阳明杯·山花小说双年奖联展 ‖ 何文《然后》 阳明杯·山花小说双年奖联展 ‖ 何文《然后》阳明杯·山花小说双年奖联展 ‖ 何文《然后》

阳明杯·山花小说双年奖联展 ‖ 何文《然后》

何文,祖籍浙江绍兴,生于北京,1974年在贵州插队,现居贵阳。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谁为谁停留》,中短篇小说集《走过四季》《无限甜咸》。

阳明杯

山花小说双年奖

正向女友安思君保证,我家人今天一定能到时,母亲就打来电话说来不了啦,因为我继父老妈突发急病住院,她只得在多密境内司通镇下车转道返回贡城。这消息对我来说简直糟糕透顶,我躲进卫生间清清楚楚告诉母亲,思君非常重视这次见面,这是她被卡在电梯里一小时后作出的决定,她父母也已扑趴跟斗专程从北方老家赶来,这可事关我今生的幸福呵。我真受不了母亲的油盐不进,反复强调把送给安思君父母的礼品留在了镇上芭比客栈,要我去取。我只能要求母亲在客栈等我,我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把她和继父拽来,起码来一个。我告诉思君去车站接人便匆匆出门。

我是个没有方向感的人,面对满街车海人流心里不是一般害怕,可为了我和思君,也只能硬着头皮打的,被带着东转西窜费尽周折终于赶到客车站,上了开往司通镇的班车。

才听说司通曾发生雪崩,我差点要喊,可怜我和思君。

提心吊胆抵达积雪覆盖群山中的八仙岩上司通镇,已是暮色苍茫,雪崩是牛皮,薄雾是有的,靠着模模糊糊的灯笼指引,经乾隆年间的古井,躲开噼哩啪啦飙屎的马匹,警惕着卧在废弃破沙发上那只瘦狗,跨进七歪八斜的芭比客栈,直扑母亲定下的203号客房。

终究没见到母亲,礼品留在房间里。

我气得差点要砸那些礼品,要不是突然接到安思君的电话。她问我接到家人没有?我只能嘟嘟囔囔谎称路上有雾汽车晚点,在佳垣境内,正往龙册走,不知几点到靖城。电话那头就笑问我要不要先回家?她正和父母准备火锅小酒,就差我了。说得我鼻子发酸,表示和她在一起是我最想要的,但也只能作罢了。她又笑了,要我注意不要感冒。挂断电话后,我心里波澜起伏,在屋里走了几圈后,我决定明天乘车去贡城,起码要求继父放我母亲走。“梆当”一下,绊着那些礼品,无非是贡城三宝烟酒茶,叮叮当当一大堆真的烦,明天我肯定把它们撂在芭比。

墙上小洞里伸进一只手“咣当”一声开了门锁。

不要不要。我避开来人的目光,尽管我长得帅,那也是给安思君看的,我可不习惯被男人尤其是这位灰头土脸的老杂皮盯着,更何况是一双贼亮的眼睛。我极端不自在中又生出不安,对方老是往我跟前凑,甚至企图朝我张开双臂,我不会看走眼的,是我急忙闪开他才收敛的。不过他接下来做的更让我恐怖,先是很得脸地开了灯,继而放肆地奔向床铺放下行李包。喂喂,我问他是不是走错了门?对方却是分外嚣张地拉下拉链掏出乌黑的骚棒,我后退着惊问,你要搞哪样名堂?我宁愿他只是想朝地板上飙尿。他不慌不忙笑称刚才上楼时被母旅客抓了一把,看看浸血没有?在我瞠目结舌中,又是镇静自如埋回乌棒,这才告诉我他没走错,今晚就住这间房,阴阳怪气问,讨厌和他住?一边推窗撞落悬吊的冰柱,呸!一口浓痰飙出窗外。

我一股火直往上窜,叮叮咚咚下楼去找店老板,对方劝我将就些喽,现在多密境内起雾,好多班车滞留司通,住单间根本不可能,不再住屋里加床就不错了,再晚些来不要说睡走廊,连睡在外墙吊床上的都有的是。一边转身吩咐家人摆放吃食,一砣馒头一只鸡蛋几根咸菜十五元一份。那时堂屋内已是闹哄哄一片,七摇八晃的大灯下,有人尖喊二姑三姨妈,鸡蛋好小馒头发霉大头菜是馊的。大家不满,有人便拉下电闸,漆黑中趁着鸡飞狗跳不少人抓抢食品。我心里斗争三秒便说服自己放下架子,挤进愤怒人群,胡乱抓了两个鸡蛋,刚走两步,店老板便打着手电追上来,硬从我手里抢回食品不说,一张哈着臭气的嘴巴还纠缠着我耳朵不断吐出“罚款”二字,一个鸡蛋五十块,快点!在重又亮起的灯光下向我摊开爪子。我简直怒不可遏,扬手扇他,正值杂皮下楼来洗脸,一步跨上替老板挨了我一巴掌,咝——我使劲甩着生痛的手,真不知道狗东西的皮咋个这么硬,我跺脚怪他多事,谁欺负靖城人我跟谁急。杂皮大手伸来盖住我嘴巴,贴着我耳朵叫不要找死,店老板五六个儿子正在厨房磨刀准备杀猪,个个皮大卵粗。我心里一跳,嘴上仍然骂他,都是因为他惹出来的事,就算替我交了罚款我也不领情。

他并不生气,一张洗抹后舒展许多的脸凑近我,问,是不是很想吃鸡蛋?转身唱着“多幸福和你在一起”的鸟歌往桌前走,我到了楼梯口又停住,回头喊他一声便呆住,他背对着我问店家,鸡蛋多少钱一个?拿起一个往空中一抛,趁对方忙着接鸡蛋,他早下手抓了许多装进兜里,回身到了我跟前,若无其事问,你喊我?真的是油得叫人恶心。我没好气地问他出来锁门了吗,钥匙呢?他却塞给我鸡蛋,还说两人吃不够,他还得再去搞。我放大声叫他不要啰嗦,杂皮笑称他并没说话,我听到的肯定是牛嚼草的声音,客栈旁边是牛圈。我不想再和他鬼扯,不客气地伸手进他裤包摸钥匙,乱七八糟一大堆哪里找得到,猛然想起墙上小洞可开锁,便推开他抬腿要上楼,杂皮却拉我避开窜下楼梯的三脚狗,我骂他眼瞎呀,猛闪脚避免踩着台阶上狗屎,却一下踩空,身子一歪,掉进墙角排水道,沟里全是淤泥,我越扑腾陷得越深,那杂皮半天才把我拉起来,还命我脱掉又脏又臭的衣裤,我暴跳着一脚踢开平时欣赏不已的韩版高帮彩底潮鞋,很想骂杂皮从沟里捞鞋的动作比拉我快了许多,话没出口,杂皮从厨房拎来一桶凉水从头到脚把我浇净,我一路喷嚏冲回屋里,抓了被子裹紧,廊上一阵叮咚声后,门被杂皮用肩膀撞开,我尖叫赶紧关门,用冷水害我感冒还不够哇。杂皮却说冷水洗澡很正常,在他生活那里,男女老少都洗冷水澡,太阳冒出山顶就洗。他扬起脚后跟碰上门,双手递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黑汤命我喝下后朝左右方向各退走三步。少来少来,我才不听,怀疑他就是拿楼下烧的黑呼呼的草木灰兑水蒙我喝下谋财害命。杂皮一笑,当着我喝下一口,我“哈欠”一个喷嚏,怪他门没关严,不晓得外面下雨多冷呀。杂皮笑说门已关紧也没下雨,雾中声音也不是马蹄和山歌,这是牛和猪结伴去高海拔草甸子上吃了草自己回来了。杂皮再次递上黑汤,那时我鼻子酸酸地又要打喷嚏,赶紧乖乖照办,果然好了,不过好了我也不言谢,顶多轻描淡写来一句:

你懂医?

一边伸过头去让他扯了枕巾给我揩,说我这颗优秀的头唯一问题就是失眠,能治吗?

杂皮伸脚勾来脸盆,很不要脸地叫我朝里面屙泡尿,不开玩笑,他凭尿的颜色和气味就能判定怎么治病。我不信,如果治不好呢?他说把尿喝了。好恶心,噫噫,我躲开朝我蹲下身的他,问要搞哪样?他说帮我热敷一下脚。嗯,算他不坏,还懂得内疚,我舒舒服服享受他的服务。他声称如有报纸可以给我折叠一双纸袜子包住我的瘦脚,好瘦哟。我讨厌他问我体重,我的体重只有女友知道。杂皮笑了,说这一点像他,他的体重也只有女人晓得。笑得我脸红筋胀,一再声明不是那个意思,他不管我哪个意思,他的手离开我脚开始解被子,我惊叫住手!我突然害怕他的手伸进被里掐我蛋蛋,外婆就曾说有男人专干这个,就算杂皮是摸一摸也不行,我守身如玉,只留给安思君。杂皮站直了身,蛮横地命我丢开被子,我后退到墙根才明白他是要我换上他的衣裤,我可不干,我只穿洒过香水的衣裤,而那紧贴过他古铜色皮肤的衣裤散发着一大股子味道,估计一星期没洗了,他说不对,是一个月。哇,我恶心得直想把那堆东西扔进淤泥里。他却认为总比披着被子下楼强。才知道他是要我穿上衣裤去收拾自己的脏东西。当时我就冒火,我哪里会搓洗衣裤嘛,在家用洗衣机都是肖姥两月前去世才学会的。他指着桌上那些从我衣兜里拿出的钱币,说他已帮我洗净衣裤,我要做的是拿到火边烤上。我埋怨他没有把好事做到底,应该顺便帮我烤上。他不,偏要锻炼我去完成另一半。作怪哦,分明是想出我洋相,要楼下那些人笑我,我就不去,随他怎么说,我油盐不进,还抬脚勾来长条凳横在我们中间。

杂皮不再坚持,挪动椅子在床头柜前坐下,从塑料袋里拿出各种吃食。哼,我赶紧扭身背对他,忽然想起他给我的鸡蛋,不消说已掉进淤泥里,一时觉得非常饿。底气很差地偷偷看他一眼,正耐心地往菜上撒些小葱和糊辣椒面,我不由惊叫:不要放辣椒!我说的是实话,要吃得清谈、低盐才好,靖城像我这般年纪轻轻的已经讲究养生。不过话说回来,他放不放辣椒关我什么事?我不满自己的糟糕表现,杂皮虽然只笑不说,我也明白他的意思。我想扇自己又忍住,饿且挨打我也太对不住自己,只能咬紧牙关,暗骂吃你的独食最好撑死。“哈欠”我又打喷嚏,警告杂皮收好辣椒面,眼看他照办后竟又从包里拿出一小瓶酒,耶,这也太过分了,好像知道我的习惯,看来考验我的时候到了,努力闭眼实在忍不住又开一条缝,嘿,狗东西不怀好意地倒上两杯酒,然后很过分地朝我一伸手,我再也不想为难自己,立马搬动长条椅坐到他跟前,面对他的笑容,我又很不自然,左看右瞅,嘴里叽里咕噜怪房子太狭窄。杂皮笑着把装菜的塑料袋挪往我跟前,边说房子够意思了,如果交给他,能把这里设计成三室一厅。呸呸,我已经顾不了骂他超级牛皮,抓过一次性筷子赶紧使用,半天才注意到他生猛地嚼着一把红辣椒,我浑身发烫,这可是我老家贡城的吃法嘞,贡城在南方,潮湿阴冷,那里人吃辣椒生猛。杂皮可不喜欢我的惊讶,他说他就是贡城人。我叫他少和我套近乎。他笑了,说一句地道的贡城话:这回差颗米就来不了哦。噫,我好久没有听到土里土气的贡城话了,面对着这位在山旮旯里遇见的老乡,心里一时涌上温暖的意思。来来,碰一下杯。酒洒我一手,塑料杯子太软,我怪他太小气舍不得套两个杯子,要在我家,用民国年间的陶瓷杯子请他喝。杂皮笑着摸一摸我头说,你有点好玩,无忧无虑。这话我不爱听,安思君说过,无忧无虑就是没心没肺,就是傻逼。我不是傻逼。我翘着二郎腿告诉杂皮我有忧愁。他笑了,再一次摸我头,说,这里面装的忧愁,顶多就是为女人。哈,我笑着反问,你呢,也一样?杂皮像没听见,只管往嘴里扔花生米。我问自己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先前我悄悄触摸一下他身子,冰冷坚硬,估计就算我拼了命掐那皮肤也破不了皮,看来不是石匠就是铁匠,我才懒得琢磨,只要他脑瓜傻傻脾气好,随我揉来揉去就可以。喂喂,我咀嚼着坚硬的熏肉向他打听贡城近况?杂皮右腿压着左腿说,他离开贡城好多年了。我咽下吃食,问他这次从哪里来?回答是达岗里。我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鬼地方,据他说很远,离这里上千里。他说他确实差点来不了,半道上被狗咬伤,亏得他带有奇药敷上了事。这话我信,可他说上午出发,晚上就步行到司通,不消说肯定是吹牛皮,把自己当成《水浒》中那位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神行太保了。他却对我的怪样视而不见,厚皮实脸表示走得匆忙,没有给我带上好的牛肉。

我冷笑,你知道会遇见我?

他看着我,说他会算呀。

虽然我讨厌吹牛皮的人,但一想到他的目的是为巴结我,心里还是很舒坦,看来在他心目中我地位蛮高。在把最后的吃食扫光后,其实我已经饱了,可我还想测试一下自己的判断,我说楼下还有吃的快去拿。他一动不动,我肯定自己说的是拿不是偷,便用筷子敲着床头柜,说你听见没有?杂皮总算起身,忽又坐下,笑问我,凭哪样对他呼来唤去?我一下懵了,是呵,怎么回答?思来想去,因为他贱我差点忍不住笑,一边赶紧偏头躲开他的手,叫他少弄我的头,又没有梳子。杂皮看着我,说猜得出我心里想什么,他断定我属于那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类型的。我不高兴摆手打断他的话,说谁敢打我,在家历来天是王大我是王二,不是吹,靖城肖姥去世前样样将就我。杂皮笑起来,朝我脸上吹一口气,问我平时想不想贡城老家?我实话实说,没钱用时想。杂皮眯着眼看了看我,说,如果把我交由他管,一定不是现在这个鬼样子。

我真有点气了,头扭向一边。

好在我对杂皮的判断总的没错,到底是他妥协表示愿意下楼,我由此得出结论,是因为我浑身散发出的魅力。不过他临出门表示是看在我像他儿子的份上这句话惹恼了我,不光是不高兴他吃我豆腐,更恼怒他让我想起那人,哼,我说不吃了。

你讨厌父亲?他问。

我跺脚不准他提那个杂种,我恨他,老早就抛弃我逍遥自在去了。杂皮看着我,轻声说,也许有另一个版本,是你父亲被迫离开呢?比如你母亲嫌贫爱富要改嫁。我挥手叫他闭嘴,父亲的为人过去外婆给我讲得清清楚楚。算了算了,我不想提这烦心事,催他快下楼,见他重又坐下,我奇怪,莫非你会生气?

杂皮看着我,半响,微微一笑。我又来劲,说,你到是下去呀,不肯听话是不是?

他坚决不动。

耶,看来他还有点犟,我很不安逸,不去就不去!我赌气起身回到自己床上。估计不到半刻他就会服软,那时我要加码让他帮我烤衣服。可是杂皮却是较上劲的不理我,我孤单单地想睡又睡不着,我的床紧靠墙,墙外是走廊,投宿的人来来往往,叮叮咚咚上楼下楼,整个楼房都在震动,加上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真的很刨烦,我一下又坐起来,高喊口干,说完又捂嘴,自己都不知道咋个会对他说这话,好像很依赖他。不过我对他的不理不睬很是不满,更厌烦他的来回走动,塑料拖鞋嘀嘀嗒嗒响,在我喝了水返回床上这么点距离竟避让他三次,吱吱嘎嘎开门关门,一会儿泼残水,一会儿丢垃圾,碰着了电灯晃得我睁不开眼,他却鬼乎乎地扔来毛巾让我蒙住眼,我挥着双手叫嚷心里痒得难受,你能不能停下?他回答不能停,明天要走,有很多事要做。一边蹲下身拉开行李包拉链。我嘲笑他悉悉索索翻东找西像个女人。喂喂,请你不要小手指夹支烟,烫着衣服事小,不要让我被动吸烟事大。他耸一耸肩说烟根本没点燃。我正要检查,电话响了,母亲打来的,还在回家路上,问我近况?我不由分说告知明天到贡城。母亲表示不需要我看她婆婆,忙自己的正事去。听说我是去接她,赶忙回答她和继父都离不开,这次出发前本来家里就一大堆事,不光是旧房拆迁关键时候忙着和有关方面讨价还价,她还要照顾年事已高的婆婆,每天凌晨三点起床炖排骨,四点伺候婆婆大小便,五点清洗换下的脏衣裤,七点给我继父骆英俊开门,他外出打牌常常忘了带钥匙,现在婆婆住院哪里敢走!我猛一下挂断电话,实在讨厌母亲的抽泣声,那声音让我心里发凉,这就是说即便我回到贡城,也不可能把母亲接走。我真的愤怒骆英俊一家,当初花口花嘴哄得我外婆定要母亲改嫁骆英俊,两年后骆英俊输掉豪宅气死我外婆。现在我该咋个办?我忽然拨打母亲电话,对着手机连吼带叫:你贱呵,莫非老公比儿子重要?不管不管,你必须来!杂皮一把夺走我手机,嫌我叽啦呜叫闹得他心烦。我哪里容得下别人干涉我家事,命他快还我手机,不听是不是?他干脆关掉手机,称明天还。我一巴掌挥过去,被他抓住,迅速反扭了我双手,我只能扯着嗓子干叫放开!他突然凶狠地一把推我趴在床上。我威吓不还手机就跳楼,他索性打开窗子,当然我不会跳,我还要和思君过幸福日子,想到此时盼我回的思君,真是又悲又痛,不停击打床铺。杂皮关上窗走过来,冷冷地命我往里挪一挪,他放下半个屁股在床边,看着我,忽然一笑,这一笑让我又气又觉冤,想打他又打不赢,狗东西称他每天双脚悬吊空中,做一百个俯卧撑的。我还是只能赌气不理他,杂皮这次可是非常耐心地伸手把我头车转向他,先说发现我生气的样子很帅,逗我笑后,再轻言细语批评我不该吼骂母亲,很不文明。见我撇嘴,他也不生气,继续笑嘻嘻告知他已听到我和母亲的谈话,无非就是见未来亲家嘛,没有好大事,他完全可以充当我家里人去见他们,正好他要去靖城。连我都笑起来,呼噜呼噜表示根本不可能,安思君见过我手机上继父骆英俊的照片,还笑他一点都不英俊。杂皮骂我憨呀,他直接充当我生父。杂皮捉住我射向他的腿,警告我要稳重,他可不是随便乱建议,他会说贡城话还是次要的,顿一顿,说,你没觉得我们长得像?同样细长。

你那么黑,我抗议。杂皮摸着脸笑了,说那一年洪水流进瓦楠河,他用河水洗脸就变黑了。

我用一大堆礼品坛坛罐罐不好拿来搪塞。他立马表示交由他拎,看看,噫,我回家一定要告诉思君这个。起码讲三天三夜。老实说,过去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如此大的魅力,一时感慨万端。杂皮一旁说,他刚才看了,大雾弥漫,只能改坐明早的火车。他神情严肃地命我早睡明天早起。我惊叫:

你要锁门?

他半眼不看我,说不锁门找死,店里那么乱。我又叫:

还要关灯?

他讨厌我一惊一乍,不灭灯咋个睡?!

杂皮说一不二的派头让我非常反感,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他的?带一个陌生人忽悠思君我根本做不到,何况谁知道他肚子里藏着哪样鬼主意?或许他是个老同志,被我的魅力所吸引?漆黑一片中我裹着满被子鸡皮疙瘩,说睡就睡,不过明天分道扬镳,我坐十点火车回贡城。

他均匀地打着鼾。

接着我开始尿胀,奇怪,以往我通宵不起夜,估计是喝了杂皮药水的缘故。糟糕的是我摸黑到了门边偏又打不开门,不知道狗东西咋个锁的。急得我浑身冒汗,重新上床根本不可能,再憋下去会要了我的命,斗争再三,只能上去轻轻捅一捅杂皮,狗东西非常过分地翻一身继续睡,我强压想踢他的念头,委曲求全再捅一捅他,好歹醒了半天才搞懂我的意思,爬起来“咣档”一下开了门,我逃似地飞至走廊,身上被子滑落掉地,我尖叫不准看我裸体,杂皮却是从门里抛来厕所位置——下楼梯后朝右拐,经过柜台后面的厨房,再经过随时乱窜着老鼠的巷道,绕开猪圈弯腰过了木柴门到达目的地,里面没有灯,木板有裂缝,说不定绊一个踉跄就进了粪坑——我一下停在楼梯口,唤杂皮和我一同前往,正担心他会铁石心肠关上门,却是已到了我身边,我兴奋地正要下楼,猛然被他拉住,问看见楼梯尽头白晃晃一片没有?决不是打霜,更不是月光,肯定是野狗的眼睛!今天是腊月二十七,当地有生魂附狗的说法,碰着要死人的。妈耶,我毛骨悚然,再迈不动腿,可若再撑下去我的膀胱就得爆炸。杂皮建议我干脆就在走廊上解决,现在还讲什么文明道德嘛,反正屋外有流水声遮掩。等我完事刚把弟弟收回裤内,杂皮一把拉我慌慌张张跑回屋里,他把我像陀螺一样旋进被子,不许打喷嚏,不准开灯,贴着耳边说你的尿飙到店家厨房的盘子里了,快要过年,盘里装着人家供奉先人的供品,真的真的,店家马上就会找来,挥动铜烟竿敲掉你的命根子,反正不死也得脱层皮。我当时就慌了神,求他救我!杂皮就带我逃,黑咕隆冬中他用偷来的扁担挑起礼品打头跨窗,我身着湿衣裤哆嗦着尾随,浓雾中翻过大丫口,才烧堆火烤干了我衣裤。

天麻麻亮,我们抵梅叠丁字路口路牌下,他告诉我,左边方向是去车站,另一边去达岗里,几天后他会从靖城归来返回那里。杂皮描述他饲养着好多牲口,逍遥自在于达岗里黄花绚烂山野间的话语,从我左耳进又钻出右耳,我只顾着把他不经意间移来的扁担再悄悄移到他肩上,背了双手,说,你再讲讲达什么里?

抵达司通镇站售票口,我心安理得把身份证递给他时趁机瞟一眼他的身份证,姓公,好搞笑。我打消奚落他的念头,因为我的注意力被转移到接过来的车票上,我笑说你拿错了,这是去福西的,我到贡城。杂皮却一把拉我避开那些拎着鸡笼鸭笼挑着箩背着兜朝前奔的男男女女,他挺不喜欢我的吼叫,扬言再啰嗦要用扁担敲我脑袋,这种破车站他见多了,这边还在安检,那边车已开走,下一趟车往往要坐满乘客才开。杂皮裹着我拼了命地往站上挤,他一路左遮右挡,又要保护我还得护着礼品,东倒西歪让我发笑。经过一番搏战,我们终于走进硬座车厢。我赶紧摸出车票要和他换票。

杂皮把坛坛罐罐一件件放上行李架后坐下来,镇静指出我的票就在手上,不信仔细看看,

票上的确写着我的身份证号,到福西。

我说我要回贡城,杂皮冷峻地警告我回贡城注定是竹篮打水。我急不可耐说不关你的事,我要去退票重新买。杂皮一把按我坐下,一句话,同往福西再去靖城。

我看见杂皮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忽然感觉自己走进一个阴谋,一切都是他布的局?嗐,我多聪明,一下就识破这个老同志想得到我的可恶目的。

那时列车已经开动,我一下暴怒,才不管别的乘客是否听见,敞开告诉杂皮,就算去了靖城,他也休想阴谋得逞,我不会准他去我家!不过我倒佩服杂皮能沉住气,一言不发任我闹腾够,然后摸出手机拨了号码后再递给我,我非常吃惊他竟然拨的是母亲号码,而我更想不到母亲竟然说手机主人就是我父亲。

真的!

我晕!

云里雾里再看身旁的他。手机里母亲仍在叽哩呱啦说什么,我忽然凶巴巴地对着手机大吼,你送给我的礼物糟糕透顶!母亲承认,她是万般无奈,好歹让狗东西代表家人见了思君父母就滚!电话里一阵稀哩苏噜声,不知她是在抽泣,还是在喂骆英俊老妈喝汤,我不想再听。才还了他手机,我的手机响了,安思君打来的,当时火车刚驶离奔支站,有人拎着两笼叽啦呜叫的小猪崽从车厢穿过,半天我才听清她问我情况如何?语气急切,我——瞟一眼身旁的他——心一横,告诉思君,圆满完成任务,今天就能带家人返回。喂——又一拨肩挑背扛着大件物品的男女闹哄哄穿行于车内,电话那头也是叽叽喳喳,靖城刮大风广告牌掉下砸坏了车?我实在不知思君在说哪样,只能表示回家详说就挂断电话。

眼光又回到他身上,尽管明白了他的身份,却不仅没有亲切感,反倒觉得别扭,甚至因为知道他帮我才不是我有魅力还有些失望。我说绝不会叫他那两个字,他无所谓,笑嘻嘻握着我手,我很不习惯,抽出手说我困了,一边深深地打着哈欠,我真有点困,可对面座位两口子一直啰里啰嗦斗嘴,继而大吵大闹,根本不可能入睡,我刨烦得很,便怪他怎么不买卧铺?他劝我将就些喽,现在去靖城只有这趟绿皮硬座慢车,还是了为照顾四周农民年前赶集新增开的,而且只能坐到福西,再转车才能到靖城。

我斜他一眼,问,你去过靖城?

他笑,称听人说过,一边埋头从包里拿出杯子,洒上自带的茶叶,去车厢连接处接了开水泡上,回来向我一伸手,请。

我嫌两人共用一个杯子不卫生,他忙表示专为我泡的,他不喝。

我冷笑,看来能和我旅行让他兴奋不已,算他有福,不费吹灰之力就面对了已经如此优秀的我。我呷了一口茶,呸,好烫!他抬手抹去我嘴角茶叶,我嫌他手脏,他便一甩手,茶叶又飞回我嘴边,我骂得恶毒,一点不觉得过分,他现在是来赎罪的,何况一路上对我也不是照顾得很好。眼见他皱眉有不耐烦之意,我补上一句:一直没有关爱后代不觉得内疚?他忙陪笑,占了上风后的我方缓和,又问,有孩子吗?

他很顺地指一指我。

我“乓”一下放下杯子,指明我问的是别的,或者说你又成家没有?

他乖乖地称孑然一身。

我呵呵大笑,说你混得太惨了!我遗憾从他脸上看不出表情,他皮肤黑,就算脸红也看不出。我还不甘心,又问他有女人吗?他竟然两眼放光,还捏一捏我的膝盖,贴着我耳朵回答:成千上万。我不高兴地推开他,说我是正儿八经问你。心里却想起外婆说过,我父亲无恶不作,是紧靠车站的黑烟筒巷的名角,一天不是打架就是耍马子,我母亲虽然老实巴交羞羞答答却嚣张地长着一对大咪咪,自然逃不过他狗眼。当然这些话我说不出口,但他炫耀自己曾经消遥自在后,竟又补上一句,是被我母亲逼上梁山的。我不爱听,说我从小就知道箍子们开着边三轮进巷横冲直撞要抓你,完全是因为你被我外公打了两扁担后不仅差点掐死老人,还想放火烧死我母亲和外婆。算了算了,我不想听他解释什么一切发生在我外公外婆背着他张罗母亲改嫁后。他也同意不再提心烦的事,毕竟现在我喜事临头,高高兴兴返家才对。

我盯着他,说,既然来相亲,空手空脚?他笑容可掬,表示挂的戴的都已备好。

来,我靠着椅背说,我给你讲讲我们家的情况。我薅过他的脸朝着我,要求他认真点听。真讨厌他打岔,老是问我靖城老房子的位置,肯定是母亲告诉了他我住亲戚肖姥家,便没好气地告知老房子卖了,我妈不知道,平时我们不联系,除了要钱时。我烦他刨根问底,不卖不行,自打网上认识安思君她就不喜欢老房子老门窗和院里的老树,嫌压抑,当然我听她的,她比我有主见多了,我从心底崇拜她。我们一起处理完肖姥后事就卖了,卖的钱买了新房子。唉哟,我说你注意点好不好,肘子拐得我好痛,你问新居地点?又来了,我咋个晓得出了车站从几路车到新居嘛,打的就得了,在春日广场旁边,一大群五光十色的超市后面,枫丹小区,电梯房,八楼,不能再高,那天停电,我背她上楼累得直喘。我要他坐开一些,贴得太紧,热!我说你耳朵有问题呀,听不清我说房子不差呵,一百多平米,四房两厅,还有洗衣房。我不免得意,说我聪明,买的是二手房,装修好的,直接拎包入住,节约了钱。我不耐烦他打听得细,买房当然是她去办理的,回来告诉是我俩的名字,其实就写她的名字我也无所谓,马上就是一家人了。喂喂,我说你的肘子又拐着我了。还要我说?废话,我当然高兴了,我从小当“靖飘”,住孤寡亲戚肖姥家,天天发呆晒太阳就梦想有自己家。你一直不知道我在靖城怪谁,当初不光是要躲你,家人也怕我在贡城学坏呀。我说你不知道,连靖城人都说火车停靠贡城,大家纷纷放下窗玻璃,怕的是贼呵。

车靠停紫筠小站。

他笑我没变坏,变憨了!

我险些又要翻脸,要不是看在他马上递来茶杯的份上。我喝了一口,还算香。好,讲正事。我说你进家就会见着我女友思君,没听清?她叫安思君,温文尔雅,不,不,我摇头表示不需要他帮我美言,搞笑哦,我还需要美言?我只要求他注意她父母。我耐心等他偏头躲开行李架上掉下的包,再认认真真要求他对安家老夫妻可要客客气气,千万不能得罪了。我可不喜欢他挤眉弄眼做怪样,严肃点嘛,不能任性,真的,听思君讲过,自从她哥在当地当了一个能罚款的所长后,父母就很讲尊严。真的,从他们下飞机我就感觉到这点。我告诉他,虽然我发现老两口暗地里占我便宜,偷偷把我冰箱里的香肠全部装进他们的行李包,的确,我不否认,我原先准备清清静静独自过年,在超市买了好多吃的。但这并不防碍我要求他遇见对方搞小名堂时做到视而不见,不是我啰嗦,有些事不能不叮嘱,比如说——我看他一眼,告知那老两口会时不时找各种理由离开,不到五分钟又突然返回,目的就是看我会否趁机揩他们女儿油。讨厌,我抬肘拐一拐他,要求他不要笑,认真地听,并做到遇见这种情况一定站我这边帮我澄清。他打着哈欠骂老两口憨,年青人早就搞定还会等他们从北方来看见?我忙声明,虽然我和思君住在一起,各有各的房间,纯洁得很。

他却是单刀直入问我,女的作怪?

我立马拍他一下,赞他说的太对了,每当我端给思君喝下山楂水促进血液循环后要抱她,她便一脸茫然,接着就讲人如何净化心灵。瞥见他不怀好意的笑,我猛然打住,非常后悔自己多嘴。他却是非常油条地楼住我肩说,面对找不到缺口无从下手的女人,就当你们生活在孤岛上,放心大胆把她强奸了。我愣了一下,随即骂他不要脸。挺不喜欢他顶嘴,声音又大,真的,实在担心他嚣张的嗓门会把我们家震得嗡嗡响,影响我将来的幸福。他却说自己改多了,现在很斯文。他保证能为我争足面子,他可以展示南方的厨艺。我赶紧摆手制止他再往下说,我真的讨厌他吹牛,母亲一再给我说,我爹一向游手好闲,抹布和揩手帕都分不清。我要求他适应安家的北方口味,并报以掌声,尤其是对那又咸味精又重的西红柿炒鸡蛋,顺便问一句,能喝多少酒?

四斤!

妈耶,这算不算为我争面子?我担心的是他喝多了走不成才麻烦。不是说留他住宿不放心,可我家里一切都非常精致,我不能不警告他不要醉熏熏甩着屁股迈着达岗里步子横冲直撞,什么座位距窗口十步,窗子要留一个拳头粗的口子透气全免了,特别是客厅旁边第一间屋子不能进,那是思君欣赏古典音乐观看旅游照片的地方,她喜欢旅游,放逐自我,寻找梦想,以往我削好苹果给她送进去时都是踮起脚尖的。我提醒他注意听我说话,安思君可是有品位的女人,长我两岁,一身筋筋吊吊,走起路来身上的佩玲叮叮当当,常提醒我,苹果早上吃是金,中午是银,晚上就是破铜烂铁。我贴着他耳朵笑说,我当然希望她身体好好的,这关系到将来优生优育,我最大的理想就是以后天天和思君牵着手踏着余辉回家和宝宝玩。喂,喂,我警告他不要用那种犀利的目光盯我,他却是不慌不忙把我的脸扭向另一边,嫌我说话把唾沫飙到他脸上。我刨烦的还不是他半天才松手,而是突然问我一天呆在家里不上班?好俗气,我凭什么上班,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公司干过,一月几千块,每天早上八点打考勤实在受不了。怎么养活自己?笨,给老妈说一声要考研,她马上寄钱。

车又停住,宁表小站。

他再次避开行李架上掉下的包裹,车厢内一片忙乱,等上下旅客各自搞定后,他拍一拍我膝盖,一本正经说,你必须要经历好多事,才会真正成长起来,我不喜欢听,我要风平浪静的日子。他却不思考我的观点,我挺不安逸他竟然有心思伸手拉住推过来的食品车,买了两盒方便面,泡好后推一盒到我跟前。我惊叫莫非不洗脸漱口就吃?继而又骂方便面是垃圾食品,一边忙不迭地咀嚼。我肯定要吃,这是跟思君学的,不过我也的确饿惨了,边吃边怪他不看生产日期,明明写着去年十二月生产的,现在已经是一月份了。他一双眼睛留意着过往的乘警,嘿,嘿,在我数次提醒下,他才说早看过了,保质期六个月。我说我要你记住的是家里的注意事项。

那时列车徐徐开出冲渡小站。

他看着我,笑了笑,说他不会醉的,他会坐半夜的火车走。他拍着我手背叫我千万不要装模作样,大家都轻松,他习惯了达岗里,要去那里迎着太阳洗澡刮胡子,嘿嘿。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有波澜起伏的感觉,侧过脸,目光投向窗外雪花纷飞的田野。

他说快到黑奚湾,过了桥进入焦塔,离福西站不远了。

到达福西站是四点一刻,他嫌出站买票麻烦,主张去别的站台,直接跳上随便哪一趟开往靖城的车,上去再补票。我便迈步跟着走,他走得快,虽然拎着东西,下天桥后,一闪身就钻进旁边列车。我却忙着避让三站台上过来的旅客,那是从靖城来的快车上下来的,我忽然停住,我看见了思君,真的,我不会看错,行色匆匆走在人群中,我可没想到她会来接我,真是太神奇了,或许我漏嘴说了乘坐哪趟车,她便查了时刻表赶来,嗨,这不仅是要表示对我家人的敬意,还想体验和我一起坐火车回家的感觉,我太感动了,高喊思君我在这里。可她像没听见一样只顾往前走。我大步追上一把拉住,笑问你往哪里走?来接我不用背行李包嘛。

眼前的安思君就像陌生人似的批评我不该高喊大叫追她,还嫌她不够吸眼球?她对我出现在福西不感兴趣,咧一咧嘴,叫我松手,不要耽误她。

嗯,不管我告诉谁,肯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相信安思君竟然不是来和我汇合的,她来福西是要换乘去邦远的车,她要去那里再转班车去朗松寨买狗,那里有远近闻名的朗松犬,朋友朵鸟从寨里来电话叫她去,已经帮她挑选好了。是的,安思君就是这么告诉我的,非常认真,而且对取消原计划没有丝毫愧疚,一再催我放开,不然就赶不上车了,回来再叙。

我真的气疯了,在铃声中死拉活扯把思君拽上车,我只想要她给我家人一个解释。思君先惊后气,她并不认为有必要解释,她把自己父母也打发去了机场。思君在开动的列车上坚决表示就算到了靖城还会返回乘别的车去邦远,谁也阻止不了她!

补了票后我就原谅思君了,不原谅又怎样,毕竟她没说不和我好,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不过她还不理我,对着车门窗玻璃整理一下围巾,然后在靠门边的位置坐下,翘着二郎腿,脚尖左右摇晃,任我怎么劝她见我家人,她只有冰冷的两个字:

不去!

车厢里他叫我。

第十六排座位上的他弯腰系好棕色大头鞋带子,抬起头来。我忽然害怕见他那副笑脸,我断定他已从车窗看见我们拉扯并猜出她是谁,我下意识地要遮挡思君,她却从我身后探出头来看他,并扯一扯我衣袖,悄声问他是谁呀?我说是父亲。真的?她换了人似的笑一半又马上捂住嘴,站起身表示要上厕所。他却很鬼地高喊前边厕所有人,指一指身后,说,去那边。那一刻我的确认为他诡诈,我绝不相信他眼尖得离老远能看见厕所门上“有人”或“无人”几个字。

思君斯斯文文从他跟前经过,他却指一指身旁空位示意她坐下。

我陡然紧张,立马上前一步,隔开他和思君,埋头告诉他,原计划改变,思君要去朗松寨过年,我同意了的,你随我回家嘛。他却面无表情地隔着我伸手扯住思君,我奇怪她咋个没有去方便?这下热闹了,不过我惊讶的是思君竟然一动不动任由他扯着,乖乖回答接了朋友电话就动身,别的没有多想。他弯着小手指抠一抠耳朵后,叫她再说一遍,“嗯”了一声,和颜悦色告诉她朗松寨分大朗松和小朗松,小朗松尤为有名,他原先开货车从那里拉过狗。我佩服他见多识广,而听他赞扬她和狗过年有创意,更是大大松了口气,转劝思君放弃朗松以后再去。她却用手挡住车窗外飞来的阳光。我知道她不愿意听,便忙回身想叫他说点别的,他却一把拉住过往的旅客,很平静地要求对方把偷走的东西留下,那人刚要叫,他一使劲,便乖乖交出手表。噫,我简直惊奇不已,被思君撞了一下,然后哆哆嗦嗦看着她心安理得伸出空空的白皙手腕让他重新给她戴上。耶,我认为她这样做有些欠考虑,起码应该先说声谢谢呀。我只好埋头告诉他,思君没有礼貌恰好说明她单纯。一旁的思君拐开我,直直地看着他,说头晕。他黝黑的爪子便移到她虎口来回揉捏,称按摩这个穴位治头晕,她很享受地称果然好多了。又笑盈盈地问,你们父子不是一直失联?我忙说他出国了。暗自庆幸以住没告知爹是烧了我外婆“精武馆”后畏罪潜逃。是呵,他面不改色,顺着竿子往上爬,说自己在国外修建一条从贫民窟到总统府的地下通道。她微微一笑,说地下是坚硬的花岗岩吧,脖子上的伤疤是爆破时留下的?他笑了,干脆称自己挖地道才从牢里出来。我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太丢我的脸,我简直不敢看思君,以我对她的了解,定会扶袖而去。我埋着头要尾随她好作解释这是黑色幽默,却碰着了她,思君没有走,更让我惊讶的是,她毫无惊慌和厌恶,甚至贴着我耳朵说,你父亲深不可测,气质非凡。真的?我看着他,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骄傲中混合着陌生的敌意?些许妒嫉的同时又期盼他帮我降服思君。当他再一次要思君在其身旁坐下时,我忙后退一步让她过去,很高兴他能帮她卸下行李包,那包挺沉的,都是书,她说她外出总要带很多书。他却认认真真建议思君把书统统扔掉,字又认不得几个。我心一跳,眼见他笑,满以为他会道歉,却是变本加厉劝她不要装模作样,挺累。说得安思君面色突变,不要说她,连我都惊得睁大了眼,暗骂他疯了,虽然我很想朝他竖一竖拇指,但也得顾着死活呀,眼瞅着她哆哆嗦嗦问他谁说自己装模作样?我忙咳嗽示意他适可而止,他笑了,我刚松口气,他却是很诡诈地面朝她说,你问谁说你坏话?继而十分下流地指一指我。

我暴跳,又忙分辨,他却一本正经地叫我不要否认,转朝思君,笑说我儿子一直说你只会装逼。我跺着脚骂他找死!我要求思君劈头盖脑训斥他,必须的,不要考虑我们的关系。

乘客们围上来又散去。

思君说你们两个像一笼里蒸出来的馒头。

他却是异常镇定地命她把隔在他俩之间的行李包拿开,挨近些坐他才舒服。

我可是真的没有料到她竟然会轻轻“哦”了一声,赶紧把包放在膝盖上,承认里面的确不是书。她翘着兰花指拉开拉链,拿出各种零食叫他吃,还说她就是一只老鼠,什么都吃。她很犯贱地陪着甜笑把手伸到他嘴边,要他把核吐到她手心,再用纸巾包上。我算开眼界了,原来可以这样对她?我懵!

他还没有完,还朝我挤眼,噫,该不会是他看上了思君,才有意拆我台吧?我心一下缩紧,历史上有不少父亲夺儿媳的故事,包括皇帝。

火车咣当着钻进洞,光线立马暗下来,我惊问他搞哪样?他淡淡地回答:看风景。狗东西真是明目张胆地撒谎,窗外明明漆黑一片。尤其让我愤怒的是,车厢重又亮起来时,他露骨地把嘴伸向她,根本不听我喝叫,只示意她接核,我实在忍不住,一巴掌扇过去,核喷他满脸,然后我拔腿就逃,我可不想当着安思君被他修理。

在车厢连接处用完半包纸巾揩眼泪后,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又是他,我下意识地缩紧脖子,他已伸出手,却是扯去我衣角被过往小孩贴上的口香糖。冷冷地看着我,坚定地要求我和安思君分手,否则毁掉自己。我鼻涕眼泪一起涌,说,然后你好肆无忌惮追求她?!他抬手抵挡住扑向前的我,他非常讨厌我的冲动,说他才不稀罕安思君,他那么做的目的,是要我看清她的真面目。

我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擤鼻涕。

一边心如刀绞般听他讲,已偷看了她手机上朵鸟发的短信,估计两人关系暧昧,照他看来,朵鸟厮儿多半是去偷朗松犬被人扣下骗她去赎人的。见有人过来抽烟,他叫我到前面车厢连接处说话。我叫他先去。上了厕所出来正要尾随,却撞见了跟过来的思君,我扭头要走,却被她一把拉住,说出事了!我一愣,问出什么事?她说不得了,整个车厢的眼光都在她身上,她无非就是身材高挑服装另类些,又不是模特展示时装,笑死人了。我很不耐烦地推开她,思君偏追两步再次拉住我,说真的出事了,真的,她要我信她。表情沉重地看着我,说,千万别介意呀。我急催她快讲。她说刚才食品车推来时,她要买烟,才发现钱包不翼而飞,就是她去东南亚旅行时买的那个。思君看我一眼,说先前她只和我父亲在一起。我心里一跳,你的意思,是我家人偷的?我血往上涌,忽然骂她活该,这下你买不了狗也救不了人啦,哈哈。笑完便做好防范准备,可是思君却没有掐我的意思,她靠着车门,自嘲她是最憨的,现在才知道我父亲为何一直要试探她包里装什么?我一阵心惊肉跳,觉得有道理,不过我提醒她,手表还是他夺回的。思君“呼呼”两下吹散我跟前的烟雾,含笑指出,可能那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哦,我点着头似乎明白许多。她更进一步向我明示,他离间我们,就是为的好下手。算了,她无所谓的,无非就是钱嘛。思君看着我,说,其实她托朵鸟买狗完全是为我,她外出时我好有个伴。喳喳喳,我连连咂嘴,鬼火上冒,暗骂那个狗东西,差点又上了他的当。心一横,走!一把拉住思君要一起去找他。慢,思君又拦住我,问,找到他咋个办?我双手做一个掐脖子的动作,她摇头,建议见面后先了解情况。真的好善良,我可不愿意,论玩脑筋耍嘴皮我们都不是他对手,他会承认?想起被他耍弄我就愤怒,我主张见面就搜身。思君仍嫌我鲁莽,他会让我们近身?她拉我避开过往乘客,我从没如此贴近过她,一时心猿意马,被思君一连拍了数下,才听清她说为我能大义灭亲感动,现在她决定先由我去缠住他,她去找乘警。噫,我不能不佩服她的“道高一丈”。

我独自去了前面车厢连接处。

他背对着我,正打着电话。

广播通知临时停车。

他回过身,笑容可掬把电话递给我,是母亲的电话,笑嘻嘻称听父亲说我们相处融洽,我一听就火翻,对着手机大吼大叫钱包的事,身旁的他愣了一下,便来夺手机,我死活不放,面对窗外呼啸而过的列车,把所有难听的话都泼向母亲,她也跟着骂狗杂种,我说恶人有恶报,反正思君去报警了。电话那头却要我立马制止思君报警,父亲遇到警察会很麻烦,他这次来可是冒着风险的。我跺着脚说活该,晚了!我说的是实话,乘警已跟安思君来到跟前,他面无表情,默不作声随乘警离开刹那间,我捕捉到他的眉头跳了一下,噫,他也有害怕的时候,我不由笑起来,对着手机那头仍在叽哩呱啦的母亲,说一声他交出钱包就没事了,便挂断电话。

火车重又开动。

走,我异常轻松地要拉作完笔录回来的思君重归车厢。

思君温柔地往我怀里钻,半响,抬头看着我,说刚接到父母短信,钱包被他们拿了,是误装进行李包的。

那一刻我恨不能把安思君打成熊猫。

立马拉她一起去找乘警申明,却是高低不见我们,列车员偷偷告诉我们,估计问题严重,牵涉到别的案子。我讨厌思君惊叫“逃犯”的样子,无非就是烧我外婆的“精武馆”嘛,当初外婆气疯了乱报杀伤案,其实她老人家毫发无损,父亲那把火只烧毁桌椅板凳和一只野猫。

回到座位上,一切照旧,对面乘客看我一眼,又继续打呼噜,没有问一句,怎不见他来?只有留下的行李告诉我他曾在这里坐过。手机又在响,是母亲的,无论如何我不接,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我可怜巴巴陷入泥潭,非常迷惘。身旁的思君却是靠着窗,心安理得地闭上眼。她可是说过没心没肺就是白痴的。

我茫然四顾,目光最后落在靖城站台上。

又见到他,被人带着经过我跟前,我要上前被挡回,不准防碍执行公务,他扫我一眼,我注意到他嘴角掠过的笑意,心里忽然有数。安思君上来告诉我,去福西的最后一班车刚开走。

我甩开她捏着话梅的手,回家的路上我没和她说一句话。

不过安思君无所谓,她永远情绪饱满,哼着歌从卫生间到客厅,哎呀一声,她承认错误,忙接电话,把一杯开水掉进了金鱼缸,她笑了两声,又赶紧捂嘴,绕开正收拾行李的我,从茶几上拿了烟点上,回过身来说,不要收拾了,她已改变主意,哪里都不去了,现在才明白什么最重要。思君说完忙闪身躲到门后,半响出来表扬我现在学会了冷静,她吩咐我明天带她去吃饭以庆祝她的转变,钱不必花太多,得留着,她想起了“靖星”商场那件大衣。再一次绕开我和行李,走进自己房间,然后关上房门,沉浸在自己的梦想中。

次日一早我发短信通知安思君,在我回来之前必须搬走。

然后我搭上开往司通的班车,下车后步行至梅叠丁字路口,在那块路牌下,他背对我抽着烟,我悄悄走上去,猛拍他一下。

他回过脸,有些惊讶。

我笑爸爸装憨,你知道我会跟你走,特意在此等我。

他却苦笑,说,下大雪,前面封路了。

载《山花》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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