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大春

水之南

君住溪之南，我住溪之北，玉带环绕水南尾，情系文川水。

水南尾，一个名不经传的地方，在这里，我曾是客家又是原住民，说客家嘛，那是爷爷从新泉杨家坊到城里做泥瓦匠时才搬到这里；说是原住民嘛，那是因我生于斯、长于斯。虽说现已搬离多年，感到有些生分，但当这里确定为四角井历史文化街区一部分时，我情不自禁地想为水南尾唱首赞美的歌。

文川河自南向北一路高歌、日月流淌，流到水南尾后，一座邓光陂将文川河一分为二，一部分调头另辟蹊径向西流去，一部分翻过邓光陂这座

漫水桥

依然一路向北。向西流去的支流造就了水南溪，成就了护城河，拐了九道湾，越过了搭水桥，流过了文川桥，淌过了四角井桥，穿过了张屋桥后又与文川河汇合，一曲歌罢，滔滔北流。完成水的闭环后，水南尾便成了一座迷人的小岛，平添了烟波浩渺天色、小桥流水人家的美色。而今，水南尾的四面临水，又似一艘静卧待航的航空母舰，即将穿越沉淀的历史迷雾，开启厚重的文化航程。

我总感有趣的是，这艘

“航母”迎水侧的舰首却称为尾——水南尾，而舰尾侧却被称为前——南前街，多少年来，谁也无法考证这种称谓颠倒的由来。其实，水南尾共有两条街，南北向的叫水南街，东西向的叫庙前街，由于这里又是城乡结合部，属农村的称南前村，属居民的原来叫南前街，如今简称为南街。这里的农业户和居民户混杂居住没有边界，但这里的老百姓却从来都是首尾照应和睦相处。水南尾地质属沙砾沉积岩堆积而成，一马平川，所建都是低矮的房屋，唯水尾南前街有座高楼，如同这艘“航母”上的“舰岛”，而我家就在“舰岛”下。半个世纪我与这艘“航母”风雨同舟、和舟共济，在这，我度过了朦胧的儿童时代，在这，我度过了美好的少年时代，在这，我度过了青涩的青年时代......

“明媚的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美丽的太阳岛多么令人神往，带上垂钓的鱼竿，带着露营的篷帐，我们来到太阳岛上

......

”那时，水南尾的邓光陂就是我们心目中的太阳岛，夏日里，我们常哼着这首歌来到这里，清澈的文川河水，金色的刘屋潭沙滩，总让我们流连忘怀。一个个孩子们赤身裸体，浪里白条，相互博击河水，溅起的是一朵朵纯洁的浪花。姑娘们那五颜六色的泳装，总把一池碧水染得五彩缤纷。鹅黄的救生衣、乌黑的汽车轮胎，一个个抛在河面上时，荡起的是一圈追着一圈，无线电波般的涟漪，似在追逐快乐。徜徉在金色的沙滩上，挖个坑把自己的身体埋入沙丘里，那沙浴的美妙不亚于如今的桑拿。沙滩上，一个个漏斗般的小窝煞是诱人，那是沙猫（学名蚁狮，也叫沙王八）的窝，一个漏斗窝里一只沙猫，拔根头发捣鼓沙窝，轻声唱起童谣：喵、喵、喵，猪油伴饭猫不要，蚂蚁爬来猫起跳。歌毕，沙猫伸出两只尖锐的颚爪紧紧地将那根头发抓牢跳将出来，提起挂着沙猫的头发，轻轻地放入手心，一股皮松骨痒的畅快渗入心脾。

网络配图

文川河支流入水南溪不远处有一巨大的水车，水车上安装了许多打水的竹管，随着水车

“吱呀、吱呀”的转动，一节节竹管装满水后倒入竹制渡槽，自动引入到一排排低矮的养猪场里。在

水南尾这块空旷地里，县食品公司看中这免费的

“自来水”，在这建上养猪场，且在猪舍之间的地头种上地瓜，猪粪当肥料，地瓜做饲料，倒也循环利用。少年时，我们常在邓光陂游完泳后，来到养猪场溪边的岸柳旁静听水车咿呀呀地歌唱，数着水车提水竹管的根数，当然，那猪舍旁的地瓜地才是我们的终极目标，当那些饲养员阿姨一旦放松警惕，我们便迅速挖根地瓜囫囵吞枣下肚，用土埋好地瓜皮后，洋洋自得，唱起歌来：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儿咿呀呀地转哪，决心没有下呀怎能回返

......

水南尾在旧时曾经是繁荣的商业街，其繁华景象犹如《清明上河图》的一角。狭窄的街道上有豆腐酒店，有肉铺，有米店，有木屐店，有打石店，还有石灰街，鸭卵行等等，地瓜干、薯粉加工业在这里也非常发达。这里甚至还有青楼，夜夜笙歌。据母亲说，她小时候卖到李家给父亲当童养媳时由于年小，听到青楼传来的琴声歌声非常好奇，于是，为了听得更仔细，便搬把梯子爬到墙上去听，不料，被爷爷发现，除用竹须抽打脚跟外，还被厉声呵斥：再听就把你送仙姬妲（青楼老鸨名）那去做丫环。吓得母亲再也不敢有这份好奇心了。不过，水南尾最值得我称奇的是一个地名叫铸锅寮下现在叫铸锅巷的地方，那里自古就掌握了纯青的冶炼技术，并一直传承到上世纪末。那年，家里有口锅破了，母亲叫我帮忙抬到水南尾锅头厂换锅，进到厂里，只见一架足有四五米长的巨大风箱，两个壮汉需来来回回吃力地拉推着，在没有电的情况下用这种古老的送风方式把钢铁融化。当铁水倒入模具、钢花四溅时，那火红的场景以及拉风箱工人唱的那首歌总让我难以忘怀：一架风箱十尺长，拖断腰骨推断梁，烟熏火燎汗如雨，铸得锅头煮米粮。

“文革”开始后，我没书读了，身为居民小组长的老妈就常带我去南街居委会转转，街长因此在组织老太太学毛著时常叫我来朗读，渐渐地，街道把我当成积极分子，甚至有次县四级干部扩大会议也叫我去参加，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级干部，但有会议饭吃那总是求之不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呢。不过，自此之后，街道就常常给我派发任务了，记得最多的任务是半夜去查户口，就因这查户口的工作让我走遍了水南尾的弄弄巷巷，特别是那些深宅大院，更是了如指掌，因为从前能住上这种大院的人都是有钱人，阶级成分高，在那讲阶级斗争的年代，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这些人，甚至怀疑其家中就可能藏着阶级敌人，所以在这些地方查户口时就特别认真，有时翻箱倒柜，有时扒墙揭瓦，甚至有次带队的人怀疑被查人家有变天账藏在井里，于是，令我们一夜把井水提干，却不料井里空空如也，啥也没有，想起这便感叹起那些年的心劳日拙。水南尾的深宅大院属民国建筑居多，古朴大气，精致实用，大都是三合土建筑，不但厅堂多且都带后花园。我外公坐落在楼背角钱屋坪的房子就可见一斑，门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为防土匪内设三道大门，这足见其规模之宏大，第二道大门内建有一所学堂（私塾），大院内的孩子从不要到外面求学，全都在这就读，院内不但有井还有池塘，外公院子内的那口半月形的池塘很美，充满“勾引春光入泮池”的情调，有房间称雪洞间，冬暖夏凉，在这里居住好生舒服。只可惜外公一生好赌，据母亲说，外公上午十个手指带满戒子，母亲叫外公送一个，外公说下午来，可到了下午，外公已十指空空了，最后，输红眼了的外公卖了田地卖女儿，一贫如洗，不过，也因祸得福，解放时被评为贫农。值得欣慰的是这所房子没卖，才让我后来见识了水南尾这些深宅大院内的一些靓影。但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有些深宅大院的门楼上书有不同风格的家风家训，虽说那时许多都已被红色标语覆盖，但隐隐约约能见到如桂馥兰香，惟善德馨、旋马追风等等家风家训，这些家风家训有些我能理解，如桂馥兰香要求家人要像桂花、兰花一样做谦谦君子，惟善德馨就是要求家人为人处世要以善德为宗，旋马追风我就百思不得其解了，回家问父亲，才知那是北宋宰相李沆，身为重臣，为带头推进勤政廉洁，自己家里的议事大厅门前小到只能一匹马掉个头。我想，好的家风家训应该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是一种社会的公德力量，“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再次回到水南尾“舰岛”下的老房子时，那已空无一人，这几年叔伯兄弟全都在外建房或购买了商品房，再也找不到曾经这里二十几人居住一起的热闹景象，人去楼空，我有些莫名的伤感。我做了些打算，要是水南尾四角井历史文化街区一旦初具规模，我再回到这里来，把老房子修葺一新，办个小型展览馆，按自己的记忆，请人画一些从前连城的风土人情、景色风貌介绍推出，一并介绍水南尾的历史文化渊源。且把我收藏的上千本小人书（连环画）带到这里来，办个小型书屋，免费借阅，让孩子们在这些图文并茂的书籍中得到启蒙。自己再抬把摇椅过来，把父亲留下的那架“洋戏”（留声机）带过来，躺在摇椅上，听首原汁原味的闽西汉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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