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本名王进文，传记与随笔作家，周作人、张爱玲的研究者。著有《惜别》、《周作人传》、《樗下读庄》、《老子演义》、《神奇的现实》等二十余种著作。

作家止庵的随笔《惜别》是在其母亲故世三年之后，写下的生死体悟。其中写道，最为遗憾的事情之一，就是没能陪母亲出国旅行，尤其是去日本。在过去几年间，止庵去日本旅行十多次，他走得细、品得深，细至日本旅行环节中的吃住行，深至日本人的审美体验、民族性格。对他而言，日本旅行的舒适、便捷和安全恰恰符合他的旅行观。

《旅行家》杂志3月刊

采访/邓丽颖

摄影/魏尧

部分图片由止庵提供

《旅行家》

：止庵

不住日式旅馆，就没必要去日本

T：旅行日本多次，最吸引您的是什么呢？

Z：去不同的地方旅行，要求应该是不一样的。先说说我对日本旅行的目的或期待。日本旅行和欧美的差别特别大，像美国的壮阔景观，日本是没有的。我对日本旅行的首要要求是舒适。

舒适并非豪华，是在正常的花费下有很多生活内容。

有人对我说，日本旅行的幸福指数是最高的，它确实能满足旅行者舒适这一点。

对于我，舒适最重要的内容是

日式旅馆

。日式旅馆的特点叫“一泊两食”，住一晚，吃两顿饭，并且要有温泉。日本的温泉和中国的温泉是不一样的。

我在一次旅行中一定会安排几天住日式旅馆。一般三点入住，先去住下，泡个温泉，然后在小村子或小镇里转，看看山水，五点左右回到旅馆，吃晚饭，再泡个温泉。第二天早上起来，再泡个温泉。在旅馆吃完早饭离开。

日式旅馆实际是一家很好的饭馆，重点是那顿晚饭。晚饭一般总有十几道餐，冷盘、火锅、刺身、甜点……很复杂。大概濒海以鱼虾为主，入山以牛肉为主。

每个旅馆的温泉有不同的特色。像岐阜县的福地温泉，那里的旅馆是一个组织，在一家旅馆住，可以到其他任何一家旅馆泡温泉，提着一个筐，换上浴衣，穿着木屐，在小村子里随便泡。我住过的酸汤温泉、法师温泉，都是在偏僻的山里，孤零零一座建筑。往往风景绝佳，我住过的乳头温泉乡妙乃汤，温泉边就是一个大瀑布。

日本的好体现在生活方式上。

说实话，旅行处于不同文化的接触中最浅的层次，在当地工作、学习比它深多了。如果你再不去接触稍稍深点的地方，比如说只在东京住个洋式旅馆，那跟住在上海、巴黎没什么区别。严格说不住日式旅馆，就没必要去日本。

T：听您的描述会想到古代。

日本特别容易进入过去，它具有某种质朴的发思古之幽情的东西。

譬如我去吉野山脑天神社，和尚会送你一个鸡蛋；我还常遇见路边摆一堆水果，放个纸盒，写明多少钱一个，没有人看着，这都像过去那种老的生活。这种生活很慢，不适合特别急的旅游。

名古屋往北的山里有一条中山道，道上有好多个“宿”，其中有两个地方分别叫马笼宿和妻笼宿，其间有7公里多，可以选择步行。走在山里古道上，路上有标识，干干净净的，两边都是树，水果掉在地上，有股酒味。很多旅行者在马笼就止步了，实际上妻笼更有意思。所有的电线杆和电线都在村外，村里完全是过去的面貌。他们有一项公约，这里的房子不卖、不拆、不出租。

在世界文化遗产白川乡，我住在一家民宿里，房子有200多年。吃饭的时候，老太太在旁边弹着三弦，昏黄的灯光，墙上挂着的都是二战前昭和初年的东西……很容易进入古老的生活。晚上出门，山村里没有路灯，只有人家里昏暗的灯光。有水的声音。走着走着，闻到紫苏的味道。每一家门口都种着紫苏，你看不着这家人，先闻到味道。

一些日式旅馆已经延续了很多代，最老的有1000多年的历史。好多老板都是女的，称为“女将”。客人多客人少，不会有什么情绪上的反应。来了一个客人，就尽量让他感觉到好，不是一锤子买卖。日式旅馆有一种说法叫“一生一会”，知道这是一个小地方，客人以后不会再来，彼此是一生遇见一次的缘分，会努力让你舒服一些。

古代的客店应该就是这样子，这个一生一会的观念使得旅行古风犹存。

日本的文化气氛确实挺好，但是你得有所了解

T：日本的旅游跟文化产业结合得特别好，不论是久远一点的，还是近现代的东西。所以日本虽小，但感觉深入下去会有很多可看的点。

日本每个地方有各自的历史观，任何一个城市都有名片人物，这人在日本历史上未必是正面的，但对于这个城市很重要。

城市里会有很多关于他的遗迹、纪念碑、诗碑、公园。比如鹿儿岛，到处是西乡隆盛（江户时代末期的武士、政治家）的神社、纪念馆、他受伤的地方、去世的地方。到彦根，是井伊直弼（江户时代彦根藩主）的纪念广场、出生地、故居。金泽有一个循环巴士，有镜花号、秋声号、犀星号，分别是以泉镜花、德田秋声、室生犀星这三位当地著名作家的名字命名的。

在新宫有佐藤春夫（日本文学家）的故居，我刚开始觉得挺奇怪，佐藤春夫是新宫人，但他并不在新宫住，怎么会有他的故居呢。去了之后才知道，原来这座楼以前在东京，拆迁后新宫人就把这楼买下了，原封不动地搬到新宫。

T：您觉得他们是出于旅游的需要，想要营造景点，丰富旅游的内涵，还是因为有比较强的延续历史的意识？

Z：我觉得首先是后者，

事实上有些地方并没有太多人来旅游。

日本第一个文学馆在马笼，是1943年岛崎藤村死后，当地人给他做的文学馆。虽然马笼变成了一个旅游地，但实际上去文学馆的游客并不多。像这样的文学馆，大的小的，非常多。一些作家的作品可能现在已经没什么人阅读，但是都有一个文学馆，展览他的手稿、作品、照片、手帐、砚台……

日本的文化气氛确实挺好，但是你事先得有所了解，不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比如我读过井上靖的书，到旭川去看他的文学馆就觉得很有意思。那是单独的一幢房子，里面再现了井上靖两个书房的原状，他对谁的作品感兴趣，什么书怎么摆，都可以看到。国外的纪念馆不像我们的以展板为主办，一定是实物，而且很丰富。

我还住过小津安二郎住过的旅馆——茅崎馆，他当年就在这里与野田高梧一起编写《东京物语》，一年最多在这住过200多天。

旅馆里有一间是小津的房间，并不比别的房间贵，我给旅馆写信预订之后就住进去了。看天花板，还有小津当年煮火锅熏的痕迹。窗外是大花园。小津以前洗澡的地方是个池子，上面铺了几块木板用来保温，洗澡时把木板挪开，泡完后再把它盖好。走的时候女老板送我们一张照片，是她丈夫和小津的合影。为什么到小津那个旅馆住一晚呢，我就是想体验一下，希望跟他之间建立稍微密切点的关系，有接上点气息的感觉。

我在日本住过不止一家旅馆保存有作家手迹，有个日本学者告诉我，日本旅馆在战后还保持着这种规矩：作家住在这，走时把手稿留下，可以代替交房租。我去过的好些温泉，画家叫竹久梦二都去过，他好像一辈子来是住在这种地方。那时候的文人成天流连于温泉，川端康成写的《雪国》，他住的那家温泉旅馆我也住过，还保留着他当年住过的房间。

T：旅馆其实就像一个博物馆？

Z：很多旅馆都有展览，老的账本、旧时的照片、原来的钥匙……日本老式旅馆的房子不是真的老，隔一段时间要翻修，房子本身应该有80年就不得了，但原来的旅馆传统还在那里。

无论如何，这个民族在审美上是高明的

T：中国近些年有很多新修的古建，可能我们去时就会掠过了，觉得不好看。

Z：去日本旅游，偶尔也见到很难看的东西，比如山里突然出现一座大佛，做得很粗糙，但总体不是很多，一般也不会那么拙劣。除了姬路、松本、彦根、犬山等少数外，很多城都是后来重修的。最能看出日本这种修旧如旧的艺术的是冲绳的首里城，它是琉球王国的皇宫，二战时被毁。日本人对照当时留下的照片进行重修，修完后在每个建筑旁边搁着原来的老照片。新修的首里城成了世界文化遗产。

T:中国的一些旅游地变化特别快。所以对于中国的旅游，我有时候会产生为什么没有早生十年的遗憾。

Z:中国赶上这个大拆大建的时候，确实有好些地方，隔几年你再去，拆光了，又突然出现好多新景点。日本不存在这个问题，

从旅游的角度去看，这个国家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可干的事，景点不会再增加，也不会取消。

我到日本旅行有一种不着急的感觉。这次没去这地，过两年去还会是这样。

T:枯山水是日本景观的代表之一，但很多中国游客觉得乏味，您如何看？

Z:枯山水是日本禅宗寺院一个重要内容，也是日本特有的景观之一。京都法然院外有作家谷崎润一郎夫妇的墓，碑上分别写着“空”和“寂”。这两个字的确最能传达日本的美。枯山水就有这种空寂之美，茶道、花道也是如此。空寂之美现代人往往并不能完全体会到，但我也不喜欢把这些说得特别玄虚。

人们对枯山水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我自己有一个发现：我乘船从高松到神户，经过濑户内海，夕阳时分，海面非常平静，海中的岛屿就像枯山水里的石头，这种宁静之美，与枯山水给我带来的感觉是一样的。

T:这让我想起日本摄影师杉本博司的一组作品，平静的海，阴郁，一个小岛。

Z：就是那样子，岛好像凝固在那里，海面真是波澜不兴。

但我在北海道，四国的室户岬、足摺岬，也看到过波澜壮阔的海，那种惊涛骇浪的美。日本的文化本来就存在两种东西，一种阳刚，很激烈，一种阴柔，很晦暗，它的审美范围应该是很广的。

我觉得日本的审美体验并不那么简单。

日本文化有两种，一种是隐藏的，比如我们去神社，里面被挡住，从外面看不到什么。日本人很重视包装，这也是一种遮挡，经过一个过程和修饰。另一种是特别直接的，当需要直接向你呈现的时候，它又会突然出现。我在富士五湖看枫叶，枫树之多、枫叶之红，真让你终生难忘。樱花满开时，带给人的也是这样的感觉。日本人经常大胆地用犯冲之色，非常鲜艳，用不好就特别俗，但就是用得好。高野山大迦蓝有座根本大塔，颜色是非常鲜艳的朱红，周围都是绿树，乍一看不协调，但这个塔就是要让你感觉这不是人间的东西，给你突兀之感，就像禅宗说的当头棒喝，让你吓一跳，吃一惊。

无论如何，这个民族在审美上是高明的。

日本是最不需要旅行团的地方

T：旅行日本具体的行程安排上有什么可以分享的？

Z：东京、大阪这样的大城市是一种玩法，小村子是另一种玩法，我喜欢把这两个搁在一块。在小村子间旅行几天之后又会离开，去大城市里待两三天。我希望旅行的内容丰富一点，一次行程不要只干一件事。

这个国家内在的张力非常大。比如交通很有效率，但许多地方节奏又很慢。繁华的地方足够繁华，质朴的地方足够质朴。在北海道乘火车离开一个城市之后马上就在原始森林穿行，路边一户人家都没有。但像大阪、京都、神户房子都是连在一块的，城市间的界限都没了。

我的印象中，日本是个很现代又很传统，很开放又很保守，很发展又很节制，很奢华又很朴素的地方。日本是亚洲第一个西化的国家，西化程度超过我们的想象，但它的开放程度在某种程度上比中国还要差，前面说的日式旅馆，其实主要是接待日本人的，这样的旅馆很少有人能说英语。但我的经验是不会说英语也没问题，只有一个事儿是必须交流的，就是几点吃饭，但这可以通过写来解决。

T：我有许多朋友觉得日本自由行挺难的，您的体验是怎样的？

Z：我觉得日本是最不需要旅行团的地方。

日本的交通很便捷。飞机、新干线、JR（日本铁路公司）、私营铁路、巴士、船，总有一样公共交通工具通到我要去的小村子里。所有公共交通工具都有管用的时刻表，事先在往上可以查到。我去的最不方便的地方是群马县的法师温泉，从东京出发倒两次火车、两次巴士，但我还是顺利到达，顺利离开。交通方便是旅行很重要的一点，它使得自助游成为可能，也不需要自驾游。

而且日本交通工具最大的特点是准时。我在日本换火车，经常从一列车换下一列车，中间只隔一分钟。日本不少地方是相向的列车共用一条轨道，不可能不准时，不准时就会出事。我最早去日本还通过旅行社订巴士票，结果发现一车人就我们俩订票，其实直接上车买票就行。

日本的网上可以随时查到去任何地方的路线。我以前带LP（编者按：《孤独星球》，私人旅游指南）去，现在不需要这本书了。旅行指南的信息相对滞后，并且有很多地方没写到，我已经去过不少LP没写到的地方了。

T：语言会不会是旅行中的障碍呢，您日语怎么样？

Z：日本到处可见站牌，都有三种字，汉字、假名和拼音。拼音可以说，汉字可以认，实在不行你可以写，繁体字就行。

日本任何一个城市的火车站旁边都有观光案内所，我下火车之后一般直接到那去，观光案内所的人可以说英文，我会索取一份当地地图，问问我坐什么车去行前订好的旅馆，他们有时帮我打电话联系旅馆来车接我。

T：日本可以为游客提供很便捷的旅行，只是大部分人不太了解，所以才会觉得日本自由行较困难？

Z：罗兰·巴特讲过“符号帝国”，日本有个符号系统，作为旅行者要尽快进入这个系统。日本旅游的这套规则做得非常精细。比如换乘火车，如果隔一分钟肯定在同一个站台，若果三分钟以上就可能在不同站台，这些都已经为游客安排好了，你按它的规则办事，进入系统之后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一个旅行者应该知道这个国家能够提供什么，然后充分利用这些东西，提供不了的再自己去解决。我的日本旅行最有意思、说来也是有点遗憾的就是：没有意外，几乎都按之前设想的进行。

明日预告：

止庵的日本旅行笔记本

止庵的日本旅行收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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