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坏一次
梅璐不得不去看病。
她实在坚持不住了
这段时间她总是乏力,两腿像剔了骨、抽了筋,走路像踏在棉花堆上,她尽量把重心放在后颈上
腰仍然挺不起来。刷碗洗菜时腰像折了般憋胀困疼,没有半晌就甭想直起来。真是雪上加霜,昨夜胃又疼起来,床上她蜷缩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刺猬滚来倒去,头上冷汗淋漓。丈夫叶大山昨晚又喝高了,狠狠地埋怨,你翻腾啥哩?不让人睡啦!
——疼死我
,你也不知道啊!她心里哀怨着
默默地扯过枕巾塞到嘴里死死地咬着。
梅璐在女人中应该算卓而不群的白天鹅,她原是新疆塔城歌舞团的一名舞蹈演
员,身材颀长袅娜娉婷,对舞蹈似乎有天生的灵性,举手投足出神出韵,而且歌喉甜美,号称塔城百灵。
正当她事业看好的时候,她为了那自认为至纯至真的爱决然丢弃她钟情的舞蹈事业,离乡别亲随退伍的丈夫叶大山来到了千里之外的豫西穷县。她毫无顾忌地奔向激情,可命运却并不青睐她,上帝对她也不宽宥,她倾心的爱被比树叶还稠的琐碎生活所替代,原以为甘甜如饴的婚姻似乎错加了酵剂酿成了苦涩味
使她常常产生一种无所归依的迷茫。十六年了,她从一个妙龄靓女被岁月磨蚀成了半老徐娘。
她是幼儿园的跟班老师,她一天两晌要提前半个钟头到校去迎接那些被家长视为掌上明珠的鼻涕客,放学了她要等家长们把孩子接完才能回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按部就班,风雨无误……她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但“优秀”二字对她来说似乎太沉重了些,除了本职的教学工作外,每年“三八”妇女节、“五一”国际劳动节、“六一”儿童节、“七一”党的生日、“八一”建军节、九月教师节、“十一”国庆节、春节迎新晚会……她都要加班加点策划编排节目,既当导演又当演员,太累了?谁让你能歌善舞呢
能者多劳嘛!
回到家里她还要当好一个妻子、当好一位称职的母亲。丈夫叶大山在乡里是位副乡长,家是他的旅店,高兴了回来住一宿,梅璐得尽妻子之责精心伺候;烦心了就酗酒骂娘冲梅璐发牢骚泄肝火。女儿茜茜、儿子强强都已成初二初一的学生,一日三餐、洗洗涮涮、辅导功课……里外一个人连个帮手都没有,梅璐这段时间又开夜车为庆祝党的八十三华诞赶排一个舞蹈——《草原彩云》,铁打的人也经不起长年累月超负荷的折腾
能不病吗
终算挨到天亮,梅璐可怜兮兮地乞求丈夫:大山,我确实抗不住了,陪我去看看病吧?
你不知道乡里正忙着哪!计划生育夏季突击、小城镇建设、烟田管理、三夏准备工作
……天天紧张得像火上了房。春上乡里盖办公大楼给各村摊了点钱,这几天有几个村串连了二百多人扬言要坐小四轮集体到省市上访,乡村干部都分兵把口做上访群众的工作,县里责令乡里要做到万无一失,谁放走了人就摘谁的乌纱帽!领导一句话乡干跑烂鞋,这年头,乡干部都成鳖疙瘩
……你自己去吧,人吃五谷杂粮谁没个胃病?
叶大山说的是真话,但这是堂而皇之的遁词,他陪妻子看病是要花钱的,他没钱,有钱他也不掏,这是多年他定下的规矩。他有病必须由梅璐陪他,花钱是梅璐的。梅璐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对叶大山自怨自艾的牢骚她不便置喙,忍痛含悲地进了厨房为大山和两个要上学的孩子准备早餐。
打发大山和两个孩子出了家门,梅璐才歉疚地拨通幼儿园园长的电话请求准假看病。她不愿耽误孩子们的功课,但病痛又到了抗不住的境地,况且请半天假要扣十块钱的工资的,她心疼那十块钱,有谁知道十块钱就是她一家一周的买菜钱呢?梅璐心中汹涌起无奈无助的酸涩……
梅璐独自来到了离她家最近的县妇幼保健院。
还不到八点,门诊大厅里已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托儿带女的、瘸跛拄拐的、弓背凹胸的、咳喘呻吟的
……拥挤在各个挂号窗口。梅璐挤到内科挂号窗口的人堆里。大清早
初夏的闷热已肆无忌惮光顾门诊大厅,求诊者散发出的汗臭、体臭混含着医院特有的酒精碘伏味催人窒息,她感到胃里正有一股酸腥的液体不可遏制地撞击喉管,立马要喷射而出。正在这时,她被人从人堆里拽了出去。
我的大美人,病了?吴莉旁若无人的高门大嗓牵引来就医者诧异的目光,吴莉说着一只手臂缠住梅璐的脖子,显得特亲热、特哥们。
吴莉退后一步审视着梅璐说,你是咋保养的,该高的高、该凹的凹还是蚂蜂细腰的,你看看我都成个汽油桶了!薛枫给我买什么减肥茶减肥药,我一吃就恶心,真没治。
梅璐说你脸色多好哟,如红似白的,我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那能和你比噢!
还夸我呢,我这是高血压!高压一百六,低压一百二,吃药也降不下来,说不定哪天上帝就叫我走啰!吴莉说着脸显忧戚之色。
梅璐谎忙去捂吴莉的嘴,嗔怪道,你胡说什么啊!
吴莉是县公安局副局长薛枫的妻子——县妇幼保健院检验科科长。薛枫和叶大山同一个火车皮拉到新疆塔城,又在同一个连队当了八年兵,都又在八八年退伍回家。两个男人的战友之情把梅璐和吴莉拉近了,梅璐别亲离乡只身来到豫西,她没有亲戚和朋友,只是和吴莉来往较密。
吴莉问明梅璐的来由埋怨道,有我在你挂什么号呀!说着拉梅璐上二楼找到内科主任。
内科主任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小伙子,盯着梅璐两眼都直了。吴莉见状,往小伙子面前一横说,哎哎哎,看你那傻样,看花儿呢?这是我的朋友梅璐,胃疼腰疼,快给看看!
小伙子按按梅璐的胃部,她疼得咬牙蹙眉,又捋起裤管用拇指按按她的脚髁和小腿,一按一个坑。小伙子正色道,怎么拖到现在才来找医生?想当病西施还是想当林妹妹?说着开好两个检查单递给吴莉,快帮她做个胃镜再做个尿检!小伙子送她俩出门朝吴莉挤眉弄眼道,瑶林寻不来,月宫嫦娥羞啊!
吴莉回敬说,见了漂亮女人看你那酸样!说着拥满面羞色的梅璐来到胃镜室。
做胃镜的是位干瘦的小老头。吴莉说,王大夫你先做准备工作,梅璐把你的医疗保险卡给我,我去划价。
一会吴莉就折了回来,对梅璐说,你的卡上仅剩二十块钱了,光做胃镜就得一百五呐。
即使面对自己的女友吴莉,梅璐因囊中羞涩而无地自容的羞赧仍憋得她满脸涨红。此时她似有所悟,钱买不来人格和自尊,但没钱却能丢失人格和自尊。她求救般盯着吴莉,脸上泛起牵强的凄笑,不就是个胃病嘛,胃镜我不做了!
不做了?不做怎么对症下药?你是要钱还是要命?没钱也得要命啊!王大夫,做!钱有我呐!吴莉边发火边把梅璐往检查床上按。
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当长蛇似的电子胃镜插入梅璐喉管的时候,蛇钻七窍般的难受使她想起远在千里的母亲,她本能地死死攥住吴莉的手,一种从来没有的孤独和可怜袭来,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王大夫以为她难受,安慰说,深吸气,呼气……对,一会就好……
梅璐从检查床上滚下来时,吴莉递给她几张纸巾,她一边擦拭眼泪一边爬在水池上干呕不止。
王大夫边填写检查单边心疼地埋怨,怎么把胃搞成这样?糜烂性的胃溃疡和十二指肠溃疡……这种病稍一耽搁就会只剩下两种结果了。
梅璐问,什么结果?王大夫耐心地解释说,一是癌变,二是穿孔。不管哪种结果,都是要开刀动大手术的
吴莉见梅璐吓得两眼发直,故作轻松地说,你甭吓唬人了,她胆儿小!
我没吓唬人,这是真的!王大夫一本正经地辩解,并把检查单递给吴莉。
梅璐的尿检是吴莉亲自做的。她拿着检查结果大惊失色——梅璐你怎么搞的,你这是蛋白尿、血尿,严重的肾盂肾炎,赶紧治赶紧治,转成慢性就麻烦了,大意不得啊!变成肾衰可怎么办
吴莉真急了,她安顿梅璐到自己办公室休息,拿上梅璐的检查单去找内科主任开药。
处方共四张,中西药都有,划价四百六十二元。梅璐没带钱,她以为医保卡上还有钱呢!她拿着处方站起身,佯称外边药便宜不在院里买了。吴莉一把夺过处方爱怜地说道,得了吧,我还不了解你过的时光,你把命贴上谁心疼你哪?你先回去吃点东西,药拾妥我给你送过去!钱你甭管
梅璐心中涌起暖流,她真诚地感谢吴莉,但她是打掉牙齿自个吞的要强女人,她知道世上的人情债是最最欠不得的。她欲语还休地问,你是检验科主任,我有偿献血你总该帮帮忙吧?
吴莉仿佛发现星外来客一般,用复杂的眼神审视着梅璐,半晌,她才趋前握住梅璐那双纤长绵软的手爱抚着,动情地劝慰道,血源管理很严格,早就禁止个体卖血了……你的身体还能卖血吗……梅璐,我知道你家庭困难,可身体也不能糟蹋了啊!你一定听话,要卧床休息,要按时吃药,你患的是富贵病
累不得也拖不得啊!
梅璐千恩万谢地走出吴莉的办公室。
吴莉目送着无奈而又凄惶的梅璐,一直到梅璐的倩影在她泪眼中模糊、消失……
梅璐摇曳地回到家,推开房门她惊呆了:叶大山没有回乡政府,倒独自在客厅里喝闷酒。
她无心理会红头涨脸的叶大山,自己进厨房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心身疲惫地颓坐在沙发上,乜了眼微醺的叶大山。
叶大山有两种嗜好,一是抽烟二是喝酒,高兴时、烦闷时都要抽他个云遮雾罩,喝他个天旋地转。梅璐曾多次软硬兼施地劝过他,非但无济于事,还招来大山的恶言秽语。她很理智,不是那种跟在男人屁股后边絮叨讨烦的女人,多年来她只有无奈的适应和忍受,用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句话来麻痹和缓解自己的厌恶及伤痛。
叶大山往梅璐身边凑凑,满嘴酒臭地叫了声,璐璐……
梅璐像听到牝鸡司晨一样脸上泛起怪异的神色。她曾多次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抚着她的秀发亲昵地叫她璐璐,她和大山热恋塔城时,大山揽着她叫她璐璐……那是遥远的亲情和恋情啊!结婚后再没听到这充满温情柔意的称谓了,梅璐迎击着大山的目光,一阵感动。
璐璐,你无论如何要给我凑一千块钱!叶大山可怜巴巴地说。
又怎么了?
春节后乡里就没再发工资了,我把村里交上来的农业税挪花了一千元,今天书记、乡长催命般地逼我,班子会上我窘得地缝都要钻进去了……半年了啊,工资一分钱没发,我是个人
不是木头桩子,我要吃要喝要抽烟,要坐公交车,要给乡干、村干娶媳妇嫁闺女进礼,请各委局办事要请客吃饭……我真他妈的没办法了!五大三粗的叶大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满面戚然。
叶大山很节俭,节俭得到了一分钱掉地四边下钢锨的吝啬境地,那是生活逼的,任何心高气傲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不得不俯首就范。
县直和乡政府是两级财政,乡里的工资费用都要从老百姓兜里挖,乡干部一年四季疲于奔命,就忙于催粮要款、刮宫流产,方法稍一简单,干群矛盾激化,老百姓就指天抢地哭爹骂娘。
一次叶大山带人去拔两年没交统筹款的“钉子户”,叶大山好言劝说,你该交的要交,你有什么困难,家里缺啥,乡里帮你解决……那户主反倒恶言相向,一年累死挣活种地连本钱都亏了,你们还催粮逼款,这地我不种了……缺啥?就缺陈胜、吴广!
你敢造反!叶大山怒不可遏抱住那人在地上滚做一团……
叶大山有自己难言的苦衷,乡里的工资比县直同级每月要少几百块钱,乡里没有收入,干部的工资只能赊欠着
一年只发两次,一次在夏粮入库后,一次是春节前。他头上有顶副乡长的帽子,不能发牢骚喋二话,怕被人揪住小辫误了自己的前程。八八年从新疆塔城部队退伍回来,十六年来他一直在乡里爬磨滚打,一个白净的小伙早被农村的酷风冷雨雕蚀成了一个胡子拉茬的黑周仓。十六年的秋风冬雪早已把他的壮志豪情埋葬在农村的荒坡厚土之中,心中残留下的只有两点可怜的欲望:—是希冀在乡政府的阶梯上再攀一级,再者就是能平调回县城在委局当个大办事员,逃离乡政府的纷繁杂冗、枯燥拮据。
叶大山侄子的表舅在省纪检委工作,叶大山费尽周折拿了他写的条子连同多年积攒的一万元送了出去。谁知春上县里调整班子时,他一没升迁二没进城,只是把他从离县城五十公里远的山后乡平调到离县城十公里的前庄乡。他羞愧自己对官场行情的无知,更心疼那沁染着自已血汗的一万块钱。那天他又喝了个烂醉,半夜里俩人把他抬了回来,第二天硬是蒙头傻睡,不吃不喝生闷气……此后,他的性情愈加古怪和暴戾,回到家不是闷头喝酒就是莫名的寻衅嚎叫,害得茜茜和强强两个孩子躲瘟神似的战战惊惊,梅璐也提心掉胆地敛眉低首大气都不敢出……家庭再没有温馨和安宁,更少了亲情和祥和。
梅璐最鄙夷谈钱论价,可她偏陷入了锱铢必争的无聊泥淖自拔不得——
一天,叶大山指着梅璐说,你每月给我交二百块钱,我要攒攒跑工作!
梅璐诧然地盯着叶大山说,大山,你在乡里工资发不了我知道你难,可你知道我难不难?我和你结婚十六年你没给过我一分钱,我埋怨过你吗?我一个女人养活着一双儿女支撑着这个家,你知道我是如何煎熬的吗?水费、电费、电话费,俩孩子的书费、学杂费,米面油盐酱醋钱,煤钱,菜钱……包括你七姑子八大姨人来客去、婚丧嫁娶送礼钱,哪不是凭我这点工资?哪一月不是东抓西挖、拆东墙补西墙、借了还,还了借……你算算,我那八百来块钱够花吗?
梅璐多年的委屈像决堤的潮水奔涌而泄:大山,一街两厢不是饭店就是美容院,我却从没进过饭店,更没进过美容院啊
我用的是连卖茶叶蛋的老太婆都嫌孬的护肤霜,你知道吗?我母亲仅我一个女儿,十六年来你心疼花路费不让我回去看她,前年的春节
母亲有病
我犟着回了一次塔城
你没给我一分钱
我多么想让你到车站送送我啊
可是你没有
为了省钱,不是逢年过节我连个问候的电话都舍不得打,你知道吗?
梅璐像棵狂风中的小树不可自持地抖动起来,不被人理解的委屈是最大的委屈,不被人理解的奉献是无意义的奉献,她不能自抑地潸然泪下……
大年三十,家里水管冻爆,梅璐率两个孩子又是堵水又是拖地板慌得大呼小叫,叶大山无奈去叫人修好水管,可他连那五十块钱材料费都不付,硬让人跟着梅璐要钱
弄得梅璐哭笑不得。
……梅璐正给孩子们上舞蹈课,茜茜和强强跑到幼儿园要学费,梅璐说你爸不是在家吗?两个孩子说,我爸说他没钱叫给你要!几位同事朝梅璐说你真是“妻管严”啊,给老公放点权吧!梅璐有苦难言,解嘲说,男主外女主内,规矩不能乱噢!说着一脸苦笑。
丈夫是妻子纳阴乘凉的大树,丈夫是妻子遮风蔽雨的屏障,丈夫是妻子身有所依心有所归的港湾,可梅璐的心里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酸楚和无所归依的虚空感。
叶大山吸着闷烟,也许被妻子的动情辩释所动,缓和口气说,二百块钱不交也行,你的工资花在啥地方,月月要有清单,我要给你算账……
梅璐头上沁出冷汗,她胃中像有只巨手在抓挠,连脊背都疼起来。她喝了口水,从沙发上滑下,俯在茶几上,用茶几的边沿顶住胃部。她气喘吁吁地对大山说,六月份工资还没有发,我到哪儿给凑一千元哪!刚才,药都没钱买哩……这是上月的花费清单
你看吧
梅璐从沙发垫下抽出一页她工资花项的流水账递给叶大山。
叶大山边浏览边发问,怎么买了两双凉鞋
梅璐解释说,人家孩子穿的是几十块、上百块钱的皮凉鞋,强强穿的是我从地摊上买的五块钱一双的塑料鞋
男孩的脚力重
一堂体育课下来鞋都穿飞了。
不是搞一费制嘛,学费咋还这么高
叶大山恶狠狠地问。
两个孩子每人学费一百八,教辅资料费一百
电教费五十
保险费十五……
甭说啦!你清单上月月超支
还叫我看什么看
今天我没心思给你算账
说一千道一万
你要给我弄一千块钱来
叶大山,你不讲道理
梅璐抱怨道。
你还是不是我的老婆?叶大山和刚才判若两人,脸上布满阴冷和焦躁,高门大嗓地叫道,你见死不救是不是?你巴望着我栽拐是不是?
像有人把蒺藜撒遍了她的全身,不仅是痛痒
那种不能言喻的烦躁足以使人发疯。梅璐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和他争吵,气微语弱而又语不连贯地说,大山,我病成这样……你还逼我凑钱,你我夫妻一场,你说句良心话,这么多年你没多有少总要攒些钱吧……乡下工资不能按时发,可你们在各村混吃混喝也用不上你的工资啊!你给我说句真话,你手中有多少钱,存折叫我看一眼就行……我决不花你一分钱,你对我连这点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了吗?我还怎么当你的妻子呢!
男人的钱女人甭想问,这是我叶家的规矩!谁让你嫁给我叶大山呢!叶大山抓起酒瓶,把剩下的半瓶酒仰脖灌了进去,血红的眼睛露出阴鸷的光。他一把揪住梅璐的头发把梅璐提站了起来,你说,给不给钱?
……梅璐面无表情地一声不吭。
你给我说话!随着叶大山歇斯底里地嚎叫,梅璐的左脸上挨了重重的一个耳光,梅璐在原地旋了一圈,一头栽倒在地板上,殷红的血从嘴角渗出……
梅璐醒来的时候见床前围着一堆人——
茜茜和强强啜泣不止。
叶大山垂首呆立。
吴莉惊喜地说,你可醒来了!我把药都拿来了,快吃药吧!
薛枫狠狠地剜了一眼叶大山——真不是个东西!须臾,他把脸转问梅璐
眼中充满怜爱和温情……
梅璐送走了排练《草原彩云》的伙伴,关上门独自在排演厅一阵随心所欲地狂舞。
她从硕大的壁镜中看到了那久违的优美舞姿——一会儿似小鹿跃涧,一会儿似春燕抚水,一会儿像彩蝶戏花,一会儿又像鹤傲苍穹……体态轻盈,动作舒展,柔美似水,刚劲如松。
有人说,感情的高峰是喊叫,喊叫不足是舞蹈。梅璐这位舞蹈演员落入了丈夫叶大山的桎梏之中,叶大山不让她跳舞,否则就打折她的腿。每次单位排演节目,院长要特意找叶大山讲明情况得到特许才行。生活对她的奚落而淤积心底的重荷,梅璐似乎找到了释放的缺口,她云步,旋转,腾跃,翻飞……直到娇喘吁吁香汗淋漓。
她轻松地走出灯火辉煌的排演厅,跌落到墨色的夜幕中,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晦暗而沉重的夜色把天空和大地凝成了让人窒息的铅块,路灯那苍白无力的触须在深沉的夜幕下,显得寂寥而无奈。
梅璐陡然害怕起来,此时,她方知道使一个人灵魂惊悸战栗的噩梦,时光只能虚假地遮掩,却没有办法彻底地抹拭干净。
八六年的建军节,梅璐作为塔城歌舞团的名演员偕同伙伴到叶大山、薛枫所在的部队作了场慰问演出,使她始料不及的是,从此她的生活竟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塔城老街拆迁改造,她家的房子化为废墟。她家临时租了一个破产的尼龙袜厂的办公室栖身,巧得很,她家的新住处竟是她慰问演出那个部队营房的隔壁。
那是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临睡前她穿件睡袍到厕所,当她方便了站起身的一瞬间,她被一个黑影抱起按倒在厕所的水泥地上……当母亲听到撕心裂肺的惊叫赶到时,那黑影已越墙跳进部队的营区,魂魄出壳的梅璐瘫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瑟瑟发抖
无力站立起来。
梅璐的乳房被抓烂了,短裤也扯成了布片。一种失足深渊的惊恐渗进了她每一个细胞,她在母亲的怀里不可自持地颤抖着,她嘤嘤的悲泣被颤抖的躯体撕扯成琐碎的颤音,使人产生一种彻骨的悲痛……
从此,梅璐害怕黑夜,更害怕走夜路,今夜尤甚。
从幼儿园到她家要经过一个菜市埸,两旁竖卧着的水泥条凳,在鬼火般惨淡的灯影下,梅璐觉得它们随时都会炸尸般立起变成厉鬼向她扑来。一阵风起,地上的碎纸菜屑打旋飞扬……梅璐感到身后似有人追赶,她惊恐万状地狂奔起来。
……梅璐跌坐在自家沙发上的时候,她心里仍像钻了只不安分的兔子,狂跳不已。稍一平定,她感到小腹隐隐作疼。到厕所一看,下身见红,“老朋友”来了。
记得上初二那年的一天,她上厕所见下身流血了,她吓得哭着跑回家见母亲。母亲拍着她的头笑吟吟地说,俺璐璐成大姑娘了,那是“老朋友”来了。
夜已沉寂,大山和两个孩子都已入睡。
梅璐草草漱洗后轻轻地进卧室脱衣上床,她连灯都没敢拉,怕惊醒大山。她刚一躺下,咔嚓——灯亮了,大山竟没有睡,他不由分说扯下她的短裤爬上她的身子。
今天例假来了,改天吧!梅璐哀求。
我要媳妇干啥?我想什么时候做就什么时候做!
这样会得病的,你怎么不心疼人哪!
做你,就是心疼你!我空你一年不做,我去找小姐,你舒服吗?
……叶大山像打夯一样,嘿哧嘿哧地做着机械的体力劳动,他幸福的哼唧过后,滚下身就发出了酣畅的呼噜声,连个休止符都没有。
梅璐僵硬着身子踱进厕所,坐在便池上,小腹的疼痛加剧了……
那次给部队的慰问演出很成功。梅璐和她的男搭档刘松跳了一曲《大红枣儿甜又香》的双人舞,梅璐还清唱了一首《边疆的泉水清又纯》。
后来,身为排长的叶大山写给她的情书中对她的演出极尽溢美之辞——
你的身上体现着生命之春的灵光,你像春梅绽雪般冰清玉润,你那慑魂勾魄的明眸时而透出梅香暗动的雅静,时而辐射出朝阳般的热艳。我缱绻凝视你姣美的容颜,从此,我将变成你感情的雷达,无时无地追随着你……
你优雅的舞姿把我的心带到一个兰丛馥馨、彩蝶蹁跹的圣洁境地——嫦娥踏云来,仙姑沥圣水,百鹤浮祥云,娇鹿逐润波……
你莺啼燕啭的歌声似啼林杜鹃,像空谷响泉,我仿佛看到玑珠穿帘、浪花溅玉……听你的歌如甘霖润心,似圣水洁身,像饮醇美的琼浆,像嚼甘甜的紫蔗……
一墙之隔的便捷给叶大山提供了登门寻芳的众多机会,开始,他和薛枫单独去,轮换去,一块去,后来薛枫莫名其妙地退出了。叶大山则当起八十年代的活雷锋,给梅璐家修电灯、打煤球、粉屋子、清垃圾……从不惜力叫累,周末假日不是捧鲜花就是割肉买菜,宛然成了梅家的一员。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母亲腹疼难耐,梅璐演出又不在家,是叶大山把母亲送到了塔城市人民医院的。经诊断母亲患的是急性阑尾炎需马上开刀,梅璐的两个哥哥在外地工作,多年来就是她和母亲相依相伴地生活,偏偏母亲遭难她又不在身边。是叶大山付款、签字给母亲做了手术,医生问他是患者什么人,叶大山说是她家女婿……
此前,梅璐并没想过她要终身托付给叶大山,叶大山的勤快她认为是解放军雷锋式的助人为乐。那一封封情书梅璐并没为之动容,她见得多了,那是歌迷舞迷们对心中偶像盲目崇拜的发烧呓语。再聪明的女人当所谓的爱情降临时,也往往变得弱智而又缺乏抉择性的理性判断。婚后的生活才使梅璐清醒过来,当时对叶大山带有明显表演痕迹的举动,她竟感动不已,误认为自己幸运地找到了真爱,找到了可以托付生命的白马王子,梅璐恨自己昏了头。
叶大山正式向梅璐求婚了,他怀抱礼品手执鲜花面对梅璐母女直奔主题,伯母,今天我是特意向梅璐求婚的!
梅璐似乎想到过这一刻,但真的到来了,她又觉得有些突兀。
这是一对情侣表,叶大山亮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绒面盒子,取出一块小巧的坤表递给梅璐说,我和你从此要同时同刻相依为命,同步同心相伴人生……
叶大山像是在背台词吟情诗,他说,梅璐是我的灵魂,没有她我就会变成没有知感的躯壳,梅璐是我生命的太阳,没有她我会枯萎。说着他要亲自把表给梅璐戴上。
梅璐求助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叶大山见梅璐犹豫,他扑通跪到地板上发誓说,伯母,我向你发誓,我会把梅璐像口香糖一样永远含在嘴里,永不相负,我叶大山要对不起梅璐,就像这块表一样粉身碎骨!说着把那块男表狠狠地摔在水泥地上,表面的有机玻璃破碎了,表针仍不知羞耻地蹦跳着……
这一幕来得太突然,梅璐猝不及防,她惊呆了,也感动了。那个恐怖的厕所之夜后,梅璐也渴望得到一个男人的爱情与保护。
尔后,周末假日,塔城的人民公园、郊外的田埂菜畦、溪畔的绿茵草坪、涧水的护卫长堤……常有一双牵手的年轻情侣徜徉、嬉戏、相偎、相卧……他俩的倩影在如火的早霞中缱绻如饴,在紫色的暮霭里踟蹰缠绵……她们沉浸在爱河中,天天像嚼着甘蔗,两颗心都沉醉在甜蜜的汁液之中。
那是一个醉人的夏夜,橘黄的月色沐浴着远山近岗,凉爽的夜风把人民公园的湖水吹皱,泛起鱼肚色的涟漪。叶大山拥着梅璐坐在湖边的垂柳阴里,他的手像一条活蹦乱跳的湖鱼钻进梅璐的衣袂,滑过她圆润挺耸的双乳直奔她的下身,梅璐呻吟着倒在草地上,叶大山如饥似渴地覆盖了她……
正当叶大山褪掉裤子的时候,梅璐一个鱼挺爬了起来。她理智地说,大山,这点事还是留到洞房里做吧,对一个女人来说那是很神圣的!
叶大山愣了片刻,他就势跪在了草地上,抓起一块石头说,璐璐!我等不及了,你要怀疑我的真诚,我就砸烂自己的脑袋给你看!说着举起手中的石头。
你干什么呢!梅璐说着一步上前夺过石头扔进湖里。她抱着大山的脑袋摩挲着,娇嗔地说,怎么性急得像个顽皮的孩子!
叶大山双手揽着梅璐的臀部说,我求你了璐璐!他一把扯下梅璐的裙子,把她压在身下……碾平了绿草,揉碎了鲜花。
光阴荏苒,叶大山八年的行伍生涯就要结束,他要回到自己的豫西老家。梅璐面临着丢弃钟爱的事业别亲离乡的抉择。
当了几十年中学校长的母亲深情地凝视着自己的女儿问,你要把一生托付给他?母亲对叶大山尽管心存感激,但并未萌发把女儿嫁给他的念头。
梅璐明白母亲的心思,但仍坚定地点头说,我已怀上了他的孩子。
你要离开妈妈,只身随他到异地他乡?
梅璐点点头。
你忍心抛却舞蹈事业,不心疼?
心疼,但我更心疼他!
母亲仰面慨叹,女人啊,在爱情面前是疯狂的、执着的,是没有理智的……
明天梅璐就要随夫南下了,晚上她给母亲说,今晚我要给你睡!
……更深夜阑,月已西移。梅璐像儿时一样拱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时而捋弄女儿的秀发,时而轻抚女儿的脊背,母亲的手像是感情的触角,把拳拳母爱、殷殷亲情传递给割舍不下的女儿……梅璐的泪水也洇湿了母亲的胸膛。
母亲动情地絮语,耐心地嘱咐——璐璐,在人生的道路上,女人比男人多一次选择,那就是嫁人。这是女人的幸运,也是女人的悲哀。选择对了,将夫唱妇随、夫贵妇荣、甜蜜幸福、相伴相携走完人生;选择错了,则吵闹打斗、反目成仇、日如坐笼、年似蹈火、月悲季哭、人生如囚。母亲愿你幸运、幸福、和顺、甜蜜啊……
婚姻不是跳舞,没有退步可走。女人要遵妇道守妇规,选择了他就一心一意跟着他,爱他、疼他、理解他、包容他、适应他。女人不能发贱,不能变坏,要知道稍有不慎吃亏的总是女人哪!
母女俩彻夜未眠,直到金鸡啼晨东方欲晓,话还没有说够,情还没有叙完……
翌日中午,当梅璐登上南下的列车时,看到站台上凄然的母亲,她哇地一声又哭着跑下列车扑进妈妈的怀里,泪流满面地滑跪在地,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
跟随下车的叶大山拽起梅璐,催促说,快上车吧!车要开了!
列车一声长啸,车身抖动着发出铿锵的钢铁之音。就在告别塔城的这瞬间,梅璐看到母亲身边多了个人,他搀扶着母亲向她招手。他叫刘松,是和梅璐伴舞的黄金搭档。梅璐知道他暗恋着她,可他从没表白过,一丝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
梅璐回望生于斯长于斯的塔城,百感交集
从此,新的生活就要在她面前展开了,梅璐陡然害怕起来。
……和着泪水的回忆使梅璐惆怅无措。
她擦拭干净自己的身子,怆然地回卧室躺下。她再也不能入眠,不是身边的叶大山鼾声如雷,不是自己小腹疼痛难耐,而是心疼,彻头彻尾的疼!
梅璐辗转反侧,思绪如麻——我是叶大山的一块口香糖,他在口中嚼了十六年,早已腻了甜味,早已没了甜味,嘴里剩下的只是一团黏糊的渣滓,他随时都可以呸地吐出来。叶大山不止一次警告她,你要不听话,立马给我滚蛋,我明天就带个大闺女回来,找不来工作的女大学生多的是!
如果跟了刘松会是什么样呢?她离开塔城歌舞团那年,刘松也随即离去。他在塔城开了公司,和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做边贸生意,早已美车豪宅、肥马轻裘、身家数千万,成为北疆叱咤风云的人物。母亲多次打电话说,刘松常去看望她、照料她,每次都要问及梅璐,问她过得好吗?
梅璐一夜未眠,她想得很多
也感悟很多……
清晨五点,中学的起床钟声传来,她红肿着眼睛忍着腹疼敲开茜茜和强强的房门,催两个孩子起床去上早读。
送走了两个孩子,她开始进厨房为丈夫、为孩子准备早餐。
星期五下午,梅璐等班上的孩子们都被接走已六点了。她一进家门,叶大山就催促说,快收拾一下,今晚薛枫请战友们到聚仙楼聚会,反复叮咛都要把老婆带上。
梅璐心中怦然。多年来叶大山把她当成自己的私人藏物一样封闭在家里,不许示人。大山不准她单独串门,更不许遛夜市、进舞场,上街逛店都规定有时限。她春秋冬夏走的是两点一线——从家到学,再从学到家。叶大山今天主动带她参加战友聚会,梅璐像遇见六月飞雪一样稀罕。
梅璐拉开衣柜,想挑件像样的衣服,她翻来倒去总没法如愿以偿。生活的拮据使她没能力像其他女人一样花钱如流水,买衣成癖、买衣为乐。她的衣服都是没上过百元的便宜货,她不能讲究衣服的质地,只有在色彩的搭配上体现自己的审美和天赋。
又不是相亲,换什么衣服,快走吧,别误了饭局!叶大山酸兮兮地催促。
梅璐从一堆质地低廉的衣服中挑了件粉底碎花的束腰短袖衫和黑色的撒筒裙裤换上,洗了把脸,在镜前随意地拢拢头发,跟叶大山出了门。
聚仙楼的礼仪小姐把他俩引到战友聚会的小餐厅。当梅璐夫妇出现在门口时,人们眼睛一亮,喧闹的餐厅陡然静了下来,人们像被一种功力无比的魔法定了身、封了嘴。只是两秒钟,是谁回过了神,随着一声尖厉的口哨,人们发出呜噢的怪叫……那种狂欢和忘形,像球迷看到一次神奇怪异的射门,像歌迷观赏自己偶像精彩绝妙的表演。
有男的上前给叶大山一拳,开着酸溜溜的玩笑,毫不掩饰内心对美色的觊觎——大山,你他妈的真有艳福,勾引了这么个仙女!说着挑衅地盯着梅璐怪声怪调道,我要有这么个媳妇啊,叫我死我都干
吴莉和几个女的拉过满面羞红的梅璐,反唇相讥,没喝猫尿就说醉话了?尿泡尿照照你的影,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哩!人们无所顾忌地哄堂大笑。
吴莉和一群女的包围了梅璐,艳羡不已地赞赏她姣美的容貌、袅娜的身段、优雅的风姿……
青春早已告别这些年届四旬的女人,她们中的多数成为不忍一睹的黄脸婆,岁月无情的鞭子抽下了她们两腮的红晕,艰辛的日子揉皱了她们的脸庞,身体发胖,赘肉迭起,步态如鸭,风韵荡然。这群女人中,不少在商业、县社、粮食系统工作,社会的变革使她们曾引以自豪的工作成了毛不可附的烂皮囊,她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岗位,一夜间成为社会的乞儿,无可奈何地回归家庭当起专职主妇,岁月的风尘彻底埋葬了她们的风姿和自信,空留对人生艰辛的哀叹和妙龄不再的惆怅。
在中年女人中也有凤毛麟角的另类,梅璐的身材仍然娉婷如蕉、袅娜似柳,岁月的积淀使她原有的靓丽和稚嫩被成熟的魅力所置换,那种妙不可言的婉约雅韵是青春佳丽身上绝无仅有的。梅璐一度怯于进澡堂,她害怕成为女人嫉妒的对象和欣赏品评的模特,她双乳饱满圆润,腹部平滑丰腴,匀称的双腿像玉柱一样婷婷玉立……对梅璐来说,四十岁最好,那是花绽极致才能显露的诗韵和风采。
人们用内涵丰富的眼神看着梅璐,梅璐只是颔首浅笑,人淡如菊,静雅如兰。
小餐厅一共摆了四桌,刚开始男女分开,挤挤搡搡地围坐着。待菜上齐、酒斟满,就互相串桌走动起来。男与男、女与女、男与女、女与男、这家对那家……相互敬酒:五花八门的祝愿,军旅生涯的追忆,家长里短的琐语,带着色彩的笑话,天高地阔的宏论,粗门大嗓的猜拳行令……一时热闹非凡,人们从心里透出一种毫不设防的轻松和无拘无束的快乐。
物欲横流的当今,同事为职称、位置……蝇头小利尔虞我诈,同僚为权利纷争暗藏杀机,只有战友、同学、老乡的关系没有世俗的功利和龌龊,显得非外自由和放松。
……大部分人已酒足饭饱,特别是女人们,话已渐少,显出些许的慵懒。
梅璐觉得脊背像着了火,她心里有一种感应
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她回眸一瞥
正和薛枫的眼神相撞
薛枫的眼神很复杂——有怜惜
有渴望……
这时,薛枫站起向大家拍拍手说,今晚战友聚会,想喝酒的就喝他个一醉方休,想跳舞的就到隔壁舞厅跳他个如癫如狂,一句话,都要尽兴而归!
叶大山和一群男的正喝到兴头上,一码十二杯摆开,挨着个送圈,魁五六顺七巧八抬地高声吆喝着,大有不撂倒几个就誓不罢休的气势。
梅璐被吴莉一群女人裹着,随薛枫涌入隔壁舞厅。
舞厅很豪华,两厢摆放着高级的真皮沙发,精致的玻璃茶几上摆着饮料和甘果;舞池地板是钢化的有机玻璃,地板下镶嵌的霓虹彩管像骚女人的眼睛挑逗似地闪烁;顶灯旋转,光片如雪,七色射灯扑朔迷离;覆盖舞厅一端墙壁的镭射屏幕,可映出唱卡拉OK时的音乐背景。
音乐响起,薛枫拉着妻子吴莉率先跳进舞池,没走几步,吴莉的手机响了,她躲到门外接了电话回来,对薛枫说,院里有急诊叫我立马回去!说着环顾四周,不由分说把梅璐拉到薛枫的面前,戏谑地笑道,你这个舞蹈皇后陪他跳几曲,让他尝尝什么叫美!咯咯笑着急步走出舞厅。
薛枫和梅璐先跳了一曲快四《命运不是辘轳》。乐曲一响,梅璐艺术细胞仿佛一下子被激活了,沉寂的激情燃烧起来。跳舞是她训练有素的强项,而薛枫和她配合得相当默契。薛枫的舞步很娴熟,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在她脊背上恰到好处的暗示使她俩的舞步出奇出彩。她俩动作舒展,身体起伏有致,像是在波光潋滟的湖面上共荡一叶轻舟。
如果说快四使人找到了青春的激情,那慢四倒给人一种情侣漫步月下的感觉。薛枫健壮洒脱,他熠熠发亮的眼晴饱含着欲望,梅璐的目光和薛枫灼人的目光相撞,她心里泛起莫名的涟漪。
你应该叫梦露!薛枫话语真挚。
梦露?上世纪六十年代好莱坞的影星?梅璐问。
对。她是美的化身,她是男人心中的天使,她应该属于全世界的男人!
梅璐反诘道,什么话!
薛枫似乎有点神往,自顾自地说道,有位名人说,像玛丽莲·梦露这样的女人应该允许她变坏!
梅璐还要说点什么,但一曲终了,遂退出舞池。
薛枫提议每人唱一首歌,大家起哄说,让梅璐先唱,梅璐是塔城百灵,她应先一展歌喉。
服务生拿来了点歌册,梅璐莫名地点了首电视连续剧《篱笆、女人和狗》的插曲——《苦篱笆》。
梅璐神色凝重地拿起话筒。
音乐响起,屏幕上出现枣花摇轳、挑水、打架、悲泣……的画面。
梅璐活脱脱一个李娜,字正腔圆,收如雷电戛然而止,放如奔洪一泄千里。随着她的歌声,生活的意蕴被阐释得淋漓尽致——
竹篱笆,孤苦的竹篱笆,你有口也说不出那句心里话,自已捆住了自己,死守着那个家,立在世上竟不知活着为个啥。任听那冷风吹,强忍那暴雨打,一年四季五冬六夏,望不尽的井台路,摇不完的轳辘把。苦苦苦,竹篱笆……
梅璐的歌声极具爆发力和穿透力,声情并茂的巨大磁性吸引着大家。阐述生活的无奈,歌声悲凉如寂夜杜鹃啼血,如泣如诉;扣问人生真谛,歌声高亢明亮如空谷炸雷,震撼心魄。当梅璐唱最后的拖音时,那是长歌当哭了。歌声已歇,竟没有掌声,人们的心里像灌进了铅沉甸甸的,这些女人们似乎都在品评自己的人生况味,舞厅里一时气氛凝重起来。
薛枫唱了一首《投入地爱一次》。他嗓音沙哑,像是被沙纸打过一样。但很投入很动情,很像是一种自白,又像是一种满含期冀的召唤——
投入地笑一次,忘了自己,投入地爱一次,忘了自己,伸出你的手别有顾虑,敞开你的心别再犹豫。投入蓝天你是白云,投入白云你是细雨,共同的目光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梅璐看到薛枫唱歌时,他那熠熠的目光不时扫视着她。灵异的第六感觉使她认定,这首歌薛枫是为她唱的,她心波荡漾出一种甜滋滋的味道。
战友聚会都很放松,都很尽兴,男人中还真撂倒了几个,叶大山喝了个烂醉,没办法,他是见酒就喝,一喝必醉。
薛枫对梅璐说,我送送你们吧!几个人把叶大山塞到薛枫的车里,叶大山还嘟囔着说,我没醉……我能喝。梅璐哭笑不得。
梅璐住在二楼,薛枫帮梅璐把叶大山连拖带架地弄回家放到床上安顿好,薛枫告辞时把一个硕大的信封交给梅璐。
梅璐诧异地问,什么东西?说着要拆看,薛枫制止说,随后再看吧。
梅璐送薛枫到门外,薛枫问,病好些了吗?
控制住了,多亏你们送来那么多的药,太感谢你们了!
薛枫又掏出张名片递给梅璐说,有帮忙处请打电话,上边有我的手机号。
谢谢!谢谢!梅璐和薛枫握别,她感到薛枫握得很有力,而且意味深长。
梅璐回屋打开了那个信封,里边装的是一沓情书,信纸是当年塔城部队的,纸已泛黄。情书的内容与当年叶大山写给她的一字不差,但字迹又绝不是大山的,大山的字她太熟悉了,大山的字粗犷中带些毛糙,而这字流畅潇洒。梅璐百思不得其解,坠入五里雾中。
她想向薛枫问问清楚,提起电话迟疑半晌,觉得时间已晚,就把话筒放下了。
县委组织部要考核各乡镇的班子,周六晚上,叶大山邀请乡政府和几个大村的支部书记到家喝酒,想搞点感情投资,到测评时给说些好话。
梅璐理解丈夫,她支持叶大山的做法,大山熬个副乡长也不容易,况且,叶大山越来越看重权力、看重金钱,不论权力、金钱,只要一种能使他满足,他心情就会好些,家里也会安宁些。梅璐给张罗了四荤四素八个凉菜,又从楼下烟酒门市部赊了箱杜康酒……等她收拾停当,客人已陆续到齐。
一个粗壮的年轻人眨着小眼说,叶乡长,咱乡领导的老婆我都见过,就数嫂子漂亮噢!
叶大山此时仿佛找到了男子汉的感觉,脸上堆满自信和满足。他作秀般地对梅璐颐指气使,梅璐!把水给大伙沏上!
待梅璐沏了水,叶大山又说,这些都是铁哥儿们,给每人敬杯酒!
梅璐像吞了苍蝇一样心里发堵,仍耐着性子笑吟吟地逐一敬酒,显得很温顺。
这时,粗壮的年轻人倏然站起,双手把一杯酒擎到梅璐面前说,我代表大伙回敬嫂子一杯如何?
好——大家众口一辞地响应着,声音大得能把房顶掀翻。
梅璐真的不能喝酒,平常她是滴酒不沾的,她求救地看着叶大山。叶大山却命令她,舍命陪君子,给哥儿们个面子,喝!
梅璐知道,今天的气氛是万万不能因她而破坏的,她接过酒杯视死如归地把酒灌了进去,带火的液体在她口腔里打了个旋,又呛了出来,她捶着胸脯咳嗽不止。众人大笑之后,七嘴八舌地称赞梅璐贤惠、温柔、听话……
叶大山神满气足地说,她不听话我休了她!三条腿的女人没有,两条腿的哪儿找不到!
梅璐真害怕叶大山口不择言再给她什么难堪,她礼貌地对大家说,你们喝好,真对不起,我有事和孩子们要出去一趟,说着领茜茜和强强逃也似地跑到街上。
县城的夏夜像一位春心浮动的少妇,显得妖冶风骚而又浮躁不安——
一街两厢的门店用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夸张地炫耀着自己的特色和功能——鳞次栉比的美容院用“进门四十岁,出门十七八”的诱惑觊觎着爱美心切者兜里的金钱;风味各异的饭店门前,拥挤的轿车、摩托车……讹释着民以食为天的真谛,“醉乡广大人间小”的广告引诱人们醉生梦死;舞厅那神经质般的鼓点和令人迷醉的乐曲使坦胸露胯的少男少女疯狂地释放着体内过剩的能量,寻觅着人生如梦的虚幻;高科技营造的网吧,用虚假的憧憬蛊惑不谙世事的中小学生,忙碌荧屏如痴如醉;摩肩接踵的大排档前,工薪族们只能用啤酒、烧烤来展示自己的奢侈,市民百姓则用涮锅饮料来夸耀人生的潇洒……更多的人则或为逃避夏日的溽热、或为释放生活的重荷而徜徉街头,享受可怜的闲适,寻找难得的寂寞……
梅璐母子三人浏览着灯火辉煌的街市,心情格外放松。
茜茜从小就是绕膝承欢的乖孩子,强强虽有男孩的调皮和倔犟但倒也听话,两个孩子都有了与母亲争高低的身材,梅璐有两个孩子相伴,生活的不快仿佛瞬间冰消雪融,她心中泛起幸福的涟漪。
强强被一家烤羊肉串的香味所吸引,他抽抽鼻子向前紧走几步。梅璐出门没带钱,怕把身无分文的窘迫暴露给孩子,慌忙把强强拉到一边悄声说,那烟熏火燎的会干净?等你期末考试完,妈给你烤羊肉串,给你做新疆炒拉条!妈是新疆人,做得可地道啦!
强强善解人意地说,我不吃,我只是想闻闻那孜然味,那味特香。
梅璐爱怜地拍拍孩子的头,心里涩涩的。
茜茜有点过意不去地说,强强,姐给你买冰镇雪碧喝,好吗?姐姐今天有钱了。
梅璐问,你哪来的钱?
茜茜说,期末考试的语文、数学卷子发了,老师叫我们每人抄五遍,我替组织部长的孩子抄了两份卷子,挣了两块钱。
梅璐无法界定女儿的行为是对还是错,她迟疑半晌说,那……就买瓶冰镇雪碧吧!
强强贪婪地喝了一口,兴奋地说,真凉!真好喝!说着把瓶子递给茜茜。
茜茜没有喝而是礼貌地递给梅璐说,妈,你先喝!
梅璐浅浅地呷了一口把瓶子塞给茜茜,梅璐鼻子有点发酸,她掩饰地别过了脸。
起风了。夏日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人们还没回过神,风却越来越大,肆无忌惮地摇撼着路两旁的法国桐树,树叶狂欢地拍起巴掌,闪电像银蛇一样在墨色的天幕上展示那吓人的狰狞,随即雷声滚滚而来,夜市大乱……
梅璐母子三人随慌乱的人群没跑多远,密集的雨点在雷电的鼓动下,被狂风挟裹着砸了下来,眨眼间,街道一片汪洋,她们不得不躲到一家饭店的屋檐下等待风息雨驻。
夏日的天公像一位醉酒的莽汉,狂暴发疯之后显出疲惫的安静,半个时辰后,梅璐母子在零星的碎雨中落魄地跑回了家。
家里客人已散,客厅一片狼藉,茶几上杂乱地横陈着脏兮兮的碗筷杯盘,几只空酒瓶歪倒在布满烟蒂痰迹的地板上。虽然窗户大开,房内因没有空调,雷雨后的闷热仍令人憋闷,浓烈的烟味、酒味催人发呕。
叶大山已剥掉了外衣,只穿了条大裤衩,仰八拉叉半卧在沙发上抽烟,见梅璐母子进来,他捋着黑茬茬的胸毛冲梅璐说,还知道回来?我请这么多客人来家,你竟敢扬长而去?你不是办我难堪吗?有本事就甭回来呀!
两个孩子见势吓得往住室遛,叶大山把手中的烟蒂一扔鲤鱼打挺地站了起来,指着两个孩子吼道,站住!期末考试结束了吗……没有,没有你们还不呆在家学习,跟你妈到街上浪啥哩!叶大山缓和了语气教导说,你俩要学习不好,将来怎么办?你爸我一没权二没钱,不能给你们安排工作,到那时你们上街拾破烂去?你爸我窝囊了半辈子,你们再没点出息,咱叶家不就彻底完了?
梅璐感到很惊奇,叶大山从来不管家务,不过问孩子的学习,今晚是触动了哪根筋竟破天荒关心孩子学习了,不论叶大山的态度是否妥当,她还是有些许感动。但是,下边却发生了使她始料不及的事——
叶大山踱到垂首而立的孩子面前,问道,期末考试成绩咋样?在叶大山鹰鸷般的目光逼视下,两个孩子竟吓得簌簌发抖,嗫嚅着没个囫囵话。
你他妈哑巴了!叶大山狠狠抽了强强一耳光,声嘶力竭地吼道,都给我跪下!叶大山脸色铁青,须发戟张,恶神凶煞得像要吃人,他疯狂地踢着两个孩子,边踢边骂,叫你不学习……叫你不听话!不成器的蠢货……
两个孩子吓得像狼爪下的羊羔,一边在地板上跪爬跌躲,一边发出凄厉地哀嚎,我听话!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梅璐再也看不下去,愀然变色地去拉叶大山,你要把孩子打死呀!
失去理智的叶大山把梅璐推了个趔趄,瞪着血红的眼晴骂道,你想死言一声,我连你一块打!
叶大山车转身,飞起一脚狠狠地向强强踢去,强强的身体似乎变轻了,在向前倾倒的那一刻,额头重重地磕在玻璃茶几的边角上,强强一声惨叫,血像块红布蒙盖了他的脸。
快跑——梅璐惊叫一声拉起强强就跑,茜茜也尾随夺门而逃。
叶大山抓起一只空酒瓶向门口掷去,楼道上发出玻璃碎片的迸溅声。
强强的眼睛已被血糊住,他根本看不见路,梅璐一只手捂着儿子淌血的额头,另一只手牵着强强,茜茜另一侧架着强强,母子三人一阵跌跌撞撞地奔跑,好不容易进了保健院外科室。
值班医生是一位老者,他一边给强强清理伤口一边埋怨,打架了吧?都从电视上学的,不打出血还不罢休……看你伤的,再低一点眼睛就要瞎了。
忽然,茜茜啊地惊叫一声别过脸去,梅璐也心里发紧吓出一头冷汗,强强清理过的伤口像一个大张的嘴巴,两边的肉向外翻卷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梅璐从后边按住强强颤抖的肩膀说,强强忍住……忍住!说着,泪水从她凄怨的眼里无声地滚落下来。
老医生边给强强缝伤口边解释说,我用的是最小号的针……脸上的伤四天拆线,不能等到七天,处理不好会留疤瘌的!
伤口被缝了七针,强强噙着泪咬着牙,一声没吭。
处置费七十块钱,你们交到收费室。医生递给梅璐一张处置单。
梅璐摸摸口袋窘迫地说,大夫,我出来得急忘带钱了,我是县直幼儿园的教师,我姓梅,我明天把钱给送来,行吗?
哦,我说有些面熟呢,我孙女就在你班上哪,我送她上学见过你……钱就明天送过来吧……天热,孩子的伤口可千万不能感染。
雨已停,夏夜出现难得的些许凉意。梅璐一脸虔诚地感谢过医生,三人相偎着呆立在街头。
强强靠在母亲怀里抽泣着,梅璐疼爱地说,疼吗?忍住啊……泪流到伤口上会发炎的。
伤口在上边呢。强强说。
……那你想哭……就哭吧!梅璐说着母子三人呜呜地哭作一团。
咱们回家吧?明天你们还要上学呢!梅璐似乎回过了神,擦着眼泪催促道。
我不敢回家,我怕他打我!强强余惊未消。
你爸喝酒了……他不会再打了……甭怕,有妈呢!梅璐的安慰显得底气不足。
近年来,叶大山的脾气越来越坏,古怪得令梅璐都难以琢磨。叶大山在对权力、金钱的渴望中焦躁,在多次的失望中失衡,性格扭曲,心态变得晦暗而低迷。她只能忍让和适应,更多的是宽容和理解。
不出强强所料,叶大山火气未消。当梅璐母子三人踏进家门时,叶大山瞪着两个孩子又神经质地吼道,跪下!
两个孩子像枪口下受伤的兔羔惊恐地攥紧母亲的手。
梅璐再也按捺不住,她怒斥道,叶大山!你太过分了,孩子伤成这样,你还耍什么威风?不叫人过了是不是?那好,我们走!说着拉起孩子气冲冲奔了出去……
叶大山抓起个酒瓶摔到地上,冲着门口叫道,有本事就甭再回来!
暴雨洗过的街道在路灯下泛着油亮的粼光,一辆疾驰而过的轿车把泥水飞溅给凄惶的母子三人。她们漫无目的地踟蹰街头,茫然得不知身归何处。
茜茜冷不丁说了句,妈,你和他离婚吧!
梅璐一惊,她凝视着已渐长大的女儿,只是拍了拍女儿的脊背,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想杀了他!强强狠狠地说。
胡说!梅璐喝斥儿子。她清楚地知道决不能助长儿子这种可怕的情绪,尽管她对叶大山已心灰意冷,她严肃地说,他是你亲爸爸,他没少骂你、打你,你很少得到父爱……可他是因为工作不顺心,心情不好,又喝了酒……你们……还是原谅他吧!
儿女的话震撼着她,使她心乱如麻,一种进退唯谷无路可走的悲怆紧紧攥住她的心,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凄楚又像潮水般袭来,梅璐强忍泪水张开双臂揽住一双儿女,似乎要以此来寻找心灵的慰藉和生活的力量。
大部分门店已息灯关门,街道已显寂寥。两个醉汉摇晃着向她们走来,她们惊恐万状地向马路对面一个灯火通明的网吧奔去,就在横穿马路的一刻,一辆急如星火的自行车和梅璐相撞,她结结实实跌坐在湿漉漉的马路上。
当母子三人簇拥到网吧门前时,梅璐只想哭,想酣畅淋漓地大哭一场。此时,梅璐觉得一个女人能在心爱的男人肩头痛快地哭泣那是何等幸福啊!可她不能,她没处哭,谁听她的哭?谁理解她的哭呢?何况她身边还有两个孩子。
……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咬啮着她,她的心滴血成串的时侯,她蓦然想起了薛枫,她借用网吧的电话拨通了薛枫的手机。
十分钟后,一辆桑塔纳警车在她们身旁嘎然而止。梅璐对钻出车的薛枫说,我们母子三人想到你那儿借宿一夜……不知方便不方便?
薛枫果断地说,上车吧!
县里的“七一”晚会上,梅璐编排的舞蹈——《草原彩云》是重量级的压轴节目。
优雅悦耳的乐曲中大幕徐启,妆扮的维族姑娘羽衣霓装飘然上场,她们个个修竹娇花,用曼妙无比的身体语言展示生活的美好和对未来的憧憬。她们时而聚拢簇成美艳绝伦的花朵,又时而飘散,宛若灿烂的云霞……
梅璐虽年届不惑,妆扮上场仍美艳美仑得使人心仪怦然。彩灯下,她流波低盼,粉靥娇俏,腰柔无骨,春笋纤纤,舞步飘逸如狂蝶穿花,俏跳如飞若惊蛇出草……她的丰彩如仙和云妍妙舞赢得阵阵赞许的掌声。
《草原彩云》得了一等奖。颁奖时,组织部长紧握着梅璐的手摇晃了半天,并意味深长地赞叹不已,跳得好,跳得真好!漂亮!真漂亮……
梅璐走出县影剧院被薛枫叫住,他不容拒绝地说,快上车,我送你!
梅璐钻进薛枫的桑塔纳轿车,那晚母子三人的凄惶和狼狈又恍然如昨——
薛枫住的是装修入时的三室两厅,其中一室做了书房,夫妻俩和女儿各居一室。那晚,吴莉在保健院检验科值夜班,宝贝女儿送市里上全封闭的贵族学校,仅薛枫一人在家。
梅璐母子跌入明亮的客厅时才发现自己的狼狈和龌龊,三人像是战场上溃散的败兵,衣服鞋袜沾满水迹泥斑和血污……身处干净明亮的客厅,梅璐难为得无法举步,脏兮兮的形象使她窘迫不已。
发生什么事了……打架了……家里?薛枫惊诧地望着梅璐母子,关切地询问。
家里。……磕的。梅璐不愿把家丑示人。
薛枫猜到了发生的事,不是万般无奈谁会携儿带女夜投别家呢?他不再追问,怕梅璐难堪,佯作轻松地说,你们洗个澡,太阳能热水挺方便的。
梅璐帮两个孩子简单揩洗一下,安顿他俩到室内休息。她也没有冲澡,她很责己,不能使用他人的浴室。
客厅里只剩下薛枫梅璐两个人,静谧中透出欲说还休的拘谨。
薛枫给梅璐倒了杯水,探究地看着梅璐说,有人说婚姻像一只鞋子,合适不合适只有脚趾头知道。有的人图的是鞋子的漂亮,但夹脚,不舒服;有的人图的是合适、舒服,但外人看来不漂亮;也有既漂亮又穿着舒服的鞋子。你属于哪种鞋子?
梅璐回避着薛枫热切的目光,她知道人们不管怀着什么动机,都有攀住别人的心窗窥探隐私的好奇,她沉吟良久,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她呷了口水,半晌才又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也许还有一种鞋子看着既不漂亮穿着又不舒服,但穿久了也就适应了,习惯了,丢不掉了。如果婚姻真是只鞋子就好了,不合适,市场上多的是!
嘿,你倒成哲人罗!薛枫夸道。
不敢,那是生活教的。梅璐矜持地说。
……你不想知道那沓情书的秘密吗?薛枫似乎按捺不住冲动,主动提出这个问题。
我相信你会告诉我的,如果你想说,我洗耳恭听。
……当时叶大山是排长,我是连队的文书,自从看了你的演出叶大山开始追你。他看好我的文采,他求我替他写情书……
你很仗义,你为你的老乡两肋插刀,你写好交给他,他抄后再送给我,是吧?梅璐打断薛枫的话盯着他冷冷地问。
叶大山求我时,我已经预先写好了一沓……就交给他了。
知道了——梅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身子不经意颤抖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凝固得一动不动,忧郁的大眼里溢出泪珠滚过白皙的脸颊,她不能失态,用那纤细的右手死死地掐拧自己的大腿。她什么都不想再问,也不想再说,佯装困倦地催薛枫,你到里屋睡吧,我就在沙发上躺一会,天……就要亮了……
薛枫顺从地进了住室。
梅璐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当她醒来时,发现身上盖了条毛巾被,薛枫坐在沙发对面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薛枫,你这是往哪儿?梅璐大惊失色地叫道。她发现车并未开往她家的方向,而是背道而驰出了县城往宜河边的人工湖疾驰。
薛枫专注地开着车没有理会梅璐,他脸上浮出狡黠的笑容。
桑塔纳离开大路拐上宜河大堤,在人工湖畔缓缓停下。
薛枫率先钻出车替梅璐打开车门,优雅地把右手一摊说,请!尊贵的塔城百灵,我心中的梦露——
这里原是一片沼泽地,有领导突发妙想要为县城居民开辟一块休闲消遣之地,在推土机、掘挖机昼夜不停的轰鸣中,沼泽地旧貌换新颜——一个碧波荡漾的人工湖像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宜河之滨,挖出的烂泥在中间堆起来,种了草、栽了树、修了亭,成了别致的湖心小岛。
湖边用石块围砌,绕湖修了彩色曲径,栽下依依垂柳,种了四季花卉。连结湖心岛的是铁链吊起的索桥,走在上面一步三晃,给人平添不少联想和情趣。
今夜月色很好,清辉如水,整个世界像浸浴在乳色的果液之中,给人以心怡神爽甜甜蜜蜜的感觉。河风软软吹来,像春风一般温柔可人,全无夏日熏风的热燥和粗砺。湖水潋滟银波闪烁,一条湖鱼跃出水面又扑咚一声落入水中,在月光下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湖水、垂柳、小亭、索桥……在夏日月夜的画幕上绘出一幅恬静淡雅的水墨图。
你要干什么?梅璐严肃地质问。
薛枫噗哧笑了,他戏谑地说,都说女人是老虎,我连老虎都不怕,你倒怕什么?
梅璐为自己小家子气的紧张而不好意思起来,故作轻松地笑笑说,老虎遇上武松不是没治了吗?
……梅璐像被人挟持一般被动地走上索桥,薛枫故意跳跃重走几步,索桥起伏摇摆起来,梅璐啊得一声几乎跌倒,薛枫赶紧牵住她的手,相牵相拥着走上湖心岛。
漫步在垂柳婆娑花草葳蕤的小径上,两人一时无话。
薛枫蓦然叫了声,璐璐——
梅璐为这带有浓重感请色彩的称谓一惊,无言地看看薛枫。
我带你来是想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沉重的故事,一个不能再不讲的故事。薛枫低沉而凝重地说。
河风拂柳发出窃窃絮语,月映水面泛起鱼鳞波光,此情此境更能引发人们抒情怀旧的欲望。梅璐不知道薛枫要讲什么重要的故事,还要神秘兮兮地选这么个地方,她不置可否地注视着薛枫,听他的下文。
薛枫变得严肃深沉起来,他仰望明月陷入对往事的追叙之中——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有个青年人在新疆一个边陲城市服役,他正值青春四溢的钟情妙龄,他看了一次市歌舞团的慰问演出,竟着魔般地爱上了一位漂亮婉约的女演员。从此,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晚上他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打着手电写情书,每夜如此不能间断,否则他就会发疯……后来他发现那位女演员搬到了他们营房的隔壁,他借故上她家找她说话,可他一见那女演员就犯傻,他冲动得不可自抑,总想去抱她、去亲她,恨不得把她吃掉才能平息体内爆炸性的躁乱。他沉缅在不可自拔的单相思之中,神魂颠倒、迷醉若狂,写情书念情书,成为每天的功课。正当他下决心把情书送出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使他从此失去了爱她的权力和勇气——
那是个没有月色的夜晚,他心烦意乱徜徉营区的时候,他的心忽然捕捉到一种让他狂乱痴迷的信息——隔壁传来了她轻盈的脚步声,那脚步像踏在他的心上,使他狂躁迷乱到欲死不能的程度,他不计后果地攀墙而过,把进厕所的她粗暴地按在地上,去亲,去抓,去掐,去揣……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干了她,然后自己去死……
他是谁?梅璐歇斯底里地叫道。
薛枫呆立着,愧疚地看着梅璐,默默不语。
是你——梅璐浑身颤栗地指着薛枫问。
薛枫无言地点点头。
梅璐发疯般扑向薛枫,给了他两个耳光,并在他胸前抓挖撕打,连珠炮似地骂着,你混蛋!混蛋……混蛋……
薛枫像一尊泥塑般呆立着,不躲闪不制止任凭梅璐疯狂地撕打和叫骂……
梅璐累了,她别转身头抵一棵柳树呜呜地发出压抑的悲泣,柳树和她的身体一块簌簌地发抖。
……我伤害了你,我对不起你……我从此再也不敢面对你,你知道大山家里穷,他连初中都没上过,当叶大山求我替他写情书时,我就把那沓情书交给了他……退伍时我才向叶大山又要了回来……十七年了,我一直珍藏着……薛枫忏悔地自语着。
我不听!我不听……你和叶大山都是混蛋!梅璐说着拔腿就走。
薛枫上前一步拉住了梅璐说,璐璐!我是爱你的,真的……每时每刻……我为你去死都行!说着强悍地把梅璐抱在怀里粗暴地狂吻起来。梅璐躲闪着,推搡拒绝着……薛枫的舌头撬开了她温软的双唇,像一叶发疯的橹桨在梅璐的口腔里搅拌……和梅璐的舌头冲撞缠绕,梅璐像触电一样身体酥软下来,薛枫把她抱起放在草地上。
薛枫的手迫不及待地滑向梅璐的敏感部位……薛枫慌乱无状要解开梅璐的裙裤时,梅璐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她喊着,不……不!并和薛枫撕打起来。就在薛枫呆愣的瞬间,梅璐爬起来飞快地奔向索桥……奔上宜河大堤……
薛枫尴尬地走到车旁,开动车向梅璐追去——
车在梅璐的身边停下,可梅璐毫不理会,她目不斜视地疾步走着,发誓要走回家。
薛枫缓缓地开着车跟在梅璐的身后,快到县城时,薛枫把车戛然横在梅璐的面前,下车抱起梅璐硬把她塞进车里,“嘭”地关上车门。
谁也没再说话,车内只有行进的引擎声。
桑塔纳轿车在梅璐的楼下停住,梅璐打开车门飞速向楼梯口奔去。
薛枫呆痴地坐在车里……须臾,他旋下车窗仰望梅璐的窗户,灯亮……灯灭。
薛枫沮丧地掉转车头,疾驶而去……
强强额上的伤口感染了。
下午下班后梅璐才失急慌忙带强强到保健院输抗菌素。
七月了,可六月份的工资还未发,梅璐不得不到财务上借了二百元。其实,她家里有新崭崭的两万块钱,那是薛枫送的,但她不能花。
下午上班前,薛枫给梅璐送去两万块钱。一进门他很随意地把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往茶几上一撂说,这是两万块钱,你先花着,我不能让你过穷困的生活!
梅璐认为男人是最讲自尊的,人工湖的晚上薛枫的自尊一定受到了重创,想不到他又主动找上了门。
她变色道,薛枫,你是我什么人?谁让你当我救世主的?改变我的生活……你既没这个权力又没这个义务啊!
薛枫知道梅璐是个自爱要强的女人,见梅璐动了气,赶紧解释说,我不是可怜你,也不是对你的施舍,这也是吴莉的意思,我们是真诚地帮你,就算借给你的还不行吗?
欠债的滋味也不好受,欠的是人情,少的是自尊,损失的可是人格!梅璐不领情地说。
薛枫急了,他两手一摊说,我有钱了,这两万对我不算什么,钱花了才叫钱,不花那是纸,钱本身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真没别的意思,你放心花吧!
薛枫这几年是有钱了,金洞沟金矿的不少洞口都有他的份,他赚的是权力钱,是轻松钱,他无须兑钱入股担风险,也不必吃苦受累搞管理,他用公安局副局长这块牌子为开矿的个体户当盾牌当保护伞,会有人把钱按时送给他的。但梅璐决计不花薛枫的钱,她总觉得薛枫是在消费,要从她这儿买走什么。
你的好意我领了,谢谢你和吴莉,但是,我不会平白无故要你钱的!梅璐说着把钱又塞给薛枫。
薛枫满面窘迫地走了出来,就在梅璐关门的一刹那,薛枫把钱从门缝又撂了进去,没等梅璐答话他已跑下了楼梯。
梅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新崭崭的两沓,这足以使她因拮据带来的压抑得到缓解,她可以让强强到大排档前饱餐一顿烤羊肉串外加冰镇雪碧,她可以给茜茜买件新衣服,自已也可以到美容院体验一下新奇……但她心中一直拒绝着——这钱不能花!
如果家里有台空调强强的伤口还会感染吗?梅璐看看正在滴注青霉素的强强,心里酸酸的。强强的伤口已拆线,拆线那天就发现伤口红肿并有黏糊糊的黄水渗出,医生交待要赶快输液,可她挤不出时间陪孩子,现在强强的脸已肿得像块发面馒头,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了……她歉疚地抚抚孩子的头发,无奈地叹了口气。
时令刚跌进七月,天就热得像下火一样,室外如烤箱,室内如蒸笼,浑身像涂满热糨糊一样闷热难受,梅璐一家只能不断往身上浇水,但难以忍受的溽热仍无所顾忌地把汗水从体内驱赶出来。
妈妈——咱家为啥不买台空调呢?有了空调我就不会出恁多汗了,伤口就不会发炎了。强强对梅璐说。
梅璐无言地揽揽儿子,沉吟半晌才缓缓地说,那要好几千块钱哪……等咱家有了钱……就买空调!
咱家很穷是吗?咱算穷人吧?
梅璐鼻子一酸,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儿子的问话,良久,她才措辞谨慎地说,咱不算穷人……咱家有电视,有洗衣机,有……电话,还有……咱还有饭吃,你的两个叔叔、你姑姑都下岗了,他们连饭都吃不上……咱怎么算穷人哪……
梅璐疼爱地凝视着自己的儿子,儿子有叶大山强壮的体态,脸上却有她的文静。梅璐蓦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想法,强强和茜茜应该投胎到有权、有钱的家庭去享福,像她这样穷困的家庭不应该有孩子,有了,也是一种罪过!
梅璐背乡离井随叶大山来到豫西的第二年春天就生下女儿茜茜,叶大山并没有像梅璐想象的那样欣喜和激动,他反倒提出,要梅璐再为他生个儿子。虽然她对丈夫陈腐的生育观持有极深的成见,她还是顺着丈夫,随着九0年第一场冬雪的到来,强强来到了这个世上。
为了逃避风声鹤唳的计划生育风暴,叶大山把她安置在城外一个废弃的砖瓦窑内。刺骨的寒风中,她窜到窑旁的小溪打破冰凌洗尿布,扒开积雪捡拾煤核生火煮粥……只有到了晚上,叶大山才能带些必需品遛进砖窑,陪她坐在席地铺就的茅草“床”上共享儿子降生的喜悦和苦涩。天不亮,叶大山就得离去,超生二胎那是要受到“双开”处罚的,他不敢不小心。
梅璐在那冰封雪盖孤堡似的砖窑里整整呆了四十五天,一个细皮嫩肉的城市姑娘经受了她意料不及的磨难。从此,她落下了月子病,一遇冷风就头疼,一见冷水两手的关节肿胀僵硬……冬天更甚。但当时她心里并没感到苦,她是用自己的苦在为丈夫酿就生活的甜蜜,值得!应该!但现在想起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她做的一切都在为别人,又有谁为她呢?她不寒而栗……强强过了满月,就被叶大山送到乡下一个远房亲戚家偷偷地抚养,四年后才试探着接了回来。
梅璐用满目疼怜的眼神看着儿子,她心里怅叹一声——我图的是什么啊!
梅璐陪儿子滴注完回到家里,中央一套的新闻联播已经开始。叶大山和女儿茜茜都还没吃晚饭,在等候她和强强。
叶大山是从来不做饭的,可他今晚却破天荒地熬了粥、买了馍,还炒了两个菜。梅璐已经没有往常的惊喜和感动,她灵异地感到,叶大山又有求于她了。
饭桌上,叶大山喜形于色地说,机会来了——我们那位乡党委书记已干了五年,他活动的力度很大,听说市里一位副书记都替他给县领导打了招呼,他要回县当局长了。书记一走乡长接替书记的位,乡长的位置就空出来了。这次组织部考核班子,我和李副书记得的推荐票最多,但他资格没我老,口碑也不好,他老婆是乡计生所的所长,计划生育罚没款他两口子往腰包里装得不少,可这次李副书记导演了一出以色谋权的美人计……叶大山说着忽然顿住,冲两个孩子说,你们快吃,吃完做作业去!
待茜茜强强两个孩子躲进住室后,叶大山才又冲梅璐说,那天是组织部长亲自带人去考核乡班子的,午饭后李副书记把组织部长接到他家休息,说他家有空调。我上街买了个西瓜给组织部长送去,想趁机谈谈我的情况,谁知走到门口……你猜怎么着?组织部长正和李副书记的老婆干好事呐!那娘儿们正浪得哥呀宝贝呀叫床哩!那娘儿们就是个年轻,论长相比你差远了!
叶大山,你什么意思?梅璐沉着脸生冷地问。
叶大山没有回答梅璐的问题,话锋一转问,“七一”晚会上你演那个《草原彩云》是不是得了一等奖?
是又怎么了?
是不是组织部长给你颁的奖?
梅璐点点头。
组织部长握了你的手,并且握了好长时间,是吗?
叶大山,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握着你的手,说你舞跳得好,说你长得真漂亮……
像有人掴了梅璐一耳光,血涌上头顶出现了瞬间的眩晕。她用筷子指着叶大山鄙夷地问,你叫我学李副书记的老婆?叫我去出卖色相?叫我……梅璐气得语不成句。
……我不是……我只是让你给他送封信说说我的情况,我打听过了,组织部长今晚就在他的住室,你去求求他,让他帮帮我,他喜欢你,你的话他会听的……男女间那点破事看重了就重,看淡了就淡……
叶大山,你不——是——人!梅璐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把手中的筷子往地上一摔奔进住室,扑倒在床上压抑地哭起来。
叶大山尾随走进房间,用手抚熨梅璐的脊背……梅璐怒不可遏地大叫一声,滚!
叶大山一反常态没有发火,他顺着床沿滑坐在地板上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伤痛地自语着,我四十多岁了,再没机会了……多少年来我忍气吞声看领导的脸色,我任劳任怨拼死拼活地工作,可是到头来……咱没钱,又没关系……咱没办法啊,我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你好啊……你不帮我谁帮我,我是你丈夫呀……
叶大山从部队回来就分到乡下工作,他有能力有热情,干工作提得起放得下,九三年乡镇换届时他被选为副乡长。从此,他像粘在了这个位子上似的,一干就是十一年。十一年间,他的同伴早已升迁为乡长、书记、局长,他的下级也相继成为他的上级,其中不乏因政绩而晋升的,但走暗道寻歧门的也大有人在。那跑官要官厚颜无耻的搔首弄姿,那买官卖官谢恩私门的肮脏交易……无情地奚落着凭政绩用干部的准则,在生硬的现实面前,叶大山的心理天平彻底失衡。在难觅公正的同时他也丢失了自信,在政界,他觉得自己是最无能的可怜虫,他的可怜不是来自自己的失败,而是来自他人的成功。追求权力——东施效颦——失意妒恨——怨天尤人——灰心意冷——悲怆狂躁……他陷入了一个不可自拔的恶性怪圈,人格和性情也随之扭曲和变态。
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的眼泪有时比女人的泪水更具感染力。不管他动机如何,但叶大山流的是无奈的泪、可怜的泪、悲哀的泪,那泪水浸润得梅璐心发软、心发酸……
她鄙夷叶大山人格的沦丧,她可怜叶大山自尊的失落,她又同情叶大山进退唯谷的无奈……她神使鬼差地把两万元丢到了叶大山的面前。
叶大山止住了哭泣,他像一个精疲力竭的溺水者在与死神握手的瞬间蓦然发现一叶小舟飞速驶来,他眼晴一亮,攥紧两沓崭新的钞票,他抬起头神色复杂地问梅璐,哪儿来的?
薛枫送来的。
薛枫?叶大山陡然站起逼视着梅璐问,他为什么送钱?
……可怜我们吧!
不!他一定冲你来的……叶大山一扫苦楚沮丧变得冷峻狰狞,咬牙切齿地说,在塔城他就对你心怀鬼胎,多亏我出手快……现在他又想乘虚而入?没门!母鸡不撅尾公鸡不跳墙,你……你这个贱货!
叶大山骂着高举起两沓钞票要往梅璐脸上摔,但手在半道却停住了,他嘴角猝然浮出一丝冷笑说,好!钱送的正是时侯,送到我家就成我的了!
他撇下梅璐俯案写了封信,又从抽屉里找出信封把钱和信一块装好揣进口袋,匆忙地奔了出去。
噩梦醒来而无路可走,那是最大的悲哀和无奈,梅璐此刻就是这般心境,她呆愣地僵立着,欲哭无泪。
电话铃声响起来。梅璐木然地抓起话筒,话筒里仿佛响起晴天霹雳把她震懵了,她大张嘴巴一时无言,稍倾,她回过了神,撂下话筒向楼下跑去。
电话是薛枫打过来的,他说吴莉突发脑溢血正在医院抢救,吴莉要见她。
吴莉是在街头的露天舞场跳舞时,忽感头疼眩晕,被送往医院的。她做CT时神志还清醒,她对薛枫说她要见梅璐。她是脑干出血,待梅璐赶到时,吴莉瞳孔散大,已停止了呼吸。
吴莉在告别人生的时候想对自己的女友梅璐说什么呢?这已成为不解之谜,也许薛枫可以预测到,也许梅璐心有灵犀。
梅璐像被人撕成碎片抛向了天空,蓦然对人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虚幻和恐惧,人原来是如此脆弱啊,如果今天走的是她,身后事且不再论,可自己带走的是什么样的遗憾呢?
咚咚咚,有人敲门。
梅璐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位清俊的年轻小伙。他礼貌地问,这是叶大山副乡长的家吗?
梅璐点点头说,我是她的妻子,你是……
我是县委杨书记的司机,杨书记叫我把这包东西送过来,你收好!
梅璐接过那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心里就已明镜似的,知道了事情的端倪。
她送走杨书记的司机,拆开信封,两沓她熟悉的钞票嘲讽般地映入她的眼帘,她粗略地浏览一遍叶大山写给县委书记的信,大意是他叶大山资格老、能力强、政绩显著,要自荐当乡长,如能伯乐识骏如愿以偿,知遇之恩当没齿不忘,他叶大山将会在杨书记麾下尽效犬马之劳……
梅璐恍惚她坐在沙发上,神情涩涩地看着掷于茶几上的两万元钞票和叶大山的自荐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踌躇站起来环顾四壁,她要做点什么来填充心里的空洞。她捡起几件脏衣服要洗,一封叶大山写给组织部长的信飘然落地——
尊敬的部长,拙妻原是新疆塔城歌舞团的演员,她歌唱得好号称塔城百灵,她舞跳得好被誉为县城舞后,另外,鲜为人知的是她还有一手推拿按摩的绝技……你日理万机费心劳神,不妨一试定能使你神悦意爽疲惫皆无……你如能帮我占据乡长的位置,拙妻给你洗衣铺被也在所不辞,我更会感恩涕零愿听候于你鞍前马后……
这就是那晚叶大山求她送给组织部长的信啊——梅璐再也看不下去,她像被扒光衣服抛于冰天雪地,羞得无地自容,冷得彻入骨髓,她两眼噙泪浑身哆嗦,心中骂着,卑鄙!无耻!畜牲……她把信揉做一团狠狠掷于地上,稍倾,她又冷笑着捡起抚平放在茶几上,她要展览叶大山的肮脏灵魂。
梅璐瘫软地歪靠在沙发上,仿佛多年的生活重荷又重新集结变成了重型炮弹向她猛烈攒射一般,她从来没有今天如此的心身疲惫。对叶大山的厌恶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像误吞了蠕动的蛆虫一样心里发呕……
此刻,她想哭,不是哭生活的困苦,不是哭命运多舛,而是哭自己有眼无珠,犯下了追悔不及的错误,使上帝赋予女人的第二次选择成为终生的遗恨。她不缺美貌也不缺智慧,她真诚地对待生活,可回报她的又是什么呢?十六年了,她竟和叶大山这样的男人同灶同床、共枕共眠,这是怎么过来的?自己竟有如此大的忍耐力和承受力呀!
梅璐怕烟味,叶大山偏是个吞云吐雾的瘾君子,坐在被窝里也要连抽数支过足瘾才能入睡,几次烧着了被子,险些酿成大祸。
梅璐讨厌酒气,可叶大山几乎每天喝酒,还一喝就醉。她多次被酒店打电话叫去,把烂醉如泥的叶大山搀拖回家,他哇哇地呕吐,那经过胃发酵变异后的腐烂食品通过叶大山大张的嘴巴喷射到床上、地板上、梅璐的身上……她每次都要艰难地把他放到床上,脱鞋、擦脸……又不得不把那些污秽物打扫揩拭干净。她的住室时常弥漫着酒味和呕吐物的腥臭味……梅璐不忍也得忍,不适应也得适应,不伺候也得伺候,她像被判了无期徒刑一样和无奈相伴,谁让她选择了叶大山这样的男人呢?
叶大山变态般的悭吝使她的经济常年处于透支欠债甚至无以为继的穷困境地,她用一个女人纤弱的肩膀支撑着这个沉重的家。女人应该被男人娇惯疼爱,女人应该让金钱打扮,女人应该像小孩一样撒娇使性,女人应该在男人的臂弯里受到爱地滋润……梅璐无有,这些与她无缘。
叶大山的阴鸷和暴戾随着对权力追求的失望而加剧,她和孩子成了叶大山施暴泄愤的对象,她小心翼翼俯首贴耳,孩子们战战惊惊如履薄冰,家庭没有轻松和欢乐,更没有温情和祥和,一种凝滞压抑的窒息气氛紧攥着她和孩子们的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闲暇忆旧,静夜悟道,她不至一次地拷问自己,叶大山到底爱过她吗?她得到的是失望的结论,叶大山对美色的追求是真心的,但婚后她成为他生儿育女的工具,成了他泄欲的自慰器,成为他看家守摊的保姆和仆人……叶大山再没真心地疼爱过她。叶大山的注意力,叶大山的喜怒哀乐皆被权力、金线的得失而左右,他忽略了这个家,他忽略了他的家人……他成了个极端自私的可怜虫!
梅璐在不堪自身婚姻重负的时候,在向往那甘之如饴的婚姻生活的同时,对自己忠贞不二的婚姻观曾产生过怀疑,每当此刻,时间隧道的深处就幽幽传来母亲的警策之声——婚姻不是跳舞,是不能走退步的,女人不能变坏……吃亏的总是女人啊!
她只身来到豫西,除两个孩子外举目无亲,如果婚姻有变,她将形影相吊身无归处,再者,她也不愿置孩子于单亲家庭……
矛盾游离的思绪像解不开的千千结凝聚在心灵的网幕上,大诗人白居易那“做人莫作女儿身,百年忧乐由他人”的诗句在耳边回响,更增添了梅璐进退踌躇的忧虑。
吴莉的猝死给了梅璐脱胎换骨般地震撼,人生苦短的警示使她刻骨铭心,她不由地开始反思自己,对自己苦撑苦熬的婚姻生活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强烈诘问——自己这样活着值得吗?
四十岁的女人已经心如止水,但人工湖与薛枫的相聚使她早已晦暗的心呈现出些许玫瑰色彩。薛枫狂暴的亲吻,她是被动的、是拒绝的,但她又确实体味到一种过去没有的全新感觉。叶大山和她那点床第之亲是麻木的,叶大山从未顾及过她的情绪、她的身体状况,只要叶大山需要,他就会趴上去做着一式不变的动作,没有抚慰的序幕,也没有令人回味的谢幕,梅璐逐渐害怕做爱,她没有销魂荡魄的愉悦,她只有僵硬着身子忍受没滋没味的蹂躏……
她为自己对新生活的渴望而震惊,自己是否在发贱,在变坏?有人说没有权力和金钱的男人,女人不会和他相伴太久,因为女人需要虚荣和满足。梅璐不属于这种女人,她认为爱比权力和金钱更重要,无爱的婚姻像一条干涸的河床,女人的心会像晾在岸边的鱼儿一样因缺水而枯死。
梅璐凝视着叶大山写给组织部长的信,烦乱的心情似乎冷静下来,她还有必要为一个出卖妻子的男人去苦苦守候吗?这样的男人能够托付终身吗?当她像吴莉一样走完人生的时候再去筹划来世,那还有意义吗?不!风雨人生她需要一把伞,彻骨寒夜她需要一团火!
是困守还是突围?这段时间一直时现心头的困扰似乎有了答案,梅璐像一位成竹在胸的指挥员一样情绪稳定了下来,她展开信纸,要拟一份《离婚协议书》。
……她给远在千里的母亲拨通了电话……妈妈,我想坏一次……梅璐尽量使自己平静地面对母亲,可她眼里却闪出晶亮的泪影。
母亲沉吟良久,才徐缓亲昵地说,璐璐你长大了,我的女儿完全有能力决定自己的行为……人也许不能太委屈了自己……
梅璐又拨通了薛枫的手机,她不容拒绝地说道,晚上我想到人工湖,你八点用车来接我……是,我在家等着……对,不见不散!
梅璐做完了这一切,本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但心里仍像压了块石头般沉甸甸的。
她走到窗前痴痴地望着天空,像有人把羊群赶上了西天,团团白云簇拥游动,顷刻夕辉退居山的背后,紫色的暮霭弥漫开来。
屋内变暗,梅璐回转身拉亮了灯。
叶大山和两个孩子几乎是同时进了家门。大山看到茶几上的钞票和自己写的两封信,神色尴尬地问,退回来了?他沮丧地说,完了……这下完了!一定嫌少……这可怎么办?他搓着巴掌在客厅里烦躁地踱来踱去。
梅璐毫不理会叶大山,她叫过两个孩子说,妈今晚没做饭,你们两个到街上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说着,拿起茶几上的钞票抽出两张百元大票递给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愣怔在那里,狐疑地盯着梅璐,他们面面相觑,认为妈妈精神一定出现了问题,惊得一时无措。
去吧!你俩来到这个世上就没享过福,今天妈妈让你俩去自由一回。梅璐苦笑着把两个孩子推到门外……
叶大山阴冷地质问梅璐,你是不是想败这个家?有这样娇惯孩子的嘛!
梅璐反唇相讥,叶大山,你想过这个家吗?一个要卖老婆的人不是在败家?
这时,楼下响起汽车的喇叭声。
梅璐急步走到窗前向下招呼说,稍等,我马上到——
梅璐车转身走到镜前梳理梳理头发,旁若无人地往外走……
叶大山叫住问,梅璐,你上哪儿?
我想自由一次,你管不着!
混账!叶大山指着梅璐骂道,你反了!你是我老婆!
梅璐从兜里掏出《离婚协议书》撂给叶大山说,没意见就签个字,你的老婆已经被你卖掉了!说着夺门而去。
……薛枫兴奋地为梅璐打开了车门。
梅璐探身进车的刹那间,她看到叶大山追了过来。
梅璐告诫自己不能心软,她应该对自己今后的生活负责,女人不应该是弱者,受虐也不是她梅璐与生俱来的胎记,她应该迅速钻进车内随薛枫飞速而去。但她却身心分离般伫立着——她手扶车门,一只脚踏进车内,像一位售车模特般定格在那里。她怪异地希望叶大山此刻能劈头盖脸地臭骂她一顿,或是揍她两个耳光,以此来增强她义无反顾的决心。
叶大山失急慌忙地走到梅璐跟前,满面泪水地说,璐璐,是我权迷心窍,我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都行,今后我会好好待你的……我离不了你呀!
梅璐一脸怅惘地仰望着夜空,心里像着了火般一阵灼疼……
她无声地呼喊——
谁能给我织出一方无疵的生活锦缎?
谁能给我指点迷津……我该何去何从……
段文明,河南省洛宁县涧口乡上陶峪人。河南省作协会员。曾当过民师、大队(村)支部书记、乡长、乡党委书记、县计生委主任、县卫生局局长、县教育局局长。
1980
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于《鹿鸣》、《洛神》、《长篇小说》、《安徽文学》、《牡丹》、《小说选刊》等文学刊物。出版有随笔杂文《岁月如歌》(上下册)、中短篇小说集《残缺》、中篇小说集《不仅仅为爱》。作品曾多次获奖。
立足河洛大地
纵览古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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