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振波｜诵：房顶诵

丁先生的书房里堆满了机电图纸和书籍，工作台案上伫立一座陈旧的鸣钟，北面墙壁上悬有一帧紫檀像框，之外别无它物。像框2尺长、1尺宽见方，镶的黑白相片上，一个老女人在模糊旷野中拄着拐杖，清晰可见她的头发灰白，被风吹得蓬张；黝黑的脸上尽些褶斑；嘴唇紧闭又略微撮起，回射开一道道沟痕，乃掉多了牙的缘故；眼睛不无混浊乏神，长看进去，又觉涵着慈爱、期盼，甚或几分逼视，透出无穷底的力量……别处可落上灰尘，惟这像框被拭得油光锃亮，一尘不染。

丁先生每天早晚两次在巨像前默立，神色凝重、更多动情地注视着老女人。客人以为这帧照片如“蒙娜丽莎”一样，是古老高深的艺术品，丁先生纠正说，她是自己的老奶奶，老奶奶的心比“蒙娜丽莎”还美……

老奶奶不到20岁就嫁来老爷爷的村庄。老爷爷村庄傍着一派青山，山上瓜果飘香，雨季来临，水自一道道山谷奔泻而下，泓注于村儿三边偌大的凹地里，真个百川归海的气象，村民此时便恍若置身孤岛了。孤岛怕什么？这儿从未遭逢天灾地害，村民眷恋乡土，谁也懒得跑去外面。且老奶奶的娘家更在深山老林，来这儿已算“开放"了。

老奶奶最贵重的陪嫁一一一座鸣钟，正是现在丁先生工作台案上的那座。座钟纯系楠木做成，圆盘刻度间时针分针，之下钟锤摆动，外厢两侧雕有攀龙附凤的饰柱，上架教堂式穹顶，中西合璧，证实它尚非古董，也便无甚出奇。可听去大相径庭，或许它哪儿机巧暗合，不同的人不同的手的部位敲打它，发出不同的音响；敲打它的不同部位，音响愈加多变；一阵徐来的风又能再行变幻它的音响。音响无一声不悦耳，整点鸣响时更是妙不可言。村民美其名为“万乐钟”。

老奶奶在“万乐钟”永远的滴答和鸣响之声中勤俭持家，不满70岁已有孙子、重孙子满堂了。老奶奶三寸金莲，不识一个字，可又耽误了什么?

“万乐钟”确实神奇。那个晌午老奶奶见它兀自跳动起来，还以为自己干活儿过头了神虚眼花，定睛细瞧，它底下的方桌也一起载歌载舞。老奶奶心里说你千万别掉下来摔坏，赶紧上前按住它。可是，自己也脚下无根，身摇体晃，脑中疑骇不已……她那退役回乡的孙子喊着冲进来，拖架她向外跑，末了立定而吁喘不定地说：“奶奶，这是让房倒屋塌的地震啊！”幸亏震级弱小，人与钟安然无恙。弄了明白的邻居笑捂肚子道：“你老人家真是要财不要命哟！”

老奶奶说:“我是那种人吗？我才舍不下我小重孙子呢！”丁先生就是老奶奶的小重孙子，也就是老奶奶那退役回乡的长孙的儿子，村人都管他叫丁小。丁小聪慧异常，八九岁能将“万乐钟”尽行拆卸开来，再组装完整回去，老奶奶陪在一旁瞅着乐不拢嘴。可丁小就是不爱上学，逃学撒野是小菜便饭，早晨爹爹催他去学堂，转身的工夫他没了影儿，原来躲入猪圈与几口小猪儿混同一处，楞没让人发现。爹爹哆嗦着手打丁小，老奶奶挺身中间，厉声说：“先打死了我再打丁小！我和你爷、你娘和你爹不都一样过来了吗？！"当然老奶奶也有气不过的时候，丁小砸碎东家缸，偷了西家枣，被人找上门，就蜇他几句，再忿不过，跨进猪圈打猪解气，恁大的猪就满圈胡蹿乱叫……老奶奶对照镜子梳着日渐灰白的头发，轻轻梳几下，再习惯性地用大拇指尖刮响一排梳齿，震落粘附上面的几缕发丝，心里不免有些惆怅，却更多想着：我还能疼爱小重孙子几多时日?

无论如何，老奶奶面对邻居笑话她“要财不要命”，底下实不好受。她何尝受过这等窝囊？！抗战时期，她死抗日本鬼子枪托救过两个游击战士的命，她家还做过八路军的前沿指挥所，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令人羡慕的拥军模范；居家生活，她又让人眼馋，瞧人家媳妇，看人家婆婆，那个好！都说得是她。她老了也闲得慌，在户与户的隙地种些绿豆花生什么的，其实这在乡下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可没有一个大人对她说三道四，也没有一个顽童进去糟踏……这么想开，老奶奶终于原谅了邻居，邻居更是原谅了老奶奶，往后这个笑话再没人提了……

毛主席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又说：农业学大寨！于是老爷爷村儿三边偌大的凹地成了远近七乡八疃落实这些指示的工场。也委实应该把大山上汇来的雨水全部截住，不任其白白流逝。建造这座水库之时丁小上小学四年级了，他看到人山人海，将凹地掘深，又人拉肩扛，堆砌着一弯高长的大坝，遮了全村人看山的视线，那一身欢劲甭提了，什么上学堂呀，在脑瓜里一干二净。

老奶奶也奇怪地看见，乡亲们挖着挖着挖出了一些个破坛烂罐，紧接着工地全面停工清场，开进了一队拿着仪器、多戴着眼镜的人。他们继续挖下去，使唤小铲小锤，活儿干得再慢不过。老奶奶想，城里人娇贵得很，磨得什么洋工哟。然而她不失拥军模范的本色，成天颤巍巍地为这队人热饭送水，搅作了一片，成为进入该禁区的惟一村民。她又发见，随着出土了些更不值钱的石头和骨头，他们在烈日里反倒愈加兴高采烈，老队长说：“老姐姐,我们越干，价值越高啊……"

这天下午，老奶奶熬好了一铜盆绿豆汤送来解暑。老队长一脸汗儿顾不得擦，忙不迭地说："老姐姐，先不喝汤水，您快看看这把骨梳，这把骨梳！”

老奶奶接到手里。这把骨梳远不像今天的各种梳子，要哪没哪，丑陋无比，只是稍可辨清上面的十几个梳齿。这真让她脱不出口一个“好”来，但又不好无动于衷，得装出欣赏的样子，不然对不住老队长的敝帚自珍。她点了点头，习惯性地用大拇指尖刮向那把骨梳齿，奇怪没有刮响，泥土是被刮掉一些，梳齿也极不结实的被刮落了几个。

老队长象遭了重击，扑通跪了下去，满地找牙似地寻拣梳齿，泪也流了出来，哭喊着：“老天哪，这是咱中国原始社会最完整的骨梳啊，就是你们一个村子也抵当不起啊……”

老奶奶对能让世界上的一个人痛哭更是始料未及，她回到家饭也不吃，通宵没睡……

第二天早晨，丁小的爹爹转眼间又找不见了丁小。老奶奶从猪圈拖出了丁小，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劲力，抡圆了巴掌，抽向丁小屁股，如长鞭不住甩响。打得丁小先是目瞪口呆，尔后鬼哭狼嚎。不过，丁小仍听清了老奶奶苍哑的怒吼：“我让你不去上学！我让你不去上学！！”

半夜里，老奶奶坐于炕沿儿抚摸丁小肿得老高的屁股。丁小睁开眼睛，就着透进窗来的微弱的星光月明，见老奶奶浊泪纵横，口中念念有词：“光做个好人不够啊，光是好人也会被人耻笑和痛恨呀……”

从此，丁小每次去上学，老奶奶尾随在后，直到校门口才止步，然后坐等丁小放学，不管多大风霜雨雪，是丁小但凡所上学校的一道奇特风景。走进校园的丁小扭回头来，分明看见老奶奶瞩望他的日渐混浊的目光里，有慈爱，有期盼，亦有几分逼视，透出无穷底的力量……

丁小成为了这个县里第一个大学生。当他领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地区的记者赶来采访。他说：“您要照相，就照站在校门口的我那老奶奶吧。”记者进而惊奇，这所高中离丁小的村庄足有九里之遥，而他老奶奶仅有筛糠之力了，咋能自己走来呢……于是，留下了悬在丁先生书房的那帧巨幅相片。

丁先生讲述这一切，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最终抚着案上的“万乐钟”说，它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的滴答声，仿佛老奶奶挥手落在他屁股上的鞭挞声；那夜深人静映在窗上的星辰，也仿佛是老奶奶瞩望他的眼神，迫使他不敢丝毫懈怠……

苍天不负攀登人，丁先生已然是我国某新型卫星运行系统的主导设计师，最年轻的科学院士之一。

听了这些，客人也走近丁先生老奶奶的像前，深深地鞠下躬去……

作者：李振波

平度市人大常委、市委宣传部原副部长、文联原主席，中华文化促进会语言艺术委员会艺术顾问，青岛市文联全委会委员，中华文化促进会语言艺术委员会青岛指导基地主任，青岛市朗诵艺术家协会副主席；青岛市十大藏书家，文学创作见诸《散文》《小说选刊》《文汇报》《齐鲁晚报》等报刊，有《海的手势》《胶东保卫战》等作品集问世；名家等朗诵他的作品和他本人的诵品，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及著名网络朗诵平台多有传播；是“同和杯“全国朗诵艺术大奖赛的创办人兼评委会主席、“蓝色半岛”全国线上“朗诵之星”比赛发起人等。

朗诵：房顶诵

本名佟会来。中华文化促进会语言艺术委员会专业委员，“中华文化促进会社会艺术水平朗诵考级”标准示范朗诵专家库成员；曾获第二届“夏青杯”朗诵大赛北京赛区金奖暨全国总决赛“最佳音质奖”、第八届“殷之光杯”朗诵大赛一等奖、“同和杯”全国朗诵艺术大奖赛金奖、2021年“平度杯”全国朗诵大赛金奖等；配音作品在央视及多家卫视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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