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遇见我,他自己从底层爬上来,多受点苦和委屈,或许能早些懂得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知道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学会脚踏实地,至少也能懂得珍惜。但是,我给他的东西对于他来说真是太容易得到了,以至于让他对生活产生了误会。
配图|《日光之下》剧照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04
兰兰个子只有1米5出头,刚在五爱市场上行那会儿,很多人还以为她未成年。
她找到我说自己的丈夫吴海纯失踪了时,距离她的预产期也就个把月,肚子挺大,个子又矮,两厢一对比,显得肚子“凶”得很。
我难以置信,压低声音问:“不可能吧,他那么大个人,你给他打电话没?给他父母打电话没?是不是老家有急事儿没来得及通知你?”
兰兰一脸疲惫地瞅着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1998年,吴海纯离开葫芦岛的农村老家,来沈阳投奔在五爱市场做生意的“四舅”——他们其实只是老乡,葫芦岛就那么大,乡里乡亲总能攀扯上点亲戚。
四舅多年来一直做服装生意,去了人吃马嚼,一年能对付个三五七万的,但也没发什么大财。初来乍到,吴海纯白天给四舅打工,晚上就住库房,库房里头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他有时太累,就裹件大衣缩在衣服堆里,凑合一宿是一宿。
在五爱市场众多的小伙儿里,数吴海纯长得带劲。他浓眉大眼,1米8几的细高大个儿,到哪儿都惹眼。可第一次见吴海纯,女老板兰兰只觉得他土,“土得掉渣”——他的发型叫什么“狼头”,额前刘海儿留得很长,打薄、斜着下去,只要稍微一甩头,刘海儿就会被甩到一边。据说这发型曾在辽西农村风靡一时,一些农村半大小子认为此动作潇洒中透着不羁,十分有男人味儿。
在五爱市场,不只男老板会“围猎”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一些女老板也会寻找合适的“猎物”。在身高有些缺陷、长相不太好、一直没有解决终身大事的兰兰眼里,又土又穷还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吴海纯,就是一个很好的目标。
兰兰是沈阳本地人,父母在望花那边开了个小厂子,家庭条件不错。那时候,她也在五爱做服装生意,有事儿没事儿就去四舅的档口晃悠,一会儿跟四舅聊生意,一会儿求吴海纯给她搬货。一来二去,兰兰和吴海纯确定了关系——一天,兰兰先带吴海纯去发廊理了新发型,又给他买新衣服,最后把他带回家见父母。当晚,兰兰没让吴海纯回库房。
在温馨的闺房里,失去童男身的吴海纯觉得一切都像在做梦:本来一无所有、前程未卜的自己不但拥有了一个拿“红本儿”(
城市户口
)的沈阳姑娘当女友,而且未来很有可能会从一个打工仔直接跃升成小老板。
天大的馅儿饼落到脑袋上,令吴海纯激动不已,可随即又忐忑起来——五爱市场像他这样条件的半大小子不少,他怕精明能干的兰兰对自己不是认真的,只不过是想玩玩而已。单纯的他将想法直接说了出来,惹得兰兰直笑:
“明天一早上行就去跟你四舅说,咱不给他打工了,你自己做老板了。”
五爱的老业户之间多少有些相熟,四舅早就看出兰兰对自己挂名的大侄子“图谋不轨”了。他也明白,兰兰做生意虽然鬼头精明,但做人却本分踏实,所以对他俩的事乐见其成,而且认为吴海纯刚到沈阳能遇上这样的姻缘,“真是他的造化”。
吴海纯去告别时,四舅作为长辈提点了他两句:
“到人家家里边,你得有点儿眼力见儿,你是小辈,多干活、手脚勤快嘴甜点儿,‘不是’(
犯错、不周到
)都是你的就完了。”
“对兰兰得好,人爹妈对你再好也是看自己闺女面儿上;另外,自己得长本事,永远别忘了人家对你的好儿,做人不能狼。”
这时兰兰来了,说下行要请四舅喝酒,“要是不招(
)您,海纯也不能来沈阳。这么长时间一直都是您老在照顾他,我爸我妈非要请您去家里喝一盅,就怕你忙没时间。”
兰兰这几句话说得四舅挺受用,他眉开眼笑地表示:“人交给你,我对他爹妈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这年年底,兰兰第一次跟吴海纯回了他葫芦岛的老家。
“提了三大袋子的东西,这么大的袋子。”兰兰一边比划一边对我说:“从上到下,从老到少,七大姑、八大姨,所有挨得着边儿的亲戚,一个没落。”
丰厚的见面礼让吴家所有亲戚都忽略了兰兰的外形,处事得体又大方的她很快就赢得了吴家的认同和赞赏。吴海纯更是威风八面,用兰兰的话说,“小头发梳得倍儿亮,裤线熨得溜直,走道时小脑袋恨不能扬到天上去”。他出门见了男的就发烟,那时农村老一辈儿还有净抽旱烟的,头回见那么好的“洋烟(
)”,一些人舍不得点,只放在鼻子底下闻。吴海纯见状又发了一圈,好像那烟不是花钱来的似的,嘴里一个劲儿地劝大伙:“点上!”
村里人见吴海纯这么大方,直夸他“有出息”、“大气”,有人说吴海纯小时候看着就跟别人不一样,还有人管他叫“驸马爷”。吴海纯长那么大从来没听过这么多赞扬声,当时就飘了。回沈阳后,他主动提出结婚,但一算,俩人都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吴海纯恐防生变,就怂恿兰兰先跟自己“串门儿”——这是辽西农村的一种婚俗,类似于订婚。在吴海纯老家,一些未到年龄的男女领不了结婚证就会选择先“串门儿”,也算是板上钉钉的夫妻了。
当年五月节,兰兰跟吴海纯回老家“串了门”。年底,在吴海纯的建议下,兰兰从娘家搬了出来,两人在五爱市场附近租了一个单间,开始了甜蜜的新婚生活。
那时,吴海纯做服装生意还是个生手,所以去西柳进料、选样打版,去厂子看料,买辅料什么的,还是兰兰去。吴海纯主要负责“后勤”,下行以后回家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对兰兰呵护备至。平日里,档口里的活儿吴海纯也抢着干,啥都不让兰兰伸手,总让她“坐下歇一会儿”。有时歇一会儿还不够,他还当众给兰兰脱鞋捏脚,惹得其他档口的女人分外眼红。
有人羡慕说兰兰命好,有人则酸溜溜地打趣:“兰兰让吴海纯侍候得跟个太后老佛爷似的。”
到了2000年,档口里里外外的活儿吴海纯已经能拿起来了。旺季,两人曾经一口气同时出过3个档口,赚了些钱。年底,吴海纯终于到了法定结婚年龄,俩人迅速领结婚证,不久兰兰就怀孕了。
婆家不在沈阳,什么也指望不上,婚礼就都得由兰兰和娘家人张罗。兰兰怕挺着大肚子穿婚纱不好看,着急筹备婚礼,于是把生意上的事全交给吴海纯。
为了方便男人做生意,兰兰把自己这些年赚的钱分别存在两张银行卡里,一张里面有七八万,自己拿着筹备婚礼、生孩子;另一张卡里有十几万,给了吴海纯:“看准了就干,没事儿,不怕赔。做买卖没有稳挣的,实在拿不准主意就跟我商量商量。”
兰兰下放财权,让吴海纯感恩不尽,他发誓:“我以后绝不会让你们娘俩儿跟着我吃苦受累。”
2001年年初,兰兰的婚礼在沈阳某酒店隆重举行,办得有里有面。吴海纯老家来了不少亲戚,都夸她能干、懂事、周全,“找到这样的儿媳妇,老吴家这是烧了高香”。
婚礼结束后,吴海纯一天也没歇,第二天就去外面溜达选版了——兰兰的档口做的是地产货,常用的套路是去本地商场选版、看样子,哪款衣服好看就买回来,然后照样子去西柳选料,送服装厂加工,等这些做完,再把衣服退回商场。新买的衣服不下水、不剪标,一般情况下,商场都会无条件退货。
从前这些事儿都是兰兰干,她驾轻就熟,从来没遇见过退不了的情况。但吴海纯干这事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他觉得一个大男人干这事有些龌龊,于是退货的时候自己先怯了。
商场卖货的服务员都有一双火眼金睛,见吴海纯目光躲闪,就料定他抹不开面子,不想给他退,毕竟卖出去的货,提成都算好了。服务员撺掇吴海纯,说颜色不喜欢可以调,换个款也行,“你年纪轻轻,一看就是个老板,也不差这点钱。再说衣服也真没毛病,要是有毛病或者不好看,我也就不跟你说这些了”。
衣服最后没退成,兰兰就告诉吴海纯:“做买卖你得下得来脸儿。”转天兰兰亲自出马,对方退是退了,但最后抢白了两句,说兰兰“穿上皇袍也不像太子”,说吴海纯“做不了主就别买,挺大老爷们儿,一件衣服的主也做不了”。
吴海纯气不过,想上前理论,却被兰兰一把拽住。兰兰说:“咱的目的是退钱,把钱退了,她爱说啥说啥,跟她置那个闲气犯不上。”
可是回去以后,吴海纯就有些闷闷不乐。
2001年正月初八,五爱市场开行,到处都很热闹。我去厕所时路过兰兰的档口,见吴海纯正拿一张纸在撕小人。
那时候,五爱市场谁家卖得不好,老板和服务员就会在档口里撕一个小纸人扔出去。这不知是谁起的头儿,也不知是否能转运,但一人开始这么做了,其他人就纷纷效仿。
吴海纯的脸阴得像别人欠他八百吊钱似的,我就知道他们新年第一天生意不好。可做买卖哪有稳赚不赔的,开张第一天,说赔说赚都还为时尚早。
兰兰叉着腿,两只手拄在膝盖上,看起来倒是一如往常。她从小就跟着父母做生意,始终认为做买卖不容易,“五爱街的钱再好赚,满地都是钞票,你也得哈下腰去捡”。
那天下行以后,兰兰给吴海纯加了菜,劝他不要多想,要挺住。
可作为生意人,新版卖得不好说不担心是假的。这批货,兰兰前期没插过手,并不知道还有多少货没做出来,也不知道吴海纯是怎么跟服装厂沟通的。晚上,兰兰提出要跟吴海纯一起下厂子去看看。她暗自打算着,要是过两天新版还是卖得不好,就叫停这批货,重新选版。
不过,吴海纯却坚决不同意:“冬冷寒天的还怀孕呢,你去干啥?别来回折腾了,没事儿,我早点回来,你在家里等我。”兰兰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太坚持。
夜里9点多,吴海纯回来了,两人躺在床上唠了两句买卖上的事儿。吴海纯突然冒出一句话:“这把货看这样不咋好,不行下把货咱也干广州货吧。”
那一瞬间,兰兰觉得吴海纯的想法特别幼稚——诚然,做生意是要胆子大一点,不过也讲究“做熟不做生”;再说,吴海纯一旦去了广州,自己大着肚子身边没人,根本不现实;另外,年轻夫妻长久分居对感情不利,五爱市场的“陈世美”出的还少吗?
兰兰婉拒了吴海纯的提议,但也没把话说死,只说:“再等等看,实在不行再说。”
本来兰兰觉得吴海纯一定不会轻易罢休的,毕竟他独立做的第一批货失败了,肯定想打个翻身仗。可这次之后,吴海纯竟然再也没提起去广州的事,她暗松一口气——和吴海纯在一起以来,他们感情甚笃,没红过脸,要是因为这点事儿争吵不休,就得不偿失了。
2001年7月,沈阳进入盛夏,桑拿天,不光热,还让人感觉胸口喘不上气儿,一动弹浑身冒汗。兰兰的身体越来越笨重,肚子尖尖鼓鼓地朝前腆着,大得吓人,有时她还会抽筋、频繁起夜,晚上也休息不好。
夏天是服装市场的淡季,兰兰的档口只留了一个服务员卖货。吴海纯不让兰兰一大早跟着自己去上行了,于是每天兰兰干脆睡到自然醒,上行时间也不固定。
一天,兰兰和我在市场里碰了个头,寒暄了两句。分开时,她突然犹犹豫豫地叫住我,问我下行有没有时间。我说有,她扔下一句“那下行我来找你”就走了。
下行后,我俩找了个饭店边吃边聊,主要话题还是围绕着她肚子里的孩子。饭吃得差不多了,兰兰微微皱眉,突然开口:“吴海纯昨天晚上没回来。”
“啥?”
“吴海纯昨天晚上没回来。”
那时我也结婚了,丈夫夜不归宿意味着什么,自然心照不宣。在五爱市场,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但兰兰不同,她现在身怀六甲,这关系到她家庭的安定和孩子的未来。
我慎重开口,问她原因。兰兰低下头,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扒拉盘子里的菜:“可能是我想多了,半夜醒来发现他不在,一瞅时间都1点多了。给他打电话,他马上就接了,说在厂子看料太晚了,怕回来折腾出动静影响我休息,所以就在厂子里凑合一宿。2点多就上行了,我让他回来干什么呢?所以也就没坚持让他回来。”
兰兰这么一说,我也只能水过地皮湿地劝她别瞎合计,好好养胎——她能跟我说这事,就是信任我嘴紧,要是让五爱市场其他人知道了,基本上就是拱火、劝离、把孩子做了、把海纯家给砸了。可这些,都不是兰兰想要的。
末了,兰兰笑自己疑神疑鬼:“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总好像要发生点儿啥事儿似的。”
“能有什么事儿?”兰兰笑着反问我,“海纯这人吧,出不了大格。他啥也没有,五爱市场的小姑娘你还不知道?没钱谁跟他?再说了,他对我也好,知道我现在总抽筋,特意给我订鲜牛奶,天天下行都给我熬,里边打个鸡蛋搅碎了,再搁两匙白糖,说这样有营养还补钙。”
兰兰还说,有时下行到家后她睡不着觉,吴海纯会轻轻拍她入睡。这样的吴海纯偶尔的夜不归宿,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更何况他不关机,“他敢接电话”。
但兰兰没想到的是,吴海纯夜不归宿的频率很快就从偶发变成了经常。
有几次,兰兰夜半醒来发现吴海纯没回家,打电话过去问,他都大大方方地说自己在厂子里,“如果不信的话,你就打电话给老王”。
老王是那家服装厂的制版师傅,跟兰兰很熟,兰兰当然不会打电话去核实,那样显得他们夫妻之间没有信任。
有一次,睡不着觉的兰兰一直等到上行的时间到了也没见到吴海纯的影子,于是也起来了。凌晨2点多,沈阳夜黑如墨,兰兰下楼时有点害怕。好在她租住的小区里有很多在五爱市场做买卖的人,兰兰一出楼洞,就有人跟她打招呼,问:“海纯呢?”
兰兰说海纯已经去了,又说自己反正睡不着,也上行看看。临了,她又特意跟人强调:“海纯不让我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强调。
第一次,兰兰挺着肚子到五爱市场,看见自家档口已经开了,吴海纯跟服务员忙得晕头转向、头不抬眼不睁的。她心里悄悄放下一块大石头。
见兰兰来了,吴海纯责怪她:“磕了碰了咋整?休息不好孩子也不行,没吃早饭吧?!”
他跑出去给兰兰买了一杯热豆浆。兰兰握着那杯豆浆,坐在塑料方凳上,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喧腾热闹,觉得自己错怪了丈夫——他从农村走出来,刚到沈阳没多久就成了小老板,一分钱本钱没掏,一块钱学费没交,也没受过冷脸子,更没让物业或者五爱的混混们熊过;而且,自己的父母没有儿子,对这个女婿也格外宽厚,“如果这样他还不满意起什么歪心思,那除非他缺心眼”。
可是几天之后,一切就变了。
那天,兰兰家档口的服务员准时上行,到了五爱市场一看,发现老板没来,还以为老板娘生了、两口子忙不开。服务员在档口门前等了一会儿,陆续有主顾来拿货,才忍不住给老板打电话,但发现吴海纯关机了。
凌晨3点多钟,睡得正香的兰兰被电话吵醒,服务员很急:“海纯没来,档口到现在还没开……”
兰兰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她缓了缓,告诉服务员,自己马上到,还撒谎说吴海纯因为急事回老家了,充电器也没带。
一路上,兰兰脑子很乱,她不停地给吴海纯打电话,但怎么都打不通。
这天,兰兰家档口的生意居然出奇的好,不知内情的服务员恭维说:“今天是这些天以来,咱家生意最好的一天,姐,你可真带财啊。”兰兰强忍不安跟她开玩笑,说自己是招财猫。
等批货高峰期过后,兰兰到防火通道给吴海纯打电话,依然关机。她觉得这事儿婆家人得知道,于是打电话告诉了婆婆:“如果海纯往家里打电话了,你告诉他务必给我回个电话。”
活蹦乱跳的儿子在沈阳失踪了,公婆一家也乱了套,开始通过各种手段联系在沈阳的同乡,打听吴海纯的去向。
那天下行以后,兰兰叫服务员先走,然后来到我的档口里。她把我叫出去,说完吴海纯失踪了,刹那间眼圈儿就红了。
我跟着她先奔服装厂,进厂后就有人跟兰兰打招呼:“老长时间没看着你了。”兰兰含糊应承一声,然后环顾四周,发现吴海纯并不在。
制版的王师傅出来了,他看见兰兰,眼里露出兴奋的光,但旋即又闪烁起来。
兰兰十七八岁就开始做买卖,行行色色的人见多了,她立马意识到王师傅乃至整个工厂的人都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她不自觉地握住了我的手,大夏天的,她的手却冰凉。
兰兰稳定了一下情绪,单刀直入,问王师傅是否知道吴海纯在哪里,“之前他晚上不回家,一直说自己在服装厂过夜”。
王师傅大吃一惊,然后否认,说吴海纯从来没在厂子里过夜,“如果你不信,可以问问厂子里的其他工人”。说完这话,王师傅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兰兰是个孕妇,要是这时候在厂里出点啥事儿,谁也兜不起。
王师傅赶忙把服装厂老板给叫来。老板也面露难色,说:“兰兰,这事儿我们能说啥?你家老爷们儿早就跟别的女人好上了,也是行里的,在我这里做货,两个人勾勾搭搭的,挺长时间了。”
据老板说,他俩开始确实没啥,可后来到厂里不看货,就在那儿唠。再后来,俩人就前后脚走,“你说他俩要是真没事儿,看完版就一块儿走呗,都是行里的,光明正大的。但他们整这一出,此地无银三百两,谁看不明白?”
老板觉得这种事外人没法插嘴,“咱也没看着俩人搞破鞋,咋跟你说?你也总不来,谁能特意打电话跟你说这种事儿,还是捕风捉影的。而且你还怀着孕,万一闹出点什么意外来,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兰兰的手更凉了,我紧紧地握了一下,她才回过神似地转头瞅了我一眼。她没哭,反而苦笑了一下,然后问老板,她家在厂里还有多少货,那个女人在这儿还剩多少货?
没想到,他们两家的货早出完,吴海纯根本不用来服装厂。
我们从服装厂老板那里要来了那个女人的信息——她叫王虹,算是五爱市场里的一个“风云人物”,我和兰兰都认识。
王虹长得好,漂亮,大高个儿,前凸后翘,留着一头大波浪,尤其是眼神,特别撩人。王虹是靠男人起家的,仅在五爱市场,大家知道与她有染的男人就有三四个,他们大多兜里都有点钱,肯拿钱给王虹做生意。
王虹最近的这任男人是个南方人,据说他们结了婚,反正王虹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孩子3个月大的时候,还往行里抱过一回。后来就有人说那个南方人跑了,其实他跟王虹根本没领证。之后,王虹就再也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孩子了。
我和兰兰都明白,吴海纯大概是遇到了王虹的“空窗期”。王虹的心思不难猜,她大概以为吴海纯做生意,手里多少有些钱,而且他还不像别的男人那么精,好摆布,自己既得人又得钱。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在出租屋陪兰兰住了一宿。第二天我俩一起上行,兰兰在自家档口门口挂出了“档口转租”的牌子。几天后,兰兰告诉我,她已经在五爱问出王虹老家的地址了——这也是目前唯一可以找到吴海纯的线索。
兰兰决定只身前去找吴海纯,我理解她还不想把这事告诉父母,但又不放心,于是提出陪她一起去。
我俩都是女的,我怕半路出事儿,又把吴海纯的叔伯兄弟吴海飞也叫上(
他也在五爱市场做生意
)。一来,有个老吴家的人去做个见证,有什么事以后好交涉;二来,如果吴海纯真在王虹老家猫着,吴家人兴许能把他劝回来。
王虹的家在康平的一个农村里,相当落后,我们几经周折才摸到那个屯子。在村民的指点下,我们来到王虹家的大门口,往里一看,房子破得超出想象。院里拴着一条狗,旁边牲口槽子上拴了一头驴,西屋窗户底下还有一架破驴车。
狗见了生人开始叫,屋里一前一后出来3个人。前面是个老头儿,后头跟着个老太太,怀里还抱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
兰兰走上前说:“大爷,我们是王虹五爱市场的朋友。她现在不在五爱出床子(
)了,我们过来看看她,她在家没?”
“她来电话说上广州了,也没回家啊,她知道你们来不?”纯朴的老人对我们的身份和来意没有丝毫怀疑,我们被让到东屋。可能是房子低矮,屋子里显得很昏暗,老太太伸手拉墙上的灯绳,灯泡亮了,瓦数不高,点不点没多大区别。
我环顾四周,瞅见屋子靠墙根儿放了一个老式柜子,屋中间有张圆桌,一条桌子腿好像坏了,连接处绑着绿色的尼龙绳。
“这是王虹的儿子吧?几个月的时候还在行里抱过一回,没想到都这么大了!”可能是即将为人母的缘故,兰兰对那个孩子露出真切的笑容,还伸手去逗弄。孩子虽小,但不怎么认生,冲着我们乐,挥着小手冲我们使劲,想让我们抱似的。
老人无奈地说:“嗨,没办法,他爸又不要,王虹要做买卖就带不了孩子,只能我们带。”
没想到王虹的父母这么实在,在他们看来,这个话题似乎并不需要遮掩或避讳。
老头让老太太杀鸡,要留我们在家吃饭。我和吴海飞没作声,兰兰说不用:“王虹不在家我们这就回去了,等她再往家打电话,您告诉她一声我们来看过她就行了。我叫兰兰,她知道我电话。”
临走时,兰兰给孩子扔了200块钱,说自己来得匆忙,啥也没买,“这点儿钱就是个意思”。老两口不断感谢,一直把我们送到大门口。
坐在回沈阳的车上,我们仨谁也没说话。我曾经想过,这次就算见不着王虹,我们也得在村子里好好磕碜她一顿,说道说道她在沈阳干下的那些丑事。农村的社交圈子小,只要我们一闹,老王家一家人即使不被左邻右舍的唾沫星子淹死,至少日后也很难在村子抬起头做人。
可能,我们还是心太软吧。
我们返回沈阳的第二天,吴海纯的父母就来给亲家请罪了,这下兰兰的父母也知道这事了。
兰兰的公婆指天誓日,说到啥时候他们都只认兰兰这一个儿媳妇,“豁出老命来也要把吴海纯给整回来”。最后双方父母商议决定,让公婆带兰兰回葫芦岛。
到公婆家没住多久,吴海纯主动联系兰兰,说要跟她离婚,说当年认识兰兰时自己太小,“太年轻,不懂什么是爱情”。兰兰问他,“你现在懂什么是爱情了吗?”吴海纯没答话,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那段时间,几乎每天下行我都会接到兰兰打来的电话。我们同在五爱市场做买卖,每天见到的人不少,打交道的人也不少,但能说心里话的人还真不多。兰兰只有一个妹妹,当时还在上学,有些事听不懂。跟父母说多了,她又怕老人惦记,所以只能跟我倾诉——至少,我不会笑话她。
我当时结婚也没多久,跟丈夫的感情正处于磨合阶段。兰兰和吴海纯的事对我有一定的影响,我总是会不自觉地代入,对自己的婚姻也会产生一丝迷茫。每天晚上,长时间接兰兰的电话会惹得丈夫不快,他跟我干仗,说:“你以为你是沈霞(
辽宁电台《清风夜话》节目主持人
)啊?”
我只能做贼似地跑到别的屋子去听,兰兰说着说着总会哭。平日里,她是个特别要强的女人,看她被吴海纯伤成这样,我为她抱不平,另外也有点儿怕她想不开——五爱市场类似的事不少,有个性子刚烈的女人曾因为婚变的打击从市场5楼跳了下去,当场死亡。
2001年国庆前夕,北方已入深秋,兰兰预产期临近,我们通话更频繁了。我建议兰兰回沈阳生孩子,但她不肯,“这是老吴家的孩子,我生也得生在老吴家”。
我知道兰兰对吴海纯仍抱有希望,她总认为吴海纯的突然离去是一时冲动。可事实是,吴海纯跟王虹在温暖的广州生活,有五爱的同行看见俩人在“白马”选货。
吴海纯快要当爹了,兰兰认为丈夫会在最后关头回来看自己和孩子,毕竟他们从前在一起的那些恩爱还历历在目。生孩子的头一天,吴海纯真回葫芦岛了,兰兰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候很高兴,语气都跟从前不一样。她说自己没有责备吴海纯,也没问他未来怎样打算,“海纯能在我生孩子前回来,说明他还有良心,心里还有数。人生该有翻篇儿的气度和勇气,两口子尤其如此”。
当时,我也觉得兰兰说得对,毕竟硬件条件和客观事实在那儿摆着呢:兰兰是头婚,王虹已经不知道是几婚了;兰兰生的是吴海纯的孩子,跟王虹在一起,吴海纯就得给别的男人养儿子;王虹这几年也没攒下多少家当,家很穷;而兰兰家庭条件殷实,爹妈还没有儿子。
我想,吴海纯但凡有一点心眼儿,哪怕就是为了自己,也会选择回来跟妻子重修旧好、好好过日子。我劝兰兰:“如果吴海纯真回来了,你可别没事儿就敲打人家,过去了就过去了。你要是那样,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
兰兰确实有那个胸襟,她跟我保证:“不能。”
隔一日,兰兰在葫芦岛的医院剖腹产下一个7斤6两的女婴。新生儿给家里增添了一丝喜气,吴海纯表现也很好,晚上喂奶都不让兰兰起来。
一次,婆婆趁儿子出去时,还偷偷对兰兰说:“说这回海纯应该不会跑了,有孩子拴着呢。”兰兰也觉得孩子、亲情会成为他们破败婚姻的一根纽带。
兰兰出院后第三天的晚上,葫芦岛下了一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天儿变得凉飕飕的。婆家分东西两屋,兰兰一家住东屋,因为下雨,婆婆还给烧了炕。
自从孩子生了以后,兰兰的觉就轻了,夜里孩子稍微有个响动她都会醒。那天晚上,她听见屋子里有细微的动静,醒来后,看见地上有个黑影。兰兰将小台灯点亮,发现吴海纯正在翻她的包。
那包里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是兰兰筹备婚礼、甩货剩下的钱,加上婚礼接的礼钱,大概还剩六七万。这时吴海纯已经把卡拿到手了,兰兰来不及多想,蹦到地上想抢,吴海纯一伸胳膊就把产后虚弱的她扒拉了一个趔趄,然后跑出东屋,跑进院子。
夜雨未休,空气潮湿而阴冷,兰兰顾不得坐月子的禁忌,赶出去死命拽住吴海纯,任凭雨打在身上,也不肯撒手——档口已经没了,这是孩子的奶粉钱,也是她的底线,她不能让,她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再让的了。
吴海纯说王虹在广州有路子,差点本钱,等挣了钱,他会连本带利还给兰兰。孩子的哭声在夜里显得异常响亮,西屋的公婆第一时间赶去看孩子,等公公出来时,吴海纯已经跑了。
披头散发的兰兰指着院门,哭着对公公说:“吴海纯把钱都给我抢跑了!”
当天晚上,兰兰肚子疼,被连夜送进医院,医生说她的剖腹产刀口开了,需要二次缝合。娘家人得知消息气得够呛,兰兰他爸说:“我想去杀了吴海纯。”
一周后,还没出月子的兰兰被接回沈阳,见到爸妈时,兰兰都没哭。她虽然舍不得女儿,但还是把孩子留在婆家,其中肯定有赌气的成分。兰兰娘家人认为:吴海纯可以不要孩子她娘,但不能不要孩子吧?另外,兰兰当时的精神、身体状态都很差,也根本带不了孩子。
兰兰回沈阳的当天,我去了她家,因为还在月子里,她没洗头,黄色的头发像枯草一样,头上还戴了一顶黑色的男式帽子。她脸色灰扑扑的,脸颊凹了下去,身材本来就矮,躺在床上就只剩一小团了。
要知道,兰兰怀孕时从来没有这样邋遢过,我难以置信,眼泪哗地就下来了,没忍住说:“兰兰,你说你咋变这样了呐?”
兰兰也哭,大家就劝她,说坐月子的时候不能哭。我实在受不了,就谎称有事先走了:“等你出月子我来看你。”
兰兰出月子以后,我陪她去银行挂失银行卡,柜员说账户里的钱已经取空了,只剩个块八毛的。她问兰兰还挂失吗?需不需要报警?我说不需要,就带兰兰离开了。
两个月后,兰兰重新在五爱市场出档口,我问她为什么不多在家歇两天,她说在家待着既想孩子又想那档子烂事,怕自己会疯掉,“有点事儿占手,总比干待着强”。
我同意兰兰的说法。那时只要没事,我就会在她的出租房里留宿,陪她说说话。兰兰没有把她和吴海纯租的房子退掉,我当时没敢问她,是不是想在那里等吴海纯回来?
可吴海纯一直没有回来。两年后,两人正式离婚——当时婚姻法规定孩子2岁前男方不能提离婚,而兰兰一直没有主动提离。
2006年,兰兰再婚了,男方是头婚,年纪还比她小。
我们这儿把未婚的男人叫“小伙儿”,兰兰能以二婚的身份找个小伙儿,挺让我们大跌眼镜的,大家打趣说她祸害了人家,但熟悉兰兰的人,尤其是我,确实发自内心地佩服她——这个姑娘在人生路上栽了那么大的跟头,在短暂的休养生息之后,竟然能重新来过,拿得起放得下。
婚后,丈夫要求兰兰再给他生一个孩子,但兰兰并没有马上生,而是先观察他。
我们都以为受了伤的兰兰会恨吴海纯一辈子,有次我问起,兰兰答:“没有。”
“虚荣嘛,都要付出代价。我和他都是。我图人,他图钱,当年我给根骨子他跟我走了,别人给他也走,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兰兰觉得吴海纯有句话说得对,“那时候太年轻,确实不懂感情。”
而且,兰兰觉得吴海纯后来变那样,她也有责任,“如果没有遇见我,他自己从底层爬上来,多受点苦和委屈,或许能早些懂得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知道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学会脚踏实地,至少也能懂得珍惜。但是我给他的东西对于他来说真是太容易得到了,以至于让他对生活产生了误会。所以我跟他之间,究竟谁对不起谁,说不好,就是一本烂账,再说,还有孩子。”
人这辈子哪有不经事儿的呢?不困在里面就好,我很庆幸兰兰不是那种有受害者情结的女人。我问兰兰对新的婚姻怕不怕?
“不怕。”兰兰说,“娶媳妇没有包生儿子的,做买卖没有稳赚不赔的。婚姻也是,在眼光、在经营、也在运气。”
2013年,兰兰彻底离开五爱市场,接手父亲的工厂。
吴海纯彻底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刚走那几年,我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有人说他跟王虹在一起,没到一年就分道扬镳了,他老家也不怎么回,从来没往家里寄过钱,更没管过女儿。
兰兰的女儿一直跟着爷爷奶奶在葫芦岛生活,长到十几岁才被接到沈阳。那时候,兰兰一切都稳定下来了,对夫妻感情也有了把握,但她跟我说自己很后悔,当年不该把女儿留在葫芦岛,女儿到了沈阳,学习跟不上,兰兰花了大价钱找老师给她一对一补习,然而成绩却始终不见起色。
对这个女孩儿来说,补不出试卷上的高分还是次要的,她人生中的很多东西都补不回来了,也没有机会再补了。
编辑|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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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胖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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