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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潮特别推荐|吴玲:无为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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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为婆婆

-01-

我对无为所知无多。我在成为丁家媳妇之前,只晓得那是个大县,穷县,出产板鸭,因为电影《黄山来的姑娘》,无为保姆在京城出了名。

结婚前我没有见过公婆。有一次公公在写给儿子的信中顺带写了段话给我,大意是家中清贫,以寿身体不大结实云云。多年后老丁二表姐说,以寿前面的两个胞哥出娘胎便没了气,他是吃了二表姐的奶才活下来。因为自幼体质孱弱,母亲宁愿使唤几个小儿子却舍不得作为长兄的他下地做农活。大学临近毕业,老丁(那时还是小丁)的健康还是出了状况,染上绿脓杆菌,得了严重的肺结核病,同室病友没有躲过死神的召唤,父母亲哭得撕心裂肺。上天护佑,他慢慢好了。

我与老丁成婚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没钱宴请挚爱亲朋,只是喝了杯清茶便散去了。几个月后,老丁四弟背了一大麻袋礼物来给哥嫂贺新婚。打开,是两床新棉絮,带着泥土与阳光的香味。

-02-

“十全十美”

微信群由我们五个师范同学五对夫妇组成,十人中有国家公务员,企业家,期货达人,更多的是人民教师,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学段位齐全,且多是掌门人。有人戏谑退职后联合办所学校是不费吹灰之力了。此群原为聚会所建,先生们惜字如金,太太们却细针密缕,时而抛些励志图文,时而来点养生八卦,尔后凡五家中,值得分享的事便广而告之。

2020

日,这天是一月前约好的“十全十美”集体出游皖南的日子。第一站是太平湖。琼夫妇在此置业两套度假公寓,一临湖,一面山,不时小住,湖光山色中俩人相依相惜,活脱老大不小的一对情侣,羡煞人也。临行,我却犯难,老丁宜昌会议才结束,双休日又逢省级茶艺大赛在合肥举办,他这个总裁判长将如何取舍?公事不得耽误,“十全十美”同游亦属不易,怎样两头兼顾?我出主意说周五同行,晚上太平湖共进鱼宴晚餐,次日晨塔川、合肥,两厢自便,亦不却琼夫妇之美意。对于我的自作聪明,老丁未置可否。

老丁委实疲惫了。上半年新冠疫情爆发,省内外拟举办的茶事活动相继取消,九、十月份天朗气清,会议、赛事接踵而至,几乎连日出差。难得在家时,电话亦是不断,几部专著交稿日期已到,书稿却迟迟未完结,端的说不过去,只能连天继日见缝插针。还有,母亲的病。我婆婆七月突然脑中风,已卧床三月。

老丁决计不与众人同游。尘埃落定,我松了口气,想他连日劳累后至少可以在家睡个安稳觉。不曾料到,不去是因为周五早晨,老丁接到开城老家打来一通电话。但他没有告诉我。

皖南“十全十美”之行变成了“十全九美”。知他是不去的了,但他希望我践约。

“亲们好!我家外孙女米娜公主于

2020

日上午

10:37

分在芝加哥顺利降生,体重

公斤,母女平安健康。感谢医护人员贴心照顾,多谢各位亲朋好友关心。”天将午,车队整装待发,忽然瞥见琼在群里发出这条喜讯,跟着贴出几张照片,一个粉嘟嘟的婴儿,双眼皮,长眼睑,眼仁黑亮。琼的女儿去国多年,三十出头才觅得如意郎君,最终嫁了个美籍伊朗夫婿,举家欢喜。记得婚礼答谢宴上,壮壮实实的博士牙医拥着新娘跳舞,幸福得手舞足蹈,小花童们乐翻了天。

车轮呼呼于合同黄高速,倏忽群里又冒出一则消息:“女儿蔓菁昨夜从纽约起飞,转道日本于今天下午

时到达国内福州。贝贝终于回到祖国的怀抱。今天真是好日子。”吉普车风雷电掣。不难想象情感细腻丰富的凤夫妇两人此刻的心情。他们与在美国的女儿四年没有见面了。

是的,今天真是好日子。

琼的外孙女是个急性子,小家伙迫不及待想探寻大千世界,比预产期足足超前二十天出生。

蔓菁回国可用扣人心弦来形容。全球新冠肺炎病例居高不下,美国疫情尚在持续恶化,国外华人想要回国何其容易?不谈小姑娘是如何与公司签署协议、辗转从“黄牛”手中拿到高价机票,在她退了纽约租赁房,将所有物品打包封存,距离飞机起飞已不到二十四小时。在办理归国手续时,却被安检部门告知核酸检测报告不合标准。不能登机。怎么办?住房退了,随身行李已寄出,工作交接了,公司准假了,费了半年多时间才等来的这张归国机票……蔓菁懵了。小蔓菁高中时便只身来纽约,十年时间里锻炼了她独自解决各种棘手问题的能力。她搜寻一家家医疗机构,十分沉着地选择了一家,加急重做核酸检测。一般的加急报告最早亦要一天后才能取到。那晚,她一宿没睡,守着电脑屏幕。谢天谢地,在登机前六小时,蔓菁拿到了核酸检测合格的证明报告。登上飞机舷梯的刹那,蔓菁姑娘哭了。

这天晚上八时左右,我听到老丁电话,嗓音谙哑。半晌,他说母亲走了,他已回开城老家。

这天是周末,二十四节气中的霜降日,一个平常却又不平常的日子。这个日子出行,却是我不经意间选定的。网络流行过一句玩笑话“世间唯有生死,余者皆是小事。”孰料这天,我们都遇到了。

我的婆婆故去了。从此见不可及,思不可望。

-03-

五果堂丁氏在无为是个大姓,丁氏先祖于宋朝末年自苏州播迁无为,此为一世祖满一公,后生二世祖荣一公,后生三世祖华一公、华二公、华四公、华五公、华六公(即五果堂之始)。老丁父亲即我的公公丁祖强为老大房华一公一支,按字辈排行“应一时光国,宏汝效守常,云仍祖以绍,宗同世必昌……”,“祖”字辈在开城算是比较高的辈分。我们回乡,有称叔祖爷爷奶奶的小辈人高马大,胡髭浓黑了。追根溯源,老丁的曾祖父母那时光景还算了得,有宽宅土地长工庄园,儿子们个个像翩翩公子,可惜好景不长,民国大革命吹响了反封建的号角,从此家道中落。虽内囊已空,祖父母一辈遵从祖训勤谨持家,小心行事,日子尚且无忧,他们的儿子祖德、祖强自幼还能请得起先生,若干年后,国内运动风起云涌,祖父母一条白绫,双双悬梁。从此兄弟俩天各一方,各顾不暇,丁祖德远遁东北吉林,只在弟弟临终见上一面。丁祖强没能随兄长一起远走,落户姚棚村。在亲友张罗下,

岁上娶了邻村比他大四岁的赵家姑娘凤英为妻,凤英是长女,下有弟妹各一。赵凤英即是老丁母亲、我的婆婆。一位美丽贤淑、为这个穷家操持一生的女人。

俗语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合肥乡下喊自己的母亲婆母“妈姨”,无为这地方喊自己的母亲婆母“阿妈”,姑娘小媳妇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比叫“妈姨”动听多了。再之后,跟着孩子们喊“阿奶……”声音亦是柔柔的,软软的。二表姐说我公公不谙农事,身子又单弱。“像个白面书生,不会做事,都是阿妈做”。令人高兴的是,二表姐身体十分硬朗。

“挑百把十斤稻子能一气走几里路,不歇肩。”她对我很亲,拉着我的手,说我“懂事”,不嫌他们是乡里人。

“你阿妈累坏了,连着生了六个儿子,一口奶水都没,大阿哥(指老丁)和三个兄弟全靠喂米汤长大。”我晓得老丁小时候吃过她的奶。

“真是长姐如母。”二表姐比老丁整整大二十岁。

老丁父亲我没有见过几次面。老家香案前摆放一张放大了的他的相片,四十多岁的样子,还眉目清朗。公公在村里是个记账先生。二表姐说:“你阿爸替村里人家写信,好远的人家都找来。”八零年代中期,在合肥城中央的四牌楼邮局门口,我还见到过代写书信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搬个小板凳蹲坐在角落里,戴着老花眼镜,拢着袖子,膝前一张招揽生意的硬纸片,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大字。有的不带板凳,直接坐在台阶上,口里念念有词,眼镜快要贴到信笺上去了。

姚棚村的老人们没有几个读过书。公公是这一带受人尊敬的“文化人。”

姚棚村原名“窑棚村,”使人想到《天仙配》中董永的一句唱词“寒窑虽破能蔽风雨。”不错,姚棚村以前就是窑棚村,比周围的董大村、太平庵村、山垴村、赵公村都要穷。因为穷,九零年代我与老丁领了证,他才带我回家认门。

公公患哮喘多年,到冬天就犯病,他喜欢抱着一把茶壶,坐在褪了色的旧八仙桌前,喝茶取暖。寒风凛冽,门框又不严实,灌了风就“咣当咣当”的直响,冷得人直发抖。桌上摆着茶叶蛋,粽子,酥糖,豆腐干子,是婆婆特意为我这个新媳妇准备的。那是我第一次回家拜见公婆。婆婆鬓角已有白发,只是忙,自己吃得极少,菜只拣好的往我碗里夹。

公公不住地咳嗽,咳出了眼泪,喉咙“呼哧呼哧”的发出风鸣声,半天直不起腰来。

婆婆肯定和二婶商量了,晚上,将二叔家里一张最好最暖和的大床让给了我。

公公没有等到新世纪来临。那天上午十点钟左右,我接回刚上小学的儿子,将园里事情嘱咐停当,带儿子来到明光路合肥长途汽车站。车达无为县城,转乘一辆蹦蹦车,车厢旁镶着木板,余空处满放着七歪八斜的小猴板凳。这条土马路颠簸得很,车子驶过,黄尘扬天,人在车里互相碰撞,一路摇晃。开城小镇到了,蹦蹦车“突突突”停下了。抬头,四野萧疏,寒鸦阵阵,一条羊肠小道曲曲弯弯通向村里,只可徒步,到家,已暮色四野。

公公辞世虚临花甲,那是

1999

年冬。

二十年过去,无为已通高铁,合肥过去只消

分钟。

S208

省道从县城往姚棚村,是一条黝黑笔直的柏油马路,与城市无异。这条路叫“无六路”,路旁植有桂花、白杨、香樟、垂柳。乡间四月,水田漠漠,阡陌纵横,杂花生树。尤其栾树,秋风一吹,枝头晃动着一簇簇洋红色冠果,极是好看。车子开到这里,免不了下来兜兜转转,庄稼,天空,葱茏大野,一栋栋建造精美的乡间民居,静静流淌着的永安河,都令人心情愉悦。

“无六路”从无城镇起始,“六”指哪里?有回我问老丁。

“六店乡。”

“为什么不上开城中学,去读六店中学?”家门口穿过两条田埂便是开城中学,为什么舍近求远呢?

“黑五类学生,开城中学不收。”

“?”

1979

岁的应届高中毕业生丁以寿考取南京军区某院校。大队书记骑了一辆老“永久”兴头头来报喜,小丁同学正在田埂上放牛。但是,太迟了,这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在路上走了两个多月!到了招生地点,人马皆空,招生早已结束,他傻了。那年全乡仅他一人考上大学,却没能跨进大学校门。亦曾聊起这段往事,如果当年进了部队院校,中国不是多了一个部队将官,少了一名大学教授?

古话说福祸相依。“黑五类分子”的丁以寿同学几十年后成了中国茶文化专家,是否要感谢六店中学曾经收留了他?

-04-

史料记载,无为县建制于隋朝,名取“思天下安于无事,无为而治”之意。此地处安徽省中南部,长江北岸,北倚巢湖,南与芜湖铜陵隔江相望。宋代曾与临安、扬州、寿春并称“全国四大名城”,是传统的鱼米之乡。对于这块“山环西北,水骤东南”的风水宝地,我的婆婆一生亦没能享几天清福。婆婆年轻时面目姣好,婚嫁之龄媒妁不断,舅妈妈说婆婆相中公公因是一个念过书的人,人又实诚,心善,故而嫁。虽夫家家徒四壁,孤家寡人一个,她亦是情愿。公公不像其他村夫那般健硕,婆婆疼惜年龄比她小几岁的丈夫。凡田畈屋里活计尽是起早摸黑地做。家底是没有的,孩子接二连三地出生,日子自然愈发艰难。婆婆一心是想要添个“小棉袄”的,不晓得生了六个儿子亦难见闺女的踪影。丁家男丁旺,祖孙四代中只生有一个女娃娃。

婆婆与我们一起生活过二三年。我们的孩子出生以后,婆婆第一次走出开城镇,来到合肥,算是她平生走得最远的地方,这年婆婆已近六旬。姚棚村到安徽农业大学牧场区宿舍,得转乘四五趟车,无为县城至合肥,大巴车就要走好几个钟头。婆婆晕车,每次到家,像生一场病。这样,她还要背一堆土产,母鸡,鸡蛋她皆是舍不得吃的,梅干菜、干瓠条、腌萝卜亦是一包一包的预备好。篮子装不下,就驮着,抱着。

大约人到中年,才晓得带孩子是一件多么辛累的事。那时候,我却不能体谅婆婆的劳碌,只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上班,孩子自然交给婆婆,下班,婆婆又不声不响去厨房忙,家务一点不让插手,地板,玻璃,衣服,屎尿片,等孩子睡觉,一切料理得清清爽爽。“是我们的阿妈嘛,一家人还用客气?”于是没心没肺随她去忙这忙那。而那时我竟不晓得带孩子比上班要辛苦得多。

婆婆溺爱孙子,含在嘴口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儿子小时候是个小胖墩,又爱动,婆婆成天抱着为什么一点没有觉得累?

婆婆吃饭总是在一家人后头,几乎茹素,只吃一点汤汤水水泡饭。“牙不好吃得慢,你们忙你们的去。”,吃完,把锅碗又洗刷了。婆婆是旧式农村妇女,自己的名字还写不周全,却晓得让儿子和媳妇不做事还心安理得。

给她买了花衣服和裙子,她舍不得穿,乡下老太太一辈子没穿过裙子,多难为情,但看得出她的爱惜和欢喜,叠得好好的放柜子里了。我给她拍了相片,说多好看。她于是笑了点头。

二婶说过,阿妈一生都淸丝丝的,不讲一句错话,从来不麻烦人。做了她二十多年的媳妇,没有听到过她高声讲过话,从不要求子女们有任何回报。

婆婆带儿子念童谣:

小板凳歪歪,菊花开开。

新娘子,站起来,

我有胭脂水粉擦;

擦白脸,走娘家,

娘家远,走田埂,

田埂烂,抬扁担……

她用开城方言念给儿子听,唱歌一样好听。

月亮月亮头头,

里面有个龙头;

龙头龙头摆摆,

里面有个奶奶;

奶奶出来烧香,

里面有个姑娘;

姑娘出来梳头,

里面一个黄牛;

黄牛出来喝水,

里面有个小鬼;

小鬼出来点灯,

烧了鼻子眼睛。

二三岁的儿子记住了,亦用无为方言念,摇头晃脑,甚是可爱。

“楝树开紫花,燕子飞我家”。“家”儿子至今念“

我们住在

楼,出了院子有池塘,农田,桑林。这片原是农大牧场区,只有三四栋农大教工宿舍楼,寒来暑往,四季分明,幽寂而又野趣。

有一天,桌上一个大玻璃瓶子里的小蝌蚪在游啊游。

又一天,阳台上一篮马齿苋。小人儿指着说,我们吃“马其罕。”

婆婆带儿子到田野里找蜂子,捉天牛,认麦子、稻子、稗子、灯笼草、面条菜、蒲公英。孙子的回报是每年回乡,将储蓄罐里积攒的压岁钱悄悄塞给奶奶。

婆婆一生育有四子,四个兄弟年龄相差十多岁,个子一个比一个高。她忙完这家忙那家,没有歇时。

大约四五年前,婆婆身体忽有不适,我们接她来省城。

“只是子宫下垂,身体其它地方没有任何毛病。”医生说。

我托了朋友,请最好的大夫给她手术。她心疼得什么似的,说我“又花许多钱。”

耄耋之年后,婆婆坚持回乡下生活,还在门前种几畦菜蔬,喂几只鸡鸭。儿子们接她去城里,她皆以“住不惯”为由,我晓得婆婆的深意是自己老了,怕给儿孙们添麻烦。婆婆唯一的喜好是与几个邻居老人玩一种老式纸牌,以消遣时光。庚子夏天的一个早晨,婆婆只是轻轻地歪倒了一下,就一半身子失去知觉,再也没能站起来。

二婶辞了工作,三个多月从未离开过病床,日夜守护,端汤俸药。

老丁和我回家探望,婆婆用仅能抬动的那只胳膊一再扬手:“你们忙,不要两头跑。”

三叔三婶定居石家庄,孩子上学,生意亦忙,三婶没有随三叔回来看望婆婆。临别,婆婆说“想小红”。三叔哄婆婆说“下次带远春、家徽、小红一块儿回来看阿妈。”婆婆微微地摇摇头“下回不得见了。”果然生不在见。

有次婆婆说肚子里胀,我们说赶紧请医生。四婶将我们打发出门,戴上手套替婆婆掏大便。婆婆说:“称坦(舒服)了。”

四婶与四叔皆二婚,素不睦。四婶回上海,婆婆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放,眼角流下两滴清泪。

有一天,她叫二婶将她的耳环戒指手镯等首饰全部取来,交代她“都是你大嫂买的,全都还给她”。

去世前一周,婆婆对二婶说:“儿唻,还有几天你就解脱了”。二婶哭得像个泪人。

婆婆嘱咐二表姐,死后想要请个乐队,热闹。二表姐开玩笑说,你有四个媳妇哭你,么事要请乐队?婆婆说,她们不会哭,哼哼两声,不是和一条狗一样的死?隔了几天,又叹息着对二表姐说不要请乐队,人死不能复生,请乐队还花钱,小四(四叔)他们还欠债。

婆婆生命的最后时日,拒绝输液。有一晚她在睡梦中喊了一夜老丁和我的名字。婆婆得知二叔的儿媳妇怀孕,说她有重巴(孙)了,死可瞑目了。婆婆一再叮嘱不要给她买最好的寿衣,说烧了可惜了。

这些都是二婶后来告诉我们的。

我们的阿妈,婆婆,生于民国二十四年春,作古于庚子年秋,终年

是夜,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一条信息:世界上最爱我们的那个人去了……

-05-

冒襄说:“爱生于昵,昵则无所不饰。”此属常理,亦不尽然。有回老丁应邀去霍山作家村,谈“贾母与六安茶”,那天恰是“三八”妇女节,席间酒令官忽别出心裁,凡举座丈夫必对妻子说一句含有“爱”字的情感表达语,共飨佳节。举座侃侃,例举为妻之贤德,轮到老丁,只是“嘿嘿”,半天不语,众人起兴,还是“嘿嘿”,令官且饶过他,容他到最末一个唱大戏。结果一圈转完,众人翘首期待中,他亦只频频举杯,仍是一个“爱”字不能出口。一个读书人,一个熟读经史子集的人,他的对夫妻,乃至对父母,对兄弟……的爱,就是这样的极简与超然。他的对于人世间的情,不表达或许就是最好的表达。

有次说到庄子“鼓盆而歌”,我曾玩笑,将来他的老妻灰飞烟灭,他会作甚?

现在,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他,已先于我回到故乡,回到姚棚村,回到母亲的灵前。

无论决计如何,明天我必须回姚棚村,于婆婆灵前哭孝守灵,才合乎常理。我的婆婆蓬山西去,长嫂如我,还在访山问水,成何体统?问几点到家合适,老丁只说家中人多,嘈杂,忙乱,嘱我随团行动。他替我买了

日黄山北至无为的高铁车票。我不解,亦不便问。因为晓得凡家中大事,几个弟弟皆遵从大哥的意见。

“十全十美”此行皖南的最后一站是篁岭。我在塔川滞留半日,

G7416

次车未时

1:58

分才发车。早饭后,收拾好行李,等着庄园老板娘替我预约的顺风车,说汽车接到客栈,直接送往高铁站,

元车费。我疑心听错了,是

300

吧。她说,是

块,一点不会误事。塔川庄园距离宏村极近,不过七八分钟,我已走在一大片稻田中,山峦、民居、高而蓝的天空、兴高采烈的游客,和往日应该没有什么不同。我在稻田里徘徊,秋风不知我心事。

前几天在姚棚村前,亦看到这样大片大片的即将成熟的稻田,稻子长势好,垂着沉甸甸的穗子,杂草亦是茂盛,将田间小路遮蔽得严严实实。是个极好的艳阳天。走出稻田,我满头大汗,衣服黏满草籽,腿上被叶鞘皴出了许多血丝。那天,我们将婆婆抱上轮椅,推到户外。她斜倚着椅背,目光直直望着远方。她是否看到了生命中的最后一轮太阳?

弟妹、我的母亲与我在无为高铁站汇合,抵达姚棚村已近下午四点。爆竹声时断时续,早有人接到村道口。

一溜红红绿绿的长棚将原本冷清空荡的场院悉数罩住,里面乌压压的,锣鼓声,哀乐声、嚎哭声、爆竹声、嘈嘈切切声,轰响成一片……

弟妹挽着母亲,披麻戴孝的四兄弟穿过人群向前迎来,话未出口便倒身下跪,后面我的几个妯娌亦是同样装束,一个一个对着我的母亲俯身长跪……慌乱中,不知谁给我披了孝衣,戴了孝章。

灵堂前挂满挽联,供桌上摆满鱼、肉、饭、果、酒、鲜花等祭品,烛光摇曳,檀香袅袅。一张婆婆的遗照,慈眉善目,蔼然可亲。婆婆躺在水晶棺中,身上覆盖大红绸花被面,安详合目,面如生前,只是她再不能对我说话,喊我的名字。我的眼泪涌出了眼眶。记得那年初见婆婆,似乎过去并不很久,她是那样欢喜,不晓得说什么好,仿佛亏欠我似的,只是双手擦着围裙,不知所措喊着“儿唻,儿唻”。尔今,我长跪不起,却是我的婆婆千秋已过。

墙角边燃了一个火盆,有人不断向里添纸,火焰窜得很高,青灰色的烟尘混合着鞭炮浓浓的火药味在空气中弥漫。

“这是我大嫂子。”二婶引着我一一拜见亲戚中的长辈。方才看清挤挤挨挨的餐桌中间一面大鼓,几个拿叉与钹的人,几个吹拉弹唱的男女。这是婆婆生前想要请的乐队了。鼓乐手们都很卖力,变换着曲子,只是并不觉得怎样的悲,反而像是另一种热闹。至亲至爱的人中,我亲历父亲的死,已然恍如隔世,只是痛不能已。现在我跟着二婶,只是机械的喊着,应着,一一向他们跪谢。他们以长者的身份安慰我,说几句婆婆生前的往事。我什么也没有听清楚。

人们远道而来,像赴一场盛宴,是的,一场死别的盛宴。院子里满是酒瓶、饮料瓶,纸烟盒,爆竹与黄草纸堆得像小山。许多吊祭的人脖子上搭一条白毛巾,在桌前聊天,叙话,几个小孩子们在人群中嘻嘻哈哈闹闹打打。丧仪遵从婆婆的愿望仍从旧俗,开城这里,八十以上老人的丧事称为“白喜事”,随礼的人家要吃流水席,今天吃,明天吃,直到入土为安后吃完最后一席。

冲天炮在空中爆响了几下,烟酒齐备,大盘小碗密密麻麻摆满桌子,晚宴开始。日头未落。乌压压的人群中,我只认识极少的几个亲戚,余者皆陌生。二婶说他们大多都是村里的邻居。

锣鼓暂停,哀乐低徊,人们脸上一点看不出别的什么,喝酒布菜,不亦乐乎,兄弟几个亦是面红耳赤,妯娌们甚至亦端着酒杯去临桌敬酒了。我才晓得“白喜”原亦是一种喜事。婆婆是村子里年龄最长的人,丧事原该隆重热闹。酒席中,有个身材矮小的老头,鹤发童颜,耳聪目达,极安静地坐着,微笑不语。二婶说他

岁了,还做农活,是她的父亲。我向屋里看去,那个躺在水晶棺里人真的是我们的阿妈吗?她前天晚上停止了呼吸,人们刚才还哭得呼天号地,转眼之间觥筹交错。

死者长已矣,生人忽已歌。他们活得像田野里的一株庄稼,秋风中的一茎野草,随性自在,对于生死,我想他们比我有境地。约莫一小时后,爆竹响,宴席散,有人大醉,东倒西歪后被人架了出去。

这晚是向逝者告别的时刻。丧棚里很快清理一空。七点左右,锣鼓重又响起,熙熙攘攘的人群立马肃立,主事者在哀乐声中一一念诵吊祭者的名姓,颂念逝者一生如何俭韧贤淑,教子齐家,德传梓里,并代表家属向他们表示谢忱。之后四个儿子逐一携妻子儿女在灵前跪拜,瞻遗后再跪列棺木两侧,后是亲属一家家拜祭,后是年长者拜祭,后是亲友拜祭,后是邻居小辈们拜祭。

一时礼毕。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女子,亦是披麻戴孝,肤白,黑衣,盘髻,这人是谁呢?竟从来没见过的。恍惚中听她说道:阿妈原是没有女儿的,她算是阿妈的干女儿,请听干女儿来灵前哭一场。

她唱《哭七关》。听得她唱到:

手捧一炷香,

香烟升九天;

大门挂岁纸,

二门挂白幡;

妈妈归去天,

女儿跪在地上边;

儿给妈妈免灾难,

跪在灵前哭七关……

头一关是望乡关……

二七关是鬼门关……

第三关是金鸡关……

第四关是苦难关……

五七关是阎王关……

六七关是苦难关……

七七关是黄泉关,

黄泉路上路漫漫,

金童引路玉女伴,

妈妈骑马坐着轿,

一路平安到西天……

她是个民间艺人,将婆婆的一生编进一首歌里,且说且舞且唱。“人要俊,把孝带”,人群没有不看她的。她嗓子好,如泣如诉,深情并茂,直唱得人泪珠涟涟,肝肠寸断,树上鸦雀扑棱棱飞去。唱毕,主事者拿过一个子孙桶,方才晓得她的哭灵原是要馈赠的。

戌时,邻居散去,亲友被安置去了镇上的宾馆歇息,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音乐低低地回旋。妯娌们坐在桌前叠毛巾,每条毛巾里裹一包香烟,折叠好后再打个结,预备明天早晨出殡时给路祭者还礼用。有人在分拣物品,有人在搓绳折花,有人在核实殡仪车辆。诸事已妥。儿孙们继续守夜,焚香、剪蜡花、烧瞑纸,各司其职,停放灵柩的隔壁房间一张临时大床,预备不时之需。

长明灯一直亮着,要点三天三夜的。

寅时到。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震破黎明前的寂静,这是起床的讯号。

厨师们早已预备好饭菜。陆续到来的人睡眼惺忪,坐的坐,站的站,大家并没有吃得很认真,或许太早了没胃口,或许因为要起灵了。厨师们却不急不慢提醒大家“多吃多吃,中午开饭迟。”

不过一支烟功夫,院子里又是密密麻麻的人。

我们从棺木上取回各自的孝巾,子侄辈帽子上缝了一撮长麻,孙子辈帽子上缝了一段红绸带,重又披戴到头上,退回到人群中间。

舅妈妈独自搬了一个小凳,到棺木旁,坐下,她掀开花被面,脸颊贴了一下婆婆的脸,自语道:“阿姊,我再跟你说说话,你要走了,下回来再不得见你了。……你看看,你走得多风光,四个儿子四个媳妇四个孙子齐刷刷的给你戴孝,敲锣打鼓多热闹……阿姊,你是有福的,安心走你的路吧……”这个老人可真有意思。我晓得她原是婆婆的姨表妹子,亲上加亲后又作了亲弟媳。忽然想笑,又觉不妥,赶紧憋住。她叽叽咕咕又说了一会儿,家人各自忙碌,并没人进来,恐她再伤心,我便把她拉出门去。二婶忽然进来趴在棺木上大声嚎啕,三婶、四婶进来亦同样大声嚎啕……

嚎啕声伴着巨大的哀乐声,灵堂撤去,祭品装好,棺木移到了院子里。我想,婆婆就要启程了。

棺木一抬出家门,有人即刻打扫房间。之后,大门被轻轻掩上,听见有人说:不得进去了。

棺木头朝东,抬灵柩的队伍整装待发。众亲行礼,儿子们照旧举家跪在棺椁两侧。

天际还是黑魆魆的。人们在等着出殡时刻到来。

六点二十分,天色微明,太阳出山。只听得一声号令,鼓乐齐鸣,鞭炮震天,人群赶紧列队。“一,二,三,起步,”八个德高望重的老汉抬着灵柩缓缓沿着村道出发,先是向东,东边人家走完后又折向西,灵柩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捧相片的,洒纸钱的,放鞭炮的,发祭礼的,吹吹打打的,看热闹的。

三婶和四婶一家走在马路一边,我与二婶一家走在马路另一边。各地丧仪大同小异,长子或长孙捧相片,婆婆大孙媳有孕在身,故由长子捧。灵柩沿途经过各家门口,多有路祭。二婶说,路祭原来繁琐,设香烛纸钱各色供品,现在简便了,只是放一挂鞭炮。发放祭礼的人走在我们前面,挎着一个极大的猪头篮子,这边人家鞭炮一响,他往这边呈送祭礼,那边人家鞭炮响,他又得往那边呈送祭礼,祭礼即是我们昨晚所折叠的香烟与毛巾,其实也来不及奉上,只能是远远的抛这过去了,实在是来不及,这时对方双手恰好迎来,祭礼不偏不倚就落在手中了。对给予路祭的人家逝者子女须得跪地叩谢,那些人家我皆不熟识,更不晓得如何称呼他们,看见二婶对着路祭的人跪地叩谢,我赶紧亦跪地叩谢。

二婶说,凡路祭者越多,则表示仙逝者越受人尊敬。

“宁瞧老人上山,不看姑娘上轿。”小镇上早起的人,来往赶集的人,看热闹的人,无不驻足。许多人家皆是放鞭炮的,行跪拜礼时,往往来不及起身前头鞭炮又响,即使妯娌四家分头还礼,亦只能很慢地前行。有一会子,我的眼睛突然晕眩,灵柩后面尽是白花花的影子,觉得像是在履行一种仪式,亦像是在表演,连哭泣亦忘记。

直到过了开城老街,永安桥。我们才松口气,上了车,身上一点力气都没了。我才若有所悟,老丁知我睡眠不好,关节疼痛由来已久,别说长跪,即使长时间站着亦是难忍,他给我买的

日回老家的车票,原是有意味的吧。

二小时后,我们捧着婆婆的骨灰盒回到村里,并不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村旁的墓地。是片老坟地,埋着村里一些死去了的人,不过距离老屋二三百米远。此处树木茂密,野草没膝,仔细看,才会发现一些墓碑,墓碑上镌刻着“千古流芳”“椿萱福地”等字样,都已风化得不像样子了。公公的墓亦在这里,婆婆的安息之地,只需在公公墓地旁掘个新坑。早已有望尊长者先到这里,做好骨灰下葬前的各项准备工作。人生离合之缘,盖有数乎。别离二十年有余,我的公公和婆婆永远长眠在一起。

这天中午的午宴并不迟,因一切顺利。饭毕,果然“偷寿”的人将饭桌上的寿碗悉数“偷”走了。

婆婆安葬后第三天,依照本地规矩,子女得烧纸马、纸房子。那是一栋三层楼的楼房,甚是华丽有气象,摆在堂屋的大桌子上,顶到屋梁了。二婶说,楼房里一应俱全,现代化的家具应有尽有,只是纸做的罢了。“真是一栋好房子”,众人啧啧称赞。纸房子是二婶他们去镇上扎彩铺买的,说是亲眼见匠人组装好送过来的,关于“好房子”,人们更深信不疑了。

华丽无比的纸房子抬到了墓地前,比坟堆还要高,垫了又软又厚的草纸,埵得四角牢牢的。

一切准备就绪,麻雷子振聋发聩地响。主事者点燃四角的草纸,纸飞如蝶,满天翔舞,华丽无比的纸房子在大火中轰然倒塌,转眼一堆灰烬。我们摘下孝章,投进灰烬中,然后跨过一个火盆,慢慢走回家去。

这天午后,妯娌们坐在桌前叙话,突然,一个孩子急匆匆跑进来,睁大惊骇的眼睛:“妈妈,快来看,好长的蛇……”他是三婶的儿子家徽,才九岁。

“这个时节,怎么会有蛇?”四婶说。

我亦将信将疑。众人跟着家徽出了门。

果然一条四五尺长的长蛇,在院子里游动。一群人远远围着观看。

二婶说,她正在水池旁装水,这条长蛇抬头看着她……她骇坏了。

长蛇游啊游,游到了家门口,伸着头张望了一会,慢慢游走了。我们继续看,长蛇游到了二表姐家门口,伸着头往上爬。因她家门是锁着的,长蛇抬抬头,又慢慢游走了,游进了山墙边的草丛里。

三婶忽然嚎哭道:“我们老家说,每个人走的时候最后都会有一条蛇,是阿妈回来看家里人。”

果真,是我们的阿妈回来看家里人?

我和老丁的青葱岁月

(本期组稿编辑:马丽春,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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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常务副秘书长。著有《囚禁的风》《缓慢的雪》《比梨花白》等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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