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跟家明结婚的第七年。

都说七年之痒是个坎，对一个一结婚就做全职太太的女人来说，这个坎过得尤为艰辛。

晚上六点半，家明带着我们的儿子小雷下班回来，我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口迎接他们。

家明没有跟我打招呼，他关了门，换上拖鞋，嘱咐小雷赶紧做作业。

小雷也没有搭理我，换上鞋子的他提着自己的小书包，走了进去。

我仿佛是一个透明人，尴尬地站在原地。

自从半年前那次激烈的争吵之后，家明和小雷就开始用冷漠的态度跟我相处。那次争吵的导火线是家明公司的女同事跟他索要圣诞节红包，而家明发了。我发现后不依不饶，因为我从来没有在节假日跟家明要过红包，自然也不允许其他女人跟他要。

家明觉得只是普通的办公室礼节，而且这个女同事平时在工作上也经常帮他忙，小小一个红包算不上什么。他越是解释，我越是怀疑，甚至数落他平时节假日从来没有买过礼物送我，却对其他女人的要求那么上心，而他则说出那些伤人的话：

“你现在什么东西不是我买的？我已经努力赚钱养你了，还要我节假日买礼物讨你欢心，你是不是在家安逸惯了，觉得理所当然了？”

听到这话的我，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七年的全职太太，我的付出并不少，特别是孩子刚出生头两年，经历过的人都深有体会，每天睡眠不足是常态，就算生病了也要扛着，照顾好孩子做好家务，才能安心休息。好不容易孩子大了，想找份工作，既要考虑到兼顾家庭，又要自己能够胜任的，找来找去也没找到合适的，就这样耽搁了。

我越来越跟社会脱节，也不再年轻漂亮，而家明的事业却节节高升，周身散发着成熟男子的魅力。

巨大的落差让我心生焦灼感。

我开始频频关注家明的手机，一看到有异性跟他聊多几句，言语暧昧，我就神经紧张，抑制不住自己对家明追根刨底地盘问。

家明一开始总是耐心地跟我解释，可久了也不胜其烦，争吵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小雷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像只经常遭电击的小老鼠，眼里都是闪烁着惊恐和不安。

那天之后，家明开始对我冷淡，他不再回应我的质问，也不再跟我争吵，我们之间像是隔着一条结了冰的河。

我想他是彻底对我失望了吧。

小雷也日渐懂事，从前我总需要三催四催，他才肯恋恋不舍地离开电视，做作业，现在他一回到家，就自己坐在小书桌前，安静地做作业。我连催促儿子的机会都没有了。

屋子里安静得让人感到窒息。

家明开始做晚饭，其实他是个很好的男人，工作努力，也顾家，这一年里，我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没办法做饭了，他也没有怨言，下班就挽起袖子做饭。

“家明，你渴不渴，我倒杯水给你喝。”我讨好地说着，伸手去拿水杯，可手突然一软，杯子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玻璃渣溅了满地。

家明和小雷同时转过头来看向我，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一脸抱歉。

小雷好像受到很大的惊吓，一动不动看着地上满地的碎渣。家明走了过来，安慰地说：“没关系，只是杯子碎了，爸爸收拾一下就好。”说着拿起扫把和簸箕，将地上的玻璃渣仔细清扫干净。

他没有怪我，现在他已经连跟我说句话都不愿意了。家明，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

每天家明和小雷出门后，家里变得空荡而寂静。我除了看电视打发时间，也没办法做其他事情了。我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总是容易打翻打碎东西。

渐渐地我只能窝在沙发上，看着无聊的电视剧，等着家明和小雷回来。

这天，家明的母亲突然过来了。

我们结婚前，他的母亲就不喜欢我，婚后也没有帮我带孩子。我们婆媳关系一直不太好，但因为没有生活在一起，也没有正面冲突过。

可前些日子，她突然上门来，当着我的面，要家明重新找个女人过日子，那天我气得将桌子上的东西都摔在地上，才将她赶走。

今天他的母亲来，我也没给她好脸色看，我走进房间，“砰”地一声把房门关了。

我听见家明跟他母亲说：“妈，就是风太大。”

他妈妈哀怨地说：“今天哪来的风啊？你就是太执迷不悟了！”

我冷笑了起来，他母亲巴不得我马上离开，这样家明就能娶其他女人了。

我的家明，你对我越来越冷淡，这样刻意地漠视我，是不是也想跟我分开，好娶其他女人呢？

晚上，我躺在家明身边，无法入睡，抑制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家明突然翻身挨向我，他温热的额头贴着我的脸，嘴里梦呓般低喃着：“老婆，我爱你。”

我眼里冒着热气，心里既激动又难受，我紧紧抱了抱他，在他耳边说：“老公，我也爱你，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吗？”

回答我的是他沉稳的呼吸声，而我终于能安心入眠。

可是第二天醒来，他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也许之前我真的错得太离谱，他心里虽然原谅我了，但态度还是那么冷淡。

过了几天，我婆婆又来了，她还带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

这个老婆婆穿着宽大的深色裙袍，手上戴着一个玉镯。

我依然坐在沙发里，远远地看着他们。婆婆在家明耳边嘀嘀咕咕，我看到他皱起眉头，摇头表示反对，婆婆看起来很激动，抓着他的手又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从始至终，只有那个手戴玉镯的老婆婆，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看起很老很老，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眼睛却像星辰，清澈而闪亮。

她向我走来，在我身旁坐下，抓住了我的手。

“姑娘，你告诉我，你现在快乐吗？”她的声音慈祥而温柔，让我想起去世多年的奶奶。大概是太久没有跟人交流，我因为这句询问，突然落下眼泪来。

“不，我不快乐。我的老公孩子都漠视我，我每天都过得很抑郁，很哀伤。”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

“我想可能是之前我太敏感，总是跟他因为琐事争吵，他厌倦我了吧。可我已经道歉了，为什么还不原谅我？”说到这里，我委屈地呜咽起来。

老婆婆温柔地轻拍我的背安慰我：“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漠视你，不跟你说话，可能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我抬起泪眼朦胧的眼问道。

“他们不跟你说话，不是因为没有原谅你，而是因为，你根本就不存在。”

老婆婆的话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心上，逼得我浑身莫名战栗起来。

一阵剧烈的疼痛袭击了我的大脑，一些破碎的片段以超乎我相信的速度，突然穿进我脑海里，在里面高速运转无数次后，一点点形成有序而真实的记忆：

半年前，我跟家明因为他发圣诞红包给公司女同事而争吵，他说了句让我觉得很气愤的话，我抽了他一个耳光，跑了出去。我一边哭一边跑，就在家门口的那条马路上，被飞驰而来的大货车撞到，当场死亡。

我死了，可我的灵魂却不愿离开，每天都在这座房子里飘荡，我留恋我的丈夫，我的孩子，所以一直假装自己还跟以前一样生活在这里。

他们不是漠视我，是根本看不见我。

家明的母亲发现了我的存在。电视剧会突然被启动，东西会突然摔碎在地上，门会突然被关闭，种种迹象表明，这个房子里住着一个看不见的灵魂。

她想叫法师来作法，将我收走，可家明不肯。万般无奈下，她找到了老婆婆，让她过来帮忙。

“你是谁？为什么能看到我？”

“我是灵婆，我来劝你离开，重新投胎做人。”

“不，我想一直留在这里，我舍不得离开他们，我保证我不再影响他们生活，只这样静静看着他们，可以吗？”我哀求着。

灵婆摇摇头：“人鬼殊途，你的存在不仅给这个空间添加了阴力，不利于你丈夫和孩子的运势，更会让他们无法走出失去你的现实，妨碍他们过上新的生活。”

“我不要他们忘记我，我不要离开！”

“姑娘，这世上每个人的时间虽然有快有慢，但都是向前流动的，而你的时间是静止的。你会永远处在这个时空里，看着你的丈夫变老，孩子长大，自己却永远都是死亡前一刻的状态。继续留在这里，你也会越来越痛苦的。”

尽管灵婆说的都是事实，但想到要跟我深爱的丈夫和孩子分开，我的不舍就像刀割一样让我难受、痛苦。正当我还在哭泣，一直朝着我们这个方向看的家明突然也走了过来。

他问灵婆：“她真的在这里吗？那我说话，她能不能听见呢？”

灵婆回答道：“你说吧，她能听见。”

“老婆，”他对着灵婆身边的空气，也就是我的灵魂说，“你死的那天，我恨不得跟你一起去，只是不忍心让我们的儿子没了妈又没爸。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绝不会在那天说伤害你的话，我知道，这些年，为了照顾孩子，料理家事，你付出很多，我心里一直很感激，可是一吵架，我就只会说那些刺耳的话来刺激你，我好后悔，真的很后悔。”

他低下头去，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我泪眼婆娑，曾经一直以为他并不在意我的付出，甚至从未对我说过一句感谢的话。我们为什么要到生命的尽头，才想到对方的珍贵？直到灾难降临，才忆起曾经那些相濡以沫的情谊。如果我还活着，我们还会不会说那些刀子般锋利的话？

没有如果。人类最大的愚蠢，就是把拥有当成理所当然，却不知道其实命运早就在安排给予的同时，设定了失去的程序。

“假如你不想离开，我可以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你怕影响到小雷。我可以让我妈妈帮我带他。我也舍不得你走，我想陪着你。”家明说完，一直站在婆婆身边的小明，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跑到沙发旁，一边哭一边说：“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走！”

灵婆也禁不住流了眼泪，她更紧地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我却突然在泪水中想通了，我说：“不，我必须离开，我们在不同的时空，无法继续生活在一起。我要去重新投胎，你们也要尽快走出失去我的伤悲，过上新的生活。”

灵婆将我的话复述给家明和小雷，然后她牵着我的手，低声念了咒语。

她的玉镯在咒语中散发出白色的亮光，亮光轻轻将我笼罩着，像是一种庇护。这道亮光温柔而慈祥，让我感觉全身温暖，身体轻盈舒适。很快我就如同一缕和熙的风，在亮光的帮助下慢慢漂浮在空中，穿过屋顶，穿过云层，飘向宇宙。

我一直在天上飘荡，偶尔遇到掌管灵魂生死轮回的神明，询问投胎转世的事情，他们总跟我说，还不是时候。

过了好几年，才终于有神明跟我说：“你投胎的最佳时间到了。”

等我费了吃奶力气艰难地从我母亲的产道中分娩出来，我的父亲虔诚地从护士手中接过了我。看到我父亲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了。

家明熟悉脸在我面前，眼里对我的喜爱溢于言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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