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中午。

地里的杂草还有簸箕大的一小块没扯完。

早上喝的稀饭早就化成汗水流个干干净净。

正玉弓着身子，额上的头发像深秋的杂草般，黏在布满细纹的额头上，赭黄的脸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泥土，像一副枯败的画，了无生气。

忍着饥饿，轻轻捶了几下胀得酸痛的腰，蹲下继续干活。

浑厚的吆喝声吓了正玉一跳：

“还扯啥草？

言希要生了，已经到医院了！

“啊？

”正玉有点懵：

“预产期不是还有十来天吗？

“就不兴提前？

”男人粗门大嗓吼道：

“啥事都磨磨唧唧的，还老怨别人凶你！

坐上摩托车后座，正玉忍不住惴惴的问：

“没啥不正常的吧？

“闭上你的乌鸦嘴！

”正玉的男人贵华呵斥：

“就没盼着孩子好！

难怪言希不喜欢听你说话！

正玉糯糯的辩了一句：

“看你像火烧房子似的，我才以为……”

“还狡辩！

”贵华更加没好气：

“到了医院，你最好少说话！

没你插嘴的份儿！

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家！

自己欠份儿不说，给姑娘丢脸！

贵华一直认为，姑娘嫁了户好人家，让他这做爸的脸上有光彩。

言希生头胎的时候，两口子赶到医院，言希的婆婆已经把孙女抱在怀里心肝肉儿的叫着了，贵华万分惭愧。

这次，可不能再马虎了，言希早就透露，这一次，是个男胎呢，可不得格外重视吗？

当外公的早就合计好，这次，提前就到言希家候着的，谁知道这小小子儿竟提前来报道了。

正玉草草洗把脸，又梳了梳头发，在柜子里找干净衣服

，贵华催上了：

“还在墨迹啥？

再不快点，我一个人先走啦！

正玉连忙一边提拉着鞋子，一边应声：

“来了来了……”

转了三趟班车一趟的士，火急火燎赶到省城医院，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这医院可真大！

比起五年前言希生头胎时，变化又大了太多！

一路询问着绕来绕去，不知道费了几多难，才来到产科，找到女儿的vip病房。

言希躺在病床上，床边乌泱乌泱的围满了衣着光鲜的人，都是言希婆家的亲戚，跟正玉两口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贵华谄笑着跟言希的公公打招呼：

“亲家！

路远，我们来迟了一点！

正玉瑟缩在贵华的身后，使劲伸出头看病床上被众星捧月的女儿。

言希的公公婆婆笑得客气疏离：

“不碍事！

我们人手多，你们来早来晚无所谓！

正玉怔忡在那儿，手足无措。

医生推门进来，跟在医生后面的护士说：

“医生来做检查了，让一让！

人群呼啦啦闪开一条路。

医生恭敬有加的跟言希公公打过招呼后，才特别认真仔细的给言希做了检查，拉开帘子笑得如沐春风：

“才开了一指，都没大发作呢，起码还得三个小时！

言希的婆婆光洁如玉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儿：

“臭小子！

还得折腾他妈多久呢！

一边说，一边慈祥的把手轻放在言希身上安慰：

“这遍苦吃过就好啦！

一儿一女，我们言希好福气！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家对高学历高颜值的儿媳很满意，言希并没有电视剧或小说中形容的那些嫁入豪门的心酸史。

婆媳之间亲昵得不是母女胜似母女。

言希痛着并骄傲的笑着，她已经真正融入了现在的生活。

言希婆婆仿佛才看到正玉似的：

“来来来，亲家母，快过来坐！

正玉局促的走到床边，言希看了一眼，皱起眉头：

“我一时半会也不会生，你那么着急忙慌干嘛？

不知道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

正玉讪讪的笑：

“这不是一接电话着急了么！

言希眉头皱得更深：

“我这里有医生，有爸妈，要你着什么急？

贵华还在一边打边鼓：

“翻箱倒柜了半天，也不知道捣鼓啥……”

正玉不吱声了。

她要怎么说呢？

家里几亩地，刚刚够糊口的。

为了供言希两姐弟读书，正玉去考证，做了几年月嫂，直到言诚大学毕业，才因腰椎间盘突出实在不宜再做而结束了月嫂生涯，家里一直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节衣缩食到了极限，正玉好几年没买新衣裳了。

难道，让她当着众人说：

“这已经是我压箱底的衣裳了！

不磕碜死人吗？

言希看到沉默不语的妈妈，心里一阵烦燥。

正玉的肚子不识相，偏偏在这时候咕噜咕噜唱起空城计来。

正玉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言希的脸从婆婆那边转向亲妈，几乎滴得下水来。

言希婆婆撇一眼亲家母，轻描淡写：

“还没吃饭呢吧？

陆涵！

先领你岳父岳母去吃饭。

也不知言希婆婆从哪儿听到的，说无痛针对新生儿不太好。

就因为婆婆一句话，顺产的言希决定不打无痛针。

阵痛又袭来，言希痛得稀里哗啦。

言希婆婆在一旁帮言希擦着额上的汗珠，一边好言哄着。

言希疼急了，冲搓着双手站在一边心疼的看着自己的亲妈发飙：

“也不知道打点热水帮我擦擦！

贵华俩眼一瞪：

“大老远赶来就为了像个木头桩子杵在那里的？

正玉：

“噢噢……”

连忙转身去找盆子。

有点张皇失措的狼狈。

放好水，正玉手忙脚乱的拧了毛巾给言希擦汗。

刚刚碰到言希，言希像被蜂蛰了，大吼：

“粗手粗脚的！

就不知道轻点？

你是嫌我疼的不够吗？

好像能通过这样减轻疼痛似的。

言希婆婆连忙接过毛巾，动手给言希擦脸。

言希立马停止了叫唤，仿佛婆婆的手就是止痛药。

正玉尴尬的端着盆，站在那里，又一次成了木头桩子。

贵华俩眼一瞪，哽着脖子想吼正玉，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硬是把即将出口的话吞回肚里。

言诚也赶来了。

言诚大学毕业，陆涵求他爸托人给小舅子解决了就职问题。

言诚比其它同学少走不知多少弯路，就获得一份满意的工作，而且，因为言希公公的关系，工作顺利开心，对姐姐一家，尤其是对姐姐的公公感激不尽。

言诚一进病房，直奔言希公婆身边：

“叔叔阿姨！

言希公公气场十足：

“嗯！

小诚来啦。

言诚和言希公公婆婆礼貌周全的寒暄完了，来到父母身边：

“爸……妈！

…………”

正玉看到意气风发的儿子，心里宽慰不少：

总算把一双儿女送出了山旮瘩里的穷窝窝。

心里虽然有许多话，看看其它人，正玉不知道从何开口，唯恐一不小心说错话，惹言希不开心。

晚饭时，正玉说自己午饭吃得迟，不饿，留下来看着言希。

难得言希没有反驳，所有人都去吃饭，只留下正玉守着女儿。

病房里只剩母女俩，看着疼得龇牙咧嘴的女儿，正玉犹疑着说：

“要……不，就打无痛针吧？

“你知道什么呀？

”言希疼得咿呀咿呀的，还不耽误吼妈妈：

“万一有副作用影响孩子怎么办？

我宁可疼，也不打无痛！

“我照顾的就有好几个打无痛针的。

”正玉说：

“也没听说有副作用……”

“听说听说！

”言希拿丹凤眼狠狠白她妈：

“好像多见多识广似的！

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负责任的妈！

都不知道我刚出生时怎么过的！

还好长大了！

正玉愕然。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费尽心血养大，从小乖巧懂事的女儿会这样质疑她的成长经历。

言希好像找到发泄疼痛的出口：

“等会儿陆涵他父母来了，少说话！

别开口闭口就把你做过月嫂的事儿溜出来！

人家嘴上不说，心里瞧不起！

看看妈妈脸色，言希更加火大：

“绷着脸干嘛？

我这是在生孩子！

你就不能有个好脸色，看我公公婆婆多喜庆！

多吉利！

正玉心里既酸且怒，强忍着把泪珠子压在眼眶里。

言希见了，疼痛蹭着火气飚出来：

“我生孩子你在这哭什么？

真是晦气！

再这样，你回去算了！

正玉气得嘴皮子直哆嗦，这一刻，她恨不得立刻离开。

言希像看穿了她的心思：

“想甩手走是吧？

你这样子一走，让陆涵爸妈怎么看我？

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人设，瞬间被你崩塌了！

你来就是让我为难给我添乱的！

看了言希一眼，正玉憋回即将滚落的泪珠，默默的坐下了。

母女俩刚刚平息，吃完饭的一群人呼啦啦进来了，还好没人看出端倪。

总算是熬到言希进了产房。

所有人一溜坐在产房外的椅子上。

言希婆婆对言希公公说：

“等下孙子出来，你先抱！

听说，小孩子生出来，首先抱的人能直接影响他一生的运势！

所幸，你这个做爷爷的，还算够格！

这孩子将来能出息成你这样，我们也心满意足了！

公公连连点头：

“好！

孙子出来，我先抱！

正玉看了贵华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重。

贵华脖子一梗。

正玉看了一溜坐在椅子上的其他人，贵华立刻蔫巴了。

产房的门刚打开，椅子上的人都涌了过去。

护士抱着孩子出来：

“七斤重的大胖小子！

母子平安！

言希公公一马当先接过孙子，然后递给婆婆：

“奶奶抱抱！

言希婆婆抱着孩子，看个不够。

直到护士接过孩子要送去婴儿房，才恋恋不舍的松了手，还追着护士身边又看了几眼。

正玉伸着脖子，瞪大眼睛朝产房内张望。

终于，护士推着言希出来了。

婆婆慈爱的抚着言希额头：

“辛苦你了言希！

谢谢你为我们家添了大胖孙子！

言希疲惫的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正玉悄悄收回了打算给言希掖被子的手，她怕自己多余的动作又惹言希不高兴。

言希婆婆出去了，说想去看看孙子，哪怕在婴儿房外面，隔着玻璃看看也好。

想了想，正玉轻轻对言希说：

“要不……我帮你把衣服换换吧？

言希虚弱的点点头，难得的没有反驳妈妈的话。

生孩子时疼得大汗淋漓，衣服也该换换了，陆家人沉浸在新生儿带来的喜悦中，有些事情忽略了在所难免。

正玉做过月嫂，伺候月子经验老道，对自己的女儿别提有多细致入微。

正玉小心翼翼帮言希擦身子换衣服，唯恐一个不小心弄得言希不舒服。

言希却连个笑模样都没。

言希的婆婆看过孙子返回来了。

说是看，其实也就是隔着窗户，远远的观望一下，看到的，也就是清一色躺在婴儿床上的新生儿里有自己的孙子罢了。

一见婆婆进来，言希的脸上立刻布满笑容：

“妈！

看到孩子了没？

他有没有哭？

婆婆坐到床边椅子上：

“都一个样儿，分辨不出哪是我孙子！

不过，一个个睡得香得很，没哭呢！

看着婆媳俩谈笑宴宴，正玉悄悄出了病房，到底没舍得扔掉手里的那件睡衣。

陆涵买东西也回到病房，看到言希换下来的质地很好的睡衣，随手拿了起身，正玉连忙说：

“我去洗吧！

陆涵怔了怔。

言希婆婆笑了笑：

“陆涵买了新的，医院里穿过的，扔了算了！

正玉扯过陆涵手里的睡衣：

“别，这么好的衣服，扔了怪可惜的，还是留着我带回去穿吧。

已经年过半百的正玉从没穿过质地这么好的衣服，更别提睡衣了。

言希突然爆发了，当着她的婆婆和老公：

“你是来守着我生孩子还是来捡垃圾的？

正玉手里摩挲着衣服，不知所措：

“我……就是觉得可惜……”

当着老公和婆婆的面，言希感觉特别难堪：

“你能不能别说话了？

……明天，你跟爸回去吧！

婆婆连忙劝言希：

“坐月子呢，好好养身体要紧！

其它事情不用操心！

怎么样？

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言希感激的看着婆婆，不好意思的笑：

“没，我……”

看着言笑晏晏的婆媳俩，正玉感觉自己真成了多余的人，悄悄的离开了病房，到底没舍得扔了那件睡衣。

她感到，一颗妈妈的心掉在地上，被女儿狠狠的碾碎了，很疼，很疼。

从来没有想到过，满怀艰辛，供她直到研究生毕业的女儿，有一天会彻底否定了自己。

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正玉大脑放空。

也许是太累了，不知不觉眯过去了。

一会儿的功夫，竟做了个梦。

在梦里，正玉看到了年老的自己，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房间里满是一种难闻的沤臭。

言希捂着鼻子站在床边，皱着眉，好看的丹凤眼一如生孩子时的怒意：

“把自己都管不好，倒会给我们添麻烦！

你说你，除了添乱，还能给我们带来啥？

被言希越来越逼近的脸，越来越大的声音迫得一个激灵，正玉惊醒过来。

梦中的情景怎么也挥之不去。

正玉纠结在梦境中：

是像言希呵斥自己一样呵斥她一顿？

还是祈求她留下来照顾自己一下？

似乎，怎么样做都不合适。

正玉非常疑惑：

当初那个整天围着自己打转转的女孩哪去了？

现在这个言希还是当年那个言希吗？

这么些年，言希学了许多知识，学到了许多为人处世的经验方法，也学会了以前没有的势利。

她的心就只那么大点儿，已经没地儿装下卑微的过去了。

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了。

正玉很快想通透：

人都往高处走，养儿养女，自己盼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摊上这么好的婆家，言希能彻底融入这个家庭，跟婆婆处的融洽，也是她的幸运。

至于自己这个娘家妈，就不要对她有太多要求了。

难道，还能像个债主一样，向儿女讨还这些年的付出吗？

算了！

每个有儿女的人都背着债，她的债，就留着她还给她的儿女们去吧。

寻常人不都得体会一下做父母的艰辛吗！

儿女有需要的时候，拼了命的给他们，等到自己成为他们的累赘时，最好的方法，是退开，远离。

而不是做个处处让人感觉多余的人。

正玉清清楚楚的看清楚一个事实，婆婆的宠，让言希感到与有荣焉，而妈妈的爱，却犹如金缕玉衣里的虱子，只能使她如芒在背。

一心盼着女儿有出息，如今，女儿是出息了，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母女俩却被现实隔离了！

所谓儿女，所谓父母，终究是要散场，由着他们去吧！

人生的路，没有父母能一直陪着走下去的。

以后，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想得通透的正玉回到病房，步履轻快，满脸轻松。

言希看着自己的妈，止住了即将出口的话。

她突然发觉，妈妈有点不同。

到底哪儿不同，一时半会还说不上来！

贵华收回对女儿讨好的笑容，满目狐疑的看着老婆。

正玉对女婿说：

“孩子生了，我们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了。

明儿一早，我们赶早班车回家。

我打算今晚就去车站附近找个地方过一夜，免得早起吵着你们。

话虽说得轻轻松松，却透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强硬。

说罢，不看还在晃神的言希，对贵华说：

“我走了！

你走不走？

贵华迟迟疑疑的起身，一反常态的跟在正玉身后离开。

走出医院大门，正玉长长吐出了来省城后的第一口顺畅气儿。

然后，大步流星的朝着车站方向走。

这婆娘！

怎么突然强势起来了？

撞邪啦？

贵华嘀嘀咕咕，却半步不敢拉落下，生怕一不小心把老婆给弄丢了。

监制：飞酱

编辑：网友西西/App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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