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专号:骆平丨譬如朝露(节选二) 青年作家专号:骆平丨譬如朝露(节选二)青年作家专号:骆平丨譬如朝露(节选二)

青年作家专号:骆平丨譬如朝露(节选二)

文丨骆平

频繁的孕吐让程穗没办法面对她的舍友们,她急需一个单独的空间,让肚子里的那两粒胚芽大肆刷新存在感。她催促梁三思找房子。梁三思单枪匹马地骑着一辆从旧货网站

花20块钱淘来的古董级自行车满街晃悠,在中介的带领下看了一处又一处的出租屋。一轮看房下来,梁三思感到了压力。瘪瘪的钱夹没法安顿下他的老婆孩子。孕妇程穗不得不继续待在女生宿舍。

一开头,程穗没有公布自己的婚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每日沉湎于上网的室友们,她觉出了自己的不同,这份不同,不是成熟,或是阅历,而是一种类似被罚下球场的落空感。譬如一拨人,大家都做足功课做足准备去探险,一起穿越一条黑暗悠长的隧道,每一步都朝向前方那个闪烁光亮的出口,一边走,一边共同猜测着出口外的景致,是花好月圆,还是细雪纷飞;是森林小径,还是康庄大道;甚至,是一处草甸,还是汹涌的海湾一角,一切都神秘而刺激。就这样相伴走着,当中的一个人,却在猝不及防间,一头撞到密实的墙壁,不止如此,接下来,仿同古代话本小说《穿墙记》的故事,猛然就有了穿墙的异能,在水泥石灰间穿行着,走到一半,墙体紧缩,被凝固在墙灰之间,进退不得,从此,成为墙的一部分。程穗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倒霉的人,被墙给固化了,从此停留原地,眼睁睁看着同行者沿着既定的方向,去向那不可知、不可测的出口。

那道羁绊了程穗的墙壁,不是梁三思,而是胚胎们。它们在程穗的身体里安营扎寨。它们是最狡狯的侵犯者。它们诡计多端。它们图谋不轨。它们最初内敛、低调,甚至是无声无息的姿态让程穗一度产生了怀孕不过如此而已的侥幸心理,但很快,由它们所谋划的一场又一场翻天覆地的呕吐向程穗宣告,它们不是静态的麻烦,简直就是摧枯拉朽的祸害!

程穗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无精打采、整日犯困,吃饭犹如某种酷刑,说不上来什么味儿就能引发她的恶心,随即就是狂吐,能吐到把咖啡色的胃液都给带出来。梁三思吓得面无人色,险些就打120了。

为了提防上课的时候出洋相,程穗只能饿着肚子去教室,饿狠了,就以白开水充饥。这倒罢了,回到宿舍,同样不能放纵自己的食欲,恶心劲儿一上来,赶紧把自己关卫生间里,生怕被舍友们看出端倪。程穗原本就瘦,这一折腾,更是熬得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身形单薄如纸片儿,走起路来脚步虚飘,风一吹就要飞起来似的。三个室友被程穗吓着了。

程穗本是吃过苦的孩子,不像一般的90后那般自我和计较,从中学时期就做生活委员,上了大学当室长,遇到辅导员突击检查寝室卫生,好几次任劳任怨地独自整理完四张床铺,因此跟室友们关系融洽,室友们都当她是田螺姑娘。田螺姑娘也有累倒的时候,三个室友同心同德共谋共划,变着花样地为程穗买来各类零嘴儿。程穗直推胃疼,不敢接近那些食物,唯恐引线点燃,呕吐爆发。几个姑娘没往怀孕上头去说、去想,毕竟这年头,校园里开着性教育课,不会有人傻到连自己害喜了都不知道,这话就连玩笑的趣味性都丧失了,反倒是怀疑程穗那胃里是不是生了什么可怕的肿瘤,齐打伙儿地催逼着程穗去医院做胃镜。

梁三思也急。眼见得程穗衣带渐宽、人比黄花瘦,梁三思揪心了,这不是要饿死胚胎,而是要饿死她自个儿的节奏。梁三思领她去吃营养又美味的鸡汤煲,结果一进餐馆的门,程穗就吐上了,吐得根本没法儿落座。

梁三思从来不知道孕吐会这般要命,程穗也不知道。电视剧里,那些花容月貌的娘娘们怀个孕,要么飘飘欲仙地晕那么一下下,要么以手帕掩面干呕两声,接着便是,太医前来搭搭脉、来一句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便什么都好了,只等着一集或是两集被奸人下药堕胎未果的剧情以后,烧上一盆子热水、号叫一阵子,婴孩即呱呱坠地。网上的说法也是前三个月饮食不安,其后则胃口大开,过程中绝无苦痛之描绘。程穗掐着手指头,直熬到了15周,肚子都要掩盖不住了,仍旧是吃什么吐什么,吃了吐,不吃还是吐。

程穗一天比一天虚弱,她不是幸福的孕妇,而是绝症患者,奄奄一息地等待末日的来临。有那么几天,她连起床的气力都没有了,只好以胃病为借口请了假,终日躺在宿舍的上铺,这下子三个姑娘认定程穗病入膏肓,跑去斥责梁三思没心没肺,威胁他火速领人去医院,否则就叫辅导员出面了。

事情到了这份儿上,梁三思只得招了,掏出结婚证和检查单,证明程穗这毛病,不只是合法的,还是合理的,更是合情的。姑娘们闹

着要吃喜糖,梁三思索性慷慨解囊,在火锅店订了一个包间,做东请上自己的同门师兄弟,加上程穗的舍友,一块儿吃了一顿涮涮锅,正式宣布了双喜临门。

那顿饭,程穗没去吃,她想到涮涮锅都能吐。她一个人躺在宿舍里,中间接到梁三思的电话,粗声叫她“老婆”,周遭是一片起哄声。梁三思显然喝高了,大着舌头跟她说了好些憧憬未来的豪言壮语,好像程穗嫁的,不是梁三思这样满大街一抓一大把的路人甲,而是货真价实的大咖,比尔盖茨、马云之流。

顺带地,梁三思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转述了他一位师兄刚给他讲的一段往事。故事的女主是谁谁谁,不得而知。发生时段大约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一所重点大学的女生宿舍。那时候,一间宿舍通常住8个人。那时候,宿舍没有单独的卫生间。那时候,隐私是一个奢侈而又令人向往的名词。

女主来自遥远的海岛,是个内向的女孩子,对于她的家事,舍友们所知不多,她的生活极其简单,除了教室食堂,便宅在寝室,每日深居简出,成绩不太好也不太坏,属于大学里最不起眼的那种学生。所谓蔫人出豹子,大二的下学期,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从她的床帐里传出一阵阵呻吟。舍友们关切地询问,她说她肚子疼。舍友们要送她去医院,她先是不肯,反复去了几趟公共厕所以后,人已经被疼痛摧毁。七个女孩见势不好,以为是食物中毒或是阑尾炎,赶紧七手八脚地将她搀扶到医院,进了急诊室,大夫检查了一下让立刻送妇产科,送进妇产科,女孩们等在外头,仍然不明所以,直到大夫出来问谁是家属,说女主顺利生产,母子平安。一群女孩子全傻眼了。

是的,朝夕相处,同宿舍的舍友愣是没看出女主有孕在身。事后,一番追忆,想起曾经有人疑虑女主怎么腰腹膨大,被女主一句长胖了就给搪塞过去了。那七个女孩,倒不尽然是纯情小绵羊,大多有男朋友,有租钟点房的,也有在校园僻静处野合的,但是,对待性行为,谁都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唯恐擦枪走火。多年后的同学会,有同班女生坦白,在某年的暑假,曾以尿路感染为由请假一周,其实是去做人流了。像女主那样,把孩子留在肚子里,还一直留到大白于天下,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件轶闻,在当年的学校传得沸沸扬扬,女主也随之名噪一时,女主宿舍的七个舍友简直成了新闻发言人,通过各种渠道找她们了解、打听、交流整个过程与细节的人络绎不绝。

最后的结果是,学校按照当年的校规校纪,给予女主开除处分。女主的家人从远方赶来,带走了女主。那个孩子很健康,被一对无子嗣的夫妻收养,留在了当地。对于肇事者的身份,流传着好几个版本,一说是女主的姐夫,一说是女主被迷奸。

“被开除了啊,生个孩子,就被开除了!老婆,你想想,那时候,考个大学多不容易哪,”梁三思醉醺醺地感叹着,“咱们这年代多好,读着大学,还可以结婚,还可以生孩子,咱真是赶上大好时光了!”

程穗脑子里有点乱,梁三思的语气,让她觉得是在听老电影里村支书的台词,讴歌时代讴歌社会,下一句就是“党的政策好”之类的。至于梁三思说的故事,也没能让她产生丝毫的恻隐之心,她正被一波接着一波的恶心感包围。

“老婆,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和孩儿们过上全世界最体面的生活!”程穗在这句类似海市蜃楼,或是画饼充饥的大话之后挂断了手机,而后在微信里给梁三思发了一句:亲爱的,你是猴子派来的逗逼,鉴定完毕。梁三思没有回复。

丢下手机,程穗默默流了一会泪,吃了两片苏打饼干,吐了几口酸水,再流了一会泪。请客吃饭这个决定,梁三思没有跟她商量。过后她倒没有说什么,她实在是连吵架的劲儿都没有了,她遭遇了从未有过的难受,难受得连呼吸都透着费劲儿。

那顿饭,梁三思是当成了喜宴,他这个不折不扣的新郎官和准爸爸遭到了大家的围攻,都说了他赚多了,没房没车就把老婆骗到手,老婆还给怀了一对双胞胎,读书成家一样不耽误,好事儿都给他占全了。梁三思认同这理儿,他在不知是真还是假的艳羡中,用酒精来狂欢。他喝太多了。半醉半醒中,他肆意纵情地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却不知怎么下来了,又被起哄是一种告别处男的自怜情绪。何以解

忧?唯有喝酒。梁三思喝得吐了一身。他在餐厅里吐着,程穗在宿舍里吐着,这一刻,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同时流着泪,拼命呕吐着,像要把身体深处的某些异乎寻常的事物全都驱逐出去。

跟大部分男孩子相似,幼年时代的梁三思是个拳脚功夫了得的调皮蛋,给人挂彩和被人挂彩是家常便饭。不过,在小学毕业以后漫长的青春岁月里,他早就不再以武力论成败。想不到的是,他的再度出手,居然发生在读研期间,居然是为了,老婆。

梁三思高调地请完客以后,他们结婚兼怀了双胞胎的事儿就成了校园论坛里的大事件大话题大新闻。学院里的老师们不可避免地知道了这一对儿小恋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修成了正果。这正果,却不是个味儿,不是太阳晒着、土地养着、四季的气温风雨细水长流地滋润着,缓慢结出来的,而是像那种注射了果实膨大剂的葡萄,色泽刚刚好,甜度刚刚好,问题就是,那是膨大剂给催生出来的,没有经过一段慢而美的光阴,没有经过大自然的新陈代谢、瓜熟蒂落,一切就会变质,甚至有毒。特别是,谁都知道,关于果蔬,成熟是一回事,催熟是另外一回事,同理,关于婚姻,法律的规定是一回事,生活的教育是另外一回事。

梁三思还好,毕竟研究生阶段结婚生孩子不是什么稀罕事。那些社会生源生完孩子来考研是有的,一边读研一边心有旁骛地怀孕生孩子也是有的。稀罕的是,梁三思是男生。男孩子,也不是什么豪门继承人,连啃老的资本都不充足,拿什么养活老婆孩子?这就是缺心眼儿了。这就是瞎胡闹了。这就是过家家了。不过,梁三思的导师只是把他找了去,留他在家吃了顿便饭,开了瓶洋酒,边喝边问了问他新近读书做学问的情况,对他的阅读规划提了一些提纲挈领的指点,末了在他告辞出门时拍着他的肩膀感慨了一句:“年纪轻轻的,就能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不简单!”说完,再拍了两下,却是一下比一下轻,那力道,不知怎么的,就让梁三思想起了怜香惜玉、怜弱惜贫一类的词儿。

程穗就没那么顺利了,首先是,被分管学生工作的学院副书记叫去个别会谈,若在往日,这可是一番殊荣,因为副书记单独接见的,要么是刺儿头,要么是优等生,程穗两种都不够级别,因此迄今为止她都没进过副书记的办公室。副书记是女性,三十余岁,不是呆板教条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她很贴心地为程穗倒了一杯适合孕妇的白开水,还拆开了一小袋核桃仁,关切地问询她的身体状况,妊娠反应如何,预产期几时,等等。聊了一个多钟头,程穗没听出个所以然,捏着副书记强行塞给她的核桃仁一头雾水地出了门。

副书记谈完,接着就是辅导员。辅导员是男性,未婚,毕业不太久,一张呆萌呆萌的、充满孩子气的脸,平素面对着手下一帮伶牙俐齿、软磨硬泡的女学生,常常是无计可施的模样。辅导员与程穗的谈话显得简略了很多,其实就是间接翻译副书记的潜台词,劝说程穗休学养胎,以免在学校出现意外,以免影响周围学生们安定学习的心。这一回,程穗听懂了,休学的潜台词其实是,退学。她若是退学,学院里普天同庆。毕竟怀孕、生孩子、哺乳,这一系列的过程,在这学院里,在满脸都是青春痘的本科生里,还真是破天荒地头一遭,面对这开天辟地的新事物,学院无权干涉,但是,学院实在没有先例,也没有经验,没有经验的结果就是,保守为好,保守为上。意思就是,学院对她,惹不起、躲得起,有些弃如敝屣了。

退学,不。休学,也不。高考前的苦逼,恍若昨日,那些千山万水的跋涉,那些千辛万苦的煎熬,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放弃的。即使小姨鼓励她读大学的动机,是为了让她找个好人家有个好出路,可是她的目的绝非如此,读大学,就是为了读大学本身,就是为了,如期地、顺当地拿到毕业证。当下程穗流着眼泪,向辅导员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因为生产耽误学业,绝不因为生产影响纪律。辅导员相信了她,也许是,被她的泪水搞得进退维谷,不得不选择相信她。

本科阶段的管理纵然不似中小学,但规则和秩序依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程穗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从来没觉得听从集体的安排有什么不妥,但现在,刚在辅导员面前指天发誓,

转过身,她就不得不特立独行了。

譬如讲座。夜间讲座是学院的传统项目。学院遍邀各路名家,为本科生进行讲座。初衷旨在帮助大家伙儿拓宽眼界,实施起来,不领情的主儿不在少数,一间小礼堂经常是,稀稀拉拉十来个人,撑场子都不够。后来,学院就硬性规定,讲座必须到场,计入学分。程穗吐得天翻地覆的,白天能够坚持上课已属不易,到了晚上,疲惫得像失了水分的植物,蔫头耷脑的,往哪儿一靠都能睡着。讲座却不敢逃,想请假,不成,结果就是,坐在蒸笼一般闷热的礼堂里,呵欠连天、恶心不断,跟毒瘾发作似的。梁三思陪她听讲座,手里拿个塑料袋,她不时凑过来,吐一些清口水,满头满身都是虚汗,听完一场讲座,脑子里空空如也,人却成了汗水里捞出来的腌黄瓜。

譬如晨跑。原本,晨跑是大一的科目,学院的副书记走马上任不久,从严整治学风,措施之一就是延长晨跑至大三。程穗就不能幸免了。咬牙跑了几天,腰酸得无以复加,更加恐怖的是,内裤上出现了暗色的血迹。程穗上网一查,这叫作先兆流产。赶紧请假。向辅导员这黄花处男说明缘由已经大费周章,结果却是,辅导员拿出学院的规章制度,准许请假一周以上所列举的情形,有心脏病有哮喘什么的,却没有先兆流产这一条。不在范围内,意味着不允许请假,不请假不到的话,扣除操行分,逐一累计起来,各种处分都来了,最严重的,就是降级。那就跑呗,程穗落在队伍的最后,跑了小半圈,脸都白了。辅导员还不断地挥拳高喊,跟上!跟上!

待在操场边上的梁三思就是在这时爆发的,他冲过来,一把拧住辅导员的衣领,辅导员的个子比他高,梁三思就狠命拖着他,拽出跑道,没等辅导员反应过来,梁三思的拳头像乱石头一般砸了过来。

整个操场全乱了,梁三思和辅导员迅速被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围起来,有一脸兴奋加油助兴的,有满面焦急劝架叫停的,程穗动作慢了半拍,等她冲过来,竟然没办法挤进去,人墙扎实得密不透风,她急得站在人堆外边团团转。

辅导员的眼镜在第一回合就被打掉了,他趴在地上找了一小会儿,找到了,好整以暇地戴起来,整整衣冠,搓了搓手,照准梁三思,一拳头挥过去。本来占据着绝对优势的梁三思摇晃了一下,想要挽回败局,辅导员又是漂亮的一记,梁三思倒了下去。

人群中发出疯狂的喝彩声,振臂高呼的观众们差点将闻讯赶来的十几个保安冲散。事后,众多目击者对辅导员那一系列流畅而又强劲的动作进行了分解和回忆,有好事者人肉了辅导员的求学背景,得知这位文质彬彬的眼镜男竟然考过了跆拳道的蓝带3级,无怪乎山林打法的梁三思铩羽而归了。

这场打斗的第一个后果是,好多女生暗恋上了单身的辅导员,木讷的辅导员新晋为少女杀手。第二个后果是,梁三思的门牙松动了,辅导员的额头青紫了一块。当然了,大家都知道,如若不是辅导员手下留情,梁三思满口的牙说不定都要变成假牙。第三个后果则是,虽然梁三思先动手,看似处分在所难免,但因为辅导员最后关头没能忍住还了手,事情的性质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两人在分别经历了各层面的谈话以后,事件不了了之。

打架算是平息了,余波却在荡漾中。程穗得到了声援,有学生在网上晒出现场照片,理直气壮地声讨学院的不人道无人性,更有法律系的学生从法学研究的层面解释学院的规定有违国家的法制必须修改。这种讨论天生属于要大红大紫的料,学校可没心思做此类明星,如临大敌般派出宣传部门的领导去灭火,查找到发帖者的地址,按图索骥找到本人,软硬兼施地做工作删了帖。

自此,程穗在学院就成了敏感人物。从辅导员对她的态度,可知学院领导们的纠结与无奈,时松时紧,时严时宽,无所适从。就像是,辅导员第一天通知她,她不用参加晨跑了。第二天又通知她,她不必跑步,但是,必须到现场,散步即可。第三天再通知她,散步妨碍军心,还是不必到操场了。

程穗很难过,她做惯了那种无影无形一般的乖孩子,从不惹人注目,也不让老师操心,一下子变成了老师们的心头大患,她感到了耻辱,奇耻大辱,以及,前所未有的自卑。而梁三思,在动手打完那一架之后,忽然地,变得沉默了许多。还有就是,程穗发现他偷偷上网观看

跆拳道比赛。程穗想,他一定是想学习跆拳道。而且,他一定是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了。

他所后悔的,到底是什么呢?打架,抑或婚姻?程穗不得而知。她所要面对的,是如何一次次穿越目光的森林。现今,她是女生宿舍最耀眼的星星了。尽管在外观上,她没有丝毫的改变,肚子尚未隆起,身段依旧单薄,可是,每个人的眼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她依然平坦的腹部,然后,小心地为她让步,唯恐碰瓷或是被碰瓷。她的知名度没有随着时日消减,而是与日俱增,这多半源于同屋女伴们夸张至极的呵护,早晨出行去教室时,她的行头堪比后宫宠妃,一个女生帮她拿着课本、水杯,两个女生一左一右伴随着她,警惕地避免任何外力的撞击,就差大声喊叫:闪道!闪道!如此情状,程穗想不出名都难了。

在教室,在食堂,在图书馆,在任何一个人来人往的场合,程穗受到的瞩目都是空前的,她的身体仿佛要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眼光击穿,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变成一张透明的纸片,五脏六腑皆无处遁形,就连深隐腹中的胚胎也不能幸免。噢不,更多时候,程穗感到体内简直不是有两个胎儿,而是有两枚炸弹的光景。她能够想象潜隐在那些注视背后纷乱的思绪,有惊诧,有羡慕,更多的,却是来自女生们所独有的精神洁癖,一种对于生儿育女的微微的厌憎与惧怕。这样的厌与惧,彻底地,将她隔绝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她不再是一个处于正常生理期的孕妇,而是一个来自星际的怪物。

“梅超风”是小夫妻的第一任房东。

在程穗尴尬又狼狈地走红女生宿舍以后,老太太像一只建筑工地里最有力的机器臂,将她从越陷越深的沼泽地里捞了出来。

老太太姓梅,有个诗意的闺名,朝凤。百鸟朝凤的那两个字。二十几年前《射雕英雄传》席卷校园的时候,梅老太被当年的一帮学生们一股脑儿送进了刀光剑影的武林,被冠以高手之名。可怜的梅老太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已经不再是幽娴静淑、散发古典气韵的文弱之辈,而是变成了一等一的高手,风一般的女人,鬼魅似的栖居者。

搬家那天,梁三思握住老人家枯瘦干瘪的手,谦恭地来一句:“久闻您的大名,如雷贯耳啊。”这倒不是虚伪的寒暄,梁三思还真是早就听说老太太的——恶名。

梅老太是文学院的教授,教的是古代文学,梁三思和程穗念的是传媒学院,没机会做老太太的学生。不过,老太太是名人,作为文学院的首席杀手,她的各种经典事迹被广泛流传,最近甚至有怀旧的毕业生写成段子,放到了网上。其中一例,曾经让梁三思叹为观止。据说某次监考,有学生作弊,身为监考教师的梅老太以奇制胜,直接让人家将试卷咀嚼食之,否则移送教务处接受处分。事隔经年,该生吞吃试卷发出的沙沙声,依然为当事者津津乐道。

由此,梅老太虽然没练过九阴真经,其声震雷霆的效果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事实上此梅朝凤与彼梅超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比如二者皆终身未婚,二者皆事业狂,二者皆手段毒辣。

如今老太太年近七十,独自住在教工宿舍里,两室一厅。一生习惯了清风雅静的老人家到了人生的穷途末路,却忽然向往起热闹,便将居室出租一间。租客们多半是学生情侣,老太太思想并不迂腐,如此一来,她的家里既有了不同性别的闲聊对象,且女孩子细致,可以帮自己收拾收拾屋子,男孩子强壮,可以相帮着做做粗笨之活。

在梁三思公布喜讯之后,找房子就成了他那个圈子里众所周知的事,不断有师兄师弟给他介绍形形色色的房源。梅老太便是师弟介绍给他的。按照梁三思设定的租金要求,价廉物美,跟天上掉馅饼似的。

那时,梅老太的前任租客刚搬走,留下一地哀鸿。梁三思大刀阔斧地做了一番清洁,将床垫下塞着的一些废弃的避孕套扫地出门,换上新买的床单被套,随后立马就带着程穗搬了进去。他不能听任程穗在女生宿舍苍白憔悴下去,这会使他充满犯罪感,就像一个将被害人曝尸荒野的刽子手,每晚的噩梦里都是那具被日晒雨淋蚊蚁啃噬的尸体。他闯下的祸,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要陪着她。

梅老太便是以这般偶然的方式进入到梁

三思的蜜月。

那段时间,是程穗反应最重的时候,随时抱个纸篓在跟前,吐完又饿得慌。饥饿它是有脚的,一步一步、一寸一寸挪移上来,最后堵在胸前,气都透不上来。于是,程穗吐完就吃,吃完就吐,一番车轮大战下来,连自己都觉得龌龊。

梅老太有轻微的洁癖,程穗处理自己的呕吐物就特别上心,就餐时尽量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也顾不得梁三思是什么感受,整个人生仿佛就剩下了吃和吐,以及呼吸。

梁三思雄心勃勃地为程穗调理各种清淡的饮食,毕竟是火锅店老板的儿子,天生的吃货,在厨房料理方面天赋不浅,做起菜来得心应手。可惜当他乐滋滋地往程穗眼前捧上一钵香浓养人的大菜,得到的往往是程穗的一声“呕”,接着就是从嘴里瀑布般涌出的颜色发暗气味腥臊的液体。

梁三思没坚持几日,也吐了。梁三思第一次吐,程穗哭了,哭得很厉害,哭泣引发了新的呕吐,梁三思忍着翻涌的胃液,温柔地俯拍她的后背,一下子就被她挡开了。

“你、你嫌我……”程穗抽噎着。梁三思想要申辩,刚出口一个“我”字,立马捂着嘴猫着腰冲进洗手间,他又吐了。

从这一日开始,梁三思的呕吐变得与程穗一般暗无天日,邪门儿的是,程穗不吐的时候,他还是吐。不止吐,他还出现了头晕、失眠、乏力的症状。程穗真是急了,催着他去医院,梁三思不肯,嬉皮笑脸地说若是患了不治之症,那笔检查费得省下了,留给程穗她们母子。程穗到网上去查,梁三思的症状竟然与一种叫作妊娠伴随综合征的毛病完全吻合,那是男人得的毛病,病因是由心理焦虑引起的。

果然,随着程穗进入孕中后期,梁三思的妊娠反应也渐渐消失了。他俩小心翼翼地遵守着梅老太的作息,早睡早起,殷勤地帮着老太太做些家务。老太太这套房子虽然老旧、狭小,位置却是极佳的,坐落在校园的人工湖畔。正是初夏,窗户对着满湖的荷花荷叶,湖中央还有层峦叠嶂的假山假石。梁三思跟程穗开玩笑,说成天对着这样的湖光山色也算是胎教了。

程穗也喜欢这里,因为对面就是湖泊,没别的房舍,想干吗干吗,不上课的时候,她就穿着睡衣倚着窗台发怔。她打小客居在小姨家,小姨家在镇里,条件不好,她跟小姨和小姨的孩子挤一间屋,白天也得拉着窗帘,咫尺之间就是别人家的窗。长大以后住宿舍,人就更多了,宿舍一幢连着一幢,两幢楼可以相互喊话。她是从来没有住过单独的居室,从来没有过这样推窗即是美景的空间。

况且,还这么廉价。

老太太不贪心,租房子就为了家里有人气儿,价格极低。梁三思能够安顿下怀孕的程穗,全托老太太的福。他不知不觉间就有些感激老太太的意思了。

程穗对老太太的印象却完全相反,房子够舒服,老太太却让人不舒服。老太太太过沉闷了,有时候一整天都不会发出丝毫声响,给人一种死亡般的错觉,程穗老忍不住朝她屋里偷窥,看看老太太是不是倒地而亡了,与一具死尸共处一室的恐惧折磨着怀孕的程穗。

还好,最初的日子,一切相安无事。不上课的时候,程穗就待在屋里,老太太通常也在自己的房间里,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磨旧了的竹椅里,戴着眼镜看书,书距离鼻子不过一掌之宽。与一般的老人家不同,梅老太没有任何的爱好,不种花,不养宠物,连饭都不做,一日三餐都到学校的食堂里解决,她不用食堂的塑料餐盘,总是随身携带着碗筷,亦不用袋子,而是放在一只看不出年代的藤篮中,她就那样挎着藤篮、拄着拐杖,行走在校园里,是为一景。

老太太的房间里满眼都是书,除了床,剩余的地方全用来摆放书架,连床头柜上都搁满了书。她甚至没有衣橱,所有的衣服都放在墙角的大樟木箱子里,有太阳的天气,她把青黑素衣一件一件挂在窗台外撑起的一段竹竿上,衣服全无款式,大都比较厚实,凝固在窗台边,静止在阳光中,不知怎么的,这些款式古板的衣服老让人想起剩女啊剩菜那一类腌臜的词语。剩女剩着剩着的,就剩成了剩菜,发黄、枯萎、丧失水分和营养,被人不问青红皂白地全倾倒进垃圾桶里去了。老太太可不就是一碟子陈年旧菜?她那瘦小的身板随着年月越来越委顿,朝向无形无声无色无味的方向发展

着。程穗觉得不食人间烟火这样的说法差不多就是为梅老太量身打造的。

有一天午后,程穗刚吐完,头晕眼花的,想起中饭有小半盘吃剩下的麻辣鸡翅,这一念之间,倒把馋劲儿给勾上来了,也怪,这一怀孕,连口味都改变了,从前她不爱吃辣椒,现在倒成了无辣不欢。她走进厨房,刚拉开冰箱门,背后很突兀地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你又饿了?!”事先没有一丁点的脚步声,这话语又充满了审判与窥视的意味,程穗不禁打了个冷战。

她回过头,老太太倒是跟平常一样,一身青衣,只是惯常漠然的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既像怜悯,又像厌恶。她伸出手来,树皮一样干巴巴的手心里居然攥着小小的一瓶山楂果酱。

“我路过超市,看见这个,就买了。”老太太淡淡地说,程穗几乎要相信,果酱的事,跟日常生活中无数转瞬即逝的细节一样,没有预谋,不带预期,没有前因,亦无后果,不过是一念之间的行止罢了。但是,慢着,从老太太一眨不眨专注而认真盯着她的目光来看,程穗直觉地想到,这瓶果酱,是她蓄意购买的。她默不作声地站着,等着程穗接过果酱,等着程穗拿起勺子,等着程穗舀起满满一勺放进嘴里,然后,程穗冲进卫生间,大吐特吐。从卫生间出来,老太太依然伫立在原地,满眼困惑。她似乎想问什么,迟疑了一下,忍住了。

“下次,想吃什么酸东西,尽管告诉我,我替你买。”老太太说完这句,放弃了对程穗的探究,转头回屋。可是,就是酸这个字眼,居然再次引发了程穗翻天覆地的恶心。她一边嗷嗷吐着,一边在心里埋怨老太太,这老处女显然是中了文艺作品的毒,自个儿没有怀孕的体验,以为全天下所有的孕妇都会嗜酸如命。

第二次,当老天太像个幽灵一样,递过来一碟子酸梅汤,程穗直接就“哇”的一声吐了,带着腥味的黄色呕吐物污染了胸前一大片衣襟,平素清洁得恨不能一尘不染的老太太居然不嫌弃,眼瞅着她收拾更衣,还帮她递纸巾。程穗料理齐整了,脱壳的灵魂方才回归肉身,讪讪地对老太太说声“对不起”。老太太的回答让她不知所云,准确地说,那不是回答,而是一句感慨、一声咏叹,带着史诗般的抒情意味,顿时让老太太如同置身于偌大的舞台中央,被一束追光所照耀。那句话自脱离老太太的那一刻起,程穗便被它的劲道击中,愣了几秒钟,她目送着老太太返回房间的身影,忽然发觉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内容,她一个字都不记得了,她已经被剧场的光芒灼伤了双眼,正在演出的剧目,反倒一团模糊。

老太太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程穗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可是,越回忆,越遥远。那句话就像一趟错过的列车,呼啸而去,连轻烟都不肯留下。

程穗一整天都沉溺在回想中,老太太说过的话,明明有绕梁三尺、不绝于耳的效果,但她一伸手,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梁三思回来的时候,她缠着他追述当时的情景,对老太太的那句话在她心里所掀起的海啸进行了不厌其烦的描述,以至于梁三思关掉正在炒菜的煤气灶,严肃地对她说:“你怎么跟个唐僧似的?”程穗追着打他,说唐僧是男的,梁三思说那就是祥林嫂吧,祥林嫂是女的。程穗说那你就是祥林嫂的丈夫。两人就嬉闹起来,这是自程穗发生孕期反应以来比较愉快的一个傍晚,舒缓的情绪持续到上床以后,末了梁三思竟然沉沦在情欲之中无力自拔,被程穗果断地一脚踢出老远,以武力将他们的关系从肉体修正到柏拉图的层面。而程穗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记起了老太太说过的话。其实那不是老太太的原话,老太太引用的是《日出》中陈白露的句子。陈白露说:“好好的一个男人,把他逼成丈夫,终觉不忍。”老太太也是这样说的,一字不差。一旦想起这句话,程穗就像找到了记忆的钥匙,她想起这只是一个开场白,老太太不止说了这么一句,准确地说,在这句话之后,她还对程穗说了老长一段话。

“你俩的家都是外地的吧?父母知道不知道你们的事儿?孩子生下来,谁来养着?谁来照看着?这些事情,都有谱了吗?我知道,好多女人,一怀孕,就千方百计地作践自己的丈夫,百般折腾,不使唤过瘾了就跟吃大亏了一

样。你想想,一大男人,给当成了使唤丫鬟,那是什么样儿?好孩子,你听我的,看在我的面儿上,需要什么,告诉我,我来张罗,别让他整天围着你像条狗似的。”这段话,太长了,老太太说的时候,基本没有断句,程穗在回忆中自行给加上了标点。梁三思一定是仔细听完了程穗的复述,因为他跟程穗一样被雷倒了,他的反应也跟程穗如出一辙,他说:“这都什么意思?老人家别是得老年痴呆症了吧?”程穗主动将头靠在了他的肩窝处,呼吸着他的气息,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毫无疑问,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默契、三观一致——老太太这番没头没脑的语言,在程穗心里掀起的滔天巨浪,正是这个病名,老年痴呆症。

幸而老太太并没有表现出别的不正常,反倒是梁三思怀着悲悯之心,时常将煲给程穗的营养汤,盛一碗给老人家,他觉得她需要补一补了,补补大脑。老太太喝过一次,称赞梁三思的手艺,后来,梁三思就每次都给她留一碗,有的时候,逢到有可口的饭菜,梁三思便邀请老太太一起用餐。老太太在这方面表现得很随和,很快成为梁三思和程穗餐桌上的常客,她的胃口不是太好,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注视,注视着梁三思对待程穗情意绵绵的种种、种种细致入微的体贴。不得不说,有了这样的铁杆粉丝,梁三思更加卖劲了,他把戏份延伸到了生活的每个角落,不仅为程穗洗手做羹汤,还用网上流传的按压法为程穗止吐。

在疑似老年痴呆症患者的老太太面前,梁三思用力扮演着完美丈夫的角色。有了老太太这个基本观众的存在,梁三思的敬业精神和表演欲望被激发出来,结婚伊始压迫着他的沉甸甸的责任感被演出本身带来的成就感所稀释,他突然觉得面对一个暴躁的孕妇以及两个谜一样的胎儿算不得是一件太恐怖的事。

可惜,眼下的良辰美景不过是昙花一现,梁三思做梦都没有想到,对他的厨艺赞誉有加的老太太会迅速发布驱逐令,更没有料到,是他的演技亲手终结了他和程穗安稳的生活。

那天下午,梁三思上完课,专程去了趟菜市场,拣了一大堆收市前的便宜货,兴冲冲地往回赶。在楼下,他拦截了老太太。准确地说,是他被老太太给拦住了。他不知道,老太太拎着她那只具有标志性效果的藤篮,缓步去往学校食堂,隔老远就看见了他。老太太停住了,在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坐定下来,手搭凉棚,凝视着他快步走来。

初夏的黄昏,天光很好,清透的天空中有砖红色的斜阳,梁三思就是裹着那层动人的光芒一脸从容地匆匆行走着,为了抄近路,他从荷塘中央的石桥穿过,那石桥被密密簇簇的荷叶掩映着,就有了些诗意,而走在桥上的梁三思脑子里跟诗歌没有半毛钱的联系,他想的是口袋里的排骨真便宜啊真便宜,老板娘还附送了一片猪肝,太实惠了呀,晚饭就烧一个糖醋排骨,一个菠菜猪肝汤。还有糖醋排骨,呵呵,梁三思给程穗的昵称就是糖醋排骨,亲热的时候,梁三思就爱数程穗的肋骨,程穗骨感,老爱盘问梁三思喜欢瘦的女人还是丰腴的女人。

梁三思不知道自己的唇角不经意流露出的到底是傻笑还是淫笑,总之,他的笑意猛地撞上了老太太痛心疾首的眼神,他还没有意识到老太太心底里的痛惜出自何故,脱口而出就是一句:“您瞧,这排骨不错吧?今儿请您点评点评我这烧排骨的手艺!您这是去食堂?甭去了!一个钟头,准保齐活儿,上桌!”

“孩子,先别急,陪我聊两句。”老太太不容分说地打断了梁三思。

不是聊两句,而是促膝长谈。谈话的最初,梁三思没能集中心思,他满脑袋都晃动着烹制糖醋排骨的步骤,这道菜,就讲究个外酥里嫩——随着老太太慷慨激昂的话语,梁三思突然醒过味儿来,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刚刚在老太太眼中的形象:挤完公交车、提着降价菜、汗衫短裤、一双许久没有擦洗的球鞋,就这样穿过尘埃、穿过世俗的低微的家常的光阴,又邋遢又随意,却是又喜气又知足地走向老太太。梁三思不知道,正是这份因着便宜货生出的喜气与知足,让老太太心如刀割。

“我曾经,恋爱过。”老太太说。梁三思怔住了,鬓发如雪的老太太居然在他跟前自曝荡气回肠的过往。原来,老人家有过结婚的机会,不止如此,两个人心心相印,好得跟梁山伯和祝英台似的,顺理成章的,就是终成眷属了。双方家人也已经见过面,即将行聘嫁之礼,就在此时,老太

太做出了惊人的举动,悔婚!

梁三思的心思终于从排骨转移到了老太太的陈年往事,他有点兴奋,梅超风竟然也有咸湿情事。老太太的遣词造句优雅含蓄,不过他听懂了,年轻时的老太太是货真价实的女文青,她遇见了一个优秀上进的男精英,老太太不肯牺牲自己的学业,并不阔绰的男精英于是要在漂洋过海去留学与留守本地陪爱人之间做出选择。女文青没有用爱情逼迫男精英就范,她不是眼界狭隘的小女人,她所爱的,是一个青云直上的男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一个放浪不羁的男人,而不是一个沉溺在儿女情长中的男人,不是一个满身油烟味儿的男人,不是一个除了不会生孩子奶孩子别的家务都能如鱼得水的男人。理性分析的结果是,忍痛割爱。

这段短命恋情的结局是,老太太独善其身,男精英则在留学期间娶了一位贤妻良母,该女三从四德,在家相夫教子。男精英最终攀上了事业的巅峰,且家庭和美。老太太不悔,她的抽身是对男精英的成全,以她的执拗和对学识的狂热,当初男精英若是娶了她,多半会被摧残成每日出入菜市场、讨价还价的窝囊大叔——这样的男人,在老太太眼里,不算男人,她的性别界定里,人类有三种,男人,女人,结婚后的男人。结婚后的男人,在老太太的定义里,属于半成品的女人,体内有一半是雌性激素。

“孩子,你是在自甘堕落。”自甘堕落是一个严重的词语,梁三思面色难看起来,烧一锅排骨就是自甘堕落了?老太太接下来说的却是,“我并不赞同君子远庖厨,其实油盐柴米是一堂终生不会敲钟下课的必修课,但是,作为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男孩子,在最好的年华里,下大力气修读这么一门课,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当然,如果你执意要糟蹋自己,我无权干涉,但是,我拒绝观看。”

那个被女权思想所灌注的黄昏,梁三思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能让你们再住下去了。”这句话,像一股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将他们这艘好端端停泊在港口的婚姻小舟刮了起来,刮向无处停靠的苍茫大海。

梁三思不是外星人,没有异能,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从风暴的中央力挽狂澜,拖出那艘摇晃颠簸的船,平稳靠岸。当他像条流浪狗一样在各家中介间仓皇奔窜时,他的父亲居然像上帝一样及时从天而降,拯救了他。

火锅店老板带着足够的盘缠,迅速租下一套设施齐全的居室,终结了小两口流离失所的状态。当然,梁爸不是来学雷锋的,说起来,他其实是来躲小三的。

事情的由来又悲又长。梁爸梁妈开火锅店赚了些钱,就有居心叵测的女人对着梁爸与梁爸厚实的钱袋子抛媚眼了,梁爸一个没把持住,被火锅店里一莲藕般嫩生生的打工妹近水楼台地俘虏了,几个回合下来,把人肚子给搞大了。梁爸原以为给些钱、到妇产科里做个人流就能了却此桩风流事,谁知道对手施展了以孩子套狼的硬功,非要嫁给他,非要生下他的种,口口声声爱情至上。梁爸一介头发秃了一半、腆着啤酒肚的半老头子,哪经得起如此炽热的生扑?兼之对梁三思百般的不如意,本就生了二胎之心,家里的糟糠之妻迟迟没动静,外头生也是一样的。当下就有了三分动摇。对方更是足智多谋的主儿,不等梁爸慢思慢想,直接在梁妈那里上演了六国大封相。面对老公的婚外情,梁妈天昏地暗,梁妈的娘家人闻讯而至,指责梁爸是陈世美转世,对其拳脚相向,鏖战撕逼中,梁爸一不做二不休,当场宣布,婚是离定了,所有财产,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反正梁妈生的儿子梁三思不靠谱,不如另起炉灶,生个争气的种。

梁妈绝望。

就在此时,情节陡转直下,在每年的例行体检中,梁爸被查出癌症,晚期。大夫说,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神仙都救不了他了。梁爸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一切就不一样了。

小三从梁妈处得到消息,做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定,她要梁爸速速离婚娶她,给她和孩子一个名分,将来就算梁爸不治,她也要成为名正言顺的梁太太,她的孩子要成为继承衣钵的梁公子。这样的爱情,搁在健康的时候,是销

魂蚀骨,搁到一个癌症患者身上,那就是天大的讽刺了。

梁爸给小三逼得无路可走,向梁妈求助,到底是结发妻子,梁妈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让梁爸带着一大包中药,去省城、去儿子那里避避风头,这头的烂摊子,交给她收拾。

落魄的梁爸于是投奔到梁三思这里,在大学附近租了房子,梁三思和程穗顺带有了栖身之处。梁三思已然成婚这事儿,梁爸一直被瞒着,临出发以前,才从梁妈处尽数知晓。倒回去数日,梁爸必然跳脚,而此时,人之将死,独生儿子的倔强也不那么碍眼了,梁爸对梁三思生出了罕有的温情,程穗跟着沾了光,儿子儿媳都在眼前,梁爸感到了一种灯枯油尽之际的欣慰,先前的嫌弃挑剔消失无踪,几乎要像唐太宗那样对着唐高宗与武则天来一句“佳儿佳妇”。

得知梁爸的病,梁三思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劲来,感到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凉。在他的年纪,尚未有反哺的情怀,跟父母的关系未曾脱离青春叛逆期的水火难容,而今却似拳击至酣畅处,对手突然离场,一拳过去,砸在空气里,一颗争强好胜的心顿时落进了虚空。梁三思发觉自己变得噜苏起来,在梁爸跟前不住地说着话,一刻不停,仿佛沉默是一把刀,会捅伤彼此。

两个大男人,唠嗑的题材有限,梁三思又刻意回避着自己的学业,只好家长里短地闲聊起来,把离家求学这些年,七大姑八大姨家里的破事儿问了个遍。梁爸倒也配合,不厌其烦,有问必答,毕竟不是饶舌的妇人,梁爸的用语干瘪简短,只陈述事实,不加评判——评判的部分,梁三思自行脑补,脑补完便噜里噜苏地一通评论。这些天他对梁爸说过的话,加起来比过去二十几年都要多。梁爸往往是靠着好几只抱枕,端着大茶缸子,茶缸子里不是茶,而是梁妈为他备下的西洋参片,耐性十足地倾听着梁三思的废话,脸上尽是苍茫的笑容,这笑容里,既有对自己大限将至的悲悯,又有对妻儿的留恋,更多的,却是一种释然,就好像,这一生,尽管有那么多未完成的夙愿,但终究,盖棺定论了,还是圆满的。

程穗明白梁三思为何会在梁爸面前变成话痨,夜里,当梁三思疲惫而又无助地将一颗乱蓬蓬的头颅搁在她的肩窝里,她觉得自己是那样地懂得他,这个彷徨的男人,她懂得他的哀伤,懂得他的无奈,仿佛她是他血管中流动的一滴血液,途经他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毛孔,对他的体温、呼吸以及脉搏了如指掌。

然而,程穗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梁爸。父亲的过早离世,让她欠缺与男性长辈朝夕相处的经验,在跟随小姨生活的那些年,小姨的第一任丈夫出轨,两人离异,小姨再婚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住校,前后两任小姨夫都以不相干的姿态,轻轻滑过她生命的边缘。终于,结婚以后,她有了父亲——梁三思的父亲,在法律上,等同于她的父亲。但是,这是不一样的,太不一样了。

首要问题,对待梁爸的态度,程穗有点找不着北。梁爸不是陌路人,不理不睬固然不对,梁爸不是客人,客客气气的也不对,可是,在心理上,程穗没法立即将梁爸当成亲人,即使,她将梁爸当作了嫡亲的父亲,她其实还是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对,撒娇,是不妥的,卖萌,也是不妥的。程穗头疼欲裂,到网上去寻求支撑,各大论坛里充斥着婆媳过招的帖子,婆媳大战,刀剑挥舞,令人眼花缭乱,再不济,也是人家女婿叨叨几句丈母娘的富贵心势利眼,压根儿就没哪个儿媳妇排揎公公。这一回,就连无所不能的百度都跟程穗逗趣儿了,程穗输入一个“儿媳与公公”,出来的竟然都是乱伦淫秽之作,程穗逐一点击进去,险些惊掉下巴。

程穗不知所措,在梁爸面前就有些人淡如菊的做派了,把梁爸当作了异性老师似的,敬鬼神而远之的模样,梁三思与梁爸的闲话,她插不进嘴,也就不插嘴了。常常是,晚餐过后,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永远停在梁爸喜欢的军事频道,父子俩隔着些距离,坐在沙发的两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梁三思不时泡两杯咖啡,邀请梁爸共饮,或是拿出一小瓶高粱酒、一袋花生米,与梁爸对酌。这种时候,就没程穗什么事儿了,她窝在里间,抱着手机,看网剧,一边看一边开心地笑。房门敞开着,梁爸间或朝程穗这边瞥一眼,欲言又止地看一眼梁三思,见梁三思浑然不觉的样子,终于的,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我说,那个,你媳妇儿成天对着

手机,就不怕那辐射——伤着孩子?”梁三思毫不介意:“没事儿,她穿着防辐射衣。”

梁爸没听说过这玩意儿,心里梗着临出发前,梁妈百忙之中唠叨的意见,梁妈对程穗自贬身价免费送货的不齿,梁爸同样介怀,这就是,作为老子,他以什么样的途径、找什么样的女人不要紧,儿子却该正正经经、敲锣打鼓、明媒正娶一个好人家的闺女进门。至于梁妈对程穗耿耿于怀的遗传基因,梁爸亦是同样惧怕,他总想提醒梁三思一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启齿,转念间又想起自己不久于人世,连孙孙们的面能不能见到都是两说,那可怕的肺癌、精神分裂症会不会攀扯上自家的子嗣,估计自己是无从知晓了。当下胸中翻江倒海起来,一番思量,又是惆怅又是伤悲,万千言语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最后出口的却是:“我这把老骨头住这儿,是不是碍着你们了?”

梁三思惊觉梁爸嗓子哽咽,顺着梁爸的视线看向笑得没心没肺的程穗,心下就有些不悦,避过梁爸对程穗说:“我爸时间不多了,你就不能装一装?”这话带着指责,迅速把程穗给得罪了,程穗本是苦心孤诣于如何跟梁爸相处而不得要领,梁三思这一来,似乎她有心怠慢将死的公公,这可冤大了,比窦娥还冤。

“你要我怎样装?”程穗憋着气问道。梁三思愚钝,没察觉程穗语气不对,傻傻地答:“那网剧真比全世界都重要?你就跟着魔了似的!就没见我搜肠刮肚地跟他老人家聊天?我跟我爸要是接不上话茬的时候,你在当中打打圆场多好!别尽躲一边儿去!”

“我还真不会做戏,我又不是学表演专业的,你就应该娶个演员做老婆!”程穗直逼到他眼前来,“我告诉你,那网剧真还比全世界都重要了!我知道你,就见不得我有一点儿舒坦的时候!好不容易转移转移注意力,不吐不恶心的,你还想剥夺,你是不是人哪?有本事你怀个孕试试?去啊,有种你试试去!”

梁三思顿足,也记不得是哪个酸文人说过的,那结婚证可真是坟场通行证,他的古灵精怪、娇俏动人的女朋友,怎么就变成了蛮不讲理的市井大妈?!他气得发抖,当下冷笑着说:“要是男人能怀孕,这世间还要女人做什么?”程穗指着他的鼻子,涕泪双流:“嫌我多余了?这时候你嫌我多余了!你逍遥快活的时候你怎么不嫌我多余?完了怪我怀孕了是不是?谁叫你当初欺负我?你当我是免费午餐了?吃完就想拍屁股走人,连刷碗都不愿意,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些狼心狗肺的混账……”她哭得说不下去了,梁三思有些愣神儿,一开头,程穗是多么的通情达理,理性地将这桩意外与劣质避孕套链接在一起,这辰光怎么全成了他梁三思一个人的错?说得他跟个强奸犯似的。其实程穗一边抽泣,心里头也暗自纳闷,她被自己滔滔不绝的一番话惊着了,这些话似曾相识,毫不迟疑地顺流而下,却根本不是她的原创,它们来自于广大的影视剧、文学作品,来自于各式各样的泼妇怨妇弃妇。若是搁在大半年前,谁要是跟程穗说她将会用这样的语态与梁三思争吵,她肯定急赤白脸跟谁急。

吵架这东西,与吃饭、做爱一样,属于先天携带、后天习得的产物,有了第一回,稍加训练,便进入惯性操作模式,定期进行,从无疏漏。每次吵完,他们都会各自深刻反省,明明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怎么就闹得跟前世宿仇似的?反省归反省,下一次,一言不合,还是要炸窝,各种吵,各种冷战,然后梁三思各种哄和认错,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仿佛一个减肥的人,痛下决心绝食三天,完了饕餮下整桌的肥鸡大鸭子,体重不减反增。

从这一天开始,争吵成为他们婚姻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且步步升级,犹如男欢女爱,从试探到抚摸再到水乳交融,进展得如此神速与酣畅。他们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何刺痛对方,他们吵得肆无忌惮,吵得伤筋动骨,吵得心神俱碎。

战火熄灭,在服软认输之前的僵持阶段,梁三思总会给自己设置若干假设性的问题,例如,若非怀孕,十年以后,自己还会娶程穗吗?而程穗是在眼泪横流中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要不是腹中两个孽种,何尝会嫁给这般冷硬无情的男人?夜里,他们背对背互不理睬地假寐,心念却是惊人的一致,算得是同床同梦了。

——节选选自《当代》2016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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