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2020年第
062
期●总第
524
文|蒋兴强
山青青,水蓝蓝,一衣带水根相连。云飘飘,雾霭霭,微风细雨秀天然。走云南,闯越南,风情南疆梦缠绵。——题记
1.异国白马解人意
大巴急驶在昆河高速路上。
刘文躺在卧铺上层,恹恹欲睡。连续两天,转火车、乘汽车,一路上,他矿泉水喝个不停,还是口干舌燥,但一见这点火就要燃的气温,似乎在告诉他,这个季节西瓜走俏,心里又有了几分喜悦。临行前,合伙的生意精猪儿(按属相取的小名)交代:要在越南收几车瓜,这“二拐”(信息员)非云南江口县的牟大妈不行。大妈娘家在越南,是那边土生土长的;而且能文能武,年轻时就是备受中越人民爱戴的歌唱家。不管是哪条道上的人,她只要往跟前一站,人家就得敬畏几分。难道她是当年精于词赋书画、忧国忧民的秋瑾重生?还是心持信仰、艺高胆大的双枪老太婆再现?刘文对此充满好奇。
不知不觉,车到了江口。
刘文一看时间,上午十点。睡了一夜的太阳,显得格外精力充沛,把原本就是红土的菠萝山染得满身血红;那耀眼的光亮照在一栋栋镶嵌了瓷砖的高楼上,折射出一束束灼热的气流。刘文知道这一带吸毒贩粉的多,并且专盯外地客商下手,常常以年长的“老人”迷惑顾客,以“美眉”诱惑过客“上钓”。刘文提醒自己:小心行事。刘文一下车,就见一慈眉善目、上穿红色短袖、下着蓝色休闲裤、袅娜如莲的大妈向他走来。他赶紧拨打猪儿提供给他的号码,老人一看手机就走了过来:“你就是小刘吧?”
“噢?你是?”
“我姓牟!”
“牟大妈,您好您好!”
双方寒暄几句,刘文就把猪儿捎的信递给大妈。一见那熟悉的字迹,大妈朗朗一笑:“这个猪儿,做事还是那么谨慎。朋友间打个电话就行了嘛,还写个啥信?生意人时间要紧,我家回头再去。现在我们先去越南,到沅霞那里看看吧!”
“沅霞?”刘文不无诧异:“就是那个红河两岸一枝花?”
“对呀!”大妈颇有几分骄傲:“她还是我干囡呢……”
见大妈欲言又止,刘文感到自己的话触动了她的心思,就不便多问,跟着大妈上了去越南的客车。在路上,刘文脑海里又浮现起了刚才谈及“干囡”时,牟大妈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莫非她与干囡间有点特殊关系?为啥一说到沅霞她又一脸春风得意呢?
车过了江口大桥,沿着山谷向大山深处约行两小时,穿过片片茂密如盖的香蕉林,在一片绿油油的芒果林里停了下来。大妈指指丛林里一座竹楼说:“到了!”
刘文提着行李,跟着大妈到了院里。这是一座占地三间的两层竹楼,两个门都关着,但没有上锁。楼前的青石院坝宽宽坦坦;院坝外的牲口棚里拴着一匹白马。那马高大强悍,筋骨突现,脖子上系着一朵做工精美的木棉花,正在“叽叽嚓嚓”吃着主人给的嫩草。它听见脚步声,远远就抬起头来,长长的睫毛下眨巴着一双圆而聪颖的大眼。一见大妈它就“呜呜——”亲近,摇晃着辫子般的尾巴,前蹄欢快地拍打着地面。
“西纳(公主),沅霞呢?”不知大妈在问谁,环视四周也没有发现人影,只有白马仰望东山,晃动着它那长长的脖子,呜呜呼应,似乎在说什么又像在指方向。大妈过去抚摸着马的脖子,说一年四季耕地驮物都是西纳,别看它是牲口,从小就通人性。亲朋好友来了,它老远就和你招呼亲热,还帮主人操心,主人去哪了,你问它,它就晃晃脖子跟你说。这不,它刚才就告诉我,沅霞上西边山去了。可惹人喜欢了,左邻右舍都夸“沅霞灵巧,养的马都灵性。”平时看它犁田耙地驮物凶悍卖力,实则性情温顺,乖巧得像个懂事的姑娘,沅霞就给它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西纳”。
刘文心想,这西纳都这般灵性,那它的主人又该多聪明伶俐呢?他们刚进院子,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的平头小伙,就跟了进来,“大妈,来了?”
“呵,是孟檬啊!”一听,就知道来者是附近的熟人。小伙向刘文乜一眼,就笑容可掬地对大妈道:“沅霞,可能要下午才得回来。早晨,我说去帮她把那点活突击了,唉……”
不等孟檬说完,大妈手一挥,打断了孟檬的话:“你来得正好,回去把你摩托开来,钱照老规矩半天40元,我们去看看附近的西瓜!”
大妈开了门,接过刘文的行李,说干囡不在家,她就是这里的主人了。刘文刚一落座,一杯热气腾腾的青茶端了上来。这是一个有着浓郁红河风情的民家。金黄色的慈竹方桌、长条茶几做工考究,竹藤混编的沙发、单人靠背椅精致典雅,一台42英寸的液晶彩电与进口音响摆放在竹木混制的电视柜上。刘文正满目的新奇,大妈又端了一竹篮桂圆、香蕉出来。刘文吃了一只香蕉,喝了几口茶,三人上了摩托。
摩托虽然很旧,但心脏强劲有力,一鼓作气到了外山一个村庄。孟檬说是摩托还有点毛病,需要拾掇一下,便留了下来。刘文跟着大妈进了村。
2.山高路险订货难
这村庄八九户人家,两三座瓦屋,四五家竹楼,稀稀落落分布在坡底和坝里,掩映在香蕉树下。一条条碎石小路通往一户户青石院坝;院坝前都盖有一个牲口圈棚,里面或圈着猪羊或拴着驴马。顺着羊肠小道,头上蕉叶如盖,一路树影婆挲。他们走进一家院里,只见一位年近六旬的村民正在编织箩筐。一见来人,他赶紧放下,从房檐下端来两张竹椅,一条长凳,老人皱着眉回忆着“咣七王力踏踢,无米?(好面熟啊,你是)”
“罗阿叔,我是沅霞她干妈!”大妈笑着改用了汉语。
罗阿叔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你看这记忆!老‘摩雅’(医生)是你阿爸嘛。”
“四川老板要些西瓜,你们村有多少?”
“噢!中国板友(朋友),坐坐坐!西瓜,有有有!”罗阿叔从里屋取出一盒“中国下关”字样的茶叶和三只云南曲靖产的陶瓷水杯,一边泡茶,一边介绍:“我们村二十几户,几乎家家都有。如果收的标准不是很高,一家谈成一卖都卖了。吃茶吃茶!”
刘文学着大妈,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先看看瓜吧!”
“你?能上那山?”罗阿叔看刘文一身书卷气,目光像一把梳子先从头梳到脚,又从脚梳到头:“带轱辘的全用不上,得上下两道梁,再爬一座山,还走一条沟,来回得两三小时呢!”
中国的山虽有悬崖绝壁其势险峻,但上有道下有梯,登一段就有平缓的川道。而越南的山看似其貌不扬,却上无攀援,下无梯道,且一上就没有个完,也难有个缓。刘文才明白,一位云南作家在这里采风,为啥要写民谣“云南的茶,越南的山,江口的太阳可点烟。”
好不容易到了瓜地,刘文一看那瓜个个如拳头,状若山芋,就像火烧了一般透熟,谁还敢运输?再一望山下回去那遥不可测、深不见底的险路,刘文一肚子的火,变成了怨气:“你们村都是这种货?”
“噢?”罗阿叔见次货留不住客,对方转身要打道回府,立马表态:“你要好货啊,那价钱恐怕……”
刘文心里想,噫?这些越南人也和中国人一样,先拿次货投石问路呢!等你出够了价,好货的价也就顺着竿儿上去了。于是,他故意不接对方的“招”,装着不感兴趣,“那些地方的山也这么高吧?”
“不不不!在山下边!”
刘文抬眼望去,原来竟在山南边的悬崖峭壁下,稍不留神一跟头下去,人就会报销。牟大妈随手从地边拾起一根木棍交给刘文:“拄着它!这面山蛇多!”
刘文拄着棍子小心翼翼地蹚着步子。坡长、路窄,惯性大、踩不稳,刘文就半蹲着抓着树枝、野草,一点一点下滑。天,凉爽了,山里沙蚁般的飞蚊,密织如网,不时闯进鼻孔,钻进耳里,扑进眼里,飞进嘴里。一些长着尖牙利齿的怪虫,竟从路旁的野草丛中,或从密密的树叶下飞出,见缝就钻,有肉就咬,他们一边‘啪啪’拍打不停,一边还得挥舞着棍子,走着走着“吱——”地窜出一条蛇来,瞪着一对绿莹莹的眼睛,气势汹汹地逼着你,信子“嗞嗞”的喷着毒气,这里还没办法,头上又掉下来两截碎蛇,吓得人浑身哆嗦连挪动的劲也没有。口渴了,发现路旁一泓清泉,人蹲下去,正准备掬一捧解渴,旁边又有饮水中毒腐烂的禽兽。
下到半山腰,刘文抬头望去,一片达几十亩的瓜地壮观地出现在眼前。那是由三块瓜地连在一起的。孟檬和另外两个青年正站在三块瓜地的叉道口。据孟檬说,那长得墩墩实实的是田耕、瘦瘦削削的叫鲜乩。刘文一见尽是绿油油的瓜蔓藤叶,西瓜只偶尔一二,就摇了摇头,而罗阿叔却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中国不是有句俗话‘好瓜不见瓜’吗?”
“走!到近处去看看。”大妈一听,来了兴趣。
刘文半信半疑过去。果然,在那茂密的藤蔓下,一个个瓜,圆溜溜、胖乎乎,睡了一地。都皮色青润,熟度适宜,“翻身”也勤,几乎没有一个“白肚皮”。重量大多在八公斤以上,三块地的瓜不相上下。田耕不等他们走拢就摘了个瓜“嚓啦”一声在地坎上拌开,那瓜肉红沙细,熟度刚七层,刘文一看那质量就没挑剔的,但这些年的经验告诉他,货好一点的果农,十之八九都心重,一般很难做成生意。刘文不霄地斜了眼瓜地,顿生“欲擒故纵”之计,伸出划出血的手臂,遗憾地摇摇头:“这山高路远,运下去的瓜擦伤厉害,买不得!”
“运送是我们的事,擦伤的瓜不给你。价钱好商量嘛!”田耕满口答应了条件。刘文一看有戏,淡淡地问:“多少钱一公斤?河对面交货。”
“一元!”孟檬要价爽快。鲜乩一听,忙责备:“江口上午的行情是一块三呢!”
“这生意可能做不成。”刘文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巧妙地化解着对方唱双簧式的小儿科伎俩,“我家里发价才一元呢!”
“七角咋样?”田耕一下就给降三角。他担心这人一走,五天内再没有老板来,自己一季心血就全报废了。刘文见这位长相墩墩实实的小伙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就知道这里来的客人少,干脆又给抹两角:“顶多五角!”
“越南是我娘家,小刘也是第一次来越南收货。”牟大妈看看双方:“你们也望中国老板赚了钱再来,刘老板你也知道农民种瓜的艰难,双方都往拢走一步:六角五!”
两个越南老乡互相会意地点了点头,刘文无不责备地瞥眼大妈。为防止没完没了的讨价还价,大妈果断地阻止了双方:“吃亏赚钱,都别说了。”
刘文无可奈何地掏出一沓“100”递给大妈。大妈疑惑不解:“你这是?”
“定金啦!”刘文“哗哗”抖着手里的钞票。大妈“扑哧”一笑“在越南订货不像在中国要写合同交定金。越南人做买卖,没有一个人不守信用的,那怕旁人的价长了十倍八倍,他们也说一不二!”
生意谈成,三方都愉快。越南老乡们前几天白天愁没有老板,夜里急那瓜越来越熟,眼前瓜有了主户,心头那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脸上也舒展明朗了,孟檬说他们也栽了日本富士苹果树苗,引进的山东“巨丰”葡萄比中国还早一个月成熟,也在实施改革开放……;大妈则介绍中国早就在搞西部开发了,江口农场今年的香蕉都全部换成了泰国品种……
刘文则在后边盘算:“这瓜在越南加杂费八角,运回秦巴加运费、税收、管理,一吨找五百,一车稳赚八千!两车……刘文眼睛一亮,立即把“全球通”递给大妈:“明天发两车,你从其他点还联系一车……”
3.初与沅霞骑一马
赶到山下,一个浑身灵气,上着短白袖、红嵌肩,一双明眸会说话的姑娘,已等候在三轮摩托旁。她一见大妈,就奔上去搂着脖子亲热:“妈也——”
“沅霞!”大妈向干女示意:“中国来客人了!”
沅霞向客人点点头,打了招呼,就和大妈一起挤进了摩托边斗,与大妈面对面坐在斗帽上,时而神秘秘给干妈说悄悄话,时而又谈些令人捧腹大笑的新鲜怪事,问一些她阿爸阿妈的近况。摩托在山道上颠簸、吼叫,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
“经常和妈在一起,哪里那么多话说。”大妈故意逗沅霞,“都大姑娘了,也不怕客人笑话。”
“客人就是自己人嘛,自己人还笑话我?”沅霞伶齿利牙,又甜甜地问刘文:“客人!你说是吧?”
“嗯!嗯嗯!”面对机敏的沅霞,不善言语的刘文越发显得拘谨,手足无措。那摩托仿佛见不得沅霞与刘文说话似的,“吭哧”一声,像犯了哮喘病一样熄火了。孟檬捣鼓了两下,说是得到县城买配件,让大妈另想办法送刘文去县城调车。
“哼!”沅霞嘴一瘪,连瞅也不瞅孟檬一眼,几步就自个窜到前面去,在路口上停了下来等刘文、大妈,“咱开动这11号,还健美!”
刘文礼节性地向孟檬打了招呼,就跟着大妈往回走。只听得孟檬在后边,近乎哀求地喊:“沅霞,你、你留下跟我帮帮忙嘛……”
“你没看到我家里来客人了吗?”
“没事,我来帮你!”家住附近,刚走到半山腰的田耕忙说。鲜乩一听,也折了回去:“大妈、刘老板,你们走吧!”
“人大脾气也大了呵!孟檬,你就自已捣鼓吧!”大妈风趣一笑,走了一截,才悄悄对刘文说:“你看孟檬这小伙多帅,可我这干囡啊,总嫌人家不做正事,开辆摩托到处窜,老让人家下不了台!年轻人的事,管不了了。”
回到沅霞的竹楼,大妈告诉刘文,在越南,城里乡里吸毒吃粉的多,万一他碰上那伙忘命徒,咋办?这些年,沅霞从小跟她爹练擒拿,手脚上有两下,调车的事,还是让沅霞一路去,有个伴放心些。刘文打心里佩服老人心细,他觉得这座极具南国风情的民居也分外亲切。楼,几根端正结实的树干搁着,再铺上一层竹块。房,四周木架竹壁,房上盖着一层厚厚的麦杆。喝茶这间,在四川又称堂屋,摆放着四张做工灵巧大方的大竹椅,中间一张纯木方桌。竹壁上稀稀疏疏贴着几张极具青春活力的中越明星图。木柱上歇息着一顶苇叶编织的红绳锥形遮阳帽和一把带木柄的“7”字形镰刀,那镰刀不蚀不锈,不知历经了多少个春去冬来的磨砺,浑身透出一股沧桑与风雨中披荆斩棘的锐光……
刘文刚一落坐,沅霞就从里屋提出一篮五颜六色,新鲜欲滴,果香四溢的芒果、荔枝、香蕉、菠萝……沅霞选了块肥大的芒果,小心翼翼地剥开,递给刘文:“常年这样?”
“嗯!”
“都一个人?”
“嗯!”刘文接过,点点头又拘谨地摇摇头。沅霞抿嘴一笑,进了里屋。一会,她换了一身淡雅的鹅黄色连衣裙出来,口红微点,柳眉轻描。刘文发现此刻的沅霞竟如此清纯、美丽、脱俗,一下目瞪口呆,愣怔半晌,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刚才那位衣着朴素裤脚高挽的女子。他一头雾水,“莫非她要去与谁幽会?”
“不认识了?”沅霞那纤嫩的双臂,向刘文一个潇洒示意,“上马!”
“我不会骑呀?”
“还有我呢!”沅霞故作傲慢的样子,“本公主保护你!”
“两、两人骑一匹?”刘文吓得连连后退。沅霞故着生气道:“哪有那么多马给你排场?”
“这……”刘文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觉得一个大小伙与一个大姑娘骑一匹马……
“哈哈哈……”大妈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越南人可比中国人解放,在这里小伙子和姑娘骑一匹马就像在中国坐一辆车,在一起吃饭看电视一样平常。”
“刘老板,还要我专门买匹马不成?”沅霞抖抖缰绳。刘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抓住鬃毛,一脚单立,一脚刚一接触马背,那马一耸肩,刘文就窜过了头;刘文蓄上力,使劲一跃,那马挪挪步,刘文又扑了空。沅霞在一旁,捂着嘴“噗哧”一笑,嗔怪道:“笨蛋!”只见她拍拍马脖子,“西纳,让客人骑。”
刘文一咬牙,沅霞顺势一推,刘文就骑了上去。沅霞脚尖一垫,腰一闪,就坐在刘文身后,她缰绳一抖“西纳”四蹄欢快,就留下了一串激越的脆响。
夜,深邃、神秘、宁静……
与女孩子靠这么近,刘文还是第一次。他始终让自己后背与沅霞保持一定距离,那马一纵一窜,忽上忽下,刘文左摇右晃,竟险些摔下。
“傻冒!小心摔着!”沅霞一把搂过刘文。
刘文感到背后有一面奇异的烤炉。靠着时,热乎乎,暖烘烘;即使保持一定距离,也有一种暖融融的燥动。沅霞却似乎没有什么,“你们家乡在中国的哪一个省?”
“四川。”刘文正襟危坐,唯恐沅霞看出什么。
“你们四川没马?”沅霞把脖子往前伸了一点,侧着头问。
“没马。”刘文感觉到有两只软乎乎的圣物与自己若即若离。刘文想回过头去看沅霞一眼,但他又差那份勇气,只好漫无目标地看着路旁的森林,话也心不在焉,“嗯,是牛。走路慢悠悠的。”
马慢了下来,沅霞眼底有了刘文骑牛的幻影,忙问:“也和女孩骑一头牛吗?”
“谁敢?”刘文心里陡然升起一种神圣与自豪:“我们那里男女界线就和这中越的边界一样分明。”
“男孩女孩没有偷偷相爱的?”沅霞嘴一瘪,不以为然。刘文红着脸,憨厚老实地点头,“有……多!”
“假设你在外地有了满意的女孩,你爸妈也不准?”
“咋不准?噢,下午那个孟檬,我看对你很不错嘛……”
“哈哈!到底是商人,说话都转弯抹角。”沅霞把缰绳一抖,马就“得得得”蹄急声脆,主人也快人快语了,“就他那熊样,商人不像商人,农民不像农民,本姑娘会嫁他?”
………
他们刚进江口街头,刘文就借口“上厕所”连滚带跳下了马。他知道同行们见了,很快就会把“刘文和越南姑娘骑马”,当成“国际新闻”在全国各大市场和一个个瓜果大县传开。沅霞一下来,就照刘文的脸戳了一指:“你呀!还不如我们姑娘呢!”
沅霞把马拴在一棵槐树下,和刘文一道走进了一家兼营百货、副食、日用的信息部。
4.边贸小店买赠品
走进信息部,不等刘文开口,一位60开外的老人就问刘文是买东西还是调车。当老人听说刘文想调两台车,拉西瓜去秦巴市,老人连忙招呼他们竹椅上坐,紧接着就递上一张名片,说他叫孟红河,是这“红河信息与旅游服务中心”的经理,以后管他叫“老孟”就行了。老孟泡来两杯“下关”茶,让他俩先看电视,自己就从抽桌里取出一本记账簿大小的电话记录,“嘟嘟嘟”拨开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号码。一会“个旧”、“开远”,一会“蒙自”、“陆西”,不是车没回,就是嫌运价低,最后老孟在“砚山”联系了两台车,运价每吨800元,明天一早到装货地点。
刘文付了300元信息费,就观察起这家边贸城市的商店来。
这是一间占地约30平方米的门市,左边一块大凉床上摆着五颜六色,呈点状或片状花形的木底拖鞋、藤编凉鞋。这些鞋的式样大多稀奇古怪不合中国人的口味。初看,花型简洁、图案大方,色泽有别;细瞧,有塑料的、皮质的,还有皮质和木质组合加工的。老孟见他们对商品有兴趣,又给刘文介绍那挂在墙壁上的工艺品:“这些草帽都是我们越南有名的编织工艺,那锥形的是芦苇编织的,那圆顶的是用麦桔、竹类编织的。噢!这藤条编织的是越南有名的岳山一绝,你看这纤柔均匀的藤条,润泽而又光亮的烘烤,尤其是这极具边陲风情的奇特图案,头上一戴,再加上精美的彩绳系上,刮风下雨飘雪、乘车赶船锄地,稳稳沉沉,不像你们的草帽像放风筝飘飘浮浮,麻烦!”
这草帽经,你老孟都快念磨成美文了。刘文打心里佩服起这位老头的文化来。
老孟见刘文既不说买也不问价,心头明白他是初来乍到,想饱饱眼福看看而已,也就自个喝茶看中国的文艺频道了。
刘文虽然是商人,但从小爱好文学艺术,“素材本”从不离身,一到少数民族地区和边疆城市,就爱观察体味那里的民风民俗,留意那些文化艺术,作家们管那叫深入生活,积累。刘文顺着狭窄的选货过道进去,里面摆着背篓、箩筐、提篮之类,甚至连姑娘的秀珍腰包,馈赠亲友的精美花篮的选料也是或藤或竹,依然沿袭了竹木的广泛运用。那饭蒸、馍笼、盆、桶、瓢、勺、货架、食品柜、电话箱、收银台做工极其考究。远看,朴素平常。近看,大的小的、一斧一刨、一雕一刻、一花一草无不积淀着几千年民间艺术的精华。既有越南民间简捷流畅的奇妙,又有东方精雕细刻的古朴神韵。
“小刘,你看这些都是你们中国货呢!”沅霞在右边的副食柜,指着一排排食品问刘文,“你们中国人整天都在研究吃喝啊!”
“噢!”此时,刘文才注意到商店里的副食品,大多是中国生产。刘文灵机一动,也想幽默沅霞,“你把名儿念对一半,我就服了!”
“我们来点物资剌激,赌个啥?”
“就这店里的,你挑一件!”
“拉钩!”
“拉钩!”
“先从烟给你念,你可听好!”沅霞虚张声势,卖一下“关子”就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念起来,“那是‘玉溪’‘塔山’‘黄桷树’,还有‘红河’‘中华’‘阿诗玛’;那些啤酒‘青岛’‘山城’‘蓝剑’,外加‘北京’‘成都’‘燕山’;”“真‘遗憾’‘老川东’‘娃哈哈’都知道;至于‘黑妹’‘飘柔’‘潘婷’‘月月舒’那我们就更熟悉了……”
“小伙,你咋给她打赌嘛!”老孟见他的生意有戏了,也走了过来火上加油。待沅霞像背顺口溜般一串串的,把那些商品都快念遍了,他才笑眯眯地对刘文说:“她可是我们江口街上有名的中国通,人家爸妈都是你们中国人,还是干部呢!中国朋友,你就准备好钞票,让沅霞姑娘领奖品吧!便宜一点的,就几十块;贵一点的,也不过两三千元。”
如果在祖国内地,刘文见到这么多的中国货,那怕是三岁小孩对商品名称不管有多熟悉,他都不足为奇,但是,能在越南的江口街见到这么多中国名牌,而且是越南人都能如此烂熟于心朗朗上口,作为一个商人,刘文深深感到商品流通的神奇,才明白当年的亚洲金融危机、美国次贷危机,为啥都影响到全世界。他觉得今后自己在这一带收货的时间还长,很多方面还离不开沅霞帮助,哪怕花几百块钱,也不能言而无信。“中国人说话算数,你挑吧!”
“按你们的话,这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沅霞才不会放过中国朋友,尤其是这么一位英俊潇洒的青年送给她的礼物呢!她早就在柜台前浏览那些商品了,“你可知道越南男孩说话不算数,连媳妇都找不上的。我挑上了,你可别心疼啊!”
“这一枚戒钻,是刚到的新款,那一颗玛瑙是当今最时尚的。”精明的老孟,早已戴上了宽边黑架眼镜,拉开了正式做买卖的架势,他唯恐沅霞没发现那些标价昂贵的首饰,竭力向沅霞推荐:“瞧,这是足金的戴上庄重成熟,这翡翠蓝的配上清纯典雅……”
一看标价七八千,刘文就目瞪口呆了。如果不是牟大妈的女儿,他真有点“上了导游贼船,进了歪店门槛”的后悔。不过,刘文毕竟已在全国各地闯荡了五六年,他耳闻目睹过也经历过那些遭遇“抢”“诈”“骗”的场面,心里虽略有不安,但看去还是若无其事。
尽管老孟一个劲地想诱惑沅霞去选高档饰物,沅霞只过去看了一眼价目就回到了一排普通旅游纪念品前,那些纪念品的标价高的五六百,低的七八十。沅霞指了指一只佛像:“‘九木(寨)沟纪念’拿来看一下!”
“小沅姑娘,你真会简化啊!”老孟借字幽默沅霞放弃贵的不买要买便宜的,“那叫九寨沟!”
“中国有别字先生,越南就没有别字女子?”沅霞忍俊不住灿烂一笑。
刘文打心里佩服沅霞的厚道而又不失机灵。沅霞故作一副老诚持重,学识渊博的样子,对店老板说:“我呀?这是考考你的中文基础知识!”
沅霞接过菩萨,天真虔诚地问店主:“它是上帝?”
“嗯,上帝!”
“它能保佑我逢凶化吉?”
“嗯!”
“你这标价三百多元太高。当着上帝的面,老板你可不能说假话。最低啥价?”沅霞脑袋聪明,与店老板讲价,把“神”都“请”来帮忙。老孟一愣怔,似乎也相信“上帝”。“你、你出三百咋样?”
“五十元!愿卖,就买一只。不愿,咱们可走了?”沅霞装着真要离开的样子,招呼刘文:“走,回!”
老孟做着折本甩卖,苦不堪言:“看在上帝份上,卖你!”
这时,一胖一瘦两个青年,走了进来买烟。沅霞示意刘文马上离开,刘文付了钱,礼节性地与老孟点点头,就与沅霞出门上了马。沅霞缰绳一抖,“西纳”精神振奋,一声长嘶,消匿在夜色里……
5.枪口相对险走火
夜,厚重的帷幕把苍苍茫茫、连绵起伏的群山和偏远的村庄隐没。近的树梢,远的峰峦迷蒙一片,偶有一束摩托的亮光在山巅、山后一闪或一扫,倒影在波光粼粼的红河里,折射在山腰,眨眼间就不知山多深河多宽、路从何去有多远了。那西纳却“得得”轻蹄熟路,老马识途。坐在身后的沅霞问:“有女朋友了?”
“耍过!”刘文感到沅霞那瀑布般的长发散发着幽幽清香,洒落在他后颈上痒痒的。
“现在呢?“沅霞紧紧追问。
“吹了!”
“啥叫‘吹了’啊?”
“就是分手,没有关系了。”
“哈哈哈!四川人真逗!我还以为‘吹了’是接吻呢!”沅霞轻轻一拳敲在刘文肩上。
刘文感到后背有一种怪怪的暖热在烘烤,竟让他意乱神往、欲罢不能。刘文清醒这是一条无形的警戒线、一盏不敢轻率逾越的红灯,但那暖热偏偏在不断升温,还仿佛是块强大的磁场在悄无声息地加力,而紧逼后背的另一块活物似乎也在自然靠近,那种吸引几乎让任何神经正常的人都没法控制。他想到了沅霞那冰清玉洁的肌肤和温馨、神秘而又略显高傲的脖颈下,那对高耸、对称又极具弹性的山峁与绝妙地露出部分的鲜嫩沟壑……
“小心!”沅霞搂搂刘文,“别以为骑了几个小时就不会摔倒,现在不那么怕了吧?”
“感觉好点!”刘文想这马要是永远走下去那是多美啊。
“感觉再好点……”沅霞卟哧一笑,“恐怕就重演当年我妈与中国小伙的浪漫故事了哟!”
“你妈啥故事?”随着马的晃动,刘文让后背微妙地与沅霞保持着若即若离,“她与我们中国有关?”
“无关,我就没有这个干妈了,你也就没有机会和我骑一匹马了。”随着西纳那“哒哒”的脚步声,沅霞遥望远方,神思远驰,话也不急不缓……
越南与中国一衣带水。千百年来,两国的文化、习俗,都在互相醺染、融合,中越人民如鱼水情深,亲密无间,一些官方的、民间的文化活动,自然也就你来我往。20年前,越南有一个最走红的女歌唱家来中国演出,让一位年轻的文体局局长给爱上了。当姑娘怀上了局长的骨肉,把孩子生下来后,那局长才说,为了与她在一起,竟然把他恋爱多年的同学,大学校长的女儿也给放弃了。而在当年,一个中国官员这里恋着那里有了孩子,是要丢官砸饭碗的。结果,亲身骨肉成了父母的累赘。为了避免处分,他们不得不含泪把孩子交给一对从越南人民军退伍、没有生育的两位老功臣夫妇哺养。不久,那姑娘也与局长完了婚,“嫁”过去安排在农场场部工作。而那帮他俩照管孩子的越南老乡,由于没有生育,自然视孩子如同己出,生父生母只好认骨肉为“干囡”了。
“呵!原来那个文体局长就是你爸?那个歌星是你的亲妈啊!怪不得你浑身都是灵性!”刘文如梦初醒竟侧身搂住了沅霞的肩,立即又下意识地尴尬松开。沅霞抿嘴一笑,假装生气地对刘文道:“你以为你才是中国人啊,我也是半个中国人呢!”
“养育你那两个老军人呢?”
“他俩就是我的阿爸阿妈。阿爸去逝三年了,阿妈快到六十了,在河内一老年机构上班。我一直舍不得离开越南那个家,就是他们待我太好了!”
“呜——!呜呜呜!”突然西纳脚下一绊,刘文、沅霞连马摔翻在地。只见西纳侧仰在地,四脚让一圈绳子綑着在空中踢蹬。刘文惊魂未定,沅霞已在人马摔下的瞬间,拔出了腰刀“呼”的一声割断马脚上的绳索,警惕地睃寻着四周的动静:“谁瞎了狗眼,给我站出来!”
“嘿嘿!”随着那阴森恐怖的声音,一道雪亮的手电光射了过来,这是一种略显生硬的中国话:“沅姑娘!”
寻着那阴森恐怖的声音望去,只见坡上一块岩石上,射来一道雪亮的光柱,两个蒙面人端着短枪挡住了去路。
刘文不由得一个寒战,随即就冷静下来。多年走南闯北,与形形色色交手,刘文一概遇事冷静、成竹在胸。他正紧张思谋对策,沅霞挺身而出就接了招:“既然你们知道我沅姑娘,今天我也把话说明白,这江口街、越南街就草帽大块地盘,你们钟、李、龙三大黑帮的老大都不敢打我沅家的主意,我也知道是你们几爷子毒瘾来了,悄悄背着老大出来干的蠢事。今天,你们这只破船也该翻了!”
“哈哈!两国通,到底是两国通。今天我也给直说吧!”两个蒙面人边说边向这边走来,其中一大个蒙面人果断地回绝:“只要钓到了鱼,道上就没有空着手回去的规矩!”
“站住!”沅霞裙子一撩,顺手拔出手枪来,子弹“咔嚓”一声上膛:“我越南阿爹是大名鼎鼎的侦察兵出身,沅霞的枪法你们不是没听说过吧?我只要一扣,你两个立马就得报销!我知道,这四周还有你两三个人,明天你们一个都跑不脱!跑脱了,那两家黑帮也要把你们拱出来!”
一听沅霞暗示,刘文立马就与沅霞两背紧贴,警惕地观察另一个方向,顺手掏出一个牛皮方形包来,只见后面果然有两个黑影正在向这边靠近:“你几个越南鬼子!想试试中国四大发明的厉害吗?”
“噢?”几个蒙面人听到“越南鬼子”四个字一愣怔,立即想起了当年那场中越自卫反击战时,中国士兵把手榴弹当成不值钱的地瓜扔在越南炸得遍地开花,纷纷停止了前移:“告诉你们吧,中国的火药就像你们这里的藤条、草帽一样多,家家户户都会造鞭炮、手雷,这土玩艺威力不大,只有手榴弹的三倍。兔崽子们,来试试!”
对方一见这阵势,洋的土的都给准备着。一个蒙面人顺势给那大个递了个话:“这里是三哥说了算,我们听他的!”
“沅姑娘,这一周我们连个虾米都没发现,就靠这笔买卖吃饭。”蒙面大个见硬来自己要吃亏,兄弟伙也会被放倒一两个,口气就软了下来:“你看不清我们的面目,我们可知道你住在前面山下。兄弟们这七八天,总得有碗饭吃,一天总得吸两次烟吧?今天给你沅姑娘个面子,你让老板给五千块钱吧!”
刘文一想,这伙人日子也不好过,再加上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生意人也不在乎这几千块钱。刘文一瞧沅霞,见沅霞默许,就一口江湖义气道:“在外面跑,都图个吉利。我知道你们这里是五个人,给你们‘六六顺’——六千。这位三哥两千,其余一人一千!”
“慢!”见几个劫匪就要过来,沅霞的枪口立即点了点几位:“我知道你们这伙人,上次抢劫一个贩毒的女子,人家把200克毒品给了,一万多块钱给了,结果你们还是奸杀了人家。我这位朋友仁,你们也不能不义。你们只能过来一人,不能带枪。要、抢,越南讲的是明来明去;中国讲的是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兄弟们都称你三哥,你这三哥就该取掉面具,一个人来拿钱。不行,我们就各走各的人,你们先离开!”
“好!”蒙面大个把面具一卸,“这规矩我懂!我来!”
“不行!”沅霞见大个装糊涂,提着枪往这边来,一声喝令,枪口直指大个:“把枪放回去!我这六千,按时下的行情可买四支五四式呢!”
“不行!”这时,几个蒙面人见大个果然放下了枪,纷纷反对:“三哥,他们有枪!”
“他们有刀!”
“三哥,还有四大发明!”
大个听了兄弟们的提醒,脚步犹豫了一下,随即又义无反顾地走了过来。
这人正是刚才离开信息部时,遇上那两个中的一人。显然,那个瘦白脸也来了。只见他前额偏宽,颌骨突出;浓眉大眼下,一对三角眼略陷;那黄色的特大号T恤,穿在魁梧、宽大的腰板上,稍显瘦削;一双猿臂熊爪。这位被称为“三哥”的人果然不凡。刘文拿出一叠50,又加了10张100元大钞按沅霞的吩咐,放在了公路边靠悬崖一面的石头上。大个大步朝放钱的地方走去,正要弯腰拾取,沅霞晃了晃手头的枪,瞄准了大个,命令道:“慢!先让你的兄弟们全部撤退到后面200米的公路上,这可是新崭崭的6000元钱呵!”
“撤!撤撤撤,兄弟们!”
沅霞见对方五人都撤到了后面的公路上,然后若无其事地掏出手机,在手上掂了掂,才不慌不忙说:“我这手机,它是带遥控装置的。你可不要乱跑啊,下面是300米的悬崖峭壁;你下去了,那颗‘四大发明’也会跟着扔来。不炸,还有我手头这遥控!”
“沅姑娘,你放心,越南人说话都算数!”
“算数就照办!”
大个拾起钱,在手上轻轻一抛,对沅霞得意一笑,一个娴熟优雅的动作把钱揣进了怀里。大个正要离开,沅霞却“哈哈”一笑,也把手机潇洒一抛,又接在手上:“这手机功能还真不少呢!”
“你要干啥?”
“这位‘三哥’可真把我姓沅的当笨蛋了啊?告诉你吧!刚才你的一举一动都录音录像了,它发出去了呢!”
“姓沅的!你!”
“我怎么样啊?”沅霞眼睛一斜,话锋一转:“不过呀,我还没有让告诉国际刑警组织的,如果要是他们知道你们抢了外商,你可知道他们审案的厉害哟?”随即,沅霞洒脱地一挥手,“算了!这6000块钱,我回去让我干爹干妈给客人出了,你走吧!”
“三哥,万一她报案?”一个瘦劫匪提醒老大:“我老五也要给杀头的啊!”
“三哥,我家还有三个娃娃呀!”
“三哥,我母亲还要我养老呵!”
“三哥……”
一听兄弟们吓得个个惊慌失措,大个一跺脚,牙一咬,眼一横:“好个姓沅的啊,我老三竟差点栽在你手里。算我倒霉,钱,今天我不要了。以后我们是好朋友,有啥事尽管找我帮忙!好,我走了!”
“哎!钱你拿上呀……”
刘文、沅霞上了马,西纳似乎也早想回家了,脚下“得得”蹄声,轻快悦耳。这时,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叽哩咕噜”的说话声,刘文惊魂未定,问沅霞那伙是不是又在打什么歪主意,沅霞“扑哧”一笑:“在骂我呢!”
“骂你啥?”
“说我那么厉害,嫁不出去!”
刘文则说,咋嫁不出去?在我们四川最吃香的就是像沅霞这种聪明、泼辣、能干的姑娘,这社会不管是经商办企业,还是种田持家,男人今后才少操心,压力才小,左邻右舍也夸,公婆还喜欢得不得了。沅霞就说,那我今后就嫁给你们四川人算了。刘文一听,那好,我就跟你找个经商的年轻老板,以后他在外面进货,你就在家发货收钱,凭你这机灵、气质,当地的二道贩子服你,二杆子也不敢欺负你。沅霞就伸出了手,来,击掌为定。刘文“啪!”的一掌拍了个响亮。沅霞便不依刘文,说是这一掌把她击痛了,要刘文说出刚才他那个方形黑皮匣子究竟是啥东西。刘文就告诉她,那是跟重庆司机学来的。说是有个重庆司机在云南麻栗坡送货,也碰上了打劫,灵机一动拿出装驾驶证的皮匣子当手雷,这叫“假作真时真亦假”嘛。沅霞尖着指头一点刘文,说看不出来你这个闷葫芦,肚子里还装得有货。刘文则开玩笑说沅霞,今天这一出戏只是“妇唱夫随”,嘿嘿!我只是个“配角”。沅霞却撅起了嘴,你坏!你坏,占了我便宜,“噼噼啪啪”在他背上擂起了花拳……
西纳识途,不知不觉,刘文、沅霞就到了家门前。
6.夜宿越南沅霞家
回到家,大妈端出香喷喷的饭菜。一天来,上山下山乘车骑马,再加上遭遇那伙劫匪的折腾,刘文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他正准备向饭桌靠拢,沅霞拿出一条云棉厂生产的新毛巾,一盒“天香”香皂交给刘文,说是夜饭前,她们这里都讲究先“冲凉凉”(洗凉水澡),让他到房后边去洗。
洗澡,刘文从儿时与伙伴一起放牛割草就养成了脱得赤条净光的习惯,别看他温文尔雅不善言辞。在学校,同学们在澡堂个个都穿条“小三角”面壁而立,一副羞涩害臊的模样,他却说“都是一样的,怕啥”;在部队洗澡,战友们纷纷穿着那一条顶三条大的“和尚裤头”,他则一脱到底,要洗就洗个淋漓尽致、痛痛快快!
澡房离前屋还隔着一间厨房。刘文见沅霞已准备好清水,满盈盈两木桶和一大木盆。旁边,一条小木凳。一见那清澈山泉,刘文就想起这几天一路风尘仆仆,上午又汗流浃背地上山下山,心里的燥热就如有火一般燃烧。刘文掩上门,立即除去里里外外的衣服,就像扔掉刚才遇上的烦恼一样把最后一件短裤狠狠往旁边一甩。一撩那水,奇寒异凉,刘文便有了童年山谷戏水的亲切;一桶水从头泼下,刘文禁不住“呀!”的一声惊叫。外屋沅霞以为刘文踩上毒蛇,冲了进来。一见刘文脱得净光,羞得赶紧转过身去,“咬……咬着没有?”
“水、水太凉……”
“你吓死我了……”
刘文洗过澡,沅霞和大妈正在外屋一边做藤编活,一边等他吃夜饭。桌上斟满三杯啤酒,刘文乜了一眼沅霞,觉得自己脸上臊热,说话也就吞吐:“我,我不喝酒……”沅霞微微一笑,说越南来了新客,吃饭前都要饮些酒。来,入乡随俗少喝些。刘文接过酒浅浅抿了一点,就低着头风卷残云吃起饭来。沅霞见刘文饿极了,吃得香甜可口,一股爱怜油然而起,不住地往他碗里添菜,眼睛看着刘文就不离开:瘦削的方脸,白净而又棱角分明;眉宇间,一双精明的大眼又不乏书卷气;上唇茸毛,活力毕露而又蕴稳健、成熟。沅霞心里美滋滋地想:多么英俊、实在,又聪明能干的男子汉啊!
吃过夜饭,沅霞在门前的青石坝子边点燃了驱蚊子的苦艾,一股淡淡的草香和一种清幽醒神的苦味飘散开去。原来那密集的沙蚊渐渐地也飞得无影无踪。沅霞端出一张竹制茶几,用标有“昆玻”字样的玻璃茶具,泡了一壶“下关果茶”,又从屋里取了一把竹椅一只蒲扇,招呼刘文先凉凉身,就帮刘文收拾睡房去了。
这是一间不大的卧室,但窗口大通风好,视野开阔。窗外,弦月当空,山色幽静。谷底,溪水逶迤,波光粼粼;两岸,青石憨厚,树影摇曳;山巅,怪石突兀,峰峦叠嶂;耳边,飞鸟啼鸣,山风如语。卧室里,一张木床顺墙而放,那床沿床架床脚全是一色的上等黄木。初看那床架式样简捷、大气,线条流畅、柔和,极具现代意识,细瞧那一丛丛花卉草木却是百态千姿,一对对鸟儿比翼飞翔或追逐嬉戏或栖息枝头林下,一雕一刻都有中国碑壁木物镌刻工艺的精湛,又有越南民间工匠、艺术大师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床上铺一张编织精致、极具特色的竹席。竹席一头中文,一头越文织着“花好月圆”,床头一只精美竹编软枕,白色枕巾上一枝木棉花含苞欲放。床中央,两张睡单叠放整齐;一张淡黄温馨,一张洁白如雪。床头的木制梳妆台上,一面弯月镜,几瓶中国发胶、香水和几把越南木梳,由低到高有序而放,两束无名鲜花插在白玉花瓶里,暗香幽幽。房间,摆设稀疏微妙,清丽整洁。沅霞左瞧瞧右看看,东挪挪西掸掸,擦了床席又摆睡单,然后把一根仿发辫状的草艾点燃,又回头审视一遍,发现一把木梳高低顺序不当,忙过去调换重摆,退后,觉得那木梳有点轻重倒置,再回去倒了个向,才到院里对刘文说:“房间简陋,睡吧!”
“江口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早晨五点明,中午热死人。”大妈在用藤条编织一只花篓。她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对刘文说,“明天赶早要收货,早点休息吧!”
7.闺房花梦不眠夜
刘文端上杯茶,走进卧室,一见那融山水自然,简捷、明快而又不失精致,满目洋溢着恬淡、幽雅、温馨的二八春光,眼睛为之一亮:这少女味十足的仙境,原来就是沅霞歇息的港湾?自已真的也要在此度过美妙一夜?
“条件差,刚才连杀蚊剂也忘了买。”沅霞掸掸本来就没有灰尘的枕巾,又挪挪被单“这苦艾虽然有一点儿苦味,那是纯草药,没危害,它足够燃到天亮,保险没一个蚊子。那窗就让它开着,别忘了盖睡单,夜一深就凉凉的。我给外贸签了一批藤具,还有六天就要交货了,我得去赶货。你睡吧,嗯!”
“小沅,你也早点休息……”
沅霞点点头,秋波在刘文脸上一瞟,莞尔一笑,掉头就编藤活去了。
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天天起早睡晚,种庄稼管菠萝、香蕉、荔枝,还要饲养那么多牲畜家禽,家里竟收拾得井然有序,出门一身倩,还会一手藤编绝活。刘文看在眼里,爱在心里。待沅霞一走,他轻轻关上门,便细细审视起来:有摆放整齐有序的香水、木梳、发夹;还有那造型别致、一尘不染的弯月镜、藤条腰包、手提花篮;玻璃衣柜里的花衬衣、连衣裙、胸罩内衣,款式新颖随和,挂放疏密得体,绿的淡雅,白的圣洁。甚至连门后的毛巾,床下的凉鞋,刘文都觉得是那么亲切、别致。平时睡觉,刘文习惯穿条裤叉,今天却给脱得一丝不挂。当他正要理开那雪白的床单时,竟发现一根卷曲的毛物,那东西与自己身下那物似是而非,同样卷卷曲曲、一截粗一截细,忽而光滑发亮,忽而棱角略见又比自己的略显细软,且色泽浅润、黝黑……刘文拾起那物在灯光下瞧了又瞧,嗅了又嗅,抡了又抡,小小圣物竟别样新奇、神秘,诱惑着人无法不对那起伏有如沙丘流畅、自然,欢快又若山泉坠谷般的活跃、美妙而遐思、神往。一种道德涵养又让刘文开始自责:“平时人们都夸你刘文人正派,与姑娘们说一句话都脸红害臊,女战友赠送本名著都差点没有勇气回赠礼物,担心男兵笑话,莫非你姓刘的也学坏了?”而强烈的好奇、冲动,一种说不清的欲望又驱使他把那东西放到身前,黑黑的一细一粗一柔一刚,竟如天作地造。
“唉!这两种物将来能在一起该有多好啊!这些年,自己寻寻觅觅,想找个与自己一样感情纯洁、心地干净的女子,比上九天揽月还难啦!清纯、勤奋的女子少若凤毛麟角了……”继而,刘文又一阵窃喜,作为一个男人,这是他一生中所见的第一件尤物,就小心翼翼把它包好叠好在一张白纸里放在了枕边,让它今晚和自己同枕共眠做一个美梦吧!如果沅霞也同样能在梦中与自己……一定妙不可言!刘文美滋滋地躺了下去……
一躺下,刘文就迫不及待想让自己入眠,早些进入梦乡。刘文愈想美梦,那梦却偏偏不来,甚至连一点瞌睡的影也没有了。仰睡,刘文觉得有沅霞在竹楼上翻晒玉米;侧卧,不是左墙上的藤条腰包在晃动,就是右墙上的手提花篮有幻觉,还伴有沅霞那一头飘逸的长发;曲着,那包有尤物的纸包竟怪怪地剌激着两腿,仿佛一件可以生发电流的灵物,让人浑身炽热、焦躁。平时那老实的羞物,也如饥饿了一个秋冬的眠蛇嗅到初春的暖阳,在山崖的洞穴醒来,开始急促不安、蠢蠢欲动,接着就从茂盛的草丛向外探出头来,窥视着前面的猎物欲罢不能,跟着悄悄见涨见长。外面,编织藤具那“唏唏嗦嗦”的声响和偶尔传来的说话声,也那么清晰、悦耳。刘文辗转反侧,觉得这休息纯粹是一种二十多年来从没有过的折磨……
刘文不知不觉来到门后,借着那门缝神差鬼使看起外面来。
沅霞一边飞快地编织着一只花篮,一边幽默干妈:“妈也,我都编了三只,你还是第二个呀!我看啦,你干脆到江口广场去跳‘嘣恰恰’算了哟!”
“死丫头,你还没把老娘急死!”
“妈——你都说一百遍了!‘机关小伙,沅霞嫌人家倒文不武;大老板的儿子,沅霞说人家是老爸的本事;江口小商贩,沅霞说一分一厘都抠,那是爬不上井台的青蛙’,对吧?你囡嫁不出去哟!”
“哎?”大妈向里屋努努嘴,“你看这小伙不错吧?”
“妈——你胡说啥呢?人家有文化又稳重,年纪轻轻就能独当一面,哪里看得起我呀!”沅霞把编完的篮子往旁边一搁,“妈你休息吧!剩下这点,我来编!”
“头晚不睡好,第二天脸色不好看。你赶紧去洗了澡早点睡吧,妈马上就完了!”
“那我洗了澡,在床上看书等妈妈!”沅霞在干妈脸上一吻,利利索索把坝子里的散藤、篮子、板凳一拾掇,顺手捋下掠在屋檐下的衣物进屋洗澡去了。
刘文的眼光也不由已,借那竹壁的一点缝,跟着沅霞进了澡房。只见沅霞取下头上的发夹、退散了用一根橡筋略略束着的长发,又脱了下午去江口调车穿的那一身鹅黄色连衣裙。霎时,一幅自然、流畅、光滑、白嫩的美妙曲线图让刘文目瞪口呆,有如小鹿撞胸,呼吸急促。那一对活跃如脱兔望日、美妙胜玉峁映月的灵物正要露面,门外却响起一阵狗叫声,刘文一震,如梦方醒,才意识到自己在窥视人家姑娘隐私。一拍脑袋,慌忙回到床上睡觉。但心里还是欲潮翻涌,无法平静:今生如能与沅霞相伴该有多好啊……
随着“吱”的一声轻响,只见沅霞脚趿碎花拖鞋,上着白色低胸衫,下穿青色超短迷尔裙,提着一瓶开水进来,放在了梳妆台旁的茶几上,又悄无声息地拧开刘文的茶杯,给杯里续上水,把水杯轻轻放在刘文伸手可及的床头柜上,再拾掇了一下那正燃着、飘渺着药香味的苦艾,回头默默地看了熟睡着的刘文一眼,就匆忙而去。假装睡着的刘文见沅霞站在床前,像欣赏一幅名画一样,美滋滋地看着自己,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待沅霞一出去,一颗悬着的心才踏实下来。他一翻身,谁知下面那羞物正热血澎湃、蓬勃向上,刘文狠狠拧了一把那不安分的物件,骂了一句:“贱!没出息!”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刘文渐渐平静下来。伴着轻微的鼾声响起,刘文不知不觉入睡了……
8.来者不善决斗起
刘文刚一迷糊,就觉得有轻微的叩门声。他揉揉眼,发现是自己的睡房门响,开了门一看,原来是孟檬。刘文正要开口,孟檬“嘘”的一声示意到外院边去,他有话要说。
来到院坝边,月色如水,静寂、清凉,散发着一丝野草苦味。孟檬自顾点燃一支劣质香烟,一口一口地狠吸。烟头上的火,伴着唇齿间发生“嗞——!嗞——”声响,也跟着忽明忽暗,就像夜空里的战斗机在闪着红色信号灯;虽然烟头在一截一截减少,一股股对着月亮喷出的浓烟,却丝毫不见消减,似乎那月亮永远也走不出烟雾弥漫的云海;草丛中,一只孤独的秋虫在浓烈呛人的烟味中,“吱吱”鸣叫……
见这情景,刘文想到四个字“来者不善”。他装着散步一样,伸伸腿弯弯腰,若无其事地来回踱着步,小心翼翼地等待对方出牌。第二支烟,孟檬又抽了一半,才一个娴熟、潇洒的动着,“扑”的一声把烟弹出去两三米。“今晚找你出来,跟你把话挑明!”
刘文想装糊涂敷衍过去。
“劝你别跟我来江湖上那一套!”孟檬一句话就差点把刘文砸晕,“你们今晚路上那亲热劲,我都看到了!咱们都是男人,你说怎么了断?”
刘文一愣,立刻就意识到,下午孟檬说摩托坏了是借口。是他有意让自己与沅霞单独接触,设下的陷阱。只见孟檬叹了一口长气,目光遥望远山,说他在儿时,与沅霞无论是放牛割草,还是下河捉鱼捞虾,就经常在一起,村里的人也常常笑话他俩一个聪明漂亮,一个英俊帅气,是天生的一对。即便上了小学初中,他俩大多时间也是一路去一路回。可自从上高中后,沅霞对他就逐步冷淡了。而这些年来,沅霞也没有耍朋友。就是有小伙们对她献殷勤,也没发现沅霞对谁特别好。可今天就怪了,晚上你们在路上,竟那么亲热,难道不是你姓刘的给了钱或承诺了什么吗?
“给了!承诺了!你说咋办?”一听孟檬对沅霞那近似污辱的话,从来视爱情与纯洁等同的刘文觉得对自己的人格也是一种侵犯,一股无以名状的怒火悄然升起。
孟檬一冷笑。说今晚就是为这事来的。你们中国有入乡随俗的说法,咱们越南也尊重风俗。你是商人有钱,我没法与你比;我在近邻是有名的帅小伙,你也没法比。这两个问题,我们扯平,都不比了。按越南的规矩,你与人家相爱在后,你只能提出一项;我与人家相爱在前,可以提出两项。比输了的一方,如果不是姑娘主动追你,你就不得再去纠缠。你敢来比比吗?
“咋不敢?比啥项目,你先说!”
“好!我说比摔跤、扳手腕!”
“嗯……我是瓜客,当然是比‘瓜技’(验瓜技术)了!”
“为了不影响人家休息,我们今晚就比前两项!”孟檬挻胸抬头,说话间已上前一步,竟高出刘文半截脑袋。刘文一见孟檬那粗如牛足一样的胳膊和肥厚浑圆的肚皮,便知道孟檬摔跤可能笨,但臂力绝对不会差。而一想到沅霞的单纯、聪明,一个男人的力量就咕咕膨胀起来,过去在部队摔跤的感觉也来了:“咱们先摔跤,再扳腕!”
谁知,刘文话音一毕,孟檬就一把锁住刘文的脖子,一只腿也顺势伸在了刘文右脚边。刘文一见对方想要把自己连撇带摔个“死鱼晒肚”,忙双手扣死对方胳膊,借势一个肩扛腰弯,屁股猛地一翘,一招干净利索的“背麻袋”,孟檬还没明白咋回事,“咣!”的一声,挨了一个“王八望月”。这一跤,孟檬被摔得不轻,一只手竟有些麻木,往衣服上一擦,才感觉生生的痛,发现手给摔破了皮在流血。几乎在孟檬撑着爬起来时,孟檬又心生一计,但口头上却说:“这一回,我们来点文明的。双方抱好了,再动手!”
“行!”刘文嘴上虽然回答得从容,心里却清楚对方是想借身高、体重、本力好的优势,牢牢控制自己,再伺机硬把自己往地上摔。果然,孟檬一上来就死死箍住了自己的腰,刘文马步虚蹲,让肌肉、神经处于高度敏感的状态,时刻注意着对方的发力动机。双方都在紧张地寻找出击的机会和观察对方的破绽,但又都装着一副“轻松”状态。突然孟檬双臂一抡,身子一转,把刘文当只燕子一般连续抡转了足足两圈。当他满以为可以把刘文扔出去五六米一撒手时,谁知,刘文却双手紧紧抓住他双臂不放,任他旋转,且一双脚依然是宽宽松松的马步,随时恭候着“着陆”。结果刘文不但平平稳稳落地如松,还反上前一个肩顶脚绊,孟檬挨了个结结实实的坐墩……
行家明白,如果是比武,此刻刘文只需伸腿一招“脚劈五岳”、上前一个“弓步双掼”足可致孟檬于绝境。然而,刘文只是轻轻松松活动了两下脚尖、手腕,那意思是我腿劈、拳击给你免了,嘴上却平静地问:“算不算数?”
“咋不算数?”孟檬霍地意识到危险,腾地站了起来,“来,扳手腕!”
………
月光下,在越南的国土上,一个中国小伙,一个越南青年,为了自己的心仪之人,一场几乎不为人知的,让常人根本无法想像,在外国不奇怪,在少数民族常见,在当今金钱社会几乎荒唐的智商与力量的角逐就这样发生了。然而,两个男人的简短对话,却让人感到这场决斗才刚刚拉开帷幕:
“摔跤你赢,扳腕我赢!”
“平局!”
“不是平局!”孟檬猛地擦了一把手腕上的血,斜瞪着一双眼:“我提醒你,还有一项没有比,沅霞,还是我的女朋友,现在你不能动她一指头!否则……”
“我也告诉你,别说还比一项,就是八项,我也跟你奉陪到底!”
“那好!”孟檬话锋一转,“我们今晚就干脆来个鲜的!”
“你们在干啥?”正在这时,田耕一下从暗处站了出来,挡在他俩中间。“孟檬,你就比赢一百回,人家沅霞也是想嫁谁,就嫁给谁,你最好别折腾了!”
“噢!是田耕啦!”孟檬一惊,随即讥讽道,“你这么大晚来这里,是不是也在打沅霞的主意呀?”
“放屁!我知道我配不上沅霞,但也不允诺有人欺负她!”
“癞蛤蟆就是想吃天鹅肉呢!”孟檬见田耕火气上来了,顺势把火烧到刘文身上:“我们内供都不够,有人一来就想把沅霞骗走啊!”
“你!”刘文正要争辩,田耕制止了刘文,对孟檬冷冷地说:“你们正明光大白天比,越南风俗允许。虽然我田耕笨,但我知道你孟檬心术怎样,如果刘文在这越南有了差错,你看大妈、沅霞饶不饶你!”
“你,你问刘老扳,我们是公平竞争……”
“夜深人静的,不像样!”
9.一觉醒来突生变
这一夜,刘文失眠了。当一股飕飕凉风把他冷醒,外面西纳在“嚓嚓”吃草。林里,小鸟鸣啭啁啾。刘文出来,院里,一只红公鸡、一只白母鸡,正在亲近啄食;沅霞在添料拌草,却轻做细干没一点儿声响。她见刘文起来,便向阶沿努努嘴:“洗漱,在冲凉房里。”
原来,沅霞已把洗脸水、毛巾、香皂全准备好了,连牙膏都挤在了牙刷上。“心细而美丽”的沅霞,使刘文心里涌出一股暖流。原来被沅霞爱,不仅是一种荣耀,还享有入微的体贴。
沅霞甩甩沾在手上的饲料,一边拧开从山上引下来的泉水龙头洗手,一边说:“妈把合菜都煮好了,今早晨就吃云南的过桥米线,喜欢么?”
“喜欢喜欢!”刘文一面漱口一面点头,唯恐表达不清,“大妈呢?”
“天不明,妈就出去了。我们先吃着,她一会就回来!”沅霞端出两碗肥肠煮米线,又把两双筷子整整齐齐放在碗上。常年在外,入乡随俗。平顶山的干炒面,天水的锅盔馍、新疆的手抓羊肉、花江的狗肉、乌江的鱼,刘文都习以为常、入口即香,而肥肠米粉于他则实属一道美食,这也是河口一带款待亲友的特色美味。刘文端起一尝,果然味美汤鲜。那辣味麻味和四川的家乡味一样;那米线纯白、质软,在嘴里轻轻一搅就滋溜溜下去;那肥肠洗得净、炖得“火巴”(pa)一进嘴就烂;那汤也不油不水,不像中原、秦陇一带“汤多肥肠少”,放些八角五香之类的杂味;说是过桥米线,实则汲取了贵州肠旺面的精萃,肥肠、米线三七开,味清汤淳,辣中带一丝儿麻,喝在嘴里不冲不腻不晕头,舒心清神。早晨这一顿饭,不管多忙,刘文都得吃饱。午饭,或许拖你到晚上“没商量”。由于职业流动性强,刘文吃饭没有机关单位按时吃饭的习惯性定量,其吃法吃相也是率直、快速的那种男人,满满一碗肥肠米线片刻就见底。沅霞见刘文狼吞虎咽,放下碗筷又给盛了一大碗,“妈说,男人饭量大,她让我多煮了些。来,端上!”
刘文知道饭做得不少,也不客气,接过碗又风卷残云般吃开了。沅霞斯斯文文一边尖着筷子一根根数,一边看刘文吃饭那速度那阵势,她才领悟到男人为啥叫“男子汉”,才明白在云南姑娘出嫁前夜“闹花园”,那些年老的妇女们都爱唱的《好大一座山》:“红河岸边一座山,风来它给挡,雨来它是伞,三伏妹不热,三九也不寒,只要阿妹疼阿哥,勤劳阿哥哟——好大一座山。”
沅霞也一直在寻觅那座山。每次红娘吹得天花乱坠,她见面就失望。那些男人不是装腔作势,只一副好看的衣架,就是自以为有几个钱,满身劣习,一见面就往拢蹭,动手动脚想搂抱。可刘文就不一样,思维敏捷而不虚猾,吃苦耐劳而不粗俗,语言得体不见狂羁,专心事业也不放荡,嫁给这样的男人安全,心里踏实……想到这些,沅霞又叹息自己命苦,生在了山村,而且偏偏是越南不是中国。一个在被誉为天府之国的城市,一个在偏僻贫穷的异国山区,唉……
刘文刚放下碗,大妈就汗流满面地回来了。说是昨晚刘文睡觉后,江口信息旅游中心老孟专程来退还那300元信息费,说他调的那两台车一台车抛锚出了事故,另一台车要帮忙也来不了。她一早就到村里通知去了,等车调来了才摘西瓜。刘文正考虑咋办,大妈说是老孟说的,昆明回四川的返空车多,今天去明天就调回来了。
“昆明?”刘文以前押货走的是罗平、兴义、贵阳、遵义那条路线,昆明是个啥样、有几个停车场,刘文一点都不了解,“我从来没去过昆明呀?”
“我去过!”正在里屋的沅霞一下蹦了出来,上前一步与刘文并肩站在大妈面前。她腰系白围裙,双手拿着一只正在擦洗的瓷碗,“妈!我陪他去!”
“鬼丫头,也不怕客人笑话?”大妈故作生气,“山上菠萝地的草要锄,屋里的藤具也要交。”
“妈——菠萝地的草,我早就锄完了;藤具还有五天交货呢!妈,田耕家也有摩托,你赶快喊他来送我们吧!”沅霞用肘拐碰碰刘文,“刘老板,你说行不行啦?”
“行,行行行!”刘文一愣怔,还没有反应过来,沅霞一声“我去收拾一下”,就进屋里去了。
10.商路漫漫藏陷阱
刘文刚准备好行李,沅霞就收拾停当走了出来。她肩挂红色单肩包,上穿白色圆领短袖对襟衫,下着青色迷尔超短裙;那稀疏的刘海下,一对弯弯的淡眉映衬着长长的睫毛;似有若无的口红,湿润光鲜。沅霞见刘文满目惊喜,甜甜一笑,道:“本姑娘这打扮,既有白族的庄重,又有汉族的亲和!怎样?”
“无须梳妆自带美!”刘文文绉绉的话一出口,沅霞就斜瞪着一对大眼,不认识似地“唷——?还是儒商呢!”
摩托一拢江口,一辆长途卧铺快巴正好徐徐出来,年过二十的女售票员把头伸出窗外,正在扯开嗓子揽客:“昆明!昆明!”
沅霞眼疾手快,一招手快巴就停了下来。老远,女售票员就在招呼沅霞“快点,老同学!”
“噢?是秦姐呀!”
在江口读高中时,秦姐比沅霞高一个级,年龄大三岁;现在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说话也比沅霞直露、大方:“沅霞,今天你打扮这么漂亮,是不是去昆明省(幽默)度蜜月啊?”
“都像你秦姐,读书耍朋友,毕业抱娃娃,学校不真成摇篮了?”沅霞嘴下的不留情,逗得一车人都笑了。她回头一想,自己明明跟刘文一起上车,肯定瞒不过女人的眼睛,话就绕了个弯,说她亲戚家里有几十亩西瓜,准备拉到四川去卖。正准备问姐姐,回四川的货车爱停在昆明哪几个车场呢!秦姐说,可以去西站或黄瓜营、东菊、董家湾市场附近看看,平时很多回四川的车都在那里等货。
车刚进昆明市区,秦姐便告诉沅霞,前面有个停四川车的车场。车约行了两站,沅霞和刘文下了车,往左一拐就是一个双开大铁门,上挂着个以大小货车图为背景的牌子,白底红字地写着“川滇停车场”。他们刚进门,一个近三十岁,上下着一身迷彩服的男子就迎了上来,“老板,是调车的吧?”
“到四川秦巴!”刘文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停车场,发现车场内都是8米以下的中、短型车,没有他要的10米以上的加长,示意沅霞稳起,自己才漫不经心地:“装15吨西瓜,在离瓦街35公里的越南乡下,要两台10米以上的加长!”
“我们部队正好有两台三菱军车要到四川。”迷彩服一双眼睛不停地观察着刘文、沅霞的表情,“去拉一批军用物资回昆明。”
“我也是当兵出身,曾经在52师!”刘文一听对方是军人,立即伸出了双手,“你是老兵,我今年刚23岁是新兵!”
“不分老兵新兵,战友战友!”迷彩服一听,满脸的爽快,“我们车长11米,没问题;吨位,你不超过20吨就行!”
“我们那个市场卖不起价。”尽管对方是军车,但一提到“司机”二字刘文就头疼,十个驾驶员十一个都狡猾。要价高、吨位也限制得死。有的一路上吃喝挑肥拣瘦不说,看到路边的“野味”往往还胡思乱想,要货主给埋单,稍有怠慢就一路叽叽呱呱吵重(唠叨吨位多)了,明明天下货主没有一个不超重,却偏偏要开起车去复磅卸货,拖拖拉拉三天行程五天走。生意亏,往往就在运输环节。刘文很有分寸地问:“战友,我只能调便宜的返空车——你要啥价?”
“你知道,军车是不准带民用货过去的。”迷彩服目光却在沅霞胸前那高耸的双峰和迷尔短裙下的一双白腿上游弋,“这样吧,给你装15吨,运费每吨650元。一路上的生活费,你给500元就行!”
“你要价比地方车都贵!算了,等几天我再拉!”一见迷彩服那眼神,刘文就不舒服,但一想到对方只是眼睛“打个牙祭”,人家找货和自己做生意都是为了挣钱,刘文又继续叫苦:“吨位就按你说的装15吨,但运价一吨最多300元;一路上的生活费,我给出500元没问题,但你必须按行情给我帮忙多拉两吨货。行,现在就走,不行就不怪我了!”
“大哥,部队的事是首长一句话。”沅霞一见刘文把运价压到了极限,要是迷彩服再坚持下去,刘文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便莞尔一笑:“我阿爸也当过兵,你给连长话说好些,不就行了?”
“唉!我这兵真是越当越木!”迷彩服一拍脑袋,媚眼向沅霞一乜,对刘文道:“兄弟,现在的事你该明白,当官那里的话不是那么好说的……”
刘文一听就明白对方的意思,灵机一动升东降西道:“给七千,你去处理关系。不过,一台车得帮忙多拉5吨!”
迷彩服一听刘文把话说到这份上,立即掏出手机先向连长汇报了这边谈运费的经过,接着向连长暗示道:“这位货主,人耿直。他主动提出给你‘七支烟’……嗯嗯!货主一台车拉15吨,两台都要;一吨只出300元……嗯嗯!货主也当过兵,一车要多拉5吨不计费……嗯嗯!”
刘文则在算账,一吨节省运费500元,30吨节省15000元;加上不计费的5吨货运费4000元,除去连长那里的7000元,两车在调车上就12000元……
“唉——终于给你搞定了!”迷彩服优雅地一合手机盖,点燃一支烟长长吐出一股烟雾:“我们连长是山东人,跟你一样耿直。走吧,我们马上就到他那里去领油票、开路单!”
“等等!”刘文一路小跑,在停车场外买来一条硬壳“中华”,用黑塑料袋装着,递给迷彩服,“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来,奖励你!”
迷彩服执意不收。说他在连队十多年,从来没收过老百姓一分钱的礼物,部队正是看重了他对首长们的事装眼睛瞎,对自己又要求格外严,才让他留在部队享受了少尉待遇。刘文则说,他只是脱下了军装,退役却没有退伍的新兵,新兵给老兵一条烟理所应当。迷彩服见刘文言辞恳切,才勉为其难地接过,喊来了一辆出租车,说是去运输连。
出租车在一个绿树成荫的营房前停了下来,迷彩服让刘文、沅霞在外面等等,他一会就出来。迷彩服进去约十余分钟,就身背方方正正的军用被子,肩挂军用挎包出来,悄悄对刘文说:“兄弟,现在办事都讲‘现米米’(现钱),连长怕你变卦,说要先让我把那7000递上去,才开路单呢!”
迷彩服说着把刘文、沅霞引到旁边,拿出了一叠领来的油票。刘文正要给钱,沅霞示意刘文别急,随即眉开眼笑地问迷彩服:“大哥,你那两台车呢?”
“你看!”迷彩服指了指营房一角,“一切准备就绪!”
果然两台新崭崭的加长三菱就停在树丛深处。沅霞眉梢一颤,又道:“今天才第一次打交道,这钱该我们去一个人当面给才对啊?”
“哎哟!傻妹子呢!”迷彩服脚一跺,拍拍挎包上掉着的漱口盅,理理綄在上面的白毛巾,揶揄道:“当今社会,谁还不知道红包‘两不收’啊?陌生人的不收!三个人在场不收!”
刘文见迷彩服面不改色、乐乐开朗,才把刚才借买烟的机会数在一边的7000元,交给了对方。迷彩服有礼有节地点点头,笑笑就进去了。
刘文、沅霞在外一等不见人出来,二等没有迷彩服的影子。时间过了半个多小时,他们双双跑进去一问,里面的军人都说根本就没有其人其事,可能那人是从后门溜出去的。到派出所一报案,警官让他留下联系电话,说是要等破了案才有结果。
从派出所出来,刘文那谈生意的激情、想急于报案的冲动,刹时荡然无存,心头空落落的。
不知到了哪条街道,也忘记了时间,刘文、沅霞漫无目标地走着。街两旁是修剪整齐的翠柏和古老的青砖红瓦楼房,一扇扇洞开的镂刻朱门前,偶有两个穿红色旗袍的迎宾;泛白的太阳照着古色古香的飞檐雕梁,映下斑斓的倒影,与朱门前的一钵钵铁树形成奇怪的反差。偶尔一辆小车沙沙辗过,街道又复归于静,只有他俩那“咯哧咯哧”同起同落、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沅霞见刘文面露憔悴、唇色干燥,立马买了瓶水,“给!”刘文还没反应过来,沅霞又掏出面巾纸,面对面给他沾了沾脸颊上的汗珠,说后悔刚才没有阻止他给钱。刘文则说你明明提醒了我的,怪只能怪他调车心切,让那“冒牌货”给骗了,现在相对可靠就是问问秦姐能不能帮忙调车,她是跑车的。沅霞一联系,秦姐告诉她,如果要车,她干亲家有两台正要空车去四川拉红桔,刚才她还提到这事,亲家说最少要600元一吨。车是新车;人,是好人。如果要,她正在“司机停车场”亲家屋里吃饭,她给打声招呼就行。
刘文一听,招了一辆出租和沅霞像躲避幽灵一样,说了声“司机停车场”,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11.“烤鸭之乡”花衣梦
“司机停车场”,能容纳百多辆大货车。场内只停了十余台车。一台门开着的加长“东风”没有人,一台加长“东风”下,两个驾驶员正在车肚子下检修,一眼大眉清秀、嘴小鼻偏高、腿长身腰灵的女子,正在给两位司机递工具。她一见刘文、沅霞,脸上的两酒窝就明朗起来:“我是秦姐的亲家,姓苏!”
“我是秦姐的同学,沅霞!”沅霞一报尊姓大名,就先把运价、吨位、装车地点一一道明。苏姐一听,也爽快,说咱都是女人,在外干事不容易,既然是亲家的“同学”,这两台车的定金一分不要,货到秦巴付款一样。那台车,一会检修完,马师傅就往江口赶,明天一早装货;这台车可马上出发。接着苏姐就朝正在检修的车喊:“平安!我们先走,天黑前要把这车货装好!”
车下的马师傅在继续拾掇,那个叫平安的男人便从车下钻了出来。他双手沾满油污,一对眉梢像两只饱蘸浓墨的狼毫笔头;国字形的脸,斜抹着一条歪歪扭扭的油污;墩墩实实的个,走起路来一起一伏怪异滑稽。苏姐一见,“扑哧”一笑:“花尔(花脸狗),快去把你那张脸洗了!”
苏姐坐上驾驶位置,一双白手套往手上一戴,“哧哧”一声发动了汽车。她告诉刘文、沅霞,那就是她丈夫平安。平安洗过脸来,凑在反光镜前瞅瞅,自嘲地笑笑就按苏姐的安排,钻到后面的卧铺休息去了。
刘文担心沅霞晕车,让她坐在了前排靠车窗,自己则在沅霞与苏姐之间。只见苏姐正襟危坐、两眼平视,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扶住手刹向前缓缓松下,着白色旅游鞋的右脚也跟着渐渐下踩,人便有了凉风吹拂发梢般的舒畅;随着“嘀嘀”两声清脆的喇叭,十多米长的庞然大物就苏醒了,懒洋洋地匀匀前行起来,伴着沙沙的轻响,渐行渐快出了大门;眼见车头要横穿公路了,苏姐两眼左右一扫,那戴白手套的双手猛然灵巧一旋,纤细的右手一个优雅定格,就干净利索地稳住了方向盘;伴着发动机一阵美妙的低吟,车头就划了半个漂亮的小弧线,自然乖巧地驰上了宽阔整洁的大道……
车到全国有名的“烤鸭之乡”宜良,刘文才想起还没请沅霞和驾驶员吃午饭,忙让苏姐刹了一脚,买上来三瓶“山茶”啤酒和两只热气腾腾、黄灿灿、浑身泛着油光的烤鸭。酒,除开车的苏姐外,一人一瓶;鸭,自己和沅霞一只,平安和苏姐一只。刘文歉意地解释道,本该好好招待苏姐和平安哥的,没有想到时间不凑巧。平安则说,跑长途习惯了。有时车坏在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山里,又冷又饿一通宵的事常有。说着平安撕下一只鸭腿用餐巾纸包着一端递给媳妇,“来,苏书记(戏称老婆是纪委书记)!今天小刘买这东西正对你口味喽!”
“咋的?平安你娃(小孩)不服气嗦?”苏姐甜甜一笑,两眼紧盯路面,左手倍加小心地握着方向,右手举过肩头摸索着接过食物,嘴没张就吞下一口馋涎。沅霞则扯下只鸭腿递给刘文,自己却尖着手指,拾了块小小的鸭翅,一点一点地噬。在农村长大的刘文,也许是儿时饿肚子记忆深刻所致,他出门一见到地方美食就情有独钟,吃来别有一番美味。那骨,不硬不难噬,轻轻一嚼就软绵绵地化开,满口余香;那肉,不焦不水,干燥耐嚼又略带香润;那皮,看似油光水亮,牙齿只稍稍一阖,“咔嘣”一声便成了粉碎,有了炒芝麻一样的味儿……
只爱美食不善酒的刘文,一瓶啤酒没喝完就靠在沅霞肩上糊里糊涂睡着了。沅霞看他睡得香甜的模样,便取出自己早晨出门带上的一件碎花衣服,轻轻给披在了刘文肩上。
当刘文听得沅霞在柔柔地唤他时,睁开眼一看,才发现汽车到了装瓜地点,路两旁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堆堆西瓜,老乡们正翘首以待……
12.暗箭难防亮绝活
路边的西瓜码放了十多堆,下面铺着厚厚一层瓜蔓。瓜一个个全在六公斤以上,圆溜溜形正色鲜;熟度不过不欠,也不见擦伤压伤;瓜蔓滴红流露,还稍带了鲜嫩的一二片藤叶。大妈正在帮瓜农把一些不合标准的往外挑,“这瓜得运千多公里,连走带卖需七八天,质量不行的你们挑出来,辛苦一点拉到县城还可以卖!噢!那个是烂的……那个形状不行熟度也差……那个小了……”
装货的车一停稳,大妈就“哗啦啦”把磅推到瓜旁,几个磅砣往磅架上一放,两回合就把磅较得公平公正,招呼买卖双方过去:“刘文、田耕、孟檬、鲜乩你们几家卖瓜的都过来!双方都看好,磅对不对?”
“对对对!”昨天在山上与刘文讲价的瘦个鲜乩瞅了一眼手表,迫不及待地:“4点了,大妈开秤!”
大妈一看手机“北京时间3:00”,手一挥就安排干囡:“沅霞、刘文验瓜,老乡你们的人去两个装车,其余的人站成两排往车上递!”
“对对对,都来!”鲜乩立即笑逐颜开,他知道十之八九的老板开秤货都收得不严。大妈一吩咐,帮忙的人立马兵分两路传递。一路传给沅霞验质,一路递给刘文把关。传者,双手捧瓜,轻轻一抛,那瓜就在空中平平稳稳、划了道美丽的弧线,乖顺听话地向接者飞去。接者,侧蹲马步,一双眼睛瞪着瓜的走势。瓜一着手,人借力转身,让瓜在手头一转,瓜顺势就上了车;在“转”的当口,如瓜有大小、生熟、伤病问题,验质的腰一弯,瓜顺势就滚到一旁去了。车下,接瓜递瓜井然有序,恰似两条输送带源源不断往车上送。车上,装车者轻拿轻装,长短搭配,把瓜码得整整齐齐……
大妈头戴锥形苇叶帽,站在磅前,一边报数一边记账,买卖双方都信任她,谁都不往前走一步,不往账上瞅一眼。装着装着,刘文停了下来,眼睛盯着上传的瓜数起了个数:咦?这一筐33个,平均一个最多7公斤,咋能达到9公斤呢?刘文立即跳下车,“沅霞,你来帮下忙!这磅有问题!”
刘文说着立即采取双人体重验磅的土办法。只见刘文先上磅称体重,后又让沅霞上磅称,最后两个人同时上磅用一个100公斤的磅砣称一次,又换上两个50公斤的磅砣一对比。刘文还没开口,沅霞就从那对比的称法,发现两次重量不等,说明磅砣让人作了手脚。“干妈!这是怎么回事?一次差20公斤?”
大妈拿起两个磅砣一看,原来磅砣有车床削过的痕迹,那一脸阳光刹时乌云密布:“田耕、孟檬!鲜乩!你两个过来!”
全场都把目光转向了田耕、孟檬、鲜乩,只见田耕牙齿咬得咯咯响,上前一把揪住鲜乩的衣领:“刚才我到你家来租这磅,你磨磨蹭蹭在里屋就干的这好事?是不是你在西贡做生意那假砣?不说,你今天这几吨瓜就别想收一分钱,我立马让警察来收拾你!”
鲜乩一听说瓜钱没了,还要上警察局,脸上的汗水就滴答起来:“是是是……”
“丢我们一村人的脸呢!”
“全越南的声誉都给你败坏了!”
见大家都在骂鲜乩,几个小伙还要上去动手,大妈一想时间不早了,车也正等着收货,一顿训斥后就利索拍板:“扣除600公斤误差,惩送400公斤,再有这丢人显眼的事,不管是谁连罚带交警察局!回头我再找你小子,继续收货!”
太阳离西山还有一竹杆高,刚把孟檬的收完,眼看最多差一两吨货了。本身就有一一肚子气的孟檬,当众把刘文给他剔出来的瓜,挑了几十个摆了一地,阴阳怪气地问刘文:“刘老板,这些瓜是啥问题呢,你跟我挑出来这么多?”
“噢!”卖瓜的乡邻们听孟檬这么一说如梦方醒,一看自己的瓜也让挑出来几百公斤或一吨多不等,一想到自己拉到县里有的还卖不掉,也觉得刘文把瓜挑严了点。
“对!刘老板你说说,这么好的瓜,你为啥不收?”鲜乩第一个站出来附和,想挽回点面子,其余的也跟着围攻起刘文来:
“你看我家的两大堆!”
“还有我坡上那三车……”
“都起哄啥?”大妈见孟檬竟点火装怪,把一些明明不够重量的挑出来找麻烦,也没给好脸色:“你们也不睁大眼睛看看,自己的是些啥瓜?”
“大妈,你莫生气。我是考考刘老板的技术呢!”孟檬还想跟沅霞耍朋友,她不想得罪大妈。于是,就装着轻松的样子,选出了10个西瓜出来:“刘老板,我们谈的是5公斤起步收,你不用秤就给我这些判了‘不合格’,往旁边一寥,你那一双眼睛真神啊?”
“孟檬,你安的啥心?”沅霞见孟檬还真给刘文出难题了,立即就指责孟檬:“你明明见时间不早了,人家要急着发车,你就拿一个半个瓜专找麻烦来了!你还是不是人?你出不出门?”
“那就算了吧!”开始也有意见的田耕,听沅霞说得在理,也劝大家:“就当地里少收了几个,我还多些呢!”
“算了?”孟檬态度生硬,依然一幅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时间早晚,是他的事。这些东西,只要有一个合格,他就得买走!田耕,我说的不在理么?”
“在理是在理。”田耕为难地:“可是,这么晚了,你这一折腾,叫人家晚上收货呀?”
“晚上收不收我不管。但合格的不收,不行!”
“还有我那些呢!”
“对!不然,他今天就别想走出这个村!”
“好!我马上处理!”只见刘文凭肉眼,一个个估瓜重量,一个个连加着合计,仅5分钟就把10个瓜连续估算了两遍,“大家听清楚,这10个瓜总重量不超过455公斤。这个最轻,不超过4.1公斤;这个最重,不超过4.7公斤!不相信的,自己去称!”
“来,鲜乩!”孟檬一听,“噗哧”一笑,眼睛狡黠一转,“我们今天就专门看看这中国瓜客的技术!”
孟檬、鲜乩把10个瓜往秤上一放,旁人往一边挪,田耕却憨厚一笑,往前窜去当“裁判”,尖起指头比秤星,“嘿嘿!还差这么长一截呢!”
孟檬、鲜乩又把看似大一点的瓜,放上去一称。田耕又嘿嘿一笑:“也差这么点点!”
刘文估4.1公斤那个小瓜,自然就更不合标准了。田耕见孟、鲜二人不称,却怪怪地把它往秤上一搁,对孟檬、鲜乩嘿嘿一笑,悄悄地:“只有4公斤呢!也差一点点!”
“刘老板估瓜上下不过一二两,我们佩服!”田耕话音一毕,鲜乩又指着地上那早给准备着的七八堆瓜,出开了新难题:“这瓜不开不破就知道生熟?你随便给人往外挑这么多,就不会有差错?这些可是我们老百姓的血汗啊!”
“就是!”孟檬连忙附和,揶揄道:“莫非刘老板的眼睛与人不一样?有特异功能?”
弦外的挖苦、讽刺,引起一阵哄笑,大家都瞅着刘文,那意思是:老板,这下你没法收场了吧?
“刘文别管,你发车!”沅霞见状,一步上前,叉腰挡在中间,“我看今天,谁敢拦你!”
“等等!”只见刘文从瓜堆里取了一个三四公斤的小瓜,一刀劈开道:“这个瓜算我买了。乡亲们看好,这是一个重量不够,熟度刚好7成的瓜。现在,我把眼睛蒙上,你们尽管把有质疑的瓜抱来,我只拍两下,当场先估后开!如果有一个达到这标准,所有生瓜全算我的!”
说完,刘文把毛巾叠了两层,往眼睛上一蒙。大伙一见这阵势,都愣住了。几个小伙觉得新鲜,就抱了些瓜过去。刘文接过,一手把瓜托举在耳边,一手只轻轻拍两下,就从那“当当”有别的声响里,一个一个报出熟度来:“六成半!五成!五成半!三成……”
大家连续开了几个,熟度与刘文估计的不差分毫,都哗啦啦鼓起掌来,连孟檬、鲜乩也不由自主跟着鼓起了掌。刘文取下毛巾,来到孟檬面前,只说了一句似乎不着边际的话:“记住,这一项比试,我赢了!”
“卑鄙!”沅霞一听,才恍然大悟,原来孟檬比她想像的还要恶毒,不只是在砸刘文收货的场子,而且是想借此一次性把刘文赶走,从今再别出现在她身边。沅霞铁青着脸狠狠盯了孟檬一眼,干脆公之于众地接过刘文手里那蒙眼的毛巾,帮刘文擦起汗来。人们一愣,似有所悟:“噢!原来他俩是为沅霞呀!”
鲜乩赶紧悄悄拾起了正要找刘文理论的几十个西瓜。田耕一拍脑袋:“唉!你看我这脑袋,还不及西瓜成熟……”
太阳刚落进山垭,就瓜完车满。大妈一算不多不少17吨,她问刘文:“还收些不?”
刘文说:“路途远,压烂一个是西瓜不是芝麻,足够了!”
“小刘再收几吨怎样?”平安嫌吨位少,想多挣几个运费。刘文没正面回答,绕了个圈,“平安哥!你说装就装,压烂一两百斤不说,压烂千儿八百,你按市场价买吗?”
“小刘你真会说话!”苏姐哈哈一笑,就向丈夫道,“算了算了,盖棚盖棚!”
这里棚布还没盖好,两位着深蓝色制服的海关骑着摩托到了。刘文心里一咯噔:完了,越南“肥肥”(传言海关富裕)吃人,早有耳闻,票上收一笔,私下还要打点。货已上车,自认倒霉吧!
两位戴着盖帽、面色黝黑精干的年轻海关齐步来到车前,先像中国交警罚款前一样,给大家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就例行公事地要求驾驶员、货主出示相关证件。刘文、苏姐立即把出境证、健康证、出境贩运证递了过去。一位海关翻了翻证件,另一海关就迅速填好了“货物出境检验检疫证”和相关收费票据。刘文一看,费用只500元,心头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就爽快地取了800元:“来,海关先生!”
“中国板友(朋友),越南海关不敢多收一奔(分)钱的!”两位海关呵呵一笑,当即退回了多给的,以生硬的汉话道,说是越南海关从来没有收受外商钱物的习惯,也没有一个人敢收,外商在他们越南就是中国的王子,不管多少只要发现一次,他们就得失业。说完递给刘文一张印着越、汉文字的名片,说是路上有海关方面的事,尽管与他们联系,说完骑上摩托走了。
“难怪,中越边贸生意火爆!”望着远去的越南海关,刘文还在感叹,苏姐、平安就已经与老乡们一起捆好车蓬过来,要了刘文家里的地址、电话,一阵握手道别后,车在“一路平安”的祝福声中,就“昂昂”吼叫着,顺着红河绕了几个弯,消失在远方。
在回家的山路上,大妈和老乡们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说说笑笑走前面,沅霞与刘文商量了几句就追了上来:“妈也!今晚村里那姑娘出嫁,刘文听说是你组织哭嫁,刘文也想去开开眼界呢!”
13.不谙风情索荷包
八月的傍晚,烤了一天的山村在深邃的天际下,苍白、疲乏。大妈见刘文、沅霞一回家就在为晚上参加村里的哭嫁乐滋滋地跑进跑出,心里也喜不自禁。
从峡谷来的飕飕山风,吹在躁热的皮肤上,浑身一股凉凉的惬意。刘文歇息了一会,沅霞已洗完澡,着一身十足的白族服装出来,只见她红头绳白头巾,红白相衬,独辫子盘于头顶,相得益彰;白上衣红坎肩,黑色绣花短围腰把一个修长的身段束得婷婷玉立;蓝色宽裤与绣花“百节鞋”一配,走起路来,婀娜多姿;足金大耳环,在那青春的美腮嫩发前摇晃出醉人的亮光和女性特有的幽香……
沅霞见刘文看得迷醉,不觉心乱脸燥热,忙借介绍当地婚俗掩饰,说凡是去参加人家哭嫁的人,都要先在家用草药熬的凉水,兑上清水“洗澡净身”,再换上干净衣服后才能去。如果人家发现你没洗澡、闻不到你身上的药香就坏了人家的喜气,犯了忌讳。刘文按乡俗净身出来,穿了套他最爱的夏装,上着白色“天赐”短袖衬衫,下配深蓝红标“七匹狼”直管,一根黑色真皮“圣堡罗兰”偏宽皮带往腰间一束,一个男子汉的英俊、干练、内秀扑面而来。沅霞眼睛一亮,就抑制不住心头那股炽热,说如果再配上黑领褂、腰系绣花兜肚、挎个绣花荷包就是实足的白族帅阿哥了。刘文就说自己一身“洋装”太扎眼,你家里有就借给我穿一晚上,也入乡随俗好好体验一回少数民族的生活。谁知,刘文话一出口,沅霞那水嫩的脸上就映上两朵羞云,她温婉一笑,调侃道:“有,而且是十里八乡最精美的,就是不给你!”
“哈哈哈!小伙子,你要姑娘绣那花兜肚、花荷包可没那么简单哟!”大妈一语双关,说着端出了两盘凉菜出来,“越南姑娘、小伙个个都能歌善舞,给不给等会就要看你的才艺和一个男子汉的魅力了呵!那场面又弹又唱、你唱我答,既是才艺的角逐又是一个男人、女人一生的承诺与托付呢!”
“大妈,你放心!”刘文“唰!”地起来,一个标准的立正,就像在首长面前接受任务一般神圣、庄重:“如果刘文今晚对上了像,能找上一位越南姑娘,定当牢记承诺、不负重托,一生珍惜、无怨无悔……”
“想得到美!谁嫁给你?吃饭吃饭!”沅霞说着端出了白族招待贵客也是白族妇女最拿手、四川人也最爱吃的麻辣凉拌茄子、海菜花、荞面粉丝、风干猪肝“四菜”和热炒猪肉、毛驴汤锅。大妈见刘文对凉拌茄子、海菜花吃得津津有味,就把两个凉菜挪在刘文面前,一边劝刘文,男人吃菜吃饭不要客气,一边告诉刘文,今晚上的哭嫁是越南最精彩的民风民俗之一;参加哭嫁的小伙子、姑娘们还可以在来去的路上,以对歌的形式谈情说爱,如果小伙聪明能干、多才多艺、能弹善唱,姑娘看上了,才把自己亲手做的绣花兜肚、绣花荷包送给心爱的人。沅霞看刘文爱吃风干猪肝,就往他碗里挟了一摞,调侃道:“怎样?刘老板你敢去吗?”
“咋不敢?你去我就去!”刘文一筷子把沅霞添给他的猪肝挟进嘴里,碗筷一放,高速地甩了甩灵活的双腕,那多年没有运弓拨弦的十个指头,立即跟着灵巧的手腕跳动起来,恍惚数十上百个指头在欢快飞舞般让人眼花缭乱。一见刘文那灵动的十指和跃跃欲试的样子,沅霞就知道他是弹奏行家,且文艺细胞不凡,她立即扒掉碗里的一口荞麦饭,碗筷一推就伸出了小指拇拉钩:“男子汉,说话算数?”
“算数!”
“走!”
“走!”
14.请陪阿妹河边走
见沅霞、刘文把碗筷一搁就走,大妈忙从里屋衣柜底层取出一个包裹着红绸的东西出来,告诉他俩:“这是我们沅家祖辈留下的,在云南、越南都称得上绝品。带上它,今晚你们吹出的歌曲,绝对是最美丽的!”
说着,大妈小心翼翼展开红绸,原来是一支长达半米、管体偏粗,做工考究、精美的黑色横吹巴乌(又叫葫芦丝,一种分单双管、横吹竖吹的民族乐器)。一看那金黄的管头、锃亮的簧片、绝美的图纹,沅霞就明白这是一支价值不菲的上品。她接过葫芦丝,摩挲着那罕见的工艺,爱不释手。
“这可是十里八乡都久闻其名不见其影、我们沅家当年对歌名扬红河两岸的见证呀!”沅霞说着神秘地凑在大妈耳边问,“妈,你当年和我干爸对歌就是它吧?”
“死女子,就你嘴贫!”大妈羞涩一笑,佯嗔道,“还不赶紧上山,让人们好好见识见识啥叫好巴乌配好姑娘!”
“是呢!”沅霞“哧”地给大妈一个飞吻,转身向刘文一扬头,这对年轻人就双双进了门前树林,说说笑笑上了路。沅霞将巴乌优雅一掂,香唇轻贴吹孔,两肘舒缓一抬,随着一口深深的吸气,一曲《阿妹采青》徐徐轻起,恍若东方微白时,一股晨风拂面,让人豁然神清气爽,满目尽是勃勃生机的青山和摇荡的绿水;在怡然养眼、一望无垠的旷野,如舒缓的行云,一路妙曼起伏,自然上扬,经一串串欢快跳跃,又若群鸟戏碧水,掀起一水微澜、万顷闪光烁金……
沅霞的吹奏一近尾声,一道高亢、雄浑、圆滑的男声就从山那边穿云渡水而来:
清晨采青露水多也,
阿妹小心湿了脚哟。
湿了花鞋妹受冷,
却让阿哥心折磨呵……
一听那意切切、情缠绵的唱词和穿透力极强的激情,刘文就明白对方是个青年,正在向沅霞委婉求婚。谁知沅霞听了不但没有四川姑娘的愠色,相反还一脸荣耀、沾沾自喜;而最让刘文怦然心乱的是男子一段唱毕,对面山梁上那十余个着各色民族服装的青年男女,一边向这边走来,一边也跟着重唱道:
却让阿哥心折磨!
却让阿哥心折磨!
刘文一腔激情霍然消弭,脚步也变得如灌了铅般沉重。沅霞则缓缓踩着节奏行走,陶醉在对方的歌曲里,待对方一近尾音,她才接着唱道:
清晨采青露水多也,
阿妹前边有阿哥哟。
点点滴滴有哥趟,
阿兄呢,你上错了坡呵……
沅霞歌声一毕,这边树林里突然也响起了一群青年男女连续两次的重唱:
阿兄呢,你上错了坡呵!
你上错了坡呵……
原来,刘文、沅霞后面也悄无声息地跟着一路青年。沅霞悄悄给他介绍,那崇尚白色,着白色对襟衣,外套黑领褂的三个是白族男子;那上着园领、对襟紧身短上衣,窄袖短衫紧紧套着胳膊的五个是傣族姑娘;那裹头巾、一身宽宽松松加八字开尖领的两个是布依族女子……刘文正听得入神,那知对面的青年不甘罢休,又弹起了三弦。沅霞就神情严肃了:“对方弹的是《比吹弹》呢!下面就看你的了!”刘文一听,对方选的是一首换把多、音符变化快,多处还需要不同变调处理的曲子。沅霞见刘文愁眉锁眼,便示范性地轻吹了遍“哆来米法嗦”提醒刘文:“你只要会乐器,吹别的歌子也行!不过,比输了,你爱的姑娘就只好跟别人走了!”
吹笛子、小号,拉二胡、小提琴,刘文是行家,不管曲谱有多难,他一掂乐器就能得心应手,可是对葫芦丝今天才接触。他求沅霞代他瞒天过海,沅霞眼光向身后一斜,说:“你想得倒美!后边那些人,既是拉拉队又是裁判呢!”刘文见沅霞眼里满是一泓真情与火热,就毫不犹豫拿了过来试吹。原来葫芦丝与笛子、小号的吹法大同小异,刘文也就随着对方旋律悄悄预热起来。对方的《比吹弹》一完,刘文就巴乌横抬、双目入境,鼻翼缓缓一吸,嘴、腮、脖便纷纷来了状态,一里一外两手指跟着一串流畅的跳动,一首少数民族最爱听,也是最流行的《巴乌情》便悠扬轻起。那葫芦丝所独有的金属脆亮,兼竹、木、石乐器特有的饱满、圆滑,那宽广丰厚的音域、清脆明晰的层次,有坚木、金钟、竹筒轻撞于空谷的美妙交织,空灵回响,又如一缕缕自然流畅、变换飘逸的云彩,让人赏心悦目、荡气回肠……
一曲吹完,对面那些青年已到了这边山腰的一块草坪。他们则正在议论:“这人前奏一出,就与众不同,全曲浑然一体,如行云流水!”“这四川来的瓜客,还没结婚?”“金孔雀(特美丽、最聪明的姑娘),你是我们傣族的骄傲,你来跟他对。对上了,我们傣族也有了个多才多艺的中国女婿!”只见一个上着红园领、白对襟,下着绿色筒裙,那腰身的纤巧细小,把女性的胸、腰、臀“三围”之美,淋漓尽致地展示得婀娜多姿、灵动飘逸,女子拿起大三弦,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弹起了《请陪阿妹河边走》,其余的人在后面有的弹着琵琶、三弦,有的吹着单、双管巴乌,也合着旋律边唱边跳,那女子风情万种,忽闪着一对美目向刘文唱道:
青苔作菜滑溜溜,
油炸螃蟹好下酒。
阿哥若爱水鲜味,
请陪阿妹河边走……
刘文、沅霞已到了坝子坡下。面对对方那灵巧的腰身、流盼的美目和那流畅的进、退、弹,娴熟的推、拉、擞,似乎对方天生就有一身的灵气,特别是大三弦那特有的苍劲、雄厚、细腻音质,再配上那女子特有的几分野性、豪放,而又不失明丽、甜润的唱音,刘文问沅霞:“咋办?”谁知,沅霞竟面带愠色,眼睛一瞪:“人家一唱完,你跟着那调调答呗!你爱她,等会就送你绣荷;不爱她,人家也不会死乞白赖缠着你!”
刘文随着沅霞走上草坪,那姑娘的歌也到尾声,她正弹着跳着,和着后面十二个青年男女的重唱,极具挑逗地、潇洒地向刘文做了请答的手势。刘文顺手从草坪拾起一把小三弦,以既有云南少数民族风情又带中国流行风味的舞姿,踩着前面旋律,随口唱道:
青苔作菜润肠胃,
螃蟹下酒是美味。
今生河鲜采有伴,
来世再陪好阿妹……
歌声一毕,姐妹们就把沅霞涌到了刘文跟前,后面赶来的那队青年与草坪上的一队汇聚一起,竟有四五十人。大家把他俩围在了中间,如节日盛会般喜气洋洋,弹起了琵琶、三弦,吹着横笛、小号、葫芦丝,没有乐器、已经完婚的几对阿哥阿嫂们则手拉着手围着他俩,跟着弹奏的《阿妹送荷包》,跳起了煽动性极强的舞蹈。歌中众女子领唱,众男青年重唱:
阿妹十八心事多,(领)
心事多!心事多!(重)
晴天上山怕蛇儿,(领)
怕蛇儿!怕蛇儿!(重)
雨天下地身单薄,(领)
身单薄!身单薄!(重)
夜深灯暗对孤影,(领)
对孤影!对孤影!(重)
哥呢,阿妹有话对你说,(领)
对你说!对你说!(重)
………
听着这婉丽、缠绵的歌曲,看到沅霞欲说又羞、火辣辣的一对明目,刘文紧紧扶住了沅霞的双肩,沅霞头一低小心翼翼地从对襟衫里掏出了一只小巧玲珑、有“双雀登枝”图案的绣荷,神圣而庄重地给刘文挎在了腰上,又帮刘文理理那有一小点皱褶的衣角。刘文知道绣荷象征着白族姑娘的爱情,是姑娘聪明、智慧的结晶和一生的托付,就紧紧握住了沅霞的双手,四目深情相视,两人不知不觉,脚步就和上了旋律,只听得歌中唱道:
今天挎上花荷包,
阿哥一生待妹好;
上山砍柴不怕累,
下河捞鱼养老小;
遇上天仙心不乱,
遮风挡雨哥任劳……
歌停曲止,一年长阿嫂宣布:“从今以后,沅霞、刘文就是一对正式的恋人,大家只等瓜客把喜讯告诉父母后,沅家就可以向刘家送‘粑粑’,商定良日成亲了。到时,大家一定要好好把这沅家女婿热闹一番!”她话音一毕,大家就吹起了《明天阿妹要出嫁》,向山下那出嫁女子家逶迤而去。
原来,在山脚下、小溪旁的天然坝子上,一家竹楼炊烟缭绕,楼前一张张长形、方形竹木桌围了个近百平方米的大圈,圈内圈外已有百余穿红戴绿的客人……
15.无缘连理也关情
阿嫂领着人马在前,刘文、沅霞则和大伙吹奏着欢快的曲子,顺着“Z”字形山路,摇晃着小号、横笛、葫芦丝下到坝底,过了索桥,一上坎就到了对岸峭壁下芭蕉林旁的坝子里。
这是一座典型的越南民居。四间两层竹楼,依山而筑,一字排开;青石板坝子,有两块篮球场大小;那奇形怪状的石板,巧借异形互补,弥合得完美天然。
坝子上,孟红河、大妈、罗阿叔、田耕、孟檬、鲜乩和沅霞村上的青年们也来了,百余少数民族乡邻,已就着竹椅围了个大圆,顺圆一张张或长或方的竹桌上,主人已摆放了一些带有越南特色的食物和烟、茶、酒等。沅霞让刘文在靠坝子外一面,与十几个白族青年坐在一起,说她也得上场,就准备去了。
原来,这里的风俗是顺楼为上,上面已坐了二三十名长辈。主持哭嫁仪式的是沅霞的干妈。她正在与上面的人商量着什么。大妈眉影淡淡、口红微染,上着白色短袖青坎肩,下穿红色筒裙百节鞋,一个漆黑的发髻乖巧地绾在脑后,宛如一只母性白鹤亭亭玉立于溪水中,不染纤尘又风韵犹存。大妈待出嫁女的阿爸阿妈一落座,就开始了仪式的主持:“俗话说,红花配绿叶,好女遇好天。蛮家(蛮族)阿妹今晚的哭嫁,不仅有我们红河两岸的乡亲,还有来自中国的四川朋友。按咱们红河两岸的风俗,今晚一律用汉话。现在以《香蕉芭蕉一家亲》,一作哭嫁的开始,二表示对中国朋友的欢迎!”
山谷,悄然幽静。随着轻浅、缠绵的琵琶声起,一路红布鞋踩着碎步,轻盈而出;一排白边绣花绿裙,袅娜妙曼,形若碧浪。这是清一色的十二个蛮族姑娘,她们簇拥着出嫁女子,肩背藤条篓,头包白头巾,手抚琴弦唱道:
一哭哎——妈生女儿三四个,
小小阿姐就带我。
肩上背的老幺哭,
还怕跑的给摔着!
一听那词儿,出嫁女子就想起了小时看管妹妹的情景,不觉两眼盈湿,就和上了弦律,唱道:
香蕉芭蕉一家亲,
阿姐阿妹根连根。
只怪天生命带嫁,
丢下小妹姐不忍……
只见沅霞与白、傣、德昂、哈尼、景颇等八个少数民族、六十四个女子已同时上场,跳起了《姐姐不忍妹不忍》:
姐姐不忍妹不忍,
在家冷暖有妈问,
嫁去篓重谁来匀?
姐呢,人不熟来地也生……
她们个个大眼睛、窈窕身,一头秀发过腰如瀑如云、又黑又亮。出嫁女踏着旋律,来到阿爸阿妈面前,已是泪如滴露。待姐妹们歌到尾声,她双膝一跪:
二哭哎——一棵苗苗一尺三,
精修细剪十八年。
眼看木儿初长成呢——
却送人家作房橼。
二老两眼早已包不住泪水,连忙上前扶起女儿。一脸皱纹的阿爸长袖一拂眼角,就拉起了马骨胡;年过五旬的阿妈,端视着女儿,万般怜爱涌上心头,她边给女儿拭着泪水边唱道:
木作房橼是好命也,
十八女子正当婚。
勤俭持家敬公婆哟,
农闲才探娘家亲哎……
伴着那沧桑、磁亮的缕缕余韵,罗阿叔与七八个上穿红色短衫,下着蓝色齐膝裤的阿叔,就吹着排笙、寸笛、洞巴;大妈和十余个头上插钗绾簪,上着黄色绣花衣,下穿青色宽边裙、花布鞋的阿婶则扭着舞步,敲着竹鼓、韵板、傣钹。男队女队一唱一奏、轮流上前,跳起了欢快热烈的《农闲才探娘家亲》:
农闲才探娘家亲,(男队)
娘家自有娘家人。
扬场晒粮媳帮忙,
上山下河婶照应……
婶照应!婶照应!(女队)
阿叔们一接上,又唱道:
阿囡出去别担心,(男队)
近邻本是一家人。
十里香蕉大伙砍,
八山菠萝叔帮运……
叔帮运!叔帮运!(女队)
阿婶重唱一完,出嫁女子连忙上前跪拜,阿婶们纷纷上前搀扶。阿叔们弹奏继续,出嫁女却唱起了往事:
三哭哎——记得六岁我上学,
又是寒风又下雪。
阿囡掉进小蓝溪,
纵身救我是阿爷,
从此你老腿变趄……
只见人群里一年过七旬、一脸皱纹的大爷起来,和着场里场外的弹奏,拨着琴弦一趄一趄上场:
寨上寨下一家人,
自古最亲是乡邻。
救人危难本应该,
好囡不必记在心!
出嫁女向大爷一深深鞠躬,又面向一阿婶唱道:
四哭哎——十岁阿囡卧病床,
跑遍摩雅(医生)无药方。
没有阿婶采草药,
那来从此无大恙……
刘文简直不敢相信,这些少数民族竟能个个随口而唱,人人对答如流。出嫁女与亲友、乡邻刚唱毕八哭,八个民族的年轻小伙又纷纷上场,先向出嫁女的阿爸阿妈弹唱:
阿叔阿婶要开心,
嫁了女子有阿(我)们。
上山砍柴咱们帮,
下河捞鱼侄能顶!
随着旋律,青年们就变换了队形,全场近百人也跟着站了起来,一齐或弹或吹或唱,伴着极具节奏感的打击乐器声,在那茫茫夜幕下,偏远的山寨里,那是原生态的欢快、热烈、粗犷:
阿妹嫁了好郎君,
十里乡邻传佳音。
从今姑娘变女子,
嫁郎随郎别分心。
夫妻双双创家业,
起早睡晚要勤奋。
趁得年轻盖高楼,
娘家八族也荣幸……
这时,主人已按不同民族饮食习惯,在一张张做工精致的竹木结构桌上,摆好晚点。刘文、沅霞面前是炸鱼炸虾、烤蟹烤螺和凉拌米线、青苔等,相邻的傣族姑娘则是色香味俱全的油炸竹虫、大蜘蛛、蚂蚁蛋和凉拌棠梨花、水煮芭蕉花等。
上场的人一回到位置,蛮族那十二女子就纷纷端着茶盘上前,向乡邻齐眉献茶。那茶,分三道敬。第一道,纯烤茶;第二道,添有核桃片、乳扇、红糖;第三道,加了蜂蜜和几粒花椒。谓之一苦二甜三回味。刘文听沅霞说过,在越南品茶,定情前与定情后不一样。沅霞担心刘文不懂风俗,就意味深长地说:“这茶得咱俩喝呢!”刘文似有所悟,忙端起茶碗。他俩会意一笑,茶碗齐眉,双双浅浅一茗。沅霞接着介绍:“上茶那十二蛮族女子,全是百里挑一心灵手巧、能歌善舞、最有福气的人。他们是把吉祥带给咱们,回祝结婚的阿哥阿嫂恩爱和睦、定情的阿妹与阿弟早结连理、日子如茶余味绵长,等会还有更精彩的呢!”刘文问:“等会有啥?”沅霞故着严肃地:“说了,可不能借题发挥!”“行!”
沅霞就悄声告诉刘文,说蛮族女子出嫁前夜,都得把初夜给初恋情人。说是共枕最后一夜,以示“谢恩”。姑娘从此也就与这旧情郎断绝一切来往,完全忠于自己的丈夫。不过,如果姑娘以后遇有不测,小伙还会像丈夫一样有难同担的。刘文一听大惊失色:“你,你?”沅霞“哧”地一刮刘文鼻子,羞赧一笑:“放心,我们白族没那风俗,你就是我初……”刘文一激动,正要回以一吻,沅霞一指竹楼:“快看!”
原来,出嫁女子被六个蛮族嫂子簇拥着,走到一傣族青年面前,羞羞怯怯、缠缠绵绵地唱道:
自从那年与哥好,
阿哥待妹没法挑。
不是阿妹不爱哥,
只缘花蕊随风飘……
一见那女子真真切切牵着小伙进闺房,刘文就目瞪口呆了,悄悄问:“难道她真要‘谢恩’?”沅霞在刘文脸上一拧,“傻瓜,那是人家的事,我们该回去了。走吧!嗯?”只听得那小伙正唱道:
花蕊随风飘福地,
不怪阿妹无情义。
无缘连理也关情,
有难必帮哥牢记……
16.“初夜”不能随便给
十五的山月,浑圆如玉盘,悬挂在东边云崖处,通体晶莹,流泻出水一样的清澈、明亮。远山,迷蒙、柔和,氤氲着如幻如梦的湿雾;近水,静谧、坦荡,摇晃着一水波澜的微醉;山道,迤逦向前,忽而右曲钻进椰子林,时而左拐又没入了芭蕉丛。
飕飕山风扑来,沾着草香的一丝苦味,人沐浴在清新的微凉里,刘文、沅霞有一种久违的畅爽与惬意,他们悠闲地踱着步,双双陶醉在夜色下。沅霞问,觉得刚才那哭嫁怎样。刘文说,在世界民族文化中,这恐怕是最精彩最美、也是最独特的了。他告诉沅霞,哭嫁,湖北秭归的,有着屈子的幽怨遗韵;安徽砀山的,兼融了安徽、河南、江苏、山东四省的古朴风俗;兰州、山西、西安等地,有张贤亮笔下的“苍凉”,又有陈忠实、贾平凹的黄土味。但从没见过有这般火热的对歌和如此浓郁的亲情、乡情,而且还有一股扑面而来、养眼润心的山水民风。
“真没想到,你不仅对民乐民歌很有研究,对文学名家、民族风情也了解不少呢!”沅霞踏着他俩的双影,与刘文并肩行走在那熟悉的山路上,恍惚这一生就要陪着身边的刘文走下去了,她肩轻轻一挨刘文,“噢!你们四川也有哭嫁吗?”
“有,但那个哭嫁是青一色的女人在一起唱唱歌,纯粹只是一种仪式,既没有这么丰富、精彩的内容,也没有这么多美好、感人的回忆,这对歌、弹奏更是一绝,不过……”
“‘不过’啥?”沅霞见刘文欲言又止,脚步停了下来,闪烁着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柔情万般。刘文心头一热,双手就慎重地撑着沅霞双肩说:“在中国,男人对爱情都自私,都爱‘吃醋’,刚才那‘感恩’的风俗,几乎没有一个男人能接受。”沅霞“噗哧”一声,在刘文脸上飞快一吻:“傻瓜,我知道。你别忘了,我阿爸也是汉族!”刘文一愣怔,还在摩挲着那湿润、恍惚有唇痕的脸颊,沅霞已撒下一串朗朗笑声,前去了十几米。刘文紧追几步撵上,一把搂住沅霞那风韵乍熟的美腰,温情脉脉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说:“你,你知道我们中国现在男女恋爱,只要双方同意,就、就可以,初、初夜了吧?”
“文,我今年十九了,你想我不想啊?”沅霞依偎在刘文的怀里,抚摸着那宽阔、结实的腰板,一头秀发在刘文耳边痒痒的,“虽然生我的妈知道我们俩相爱了,但生我的爸、养我的阿妈还不知道我们的事呢!况且,生我的妈是白族,白族和你们汉族一样,都把初夜看得特别珍贵,她常常对我旁敲侧击‘木棉花儿三月开’,说的就是这事,那是提醒我不能将贞操轻易给一个人呢!沅霞刚才把绣荷都给你了,就等于把一生都托付给你了……”
“知道!”
“况且,我俩的事,你还没有给家里说呢!”沅霞说着从刘文怀里挣开。刘文极不情愿地松开双手。电话,我马上给家里打!你也该问问你江口的干爹和越南的阿妈,我的岳父岳母呀?”
“去!谁是你岳父岳母?”沅霞一根指头朝刘文额头万般怜爱地一点,就拨通了电话,羞羞怯怯到一边说话去了。
刘文掏出手机,一边佯装换电池一边想,这电话给谁打呢?平时,父亲常常暗示某某的儿子是商人,找了个知书达理英语过六级的本科生,夫唱妇随不到三年,事业就翻了几番;某某家的少爷,还是个老板,脑壳搭铁,讲什么非主流网恋,找了个高中生老婆,三天两头吵架,不到两年,老本给赔了不说,那女人见日子不轻松,也“孔雀东南飞”了,还撂下个“小包袱”给他。而在报社工作的母亲每每听到这里,就驳斥道:“我看啦,文凭也不能当饭吃,只要有一定文化,人勤劳、机灵、正派就行!”对,这电话给母亲打,让母亲去做父亲的工作。思路一明晰,刘文就拨通了母亲的手机,母亲一听儿子在越南定下了情,就问是不是我们批发市场那些老板开玩笑,说适合给你当媳妇那个又聪明又能干的“越南一枝花”?刘文没想到,同行们一句善意的趣话,母亲就收捡在心里了……
山野的夜,万籁俱寂,母子俩的对话,沅霞听得一清二楚。待刘文打完电话,她假装不知道,“你妈不同意吧?”
“咋不同意?”刘文一把搂住沅霞,“她老人家喜欢你呢!你干爹、沅阿爸反对?”
“我阿爹正在外地参加一个作品颁奖会。他说只要小伙子灵性,品行好,有闯劲,富有实干精神,两个和得来就行!”
“噢?当年那个文体局长是作家了?”刘文一下才明白沅霞阿爸的职业,“就是那个著名作家沅山?”
“是的!”沅霞感到刘文的臀部在悄悄紧缩,腹部下悄然出现了一个迅速坚挺起来的硬件,忽地挪了一步,就牵上刘文的手,走在了那回家的青石板路上,“你家里的人,身体都好吧?”
刘文一脸怅然,说是家里就爷爷、爸爸、妈妈三人。爷爷,六十多岁,一直没有烂牌、酗酒、泡茶馆的习惯,说是农村空气好,在乡下种了些田地、养了十余只鸡,身体还不错;爸,在市委机关上班,才四十多点,正是稳重成熟干事的时候;妈,年轻时,常年跑采访,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工作得心应手,还练下了一副好身体、好心态,在报社当文字编辑,为人正直善良,待人随和。妈说了,现在正好休年假,准备抽时间来看看她未来的儿媳呢!
沅霞就说,老人大老远来一次不易,就让她到西贡、河内、胡志明市走走吧,一可以让老人轻松一下,二可以让她了解一些越南的风土人情,你妈那么有才,或许能写个好小说、剧本出来。沅霞见不知不觉到了下午对歌的地方,肘拐轻轻一碰问刘文,刚才那傣族阿妹又聪明又美丽,你咋不把那歌词稍稍一变,让她一点,就与那女子定情呢!刘文就反问,刚才,那么帅一个小伙跟你对歌,你咋也不装糊涂顺着他唱呢?沅霞就道,那天你上山去看瓜一回来,阿妈就在我跟前夸你聪明能干、吃苦耐劳。不然,一个大姑娘谁还和你晚上去河口调车、第二天又上昆明去呀!我阿妈看人就是没错过,那天晚上调车,我们来去坐一匹马,你老实拘谨、时刻都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作为一个女人,我觉得那叫分寸,嫁给这样的人心里踏实,可靠。刘文则说,我妈从小就教育我,一个男人千万不能见异思迁、朝三暮四,还老爱说一个家庭,公婆就是儿媳的精神保镖,宁可让儿子吃些苦,受点委屈,也不能亏了嫁进来的闺女。沅霞就说,我爸还常常笑话我,一个姑娘家不聪明勤奋、贤惠明理,今后要挨婆婆的扫帚把呢!正说着,刘文的手机来了短信,沅霞心灵,只瞅了刘文一眼。刘文略一迟疑,就明白这短信也该让沅霞知道。一瞧短信,他俩如一脚踩空,都懵了!原来,短信是刘文的母亲发来的:“你爸不同意,他认为女方条件差、沅文化低……”
“家庭家庭!你无非就是个当官的,人家是个小老百姓嘛!”打刘文记事起,他一听到庶民百姓一提起官就骂,就有做了贼般任人指着鼻子污辱的感同身受,从不说粗话的刘文,“啪!”的一声把手机砸在地上,“等级等级,去他妈的!”
沅霞一见这局势,一下冷静了下来,轻轻一捋稀疏的几缕刘海,竟反过来安慰刘文:“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嘛!老人不同意,自然有他的道理。”
“知子莫如父?哈哈哈——!《新华字典》《辞海》《婚姻法》早就该重新修订,以醒国人了,‘知子莫如父’等同于‘屠杀生灵’。让多少人一结婚就过上了僵尸、凑合的生活,毁了好多人啦!”刘文越说越激动,那粗犷、略带几许磁性的怒吼在山谷回荡,“他的道理,就是沿袭了千年的道理、从政的游戏规则、世俗的惯性思维!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陋俗……”
沅霞没有阻止刘文的发泄,她拾起刘文摔烂了的手机,取出里面的卡,默默不语地用她的手机装上,一并塞进刘文的皮兜,劝慰道:“你真傻,商人怎么能没有手机呢!我们不能成为夫妻,还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嘛!你今后来越南收货,我还是一如既往帮助你……”
而刘文却莫明其妙地发现了一个问题,难怪这世上的人都爱当“老子”。老子可以发号司令,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儿子;儿子不听就是叛逆、不孝。今个,他总算明白了人们为啥不愿当这个儿子。突然,刘文一把搂过沅霞,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出奇地冷静,他审视着沅霞,欲意真挚、果断,似乎要穿透万物、明晰对方的思绪一般,问:“霞,你爱我吗?”
沅霞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嫁给我后悔不?”刘文眼神迫切以待,呼吸急促起来。
沅霞摇摇头,又点点头。
刘文一把搂紧沅霞,一俯首那张清瘦、俊朗的脸影就与那如月牙般明丽、清澈的景象抚慰起来,随着那景象的纠缠,人也愈搂愈紧,影也渐斜渐歪,最后竟“扑腾”一声合二为一,双双温驯倒地,旁边的野草和几株小红棉也跟着风声水起,摇曳起来……
“文,这初初是不能随、随便的,我阿妈就是毁在这初……”
“我不是重复昨天的故事!”
“等到木棉花开吧?”
“这就是田园三月……”
正在这时,山崖上“哐当哐当”滚来一块巨石,刘文猛地搂起沅霞往旁连滚几圈,石头正好砸在原来的位置,挡在了他俩面前。刘文吓出一身冷汗,沅霞拍拍身上,略有所思地瞅了一眼山上,拉上刘文就迅速绕了过去,脚下的步伐也放快了。
他们刚转过一个岩湾,孟檬、田耕已等候在路边。只见孟檬耷拉着脑袋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言不发;田耕则一脸怒气地瞪着孟檬。沅霞一看就明白,刚才掉石头的事与孟檬有关,一步上去就揪住孟檬的衣领:“我就知道是你干的‘好事’!”
“沅霞,都怪我一时糊涂!”孟檬朝自己的脑袋使劲砸了几拳,悔恨不已。沅霞狠狠一搡孟檬,怒不可遏:“卑鄙!”
面对几双愤怒的眼睛,孟檬忙转身对田耕求饶:“兄弟,你是个好人。你们就看在邻居的份上,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越南耍朋友,也是自愿。你赶得上小刘一根脚指头?你配沅霞?”田耕挥挥攥紧的拳头,“你孟檬再胡来,小心我这拳头不认人!”
孟檬一听,忙抬起头一脸愧疚地向刘文赔礼,说是他从来也没打过沅霞的坏主意,今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今以后,再不敢干涉沅霞的婚事了,他也会做个好邻居。刘文听话说到这份上,手一挥,“好,你走吧!”
孟檬点点头,逃也似地下山去了。田耕说是他走小路便捷,也从斜斜的一条羊肠小路走了。孟檬、田耕一离开,刘文若有所思地说:“这个田耕还真看不出来,表面上憨厚老实,可心眼儿还细得跟针眼一样,人也特善良呢!”
沅霞想了想,才把话挑明:“实际上,田耕也很喜欢我,但田耕与孟檬不一样,他有自知之明,他对女子的喜欢是纯洁的,就像一个真正懂花爱花的人,会小心翼翼去护花,让水灵娇嫩的心爱之物有一个好的去处。”
刘文趁机牵上沅霞的手,“那你说,我该不该摘这朵花呢?”
“不到时候!”
见到家门口了,沅霞停下脚步,理了理稍有点零乱的一头秀发,帮刘文掸了掸衣服,一脸爱怜与歉意,“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装瓜……”
17.山雨欲来水满天
一听刘文、沅霞在路上的对歌,大妈在家里就窃喜,“这才叫红花配绿叶呀!”手下的活也格外轻松了,收拾罢屋里又打扫院坝,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
刘文回来喊“大妈”,沅霞立即上前纠正:“现在该叫干妈了!”刘文就响响亮亮一声“干妈!”老人一声“哎——!”也答得格外激动,心头当喝了蜜样的美,赶紧给年轻人端出备好的夜宵。待刘文冲了凉凉(凉水澡)一休息,大妈才躺下与沅霞商量:“刘文的父母刚才来电话,说他们明天上午坐飞机到昆明,下午就到我们这里。你这未来的儿媳咋安排?”
“妈,你囡还没出嫁呢!”沅霞搂着干妈的脖子撒娇道。干妈指头朝沅霞额头一戳:“噢?你嫁了就不管我了啊!”
“囡是阿爸身上的骨、妈心头的肉呢!”沅霞学着干妈平时的口吻。干妈边与干囡逗趣,边思量着明天的接待。刘文睡在沅霞那闺房,想到一个个同龄都纷纷结婚生子,自己好不容易遇上个沅霞,而生性倔强、做事独断的父亲,又横挑鼻子竖挑眼。他一想到母亲常说的“车到山前必有路”,知道这事急也白搭,唯有等两位老人到了相机行事,嘀咕了句“上天保佑吧”,就呼呼睡进了云里。
等刘文一觉醒来,沅霞才告诉他,天早就亮了。装货的车马上就到,妈为了让他多休息一会,就先到收瓜点去了。一听说车要来了,尽管那饭在越南称得上是上等美食,刘文也顾不得细嚼慢咽,三下两下扒完一碗凉拌菠萝干、喝罢两碗虾米烧青苔汤,碗筷一搁就和沅霞出了门。
原来,前天看那山上的瓜,要从红河对面运下山,再用小木船载过河,一筐一筐抬上岸,一个来回得六七十分钟。而此刻,河边只运来了五六家,总数不过两万。遥望对岸,山道蜿蜒奇陡,瓜农络绎不绝、来往如蚁。一个个少年,皮肤晒得黝黑,下穿短裤,上身赤裸,篓里背着一两个瓜正在下山,肩上两根篓绳深深地勒陷在皮肉里。河边,一脸皱纹、手脚精瘦,但十分硬朗的罗阿叔,正在小心翼翼帮忙接篓堆瓜。田耕、孟檬、鲜乩和昨夜参加哭嫁的白族、傣族小伙们也来了几个。他们脱掉短褂,赤裸着精瘦结实、呈块状的肌肉,正大汗淋漓地帮着忙。见此情此景,刘文心里为之一振,才真正懂得什么叫意志、力量、民族……他非但没有埋怨他们耽误了时间,相反还发现了一种繁华都市所缺失的珍贵,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久违的敬仰……
随着发动机声愈来愈近,才发现是装西瓜的车来了。车,是昨天在车场检修的那辆货车;驾驶员,还是在车下忙乎的马师傅。车还没停稳,马师傅就唠唠叨叨,说这路八辈人都没修过。另一位助手模样的苗姓白脸,则在指挥倒车。
车一停好,大妈就安排一边过磅一边装车。瓜,大小、形状、生熟都不错,瓜农们见路途远,在地里就精心挑过一遍。只是山路崎岖不平路途长,瓜搭在马背上一颠一簸,擦伤严重。如在以往,刘文得一一挑掉,可今天一看这山这路、这些老人小孩,一想自己将是这里的女婿,也就爽快地给收了。罗阿叔见刘文善良,收货“手下留情”,就幽默刘文:“小伙子,还没找对象吧?”
“罗阿叔!”大妈喜得合不拢嘴,有意糊涂老人:“你帮小刘介绍一个呀!”
“我们看啦!这红河两岸,只有大妈的干囡才有那福气喽!”
“罗阿叔,你不知道啊?”鲜乩故着一本正经,“沅霞不答应呢!”
“愕?不答应?这婚姻——包对!”罗阿叔眉头一皱,膛子一拍,“我研究了一辈子相术,这小伙与沅霞可万事大吉、百年好合、夫荣妇贵子昌盛呢!”
“哈哈哈!”大妈也给逗乐了,乡亲们忍俊不禁都朗朗大笑起来。
“一个个乱说,就不怕烂嘴巴!”沅霞正帮一位老阿妈背了一背瓜从船上下来。刘文偷偷一瞧,沅霞脸上红花两朵,额上汗珠滴答,脚步稳健快捷,忙把毛巾递给她擦了一把汗。沅霞放下背篓,顺手提了个空篓,把毛巾还给刘文:“还有一家才开始摘,我去催催。”
天,刮起了一丝儿凉风。上游,聚满了黑黝黝的云霭。大妈看了看天,对瓜农们说:“山上还有些瓜没运下来,天要下雨了,大家再鼓个劲!”
人们默默地加快了速度,说笑声戛然而止,只有装车发出的轻微声响和过磅增减磅砣的撞击声。一会,地上的瓜都上了车。大妈电子计算器“嘀嘀”一按,还差货三吨。山上下来的老乡说,山上剩的也不多了。刘文见对面老乡背着篓上船,船摇摇晃晃,就连忙过去扶着、稳着。
天边的云越压越低,山里的风越刮越大,河面的浪一浪高过一浪。刘文从小生长在渠江边,游泳、划船,闯险滩、辨激流,天天耳濡目染,儿时就熟门熟路。面对宽不过两百米的红河,还不及家乡那小小的溪流,刘文顺手就操起了船浆。那一进一退的步伐和那划、压熟练的身手,老乡们无不佩服,到底是来自大江大河的人呵。小船像十分乖顺的绵羊,起停行驰,刘文得心应手。船主、瓜农、司机无不赞叹,船离开岸,隐约听到远处传来沉闷的“嚯嚯”声。那声音越来越近,渐变成“隆隆”声,犹如千军万马从山谷里奔腾而来。
“山洪来了!快把船划过去!”人们惊恐万状,骤然高呼。那雷鸣般的声响“轰隆轰隆”,震得地动山摇,上游的山垭之间,一条黄龙摇头摆尾、时隐时现向下游狂奔而来。
船,越泻越快。刘文借着激流,始终让船头朝着对岸下游驰去。他奋力摇着双浆,船身借着水势那强大的推力,一边身不由己向下飞泻,一边又船头固执地向对岸驶去。刘文脚蹬弓步,双浆急如赛舟。船一点一点、艰难地缩短着与对岸的距离。伴着船“咣!”的一声驶上岸,早就迫不及待,在船头瞪着眼期待靠岸的两个瓜农被那惯性一抛,纷纷向前摔出七八米,又本能地顺势爬起,奔向岸上高处。刘文一踉跄从船尾摔进舱里,还没明白过来,就连船带人被掀翻在一片水濛濛、亮晃晃的世界里……
18.浪激飞舟救情郎
溺水了!刘文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越掉越深,最后进了无边无际、漆黑无比的深渊。一种陌生的、地狱般的恐惧强烈地笼罩着他,脚下那股阴森森的幽凉告诉他,自己正被一股凶猛危险的漩水纠缠住了,而且死死地随着漩水越漩越深,越来越远,一种死亡的阴影密布在心。
“不能张皇失措,一定要力蕴全身、气蓄五脏,不敢有丝毫呼吸的奢望!”他一边在心里提醒自己,一边脚手并用奋力下压,让身体迅速上窜,大睁着眼在水里观察,以防撞着岩石,扎上尖锐物、缠进杂草树枝藤条里。几分钟过去了,眼前开始漆黑、浑黄、白亮……随着“哗”的一声水响,就在一口气憋得他肺欲炸、脑快裂的时刻,他的身子几乎跃出水面半截。瞬间,他透过淌下的浑水首先看到黄浑浑的河水辽阔壮观、满满当当、一泻千里。四周一棵棵被洪水冲得枝折叶碎、皮破肉绽的活树和一团团杂草麦桔纠缠漂浮在一起;河中央奔涌着一股咆哮的洪潮,一串串大如天坑旋转,小如虎狼扑腾的漩水一个连着一个;一些黄灿灿的方木、剥落腐烂的朽树与连根拨起的活树身不由己地漂聚在一起,在“嚯嚯”怪叫的漩水里挣扎一阵,就渐渐低下了高傲的头,沉没了……
两岸,崇山峻岭雄居高空,村庄街道急速隐退。刘文不知到了何地,但他明白,千万不能与洪水死拼硬搏,必须尽量保持体力,寻求和等待机会是求生的唯一希望。他脚手未停,始终让自己保持浮在水面,不知不觉又进入一股漩水,求生的本能使他奋力压水,唯恐又沉入那无底的漩涡,刘文就像漩风里的枯叶尘沙,随着“哗啦啦”的咆哮怪叫,飞速地旋转,人渐渐下落,水淹着了脖颈,下颌、鼻子、头顶……仿佛脚下有一股奇异的磁力,尽管刘文竭尽全力,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济于事。刘文知道自己又进入了魔鬼区,死神正在向他招手,决心、意志、毅力,此刻与顽强与否无关,所谓的“与天斗与地斗”,在这里纯粹是天真幼稚,前面的大门通向死亡,阎王要你去你就得无条件地听从安排……刘文憋着气,睁着眼,拼命突腾、挣扎……不知过了多久,几乎是憋破了气管,脑崩脏裂的时刻,刘文发现眼前渐渐明亮起来,可当他刚露出头,还不待他多喘一口气,看清四周有无可以抓扯喘息求生的树木藤蔓,人又被漩水拉沉下去,眼前又昏昏黄黄沉入黑沉沉的水底,刘文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沉下去了,但他清醒这是死亡在向自己狞笑,是一群幽灵已经死死地缠住了自己、包围了自己,仿佛有千百双密不透风的黑色魔掌,在把他往地狱里拽。他清楚,此刻稍有迟疑、等待,他将顺流沉下,面临更长时间的窒息,唯一的生路是不停抗争,顽强上浮,才能把生的时间延续,那怕一分一秒也不能犹豫也不能留有余力。这时,他甚至发现,把“金钱”“富贵”“光阴”“寸金”用于人生,是多么牵强苍白;多么幼稚可笑——哪怕是一世龙袍皇位他也不稀罕,他要一息尚存的半秒。在沉沉浮浮中,他想到父亲说过一句话:“欺山不欺水,大水胜魔鬼”。早知水是这般凶恶、狰狞,这般寒悚可怕,我多该好好领会、早日省悟这通俗简单而又深奥难彻的道理啊!如果我就此而去,父母把我养育成人,历经百般艰辛磨难,谁为他们晚年生活尽孝啊!不,不行!我要活下去!刘文的脑海里像放电视一般,看到了母亲那清癯的面容,父亲那略显鞠偻的身影。一种更强烈的求生欲望充裕刘文全身,他浑身上下力量倍增,游若蛙鱼,脚蹬手刨,“腾”看见了——宽阔如海的河面,耀眼灼目的烈日,巴蕉林、菠萝地、红棉树是那么熟悉、亲近,而此刻又是那么遥远、渺茫,离他而去……两岸偶有一只渔船形若死鱼般冷漠地浮靠在岸边,一二分不清国籍的农民驻足观望、指指点点,无声无息,在浑然一体、磅礴汹涌的洪水面前,自己原来是那么渺小羸弱啊!没有人发现自己,那怕有一个人向自己挥挥手、喊一声,那该有多重要、多幸运啊……
正在刘文几乎绝望的时候,“小刘,别紧张!”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刘文手脚猛一划动,扭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原来是沅霞划了一只小木船驶来。刘文担心自己再被洪水拉沉,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沅霞脚蹬弓形步,双手划奖,桨橹“叽叽嘎嘎”发出撕哑的呼唤。那船已顺流在前,逆水划浆丝纹不动。刘文与船,一个在河心正潮的左侧,一个在正潮的右侧;而中间正潮是高凸尺余的涌水“哗哗”怪叫,把他们远远隔开。“小刘,当心!”几乎在沅霞提醒刘文的同时,刘文也发现一片连根拔起的藤蔓与密稠的一片野草纠缠在一起向他漂泻过来,旁边漩水已开始形成,一根碗大的枯树折了半截,一头被洪水拉沉,一头利剑般斜刺天空,随着漩水越漩越快在下沉,最后只剩下两米长的尖刃似的部分。这恰恰是水上行家们说的:“乱草藤藤网一张,捆死手脚见龙王;断树尖尖远远避,小心筋骨小心皮。”过去刘文看到记者、作家把游琼州海峡、英吉利海峡,上有飞机保驾,下有快艇助阵,捕风捉影写成是“英雄”,自己也往往深信不疑是“奇闻、壮举”,跟着盲目激动。他真有点为过去那点可怜的知识面汗颜。尽管刘文从小长在江边,有一身好水性,但一想到这水有多深、流有多远就毛骨悚然。在河边,刘文见过水面上一个个浑身肿胀、四肢伸直的浮尸;见过,洪水退去后,岸边那一具具浑身留下创痕、鱼鸟啄伤,散发着恶臭的腐尸;耳闻过,那些遇险者是如何葬身江底或如何险中求生的。刘文冷静观察,那一片藤萝杂草,是万万不敢接近的,但水的流向又将迫使他进入漩水,与其侥幸避让不如主动出击,既避开了那尖利的树枝,又借那枯树的浮力,牢牢抱住,保持体力。刘文瞄准那漩水的转速,深深蓄气一口,脚、手、腰、身猛地一跃,扑向了枯树,几乎在他抱住枯树的同时,人也随着漩水、枯树一起旋转,渐渐沉没下去。刘文确信自己抱牢了枯树,就腾出一只手配合着双脚急速上浮,虽然这样可减少体力的消耗,但树木在水下滞留的时间要长得多,自己必须冷静才能保持足够的憋气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流了多远,刘文憋得眼前发黑、耳边隆隆胀痛、人将昏厥时,一股浮水把他托出水面。在刘文浮出的瞬间,他奇迹般的发现:沅霞的木船竟在自己身后。
“抓紧!”沅霞双浆稳船,八字步半蹲半站,小心谨慎地稳着船的重心;她脸色肃然,视死如归,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上来!”
刘文喘着粗气,摇了摇头。他在恢复、积蓄力量。内行一目了然,船小水激,成败在此一举。若上不去,船翻人坠,他俩都会一同葬身河底……
“可以上了?”
刘文点点头,牙一咬,双臂一撑,人“哗”地跃出水面,“咣”的一声瘫坐在船里。这时,刘文才听到红河两岸人声如潮,人群在奋力追逐。小船像一片漂浮的苇叶,一次次眼见就要靠岸了,一个漩涡或一股激流又把小船冲开。沅霞沉着摇浆,一点一点向岸边靠近,岸上人群比船上的人更急,他们拼命呐喊,极力为沅霞助威献计:“别急!小沅!”“前面水缓,对对对!”“中国朋友,阿弥陀佛!”
小船终于靠岸成功。几位穿着民族服装的越南村民把小刘扶上岸,个个泪流满面,岸上一片唏嘘……
夕阳如一叶金色的帆,洒给西山一抹绚丽。
19.一衣带水根相连
村民们把刘文一扶上岸,刘文才发现顺流下行了十多公里,到了离河口不远的班老。岸边,田耕、孟檬、鲜乩和参加哭嫁的白族、傣族小伙们与附近的几十个村民已陆续赶来。田耕说了一句“等等!我去借套衣服给他穿上!”拉上一个傣族小伙就去了。
“先让小刘在石头上休息一会!”
“说是小刘的父母也来了呢!和大妈正在往这里赶!”
这时,沅霞这才注意到如落汤鸡的刘文,上下只穿了条短裤,那形若藕节的臂肌没有城市人或学生青年的松弛,如雕刻般肌棱分明;那说不上粗壮,但凸凹显眼、结实健美的胸腰,不见丝毫松垮、虚肥,也无过剩隆起的疙瘩;特别是那双宽大肥厚的赤脚和那刚劲有力的两腿,滋润着茁壮、稀疏、黑亮的体毛,越上越少腿却越健壮如柱,一张巴掌大的白幔在汇合处一罩,一具不明的山峰拔地而起,悄然张显着一股男性的雄健、阳刚、力量……沅霞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头一低就抓起刘文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和孟檬一左一右把刘文搀扶到路边,在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
沅霞发现刘文头顶有一线划痕,摩挲着问:“痛不痛?”刘文试了试,有气无力地说:“一点皮伤,可能是碰上了树枝!”
“不好意思,只借到套中档汉族服装。”沅霞见田耕和几个老乡从附近借来了衣服,就让田耕、鲜乩扶刘文到旁边芭蕉林去换衣服。一个青年正在绘声绘色告诉沅霞,刘文让洪水卷走后,人们见沅霞箭步如飞冲上小舟,竹竿一撑就驶出去,一时沿河两岸的人都不敢相信,这样大的水,一路的险滩漩水,就是一般男人也不敢轻易出去,一个姑娘竟敢凭一只小船救人,乡邻们也就顾不得手头的农活,纷纷奔向江边,向下游传递消息,十余个小伙一路紧追不舍、顺流高喊,“救人啊!救人啊——!”
刘文换了衣服出来,大妈和刘文的父母坐了辆出租车赓即赶到。显然,刘文的父母已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大妈一下车就三步并着两步赶过来,她双手扶着刘文的肩,像不认识地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端视着刘文,一双爬满鱼尾纹的眼,沁满了两泓清泪:“孩子,大妈见到了你,就,就高兴!高兴!”
刘文的母亲,没有人们平时想像的女性记者、编辑那种“书香雅气”或“婷婷玉立”,一米六左右的个、略显丰满的腰、一头齐耳的黑发,上着宽边大领白色风衣,下着蓝色管裤。刘文的父亲,一张“国”字形方脸上,是看似和善、不语先笑的一双细眼;有棱有角的深蓝西装,一枚精致昂贵的领夹分外耀眼;脚上的“红蜻蜓”皮鞋,虽有微尘,却庄重簇新。他俩一下车,就向刘文、沅霞这边走来。刘文连忙起身,向大伙和自己的父母介绍:“这是我父亲刘政,这是我母亲方倩,这是干妈,这是沅霞,这三位兄弟是越南老乡田耕、鲜乩,这位……”
方倩、刘政一前一后,感激地向大伙点点头。方倩一走拢就紧紧抓住了儿子的手,一腔爱怜地端详着儿子,摩挲着儿子那宽阔的前额,哽咽道:“文娃(刘文乳名),你走时妈就再三叮嘱,挣多挣少不要紧,如果今天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叫妈以后咋过呀……”
“妈!”刘文接过沅霞递来的面巾纸,为母亲擦着泪水,“你不是常对我说,灾难对人有时也是一笔财富吗?”
“是!是!”方倩点着头,极力控制着情绪。刘文继续安慰道:“妈还说过,辉煌的事业,背后必定有惊人的人生经历!”
“对!对!男人活的就是口气!”
“妈!这次儿子多亏了沅霞呀……”
“好了,好了!”这时,站在一旁的刘政拍拍方倩、刘文肩膀提醒道:“这些年,都怪我忙于事务!这次回去,爸就向他们打打招呼,给你安排个好工作!”
方倩控制住了情绪,才意识到自己连句感激的话也没给沅霞说。她拭拭眼角,忙歉意地拉着沅霞的手,慈祥地仰视着比自己高出半个脑袋的未来儿媳,说:“囡拉!你们的事刘文都给我说了!今天,方姨千言万语也难以言表!你是个了不起的姑娘啊!”
大妈正要招呼刘文的父母到他家去休息,一辆标有汉、越“新闻采访”字样的微型车,“哧——”地一声赶到。
20.应对采访看新闻
曾经连年劳模,经常与媒体接触的大妈,一见车上匆匆下来两个扛着摄像机、四个肩挎采访包的男女记者,立马就迎了上去。走在前面的是两位女记者,不待大妈开口,对方就自我介绍道:“我是西岗电视台记者马燕!”
“我是红河电视台记者肖雪!”接着,随和、大方的肖记者就向大妈介绍了四位男同行:“他是《滇江晚报》记者,他是《越河人民报》记者……”
大妈告诉了自己的身份后,对方就跟着大妈的脚步来到沅霞面前,两名摄像记者已悄悄以沅霞身后的洪水为背景,录音话筒上印着“中国·红海电视台”、“越南·西岗电视台”图标的两名记者纷纷把拾音器对准了沅霞,两名男记者翻开笔记本,也做好了记录的架势。女记者话未出口,就甜甜一笑:“沅霞你好,我是西岗电视台记者,你舍己救人令人敬佩,也让记者感动。据乡邻们说,你的水性并不是很好,请问面对危机四伏的洪水出去救人,当时,你是否考虑到这对于你一个弱女子来说,更危险?”
面对记者的问话,从没有接受过采访,也无思想准备的沅霞,一时竟不知是否该回答。她用目光征求干妈和刘文父母的意见,见老人们都点头默许。一位肩扛摄像机的年长记者,也上前提示:“你就像平常一样,放松些!”又退回到原位置,再次对准了镜头,旁边的女记者重复了前面的提问,沅霞稍作停顿,调整了一下心情,道:“当时,见刘文被洪水一卷走,第一反应就是救人!我划着小船一路紧追,见他沉沉浮浮、危在旦夕,自己只是想一心突破横档竖隔的树枝、漩水,根本就无暇去顾及危险了!在经过多次努力,都无法接近后,我才意识到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才发现小船一次次差点被漩涡拉溺!”
“在这种时刻都可能船翻、人溺水的处境,你出去后是否有点后悔?”女记者紧跟着又提出,“甚至想将小船划向岸边?”
“后悔?”沅霞温婉一笑,一捋秀发,“我这人只要是认准的事,就没有后悔过,就会义无反顾地干下去。即或遇到困难,我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画面不错,语言煽劲不够!”两位摄像记者小声交流着镜头效果,很勉强地点了点头。正在笔记的《滇江晚报》记者灵机一动,立马换了个话题:“出发前,据报料人称小刘是你对歌定情的男朋友,如果是别人遇上今天这样的危险,你也会置生死于不顾吗?”
“中越就这么一条水隔着,有的地方还田挨田垅连垅,两国老百姓不是同族,就是老亲老戚,平时就有来往。不管是谁出现这种危险,这里的人都不会分国界、都不会分民族的。”沅霞说着,看了一眼刘文,“刘文是我的男朋友,只要能救他,即使今天我葬身在水下了,也无怨无悔……”
随着摄像机镜头移向刘文,几位记者也把录音话筒对准了刘文。越南《越河人民报》的记者问道:“刘先生你好,作为一个中国商人,你这次在异国能受到无私援救,在你眼里,越南的民风如何?越南的发展前景如何?”
“这里自然环境优美,民族风情浓郁,给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特别是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友善,尤其弥足珍贵。”尽管刘文已疲惫不堪,但一听对方的问话与自己的爱好、生意有关,立马来了兴趣,“商人最看重的就是采货地区的民风。采货地民风淳朴、热情好客,客商去了还想去;采货地的人狡诈、坑客,客商们一想到那里就头疼。越南这地方虽然贫穷了点,但民风质朴,人厚道、讲信誉。这里的旅游业和土特产项目极具开发价值,我相信这里的外商会与日增多,这里的前景是美好的!”
刘文的话音刚一完,一体型肥胖、年约三十的越南男记者上前问道:“先生久居中国,这次在越南又有切身体会。中国天天说‘廉洁廉洁’,那么前些年震惊中外的“远华案”、今年的重庆“文强案”又说明了什么?你认为中国的官员们是否‘廉洁’?与越南民风比又如何?”
“我是刘文的爸,我的工作与这个问题有关,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比较恰当。”站在一旁的刘政一听,对方提的问题带着明显的政治色彩,他干咳了一声,正了正衣领:“提倡‘反腐倡廉’是我国党中央实践科学发展观的一大治国方针,正如越南的经济建设正在借鉴中国一样,是一项持久而艰巨的工程。厦门“远华走私案”的成功告破、重庆“黑恶势力集团”的被捣毁,前者堪称建国以来中国的第一大经济犯罪案,后者是最让社会各界拍手称快的经典大案。这些大要案的告破,恰恰反应了我们党惩治腐败的决心和卓越成效。随着法律法规的不断建全和廉政建设的深入,我们相信,中国会更加天蓝民风淳!”
“标准的官方语言!”
………
“我是小刘他妈,叫方倩。”刘文的母亲见越方几位记者叽叽咕咕,还想问什么,忙一语双关地补充道:“刘政先生的话,正如像中国记者写文章一样,会力争错漏的字词标点不超过万分之三、掉头换尾避免病句出现一样,还要竭尽全力让大标新颖别致、小标贯通贴切。所不同的是稿件只有三审制,而廉政则需要全国上下通力合作常抓不懈、持之以恒!”
方倩随口而言,让在场的记者纷纷惊诧:
“她是啥职业?”
“噢!”
“莫非她是前辈?”一位记者迅速在笔记本电脑上输入“方倩”,银屏上立即就出现了《三江日报》几个字;再在记者网上填上报名、姓名,鼠标一点,大伙果然发现:原来方倩在一权威媒体任要职,系《三江日报》高级记者、高级编辑,旁边还有她的彩照;是著名作家、散文家、评论家,他们这些“80后”很多都读过她那以凝炼、婉约著称的优美散文……
刚才一个个器宇轩昂的记者,便纷纷改口称“方老师”了;还表示,这稿件不敢马虎行事,一定会结合自身媒体实际,好好精耕细作,悉心打磨,尽力“整”出水平来……
21.福兮祸兮料事难
采访过沅霞、刘文两家,记者紧接着又采访了几位老乡,说是文字记者还得到前面装瓜的码头和中途几个地方再找点感觉,电视台的也要补几个镜头,就驱车而去。
大妈意识到该安排晚饭了,便以主人的身份道:“今天小刘脱险,乡亲们也辛苦了!晚上,我请大家一起,为小刘压惊,给他爸妈洗尘!”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天这顿饭,无论如何都该我请。”方倩接过话头,款款一笑,“至于明天,大姐你说了算!”
“妈、干妈,你们都莫争了!”正在与沅霞窃窃私语的刘文,连忙告诉二位老人,“晚饭和他们的住宿,沅霞早就跟我说好了,已订在‘南疆风情’,离这里也近,就在城郊。”
方倩一听,见沅霞如此聪明、心细,嘴早就合不拢了,把丈夫一拽:“老刘,他俩都商量好了呢,上车吧!”
十多人挤进微型车。不到半小时,车就到了依山傍水、环境幽静葱郁、几棵芭蕉如盖、一片椰林下的“南疆风情”。
踏着古老的青石路,顺着锃亮的黄木篱笆护栏,穿过青砖红瓦八角亭,就是气势恢宏,可三面远望、供游客食宿赏景的主店。店两边的黑色楹柱高达丈余、粗如水桶,上书一组清瘦苍遒、飘逸空灵,似乎随意却触景写意的楹句:“朝看日出东山霞醉水,暮观月映西流舟唱晚。”
门前两男两女迎宾,身高一致。小伙英俊潇洒,白色对襟,蓝下装;姑娘美目流盼,黄色短袖,红莲裙。刘政、方倩、大妈一行,在迎宾的引领下,踏着丝竹演奏那特有的细致、悦耳、柔美的旋律,来到一弯月形青瓦红木长亭。这些年,刘政走遍了亚洲各国“考察”、方倩足迹到过四十多个省市采风、刘文走南闯北近百个县收货,他们都没见过眼前的景致。那瓦,古朴、厚重,一股远古的静宁幽幽袭来;那木,是上等的樟木,相似的木纹、一致的色泽,天然完美地突显着亭阁的精当与构图的简洁、流畅;地面,镶嵌的方形水磨青石上,雕刻着“南疆”字样与两棵芭蕉树、一缕溪水;顺亭而置的桌椅,是青一色的慈竹结构,上面已摆好“中午茶”和香烟;弯月亭半围着绿茵茵一地草坪,八个上着黄色短袖下穿超短裙的姑娘,扭动着婀娜的身姿,踩着欢快的舞步,风情万种;两个小伙赤膊坦胸,肩挎红绸四弦,正弹得起劲唱得欢:
河边杨柳绿荫荫,
我爱小妹是真心。
不知小妹给(是否)爱我,
丢个石头试水深。
男生唱罢退后,女生又和着旋律,手舞红手帕,边跳边唱而上:
河边杨柳绿荫荫,
我爱小哥也真心。
如果小哥真爱我,
明天请人来提亲。
弯月亭里,沅霞毕恭毕敬给刘政续上茶,又来到方倩面前添了点水,问道:“方姨,你如果不爱喝茶,我就给取饮料!”
“囡呢,这茶正对我味呵!”方倩拉着沅霞,抚摸着那一双修长的巧手,“这歌曲,蛮有特色嘛!”
“都是我们村里些年轻人给点的。”沅霞薄唇一抿,脸上立即绯红,“这是一首云南民歌,名儿叫《偷着摸着定终身》。个别词儿,是演员临场给改了的,是取笑我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方倩疼爱地拍拍沅霞,话却是说给旁边的沅霞她干妈听的。大妈一听,朗朗笑道:“就是啊,一个不嫁,一个不结,那咋叫男人女人?”
这时,只听得两小伙正在唱:
河边杨柳绿荫荫,
海枯石烂不变心。
恩爱自有真情在,
偷着摸着定终身。
“我沅霞也让人操心呵。”大妈呷了一口,苦笑道,“大学生,她说人家吃不得苦;有钱人家,她嫌小伙没本事。只有你家刘文,她才没说过撇(不好)字!”
“我那刘文也是呵!”方倩也倒起了苦水,小声唠叨开了,“他说沿海的姑娘爱享受,难伺候;内地的个个巴不得嫁给银行,天天好有钱打麻将;就你家沅霞,他才夸呢!”
“娃大不由母,我们只有跑路了咯……”
“哈哈……就是就是!”
见方倩和沅霞的干妈聊得起劲,刘政示意刘文跟他出去一下。父子俩悄悄离开了弯月亭。约过半小时,刘文才神情凝重地回来,一屁股坐下只顾喝闷茶。这时,沅霞端着个大盘出来,盘上铺了层红布,上面是6个形如银盘、大若云南海碗(比大碗稍大)口的糍粑。方倩悄悄问一旁的越南老乡是否有啥风俗。老乡就说,那是姑娘送给未来公婆的见面礼。沅霞双手连盘带糍粑齐眉举在刘政、方倩面前,刘政略一迟疑,方倩连忙双手接着。沅霞向二位老人深深一鞠躬,正要离开。刘政眉毛一皱,掏出了一个红包给她。沅霞推辞,刘政就解释,“这是喜事,图个吉利。”
“谢谢刘叔!”沅霞接过红包,顺手就往刘文跟前一搁,“小刘,给我保管好哈!”
“好聪明的女子!”方倩眼睛一亮,打心里佩服。她接过糍粑,立马取出两块,将其划成若干小块,先分送给大家。最后将中间的一块挑给了刘政,“你是当家的,按风俗,这块归你。”
“不想吃!”刘政不冷不热。方倩见丈夫有情绪,就轻声说:“这么清纯、能干又聪明的姑娘还不满意?”
“知子莫如父,你还愁刘文找不上个亿万富翁的千金?或本科生?”刘政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浅抿了一口,又说:“啥年代了?你还清纯、清高?刚才给她红包,就是个了断,不想欠人家人情……”
方倩看了看四周,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水洗墙上,103吋的超大等离子电视在播送新闻。随着满屏洪水画面的推出,小若甲虫的一户户农家浸泡在一片汪洋之中,一棵棵高大的树木只剩下一点树梢,奄奄一息。伴着洪水的奔涌,一个女主持正在播报:“观众朋友:一场山洪可以冲毁一个村庄,一个生命也可以让两国不分彼此。今天上午,素有红河两岸一枝花之美誉的越南姑娘沅霞,为了援救来自中国的客商,浪击飞舟十八公里,为我们演绎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吃着晚饭的乡亲们,一时热闹起来,人们纷纷指着银屏议论开了:
“看!沅霞沅霞!”
“嘻嘻,她还说得好呢!”
“大妈大妈,噢!旁边还有田耕、孟檬、鲜乩。”
“刘老板,刘老板!”
“他还把咱越南表扬了一回呢!”
看完新闻,人们一边吃饭,一边称赞沅霞,这姑娘从小就不一样,聪明、能干又胆大心细;人长得漂亮,还吃苦耐劳、重情重义……饭还没毕,一个河内的长途电话打给了沅霞。沅霞接完电话,来到干妈面前:“河内市一位秘书说,领导看了新闻,当即表态要求把我的事迹纳入这次的‘十大先进个人’参评,让我参加全国巡回演讲……”
大家一听,纷纷举杯祝贺。方倩拿起饮料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为沅霞添满:“来,你们越南领导也与时俱进了,祝贺你!”旁边的刘文一听,也跟着举起了满荡荡一杯白酒,“为我们的相识和我的幸运,我作陪!”
“刘兄弟!两个年轻人都高兴,你是刘文的爸,我是沅霞的妈,还不为年轻人捧场?来,我们两家干杯!”大妈见把刘政掠在了一旁,忙邀请他一起来,她脖子一扬,杯子就见了底,还没来及续上饮料,前几天帮忙调车的孟经理风尘仆仆从江口赶来,说云南南疆旅游有限责任总公司总裁江天通过云南台,看到沅霞的事迹,深受感动。为了推动旅游事业,他们几个头头打算先聘请沅霞当旅游形象大使,给代言宣传云南几大景点,后………”
“后啥?”
“如果上镜效果好,后边他们的一部电视剧将要物色女主角,与沅霞也比较接近……”
“哇!当演员?”人们一片哗然。而沅霞一听,秀眉一皱,立马摇了摇头,“不去!”
“咋不去?”
“小刘咋办?”
“噢!”
22.异曲同工各有妙
回到宾馆,方倩的脑海还在想,代言旅游形象、出演电视剧,对于青年人来说,无疑是千载难逢的人生机遇。而沅霞宁肯放弃,也要与刘文不离不弃,方倩欣慰之余,她又惴惴不安起来:“老刘啊,我们的旅游票,沅霞家都订好了呢!”
“找个借口,推了不就完了?”刘政已脱掉了衣裤,上身赤裸、下着三角裤,往床上一仰,那发泡的腹饥也跟着跳了跳,“儿子天生就承袭了你的灵性、我的严谨。只要我在任,你还愁他三年五年在机关混不上个干部?连市长的千金都在打听刘文耍对象没有呢!”
“关键是刘文对你那个行政一直不感兴趣!”
“兴趣?哈哈!”刘政讥笑道,“他经商为啥,不就是为钱吗?现在的城市建设铺天盖地,哪个项目不过行政单位的手?”
“难道你忘了刘文说过,不干净的钱,他不挣;没有感情的婚姻,他宁愿单身?”
“是啊?这世上最不干净的就是钱。可是谁不爱它呢?”刘政越说越生气,他话锋一转,“当今的婚姻,有几个不是盯上了人家的钱?子女上学、毕业安排、职务提升谁离得开钱?哎哟,大主编,你真的是立党为公,执笔为民,有其母就有其子啰!”
方倩知道,只要丈夫的话匣子一打开,别说她一个主编,就是十个八个作家、诗人也未必是对手,平时几大局长们都由衷地称赞刘书记的随意讲话,比秘书写的都好。洗过澡出来的方倩,也懒得接他的话茬,站在梳妆台前,用吹风吹着淋湿的秀发,镜框里立即出现了一个白皙的脖颈和一对美妙的白鸽,丰润白嫩又极具弹性;那两条修长、越往上越健美圆实的腿一前一后往床上一搁,刘政一只腿就习惯性地蹭了上去。方倩稍稍一侧,那只腿就滑落了。刘政则条件反射似地,“腾”地一转身,把背脊扔给了方倩,还故意多挪了些距离,报怨道:“哼!女人就是女人,也不睁开眼睛看看,现在哪个不是想方设法都把自己的子女‘整成’公务员,还给弄个一官半职?”方倩则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只认权力、门户。万一逼急了,儿子干脆连家门都不进,走错了路咋办?”
豪华套房,出奇寂静,只有空调在“呼呼”地吹着凉风。刘政、方倩都闭着眼睛,想着各自的心事。一会,都呼呼入睡了。
翌日一早,不待沅霞过来,刘政就喊来刘文,说是他所分管的一个局环境治理不达标,省委检查组已出示了黄牌警告,他得立即回去,让儿子去帮沅霞把票退了,顺便买三张到昆明的汽车票,要刘文也回四川休息几天。方倩暗暗一惊,立即就说她有记者证,退票之类的事,她一起去好办些,就要和刘文一起出去。
路上,方倩在刘文耳边一番叮嘱,刘文眼睛一亮:“妈,爸知道咋办?”
“就骗他一回吧,完了我给你爸解释……”
一会,方倩、刘文回来了。方倩瞅了一眼刘文,刘文狡黠一笑:“爸,这几天四川气温怎样?”
“高啊!达四十多度哦!”
“你知道瓜发啥价吗?”
“爸一天不是在主席台守着‘刘政’那个牌牌,就是跑市县‘调研’那些看了几十上百遍的工程,只差点没累死,哪还有时间知道瓜价哟!”
刘文才告诉父亲,说可能是这几天四川气温高,市场的西瓜一天比一天俏。第一车货刚到一个多小时就抢购一空,平均发价2.55元,全车纯利润达到2.3万元。由马师傅开的第二车货刚过贵阳,估计明天一早才能到市场。刘政一听,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你今天不回去?”
“爸不是说男人事业重要吗?我的事业就是生意啊……”
“好啊?你去啊!”刘政眼睛一瞪,冷冷一笑,一根瘦削的指头,绷得端正而有力,指指方倩,又点点刘文怒斥道,“这些年,随着刘文一天天长大,你方倩的毛病也一天比一天多了,明明在很多专家、学者都认可,甚至是备受推崇,谁都认为有利于孩子学习成长的一件正常事,只要一经我刘政之口出来,你们不是说我是七八十年代的‘老办法’,就怪我是机关的僵化思维。原以为你姓方的高学历、高文化,天天与新闻接触,教育孩子,观念新、办法多,就事事相信你、回回依从你们母子俩,结果怎样?怎样?一个当初三岁多,就会背唐诗几十首、写日记几百字的神童,竟连一个二本都考不上,还去当兵,人家两个都是普通工人,没啥文化的,反而还培养出了清华、北大,一般都是本科。你呢?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你们母子俩还沆瀣一气,见了棺材也不掉泪,固执己见、执迷不悟,既然你们要一错再错,坚持与沅霞这种畸形关系,那我就当没有生你这么个儿子。过去我考虑到孩子的将来,顾及影响,处处在别人面前装模作样强调‘首先要安定小家,才能建设好大家’。今天我总算明白了,我与你方倩这一场错误的婚姻,也该结束了。离婚吧!”
结婚二十多年,对家庭付出最多的方倩,那里受得了这个窝囊气,她惊讶之余,也豁然醒悟,这些年,为了儿子和这个家,自己忍辱负重,而刘政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回来,竟当了几十年甩手掌柜,多年积聚在她心头的委屈,也一下涌了上来,她拿起笔就要立字据来。
刘文一见这情景,吓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夺下妈妈手里的纸笔,“扑通!”一声跪在了爸爸、妈妈面前,眼泪簌簌流下:“爸!妈!你们没有错,错都是儿子。爸这些年也不容易,呼前跑后,看尽了人家的白眼,受尽了别人的指使,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你都是在为儿子今后修桥铺路。妈,从我一尺那么长,把我带大到今天,几十年,你风里雨里下乡采访,天天六点多就起来挤早班车,一到报社就专心文字,一回到家里又烧火做饭,还要照顾爸爸,妈这些年也是为了儿子。儿子读书不争气,怪儿子不听话进网吧!儿子出来经商,都是儿子固执己见,想无拘无束,妈也想儿子有一个好的未来,这些错都全是儿子不懂事,不怪妈!从今以后,儿子再不反对父母的意见了。爸,妈,儿子都听你们的了,儿子马上就收拾东西,跟你们回!”
在门外的沅霞目睹了这一幅,默默退了回去。连忙下楼去了。略过一袋烟工夫,沅霞像露打了的草,神情木然地提着两袋香蕉、芒果、桂圆等新鲜水果回来,放到刘文面前:“刘文你把这带上,刘叔、方姨在路上解解渴!”
刘政点了点头,面无表情;方倩想笑,没有笑出来,只吐出了两个字,“女子”;刘文忙把头一转,背过沅霞的眼光,悄悄抹了眼泪,扯了一下沅霞的衣角,装着上厕所出去了。沅霞也跟了出去。一会,刘文、沅霞一前一后回来。沅霞默默帮方倩提上了行礼,打破了沉闷:“方姨,我送你们……”
沅霞没有让大妈知道这一切。她把刘文一家送到了车站。一进车站,他们就大吃一惊。原来,沅霞救刘文的事,继昨晚电视台的报道,各大报纸的宣传更是强势、丰富、精彩,有倾向于时政的引导性新闻,有捕风捉影的纯娱乐性炒作,有惊心动魄的纪实通讯,也有文字精美的千字散文。篇篇作品,文图并茂,有的竟达到半版。几个卖报人正向这边跑来:“买报买报,《滇江晚报》特大新闻,《搏激流,越南美女勇救中国年轻瓜客》……”
“买《越河人民报》,看头条《为了中国朋友的生命》!”
“绯闻绯闻,咱《红海早报》最新新闻《越南美女亮相,多家公司立马伸出橄榄枝》……”虽是同一事件,几家报纸的题目却各具特色,其笔法的娴熟、文采的奇丽,大有当年朱自清、俞平伯同游秦淮河一样的绝妙。特别是《越河人民报》《滇江晚报》竟把文章编辑到了极致。
前者本身就惊心动魄,又兼顾了时政外交,还唯恐轰动效应不够给加了编者按:“一场洪水,能淹没千家房舍、万顷良田,亦能毁坏路堤百里、长桥无数,却泯灭不了民族的善良、人间的真情。为了一个中国瓜客的生命,面对滚滚而来的洪水,越南女子沅霞飞身撑船博激流,为越中的世代友好、民族的团结和谐,又添精彩一笔……”
后者明明文笔滋润,调侃诙谐,也语不惊人誓不休给续了个编后语:“编完这篇文章,一个问题怪怪地冒了出来,定了的餐、到嘴边的美味,竟有人羞羞答答、不忍动箸,如遇上当今少了些礼数,先尝后买、嘴馋不客气的个别爷们‘读者’心生爱慕、夺人所好,我岂不也成了棒打鸳鸯的罪人?”
方倩读了,会心一笑。她知道这些记者、编辑、总编们骨子里都有点“文人相轻”,天生就恃才自傲好表现,不仅重视了事件的典型,更是在她这位“家”面前不想让与须眉。方倩见沅霞、刘政、刘文心情稍有平缓,都出乎意料地看着报纸,就拉着沅霞说:“这是一件好事,只要沅霞你冷静面对、慎重行事,就会有一个好的开端。来,这是我们给你的一封信,我们走了后,你才能打开。好,我们上车了……”
“刘文!”沅霞轻轻一捋秀发,两步来到刘文面前,双手扶着刘文的双肩,一对水盈盈的明眸望着有几分憔悴的刘文作别,“你回去要保重啊,刘叔、方阿姨他们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多担待些,你回吧!”
“沅霞,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忘记你的……”
“别说傻话了,走吧!”车缓缓起动了。沅霞一拭眼角,“保重!”
“沅霞!”
“刘文!”
………
(原载《青年作家》201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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