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生了两个女儿的母亲与一个时代的抗争丨人间 只生了两个女儿的母亲与一个时代的抗争丨人间只生了两个女儿的母亲与一个时代的抗争丨人间

只生了两个女儿的母亲与一个时代的抗争丨人间

彩霞很震惊。她和丈夫拼尽全力,举家搬到镇上,就是为了让女儿上更好的学校,未来过上和自己不一样的生活。可谁知到头来,自己还是成了女儿的“另类榜样”。

配图|《二凤》剧照

2018年8月初,彩霞给我打电话报喜,说大女儿大贝已经被一所二本院校录取了。

因为激动,彩霞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我听到消息非常高兴,放下电话,想起彩霞这半生的境遇,不禁感慨万千。

1986年,农忙时节,彩霞的父母早晨5点多就要去地里干活。临走前,他们一再嘱咐12岁的彩霞别睡过头——早晨,她还有很多活儿要干。

那天彩霞起得略晚,匆匆做早饭,兄妹们吃完就去上学了,可她还要继续照顾院子里的一只狗、一头猪和十多只鸡。彩霞是家里的“大丫”,上有一个哥哥,下有弟弟和妹妹,农忙时,家务几乎都归她干。

知道自己免不了又要迟到,进教室要被老师罚站、同学嘲笑,彩霞心中的那股火就窜了起来。上午10点多,父母从地里回来,看见彩霞还在家,忙问她咋了,彩霞说自己不想上学了。

彩霞的父母并没有显露出过多的惊讶,也没有太多劝说,当时村里辍学的女孩不少,大人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我和彩霞是亲戚,后来问她,小学没毕业就辍学,长大有没有后悔?彩霞只是轻描淡写地答:“上什么桥唱什么歌,也没啥后悔的。”

当年,12岁的彩霞和大人们想的一样,觉得哥哥弟弟是男孩,自然要读书,就算不读书,也轮不到他们做家务。妹妹那时还小,自己要是继续上学,家里的活儿就没人做了。

之后,彩霞在家里洗衣做饭、养鸡喂鸭,农忙时节还要和大人们一起下地。

等到彩霞18岁,家里的经济负担并没有因为她的付出而变得轻一些——大哥要盖新房、准备娶亲的彩礼;小弟刚考入市重点高中,要学费和生活费。

彩霞去镇上和一个女裁缝学手艺,想靠手艺赚钱,她早晨骑自行车去,晚上顶着月亮回,学了两个多月后,师徒都放弃了。女裁缝嫌彩霞手笨,没悟性,做不了精细活;彩霞埋怨师父根本不教本事,每天只让她帮着做家务、带孩子。

后来,彩霞不顾父母的反对,执意去村里的建筑队做小工,“不用费脑子”——她虽是个丫头,但论起力气来,比一些小伙子劲还大。

半年后,建筑队食堂的做饭大婶辞了工,彩霞便开始给大伙做饭。周末队里改善伙食,彩霞总将好菜每样拨出一些放进自己的饭盒里,下班就骑车去市重点高中,看着小弟狼吞虎咽。

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6年。

1998年,彩霞24岁,村里的媒婆上门说亲,男方叫张虎,邻村的,比彩霞小2岁,是弟弟的同学,以前来家里玩时,彩霞见过,人憨厚老实。

张虎下边只有一个弟弟,家里人口简单。张家人除了种田还做山货生意,家境殷实。父母对这门亲事很满意,彩霞也没反对。当年冬闲,她就嫁了。

彩霞的婆家,在村里有三处小院。公婆住村中间的,彩霞和丈夫住在村东首间,小叔子住在村西面。彩霞过门半年后,小叔子也结了婚。

相处久了,彩霞才渐渐了解了张虎的性情。这个男人沉默寡言,性情温和,但又似乎太过温和了,以致于常常没有主见。婚前,他全听父母的;婚后,家里的大事小情也都要公婆和彩霞一起拿主意。

结婚一年后,彩霞生了女儿。再过半年后,弟媳生了儿子。渐渐地,彩霞发现妯娌在自己面前,头抬得越来越高,嗓门也越来越粗。年节共餐,小叔子一家紧挨着公婆坐——那原本是长子、长媳的位置。

农村对这种事比较看重,彩霞心里难受,母亲知道了,安慰她:“人家毕竟生出了长孙,是功臣,让着点也是对的。但你也别泄气,过个三五年,你也生个儿子,那样儿女双全了,你弟媳也就永远比不上你了。”

当时,我们老家实施“一孩半”政策,农村夫妇头胎若生了女孩,4到5年后允许生二胎,要是头胎生了男孩,就不允许再生了。

彩霞忍了几年,到了2003年新春,如愿再次怀孕。可不久之后,弟媳也违规怀孕了。婆婆在家里公开说:“只要是给俺老张家生孙子的,就都是俺家的大功臣。”

母亲一再怂恿彩霞偷偷去鉴定胎儿性别,彩霞明白母亲的担忧,可还是拒绝了。她不想花这一大笔钱,另外也觉得就算是个女孩,也是自己和丈夫的骨血。

弟媳的肚子越变越大,秘密守不住了。趁着镇计生干部和村长上门之前,公婆带着弟弟一家逃了。这可苦了彩霞夫妇——三家的地只能由他们来种;三家的牲畜家禽,也只能由他们来养。那大半年,张虎整个人就像长在了地里,没日没夜地忙活,彩霞挺着大肚子也要不停地干活。到了秋收时节,连彩霞70多岁的爷爷奶奶都赶过去帮忙。

2003年冬天,彩霞生下了小女儿,母亲来伺候月子。屋外大雪纷飞,张虎蹲在屋里,头低着,狠命搓自己的手掌,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夜里,彩霞看着两个熟睡的女儿,不禁落泪:“我怎么就生不出个儿子呢?”母亲劝她一定要想开些,又忍不住埋怨她之前犯傻。

2004年春天,公婆和小叔子一家喜气洋洋地回到了村里。弟媳怀里又抱着一个大胖小子,脸上笑得灿烂,张虎站在门口迎接,努力挤出一丝笑。

知晓大儿子一家这一年来吃的苦、受的累,所以婆婆自从回村后对彩霞的态度好多了,做了什么好吃食,会最先送到东屋来,这样反倒弄得彩霞有点不好意思了。婆婆常劝她,等身子缓过来,再要一个,“不要怕罚款,所有的费用都由我们老两口出”。

之后的一年多时间,彩霞的生活并不平静。先是经历过一次宫外孕,之后又发现了其他疾病,大夫直言不讳,说若是想活命,以后千万不能再怀孕了。这句话把全家人都打懵了,婆婆和彩霞抱头痛哭。

2005年冬天,公婆叫大儿子一家过去吃饭。饭罢,沉默了半晌,婆婆开门见山:“你们还是抱养一个儿子吧,那不丢人。咱们村里像你们这样的,大多也都抱养了。钱由我们出,你们别担心。”

在当地的一些村子里,老一辈人都觉得,谁家要是没有男孩就没有底气,说得难听些,就是“绝户”。前几年,当地几乎每个村都有抱养男孩的人家,他们小心翼翼地养孩子,但熟人那么多,孩子长大知晓了身世,要么变得生分,要么就不辞而别。2004年,隔壁村一个抱养男孩的人家还招来了警察,说这男孩不是中间人说的“私生子”,而是被人贩子拐来的,孩子的亲生母亲眼睛都快哭瞎了。不仅是孩子,连带着养父母都被带进了派出所。从那以后,附近村子抱养孩子的人家就少多了。

彩霞并不想抱养,毕竟孩子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孩子要是被拐卖的,那可缺了大德。她问丈夫的意见,但张虎就是不说话,问多了就长叹一声:“一切都听你们的吧。”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已经认命了。

彩霞回了娘家,把这件事说给大家听。父母和哥哥都三缄其口,最后,躺在炕上的爷爷说:“交人交心,浇树浇根,抱养的孩子可没有根啊。”

2006年1月,彩霞的婆婆再次问起抱养儿子的事,彩霞委婉地表示了拒绝。婆婆马上变了脸色:“你想让我大儿子成绝户么?你们不怕人说,我们还怕人家戳脊梁骨,说我们无能,养了个绝户儿子呢!”

彩霞要带婆婆去村委会评理,婆婆毫无畏惧:“别说是去村委会,就是镇里我也敢去。那些村长、镇长哪家没有儿子?有的人家还有两三个儿子呢!”

到了村委会,彩霞没有进去,只是指着墙上的那幅“生儿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的标语给婆婆看。这段标语在这个村子已经存在20多年了,虽然年年都涂红油漆,但还是有些斑驳。

婆婆满脸鄙夷地朝标语吐了几口痰,然后掉头就走。彩霞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几天后,就是农历大年。除夕上午9点多,张虎突然低着头径直走进家门,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彩霞吓傻了,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张虎哭了半晌才说话。

张家在当地是个大家族,按照惯例,每年除夕上午族人都要去8里外的祖坟祭扫。因为家族分支众多,所以每支只能选一个代表,这几年彩霞的公公腿脚不便,就让张虎去,可早上在村口集合时,负责主祭的族人,委婉地劝张虎不要去:“还是把你弟弟换来吧。”

老实的张虎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旁边的几个小伙子就说,他没儿子,是个绝户,祖宗们看到了肯定会生气,怕会连累大家。张虎又羞又气,主祭的族人临出发时还善意地提醒他:“对你两个侄子好点吧,以后肯定有用得着的时候。”

张虎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按照当地的风俗,女人是严禁进入家族祖坟进行祭祀的,对方的意思是,你没有儿子,死后要由侄子辈代女儿祭扫。

彩霞明白丈夫的苦衷,想宽慰一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也大哭起来。大丫二丫见到父母痛哭,也跟着一起哭。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彩霞在家煮饺子,大丫二丫去爷爷家拜了年,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她们当着母亲的面拆开了爷爷奶奶给的红包,彩霞还奇怪:“去年不是每人50么,怎么今年成了10块呢?”这时,小叔子家的大宝二宝跑进来拜年,说起奶奶给了他们每人100元压岁钱。

彩霞觉得婆婆这样做对孩子很不公平,加上昨天丈夫在外受辱,一时忍不住,跑去质问公婆。

“屎可以乱吃,但话可不敢乱说啊。若按咱老张家历代的规矩,丫头是不给压岁钱的。今年我是怕老大面子难看才给了10块钱,明年可就一分也没了!”婆婆一脸鄙夷,彩霞气得浑身乱颤,两人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到了元宵节,大丫二丫非要去爷爷家和大宝二宝玩,彩霞本想拦下,但看了一眼孩子,还是同意了。

可没多一会儿,两个女儿竟然哭哭啼啼地跑了回来。大丫哭着说,她们去爷爷家正赶上饭点,见大宝二宝面前的盘子里摆了两三根卤鸡腿,她和妹妹就各取了一根。二宝年纪小,看到自己没有,伤心地哭了,奶奶很生气,劈手将她和妹妹手中的鸡腿夺了过去给大宝二宝。她俩也哭,奶奶不仅没有安抚,还把她们推进黑漆漆的厢房,从外面锁了门,等大宝二宝吃完饭,才把她们放出来。

如果说,除夕祖坟祭祀,丈夫被族人欺辱是一根导火线,那女儿接连被亲人欺辱就是火药,将彩霞彻底引爆。

那天,彩霞就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不顾一切地冲到了婆婆家。婆婆还未等她开口,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盛怒之下,彩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将婆婆推倒在地。在随后的混乱中,小叔子用擀面杖击中了彩霞的面门,她晕了过去。

事隔多年,彩霞和我聊起这场家庭纠纷时,依旧眼眶发红。说到最后,一声长叹。

“不后悔那是假的,我不该先动手。”彩霞说起她爷爷说过的话,“人不是神仙,谁都会做错事。如果早知道尿炕,就都去筛子里睡了。天下没有后悔药,自己种的果自己吃吧。”

丈夫曾领彩霞去赔礼道歉,可婆婆看到彩霞登门,就作势下跪,哭号着:“你可别来了,我给你赔罪,我给你磕头行不行?”

婆婆这样一闹,彩霞就再也不能进公婆家的门了。同时,彩霞在村里的风评急转直下,除了生不出儿子这一条,她又多了一个“恶媳妇”的骂名。

从此以后,哪怕是大年初一彩霞一家去拜年时,婆婆都会冷脸放大儿子和孙女们进门,将彩霞拒之门外。平时若看见小儿媳和彩霞说话,哪怕是打声招呼,婆婆都会勃然大怒。渐渐地,连两个小侄子见了她都不敢说话,会迅速跑开。

彩霞绝少出家门了,她长时间地坐在窗口边,眼神茫然,有时还会自言自语。一天傍晚,张虎内心不安,早早回家,发现彩霞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手中攥着一瓶农药。张虎扑上去将农药瓶摔了个粉碎,彩霞抱住他嚎啕大哭:“咱们还是搬到镇上去吧。”

彼时,镇里的房价已经涨了,买套房子动辄就要七八万起。那几年山货生意也不景气,婆媳交恶后,公公干脆不让张虎参与家里的买卖了,所以彩霞夫妇手头的钱并不多。

好在2006年初秋,村头建起了一家废旧金属回收工厂,之后又陆续拉来很多国内外报废的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需要招收大量村民进行拆解。

从废旧机器中剥离金属是个力气活,而且工作环境恶劣,除了噪音大、尘雾大,溶解酸的味道还刺鼻,所以来工厂干活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男人。为了多挣钱,早点搬到镇上,彩霞狠心将两个女儿送去娘家,和丈夫一道进了工厂,逢年过节都很少休息。

2010年秋天,彩霞夫妇终于在镇上买了新房,把两个女儿也都转到了镇小学读书。他们给女儿改了小名,叫“大贝”“小贝”。彩霞说,两个女儿在别人眼里是个土坷垃,可在她心里,就是最珍贵的宝贝。

彩霞夫妇在镇上买房的第二年,公婆就倾尽积蓄在镇上买了套小房子。婆婆对外说,这房子以后是留给两个孙子的,“不像有些人,两个丫头片子还买房,也不知道图啥?”

到镇上的头几年,张虎做货运司机赚钱养家,彩霞每天买菜做饭、接送两个女儿上下学。冬去春来,一转眼小贝也上了小学四年级,不需要接送了。

彩霞闲不住,丈夫就在镇上给她盘了一家小饭店,因为午间傍晚的客人不多,就主要卖早餐。每天早晨4点多,彩霞和自家表妹就到店里开始忙活,做油条、豆浆和包子,若是周末,得一直忙到中午。可这样一个月下来,每月到手也不过一两千块钱而已。

丈夫常安慰她:“你把孩子照顾好就行了,原本也没指望你能赚多少钱。”

2014年冬天,天已经有些微微黑了,店里只有一位客人在用餐,彩霞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张虎突然匆匆进了店,从冰柜里取出两大袋牛肉水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饿坏了饿坏了,我回家煮去了!”

张虎刚出去,彩霞就远远眺见一位老人正步履蹒跚地朝自家小店走来,想到饭店门口的台阶有些湿滑,彩霞想出去搀扶老人一把,哪知刚一推开门,就看见丈夫,还有大侄子。张虎一脸尴尬,大宝一看到婶娘,就提着那两大袋水饺飞似的横穿马路。

彩霞这才明白,为啥这大半年丈夫总说累要回家一个人煮水饺吃。山货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公公和小叔子同镇上一个人合伙做大蒜生意,结果被人骗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小叔子两口子去外地打工,婆婆只身来镇上照料两个孙子上学,因为手上没钱,只能买不新鲜的青菜,大宝常常因为想吃肉和奶奶发生争吵。

“你心疼你老娘和侄子,我也能理解。但你别这样偷偷摸摸的啊,大宝横穿马路连车都不看,多危险啊!”彩霞说。

张虎尴尬地笑,彩霞知道他这样做,心中还有另一层担心和打算。

“若是那样,就没必要了。”彩霞说,自己前几天回老房,看见村子里贴了告示,为了发展经济,张家祖坟也要迁。“咱俩以后不在了,就埋到镇上的公墓里,那样闺女们就能按时节给咱们扫墓,用不着别人了。”

2015年初冬的一天,在店里忙了五六个小时的彩霞正准备歇一会儿,忽然有个女人推门进来。这女人看起来30多岁,穿着讲究,化着淡妆,彩霞觉得她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女人笑吟吟地说:“我是李云,小学时咱俩可是前后桌啊!”

见到老同学,彩霞很激动,又隐隐有一丝难过。记忆中的李云长得不如自己俊俏,性格也内向,可现在,人家身材婀娜,看起来比自己年轻10多岁。

彩霞突然想到,自己除了结婚那天化了妆,好像再未精心打扮过。不仅是自己,村里的女人、镇里的女人好像都这样。

两人先寒暄叙旧,之后彩霞就问起李云的工作,李云说自己在市里干微商,卖减肥产品,每个月能赚万把块钱。临走时,李云还送了几小包产品给彩霞,让她“感受一下”。

一周后,彩霞的确瘦了,她兴冲冲地和丈夫说自己想做微商,想和李云一样,做个能赚钱又会打扮的女人。

张虎说:“那是李云骗你,天底下哪有容易赚的钱!你还是踏踏实实做好你的包子,照顾好家里是正事。”

“你不做,怎么就知道不行呢?”

彩霞联系李云,对方向她介绍,这款产品统一零售价格是699元/套;缴纳3万货款就能成为“代理商”,进货价是599元/套;缴纳5万货款就能成为“高级代理商”,进价499元/套;若缴纳10万货款,就能成为“公司合伙人”,每套进价只要249元。

李云建议彩霞从“代理商”做起,可彩霞决定直接投10万块做“合伙人”。这个决定让全家人都炸了,张虎黑着脸坚决不同意:“10万块钱,得卖多少包子才能赚回来?”彩霞父母也一再劝:“做女人把家里照顾好就行,心可千万别野。”

彩霞也不反驳,接下来的两天,没再去店里,待在家里不吃不喝。张虎慌了,最后只得勉强同意。

缴纳了10万元货款后,公司邀请新晋“合伙人”到省城总部和生产基地参观。张虎打算陪彩霞一起去,但她坚决拒绝了——此前,41岁的彩霞还从没独自离开过小镇。

在接下来的几天,彩霞在朋友圈里更新了好几条动态。其中有她在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里开会、就餐、签约的照片。相熟的人见了,看法不一,有人羡慕,有人鄙夷,说彩霞想在小镇卖减肥产品,难!

其实签约的时候,彩霞也有些担心和犹豫。公司董事长,一个比她还年轻的女人握住她的手,说:“陆女士,您放心。”

在彩霞的印象中,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自己,不是“张虎媳妇”,也不是“大贝妈妈”。

后来我问她,坚持要成为“合伙人”,除了想多赚点钱之外,是不是和李云暗自较劲?彩霞呵呵地笑,说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一次和女儿的聊天。

一个周末的晚上,上了高中的大贝睡不着,彩霞便和她闲聊,问大贝有什么理想。孩子想了一会儿说,希望长大后能像妈妈一样,在小镇上开一家小店,赚不赚钱是其次,主要还是要照顾好家人。略顿了顿,大贝突然严肃地说:“我希望自己以后能有一个儿子!”

彩霞很震惊。她和丈夫拼尽全力,举家搬到镇上,就是为了让女儿上更好的学校,未来过上和自己不一样的生活。可谁知到头来,自己还是成了女儿的“另类榜样”。彩霞下决心要改变,李云的到来,给她指了一条路。

从省城回来后,彩霞除了经营小饭店,空闲时间就一心一意做微商。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在群里发消息,除了介绍产品,还发公司推荐的宣传文案,比如:“您问我的产品是否有伤害?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您,肯定会。它会伤害您的同龄人,她们会后悔没有早早使用我们的减肥健康产品。”

每天中午等店里的客人离开后,彩霞就和表妹一起去镇上的广场做地推,开着小面包车去周边的乡镇逐村推销,傍晚再赶回店里做生意。晚上,她在朋友圈转发一些励志的话,晒出自己和几个重点客户的体重表……

之前,彩霞在店里总是素面朝天,裹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大围裙。自从做了微商,她总化着淡妆干活,身上也换了一件白色的厨师服。若是出去送货,她还会换上一套职业装。周围人见了,都说彩霞的变化真大。

一段时间下来,彩霞的顾客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业绩远没有李云描述的那样好,但也没有镇上的人估计的那样糟。买卖中,彩霞和很多客户成了朋友,于是客户家自产的小公鸡、双黄蛋、大石榴……都渐渐放到面包车里沿路代销。

路,是越走越宽了。

有一个月,彩霞在家里粗粗算了算,发现所有收入加起来竟超过了5000元。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丈夫惊讶地叹道:“你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妇女,挣得竟然都和我差不多了。世道可真变了啊!”

2017年初春,彩霞的小饭店拆迁了,她没有再选址开店,而是去邻近的经济开发区应聘,做厨师。

寻寻觅觅,最终她选了一家成立不久、只有20多人的科技公司,每月工资2100元。丈夫和娘家人都说她傻,因为有家饲料厂愿意给她每月2200元。

我问彩霞原因,她说主要是因为两点。

一是在面试时,科技公司的员工问她家庭情况,她说自己有两个女儿,对方恭喜她,说她有两个贴心的小棉袄,真幸福。彩霞从未听过这样的回答。以前在村里时,乡亲们大多用可怜的眼光看她,说她“命不好,生不出儿子”。后来被迫搬到小镇,情况也差不多。现在有人说她生了两个女儿有福气,她很感动,愿意给他们做饭,哪怕每月少挣100元。

另外,在面试时,对面的小姑娘还问她“有什么职业规划”。彩霞想了想,说希望能学到几个新菜。小姑娘笑着说公司希望员工们进步,建议她看些营养学方面的书,“这样以后做的工作餐既可口,又有营养”。而且还鼓励她考营养师,费用由公司承担。

之后,彩霞每天都十分忙碌。早晨5点多钟赶去菜市场采买食材,然后到公司做早饭;上午9点多钟回家,准备女儿们的午餐;10点半回到公司,准备员工们的工作餐;下午2点多开车出去给客户送减肥产品……直至晚上7点多,彩霞才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夜深,女儿们在灯下写作业,彩霞就戴上眼镜,捧起一本厚厚的营养学方面的书,认真做笔记。

2017年6月,大贝参加高考,但遗憾落榜了。家族里的人都说她不是读书的料,不如早点嫁了。彩霞夫妇支持大贝复读,大贝也说:“我妈都40多岁了,晚上还看书学习呢。我不能这样就放弃,我要像我妈那样努力生活。”

经过一年的努力,2018年7月,大贝被省城的一所二本院校录取了,彩霞夫妇办了升学宴来庆祝。席间,众人惊讶地发现,彩霞的婆婆也来了——自从婆媳交恶,十几年过去了,只要彩霞在的地方,婆婆是绝对不会露面的。

彩霞激动又忐忑,散席后,在孙子们的搀扶下,婆婆缓缓走到了彩霞身边,说道:“老大媳妇,孩子们都大了,大丫都上大学了。可她们是丫头,迟早都会嫁人走的。现在你们经济条件也都好了,还是赶紧领养一个儿子吧。否则再过几年,想领养,自己精力也不够了。”

彩霞抬起头,微笑着摇了摇头。

编辑|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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