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要强的婆婆真的老了，因为病痛的折磨，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吃不下饭，走路颤颤巍巍，上下楼梯好久抬不起腿，上床睡觉好半天坐不上床。好容易坐上床又半天抬不起腿。好容易躺下去又因为疼痛再次起身坐在床上。尽管我和先生想尽了办法，找到了最好的医疗资源，但依然无法减轻婆婆的痛苦。

上周，我对她说，我送你去以前住的小区去玩玩吧，见见以前的老朋友老邻居，拉拉家常叙叙旧，心情会好一些。婆婆摇摇头说，不想去了，不想见他们，见了面，没有力气说话，很累。我知道婆婆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她一向要强，又一向刚强。

她好些的时候，常常静静地站在她的孙子身边，有时又静静地坐在她的孙子身边。孙子看书的时候，她就轻轻地给孙子按摩着脚掌，孙子玩玩具的时候，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总之就这么静静地呆着，仿佛这样，时间才可以驻留。

婆婆小时候是不幸的。因为父母去逝得很早，又没有兄弟姐妹，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两三岁就被一个远房亲戚收养。尽管婆婆很少跟我讲起她的童年，但有时从她无意间流露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她养父还算仁慈，但养母对她就很苛刻了。有一次因为年纪小偷吃了一个红薯，养母居然把她的一颗门牙掰掉！因此婆婆常常对我们说，记住，一熟的饭好吃，结了婚有了孩子就要好好过日子，对得起家，对得起孩子，没爹没妈的孩子一辈子可怜。

后来婆婆嫁给了公公。公公一开始在外地当兵，当兵转业后又一直在外地工作，两地分居几十年。印象中公公婆婆好像极少一起出门，即便一起出门也从没见过他们拉拉手或有更多亲昵的动作，甚至走路都保持75公分的距离。问及婆婆为什么。她说，一辈子都没在一起多少天，习惯了。婆婆说，公公探亲回来时她怀上了我先生，等公公再次探亲回来时我先生已经会叫爸爸了。在农村，一个女人拖着两个孩子，要种几亩水田，要放牛，要喂猪，要有人情礼节，要盖房子，要做家具，还要当好她的赤脚医生，她说她忙得晚上好像都没有睡什么觉。是啊，一个女人家，男人不在家，要撑起这一切，该有多难啊！

还好，我跟先生结婚后，公公提前内退，公婆就从老家过来跟我们一起住了，一住就是二十年。当然，跟大多数家庭一样，我们同样有婆媳冲突。毕竟，婆婆是四十年代的农村妇女，而我好歹也是上过几天学的多少有些文化的新时代的女性。尽管我们的观念不同，尽管我们也有冲突，但每每想起来，出现在我眼前的都是无数让人感动的画面。

刚来深圳时，我想去海边玩。因为先生白天很忙，为了满足我的愿望，有一天夜里，先生找了一辆车，我跟婆婆、先生外加司机四人一起去大梅沙。我们下海，婆婆不下，硬生生地坐在沙滩上为我们看守东西。回来时已经半夜，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和车的影子。我坐在靠门的位置，心里突然有些紧张。此时，司机却火上浇油，说，大家都小心哈，这条路上经常出现劫匪。司机的话刚一说完，婆婆“嗖”的一把把我从窗边的位置上拽起，然后她立即坐在了我的位置上，说，你坐中间，我坐外面，不怕！然后她的手紧紧地抓着车门，一直到下车确认完全安全了才松开手。那时，我已经二十五岁了，而我的婆婆已经五十出头了。

后来，我在一间学校教书，学校就在我们居住的小区里。因为教书时我还是小有名气的。尤其是在一次大型的颁奖大会上我作为优秀教师代表发言之后，婆婆逢人就夸，逢人就介绍，这是我的儿媳妇。有一次她走在路上碰到了我们学校新来的一位同事，同事当时并不认识她。她难过地说，你怎么不认识我呢？我是你们学校最漂亮的那个老师的婆婆呀。同事后来给我讲起这件事，我们哈哈大笑。从那之后，在那间学校，我就多了一个响亮的名号“最美儿媳妇”。

当班主任，班里的孩子难免会有些磕磕碰碰需要班主任去处理，有时碰到不好说话的家长还免不了受气。记得有一次，我班一个男孩子因为追打绊到桌子，手臂骨折了。处理完，我沮丧地回到家，跟婆婆聊起了这件事。婆婆只是说了句“谁家的孩子受伤了父母都疼啊”然后再也没有说话了。可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无论多晚，每天下班，只要我一走出校门，准能看到公公婆婆同时出现在学校门口。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只是说没事，出来走走。一个星期之后，是周末，婆婆终于说话了，那个骨折孩子的事处理好了没有？家长没找你麻烦吧，一个星期我跟你公公都守在学校门口，怕家长找你麻烦。我内心一颤，眼泪奔涌而出，整整一个星期，他们从不告诉我为什么，就这么守着，直到确认一切平安！公婆父母心哪！

婆婆常说，当哪个角色就要把那个角色当好。因此，在她跟我们一起住后，她从不让我下菜市场，从不让我下厨房。只是说，小孩儿就是一把伞，又能遮阴又能躲懒，你只要把你的孩子看好，把你的工作做好就行了，家里的事我跟你爸做，我们年轻着呢。每每她炒好菜，总是端过来先让我尝一尝，我常常还没尝就说“好吃好吃”，婆婆总是笑着说，你总是哄我。然后又接着说，你哪点都好，就是有点懒，不过懒也没关系，家里这点事，我跟你爸做得了。我也笑笑对她说，我哪儿懒，我还帮你带孙女呢。

但是，毕竟，婆婆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有着守旧思想的妇女。她总认为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因此她认为她百分之百爱我，我也要把全部的爱给她，尤其见不得我跟我妈亲密。尽管我跟她讲过无数遍我爱我的妈我也同样爱她，不偏不倚，但总是效果不明显。但说真的，可以理解她的心情，毕竟她从没有得到过那种血脉相连的真正的母爱。

重男轻女的思想也一直在她心中，因此想要一个孙子的愿望也一直在她心里藏着。在我的女儿出生之后，我并没有什么不爽，婆婆反倒安慰我说，女孩子是落地嫌，女儿更贴心。然后就一直勤勤恳恳地侍候月子，勤勤恳恳地带她的孙女。九年来，尽管可能她在我先生面前已经念叨过无数次了，但在我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之前，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念叨过一次要我帮她生一个孙子。直到我的女儿出生九年后，我的儿子出生，婆婆才说，一切都满足了！

可是从去年到今年，尤其是看到跟我同年的一个同事又生了个小儿子之后，婆婆又心动了，对我说，你再给我生个孙子吧，大的都长大了，他们都不跟我玩了。见我不同意，又接着鼓动我儿子，要我儿子给我做思想工作。我笑了，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儿女都有了，生那么多孩子干嘛？婆婆振振有辞地说，多子多福嘛！

我明白婆婆的意思，但我真的不想再生了。

今天早上，看到婆婆因为疼痛都出汗了，我心里很难过，小声说，没有办法，我只能看着你痛，虽然我心很痛，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减轻你的痛苦。就在一刹那，我看到婆婆的眼角湿润了。那一刻，我只能强忍着自己！

什么最重要？当你看到身边的亲人因为病痛痛苦不堪时，你才会发现，身体最重要。但愿婆婆能跨过这个坎，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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