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农村妇女探究 魏思孝:农村妇女探究魏思孝:农村妇女探究

魏思孝:农村妇女探究

,杨美容(

1971

2028

有关杨美容作风不良的传闻,村里的妇女们时常凑在一起分享最新的资讯。但也仅局限于此,没有扩散至年轻人使杨美容更加臭名远扬。这不能归功于农村妇女们的心慈手软,只能说她们尚存廉耻,知道男女苟且之事讲给晚辈听是不妥的,怕教坏他们,或者将他(她)们贫瘠的日常生活启迪了。我想说的是,她们多虑了。年轻人私生活混乱到她们耳闻一下便会脑梗而亡的并不罕见,即便没有生活体验,但从各种影像资料中对眼花缭乱的男女性事也不陌生。

我的母亲是位守寡多年的农村妇女,那天她与另外一名农村妇女闲谈杨美容时,恰好被我听到。我很惊讶,立刻求证,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母亲露出鄙夷的表情,不知道别瞎问。我又问,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母亲继续用鄙夷的表情看着我,没事和你说这个干什么。在我恬不知耻的一再追问下,才发现自己对生活了三十年的乡村,是如此缺乏了解。我感到羞愧,并不为乡村里频繁的通奸之事,而为自己对乡村一贯的冷漠态度。一直以来,那些见诸报端对乡村伦理崩坍的描述,我总认为是夸大其词,在我生活的乡村并不存在。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一扇了解乡村的崭新大门为我敞开了。令人欣慰的是,被我误解的乡村,原来在其呆板暮色的外表之下,是如此丰姿卓越。怎能不让我有所表态,用笔墨描绘一二。

杨美容,无疑是具有代表性的,这不仅是因为她错综复杂的情史,还因为她拥有着乏善可陈的外貌,身上总是笼罩着一股不被人重视的气质。必须要说的是,自从知道她的底细后,在路上碰到打招呼时,从我的心底涌出一股错觉,我是站在上帝的视觉,俯瞰众生。这感觉很曼妙。林富农是众多与杨美容行苟且之事的其中一员,他让人最为津津乐道的事迹是,连续三年骑着摩托车出车祸,骨折的部位先后是,腿,肋骨,锁骨。林富农略显呆滞的头脑,是屡次车祸导致的,还是因头脑呆滞才导致屡次车祸,其中因果关系,不得而知。如今,他不骑摩托车了,以电动车代步,看到人不言语,只点头示意。

自从在镇东头开了家美容店,杨美容的私生活丰富起来。四肢短小且臃肿的她,喜欢穿紧身皮裤,将胯下的电动车骑得飞快,手头缺钱时,她向林富农开口。被拒绝后,她夹着腰说,不给,别怪我堵你家门口。林富农给也不是白给,白天趁老婆上班时,她给杨美容打电话,让她亲自到家里取。杨美容把电动车停在林富农的家门口。这天,我出门倒泔水看到杨美容那位少言寡语的丈夫从林富农的家门口经过时,多瞥了几眼妻子的坐骑。

,白珍(

1972

2014

儿子五岁那年,白珍的丈夫耿仁海酒后把人打成重伤,判了十一年。狱中表现不错,耿仁海出狱时,儿子刚过完十五岁的生日。白珍等了耿仁海十年,让他出狱后还有个完整的家可以回。白珍把耿仁海感动地哭过几回,也信誓旦旦要尽力弥补。

刚出狱那半年,耿仁海俨然是个家庭主妇,做饭,洗衣服,对白珍疼爱。若不是和老母亲住在一个屋檐下,他都能每天晚上给白珍洗脚。但这样的低姿态,并没有让白珍动容,反而让她更瞧不上耿仁海,说话都不正眼看他。耿仁海能忍,毕竟白珍是家里的功臣,他是罪人。十年,把孩子拉扯大,还给家里盖了砖瓦房。这样的农村妇女,不好找。而且没有改嫁,十年活寡,尤其是三十出头到四十多岁性欲勃发的阶段。话说起来轻巧,三千六百多个日夜,是一天二十个小时,一分钟一分钟这么过来的。耿仁海记得刚进去的那会,白珍的身材还很消瘦,脸也白净,没什么脾气。现在呢,白珍体态臃肿,脸上也晒得如同贴了层灰。脾气就更不用说了,说出句话能呛死人。洗衣做饭这些家务活,耿仁海干了,白珍当没看见。当他要几块钱买盒烟的时候,白珍就用眼挖他的肉。钱给了,还不忘放下一句话,不出去赚钱,我这是又多养个儿子吗。每次耿仁海都把怒火硬生生给憋回去了。不为别的,这时候他心里想的不是白珍十年吃得苦了,而是儿子耿强。把自己儿子养育成人,就为这,被数落几句不算什么。儿子耿强和耿仁海之间,用相敬如宾来形容更为妥帖。

出事之前,耿仁海虽是农民出身,但已是附近铁矿的正式职工。相对于忙时务农闲时打工的乡邻,工作令人称羡。出事后,耿仁海还不如个农民,农活不会干,工作也不好找。四十年来,耿仁海不爱喝酒。当初虽是因酒把人打成重伤,不能怪耿仁海喝酒,要怪就怪他平时滴酒不沾,那次才没把握住量,喝大了,这才发现自己酒品不行。出狱后没三个月,苦闷的耿仁海爱上了喝酒。先是啤酒,不够烈,转而喝白的。酒量大了后,手头缺钱,就买塑料桶装的五斤散白酒。难喝归难喝,价廉度数高,能迅速喝高,但烦恼却丢不掉。借着酒劲,耿仁海话多了,平时积压的情绪得以抒发。正在抒发着,白珍出来训斥他。不喝酒不知道,这时的耿仁海虽然回家,但依旧是孤家寡人。儿子和老娘都站在白珍这边,帮她说话。耿仁海闹够了,就去睡觉了。醒来后,自知理亏,照旧做家务活,对每个家庭成员笑脸相迎。

半年后,发生了一件事,让耿仁海和白珍的家庭地位颠倒了。这十年来,身在囚牢的耿仁海,无时不在担心白珍会给自己戴绿帽子。开始是担心,后来觉得这是人之常情,自己不戴绿帽子反而不正常。所谓守住贞操,难道不是毫无人性的吗。重获自由后,耿仁海旁敲侧击过白珍,她或者避谈或者对他一番训斥。两个人一直没机会,心平气和谈论这件事。耿仁海的想法是,对白珍过往的不轨之事可以既往不咎,既然他出来了,以后就安心过日子。实际除了耿仁海,周围的人都知道白珍有个相好的。耿仁海的母亲知道,耿强也知道,街坊邻居也都有所耳闻。但大家像是商量好了,都没告诉耿仁海。或许,大家都认为耿仁海知道此事,不便明说。婆婆和儿子背地里劝过白珍,让她不要再和老赵来往。说起来轻松,十年的感情,也不是这么容易断的。白珍知道,老赵除了和自己有染,也时常在外面勾搭妇女。但白珍不在意,老赵不是他丈夫,他也管不着。何况,老赵对她不错。这十年,没有老赵帮衬自己,一个农村妇女,怎么有能力支撑起家,日子还过得有声有色。也正因为不是夫妻关系,还有着坚实的经济利益,白珍和老赵关系融洽,完全没有正常夫妻之间的诸多烦恼。

老赵比白珍大十多岁,个不高,长得一般,脾气好。他开了个制造编织袋的小工厂,说是工厂,就是几台机器,四五个工人,有点像家庭作坊。老赵虽是老板,但管事的是白珍。老赵的几个亲兄弟都开着厂子,从他这里进编织袋,不愁销路。也正因此,老赵对工作不上心,日常事务都让白珍负责。老赵没事就在房间里躺着喝茶看电视。深得老赵的信任,白珍在账目上做些手脚,彼此心知肚明。老赵的老婆死了多年,他不愿被人管,也没动过娶白珍的念头。维持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岂不更刺激。

耿仁海怀疑白珍在外面有男人,但没想这么早去拆穿。后来发生了件事,一个狱友来找耿仁海借钱,他没有钱问白珍要。当着狱友的面,白珍不仅不给,还痛骂了他一顿。耿仁海急了,打了白珍一耳光。这要换在平常,耿仁海不至于动手。可是当着狱友的面,不打不像话。挨了打的白珍,跑了出去,几天都没回来。耿仁海出去找,找了两天,在县城的一家宾馆,把白珍和老赵堵在了床上。两个人一丝不挂,刚办完事,老赵正在抽事后烟。年轻就是动作快,白珍见状,衣服没穿,扔下老赵,翻窗跑掉了。耿仁海往死里打老赵,门牙打掉了两颗,内嘴唇缝了七针,半个多月吃饭不利索。

抓奸在床后,白珍照旧在老赵的工厂里管事。对他们三个人来讲,生活上也都有了变化。先说白珍,白天累了一天,晚上回到家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稍有怠慢的地方,耿仁海就过来用手指戳她的头,边戳边骂,傻瓜蛋子。再说老赵,这事后,他生活中多了项开销。耿仁海隔三差五去厂里找他。老赵买肉买酒,两个人坐在屋里一起喝点。临走,老赵再塞给他点钱。老赵是后来才这么痛快的,开始也是推三阻四。没关系,耿仁海有办法。今天老赵没给钱,第二天白珍的脸就是肿的。老赵疼白珍,只好给耿仁海钱。

这件事老赵算计错了,越这样,耿仁海打白珍越频繁。以前是酒喝多了打,现在是手头没钱就打。钱不是自己辛苦赚来的,不懂得心疼。十年来在里面吃政府饭,手也松。没事和村里的赖子们喝酒,都是耿仁海出钱。十年牢狱之灾,别的没有,狱友不少。来借钱,耿仁海是身上有多少给多少,实在不够还问白珍要。这时白珍才发现,自己不是多了个儿子,而是多了个孙子。这孙子还喜欢动手打人。生活让耿仁海过出了滋味,也就对老赵和白珍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又过了几年,耿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白珍给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准备再买辆车。老赵从山村找了个老婆,年轻,笨手笨脚,但吃苦耐劳。耿仁海每天最少一斤白酒,走路打晃,说话也含糊不清。白珍死之前的两个星期,老赵出了车祸,左小腿锯掉了。第一个星期老赵的老婆陪床,诸事不顺他的心。第二个星期,白珍去陪护,两个人有说有笑,倒像是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这天晚上,白珍回到家。耿仁海酒还没喝完,让白珍坐下来陪他。在医院里,白珍和老赵一起吃的晚饭,不饿,就没坐下。耿仁海又让她坐下,白珍不从。耿仁海摇晃着站起来,从茶几下面拿出一把水果刀,抓住白珍的头发往膝盖上撞。白珍忍住疼,说,有本事你捅死我吧,这日子早就过够了。据邻居丘大娘说,她刚进院门,看到耿仁海用胳膊夹着白珍的脑袋。她本来血压就高,一受惊吓,感到天旋地转。事后有人问丘大娘,你当时怎么不劝架呢。丘大娘说,耿仁海手里拿着刀,我身子又不是铁打的。

,杨俊英(

1946

2020

杨俊英领过两次结婚证,一次是和葛家店的葛会富,第二次是和金沙镇一村的贾报国。两次的共同点是都由他人为媒,父亲杨公道拍板决定。至于杨俊英是否有不同的意见,这不重要,她也没讲出来。杨俊英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她没上过一天,不识字,是个文盲。长到三岁,她在家先照看弟弟后照看妹妹。忙不完的农活等着父母,杨俊英还没懂事就把弟妹抱在怀里,哄着吃饭,把着屙屎屙尿。也因此,相对于其他孩子而言,杨俊英性格温顺,对父母言听计从。在家里,她不像个孩子,倒像是个免费的保姆。

杨俊英二十一岁那年,在自家的北屋里,见到了葛会富。她抬头羞怯地看了一眼,便被杨公道撵到了里屋。她记得葛会富个头不矮,在阳光下身影很大,都投到自己的脸上了。具体的长相,是两个妹妹描述给她的,浓眉大眼,腿长,说话得体客气。当天,婚事就定下了。看来,对方也满意自己。杨俊英梳着大长辫子,五官不说俊俏,但是端正。弟妹都认为他俩很般配。杨公道考虑两点,一是闺女年纪不小了,二是葛会富是个吃苦耐劳的孩子。第二次见面时,杨俊英送给葛会富亲手织的毛线围脖。葛会富送给杨俊英一块花布料。半年后,他们第三次见面是去领证。领证前,两个人总共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登完记,他们没直接回家,听长辈的嘱咐去镇上的供销社截了两块布料准备做成衣服婚礼的时候穿。到家已过晌午,杨俊英拿出布料给父亲看。杨公道看后,把衣服扔出门外,刚好落在从茅厕出来站在庭院里葛会富的脚下。杨公道骂道,颜色这么深,是给死人穿的吗,谁眼瞎看上这料子的。葛会富说,我看上的,咋的啦,我觉得好看。杨公道二话没说,抽出顶门的木棍就要打葛会富。葛会富没被吓到,架着杨公道的胳膊,在庭院里撕扯起来。家人闻讯赶来把两个人分开。葛会富走之前,杨公道留下一句话,我闺女就是嫁给条狗,也不跟你过日子。

头几年,葛会富的长辈和村书记时而登门赔罪求情,希望杨公道能网开一面,都被杨公道回绝了。弟妹们撺掇杨俊英向父亲杨公道求情,一来是为了姐姐好,都登记了这么久了,还不安生过日子,这样拖着不是办法。二来,从反抗杨公道这事,能看出葛会富是个有主见的人,俗话说有脾气才有活路,杨俊英和他过日子,肯定错不了。道理都说尽了,杨俊英也没和父亲说,没办法,从小怕惯了,不敢反对。再后来,葛会富的长辈和村书记时而登门赔罪求情,不是为了复合,而是离婚。实际上,葛会富已经另找了个老婆,摆酒席过了堂生活在一起,是对没有名分的夫妻。杨公道知道后,火更大了,就是拖着,不办离婚。没办法,又过了几年,杨公道气消差不多了,杨俊英也成了大龄未婚女青年。这才办了离婚手续。

杨俊英二十八岁那年,在自家的北屋里见到刚从部队退伍的贾报国。杨公道拍板决定,杨俊英没意见。但贾报国走后,她的两个妹妹不同意了,追在杨公道的屁股后面,为姐姐鸣不公。无非是拿贾报国和葛会富比较。论长相和个头,贾报国确实比不上葛会富。论谈吐和气质,葛会富说话利索不怯场,贾报国嘴巴象塞着一只死耗子,说话含糊不清。他俩都是农民出身,但贾报国退伍回来吃上了公家饭。只说贾报国的不足还好,听到葛会富这三个字,杨公道立刻急了,转身要揍闺女,你们懂个屁,恁姐跟着小贾过,吃不着苦。

当时来看,杨公道的话也不无道理。只说工作,葛会富确实比不了贾报国。一年后,杨俊英的女儿出生。没多久,杨公道病逝。贾报国在南方当了三年兵,吃了三年的白米饭,复员回乡后,他闻到米饭的味就想吐,到死他也再没吃过一粒米饭。贾报国分配到县城粮店工作,和吃有关。因为工作的原因,贾报国住在单位宿舍里,留下杨俊英在家照料孩子。当时还是人民公社,女儿尚小杨俊英没法出工,没出嫁的二妹帮她捡粪拾柴赚工分。等到分田到户,杨俊英的女儿能跑了。那几年粮食紧缺,杨俊英的弟妹从贾报国这里享受到一些惠利,时常能吃到糕点。大家觉得杨公道的确看得长远。又过了四年,杨俊英的儿子出生。

一个人究竟怎么样,和他(她)过日子的人最知道。一起生活没多久,杨俊英就发现贾报国这人不顾家,手里有钱自己花可以,但不拿出来用在生活上。为这事,他们经常拌嘴。杨俊英心想,等有了孩子贾报国就不这样了。有了女儿后,贾报国还这样。杨俊英心想,生个儿子他就不这样了。有了儿子后,贾报国还这样。没儿子之前,为贾报国不顾家这事,杨俊英带着女儿回了趟娘家,不为别的,日子没法过了,要离婚。杨俊英她妈就劝,都有女儿了还离什么婚,就算离了,也不好再找对象。杨俊英态度坚决,带着女儿单过也好过和没良心的贾报国一起。娘家人没个支持自己的,杨俊英又抱着女儿走了。回去后家里还有半瓶敌敌畏,杨俊英狠了狠心,喝了下去,喝完难受,女儿在旁边哭,她踉跄着出门找人把自己送去医院。杨俊英原本以为,自己以死相逼,会让贾报国改变。没用,但也不能说一点用也没有。经过这事,杨俊英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靠不住,凡事还要靠自己。所谓自强自立,用在杨俊英的身上很合适。

贾报国住单位宿舍,一星期也不回来一次。杨俊英支撑起这个家,天热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卖雪糕,天冷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卖面包和糕点。风里来雨里去,全年几乎无休。这点小本生意,杨俊英每月能有三四百的收入,和贾报国工资持平。几年后,等杨俊英每月能赚一千多的时候,贾报国还是每月三四百。又过几年,杨俊英每月能赚三千多的时候,贾报国的单位已经发不出工资了。杨俊英卖雪糕面包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是走街串巷,她是去厂区蹲点。白天走街串巷,人少,家里都是老人,不舍得花钱。在厂区,年轻人居多,舍得花钱。发不出工资后,单位的人都另谋活路走得差不多了。贾报国没走,粮店别的没有,馒头有的是。他在单位门口支了个摊卖馒头,赚不多够自己花。

五十多岁的贾报国回到了家,不是他主动回,而是单位取消了。政府一次性给了十几万买断工龄。用这钱,贾报国给儿子娶了老婆。隔年,孙子出生。贾报国在家看孙子。杨俊英仍旧在外赚钱。五十多岁的贾报国,年龄虽不大,但耳朵不好使,一只耳朵几年前喝酒骑摩托车摔倒在水泥地上蹭得只剩下一丁点肉。身体方面,贾报国胃动过一次手术,饭量少,身体消瘦,戒酒戒烟。五十多岁的杨俊英,脸上皱纹多,像是六十多岁,背也驼得厉害。但杨俊英身体没什么毛病,饭量大,一顿能吃两个馒头,就是腿脚经常酸疼。工业园刚兴建时,杨俊英就在门口摆摊卖烟和饮料,夏天热冬天冷,她都能忍,不为别的,为给儿子买房。房子买了后,为给儿子还房贷,六十多岁继续干。六十岁以后的贾报国,每月领二千多块的退休金。这钱,他自己留着,不拿出来。七十岁以后,贾报国有了买保健品的爱好,一年下来,到手的退休金不够,还偷拿杨俊英的钱。为这事,杨俊英和他闹翻了天。她指着贾报国骂,操恁娘,四十多年了,你一分钱没往家里拿,还偷我的钱。贾报国一声不吭,但工资卡不交出来,照旧买保健品,买了不喝扔在一边。手头没钱,他变着法子到处借,最后还是杨俊英还。杨俊英气哭了,当真是老泪纵横。

每次见到杨俊英,二妹总是劝她,都七十多的人了,还能再活几年,累了一辈子该休息了。杨俊英不听,推脱说再帮儿子还几年房贷。这天,杨俊英的二妹在集市上碰到一个老头。老头骑着电动三轮车载着一个老太太。两人端详了下彼此。回去的路上,杨俊英的二妹心里一琢磨,这个老头是葛会富。她心里不由想到,假如杨俊英和葛会富在一起,会怎么样呢。

回到五十多年前的那个晌午。杨公道为何突然动怒呢,单纯是因为布料的颜色吗。看到领证后的女儿,杨公道内心很是伤感,呵护关爱的话语难以启齿,他选择给准女婿一个下马威,也无非是让其明白岳父不好惹,务必要对杨俊英好。相较而言,我更相信下面这种解释。葛会富边系腰带边从茅厕走出来,脸上流露出人逢喜事精神爽应有的表情。这一切,杨公道尽收眼底,他脑袋顿时蒙了,准女婿的一系列动作和表情,和年少时与其结怨的仇人神似。父母早亡的杨公道少时受尽欺辱,有个男的冲他的脸撒尿。这泡尿,冲在杨公道的脸上,也把杨俊英的生活冲臊气了。

,丁军兰(

1967

2015

丁军兰四十八岁那年,在村东头的国道上出车祸死掉了。

出事那天是星期五,当时她正在店门口摘韭菜,准备中午包水饺。丈夫陈多云去外面修理热水器还没回来。这时丁军兰的手机响了,是他大哥打来的。电话中,大哥情绪激动,说自己的儿子在国道青田桥附近出了车祸。大哥给丁军兰打电话,是因为青田桥离她的门店只有一里地。挂掉电话,丁军兰扔下手里的韭菜,锁上店门,骑着电动车走了。到了事故现场,丁军兰看到侄子正躺在桥下的阴凉位置悠闲地抽着烟,电动车被撞碎,散落一地,其中车头躺在下水沟里被污水浸泡。肇事司机蹲在路边一脸愁苦地抽烟,丁军兰质问他,你怎么开的车。司机低头不言语。肇事的白色小型货车在不远处,车门大开。出事的这个位置是车祸多发地段,每年都要死伤七八个人,前年的时候一天死过五个人。没办法,北边过来刚好是下坡,视线不佳,车速难以控制。侄子在地上已经躺了半个小时,初夏的天气,衣服都湿透了。刚才交警和救护车前后脚赶到,查看后发现并不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没办法,他们只好继续等。丁军兰站在道路靠中央的位置维护现场,示意过来的车辆避让。电话响起,是陈多云打来的,问她在哪里。丁军兰简略叙述,让他立刻过来。

几年前,当同龄人大多选择进工厂上班时,陈多云四处借债开了家卖卫生洁具的店铺。刚开始的两年生意不少,没少遭到妻子丁军兰的疾风嘲弄,她的原话,脸都洗不干净还顾得上洗腚。要不说女的见识短呢,短短几年的光景,热水器在农村风靡一时,似乎大家都开始注意起了个人卫生。一开始陈多云骑着摩托三轮去安装热水器,半年后换成面包车。陈多云很知足,所谓小富则安,儿子初中辍学在家玩电脑,他也觉得没什么,他有能力养活独子。夫妻两人经营着小店,相比在工厂车间卖力的同乡,倒也算安逸。也正因生活水平的提高,不满五十的丁军兰有高血压,她臃肿的身体便是明证。除此之外,最近耳朵也时常耳鸣。

回到这天。天气炎热,丁军兰站在道路中间,感到胸闷和头晕。躺在地上的侄子能切身感受到,车祸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不会给你任何反应的机会。陈多云亲眼看到摩托三轮车疾驰而下,撞到丁军兰的肚子后,晃悠了一阵后,加速逃逸,从他眼皮底下跑远。丁军兰仰躺在路上,如同睡了过去,只有她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证明刚才车祸的发生。救护车还没到,丁军兰已经不行了。她的侄子站在一旁试图安慰痛哭的姑父,却像犯了错误的儿童,伸出的手臂又怯懦地缩了回来。

凭借现场遗留下的电话本,两天后,青州市的六旬老头潘庆祥被逮捕。谈到赔偿问题时,潘庆祥已经把名下的财产转移出去,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而当天,潘庆祥开着摩托三轮车先撞了一个人,在逃逸的路上又撞了丁军兰。撞的头一个人只是受了些皮外伤,眼看讨要赔偿没戏后,也就自认倒霉了。可对于陈多云来说不同,发妻就这么死掉了。而潘庆祥的态度很明确,让法院判决即可,不论是死刑还是坐牢,他毫无怨言。潘庆祥靠养猪为生,那天开着摩托三轮是去拉饲料。陈多云来到猪圈,七十多头猪尚在,但都已经在其儿子名下。儿子很孝顺,对陈多云说,我听我爹的,他想坐牢我也没办法。法院的人也很无奈,让陈多云多做点思想工作,不然只能宣判,但是赔偿就没什么希望了。潘庆祥的想法是,自己已经六十多岁,就算不坐牢,也没几年活头了,自己一条命抵几十万块,还是很划算的。

赔偿事宜进程缓慢,可逝者放在太平间不入土为安也不合适。丁军兰死后的第八天遗体火化。丁军兰死后的半年内,有家庭变化现摘录如下:

,陈多云经人介绍和沂水一名三十五岁的女人结婚,婚后不足一个月,有了身孕。

,儿子陈亚楠和女朋友分手。此时发生在陈多云新婚后不久。

,丁军兰的侄子酒后骑摩托车又出了一次车祸,大脑受创,至今仍在昏迷。

,深秋时,大风将屋后的杨树吹断,将屋顶砸出个大洞。

,丁军兰的母亲伤心过度,住院半个月,出院后,食欲不佳,总是莫名掉泪。

,店铺门前修路,生意萧条。

,文红梅(

1947

2018

文红梅的父亲当过文书,在农村里是个文化人。她没遗传到父亲的任何东西,外貌和内在,都像极了母亲。文红梅话多,从小喜欢和人聊天,到了饭点也不回家吃饭。回家也没饭吃,红梅她妈做饭没有时间,午饭三四点钟能吃进嘴巴里算是早的。经常玩伴都回家了,文红梅还在街上晃荡。红梅排行老二,上头有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红梅的哥哥比他大两岁,叫文红军。红军刚出生没几个月,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自此后,智力偏低。虽是亲兄妹,但性格截然不同。红梅是往人堆里凑,红军是见人就躲。看到红军,孩子们就起哄,说什么都有,没好话。红梅也在其中,还是带头的。这天中午,红梅找不到说话的,往家走,在胡同口碰到从外面回来的红军。天刚放亮,红军就出门捡拾东西。他背着的麻袋鼓鼓囊囊,手里攥着一根光滑的木棍。红梅拦着红军,让他把木棍交出来。红军不肯,红梅上去抢。红军把红梅推到在地,跑回家了。红梅疼哭了,边哭边破口大骂,你这个傻子死在外面算了,还回来干什么。乡邻们出来看。父亲抬腿一脚,红梅这才收声。

四十年后,香港回归没多久,文红军走丢了。这时的文红梅已是快五十的农村妇女,生育了三个儿子,最小的老三虽未成年也已从初中辍学,去建筑队当水泥工贴补家用。红梅的父母在前些年相继离世,大哥红军独自住着老宅,弟弟红兵住在村北边的砖瓦房里,每隔几天来给大哥送干粮。究竟文红军何时走丢的,已不可考。红梅的大儿子王前进和小儿子王奔跑参加了寻找的队伍,二儿子王进步没去,他因偷盗正在服刑,出狱还要再等两年。文红兵带着两个外甥四里八乡贴寻人启事,过了半个月仍杳无音讯,寻人这事就此作罢。文红军有到处跑的习惯,他走丢了并不奇怪,如果非说点什么的话,那就是文红梅没想到他会在四十年后失踪了。难道不应该时间更提前一点吗。

文红梅二十岁那年嫁给了镇上的王建设。王建设的父母死得早,和孤儿无疑。他还有个怕老婆的哥哥。婚后,嫂子把王建设赶了出去。有一两年的时间,王建设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村里看他可怜,帮他搭建了个窝棚。简陋程度,只能说比猪圈强一点。后来王建设被招进工厂,成了一名工人。这也是父母做媒,让文红梅嫁给王建设的主要原因。在父母的帮衬下,王建设和文红梅有了自己的新屋,虽然墙是土坯,可也没再去奢求的。品尝到了无依无靠的艰辛,在王建设的努力下,文红梅一连生养了三个儿子。确实有点人丁兴旺的样子了。王建设要上班,三个儿子照看不过来。文红梅照顾小的,把大的扔给父母。王前进和王进步都是在姥爷家长大的,话多这一点随文红梅,和谁都能聊起来。文红军长年累月捡拾的瓶瓶罐罐,都被他俩偷摸着卖掉了。文红军拿着棍子打他俩,也不管用。兄弟俩挨打后,就跳起来骂文红军,说他死不出好死来。

儿子没长大前,生活仅靠王建设的工资,日子虽然过得辛苦,但文红梅觉得有盼头。人是生产力,何况是三个儿子。可是文红梅想不到的是,儿子多了,带来的麻烦也不少。先说大儿子王前进,秉性像文红梅,话多到令人窒息的地步。这也没办法,话多是毛病也不是毛病,总比哑巴好吧。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王前进的话多成了毛病。可也有人能接受,但王前进眼光高。相亲没有上百次,也有七八十次,都无功而返。同龄人有的都抱上孙子了,王前进还是光棍一条。这时,也没人给他说媒了,他的要求也低到是个妇女就可以。但也没人和他过。除了话多这一点,王前进还有酗酒的毛病。年轻的时候,不喝酒,只是话多,找不到媳妇,他也心急,只能借酒消愁,愁没消掉,还把自己身体喝坏掉了,腿脚疼得下不来地。二儿子王进步年轻的时候不正干,因偷盗坐了四年牢。出狱后,品行端正了,去东北干了半年,没赚到什么钱。之后一直在附近的工厂打工,随着两个女儿的出生,入不敷出。在三十八的年龄,操起了厨师的营生,在一个工厂的门口摆摊卖炒菜,日子红火了起来。先是三轮车,后来买了废旧的车途大巴车,改装成小型的饭店。文红梅家里的大小事务,多指望儿子王进步。刚过五十岁,王进步检查出了肺癌,和长期烟熏火燎脱不了干系。又过了一年,王进步死了。三儿子王跑步,是文红梅的儿子中,最先死掉的。王跑步的儿子还没出满月,老婆就和他过不下去了。离婚后,文红梅照看孙子。附近大大小小的工厂,都留下过王跑步工作的身影,长则几个月短则半天。他脾气暴躁,和同事打架,与领导顶嘴,都稀松平常。以至于到后来,王跑步这号人,没单位要他。王跑步不担心,他爹王建设有一个月两千不到的退休金,生活还是能过去的。王跑步爱好广泛,打牌赌博不说,夏天下河捞鱼,秋天去野地抓兔子,冬天在家养鸽子,虽谈不上精通,但都入了门。王跑步脑溢血死掉的那年,他儿子上小学二年级,父亲王建设患小脑萎缩神志不清已有两年。冬天离过年还有三天,王跑步在区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跑完了三十七年充满争议的人生短途。文红梅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天喊地,质问老天爷,为什么该死的不死呢。这里的该死的,指文红梅自己,也指其配偶王建设。在余下的人生中,没想到儿子王跑步,她总是对着神志不清的王建设说出这句话。希望他能有点自知之明,尽快驾鹤西游,不要拖累自己。可另一方面,王建设死了,没有他的退休金,生活上又捉襟见肘,红梅内心很矛盾。

五十五岁后,文红梅的生活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一是,照看两个孙女一个孙子。二是,照看丈夫王建设。第一个阶段,文红梅身体尚可,虽然累,但心情愉快。第二个阶段,文红梅暮色沧桑,血压高,腿脚不灵便,守着王建设每时每刻不在愤慨中度过。年龄大了,文红梅声调高亢,话多且密,不减当年。王建设被骂急了,用拐棍照着文红梅的面门打过去。隔三差五,文红梅脸上就青紫一片。文家四兄妹姐弟中,文红梅是最后辞世的。王建设小脑萎缩后,有些偏执,一到冬天,他守着火炉如同守着自己的命根一般,谁都不能上前一步。他一直往火炉里添加炭块,整个房间很暖和。也因此,文红梅的尸体在房间里停放在一个星期,王建设也没察觉,文红梅的皮肤是热的。王建设常年不洗澡,弥漫在房间里的尸臭味,还是区里扶贫办的工作人员来调查走访时闻出来的。

王跑步死后来年的春天,文红梅赶镇上的集市,买了点青菜后,她往回走,碰到年轻时的老相识。两个人站在街头聊天,谈及死去的儿子,文红梅老泪纵横。道别后,文红梅挎着菜筐,回家的路上,想到老相识说她命真苦这话,边走边哭。突然她转念一想,这个老相识不到三十岁丈夫就上吊自杀了,至今还在守寡,她有什么资格说我命苦呢。一抹泪,文红梅觉得自己这日子还能过。

原载于2016年《山东文学》第十期下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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