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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剖析:丰城天价彩礼

今年的春节似乎来得格外早。2019年元旦刚过,离春节尚有一个来月,阳光明媚的珠三角,因为工人返乡,众多工厂被迫纷纷歇业。没几天的功夫,东莞便被沦为一座空城。

1月13日,在东莞市厚街镇某超市给亲戚帮工的李娟,随着返乡大军的潮流,回到了750公里开外的故乡,江西省丰城市荣塘镇。这一天,农历腊月初八,传统的腊八节,天下着冻雨,刺骨的寒风呜呜地刮着,冷得人瑟瑟发抖,但依然架不住媒婆自告奋勇地寻上门。李娟是上午到家的,从下午到晚上,断断续续来了四拨人。

就像路边候车亭临时避雨一样,大家彼此不太认识,却可以围坐在李娟家的火炉旁谈笑风生。话题自然是从天气开始,大家集体讨伐这眼皮底下连成线的檐雨,烦煞人啊,一个多月,下起来没完没了,也不知过年会不会转晴。聊完天气,媒婆便熟练地步入主题——相亲。

对于相亲,李娟一点都不陌生,甚至有些麻木。李娟1998年出生,刚满21周岁的她,却有两年的相亲史。头一年,只有19岁,还有些闹着玩的成分,第二年多了一些认真,整个春节走马观花,看了不下50个崽哩,却始终无法如愿。今年,父母上紧了,早早地催促李娟回来,趁着过年这几天,一定要把婚姻大事落实。他们还说,错过这个春节,你就成老腌菜,没人要了。李娟知道这话儿多半是调侃,自己长相俊俏,尤其是168厘米的海拔,在身材普遍矮小的江西妹叽里面,条件颇为出众,怎么可能找不到老公呢?然而,眼瞅着同村年龄相仿的姐妹们纷纷嫁出家门,她多少也有些坐不住了。

这次前来相亲的四个崽哩,李娟没看中一个。第一个,李娟委婉地拒绝了,说自己年纪尚小,想在娘身边再赖两年。第二个,在媒婆的怂恿下,碍于情面,在房间里单独和对方不上油盐地聊了几句。第三个,坐下不到两分钟,天气还没聊完,李娟起身说去楼上解个手,再也没有下来。第四个,李娟在楼梯口偷偷望了一眼,见对方矮自己一大截,且一脸稚气未脱,心里不由暗笑:“娘带崽!”

第二天一大早,李娟正沉浸在睡梦中,被母亲急急地叫醒,今天荣塘逢墟,早点赶去相亲,早起的鸟儿有食吃。李娟尽管嘴里嘟囔着,我又不是牲口,去那儿干吗?手里却丝毫不敢怠慢,一番精心梳妆打扮后,和母亲骑着电动车赶到荣塘集镇上,正式成为相亲大军中的一员。

显然,母亲是有备而来的,她早把李娟托付给了本镇最有名的媒婆刘大嘴。刘大嘴和李娟的姨娘同村,关系融洽。刘大嘴很忙,直言春节是她赚钱的黄金时段,如果不是看在李娟姨娘的面子上,她不可能专门抽出一天的时间来伺候李娟一个人。刘大嘴认真打量李娟一番后,笑得合不拢嘴,说,长得这么客气标致,荣塘街上肯定抢得起灰,还愁找不到如意郎君?都包在我身上了。就这样,李娟、李娟母亲、李娟姨娘组成一个考察组,在刘大嘴的指挥和引荐下,频频检阅来自十里八村的年轻崽哩。

尽管天空飘着细雨,寒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但相亲的队伍依然人头攒动,市场般繁闹。各个饭馆商店、万米渠道、银行门口、市场走廊,相亲者或在媒婆的蛊惑下,或在父母的挟持下,或在亲友的游说下,三五成群,络绎不绝,一步一景。

由于男众女寡,资源紧俏,妹叽多半是一脸矜持,挑肥拣瘦,不温不火。崽哩这厢,大部分人低眉顺眼,只待妹叽一点头,立马谈婚论嫁,像抢一样,深恐夜长梦多。尽管时间短促,但相亲也不是毫无章法,用李娟的话总结起来,其秘诀是一观二问,讲究快准狠:

一观,是看崽哩长相、身高、学历等条件是否合乎心意。就李娟而言,非高非帅的后生小伙,很有可能止步于此。

二问,先问崽哩家庭经济状况。家里新盖了小洋楼,装修有模有样,这是最低要求;如果再有一部小轿车,20万以上,那就更好;同时还在丰城市区购有商品房,或者在外经商租有200平米以上的店铺,则是好上加好。然后问崽哩家庭结构,三兄弟免谈,两兄弟一般不考虑,一兄弟最佳;父母年轻身体健康,可以加分;父母体弱多病,外有七老八十的爷爷奶奶卧床不起,基本上没戏。

相亲的过程,是李娟头脑高速运算的一个过程,她会根据以上诸多情况给男方打一个综合分,决定自己说Yes还是No。由于李娟外形条件出众,几乎每一个崽哩见了都是眼前一亮,毫无招架之力,急巴巴地等着她表态。李娟像一个极其负责的老师,面对自己学生一遍又一遍修改过的作业,总是苦笑着说No。

刘大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原以为凭借李娟出众的条件,这八千块钱的介绍费赚起来不费吹灰之力,没想到这丫头外表文静,却如此难缠。临到下午,她仿佛突然记起了什么,一拍大腿说,娘哎,我晓得了,你想找一个聊得来的,对不?

李娟点了点头。

刘大嘴立刻眉开眼笑地说,怪不得,我打电话叫一个人来,这次保证你满意。

半个小时后,杨杰急匆匆地站在了李娟的面前。

杨杰毕业于宜春学院,身高175厘米,在某村小教书,今年27岁,单身狗一枚。杨杰平日酷爱写诗,每次相亲,会随身携带两本自己写的诗集,自信有朝一日能因诗结缘。然而,五年下来,没遇到一个Yes。每个妹叽只关心他薪水几何,对诗嗤之以鼻。

在杨杰的心目中,谈婚论嫁最重要的是人本身,学识才华、性格特点、兴趣爱好、修养品德等精神元素,才是两个人相识的机缘,相恋的基础,相爱的原色。真正意义上的婚姻,是因为人打心眼里爱上了人,时时刻刻想见到他,想和他厮守在一起,想同他天长地久,身心合一,心贴心肉贴肉的那种永不分离。于是,她挽着他的手,步入婚姻的殿堂。至于物质条件,完全是可有可无,即使有,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遗憾的是,现在本末倒置,宁愿躲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后座笑。想过更好的生活,没什么不可以,但前提是别把婚姻当交易,把自己当商品,完全去依附对方。在当今社会,很多人嫁的是钱,是人背后的权势,她们会准确无误地把最重要的原色过滤掉,狠心地忽略不计……

面对杨杰滔滔不绝的婚姻观,李娟止不住频频点头。两个人在房间里单独聊了一个多小时,聊得刘大嘴心花怒放。刘大嘴心想,总算妥了。

没想到最终结局像电影一样突兀。望着杨杰沮丧而去的背影,刘大嘴心有不甘地问李娟,要不你们先加个微信,再接触一段时间看看?

李娟抿了抿嘴唇,望着雨中夜色渐浓的荣塘集市,答道,不了,这个人是鸦片,一旦陷进去了,一辈子也戒不掉。紧接着,李娟像一尾脱水的鱼,虚弱地吐了口气,幽幽地说道,要是他年薪五十万,该多好啊。

回到家吃过晚饭,李娟和母亲大吵了一架。

李娟质问母亲,每个来相亲的,你都要盘问人家有没有姐妹,年纪多大,是否婚嫁,你什么意思?

母亲跌坐在沙发上,佯装看电视,脸色极不自然。

李娟一把抓过茶几上的遥控器,摁灭了电视,怒不可遏地说,你不要当我是傻子,我现在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不可能重复你们的老路。

母亲惊恐地望着李娟,说,你想让我们家绝代?

李娟嗓门大了起来,反问道,早就和你们说了,儿女都一样,我可以生养,怎么能说是绝代呢?

李娟的母亲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那真不一样。

李娟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说,你们不能为了儿子的婚姻,去牺牲女儿的幸福。

李娟的父亲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闷闷地抽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娟上面有一个哥哥,叫李虎,1989年出生,憨厚老实,性格木讷,踢两脚都放不出一个屁来。他和李娟的父亲站一块儿,两父子像复印机里钻出来的。李娟的父亲当年也是因为老实胆小,娶亲时四处无门,后经旁人指点,在荷湖山区找了一户人家换亲,哥哥娶姐姐,妹妹嫁弟弟,姑嫂对调。虽然现在李娟的家境还算殷实,自建了一栋三层半的小洋楼,父母也身强力壮,种田之余四处打散工,起早摸黑下来,一家人吃喝不愁,但这不代表就可以找到老婆。如今妹叽眼刁,李虎相了三年亲后,连媒婆也懒得登门了。

李娟忍不住嘤嘤地哭开了,哭了好一会儿,对母亲说,你晓不晓得,你们的婚姻给我造成了多大的童年阴影?我从小饱受同学们的嘲笑,每次面对你弟弟,我总是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叫舅舅还是姑父?

李娟的母亲吃惊地望着自己的女儿,不敢吱声。

李娟继续哽咽道,不管是你还是姑姑,其实都是牺牲品,我觉得这个家庭对你们实在是不公平。

李娟的母亲闻言一愣,百感交集地望着自己的女儿,泪水唰地涌了出来。

这时,头顶忽然飘来一阵歌声,空旷缥缈,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让四周一下子陷入冥寂荒凉之境:

很远的地方有个女郎

名字叫做耶利亚

有人在传说她的眼睛

看了使你更年轻

如果你得到她的拥抱

你就永远不会老

为了这个神奇的传说

我要努力去寻找

耶利亚神秘耶利亚耶利耶利亚

耶利亚神秘耶利亚我一定要找到她

这是童安格的《耶利亚女郎》,李虎最喜欢的一首歌。以前,李虎经常在电脑上反复播放,李娟没太在意,而此时此景,她突然有了诸多感触。

第二天,天尚未亮透,懵懵懂懂间,李虎被李娟吆喝着起床了。两兄妹冒着濛濛细雨,共骑一辆电动车,急匆匆地赶到姨娘的村上,拍开了刘大嘴的家门。

刘大嘴见到李娟,愣了一下,笑嘻嘻地问,想通了?

李娟说,昨天一口气看了15个,还没有成,真不好意思。

刘大嘴倒是不以为然地说,你这算什么,经我手的,最高纪录是一天相了28次亲,看了27个男的。你以为做我这行容易呀!

李娟惊讶地问,为什么是27个男的?

刘大嘴得意地说,我老眼昏花,重复安排了一次。

李娟听了,浑身顿感轻松了许多,说,昨天看了一天,脑袋都成浆糊了,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今天想歇一下,为你介绍一单生意。说着,李娟把身后的哥哥拽了出来。

刘大嘴打量了李虎两眼,呲牙笑了,对李娟说,这是你哥哥吧?你姨娘早几年前就托付给我了,相了十几次,我真尽力了,实在是没有办法。

李娟撒娇一样说道,那我不管,你这么有名的媒婆,四乡八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怎么可能会没有办法?

刘大嘴解释道,你长期在外面,不晓得现在妹叽有多缺。曲江镇那边有个精神病,外表看起来文文静静,嫁一家退一家,每家都不信邪,至今嫁了七八家,光媒人介绍费都有上十万,我和你姨娘关系这么熟,能把这样的人往你家领?

李娟笑而不答。

刘大嘴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娟一眼,低声道,不瞒你说,昨天我就看出来了,你娘的意思很明显,想换亲,你同意?

李娟认真地摇了摇头。

刘大嘴认真地摊了摊手。

李娟说,我给你两万块钱介绍费,你自己想办法。

刘大嘴撇了撇嘴。

李娟咬了咬牙,说,三万。

刘大嘴瞟了李娟一眼,说,二婚亲,行不?

李娟反过头问自己哥哥,二婚亲,行不?

李虎害羞地点了点头。

三天后,也就是1月18日,农历腊月十三,在铁路镇集市上的一家饭店里,刘大嘴安排男女双方见面。男方这边有李娟、李虎、李娟的母亲和李娟的姨娘,女方那边只有女人孤零零一个人。

女人叫许琳,今年35岁,隔壁崇仁县河上镇人,两年前丈夫因交通事故去世。许琳虽然大李虎5岁,但长相清秀,一点也不显老。这一点,李娟全家倒是能够接受。关键是许琳有两个拖累,一子一女,儿子12岁,女儿8岁。

许琳很坦诚,说她手下还有一个小叔子,今年32岁,有些智障,也找不到老婆。小叔子经常骚扰她,家公和家婆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巴不得她直接嫁给小叔子算了。她出来相亲,也是迫不得已。

刘大嘴介绍道,许琳这是第四次相亲,前三个都是嫌弃男方家庭关系太复杂而没有同意。我把你们家的情况如实和许琳说了,她很满意。

许琳点了点头,说,我改嫁到你们家,是想过正经日子,我又不是十八岁,没资格挑挑拣拣。只要男方老实顾家,一心一意对我好,一家人和和气气,我就知足了。

李娟一家人相互欣喜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李娟问,那你有什么条件?

许琳说,彩礼钱20万。我是这样考虑的,我以后嫁到你们外县,肯定在照顾娘家父母上不能周全,我想给他们10万。另外再给婆家10万,不管是赡养家公家婆,还是给小叔子娶亲,我都应该尽一份力,你们就当是为我赎身吧。另外,儿子我想留在婆家,每年给一万块钱抚养费,直到他长大成人,女儿反正以后要嫁出去,我带到你们家,跟你们姓。其它就没有什么,二婚亲,也不图什么热闹,你们打挂爆竹,象征性摆两桌酒,我光人来就是了。

许琳的话让李娟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的条件,看似合理,实则有些苛刻。

许琳笑笑,说,你们自己考虑清楚,我只想说一句,钱是人赚的,我既然想嫁,就得对方方面面负责,嫁得心安。

李娟的母亲接过话茬说道,你别见怪,我想问一下,你结过扎吗?

许琳看了李娟的母亲一眼,严肃地说,姨娘,婚姻大事不能乱开玩笑,我知道你们娶亲的最终目的,如果我不能生育,我许琳怎么有脸在你们家待下去?我已经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健康聪明。这样说吧,一句话包总,只要不是男方有毛病,如果不能生育,我负全部责任。

李娟的母亲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时,刘大嘴打圆场说,许琳的情况我是摸得一清二楚,能够娶到这样好的女人,是福气。再说了,都是熟门熟路,我不可能随便把人介绍给你们,出了问题就包在我身上吧。

李娟一家正在琢磨该如何讨价还价时,许琳又说话了。她别过脸对刘大嘴笑吟吟地说,我听说李娟答应给你三万块钱介绍费,她为哥哥的这份心,让我感动,这妹叽聪明伶俐,和我做姑嫂,我喜欢。刘家姨娘,要不这样,其实你也不要承担什么风险,都二婚亲了,一两句话的事情,简简单单,也不需要跑来跑去,我看介绍费能不能减为一万?我嫁过去是正经过日子,如果成了,说来说去,钱还不是变相由我许琳来出?

刘大嘴支支吾吾,表示很为难。

许琳的话颇为感人,让李娟顿时下了决心。李娟对刘大嘴说,许琳的话有道理,你不能光图一单生意,我也要嫁人,还不是你来做媒?

李娟的姨娘也在一旁劝道,这是我亲姐家的事情,你就当是做好事,积德行善,你要是答应,现在就定盘子。

刘大嘴捂嘴乐了,说,才小半天的时间,你们就把媒人丢过墙,联手对付我来啦。好,那就这么定了。

李娟又安慰母亲道,放心吧,彩礼钱我来出。

你来出?

当晚回来,李虎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通宵达旦地播放着那首童安格的《耶利亚女郎》。李娟半夜起来解手时,忍不住掏出手机百度了一下“耶利亚女郎”究竟是何方神圣。

百度上显示——

在古时的新疆,有一个叫丽石答娜的王国,老国王的独生爱女,绝世美丽,名叫耶利亚。从来没人见过耶利亚公主的真容。人们传说,只要她的眼神掠过天空,丽石答娜漫天的风雪就马上停止;只要她的手指拂过大地,丽石答娜的花朵就马上开放;只要她的嘴唇轻轻微笑,整个丽石答娜就为她倾倒。

耶利亚每天站在露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求婚者,心如水一般平静,眼睛如冰一般冷淡。她坚信总有一天,自己的爱人会带着比白云还洁白的灵魂出现在她的面前。

李娟还注意到,歌曲的作者和演唱者童安格出生于1959年,1989年把这首歌唱红海峡两岸,刚好30岁整。而哥哥李虎正是出生于1989年,听这首歌多年,也终于在30岁,即2019年的今天,找到了他的“耶利亚”。这一切,冥冥之中,似乎隐藏着某种鲜为人知的宿命感。

李娟反复听着楼上的歌声,不由轻轻地跟着哼唱起来。

1月21日,农历腊月十六,刘大嘴趁着晚上的空闲,来了一趟李娟的家里。刘大嘴通过微信视频,和许琳定下了结婚的日子。许琳说,我在这边过完小年,农历二十五去打结婚证,二十六过门。

刘大嘴把婚期定好后,特意上楼坐在李娟的房间里,两个人聊了一阵。

刘大嘴说,像你这样鬼灵精的妹叽,确实少见,我都恨不能娶你为儿媳妇,可惜啊,我两个儿子结婚了,没这个福分。

李娟本想谦虚几句,但见刘大嘴一脸的真诚,便不好说什么客套话了。李娟叹了口气,说,尽管现在男多女少,崽哩娶亲难,但妹叽嫁人更不易,总不能阿猫阿狗随便找一个吧?

刘大嘴说,我想听听你的心里话,你究竟想找什么样的?

李娟说,理想中的,当然是二十几岁的年龄,四十几岁的阅历,六十几岁的财富,这可能么?其实,我也迷茫,也矛盾,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样的,不知道幸福在哪儿。上次相亲的人里面,有些人不想谈,有些人不敢谈。说来说去,我是怕掉进坑里,把自己一生给葬送了。

刘大嘴说,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想精神和物质尽量平衡,对吧?

李娟听到从刘大嘴的嘴里蹦出“精神”和“物质”这两个词语,大为惊讶。刘大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做媒婆都快十年了,什么人没见过?现在这年代,媒婆早不是只会跑腿的小脚老太太,也需要知识化专业化了。

李娟说,我高中毕业后,一直在东莞帮亲戚打工,多少见了一些世面,结果弄得现在高不成低不就。找本乡本土的,担心一结婚就困死在家里,生活也不习惯。找外地的,又担心婚姻不牢靠,最终苦了自己。

刘大嘴问道,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假如精神和物质无法两全其美,你挑哪一边?

李娟愣怔了好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物质。说完,神色黯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人总要吃饭吧。

刘大嘴由衷赞道,啧啧,你太懂事了,我们俩算是有缘,你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也不要满大街相亲了,有合适的,我会领到家里来。

李娟听了如释重负。

农历腊月二十,来自河洲街办的熊鹏被刘大嘴隆重地领进了李娟的家门。熊鹏矮矮胖胖,初中毕业,能说会道,独生子家庭,和李娟同年。他们全家在广东中山独资开了一家两千多平米的超市,手头有两部车,在中山当地买了一套商品房,在丰城新城区也有一套,又在自家村上新建了一栋别墅。听到刘大嘴打包票说李娟是百里挑一的好妹叽,熊鹏、熊鹏的爷爷、奶奶、父母和姨娘、姑姑,老老少少七个人,组团前来考察。

一过目,熊鹏这边集体表示满意,诚如刘大嘴所言,李娟要文化有文化,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要聪明有聪明。

然而,李娟对熊鹏的外形不是很满意,谈了半天也不见反应。刘大嘴急了,一把将李娟拉到屋外的墙角处,低声说,长得飘帅,跟花心大萝卜一样有鬼用,中看不中吃,还拴不住。马云帅吗?我老公帅吗?过日子,要讲究实用。

李娟不死心地问,就没有更合适的?

刘大嘴搂着李娟的肩膀,亲昵地说,我懂你的委屈,但这么好的东家,全丰城打灯笼难找,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了。

李娟终于点头。

点头归点头,李娟提出所有的条件按常规走,由刘大嘴说了算,但必须再加20万,因为她答应哥哥过几天娶亲的彩礼钱由她来负责。

熊鹏一家财大气粗,倒是爽快,不容刘大嘴开口,自己便提出彩礼68.8万,见面礼1万,小看(定亲)3万,外加“四金”(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媒人钱2万也由他们来负责。

男方如此大度,让李娟一家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熊鹏的父亲对此解释道,熊鹏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也相了上百次亲,李娟是头一个让他满意的。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得表示出最大的诚意,反正就一个儿子,儿女头上,婚姻是大事,人生只有一次,就风风光光走一回吧。

最后,双方约定农历腊月二十七小看,二十八结婚。

这样的结局,让数年来忧心如焚的李娟父母喜出望外。就连李娟本人也没有想到,她和哥哥相差九岁,居然婚事几乎将同时举行。

是的,年前的农历二十五,兄妹带着各自的伴侣,一起去民政局打结婚证,一起去市区拍婚纱照,一起去商场采办床上用品和嫁妆。

农历二十六,遵照许琳的嘱咐,李娟家一再缩减名单,在家里摆了六桌酒席,宴请族人和亲戚,简单走了个过场,算是把婚结了。

农历二十七,熊鹏租了两辆旅游大巴,将上百号李娟家的亲朋好友和村人拉到家里,一口气摆了18桌。酒席上,大家推杯换盏,夸赞李娟命好,一结婚就掉进了白米箩里,从此吃香的喝辣的,少奶奶一样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农历二十八,2019年2月3日,熊鹏带领四辆奔驰车和十四辆其它轿车组成一个车队,浩浩荡荡,鼓乐齐鸣,把一身红艳艳的李娟接到花园酒店,两个人举行了盛大的西式婚礼。88桌声势浩大的酒席,外加软包中华烟和五粮液酒的接待档次,刷屏了丰城当天的朋友圈。

除夕之夜,李娟彻夜无眠。她打量着熊鹏一家陌生的楼上楼下,感叹自己的“超市爱情”,从彼此陌路人到洞房花烛夜,只用了九天的时间。

九天前,她对自己由一个超市的收银员华丽转身为另一家超市的老板娘,几乎是浑然不知。而自己这次回家,本来是想陪父母好好过个年,没想到穿越一样闯入了另一个家庭,而且周边全是陌生人。

如此总总,让她惶惑不安,深感命运的诡异。

李娟和熊鹏未来的命运会怎样?只有交给时间来回答,谁也无法预知。不过丰城近几年的离婚率居高不下,离婚登记处总是川流不息,让人无法盲目乐观。

元宵节过后的阴历二月底,在广东中山市某镇的一家咖啡厅里,我和李娟面对面坐着。不远处,便是她婆家的超市,生意倒也红火。按辈分,李娟叫我“表叔”,是我一个拐了弯的亲戚。她主动约我,说想和我说说心里话。

最初的一个多小时,李娟讲述了她和她哥哥李虎各自婚姻的来龙去脉。当然,听众只有我一个人。我默默听完,望着李娟一脸的忧心忡忡,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一个挺有灵气的姑娘,没想到春节回一趟家,居然也自投了买卖婚姻的罗网。

江西的彩礼臭名昭著,在网上被评为全国之最。在江西境内,丰城更是重灾区,起步价普遍在25万元以上,近几年来更是愈演愈烈,包括李娟在内,2019年春节已经冒出了十几个68.8万元,据说这还不是最高纪录。

彩礼自古有之,本来是婚姻约定时男方馈赠给女方的聘礼,象征名花有主,明媒正娶。然而现在已异化成买卖,坐地起价,越来越高,远远超出了男方的承受能力。这种现象,远非丰城特色抑或江西独有,而是来势凶猛,肆意席卷蔓延,全国山河一片红。

越贫困,彩礼越高。农村地区更是过犹不及,民间智慧尽情展现,发明了“万紫千红一片绿”“三斤三两”“一动不动”等说法,好听易记。但算来算去,无一例外,动辄十几万元。在河南某地,更是荒唐至极,以女方学历定价,本科15万元,大专12万元,中专10万元,早已偏离了彩礼的初衷。天价彩礼在很多地方日渐成为社会热点,“婚不起”让普通老百姓苦不堪言。

2019年2月19日,也就是李娟结婚半个月后,《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做好“三农”工作的若干意见》正式对外发布。作为2019年中央一号文件,在谈到加强农村精神文明建设时,特别提到,要“对婚丧陋习、天价彩礼、孝道式微、老无所养等不良社会风气进行治理”。

这是“天价彩礼”头一次荣登中央一号文件,说明高层已经在高度关注。天价彩礼看似自愿,实则无奈,背后折射出诸多乡村治理困境。要想三言两语破解,谈何容易!为了遏制天价彩礼,一些地方政府痛下决心,立过不少规矩,比如河南兰考某街道贴出规定:“订婚彩礼不超过两万元,索要彩礼过多者,交公安机关调查,严重者以贩卖人口或诈骗论处。”可惜的是,这些规矩最后均过眼云烟,不了了之。道理清晰明了,女儿是人家的,不是国家发放的。在婚姻市场,女性占主导地位,有彩礼就嫁,没彩礼免谈。所以,对于底层百姓来说,物以稀为贵,与其一味指责和强烈抨击,缘木求鱼,还不如直面现实拼速度,尽快下手抢一个,否则起个大早,赶个晚集,黄花菜都凉了。

何谓现实?在丰城,你拥有俊朗的外表,乡下小洋楼,城里电梯房,外加一部二十万的小轿车,可谓生活优渥,条件出众。但要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老婆,依然得遵从习俗,老老实实准备三十几万的彩礼、“四金”和见面礼钱、“小看”的钱,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钱交清了,妹叽才会答应去打结婚证,举行婚礼仪式,宴请亲朋好友见证所谓的爱情。这样一场婚姻买卖下来,没有五十万打底恐怕扛不住。

早年,我一个堂叔娶亲,女方娘家提出彩礼一包扎三千元,我那每天早上五点钟起来捡两筐猪粪的叔公,听后暴跳如雷,不解地问,猪肉才多少钱一斤,你们怎么能要这么贵?按照他的算法,一斤猪肉三块五,一斤妹叽却要三十块钱,荒唐啊,这买卖简直没有天理。如今,我那叔公作古多年,根本无法预想现在的世道。

2016年,我一个同学的儿子,和一妹叽情投意合,却因彩礼钱太高双方终止往来,两年后,兜兜转转一圈下来,崽哩对妹叽依旧念念不忘。父母拗不过,托媒婆重新上门,没想到随着行情,彩礼又涨了五万元。这种笑话之所以能在现实生活中出现,主要是丰城人骨子里相互攀比的陋习在作祟。

彩礼随行情上涨,行情在哪里?

无非是有样没样,看看世上,左右隔壁娶亲嫁女,都是活镜子。只能比别人高,最多是持平,绝不能低于人家,这是女方在彩礼谈判时秉持的心态。未来的岳父大人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女儿不缺鼻子不瞎眼,凭什么比别人不值钱?我又没问你多要,只是添了五千块钱,争口气而已,有何不妥?于是乎,你添一,我加二,所谓行情,就这样在众人的哄抬下,芝麻开花节节高。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如果有强大的经济实力作后盾,尚且有情可原,关键是大部分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娘家彩礼如此,婆家婚礼亦是如此。你用宝马接新娘,我请奔驰。你一部,那我两部。你上金圣烟,我改芙蓉王。你摆酒十二个菜,我十四个,谁会矮过谁?即使在乡下有人公开反对,说这是变相为难后来结婚的人。那好,我上十二个更扎实的菜。

不能让人家笑话,这是婚姻双方共同的底线。所谓人家,多半指亲戚之间、同村之间、同族之间有过节的“假想敌”。更悲哀的是,明晃晃的“假想敌”,有时就是亲兄胞弟,自家姊妹。米筛大的天,成了他们眼里的世界。

天价婚姻大行其道,直接催生了一个新兴的职业——媒婆。

媒婆,也叫媒人,但根据我对文字的嗅觉,两者还是有本质区别。以前做媒,积德增寿,也称做好事,了不起吃两顿饭,或者男女双方象征性封个红包,被尊为月下老人。现在,做媒明码标价,介绍费随彩礼水涨船高,每撮合一对至少八千元,一两万也不是新闻。像刘大嘴这样的媒婆明星,光做媒就可以养活一个家,年收入高达十几万。媒妁之言是丰城的老传统,现在也未退出历史舞台。有时双方自由恋爱,不需要外请职业媒婆,媒人多由自家姨娘、舅母充当,即便如此,六千块钱的介绍费依然得照给无误。

试问,丰城有几个家庭经得起这般折腾?

家境殷实,尚可勉强对付。倘若家境一般,建房后手头所剩无几,为了儿子不打光棍,一家后继有人,只能咬着牙四处举债,甚至靠借取民间高利贷打肿脸来充胖子。民间高利贷,月息少则一分五,多则两三分,钱滚钱,利滚利,一般家庭根本承受不起。以50万为基准,我曾经在两个村庄作过调查,一个村庄有52户,247人,适婚家庭13户,能够掏出这笔现金的,只有2户。另一村庄是大村,情况也差不多,238户,上千人口,适婚家庭有68户,只有10户称毫无压力,另有4户勉强可以应付。

为什么丰城会成为天价彩礼野蛮生长的沃土?

据我观察,这黑锅恐怕还得让荣塘人来背。荣塘人号称丰城的温州人,几乎挨家挨户出去,以开服装店为荣。尤其是新世纪前后,精明能干的荣塘人,遍及珠三角和海南岛每一个乡镇和工业区。这话丝毫不夸张。举一个例子,我母亲纯文盲,大字不识一个,也不会说普通话,更不带手机出门,千里迢迢来到东莞,我却从不担心,任其出入。因为我告诉过她,一旦找不到家,只要看见有卖衣服的店铺,用荣塘话求助,保证可以找到老乡。由此可见,荣塘人的存在感是何其强悍。

据我估算,八万荣塘人,近两万户,最高峰时在外拥有近八千家以服装经营为主的店铺。同时,亲戚牵亲戚,朋友带朋友,使得周边的拖船、孙渡和观上等乡镇闻风而动,至少催生了上千家同类店铺。

在这数以万计的从业者中,出生于60末70初的年轻人是当年店铺兴起的主力军。所谓开店,无非是脱离田地之役,谋条出路安顿自己,和打工一样,常年在外东飘西荡。他们的婚姻,自然简化成速配,店铺是获取妹叽青睐的主要资本。甚至,有些妹叽第一次出远门,就是怀揣未婚夫的照片以及做老板娘的美好憧憬,只身南下海南岛,漫漫未知,数千里之遥。江河滔滔,泥沙俱下,这里面鱼龙混杂,货不对板当然不少,待到生米煮成熟饭,女方悔之晚矣,只能摸着滚圆的肚子认命。

有一个笑话在荣塘流传很广,说某崽哩从三亚回荣塘相亲,自称在那边开了一个摊子(店铺,荣塘话叫摊子),很快有妹叽相中。那年头通讯以写信为主,私人座机稀少,去邮局打长途电话死贵,即使舍得花钱,也不知道打给谁,男方情况一时无法甄别,只能从崽哩身上察言观色。一周后,他们相偕上路,坐上了去海南岛的长途汽车,三天后换渡船到了海口。舟车劳顿,男子安排在海口老乡那里歇息游玩了几天。歇息的过程中,顺带把饭煮熟了。等到小两口你侬我侬地站在三亚红旗街时,女方才发现所谓的摊子,是真正意义上的摊子,在菜市场门口巴掌宽补鞋的地摊。

这样的笑话多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荣塘人,便发明了以彩礼当押金的做法。时间稍微一长,便在整个丰城普及开来。因为大家不约而同地发现,对于年轻人大面积外流的丰城来说,开店也好,打工也罢,倘若按照传统的“一年小看,两年大看,三年结婚”的婚配模式,早已雨打落花,物是人非。

我有一个同学的表弟,1997年春节回老家相亲,当时他在苏州一家外资厂打工,见多识广,人也长得帅气。不可思议的是,他和他老婆的第一次,居然发生在相亲过程中。当时,两人相亲是在女方家里,第一次见面彼此颇有好感,于是媒婆说,你们去房间里坐一坐,好好聊聊。

这一幕,在丰城习以为常,是早年相亲的常规节目。正是在女方的房间里,连门都没有拴,隔着一扇木板墙,一群人在外面喝茶闲聊,笑声朗朗,里面却乱云飞渡,把事给办了。我不知道崽哩是如何花言巧语以及霸王硬上弓的,我只知道女方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在家里地位低下。

还好,他们最终走到了一起。

以上虽是个案,却引起了我的思索。传统的婚恋观念在九十年代后期迅速转变,主要原因是男少女多,通讯不畅,崽哩常年在外,妹叽窝在家里很少流动。除了春节的短暂交流,便是天各一方,聚少离多,女性在择偶中明显处于弱势,有时还真处于“死了张屠夫,就没有猪肉吃”的异常尴尬。在这种背景下,闪婚是现实所迫,彩礼则是应对之举。无论是天花乱坠,还是信誓旦旦,最起码钱抓在女方手里,心里会安慰许多。

很多丰城人常年在外打拼,甚至小有成就,却很难融入当地社会,既无朝夕相处的朋友,也少有接触外地女孩的机会,加上文化的固守与习俗的偏见,很多人只能回老家相亲。

随着物价上涨和女孩资源越来越少,彩礼由开始的数千涨到新世纪后的数万,让人应接不暇。特别是进入2010年以后,男多女少愈加明显,丰城的彩礼一路飙升,从十几万到二十几万再到三十几万,和飞天茅台酒一样,一年一个价,几乎停不下来。客观来说,现在彩礼的意义,早已脱离了荣塘人当押金的狭义范畴,而是在男方展示经济实力和婚恋诚意的基础上,更具有广义上买卖交易的畸形发展。

当年一些靠花言巧语骗娶老婆的荣塘人,如今儿女正处婚龄,天价彩礼让他们备受折磨。全家奋斗一辈子,虽然人后省吃俭用,人前不缺风光,但始料未及的是,大儿子结婚尚可应付,到了二儿子身上便元气大伤。很多人操劳一辈子,无非是为了自己娶上老婆,然后再帮儿子娶上老婆。所谓儿女头上,婚姻大事,只不过娶的是儿媳,玩的是儿戏。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

和其他地方不同,天价彩礼在丰城属于普遍现象。这种现象,不同于江浙鲁个别土豪的炫富行为,也不是北上广城市生活资源的必需配置,而几乎是全民主动出击,集体被动裹挟。尽管文中“李娟”等人物用的是化名,但他们的悲欢喜忧,在丰城颇具代表性,属于90后一代人的荒诞经历,大把人可以对号入座。

曾经有大龄单身狗酒后吐真言说,在丰城娶老婆太贵了,批发贵过零售。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他何出此言。

他扳着手指算给我看,一个女人了不起用35年,没有五十几万恐怕连边都沾不到,就以每年平均100次计算,一次怎么也得150块钱以上吧?靠!比火车站的发廊贵多了。

他的实用主义,让我实在是无法苟同。

因为丰城的彩礼闻名全省,乃至全国叫得上号,最近两年,众多抖音视频、微电影和文学作品,纷纷聚焦丰城天价彩礼问题。

遗憾的是,他们对社会真相置若罔闻,一味追求娱乐性刺激性,将女方父母描述成类似旧社会卖儿卖女的杨白劳,十恶不赦,毫无人性。甚至更为夸张的是,男方父母为彩礼欠下高利贷无力偿还,被迫跳楼或者喝农药自杀。有意回避“陪嫁”这一关键词,对新闻事件的解读浅尝辄止,是这帮好事者闭门造车的共同特点,有些哗众取宠。

平心而论,在丰城,就像有极少数开明的父母不要男方一分钱彩礼,也存在个别家庭确实贫困无路,拆东墙补西墙,挪用女儿的彩礼钱为儿子娶亲。这等行径,往往会遭受旁人指责和舆论讨伐:“连女儿的彩礼钱都敢呷,死绝人毛个,打污哩脸!”除此之外,绝大部分娘家都会选择完璧归赵,甚至倒贴不少——这是丰城为人父母的共识,也是社会主流现象。像李娟的婚姻,尽管谈好了彩礼钱68.8万,但实际上在出嫁时,李娟的父母还是陪嫁了一张58.8万元的存折,对于另外的10万块钱,也许诺以后经济宽裕时补上。用李娟母亲的话来说,儿女都是心头肉,嫁女不是卖女。

靠卖女来养老的伎俩,重情重义的丰城人根本干不出来。那么彩礼钱究竟到哪里去了?

前面说过,因为婚姻属于速战速决,根本不保险,彩礼钱变相作为婚姻保证金存入了银行。有些是抵押在娘家,待到外孙出世后,娘家认为婚姻稳妥了,自然会返还回来。返还是返还,但大部分是私下给女儿,等同私房钱。更多的娘家,会和李娟的父母一样,出嫁时交给女儿一张存折,女儿的名字,女儿掌握密码。也就是说,彩礼钱由家公家婆出,在娘家只是过了一下手,最后变戏法一样进了女方的腰包。说到底,所谓彩礼,就是一种名正言顺的赤裸裸的啃老。

其实在很多时候,女方也无奈。爱情不是买卖,婚姻不是交易,这道理普天下哪个不懂?谁愿意自己活着活着,一不小心变成待价而沽的商品?

世界变化太快,每个人都在懵懵懂懂地过着每一天。“从前书信很慢,车马很远,一生只爱一个人”的日子早已远去,信息化时代日新月异,让世界变得丰富多彩的同时,也薄情寡义。离婚和出轨,二奶与小三,把现实生活涂抹得光怪陆离,使得女性对婚姻越来越缺乏安全感。女性一旦结婚,就意味着生儿育女、孝敬公婆、勤俭持家,意味着巨大的付出以及彻底滑落到人际链条的末端。所以,从这些角度去理解,女性为了自己的婚姻更有保障,在选择婚姻的同时索取高额彩礼,无疑是一种自私,也是一种自保。

也许有人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这种物质化婚姻进行痛心疾首地鞭笞,甚至列举一大堆例子,苦口婆心地论证彩礼恰恰是婚姻动荡不安的罪魁祸首。我承认,你说的都没有错,且百分之百正确。只是婚姻一旦降临到个人身上,谁都要面对一种毫无诗意和远方的现实:收了彩礼的确不一定白头到老,但给不起彩礼的婚姻,或者不愿意给彩礼的婚姻,又有何幸福可言?

前者尚可赌一把,后者根本不敢赌。

说白了,丰城式婚姻,不一定非谁不嫁,非谁不娶,所谓天作姻缘,不过是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刚好遇见罢了。既然婚姻属于速配,缺乏感情基础,那只能依靠物质来充实婚姻,取悦婚姻,为婚姻保驾护航。千好万好不如钱好。如果自己掌握了一定的财权,在面临婚姻生变、兄弟分家,或想在大家庭寻求强大的话语权,都具有一定的保证,从而获得某种程度的安全感。尽管现在男多女少,实际上在婚后生活中,中国传统的男性占主导地位依然坚如磐石。婚前当块宝,婚后是根草,女性一旦点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婚后地位一落千丈,直至沦为生育机器和洗衣做饭的黄脸婆。

故此我认为,找不到问题的根本,一味指责女方见钱眼开,确实有失公平。但是,无论有多大隐秘的委屈,都不应该成为她们随波逐流的借口。要想婚姻充满童话,首先得自己变得强大。泯然众人矣,只会从卑微蜕变成更卑微。

天价彩礼的泛滥,恶化了社会风气,加剧了家庭矛盾,影响了农村稳定。天价彩礼主导下的婚姻,每个人既是被绑架者,也是始作俑者,既是受害者,也是生乱者。整体来说,百害无一利,没有人成为真正的赢家。

不少家庭在婚礼上风光一把后,生活开始陷入窘境。柴米油盐之忧,锅碗瓢盆之苦,再加上家公家婆的絮叨,让女方在接受现实的同时,逐渐认清了生活的真相。真相面目狰狞,毫无憧憬中男耕女织的诗意,只剩下眼前的苟且。婚前的众多描绘与许诺,均言过其实,泡影般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泡影都不如,因为它压根就没出现过。面对这一切,女方心情焦虑,顿感失落与受骗。

彩礼钱什么时候退,退给谁,成了婚后生活中的焦点,也成了各持不同立场的斗法。有些在家婆眼里明事理的,可能会奉献出大部分,甚至主动问娘家要回来还债救急,帮扶小叔子成亲。也有不少人无法苟同,我为什么要给呀?青春损失一大堆,生活下落不明,连明天在哪里都是个未知数,凭什么让我去做活雷锋,掏完钱再被不明不白地撵出去?在丰城,尤其在乡下,彩礼是众多家庭矛盾爆发的导火索,而家庭矛盾一旦升级为家庭战争,离婚恐怕就为期不远了。

那天李娟在咖啡厅里一脸的忧心忡忡,我最初以为她是婚后焦虑症,没想到详细一问,也是彩礼惹的祸。

这的确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为相对其他小夫妻,李娟还是幸运的,最起码她婆家经济富裕,婚后不至于为彩礼闹得鸡犬不宁。

李娟说,叔,你错了。他家是有点钱,但因为我结婚了,人手多了,打算再开一家超市,正缺钱呢。他们的意思想让我把彩礼钱全掏出来,我哪儿敢呀!这段时间,我家公家婆老是在耳边絮叨,动不动说去外面借高利贷,动不动说我闷声发大财,不顾一家人的死活。我老公也是跟着父母转,成天吊丧个脸,对我爱答不理。

我困惑地问,既然他们有再开超市的打算,婚礼搞那么大排场干吗?低调一点不行吗?

李娟解释说,结婚那场酒宴,前前后后花了35万,当初把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我才晓得,原来是我老公家在村里有两个死对头,都是刚举行婚礼不久,他们憋着一口气,无论是彩礼、媒婆介绍费,还是迎亲的车队,酒席的规模、档次,都要超过那两个死对头一大截,故意让人家难堪。

我苦笑道,这不是赢了面子,亏了底子么?

李娟无奈地点着头说,是啊,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说,我建议还是全部拿出来。毕竟你们没认识几天就结婚,双方缺乏感情基础,尤其在婚姻初期,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李娟焦急地问道,那以后我被扫地出门,靠谁去?

我一时语塞。

我本想说,彩礼作为婚姻押金,既然可以退还,又何必多此一举?既然同意嫁,又何必心存顾虑?自己的婚姻,自己都没有信心,怎么可能白头到老?但是话到嘴边,我还是咽了回去。我突然发现自己过于书生气,在九天式的婚姻面前,任何说教都是徒劳的。

这样回过头一寻思,发现婆家也不容易。

按照丰城民间的习俗,婆家一旦提出毁约退婚,意味着彩礼钱归女方所有,一切鸡飞蛋打,覆水难收。离异后,只要还年轻,女方照样抢手,二婚也大有市场,她可以随便找个人家,打五折十几万再嫁一次。很多女方离婚的第二天,便有媒婆寻上门,掏出一大叠照片任你挑选。我一个朋友曾经话糙理不糙,一针见血地指出,只要是个母的,就会有人抢。而男方就惨了,人财两空,若非家里有钱有势,再婚恐怕是没有可能了。光棍大军满村满街都是,何况你还有婚史,甚至孩子。

中国经济近二十年高速发展,变化太快,彼此生长环境的差异和角色扮演的不同,造就了两代人之间无法弥合的代沟。主要表现为:一个要求知艰识苦,一个提倡享受生活;一个行事合群,低调隐忍,一个我行我素,崇尚个性;一个劳碌于温饱无忧,一个追求培养下一代……随着天价彩礼掺杂进来,代沟被越挖越深,日益演绎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在老一代人眼里,现在的人金贵,尤其是90后这一茬,从小娇生惯养,在蜜糖罐里泡大。小两口居家过日子,时间一长,彼此缺点暴露无遗。妹叽好吃懒做,养尊处优;崽哩性格暴躁,不解人意。夫妻双方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每天端着个手机,热衷在朋友圈里晒照片,迷恋搓麻将打扑克,频频出入歌厅、酒吧,生活过得潇洒舒坦。

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有些妹叽深受社会不良风气的影响,金钱至上,崇尚享乐,三观异化,也是天价彩礼高上天不可低估的因素。不少人希望一场婚礼一步登天,彻底改变自身命运。不少人在相亲时,直言不讳嫁给你是来享福的,不是来受苦的,婚后必须住在城里,这是结婚首要条件。他们婚后,打着各种名义,比如怀孕、养胎、分娩、坐月子、带小孩、幼儿园接送、小学伴读……小两口窝在城里游手好闲,坐吃山空。一到节假日,则一身光鲜,俨然城里有单位的上班族一样,轰着小轿车喜气洋洋地回来啃老。

他们的日常开支,主要来源于结婚时的彩礼钱和陪嫁钱。实在不行,再向家里索取一些,或者无聊时跑个滴滴拉拉客。此时,其父母在干什么?农忙,在家种十几亩田;农闲,建筑工地上四处做小工,搬砖,挑泥桶,浇模板。这似乎不能怪别人,你把人家当祖宗一样娶回家,不当宝一样哄能行么?

即便如此,丰城近几年的离婚率依然直线上升。作为婚姻双方,他们普遍没有经受过人生挫折,抗打击能力弱,自私偏激,缺乏包容,再加上婚前接触时间短,感情基础薄弱,又缺乏经营婚姻的情商,故此一年半载后一拍两散的现象时有发生,瘟疫一样,波及每条街道每个村庄。

父母也许投鼠忌器,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但小两口却没有那么多忌讳,一言不合便鸡飞狗跳,扬言离婚散伙,视婚姻如过家家。我听说时间最短的,只维持了一周。据传离婚后,男方父亲心疼地说,花这么多钱只睏了六夜,早晓得这样,当初还不如找范冰冰呢!

因为彩礼钱掌握在女方手里,不少有胸无脑的女性在婚后生活中有恃无恐,飞扬跋扈。

我亲眼目睹过一次婆媳吵架的场面。家婆指责儿媳妇不孝顺,天天躲在城里打麻将,农忙也不回来帮几天,这哪里是娶儿媳妇,简直是养娘娘。儿媳妇大言不惭地说,早知道这么穷,就不嫁你们家了。我那些同学,每天拖开肉碗吃鱼碗,一心一意带宝宝,不用做一分钱事,我真命苦啊!转瞬,儿媳妇反唇讥讽道,你还有脸说我不孝顺,你自己也有家婆,你对她又孝顺到哪里去了?身为七零后的家婆闻言气得浑身发抖,扭头踉跄而去。

事后她告诉我,她不是羞愧难当,而是满肚子委屈。上有两个老的要照顾,下有一家三口寄生虫嗷嗷待哺,可谓上有老家婆,下有少家婆,这个家只能靠他们夫妻俩硬撑了。幸好,五十岁未满,身体硬朗,还可以撑几年,还得求着哄着他们生二胎。

她的话让我出离愤怒,又深感无奈,就像鲁迅面对自己笔下的孔乙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许真是这样,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归宿。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嫁给什么样的人,未来娶什么样的儿媳妇。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注定过什么样的人生。

记得小时候,娶老婆就像分田一样,人者有份,每个人都充分享有性福生活的权利。

不对吗?好马有好鞍,王八配绿豆。政府小官员,首选女教师。男教师心仪的,是女护士。吃商品粮中最不济的,也得寻个集体户自我安慰。在乡下,更是歌舞升平,形势喜人,成分不好的地主后代,无依无靠的孤儿,费些周折,好歹可以成个家。即使是残疾人、精神病,也有好心人出面张罗,哑巴配智障,癞痢娶憨婆,将一炷香火延续下去。家境殷实者,未雨绸缪,储存童养媳。穷得叮当响的,姑嫂对换,资源共享。或者娶个崇仁、永新的山区女子,抑或四川妹、湖南婆。实在不行,还可以上门当女婿,照样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时,男女大体相当,偌大一个村庄鲜见光棍,偶有女人守寡,也是舍不下孩子,丢不开家。

遥想当年,似乎到处充满着美梦的泡泡,简直是单身狗的天堂。就连算命的瞎子,标配也是小儿麻痹的瘸子,白天当眼睛,晚上做老婆,日子美着呢。

现在的世道,彻底变了,变得让人瞠目结舌。谁也没想到,“龙配龙,凤配风,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居然相互倒置,倒置成了各自时代的梦想生活和史上传奇。

连老婆都娶不上,这日子还怎么过——我见到徐家爷时,他正坐在村前的田埂上,苦闷地抽着烟,瞅着眼前的土坷垃唉声叹气。老人实在是想不通,现在有吃有穿,三个孙子顶天立地,长得有模有样,都是种田养猪的好把式,居然会娶不到老婆。开始还以为是没有盖新房的缘故,等到全家起早摸黑一年多,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三栋崭新的楼房总算齐刷刷地矗立在眼前,却依然不见妹叽进门。

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四面八方托付媒婆亲戚,河东河西转了几大圈,结果大同小异。妹叽一听是三兄弟,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再听说以崽哩种田养猪,立马扭头就走,毫无情面可讲。待这边不死心地追上去告知,每个兄弟都新建了一栋房子哩。不曾想人家妹叽冷冰冰地扔过来一句,谁家没有新房?难道嫁过去住猪圈不成?后来,七拐八拐,经好心人说合,老大娶了一个越南女子,未满一个月就跑路了,十六万元打了水漂事小,关键是婚史又让他雪上加霜。

徐家爷回忆说,当年自己结婚,花了一担米,儿子结婚卖了两头猪,没想到在三个孙子身上,拼上全家老小的性命,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世界到底怎么了?老人越来越看不懂,总感觉哪里出了问题,却任凭他苦思冥想,也理不出个头绪。原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树挪死,人挪活,第三个孙子以打工为名,在外晃荡了两年,还是孑身一人。今年又上温州去了,据说那里鞋厂的女工多。“现在是人力世界,崽多为王,有崽就有一切!”三个孙子的出生,一度令徐家爷引以为荣,成为他在村上行事强悍的理由。然而现在,老大31岁,老二30岁,老三28岁,眼睁睁地看着大江东去,这个家就要绝后了,老人每天为此忧心如焚,又束手无策。

我告诉徐家爷,这是受计划生育的影响。

他纳闷地问,计划生育?计划生育不是罚过钱吗,都罚得底朝天,还不够啊?

按照老人朴素的思维逻辑,崽哩多妹叽少是事实,但天大地大,十四亿人,为什么偏偏与他们一家过意不去?就是老天按人口分配,他三个孙子,哪怕只分到一个老婆,他也足以死而瞑目。最后,说到动情处,老人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面对天价彩礼所带来的种种乱象,我思索了很长时间,追根溯源,发现和建国初期的狂热生育密不可分。

建国初期,百废待兴,为了国防备战和发展工农业经济,适度鼓励人口增长确实有必要,结果仿照苏联模式鼓励过了头,大肆宣传“英雄母亲”,严禁海关进口避孕套,盲目生育,疯狂生育,刺激生育,使得人口呈爆炸式增长。1950年人口5.5亿,1953年6亿,每年增长人口约1300万,年增殖率达到了惊人的2%以上。大家不妨打量一下自己身边的50后60后,谁家不是四五个甚至七八个兄弟姊妹?据上了岁数的老人告诉我,当时生10个的,会被县里表彰为妇女标兵,如果只生了8个,都不好意思和别人打招呼。

狂热效忠的巨浪,彻底淹没了马寅初们清醒的声音。1957年北大校长马寅初被打成右派后,反对的声音鸦雀无声,生育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农村没电”,全民滚床单,彻夜忙造人,人口增长以火箭速度往上蹿,1960年增至6.6亿,1970年达到8.5亿,1980年接近10亿。1982年,国家痛定思痛,正式把实行计划生育、控制人口增长提升到国家战略高度,确定为一项基本国策,提倡晚婚晚育,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严把死守生育关。

但传宗接代、重男轻女的儒家思想在中国深入骨髓,历朝历代备受尊崇,要想彻底扭转,靠几十年的舆论宣传与思想洗礼恐怕还难以撼动。尤其在当时相对闭塞的江西,封建礼教浸淫数千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根深蒂固。无论台上口号怎么喊,一旦涉及到个人身上,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生儿无不欣喜若狂,生女则五味杂陈,一幕幕人间悲喜剧,每天在各大医院的产房门口交替上演。“我有儿子了,我当爸爸了!”这句豪言壮语的背后,意味着一个父亲开始扛起整个家庭的重担,也是家族香火延续人丁兴旺的历史时刻。

2019年,王小帅执导的电影《地久天长》,以独特的人文视角叙述了失去儿子的切肤之痛,反映了独生子女政策长期以来对个体家庭的创伤与影响,大胆触及了国人内心最隐秘的疼痛。该影片公映后,口碑炸裂,好评如潮,最终荣获了一系列的国际大奖。耐人寻味的是,《地久天长》的英译名叫《Solongmyson》,直指儿子在中国家庭中无可替代的地位。因为失去儿子,夫妻俩长时间陷于痛苦的漩涡中,坚强隐忍又无法自拔。在影片中,男主角有一句对白让我潸然泪下。他望着远方平静无垠的大海,神情漠然地说:“时间已经停止了,剩下的就是慢慢变老。”

所谓“时间已经停止了”,翻译成丰城方言,就是“天塌了”,一个家庭从此苟活在黑暗之中。

和《地久天长》里面儿子溺水身亡的剧情如出一辙,丰城的赣江水域,在每年夏天,猛兽一般无情地吞噬落水儿童的事件,时有发生。每一个孩子生命凋零的背后,均承载着整个家庭无法言喻的悲怆,掩面而泣十几年,心中依然隐隐作痛。尽管现在是5G数字经济时代,科技日新月异,经济蓬勃发展,但在农村,倘若膝下无子,绝先祖祀,全家深感羞愧,无颜站在祠堂面对列祖列宗。年轻人思想开放,尚可化解,但老人就不一样了。有些老人,长期萎靡不振,望着别人家蹦蹦跳跳的同龄孩子,祥林嫂一样精神恍惚。

2015年国庆,我在汕头参加一个朋友女儿的婚礼。朋友两夫妻都是国家公职人员,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当时婚礼是在酒店里举行,新郎特意包了某楼层一头一尾两个豪华客房,象征性地作为娘家和婆家。

当迎亲的队伍抱着新娘潮水般涌向走廊的另一头后,这厢偌大的客房顿时冷冷清清,只剩下朋友夫妻俩杵立在房间中央,宛如两截枯木。他们身影消瘦,双鬓灰白,彼此眼含泪水,无助地对望着。

说实话,我历来对生儿育女的性别意识淡薄,但那一幕酸楚让我心如刀绞。瞬间,我想起了作家王朔。一个自称“流氓”的顽主,到处怼天怼地,却懦弱到不敢出席自己女儿的婚礼。究竟何由?画家陈丹青解释道,王朔没有勇气把女儿亲手交出去,他扛不住。试问,面对自己在这个世间唯一仅存的骨血,那一刻,谁能扛得住?

女儿虽然不是泼出去的水,但嫁出去还是迟早的事儿。重男轻女要从多个角度去理解,里面饱具深层次的人文关怀,如果没有解决好这种人文关怀,仅靠一句高高在上的“愚昧无知”,的确让人难以心悦诚服。

从2019年开始,江浙地区开始流行两头婚。所谓的“两头婚”,就是两性结配,男方不说娶媳妇,女方不说嫁闺女,男女双方各自户口不变更;双方家中各自装修新房,相互迎亲。结婚时,男方不用支付各种彩礼,女方也不准备陪嫁品,车子和房子等由双方共同出资购买。举办婚礼时,男女双方家都招待亲朋好友喝喜酒吃喜宴。结婚以后,在双方家庭轮流居住;婚后生两个孩子,分别随父母姓;有义务赡养双方父母,也有权力继承双方财产;孩子称双方长辈均为“爷爷、奶奶”,没有“外公、外婆”的称谓……

这样的新闻让我感慨万千。所谓的两头婚,只不过是AA制的脑筋急转弯,两家人联合起来的自救。这种变通的婚姻,我认为有一定的可取之处。任何约定俗成,不可能一成不变,更不该拘泥于形式,公众接受,双方满意,即可推而广之。说实话,两头婚对传统的家庭观念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也对双方老人的适应能力提出了新的考验,我一度担心它很快会夭折,但从目前良好的发展态势来看,新式婚姻大变革的时代,也许真的即将来临。

2021年1月1日,俗称新民法典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开始施行,行使多年的婚姻法、继承法、收养法等法律被同时废止,新问题新解决,让两头婚等新事物变得有法可依,有规可循。也可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新民法典的出台,属于当下男女比例失衡所引发诸多社会弊端的一种积极应对。

根据国家统计局在2019年初公布的数据,截至2018年末,从性别结构看,中国大陆男性人口71351万人,女性人口68187万人,男女性别比例为104.64:100,男性比女性多出3164万人。这个比例倒不夸张,属于可控范围。

但是,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在95后群体当中,男女比例居然高达114:100,在00后中的男女比例上涨到118:100,而70岁及以上人口的女性比男性长寿,男女性别比为88.1∶100,也就是说在这些扎心的数据背后,我们比女性多出来的3164万男同胞,大部分处于95后嗷嗷叫的青壮年,也意味着三千多万男性找不到老婆,孤独终老。

其中,江西省的情况尤为严重,男女比例一度高达140:100,最近几年虽有回落,但依然不容乐观,几乎停摆在120:100左右。让人欲哭无泪的是,2015年江西省统计局的权威调查数据显示,尽管江西适婚青年男多女少,但在大龄未婚男女中,女性居然比男性多12万左右。可以想象,大部分是城市剩女。人间牛郎扎堆,天上织女不肯下凡,一个放牛,一个织云,生活虽有不同,旱情却颇为相似。

我没有查阅到丰城的官方数据,但所见所闻,让人触目惊心。在不少村庄,我发现崽哩妹叽的实际比例在150:100上下波动。也就是从目测情况来看,有近三分之一的崽哩将面临打光棍的厄运,而这些光棍一族,主要聚集在乡下。区域经济发展不平衡,城乡生活环境相差悬殊,导致不少乡下妹叽涌向发达地区,通过外嫁过上更优质的城市生活,而乡下崽哩却很少娶到城里的妹叽。这样只出不进,肥水外流,加剧了青年男女比例的失衡。乡村的择偶形势,远比我们想象中的更为严峻。

婚姻市场男多女少,是丰城彩礼节节攀升的根本原因。一家女百家求,每个妹叽有十几个崽哩在排队,所谓婚姻,不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三生有幸,而是十几个崽哩在一个妹叽面前PK,赢者为王。

当年,一子难求,菩萨面前香火鼎盛,西山万寿宫跪满了善男信女,尤其是农村,不生出带把的小茶壶死不罢休。在丰城,几乎每个大村庄都存在超生游击队,七八个不算什么稀奇,十三个是我目前所知道的最高纪录。为了逃避计划生育处罚和减轻抚养压力,这些女婴或送或弃。甚至有人生到最后彻底绝望了,花高价串通外地医生狸猫换太子,或者偷偷领养失足少女产下的男婴。集体疯狂的后果,自然是崽哩多妹叽少,男女比例严重失衡。

以前出门打工,70后是为了过上好日子,父母再三叮嘱,多挣点钱回来。如今,90后是为了找老婆,父母口口声声说,尽早带个妹叽回来。

我一度天真地以为这只是丰城特色,天价彩礼惹的祸,大家娶不起。受丰城这边熟人之托,我依照老经验找过广西、贵州和甘肃等地的朋友,打听来打听去,发现全国上下一盘棋,不是娶不起,而是娶不到。年轻人找工作,着眼点不在薪水,感兴趣的是贵厂有多少女工。

每至年末,那些在外打工的崽哩,形影相吊,怀揣一大把钞票凄楚地回到丰城,一家人如丧考妣。于是,只好加入春节的相亲大军,蜜蜂采蜜一样,不辞辛劳。父母也是四处托付,八方动员,急得团团转,哪里还有心思过年。就连疫情阴影未散的2021年春节,也无法停歇下来。

春节转瞬即逝,他们中的很多人只能接受残酷的现实,在父母的叮咛中,怀揣着年底带一个老婆回家的梦想再次启程。望着他们背井离乡远逝而去的背影,我除了虚无地祝福,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中国乃泱泱大国,在14亿人口的衬托下,国人对3164万这样的数字历来缺乏概念。简单说,以国家来论,比女性多出来的这3164万男性,在全世界近两百个国家中排名第40位左右,相当于整个沙特或马来西亚。如果按地域均摊,大体每个社区和行政村潜伏着二三十条饿狼。稍微想想,都不寒而栗。这不是饿狼传说,更不是我个人危言耸听,计算器上显示的数据,估计不会撒谎。

等到时间再往后推移十年八载,未脱单先脱发,当下这批适婚青年对婚姻彻底无望时,这三千多万壮男游荡在社会的各个角落,其治安隐患如何消除?其人道关怀如何完成?按照中国人最朴素的家庭观念,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个男人到头来无法娶妻生子,无法成家立业,无法拥有各种天伦之乐和缺失正常人类情感,他们怎么办?社会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这是摆在中国人面前无法回避的一道难题。

对此,有不少专家学者建言献策。总结起来,无外乎是破除乡风陋习、加强自身能力培养、给予女性物质条件之外的足够安全感、积极融入城市社会环境、大力倡导城市剩女下乡扶贫,全面改善城乡人际交流等等。都是一大套似是而非的理论,纸上谈兵,无法由表及里,触及问题的核心。

也许个别人通过努力可以突围,夫妻双双把家还,但这只是个体命运的华丽转身,根本影响不了整盘棋。男多女少的现状一时半会缓解不了,就注定大部分人原地踏步,望“婚”兴叹。

冯唐曾经在成人礼上匍匐祈祷:“十八岁,请赐给我一个妞!”关键是现在没有那么多妞,萝卜找到天黑,都找不到自己的坑,上帝也爱莫能助。

生死由天命,乃客观规律,和自然界的生态链一样,任何一环掉链子,必将引起一系列的紊乱反应。爱生则生,不生不勉强,什么时候生,生多少,取决于家庭经济的承受能力。这和市场经济是一个调调。由市场说了算,市场自我调节,自我完善,政府只宜作宏观管理和适度引导即可。

建国以后政府过度鼓励和主观刺激,导致人口增长过快,自1949年至1978年,共出生人口6亿多,除去死亡,净增4.3亿人,几乎相当于今天美国和日本两国人口的总和。就是这多出来的4.3亿人口,让历届执政者压力山大,被迫出台了一个又一个人口政策进行调整与补救。

也许有人会问,你长篇大论,难道就没有一点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没有。不仅没有,而且今天我们还在为此辛苦买单。

要知道,这4.3亿人口要教育、就业、结婚、生子,还要养老。他们的生老病死,将深层次地长久地影响中国的方方面面。更何况他们还有子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伴随而来的后遗症也将一个接一个,连绵不断,旧矛盾刚刚解决,新问题又随之产生。类似波导效应,一波未了,一波又起。

毫不讳言地说,实行严厉的计划生育和现今全面放开二胎,包括未来人口政策的调整,其实都是在为当年的疯狂生育擦屁股,直到今天,也无法擦干净。

我们不妨盘点一下,上个世纪70年代后期,建国后第一批出生者已经长大成人,中国将迎来新的人口生育高峰期,如果此时不收紧政策,任凭这6亿多人像他们父辈一样无节制地生育下去,几何级数裂变的凶猛态势即在眼前。所以,计划生育乃形势所迫,刻不容缓。这一点,马寅初在《新人口论》中早有预言,倘若撒手不管,21世纪初中国人口将达到26亿。也就是说,今天的中国,社会自然资源将耗尽,中华民族将遭遇史无前例的大劫难。

1990年,中国大陆人口11.4亿,2000年达到12.6亿,2010年接近13.4亿。即便是一再控制,三令五申,把计划生育列为国策,市县镇村层层包干,基层干部疲于奔命,结果30年下来,从接近10亿到13.4亿,一不小心又增长出了一个美国。没办法,当年鼓励生出来的娃娃的娃娃,已经成了生育的主力军,总不能剥夺人家的生育权吧?

有资料显示,1979年到2010年,中国“只生一个”的生育国策,总共减少了4亿多人口.算是填补了1949年——1978年疯狂生育所留下的漏洞。打碎30年,重建也用了30年,缝缝补补,历史总是耐人寻味。但这并不是一加一减的数学运算,活着的人依然需要吃喝拉撒睡,需要消耗物质、慰藉精神。

张弛有度,物极必反。

尽管是形势所迫,无奈之举,但计划生育和疯狂生育一样,也存有一些弊端,也要为自己的强悍干预和严厉调控付出代价。

2010年是一个时间拐点。把2010年定为时间窗口,有何特殊意义?从生育角度来说,1978年执行计划生育政策前的最后一批出生者,已经年满33岁,基本上完成了生儿育女的人生使命。

然而,拐点只是拐点,不代表结束。因为从2010年开始,建国后出生的那批人,有人已逾60岁,大家正在逐渐衰老。多出来的4.3亿人,将引领中国步入余下30年漫长的老龄化社会。从一组数据可以佐证这个观点。据统计,2012年我国劳动年龄人口开始减少,比上年减少345万人;2023年以后,年均减少约800万人。而迅速成长起来的新生代,也就是他们的孙子,或者儿子,绝大多数为独生子女,家庭养老前景堪忧。

我有一表婶,她在儿子结婚时,发现双方都是独生子女家庭,而且两边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均完好无缺,不由悲从中来,在婚礼上哭得稀里哗啦。我表婶对儿子说:“崽啊崽,你这辈子能给我们八个老家伙送终,就是人生奇迹!”

毋容置疑,计划生育所带来的后遗症日益凸显,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将发展成各种社会矛盾,在当下和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轻易抹去,比如粮食、教育、成长、就业、卫生甚至国家安全等问题。婚姻与养老只不过是其中显而易见的两种而已。

这一系列后遗症,何时才能彻底根除?

我个人认为,累及百年。

何谓百年?肇始于建国后、严厉于改革开放、当前一代逐渐松绑、他们的下一代慢慢复原,整个过程需要前后四代人的易筋换血,上百年的吐故纳新和休养生息,方能真正恢复元气,世界如初。

可是,我依然颇为担忧。

为了弥补独生子女所带来的弊端,2014年国家开始实施“单独二孩”政策,这本是全民欢欣鼓舞的大事,没想到当年因政策出生人口直接增加不到20万,远低于国家预期的200万。2016年再次松绑,全面放开二胎,也只增长了一年就熄火了。2018年的出生人口比2017年下降了200万,2019年和2020年情况更为严峻,不少地方继续下滑,接连创下自解放以来出生率历史最低。国民文化和我们同出一脉的日本更为奇葩,2005年以来一直是人口负增长,2020年出生人口居然仅有87万,社会为之哗然。

为什么?原因很简单,现在生养成本太高,楼价太贵,学位太少,给孩子看个蛀牙都需要花上千块钱,养孩子变得越来越奢侈化。

面对大家不愿意生,或者想生而不敢生,很多专家坐而论道,口吐莲花,有呼吁中国人口危机渐行渐近,有忧思老龄化少子化形势严峻,也有建议迅速全面放开生育。甚至,还有不少人精心罗列了一大堆数据,宣扬人口红利万岁,号召政府鼓励生育,刺激生育,补贴生育。

伤疤尚未愈合,真不该就忘了疼。

人口生育乃国家立足之本。中华民族要想实现伟大复兴,屹立于世界之林,必须正确认识人口发展的内在规律,遵循人口与社会经济发展的关系,尽快让生育权回归家庭自主。就像把鲸鱼回归江河,把飞鸟回归天空,把草原回归草原。

在第七次人口普查结果公布前夕,大肆鼓励生育的声音于七十年后再次甚嚣尘上,令人胆战心惊。普查结果出炉后,中国人口政策势必大作调整。惟愿以史为鉴,高瞻远瞩,不为一时所驱,不为眼前所挟,守住老龄化少子化社会结构所带来的阵痛,找到人与自然、经济社会和谐发展的最佳路径。而且我格外关注的江西丰城于2020年被列为省级婚俗改革试点县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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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婚俗改革工作摆在突出位置,多措并举、持续发力,积极倡导简约适度的婚俗礼仪,令人欣慰和充满期待。

夏阳2021年2月26日于东莞草竹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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