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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鸣谢：汪恒侯英珊

一天下午，指挥中心布警、值班室通知：在一幢小区入住的一户业主中一名男子死亡，要求主管民警前去甄别。

我带着勘查箱赶赴现场。远远望去，河那边有一处高档住宅小区，院门豪华，院内环境优美，十几栋高层楼宇矗立着，小区面积很大。

我开车进院，在院子里绕了老远，才看到一栋楼下停着警车，肯定是属地派出所民警先到了。

警车旁站着一名派出所民警和一名保安。民警向我做了简单介绍，他用手指了指身后那栋楼，说楼里有个男的死了，是一家公司的高级雇员，死者的母亲和妻子在家。

我们一同来到六层，推门进屋。这是一套三居室，看样子装修时间不长。屋里有两拨人，一拨人围着一位老太太；一拨儿人围着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派出所民警把我介绍给屋里的人，我问尸体在哪儿，有人说在小屋里。

小屋是这套三居室中最小的一间屋子，进屋时，我留意到，从屋里的家具和摆设看，虽然屋里有一张床，但这里不像是夫妻俩居住的卧室。床上躺着一个人，盖着布单，我上前用手拎起布单一角，慢慢掀开，看到这是一个年轻男子，大约有三十多岁，面部偏瘦，肤色又暗又黄，生前恐怕精神状态不佳。单子掀开的瞬间，我鼻腔里就冲入一股强烈的气味儿，不难判断，这是杀虫药剂的味道，我曾经多次在自杀现场闻到过。

120急救中心的医生已经来过，确认人已经死亡，需要我调查清楚为何死亡。我让派出所民警去问问门厅里的人都是谁，挨个登记姓名、性别、跟死者的关系，我好判断来人对了解案情有什么价值。如果来人只是出于亲情赶来，不能提供更多的有用信息，就劝告他们不要滞留在此。

跟派出所民警交待完，我凑近尸体开始察验。

从死者的体位看，他死时应该不是眼前的位置，死后被人翻动过。由于药物与食道粘膜发生过化学反应，被人翻动时，他嘴里有异物吐出来，吐出体外的东西遗落在床上，散发着浓烈呛鼻的药味儿。

我检测完瞳孔、躯体、四肢、头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我轻轻给死者盖上单子，前前后后用了近一个小时。疑难案件的尸检时间比这要长得多，要花费几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

我完成尸检后转身出屋，走进客厅，派出所民警告诉我刚才被围着的老太太是死者的母亲，年轻女子是死者的妻子。

死者母亲是一位退休教师，白发，年龄应该不到七十岁，衣着朴素，面相消瘦，精神萎靡，神情十分压抑，她的表情则是又痛苦又悔恨。再看死者妻子，圆脸，偏胖，精神状态与死者皆然相反，似乎是那种经常与人发生争执的人，用老百姓的话说比较“事儿”。她表情痛苦，却看不出悔恨。相比之下，婆媳俩的神情反差极大。

做儿子的竟然在自己家中当着母亲和妻子的面服毒自杀，不论这名男子怀有怎样的悲愤和绝望，我在追查原因时，势必不可让死者母亲和妻子当面对质。

我决定，把调查重点先锁定在死者妻子身上。

我告知在场的人，尸体要送往指定医院的太平间收管。

由于死者服毒，必须要做心血检测，我吩咐屋里的人四处找找，或卫生间或床下，看看有没有抛弃的药瓶。

果然在小屋床下的角落里找到一个塑料空瓶，瓶子外表贴有标签，标签上写着“乐果喷洒药液”。我把那个塑料瓶拿过来装进塑料袋，让死者母亲看了看，又让死者妻子看了看。老太太看到时就失声痛哭；妻子看完低下头没有言语。当时屋里有一男一女，他们说自己是死者的表哥和表嫂，我让他俩坐上民政局开来运尸体的灵车，陪死者去了医院太平间。

我看到死者妻子身边站着两个女的，问她们是什么人。一个说是死者妻子的嫂子，另一个说是死者妻子的姐姐。老太太身边也站着个女的，她说自己是老太太的外甥女。

我跟老太太说：“您儿子的尸体，我们先存放起来。眼下看来，他是服药身亡，不是被谁打死的。我们找您儿媳了解一下情况，让她跟我去一趟公安局，一会儿就让她回来。”

死者妻子跟我到公安局办公室，她那份笔录我整整花了两个多小时。

死者妻子告诉我，她是京郊土生土长的农村人，父母都是农民。她与丈夫经朋友介绍相识。她丈夫是独生子，在大学攻读的是计算机高端技术，名牌大学博士生毕业，进公司当高级雇员，年薪三十万元。他工作能力超强，周围没人比得过他，他是这一行业里的佼佼者。丈夫认识她之前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她是丈夫第一个谈完恋爱即结婚的女人，结婚时丈夫二十六岁。

依这女人对丈夫的评价，他天生就是一个钻进书里的人。他的生活几乎全是在读书、想着书里的事，对个人生活问题没有任何挑剔。他见到了她，相识半年就结婚了。由于丈夫的父亲在国家某部委上班，家里住房宽裕，加之丈夫的父亲早年去世，新婚的小两口没有买房，跟婆婆住在一起。

在婚后半年时间里，婆婆不止一次地问儿媳妇为什么不怀孕、不要小孩，反复地说自己年岁大了，他们应该早点儿要小孩，要了小孩，她还可以替他们看着。半年以后，老太太开始跟她儿子说，你们不能要小孩，要了小孩，她看不了。儿子问原因，老太太就说儿媳妇懒，不会做家务，不会伺候老人。

由于死者妻子没有正式工作，干的都是临时工，少不了白天经常跟婆婆呆在家里，常常就做饭、收拾屋子的琐事跟老太太发生矛盾。她认为是婆婆嫌弃她是农村孩子，每逢跟街坊和家里来人聊天时，总会提到她没文化，没学历，又不会干活儿，只能生孩子。

“‘所以，我坚决不能给她当保姆’，这是我婆婆亲口说的。”

这女人告诉我，她经常把她白天听到婆婆说她的那些话转述给丈夫。她丈夫有时会突然拿一瓶酒，喝完后躺下就睡，对他妈半个字都不提。

可他越不提他妈，她就越生气。可以说两个人结婚三年，有两年半都在争吵之中，没争吵的那半年就是他们结婚后的前半年，那时他妈总催他们生孩子，没什么抱怨，半年以后就全变了。她说，丈夫总是不言声，窝囊废，就知道喝闷酒。

她说，她了解丈夫，丈夫脑子里装的全是网络的事，一听到家里这些琐事就烦，烦得直咬嘴唇，自个儿都能咬出血来。要不，他就是喝酒。她把酒瓶里的酒倒出来换成水，他就再买一瓶藏起来喝，这种状态持续了两年多。

她记得三天前，丈夫的表姐来家里串门，在婆婆那屋里聊家常。婆婆又叨叨起她不会干活儿，不会做饭，不会照顾人。她抄起手机走到虚掩的门边，悄悄把她婆婆说她的那些话录下来。最让她怒不可遏的是，婆婆原来还说她就会生孩子，这回说她连孩子都不一定会生，还说他儿子找这么一个媳妇干嘛。

听到这儿，她举着手机推门闯进去。

看到她怒气冲冲的样子，老太太当时就愣了，表姐也愣了。

她进屋后就质问老太太：“凭什么说我连孩子都不会生。不生孩子是你儿子的原因，他天天又抽烟又喝酒，这孩子能要吗？你把这些罪过和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她越说越来气，随口喊了声：“你这老东西！”当时，丈夫的表姐起身上前要打她，她跑回屋关上了门。

她说，想来想去，这日子没法过了，她跟婆婆已经到了撕破脸的地步。可是，她又舍不得丈夫。丈夫是知识分子，事业有成，虽然自己嫁给了他，却没有工作，若离开丈夫失去这个家，她怎么办？最让她烦心的是，她“不留神”骂了婆婆，这事要想缓解，很难呀！

当天晚上，丈夫下班回家，妻子把白天用手机录下来的对话放给丈夫听。丈夫听得挺认真，尤其听到他母亲说儿媳连孩子也不一定会生的时候，使劲攥着拳头，接下来听到妻子推门进屋，听到妻子质问他妈生不了孩子是谁的责任。这时他低下了头，紧跟着就听到了妻子骂出口的那句“你这个老东西”。

她说自己本来想把这一段骂婆婆的录音删掉，又想着删掉这一段录音不公平，让他听全了。她本来是打算向丈夫承认错误的，但是没想到，丈夫听到这儿看了她一眼，一把把手机夺过去，死命地摔到地下。那手机被摔得粉碎粉碎的。“我蒙了，哭着喊着上前跟他打了起来。”

毕竟是农村长大的，她有把子力气。二人在推搡扭打中，她把丈夫的脸和手都挠破了。一见丈夫脸上淌出血来，她赶紧找块毛巾递给丈夫。丈夫穿上衣服摔门而去，这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了。

她本想换上衣服追出门去找他，可犹豫了片刻，想到以前吵架，丈夫也有夜里出走的情况，她就没有追出去，坐在家里熬着，慢慢困了。大约到凌晨三点来钟，她就睡着了。

第二天的早上，丈夫七点多钟进了家门。他给母亲和妻子各买了一份一模一样的早点，有丸子汤之类的，分别送进她们各自的屋。然后他退进小屋，关上了屋门。小屋就是我检验尸体的那个屋子，那不是他和妻子住的卧室。

她看到丈夫买来的早点，一开始堵气没吃。过了不久，她饿了，就吃了。那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她听到婆婆走出屋，还听到扔塑料袋和盛丸子汤那个塑料碗的动静，她断定婆婆已经吃完早点了。在这段时间里，她丈夫再没有从小屋里出来过。

她和婆婆都在各自的房间呆着。直到中午十一点，她走出自己的屋子，想为昨天骂婆婆的事去向丈夫道个歉。她推开小屋门，闻到屋里有一股强烈的药味儿，这种味儿她曾经在农村家中的果园里闻到过，知道是杀虫乐果的味儿。

她断定出大事儿了，急忙跑到床边摇动躺着不动的丈夫，见丈夫嘴里吐出好多粘稠的白沫儿。她摸了摸丈夫的鼻子，人已经没气儿了，再摸摸他的脸，已经凉了。

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她婆婆闻声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看到儿子满嘴白沫儿的样子，老太太扑上前搂住儿子，哽咽地说：“儿啊，没想到你比妈走得早啊！是我不对，我就不应该答应你结婚啊，你先走啦……”

听到婆婆说起这些，她退出小屋，先打了120，再给丈夫的表哥、表姐打电话，又打了110。打完这些电话，她就呆坐在一旁，派出所警察很快就到了，表哥、表姐也全来了。

我问她：“你打那屋出来以后，你婆婆呢？”

她说：“我婆婆一直跪在床边抱着我丈夫，直到我丈夫的表哥来了，才把她搀回屋。”

听完她这番揪心的叙述，我深深感到，婆媳之间的关系对整个家庭来说，确实是太重要了。正是这家人剑拔弩张的婆媳关系，生生逼死了业绩出众的博士生。博士生自杀造成这个家庭亲情的彻底破裂，而博士生用自己的死，也给母亲和妻子各画了一个醒目的惊叹号。

法医鉴定很明确，男子死于乐果中毒，案件本身没有什么蹊跷。但这却是我办理过的、众多的案件中，少有的一起我想管却管不了的案件。无论是逝去的丈夫，还是活着的婆婆和儿媳，我没办法帮助任何一方。

后来，我给死者的表姐打过一个电话，问她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她只是说，婆婆和儿媳在财产分配问题上不顺利，去法院了。可以想象，这个家庭的结局是一地鸡毛。

婆媳关系是一个关系到新生家庭是否顺利成长的大问题，如若处理不好，鸡飞狗跳是家常便饭，酿成严重后果的也不在少数。在这起令人惋惜的案件中，剑拔弩张的婆媳关系，将一个事业有为的博士，活生生逼得掉进了死亡的悬崖。

导致这一悲剧发生的婆媳二人，她们身上的问题有大有小，不太好简单评价。而婆媳矛盾，更是延续几千年的问题。

不过，在我看来，不管是什么情况，如果彼此能多站在对方的角度想一想，至少，有了问题可以坐下来好好沟通，这样的悲剧，本应该是可以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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