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大寿,两府的工作人员都要用上。作为孙媳,尤氏自然偷不得懒,晚上也不能回东府,只跟着李纨在大观园里安歇。这晚,她从凤姐处回大观园见各角门没关,还挂着各色彩灯,觉得不妥,便让随身丫头去班房传话,偏班房里没一个人影儿,又去二门外鹿顶内找人,只见两个婆子在那里分菜果。两个婆子见是东府里的人,便不大理论,又确实不是她们的份内事,底气足,当然最终原因是这差事没油水可捞,白跑一趟,所以不但不传,还对东府指指点点。尤氏的丫头一着急,回来告诉了尤氏。私下的话,依尤氏的性子可能就罢了,可是当时很多人在场,尤氏还没表态,大家开始劝了,有时候人就这么奇怪,别人越劝反而越生气,你不生气对不住那些劝的人,尤氏不肯甘休。这件事七拐八拐,到了凤姐那里,凤姐指示,记上两人的名字,过几天捆到东府凭尤氏开发。周瑞家的拿鸡毛当令箭,也有报私仇的意思:一面立即捆了两个婆子,交到马圈里着人看守起来,一面又打着凤姐的旗号让林之孝家的立即来见李纨。等林之孝家的进了园子,尤氏的气已经消了。林之孝家的只好折回去,大半夜的来来去去心里颇不平衡,翻译一下她的心声,大约便是,屁大点事也值得这么折腾?途中,婆子的女儿们又来求情,关系门精的她,便指点着叫女孩去找姐姐、姐姐再找婆婆、婆婆去找邢夫人。
或许这便是大家族的弊端,人浮于事,不就是关一下门、撤一下灯嘛,很简单的一件事,一下子就复杂的不得了。邢夫人正对凤姐有意见,总觉得没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听闻此事正中下怀。第二日晚,大家正要散,邢夫人说,“
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
邢夫人把对凤姐发难的时机选在晚间将散之时,又口称二奶奶——姿态极低地求情,说完立即抽身,不给凤姐辩解机会。就像小李飞刀,不引人注目,却一刀见血。凤姐被搞得脸色紫涨,抓寻不着头脑,而王夫人问清缘由,便把人放了。凤姐再怎么泼辣,也伤心了,显见的,姑姑或者太太并未在这件事上支持她。邢夫人不动声色间小赢凤姐一把。
王夫人是大家闺秀,女儿时便“着实响快”,嫁到贾府,也是善人形象,拿一百两银子接济刘姥姥,私下掏腰包给袭人发工资,不同意裁减小姐们的丫头,等等。和王夫人的雍容大方不同,邢夫人呈现的则是贪敛的姿态。我们知道,邢夫人在娘家之时,她便把持一份家私,后带到婆家,因她如此行事,大妹妹嫁得凄凉,小妹妹竟无人聘娶,弟弟打秋风。邢夫人嫁到荣国府,凡经她手的钱便克扣异常。无从想象她的娘家经历过何种变故,只是一个女人在做女孩时便如此骄横霸道,非常凶狠的把原本不属于她的家私攥在手里确实罕见,嫁到荣府,做了夫人按说可以松口气了,然而不,还要再接再厉,继续紧紧抓着钱布袋。她抓钱,如果是赵姨娘那样抓,是为了给娘家送点救济或给儿子打点基础,也算是女人的柔软,可邢夫人谁都不信,在她心中,谁都亲不过钱。我的印象中还真没这种实打实爱钱的女人,就算《金锁记》中的七巧,也有眷恋三弟的一点点虚幻爱情,这点爱情如摇曳的花让她荒凉的人生不再那么枯寂。或许作者的生活中有这么一个原型,他也不知道她为何对钱如此执着,所以,他也就无从写出她执着的原因。
邢夫人的婆婆,贾母是个尚排场的,婆婆肯定接受不了她这种“就中节俭”的思想作风。而她的妯娌不仅也尚排场、讲面子,好像比她替婆婆考虑得多很多,或者叫体贴吧,油灯烫了宝玉的脸,撵走了晴雯,迎春在婆家不如意,从头到尾,无论世事如何变化,王夫人都是这个态度——基本不让贾母烦心,就算非告诉不可也是趁贾母高兴的时候。而邢夫人不,她平日没上过贾母的牌桌——大约怕输了钱心疼,但也因此错过了若干重要信息,她考虑贾母喜好、需要的时候少,她想的更多的是我要,而不是我给,她的这种不足会让人不自觉生出厌恶之情。贾母怎么会喜欢?而贾母不喜欢,就意味着你要靠边站,因为贾母一向是谁做得更好就让谁出面,谁趁她的心,就给谁资源+宠爱的。
王夫人除了出身、行事更合贾母胃口之外,儿女也都争气,不过这一点在讲规矩的大家族里有时不太重要,贾琏、迎春、贾琮也算是邢夫人的儿女。贾政找姨娘,贾赦找姨娘,一个也罢,一群也罢,本质上没什么区别。王夫人、邢夫人都面临着人到中年婚内寂寞的情况,两人的解决之道不同:王夫人在佛经里寻找安慰,邢夫人则更愿意在捞钱中得到慰藉。王夫人倾向于虚,邢夫人则要务实得多。打个比方,王夫人是一座山间亭子,有时为了好看还挂挂能随风飘起的轻纱,邢夫人则是闹市中的一个铁皮小屋,山间亭子的造型固然更美,但风雨来临,铁皮小屋好像更实用。
所以,单论两人处世能力,王夫人还真不一定赢得过邢夫人。捆老婆子事件也算她俩一个小小的过招。王夫人担任治家大任,邢夫人算边缘派。担任治家大任的听闻一点风吹草动,并未做深入调查,便简单处理了,其目的不过是急于展示自己的治家能力,这种急迫心情说明她是个容易慌乱的女人,而容易慌乱的内核是对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的珍视,她怕来自其实也有权治家的邢夫人的质疑或者争夺。说到底,温和慷慨的人不过比愚犟左性的人自私的隐蔽点罢了。因此,王夫人不可能站出来支持凤姐。她还有一种怕,她更愿意用一种繁荣的假象来维持日渐颓败的家族,就像她不肯正视家族的捉襟见肘而痛下决心实施裁员一样。
邢夫人从傻大姐手里接过绣春囊,她大可以嚷得人人皆知,以搞臭得势的王夫人、凤姐,可是她从此就能上位吗?你把这个丑揭出来,一传十、十传百,亲戚间的奴仆对这种八卦十分的热衷,很快就会传遍京城,贾府的脸面还要不要,女儿们还嫁不嫁?贾府女儿出门,用的是人墙战术,以防被人看了去,或者看了人,贾府女儿的诗也不准往外传,以免给人非议的机会,林妹妹为什么要把北静王的念珠掷在地上,固然是由于清洁品性,恐怕也怕人非议,一个好女儿怎能留着一个男人的东西?贾母又通过批书来达到日常教育的目的,可以说,无论是贾母,还是女儿本人,就连袭人都能嗅到这种空气,上上下下都在严防死守。邢夫人忽然跳出来整这么一出,怕是瞬间就成了过街老鼠。
当然她也可以封了给贾母送去。若闹出来,贾母自然要找由头整治,可是事后她想起你总是给她制造麻烦,让她烦心,她什么感觉?只会更加疏远你。这是轻的。作为贾府的一把手,贾母允许邢夫人出手整治一下凤姐,可以不出手干预,但如果认定你这个大儿媳要搞大动作,算计她,贾母岂会善罢甘休?恐怕雷霆之怒瞬间就要升到橙色级别了吧?脂砚斋看到邢夫人封了绣春囊给王夫人送去的情节,还夸她有大家儿媳风范,不是那小家里极卑污极轻狂之人,这夸的什么呢?脂砚斋终究是脂砚斋,他对邢夫人的认知和作者不是一路,脂砚斋有点给邢夫人平反的意思,但作者既然在前面写了她的尴尬、她的左性,她的有意生嫌隙,那么接下来就会有一个大爆发,否则之前的所有铺垫不都付与流水了?邢夫人就是小户出身,心里就是藏着不满,不过,她不是傻子,在豪门浸淫那么久,对贾母的震怒程度和引火烧身还是有点预见力的。如果作者真写出了邢夫人以为抓住了王夫人的把柄,兴冲冲的给贾母送去的桥段,恐怕这本小说就成了地摊货,真成了“喷饭供酒”的了。
如果不想这么干,那就只有封了给王夫人或者凤姐送去。邢夫人已经找到了最好的位置和角度和凤姐较量,凤姐已不足虑,于是悄悄封了绣春囊给王夫人送去。大家注意,其手法和贾母生日那天讥刺凤姐简直不要太一样。总结起来便是,不贪多,找到目标,集中火力,做到精准发射,同时,保持低调,叫人抓不住手。绣春囊事件,邢夫人因王善保家的丢了脸,但她心中未尝不欢喜,王夫人和上次一样,不假思索,莽撞行事,正好授她一把柄。话说王夫人的慌乱只因两个人:一个是贾宝玉,那是她的命根子,自然要看管好;一个便是邢夫人,对于邢夫人的突然发难,她明白该做什么,但总是因为看重而用力过猛。而王夫人的慌乱正好印证了邢夫人手段的有效。那些参与此事的和被卷入查抄的又成了证人,日后不追查便罢了,一旦追查,王氏想不承认都难,据此,邢夫人便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
为何邢夫人一改之前那种姿态——总是和王夫人有商有量,看见宝玉也抱在怀里,完全的一副心甘情愿落个清闲的边缘派的形象——现在却找起了碴,还有配合老公作战的嫌疑,贾赦在中秋节用一个笑话来讥刺贾母偏心,贾母接招说,我也该用那针灸灸了,意思很明显,我就是偏心了,你想怎样?贾赦匆匆退出,结果路上崴了脚。鼓起勇气向母亲发起挑战,结果母亲强硬接招,发起挑战的未免心慌。
契诃夫说过一个父母偏心的故事,他说,一个老太太有六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她最钟爱的是那个失败者,他喝过酒,还蹲过监狱。这个我也有体会,我奶奶便如此,谁的日子过得不好,就偏向谁,大约想着是想让所有儿女都过好吧。不过,这或许是小户人家的父母。大家族的父母不是这样的。贾母表面看起来非常善良,非常放手,她特别明白,特别懂事儿,她曾经对刘姥姥说我不过是能吃口子就吃、能乐会子就乐的一个老废物罢了,这话充满了尊严和自信。一个大权在握的人才敢这么说,否则她绝不承认自个儿是个老废物。王朝闻曾说过,贾母在这个家族的巅峰上,她实际上有一种阴暗的心理,她并不是真的信任她周围的这些人,但是不信任也没有别的办法,所以碰到一点事就发火,就口吐真言,说你们全算计我。我也认同王老师的分析,我只是想问一下贾母,这个妈当得很累对不对?
贾母怎么当妈的呢?她发明了或者发现了一个有效办法:谁让我开心,我就疼谁,就给谁大权,给谁资源,就是要你们形成一种争相对我好的效应。不得不承认,这种办法其实很自私,很无厘头,这已经不是一个当母亲的心态,这是一个永远想把权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的当权者的心态。贾母把自己的家搞成了市场。所以,我们看到最初的贾赦夫妇是频频讨好的姿态,宝玉和凤姐被魔魇了贾赦跑前跑后;宝玉去问安,邢夫人是眼瞅着冷落了其他孩子,只对宝玉亲热,无非是让贾母开心而已。但贾母无视这两人的姿态,并没像小户家的母亲那样伸出手拉他们一把。所以,探春才会羡慕小户人家的亲情,小户人家的那种没有利益瓜葛的自然的舔犊情深,在大家族里就变得很难很难。
只能说贾母的这个办法太任性了,王蒙就曾批评贾母说不该在家里当“女王”,应该当“太上皇”,该按主流意识形态走的程序,不要轻易乱动。贾府的实际情形是只唯她一人是尊,大家凭讨好能力分配资源,王夫人、凤姐凭借先天的出身豪门的优势占了先,不管邢夫人怎么努力也赶不上,而且邢夫人又是一个一人不靠、只相信银钱的硬脾气的女人,她认为自己是大房,也有治家能力——在娘家管惯了的。鸳鸯事件后,贾母更加看不上她,她寂寞的蜷缩在小院里,实在看不到希望了,和老公一商量干脆反了吧。
抄家时,探春的话很厉害,她说“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若不是察觉家族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探春何至于如此沉痛,如此伤心?有人从脂砚斋批的邢夫人原本也有大家儿媳风范那些话引出,邢夫人其实也在替家族考虑,和王夫人是一对好妯娌,矛盾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探春的这番沉痛,这番伤心,是不是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小姑娘的胡搅蛮缠、无事生非?如果只是针对下层奴才们的争斗,那么探春大可不必一口一个你们,她的矛头是直指最高当权者的。这是全书最有力度的一段话,也是探春最有光彩的一段话。若没有贾府不可调和的矛盾托底,探春的话岂不成了一个笑话?张爱玲说,“我写男女之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肆的”。是的,正如恋爱也是一种幽深的大场面的描绘,不是非得写出男人之间斗智斗勇才是争斗,女人的这种微妙的、各使手段的较量同样精彩纷呈。
当然邢夫人还没疯,仍然是克制的心理,不得不说她还把握着分寸,她只不过是小施手段,略露獠牙而已。而王夫人虽然行动莽撞,仍有不想把事闹大的意愿。两个女人都知道大家同在一条船上,船破了,谁都没好处。但只要贾母在,俩儿媳之间的较量就在,或许贾母永远不知道她的那个办法其实是不利于贾府团结的。该怎么说呢,生在侯门,抓住权力,或许便是最大的本事,她究竟不像探春那样有胸襟,想着做点对家族有利的事,贾母想的只是她的权力,她的钱,或者加上宝玉和黛玉,然后剩下的就是享乐了。当然这样要求一个老人也不对,老人老了其实就该享乐,但是她的这个享乐真的建立在虚幻的和睦之上的呀。而不和的口子一旦被撕开,被窥见,就算两个女人不愿意,也会身不由己,裹挟其中。因为她们都不是一个人,她们是两个山头,山头下立着无数的与之利益纠缠的喽啰,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以及与这些高级奴才又有牵扯的其他奴才们,她们站在两边摇旗呐喊,催着逼着她俩向前冲,去杀、去灭,而这些的确会撼动一个百年望族的根基。
不过,作者在开篇就让秦可卿代言,告诉我们这个世间有这么一个规律,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它不可抗拒,不可解释,没有办法寻找源头,它就是要这么泥沙俱下的轰鸣而去。在这样的一个大背景下,面对贾府的衰亡,作者并没怪贾母的角色错位,王夫人的莽撞行事,甚至对邢夫人他都笔下留情,把她写成貌似是被下人挑唆才心怀不满。他只是在花团锦簇之际,让你看见隐隐的暗影。那花团锦簇便是青春呀、诗歌呀、爱情呀,等等,作者实在是用了太多的笔墨写了这些美好的东西,而邢夫人在某一刻揭竿而起,只是一点暗影。那一点暗影,已谈不上原谅不原谅了。他给我们看的就是一幅已经发了黄的画,而飘漾在整幅画里的调子是“荣华难久居,盛衰不可量”的大感伤,大悲悯,而我们拥有大把青春的,拥有很多爱的,拥有很多美的,最终谁能逃得过这个规律呢,这样想来,真是让人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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