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抔土,几斤她生前爱吃的水果,这是我最后为婆婆做的事。
望着墓碑上,那张眉眼弯弯,默默含笑的照片,我噙着泪,喃喃自语,你怎么就走了呢?是欺负够我了?还是想念公公了?
没有人回答,只有风声呜咽,远处的树林里,偶尔传来野鸟的叫声。
十月一送寒衣,婆婆生前当做宝贝似的衣服,我统统的给她拿来烧了。
婆婆,我为你加衣御寒,你暖暖的过个冬天。我知道,今生我做什么你都看不上。
是的,从我踏进史家大门那一天,我就看出了婆婆看向我时,眼角眉梢都带着的冷漠。
我理解,一个寡居多年,独自一人把一儿一女拉扯大的老太太,儿媳妇的突然出现,意味着从前那个听她话,跟她睡的大男孩,从此倒戈投降。
婆婆这些年一直扮演老/母鸡的角色,拼命铺展着翅膀,想永远把儿子女儿护在她的羽翼里,不让他们受到一丝伤害。
这一点,是我为人母以后,才理解的。
二十年前,我跟史大峰是经同事介绍才相处的,我们两人都在一家织袜厂当工人,我打机台,史大峰是维修工。
当时,同事只说史大峰有一个姐姐,父亲早年去世,母亲含辛茹苦把他们姐俩拉扯大。
别的,他什么都没说。
跟史大峰交往后,他好多次嗫嚅的说,可能会让我受委屈,我笑着问他能让我受什么委屈?你忠厚善良,待人和蔼可亲。
他拘谨的挠挠头,说,我家里困难,十岁时父亲就去世了,除了给我妈留下看病拉的饥荒外,啥都没留下。
而且,我妈性格强势,一辈子没读过书,说话比较尖酸刻薄,我怕你接受不了。
我听了莞尔一笑,我说只要你对我好,你妈什么样,我不会计较。
那天,看着史大峰那双眼睛里,都是为我绽放的柔情,我发誓,这个男人,我一定会跟他白头到老。
史大峰第一次带我去见未来婆婆,怕我会尴尬,也怕他妈出言不逊,特意把已经嫁人的大姑姐找回来陪我。
大姑姐的性格跟史大峰很像,都是那种不善言谈,却时时让你感到温暖的人。
晚饭是大姑姐跟史大峰,都是按照我的口味做的,很丰盛。
吃饭时,他们姐弟俩又不停的给我夹菜,让我多吃点。
婆婆全程冷着脸,一句话不说,眼睛却死死盯着我,弄得我尴尬又紧张,不敢咀嚼出声。
好容易吃完了这顿难以下咽的饭,我跟大姑姐洗碗,收拾桌子,婆婆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依然是那张寒气逼人的脸。
我听见史大峰和姐姐,多次劝婆婆,让她对我好一点,别总摆一张冷脸,怪吓人的。
婆婆听完,怒斥他们,怎么?想让
我给她唱一个呗?
嫌我照顾不好,可以别把她带家来,一个女孩子家,第/一次登婆家门,就那么能吃,夹了七片肉,吃了二十八口菜……
我听了,心里一紧,手里的碗,应声碎裂成渣。
婆婆好心细。
那天,我谢绝大姑姐的挽留,仓皇逃离,家里有一个这样的婆婆,我真的有点动摇了。
后来,史大峰和大姑姐多次找到我,替他/妈赔礼道歉,我心又软了。
结婚前夕,婆婆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我知道,这个会议是专为我开的。
婆婆正襟危坐,我和史大峰,大姑姐,把她围成一圈,婆婆的样子像极了女王,我们,都是她唯首是瞻的仆人。
喝了一口浓浓的玫瑰花茶,婆婆缓缓开口,说我要想和史大峰结婚,她不反/对,但是彩礼一分没有。
婚后,不许我们出去单独过小日子,有孩子的话,她心情好,可以帮照顾,但我们不许强迫她照顾。
我和史大峰听了连连点头,这比不平等条约人性化多了,我接受。
其实我接受的另一个原因,是前几天大姑姐找到我,偷偷塞给我五万元钱,再三叮嘱我和史大峰,不要告诉婆婆和大姑姐夫。
这钱,是她替婆婆给的彩礼钱,也是她的私房钱,她说婆婆没有钱给我。
我对父母说了这件事,父母听后叹了口气,说真决定嫁给史大峰的话,对婆婆,他们劝我要包容和理解,毕竟她是老人。
最后,爸爸告诉我,一定不要有婆媳矛盾,婆婆说啥都不要往心里去,能忍的,不能忍的,就算为了史大峰也要忍,当然前提是史大峰必须对我好!
我默默点头,暗自垂泪,这场有婆婆参与的婚姻,怕是任重而道远,而我,做好准备了吗?
我跟史大峰结婚后,婆婆依然对我不冷不热,晚饭都不做,每天我下班回来,史大峰跟我一起进厨房忙活。
为此,婆婆很不高兴,说她疼了二十几年的儿子,以前是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如今,被我指挥的跟小卒一样。
我听了,只当没听见,任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说,史大峰对我的好,足以让我有理由容忍婆婆的无理取闹。
日子在波澜不惊中过着,对于婆婆的冷嘲热讽,刁蛮强势,我从来不吭声,更没有反驳过她。
儿子出生后的第三个月,我就把他交给婆婆带,我回到工厂继续上班,其实我是故意想让孙子融化她心里的坚冰。
每天下班回来,看着婆婆看孙子时,那双原本凌厉的眼睛,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情,我心里一阵窃喜。
虽然这张慈眉善目的脸,在我进屋的一刹那,迅速切换成以前的冷若冰霜。
但我依然很高兴,婆婆不是没有爱,只不过孤儿寡母的凄苦岁月,让她穿上了厚厚的钢盔铁甲,她学会了把爱深藏。
我以为,这样面冷心热的婆婆,终有一天,会被我打动。
可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有多天真。
一天晚上下班,我刚拐进自家那条巷子,就听见一阵女人的叫骂声。
等我到近前,才看见婆婆被邻居婆媳两人围着,邻居老太正手叉腰的骂我婆婆,你个老寡妇,下次再看见你有垃圾丢我家门口,我让你吃了信不信?
她的儿媳妇,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嘴里磕着瓜子,倚在我家门口的那棵大树上,冷眼旁观她婆婆对我婆婆的辱骂,笑得花枝乱颤。
妈,怎么回事?
我走过去问。
婆婆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说是我儿子把一袋垃圾不小心扔在了邻居门口,正好被她家人看见,先是打了我儿子一巴掌,然后又开始骂我婆婆。
我把自行车放好,让史大峰抱着孩子进院。
然后我微笑着走到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跟前,趁她不注意,我抬手就抽了她一个嘴巴,又一把薅过她头发,把她打/倒在地。
然后,我骑在她身上,左右开弓,一顿暴/打。
说实话,当时我把多年来对婆婆的怨气,都发泄在了邻居小媳妇的身上。
“看着我婆婆被骂很好笑是吗?是不是欺负史家没人了?我不敢打你婆婆,今天我就好好教训一下你,下次,再看见你们欺负我婆婆,见一次打一次,信不?”
我一边说,一边又是拳打脚踢。那个女人被我打得双手紧紧护住脑袋,蜷缩在地上,发出鬼哭狼嚎的叫声。
旁边围过来不少看热闹的人,但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架。
婆婆第/一次见我这么泼辣,估计也被吓着了,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一句话没说。
邻居老太太则在一边,跺脚的喊,杀/人了,老史家儿媳妇杀人了……
后来,还是史大峰把我强行拽开。
我从那个女人身上下来,指着每一个看热闹的人,一字一句的告诉她们,以后,谁再欺负我婆婆,我绝不轻饶!
然后,我拉着婆婆进了院,后面,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
进屋以后,婆婆冷着脸,看了我一眼,说,瞧你刚才那样子,跟个泼妇似得。
婆婆这句话,把我气得半天喘不上气儿,我以为,我今天帮了她,她会感激,谁知,一句“泼妇”,把我对她的好,一笔勾销。
“泼妇怎么了?泼妇也比被人欺负强,你就是跟我厉害,刚才那个老妖婆骂你,怎么不见你还一句嘴?”
这是我第/一次怼婆婆,把她说得哑口无言。
晚上,我忍不住跟史大峰抱怨,说他/妈色厉内荏,就看我好欺负,被外人骂声都不吭。
史大峰搂过我,呵呵笑着,谁说我老婆好欺负?给她一把刀,她就能像穆桂英出征挂帅了。
后来,我暴打邻居的事,虽然没改变婆婆的看法,但足以在街坊邻居面前,有了威严。
她们都说在婆婆跟前大气不敢喘的我,竟然有那么泼辣的一面。
看得出,婆婆听到后,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是有些欣慰的。
日子如流水,缓缓而过,一转眼,儿子上高中住校了,婆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变老了。
她依然跟我斗嘴,还是看不上我,还经常跟邻里抱怨我不爱做家务,欺负她儿子。
我也习惯了她每日的唠唠叨叨,我想,谁家的婆媳关系都是如此吧!
去年,七十多岁的婆婆突然脑中风瘫痪在床,经过及时治疗后,恢复的还好,只不过吃喝拉撒,都要在床上进行了。
婆婆虽然瘫痪在床,但是她能翻身,也能自己接屎接尿,这样就让我们省心很多。
白天,我们上班之前,把所有她吃的用的,都放在床前,晚上下班回来,史大峰做饭,我给婆婆倒尿桶,然后给她擦洗身子。
我们在家时,她有什么需求就用拐棍敲打床头。有时我刚睡着,就被婆婆敲打床头的声音惊醒,等我跑过来问她有什么事,婆婆则扯着脖子骂我,你个没良心的,帮你带大了孩子,如今我不能动了,你连陪我一会都不肯。
我一阵苦笑,我说,“妈,我白天上班很累,再说,你吃饱了喝足了自己躺着吧,没事就让我睡一会。”
婆婆见我这么说,嘴撇了撇,没有吭声。
但是没一会儿,她又开始敲床头,我只好又过来,就这样,三番五次的,一晚上我们也休息不好。
一天,我下夜班回来,到家已经凌晨了,我以为婆婆早睡了,就没有去她房间,等我轻手轻脚的洗涑完,正准备上/床睡觉时,“咣咣咣”,婆婆又敲起了床头。
我赶紧趿拉着拖鞋跑过来,婆婆大骂我,是不是烦透我了?回来都不说看我一眼,你和史大峰没一个好东西!
我赶紧解释,我说,妈,我以为你睡下了,就没有看你。
以为我睡下了,你没以为我死了啊?
我再一次无语。
好容易安抚好婆婆,我跟史大峰赶紧爬到床上呼呼睡了过去。
“咣咣咣”,又是一阵急促的敲床头的声音,我吓一激灵,赶紧坐了起来,随即,我不敢怠慢,光着脚就跑去婆婆的房间。
这次很奇怪,婆婆没有骂我,她见我进来,叹了一口气,颤颤巍巍的从枕头下拿出一个手帕,然后,层层打开,是厚厚一摞人/民币。
我诧异的看着她,以为婆婆睡梦魇了,抬头一看,凌晨四点。
“妈,你这要干嘛?”我问婆婆。
“燕玲,这是十万块钱,前几年房子动迁妈攒下的,我要走了,这个钱理应归你。
原谅妈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其实,我不讨厌你,真的,我是怕宠着你的话,你跟大峰和大颖一样老实。
妈处处刁难你,是想让你变得强势,所以那次,我故意跟邻居梁婶吵架,激发你的斗志,让你变得泼辣,这样,我走了也就放心了。
不过你这孩子下手也够狠的,你梁婶的儿媳妇被你打得躺床上好几天,好在钱能解决问题,人家才没有真生气。”
说到这,婆婆笑了,点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她接着说
“我强势了一辈子,就是怕别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这些年,妈把你这么温柔贤惠的姑娘,变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泼妇,为的就是我走了,你能替我撑起这个家……”
听婆婆说完,我泣不成声,为婆婆的良苦用心,也为天下所有的父母心。
其实我一直都不相信,婆婆是个恶人,因为,史大峰和大姑姐两个人,是那么善良。
没有一个好的母亲,怎能培养成两个通情达理的孩子。
已近弥留之际的婆婆,后来又再三交代我,她的丧事一定要从简,让我们留钱供孩子考大学。
后来,婆婆示意我从床下拿出一个包装袋,打开一看,是一件寿衣。
婆婆说,这件寿衣是她瘫痪前一针一线为自己做的,她说,外面卖的寿衣最便宜的也要千八百块,一个死人,穿那么好的没用。
其实我知道,婆婆是在替我们节省。
今年的三月二十五号,婆婆走了,临走时,紧紧攥着我的手,一滴浑浊的泪水从塌陷的眼窝里流出。
她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我知道,她仍然是不放心一双已经成/人的儿女。
“妈,你安心走吧!这个家有我呢,我以后,我替你当家做主……”
我伏在婆婆渐渐变凉的身体上,嚎啕大哭。
已近春天,外面,依然寒冷,徐徐的春风夹杂着阵阵凉意。
唢呐声声,悲鸣阵阵,婆婆,您一路走好。
故事已经完结人生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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