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归来的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返乡归来的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返乡归来的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返乡归来的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国庆返乡,想着本月6号恰巧遇到“联大读书会”读桑德尔的《公正》,所以,高速路上一路左手拿着手机戴着耳机看哈佛大学同名公开课的12集视频,笔记本放在腿上,右手握笔,摇摇晃晃记着笔记。到了老家农村,把东西一扔就躲在侄儿的卧室里看书,终于赶在亲戚没有对我的格格不入感到不快、没有拿什么“读书人的清高”之类来对我形成不好的印象之前,看完了最后一章。

农村的节假日,肚子和时间都被各种请客、吃饭(主要是吃肉)塞得满满的,晚上是亲戚们聚会、唠嗑的时光。我的脑子里还停留在之前看的书的内容,什么康德“人不是达到其他目的的手段,人就是他自己存在的目的”、“赋予每一个人以尊严”、罗尔斯“追求社会的福利是寻求社会正义的目标”、亚里士多德公民美德的“泰洛斯”、功利主义、自由主义、社群主义、机会均等、同意、让渡、德性、幸福……

正恍惚着,突然进来一对中年夫妇,听介绍是侄女的公公、婆婆。公公年纪不大,最多50出头,跟我是第一次见面。我见他脸红扑扑的、一副热情饱满的样子,细看觉得长得特别像李安,而且越看越像,于是就在脑子里给单调的农村生活加入了乡村版李安的戏份,于是就饶有兴趣地跟他多攀谈了几句,随口日常性地问问他家里的情况。您有几个孩子啊?哦,原来侄女嫁的是他家三儿子。那大儿子呢?他一直咧着李安式的宽嘴唇笑着,听我问到大儿子,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大儿子前几年去浙江打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没有再回来了。”然后又继续其他的话题了。

我看着他始终如一的表情,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想多了,“没有再回来”估计就是没有再回来、离家出走的意思?然后掩饰住心中的疑惑继续闲聊。旁边坐的他的媳妇,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过了五分钟,突然岔开丈夫的话题,转过头来看着我,同样很平静地对我说:“电话里还说着第二天买票回家,然后就联系不上了,我们去找过他,没有找到,我们就回家了。然后就是1个多月后,那边的公安打电话说在一个高速路边发现了尸体,让我们去看看,我们过去了,就是他。”我有些惊讶,想继续再问点什么,又很快掩饰住好奇心,心想如果表现得太兴奋会不会冒犯到他们,但又忍不住猜想:车祸?突发疾病?

然后两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继续告诉我一些信息,仍然是没有任何跌宕起伏的表述:过去后,发现尸体出现的地方并不是案发第一现场,连警方也这么说,然后发现尸体的背上有被钢筋殴打过留下的痕迹,他们有些疑问,但也就仅限于此了。我问:第一次找人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到他曾经打工的工厂找?答:我们不知道他打工的地方在哪里,我们是农村人,搞不清大城市的那些路啊、名字啊。同村有一个孩子跟他一起去的,那孩子死活不肯带我们去。”“那就这样了?”“啊。我们把他带回来,然后埋在了这边家族的坟地里……”

我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发现不是人人都像柯南或福尔摩斯,想要一个真相,人们只想继续生活下去。看得出来,夫妻俩正在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把中年丧子之痛掩藏起来。他们给我的感觉似乎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做了一件什么错事,和执法部门打交道的整个过程一直是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包括跟我复述这个事情的时候也是客气的、礼貌的,似乎表明:抱歉打扰到大家了,大过节的,让我家不愉快的事情打扰了大家的兴致了……

以前读书会读费孝通《乡土中国》的时候,我们讨论过书里提及的一个话题,就是中国人认为的美好的生活状态应该是“无讼”的。一旦扯上官司,那就是一件比较丢脸的事情。我这次在这对夫妻身上似乎看到了类似心态的影子。一辈子在农村、连城都很少进的人,不懂得如何跟各种复杂的部门打交道,更不懂得应该争取哪些权利、如何维权,只能是,家里出事了、自认倒霉、草草了事,图个安宁。

类似让我反思何为“公正”的事情,在回乡短短的几天中又陆陆续续听到了好几桩。

十多年前在郊区拉车的堂兄被人杀害。这次闲聊中因为有人提到他老婆和孩子如今如何如何,于是他的遭遇再次被我们回忆起来。一位亲戚煞有介事地说:“估计就是他老婆雇人杀的!”我看见周围的人似乎都默认了这种说法,于是追问道:“有什么证据没有?不能告她吗?”结果大家突然笑开了,用各种毫无逻辑的理由解释他们没有继续追究的原因,很快又继续另一个话题,聊其他的“家族新闻”了。

一个表妹夫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跟我讲他和他哥哥如何为争家产大打出手、他妻子甚至用刀刺伤嫂子,然后上了法庭,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财产,事后兄弟二人又和好如初、一起携手盖一栋房子……我感兴趣兄弟之前都撕破脸闹成了那样了,后来如何化解的?在他那里似乎不是什么问题:“后来有一天我老婆叫了一声:‘大嫂!’她答应了一声‘哎!’,于是就和好了。他家也知道,没有我家同意,他家的房子一辈子也休想盖得起来,所以就只能和好了嘛!哈哈哈哈哈……”

表妹夫的讲述让我明白,在他们那里,错与对不是绝对的,是可以任意滑动的。八卦和闲谈永远比事实本身重要,人们感兴趣的不是真相,是讲述者讲述一个事情的时候所动用的神态、语气和情绪。一个老练的听者,必须懂得如何全身心地投入到讲述者的讲述中,内心跟随讲述者的讲述一起波澜起伏,知道什么时候该插嘴什么时候该闭嘴、什么时候该表达惊讶、什么时候该流露出喜悦或是愤怒,然后知道讲述者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

而我常常会错意、踩错点,暴露出自己是个多么不合格的听者。他跟我讲这个事件的目的不是告诉我他哥哥嫂嫂有多坏,他想告诉我的是,尽管他们做了很多让他气愤不已的事情,但如果我认为他们是坏人那就是我的不对了,他们不是坏人,是家人,只是在孝顺父母方面他做得比他们好得太多太多,所以他是占理的,所以在家产方面他显出的寸步不让、甚至不惜丢弃颜面地对簿公堂,是为自己多年来的孝心孝行讨一个说法。他用了很重的笔墨来向我讲述他在法庭上如何侃侃而谈,“对方请了大律师都被我辩得哑口无言!”他得意地说。虽然我对一个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人是否具有这样的才能深表怀疑,但我知道这不是重点,重点就是他要告诉大家他很厉害,他为自己讨回了公道,这才是公正。

表妹夫将整件事情讲得既幽默又生动,亲戚们围着他笑呵呵地入神地听着,时不时提醒他两三个词,我才知道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我才是。他们才不管我的关注点是什么,听完后纷纷向我解说:“是呢,他呢孝心是真呢好!”“是个好人啊!”“有本事的人!”此时的表妹夫,心满意足,大口大口地喝着茶,时不时不忘加上一句:“我早就跟他家说过,没有我的同意,他休想!”

“同意”,这绝对不是《公正》书里提到的契约、合同式的“同意”,我告诉自己。看,我又再次思想开了小差,真是太不解风情了。

旁边一个60多岁笑得正欢的妇女,突然拉着我的手说:“大妹子,你多少年没回乡下来了,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吧?”我正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说:“你要叫我大表姐,不怪你,我很早就嫁到很远的村子了。”我赶紧叫了一声:“大表姐好!”旁边一个年轻一点的说,我是二表姐,我又赶紧叫了一声:“二表姐好!”我正犯愁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大表姐先开口了:“我最小的闺女跟你一样,也是白白胖胖的,三十多了到现在还是单身,把我急死了,她说,妈,不急,等我先把肥减了再说……”我尴尬地说:“是不急、不急。现在的女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二表姐插话了:“这个女娃是你大表姐现在唯一的心病了!你大表姐苦哇,从她嫁过去那天开始,你大表姐夫就一直打他,那不是一般地打,那是往死里打。五年前大表姐夫死了,她终于解脱了。今年5月份,儿子在一家私企打工,从一个塔架上掉下来摔死了……”我再次惊讶和难受地听着,脱口而出:“那对方给赔偿了吗?”接下来大表姐的反应让我始料不及,她绕开话题,根本不回答我。我后来才想明白,我迫切想知道的是那家私企作为雇佣方有没有承认相应的过错、承担相应的责任,而我的表述却让大表姐误以为我关心的是她拿到了多少赔偿金。在中国普通老百姓心目中,提钱,总是敏感的;纠纷中如果不是“讲理”而是“诉诸金钱”,那会让人觉得自己特别没有人情味,像在耍赖。

“其实他打我,他不对,我也不对。”她开始跟我解释之前她妹妹说她一直被丈夫家暴的事情。我于是问她:“那你觉得你哪里不对了?”“他每天在外面干活很辛苦,家里又穷,他回来拿着我撒气,顺手拾起什么来就朝我头上打,我就这样一直和他过了四十多年。我不对,是我不应该回来告诉我的娘家人,我一说,更惹他生气,他打我打得更凶……不过现在好了,他死了。今年我的儿子也死了,我现在就剩下这个闺女了,她不回来,一直要在昆明打工,你人缘好,你一定记得帮她找一个对象,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了,所以这次我是专门来看你、来拜托你的……”

回乡5天,我的大脑每天被各种信息刺激着。返昆路上,我继续看《公正》公开课视频,视频的副标题是“该如何是好?”是啊,该如何是好,我在内心也在不断、不断地问自己。我所秉持的那些理念、理想在家乡显得如此苍白和格格不入。曾经逃离乡土的我,试图摆脱一些所谓的愚昧无知,进城后,大多数时候的生活又陷入了另一种愚昧与无知:矫情和庸俗。

当天晚上参加完读书会,第二天便病倒了,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

《公正》提到罗尔斯的“无知之幕”,一种思考社会正义的起点的方式;但为何我看到的是无知之幕之下仍然是无知。有朋友经常跟我开玩笑说,书读多了反而徒增烦恼,只想做一只快乐的猪。这个时候我喜欢用很康德的方式回答她:理性让我们懂得分辨事情、人自身就是他自己的目的而不是其他目的的手段、尊严非常重要,因为没有任何人愿意承认自己真的就只是一头猪……

作者简介: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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