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眼,不一样的眼光
“热爱猪,不辞劳,
喂食、饮水、冷热饥饱,时刻仔细瞧。
粪便干,或是不爱动,
立即去找防疫员来治病。
有成绩,戒自满,
一定要站的高来看得远。
看得远,站得高,时刻不忘学赶帮超。”
如果不署名,谁也不会想到,上面这段话会出自大作家老舍的笔下。
引用这样的文字,并不是我们想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去给这位去世整整五十年的善良老人增加污点。相反,我们觉得痛惜,这是出自语言功夫用北京话那叫“盖了帽儿”的老舍,创作出《骆驼祥子》,一出《茶馆》的老舍。他笔下的文字,竟会被权力话语扭曲到如此地步。老舍说过,“文艺绝不是我的浮桥,而是我的生命”,文艺的生气被扼杀至此,老舍无路可走。
在决定做纪念老舍去世五十周年之后,我们开始整理阅读有关老舍的各种史料评价,越发感觉到他的复杂。这种复杂不仅仅体现在老舍水平参次的作品之中,也深刻体现于他的生平、他的思维方式、立身方式。这其中,也许有永远湮没不彰,有些,是我们力有不逮去捕捉的,有些,我们希望能尽力能表述。
2016年的8月23号,凤凰文化完成了一次这样的尝试。
我们的第一站,是老舍故居丰富胡同。丹柿小院里,影壁上“福”字颜色很新。故居原想请老舍的女儿来做纪念性讲座——因故取消。暑假过去,院子里的游客没有因为特殊的日子增加太多。我们的嘉宾蒋方舟、止庵和陈徒手,在老舍生平成列馆里,一张张解说其中各种照片,手稿和奖章。我们还走了一遍老舍当年去给《茶馆》讲戏的路线,穿过安静的胡同,来到人艺剧院。在人艺门前,止庵说:“49年以后,除了《茶馆》几乎都是失败的。”
我们的第二站,是游客熙攘的孔庙。80岁的葛献挺老人对许子东和蒋方舟说,那些柏树下老舍当年就趴在那里。嘉宾的身边,是带着扩音器的导游,领着一对对的游客从殿宇中快速穿过。没有第二种声音,提到老舍。在第二站直播的结束几分钟,天终于下起了大雨。
最后一站,我们站在了老舍自沉出的太平湖原址。太平湖早已消失,每天上面呼啸试过的是环形北京二环的地铁回库车。就像曾经殴打过老舍萧军们的女红卫兵就读的学校
“女八中”也改名成“鲁迅中学”——为纪念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传统。历史的变形计让嘉宾们恍惚:“要不是我们做这个直播节目,我不知道原来这个小区就是老舍的诀别之地。”我们对小区花园里的老人做了随机采访,问他们是否知道老舍,和老舍之死。老人们忙着三三两两的乘凉和下棋,没有给我们太多回应。
这给我们的直播留了一个尴尬的结尾。这尴尬,我们难以克服。
我们把823直播中嘉宾的一些话整理出来。这些话和观点,不能涵盖老舍和老舍之死的全貌它只是代表了我们不想平面的看待老舍的悲剧的一次尝试。我们把它推送成今天824的微信就是这样的午夜,五十年前,老舍终于做出了决定。
老舍其人
善良,但不深刻的人
止庵:老舍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认为自己骨子里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但他不是一个非常深刻的人。我们不能以鲁迅的要求去要求他。我们也不能这样去要求每个作家都是思想家
选择不自由的时髦作家
止庵:老舍曾经是个自由主义者,二三十年代老舍的自由度时很大的,他想写什么写什么抗战后,他的自由度就不一样了。但老舍的自由不自由,很大程度是自己选择的。他后来一直想做个时髦的作家,事实上他不是非得这么紧跟时代的。60年代后,老舍逐渐被文坛边缘化,他努力跟上时代去写作,但已经得不到承认,人民日报不发他的文章了,他是有感觉的。包括823那一天,他可以不去文联开会的,但是他一大早就去了。
国家至上者
止庵:老舍有出戏叫《国家至上》,他就是一个国家至上者,他确实非常热爱这个国家。热爱到什么程度呢?热爱到他可以做一切,他可以为此写的不熟的东西也能写,而且他可以不断的写。
一个顾不上爱惜羽毛的作家
止庵:咱们有个说法,叫一个作家爱惜羽毛。老舍是一个不太顾这些事情的人。
晚婚先锋
止庵:老舍先生三十四岁结婚,算是晚婚先锋了……
“耿直哥”
许子东:老舍按照现在网上的一个词就是“耿直哥”,真正的耿直哥。
老舍其文
49年以后,除了《茶馆》几乎都是失败的
止庵:老舍的创作不是以建国作为分界,而是以抗战作为分界:从他写第一本书《老张的哲学》,到抗战前夕的《骆驼祥子》是一个时期;从抗战开始一直到文革开始,这是第二个老舍。这两个“老舍”差别相当大。
止庵:老舍建国后的创作,绝大多数都是失败的作品。
只有两部是真正说传世之作。一部是《正红旗下》,一部是《茶馆》。
1949年以后,每一场政治运动老舍都会写一篇作品。《无名高地有了名》,算是他最失败的作品。
除了《茶馆》基本上都是失败的。包括《龙须沟》《方珍珠》这种。
老舍写了那么多歌功颂德的作品,最后都变成他的罪状
止庵:老舍写了那么多个歌功颂德的作品,最后都变成他的罪状了。“我承受不了这个事。”我觉得这种打击可能更接近于真实情况。
止庵:老舍1949年后选择话剧作为他主要创作,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深思。他写小说的能力非常高,但他把这种很强的能力主动放弃了,选择了一个他始终没有成熟的掌握的一个形式——话剧。他用这个形式,努力地去写不适合题材,花了一生的后半时间。老舍先生本来是个语言大家,想当年的《断魂枪》简直是神来之笔。但后来的话剧作品,连台词都很生硬。
很努力,但不能被全部认同
陈徒手:老舍获得“人民艺术家”有个小故事。当年《龙须沟》演出时,周恩来特别喜欢,他觉得我们党扎根城市,需要文艺作品帮忙,老舍的《龙须沟》就帮了大忙了。周恩来建议周扬应该表扬老舍,所以周扬在《人民日报》发表长文,提出老舍是人民艺术家,并建议说,从中宣部给颁奖,结果有些作家、理论家不服气,不干了,说老舍没参加革命斗争,怎么能给?后来市委书记彭真出面表态,说那就让北京市委颁吧——可见虽然当年老舍很努力,但不能被全部认同。
一直想写义和团,却只写了不成功的《神拳》
陈徒手:老舍一直想写义和团,一直不敢写,后来写了《神拳》这个话剧,却并不好,简直就是一个义和团团民的写法,你都很难想象台词怎么写。
绝笔之作是《陈各庄上养猪多》……
止庵:老舍这样一个大作家,绝笔之作是《陈各庄上养猪多》,真是……而且他为了写这篇文章,自己掏钱到顺义陈各庄里住了一个月体验生活。这个篇幅很长的快板书里,讲到了养猪的各种技术问题——它其实是一个农业文章,不是一个文学作品。这样一篇文字,老舍却花如此精力去写作,可见他为跟上这个时代做出的努力。
“他差点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件事是个谣言
止庵:老舍差点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件事是个谣言。因为老舍在1966年去世的时候,国际上已经知道。日本作家水上勉1967年就写下文章《蟋蟀葫芦》悼念老舍。所以不存在传说中“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才得知老舍已经去世的”的情况。
这个作家还活着
止庵:老舍最好的作品现在依然有生命力,这个是很不容易的事,当年很多的作家,已经现在没有人读了。老舍是现在为数不多的,还拥有广大读者的一位作家。他同时代很多作家已经没有什么读者了。老舍还是拥有很大的读者群,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就是这个作家还活着。
老舍之死
第一个揭发老舍的是女作家草明
葛献挺:第一个揭发老舍的是女作家草明。她在文联大院“揭发”老舍的版权卖给美国,拿美国的稿费。老舍不服气,说你是文联的副主席,也是当权派,有什么资格来揭发我。就激怒了这些人。
许子东:当时很多人去批判老舍,但最伤他的还是草明。
葛献挺:如果没有老舍压着,草明就是第一流的了,有老舍在就显不着她了。许子东:老舍是从白区过来的作家,是最收欢迎的。草明是从延安来的,觉得我们延安派的还不如你老舍出名,他拿“人民艺术家”,他们就不同意。
拿美国的稿费就是美帝走狗
许子东:这种拿美国的稿费就是美帝走狗,这套荒谬的逻辑还存在,跟说美分的心态是一样的。你说川普可以说他拿了俄罗斯的钱,政治上可以这样,但是文化上怎么可以这样,这不是常识吗?
一个非常偶然的因素,把他推向了死亡
许子东:8·23孔庙纵火事件的起因,是有个叫余华的人(非作家余华),提出要烧毁旧社会的一些物件。并且要让“反动”人物在场见证。50年前的今天,这是这一场事件中一个非常偶然的因素,把老舍推向了死亡。
《霸王别姬》程蝶衣跪下看烧行头的场面,是老舍被批斗现场再现
许子东:《霸王别姬》里叫程蝶衣他们跪下、烧行头的那个最著名的场面,其实就是老舍被批斗现场的再现。陈凯歌的父亲陈怀恺、姑姑陈怀平都在批斗老舍的现场。
当年那些女学生就是现在跳广场舞的大妈
许子东:当年打老舍的那些女八中的学生,就是今天的跳广场舞的大妈,当年十五六岁,在几个月前还在天安门广场前翩翩起舞的少女,几个月以后,就拿着铜皮扣皮带,piapia往人脸上抽,你能想象吗?
许子东:
八次接见红卫兵,一共上千万,我开始不明白这个上千万红卫兵是什么意义,我后来才看了一个数字,66年,全国宣布停课的时候,中国的大学生是五十几万,中学生是一千多万,中国的小学生是一亿多,今天的数字比较一下,今天中国的小学生还是一亿多,但是中学生也有一亿多,大学生有四五千万。那时候在北京接受检阅的红卫兵前后有一千万,你明白这什么意思,那就是全国的中学生大部分都轮流到北京受训了。
老舍不服气,举起牌子说“我不是牛鬼蛇神!”
许子东:烧旧物,让反动权威跪着看,像林则徐烧鸦片一样。这是非常行为艺术的。
葛献挺:老舍不服气,举起牌子说,我不是牛鬼蛇神。牌子正好碰到这个女红卫兵的脑袋红卫兵就说,你有意打红卫兵,是现行反革命。”
女红卫兵:“我打的是萧军,没打老舍”
对毛的话,你只能反着听,根本就没有文斗的,大学那个校长不就是被打死的?虽然也有人有些反思,但是总体来说还是觉得自己没错,那个姓张的女生说我没有打老舍,我打的是萧军,好像你打萧军就可以似的。
很少有人没有被整过,很少有人没有整过别人
许子东:很少有人没有被整过,在不同的时期,以不同的理由。另外一个残酷的现实是,与此同时,很少有人没有整过别人。
葛献挺:有的人可能忏悔,有的人无所谓,我不打你,别人打我。打人有的时候也是自保
一定要把他们活着带回去
葛献挺:我改变不了什么,因为当时我的出身,我的经历,使我不可能产生像你给我设想的那样,我只能那么做。
葛献挺:我当时要押解这些人,想着一定要把他们活着带回去。你是来做批判的怎么能把人打死,对子孙后代没法交代。
这不是一个精心策划的事件,有偶然也有必然
葛献挺:这不是一个精心策划的事件,从外面看是一种偶然性,但是从家庭来说又是一种
必然。老舍早就有家庭矛盾,他在文联有一张床,可以几天就不回家。当天老舍回家以后也没有得到温暖,当天晚上就跟他划清界限。
主持人:因为当时看的资料说,当时在重庆的时候,老舍先生跟赵清阁就已经住在一起,而且是半公开的,大家都知道,那这时候他夫人胡絜青带着三个孩子,长途跋涉,一个月两个月来到丈夫身边,结果发现已经和别人在一起,这个对女性的打击还是很大的。
难道我们真的成了人民的敌人了吗?
许子东:据老舍夫人胡絜青的回忆,当晚她找了一辆三轮车把老舍拉回去。老舍不停地说“人民是相信我的。”这是我很早就知道的一幕。第二天,胡絜青劝老舍当天不要出门了,老舍问:难道我们真的成了人民的敌人了吗?
许子东:老舍根本就没想到,他几十年努力的相信,他自觉的在《骆驼祥子》的结尾就放弃了个人主义,投奔了集体主义。但今天就是集体——这么多学生,这么多同行来打他,把他打成坏人。“我难道是坏人吗?”这个对他来,他宁可不做人,也不愿意做坏人。
老舍已经上缴了思想,不想再上缴灵魂
许子东:日本女作家有吉佐和子也专门写了一篇叫作《老舍先生死的謎》的长文。日本作家开高健以父亲的死为题材写了一篇叫作《玉碎》的小说,荣获了七九年度川端康成奖。他们都真诚地期望在父亲的悲剧里找到一些人生的哲理。
我会舒舍予自绝于人民,特此声明
许子东:据说文联开了这么一个证明:我会舒舍予自绝于人民,特此声明、
葛献挺:这个是可靠的,因为他到派出所去,老舍死后,他怎么死的,要有一个说辞。那他到那等于是自杀,自杀就是叛党。
某种意义说,他毁于这个时代
葛献挺:他没想到他千方百计回到了久违的祖国,最后得到的结局是这么一个结局,他的死是出乎意料,出乎他本人意料,他想不开。
止庵:某种意义说,他是毁于这个时代,为这个时代所毁,确实是这样的。或者说部分为这个时代所毁,可能有的作家全部都被时代毁了。
老舍自杀,周总理第一反应是怎么向国际社会交代
许子东:在周恩来眼里,老舍有巨大的统战价值,他曾经想要入党,在5、6十年代老舍写《骆驼祥子》第二部,周恩来说你留在党外对我们更有利。
太平湖老舍自杀后,周总理的第一反应是,老舍出事情,这让我怎么向国际社会交代。
罗生门
蒋方舟:老舍遗体的打捞,有非常多的说法,而且三个人发现的时间地点,和他们描述的老舍的情况都不一样。有的人说穿着衣服,有人说没穿衣服,有人说抱着毛泽东诗词,有人说抱着别的东西,其实也变成一个,某种意义上罗生门。
如今的太平湖
——大姐,你听说过老舍吗?
——没听过。
去世的地方找不到一块纪念牌或石头
许子东:国外的很多大作家,他们的故居、家乡、逝世之地都有他们的纪念标记,像俄国的普希金、像布拉格的卡夫卡。但今天要不是我们做这个直播节目,就不知道原来这个小区就是老舍的诀别之地。
许子东:老舍这样一位中国重要的作家,竟然在去世的地方找不到哪怕一块纪念的牌子或石头,如果今天不来,我都不知道太平湖竟然是这样。
老舍先生对北京的感情,是其他作家代替不了的
蒋方舟:不知道老舍先生要是看到现在的北京,会作何感想?
许子东:有一点是不变的,老舍先生对北京的感情,是其他作家代替不了的。你看今天北京胡同里的膀爷,还有一些小商人贩什么的,很多人看不起他们,但老舍先生不一样。没有作家写北京像他那么好。
20世纪没有一个中国人的自杀受到这么多关注
许子东:整个20世纪没有一个中国人的自杀受到这么多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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