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尼采的水杉

早春的天有了秋的阴漠，没有一朵云拂过，空气是透明的颗粒状，落在大地的静物上。平坦的田野冒着嫩绿，尖尖的小草攒着崭新的生命，露珠渗透进黄色的土壤，在阳光照耀下一片晶莹莹。几朵小花，白的，粉的，紫的，点缀着沉睡而静谧的村庄。放眼望去是白墙灰瓦的平房，几个老人坐着，安静得像尊佛。显眼的，是被屋顶遮挡而耸入云霄的一排水杉，以及粗大虬髯的樟树，似乎将村庄割据成天地两隅。树的背后或许隐藏着什么秘密，古老而神性的。

一群学生围坐着观赏，面前的画架早已跃跃欲试，等着他（她）们勾勒这幅自然的静态，氤氲而缱绻的气息，花草清香而沁人，鸟鸣清脆地唤醒人间。大家以自己的视线感受此景，眼眸与心思暗自在脑海里作画，待得粗略的草图在心中拟画，手里的笔和颜料便似小人儿工作起来，假使赋予它们生命，此刻或许像灰尘精灵一样长着手脚呢！

有股和煦的风吹来，伍卉用手压了压头上的草帽，垂在两边的长发肆意飞舞起来，她又弯下身子到旁边的背包里翻找皮筋，一根粉红丝带，摘下帽子将乌黑的长发绑扎好，重又把宽边帽檐的白色草帽戴上。一想到构思即将要透过画笔铺展在画纸上时，兴奋而忐忑的情愫晕红了她的脸颊，好像少女的某种不可言说立马被裸露，最重要的是，画作也极度渴望认可，这如同每位姑娘渴望得到男人们的青睐。她又盯着脚边的小草发呆，看它是多么光鲜而凌然，压根不在意是否活在人类的眼里。如此一番波折，旁边的同学们早已开始作画，她才缓过神来。

笔直的小路，尽头是两棵高大的水杉。画作层次分明，平静之后的凸起，路是长满一茬茬的草，色彩形成了鲜明的剥离，水杉的枝干布满皲裂的树皮，越往上越尖的树干，好像刺破天空的决心。两棵水杉平行挨着，像一对亲密的恋人，往外伸展的树枝沐着自由。上方的空余，寂寞的天。伍卉起身走到一米之外，审视着自己的画作，它像面镜子，觊觎她的内心深处。

她是满意的。又是羞涩的。比起其他同学，她的画单薄单调，而且不一定有人能看懂背后的引申。如果用写作来比拟作画，差不多也可套用汪曾祺所说的，写作有三要素：思想，语言，结构。那么一幅画首先也得呈现出它的思想，为了表达什么；语言是画风，构图自然十分必要。伍卉热爱文学不亚于作画，是她独自领悟的理论。尽管她善于微不足道地思考，可对今天的写生是否成功来说，仍旧是个未知数。何况今天带队的何老师是系里赫赫有名的大才子，不知他看了作何感想，不知会不会被鄙视。蚕丝般抽出，束缚着直到如今仍然困在其中的自卑。在伍卉感观里，她多么崇尚拥有水杉脾性的挺拔，像一个刚正不阿的人，然而她总是有阴影部分预留，在黑夜里伸出手来抓挠她。

何老师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概然不知。正如她的直觉，从他的眼底丝毫不见秋水般柔和的波纹，想必是糟糕透顶了。正当林小慧斜侧着碰她瘦弱的肩膀，恍惚回神。

伍卉，何老师就在我们身后。

凑近她的耳畔轻声说着。伍卉屏气不敢呼吸，提着的心停顿在胸口。

小慧，你会不会觉得这画很糟糕啊！

她嗫嚅地问，想要听到从摇摆中捡出的幸运。

嗯，画风的确是比较简洁单调，不过也没那么糟，我知道你是个有奇思异想的人，肯定有着它的道理。对不对？

伍卉眼里有颗感恩的水晶凝结，她很好奇林小慧是如何生就金子般善良而闪亮的心，灵魂纯洁得和一个人十分相像，而她曾一度偷取那个人的可贵。她拽着衣角，不敢往下细想，眼前的尴尬先度过吧！何老师的眼神宛如电筒射线照在她的画上。

这幅画有名字吗？

何老师靠近伍卉，如同一位绅士在等候回应。要是回眸，会发现他的眼底有汩清泉，那样宁静迟缓，涓涓细流，要花长久的时间才能捕捉到他的心思。

伍卉感觉是心底发出的嗡嗡声，听起来斩钉截铁，令自己都吓了一跳，声音里夹带着一丝委屈，不知何老师是否能接收微乎其微地暗示。她可不想在同学们面前丢面子，毕竟她偶尔自负。其实大多数是自卑。

尼采的水杉，同学能说说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

此时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可以想象成是闪耀的舞台之中的主角，往坏处想是小丑，得要看自己的表现了。

尼采说过，人和树没有什么区别，树想要长得更高，高到能够触碰光明，就必须深深地扎根，把根扎进幽深的罪恶中去。我想和水杉一样，既有着高尚灵魂，又摒弃越往下生长的黑暗。嗯，所以就这样取名了。

伍卉像个乖巧的好学生背出尼采的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像是敲出来的铅字体。

是出自《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本书吗？

当何老师吐出这句话时，周边的一切形同空气，同学们似懂非懂，舞台如今只剩下这两个文绉绉的人，多像画中的两棵水杉，四目相对，灵魂伸展。

老师您也看过这书吗？我很喜欢尼采，虽然有点不切实际。

怎么会不切实际呢？哲学也是生活的本真。文学，音乐，绘画也是如此，并不冲突。

何老师我这画是不是很糟糕？

伍卉终于点起火线来了，如临战场，她不想牺牲得不明不白的。

单从画的角度来说，的确算不上好，只能是基础作品。艺术本身是复杂的学问，要是有人懂得欣赏，所谓的伯乐，那自然普通也可以蜕变成华丽。然而画作是吸引视觉的，直观，又不同于文学较慢的蔓延，当然我这样说太肤浅了，理论知识想必你们也都有所知，每个人对欣赏各持己见。一言以蔽之，画自己想画的吧！

伍卉安静地听着，细细品味何老师的点评，那么也不算是太糟糕啊！都说何老师是个脾气怪异的人，说话不留情面，常把学生数落得无地自容，但此刻，他算是听懂我刚才微弱的委屈了吗？果真是这样的话，太值得兴奋了，比起画作糟糕来，何老师给于善意的尊重或是鼓励，已是感恩。

谢谢您，何老师。

伍卉虔诚地望着他，感激之心随风飘溢，要是何老师是精通人情世故的，他必定能感受到这份强烈的情绪。看她白皙的皮肤被忽明忽暗的阳光晒得绯红，脖颈由于瘦的缘故，似乎都能看见脉搏地起伏。她薄薄的红唇像两片花瓣，水汪汪的眼睛清澈又深邃，小巧的鼻子，整个儿似白色的葱花。对，就是葱的花苞，饱满而多维的灵动。

好久没有如此令人动容的女子了。何辛在心里打了个寒颤。

他依次观赏了同学们的画，在太阳落山时，带着大家消失在村庄的大自然画作里。

二、巧合中的巧合

在户外吹晒了一天，晚饭过后，伍卉的脸长出红红的小疹子，有点痒。林小慧拉着她去校医务室配药，校医说是花粉过敏，并无大碍。涂上薄薄一层药膏后，小慧拽她去宿舍后面的商业街买点喝的。伍卉不想去，女孩子或多或少的爱美之心，不过拗不过小慧的巧嘴撒娇。商业街闪烁的霓虹令伍卉醉眼，像天上的星星挂在商家门口。每当穿梭于人群，她总会产生渺小的感觉，大多数人都是对方眼里的陌生人，大多数人碌碌无为地过完一生。越是热闹，越觉得孤单。街边的玉兰花散出香味，一朵朵白云儿似的花骨朵，一层朦胧月色笼罩着，夜晚富有诗意。

奶茶店门口挤着好多人，烧烤摊浓烟滚滚，扑鼻诱人。林小慧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吃个痛快吧！伍卉捂着脸，尽量不让烟熏着，小慧让她点好菜单站远点儿。她走到路灯下，随着水果店的音乐哼唱起来。正陶醉时，恍惚看见貌似熟悉的身影向她走来，等到越来越近，只好失措地故作低头，毕竟不只有他一人，还牵着一个小女孩。

伍卉，真巧啊！

他微笑着和她打招呼，齐耳的卷发也有点调皮。

她的脸更红了，的确是他，何老师。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她记得不曾告诉过，虽然之前他也帮方老师来班里代课，只是从来没有交集。而且，白天他还是喊她为同学呢！

哦哦，何老师好。

声音在喉咙卡住似的，发出奇怪的声线。

爸爸，这是谁呀？

小女孩长得很像爸爸，长长的脸，高高的鼻梁，特别是清澈的眼眸。

机灵鬼，这是爸爸的学生，快叫姐姐。

姐姐好。

她有礼貌地向伍卉问好。不知怎的，有点心虚，大抵她还没弄明白他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仿佛是偷来的窃喜，伍卉僵硬地回应，

小妹妹好，长得真漂亮。

谢谢姐姐，你也很漂亮。

伍卉没想到小女孩如此会说话，气氛更迫切了。好在何老师圆场，说带她去学弹琴，才挥手再见。直到小慧拿着烤串递她面前，仍沉浸在刚才这一幕巧合中。小慧快活得像只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附和几句，幸好大大咧咧的小慧没有发觉，也大概她习惯了伍卉，时而热情时而冷淡。

洗漱完躺在床上后，她还在思忖，何老师是怎么知道名字的。她像是从一堆杂乱无序的线头中挑选，线索离答案总缺点合理性。如果是代课期间记住她的，肯定不可能，因为她坐在教室里太不起眼了，艺术系的女生男生大多打扮个性张扬，她属于特别正常类型的，按小慧说法是素女风格，素色的衣裤或是裙子，太普通不过。那如果说学术，她也不能纳入天赋行列，才华只能算平庸，前面已经阐明，她反而偏爱文学，那更能慰藉心灵。那么白天的写生呢？她没在画作上标注名字，也没叫她名字，三条线索都被打上死结。才昏昏沉沉睡去。

只是心房里抹了层蜜，甜甜的。伍卉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一位老师知道学生的名字，如此正常的事何以大惊小怪的。可何老师是个出了名的清高，但凡能入他眼的，非等闲之辈。虽然在别人看来一个教画画的有什么可孤傲的。何老师有他的一套为人处事原则，好比制作沙包和玩丢沙包的游戏，首先要选好桔皮或是细沙缝制沙包，再次是游戏规则以及遵守的玩伴。他的喜怒哀乐看似分明，实则有条分水岭。这些莫测是伍卉后来才摸透的脾性。

辗转反侧。睡不着。还是睡不着。索性起床写点什么。她拿起枕头边的手机，酝酿起伏的情绪。

月光洒在薄纱

直线的秘密

躲藏于一个个小孔

我的世界

从此你就住在了这里

她是透过蚊帐看着窗外的月光，有感而发的。秘密，在月色笼罩显得像株小豆芽，盼啊长啊，鲜美而嫩白。

等太阳也如同秘密的针脚爬进宿舍时，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林小慧拍拍她的床板，催促她起床，恍若过了好久的时日，睁开眼一切梦幻恢复成原样。宿舍洗漱间的水管，哗啦啦的水由上至下湍流，一清早就唱起了振奋人心的歌；挂在阳台晾衣杆上的衣服，五颜六色，多靓丽的青春；走廊上三三两两的说话声，像有一群蜜蜂在耳边嗡嗡，怎么有如此多交头接耳的话。脑袋沉沉的，眯着眼刷牙洗脸上厕所，水被溅在衣服上时，突然想起来，中午要到书吧去，前几天老板请她写的贺卡寄语，被她遗忘得九霄云外了。

直到上课，她还在寻思着如何是好呢？书吧倒不是全部卖书，还经营一些沙龙、派对等活动，因有一次伍卉无意参加了一次读书会，活动结尾时发给大家卡片各写几句寄语，伍卉写得比较有诗意。后来但凡需要，书吧老板都会找她帮忙，能得到认可，她可是乐此不彼。

命运的神奇之处就在于，飞于天上的羽毛不知道会由风儿吹落在谁的身上。伍卉那天留下的寄语，被书吧老板送给了何辛。他曾帮他的老乡，也就是书吧老板，设计了富有书吧文化属性的卡片，用以送给来消费的客人。

伍卉在那张卡片上写着，不搭的心思。

我不害怕粗枝大叶

却越来越厌倦，细枝末节

三、近了

伍卉扒拉完几口饭，就拉着林小慧往书吧奔去。书吧老板看见她们，热情招待要不要喝点什么，咖啡还是奶茶之类，伍卉说刚才吃饭有点噎着，还是来杯白开水就好。白瓷杯有朵袖珍玫瑰，镶在杯环手边，伍卉越看越是喜欢，问老板这是手绘还是镌刻上去的。老板或许是终于有人关心他的用心良苦，小小艺术品承载着他未完成的梦想，像位父亲赞美孩子般，放下手头的活和伍卉攀谈起来，差点忘了卡片的事。

“这个吗？我和你们说，这可是我的老乡帮我烧制的。他是你们学校的美术教授啊！搞不好你们也认识他，他可是你们系的大才子啊！”

“是吗？老板，你说的不会是何辛吧？”小慧睁着天真的眼神，丝毫不忌讳地问。伍卉心里嘀咕着不会这么巧吧！小慧也真是的，大庭广众之下直呼老师的名字好似不太礼貌吧！毕竟人家是老师啊！回头一想，伍卉又觉得不安起来，她不是也经常和同学们直呼老师姓名，怎么就从来不会觉得不礼貌。何以提到何辛的名字，就像是别人谈起她的恋人般难为情呢？爱慕过头了，会同芥末一样呛人。

“对啊！就是何教授啊！我和你们说，我这位老乡可真是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们遇到这样的老师真是运气。”老板仿佛是被英雄光环附体，脸上引以为豪的表情着实深刻，比介绍店里的书和饮品还要热情。可见，这位老乡是多么令他这书吧蓬荜生辉啊！

这世上有一种人，是需要别人来成就的。伍卉一直鼓舞自己做个有思想的人，可蹩脚的想法总是无法安稳立足。仿佛记忆翻到她读初中时，因性格孤僻而钻出脑洞的奇思异想，以及对宏大世界的向往，挠挠痒似地抓着她。然而，一个人要成就自己是多么难，何况她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孩，风花雪月不擅长，艺术细胞并无天赋，思想平庸暗浊，就为了一根稻草般轻而不牢固的执念，她要豁出去多少时光。当她深陷于书本上的文字里，呼吸着本不是她这个年龄所该有的潮湿。

伍卉坐在靠窗的沙发椅上，思绪如茶包慢慢下坠，慢慢下坠。她有点理出头绪来，爱慕何辛的原因，不是他成熟男人所散发出来的儒雅，而是透过他的青睐能成就自己。他是粗大的枝干，给养着她这朵花儿华丽绽放。假使被一个公认的才子爱上，虚荣不是泡沫了，是实实在在地甜蜜享受。她骨子里是不甘示弱的人，季候风吹来的温馨比不得龙卷风的狂暴。于是她更加渴盼一场狂风刮起她，将她卷入高空去。

书吧老板倒忘了伍卉有张卡片送给了何辛做纪念，要不然关于名字的疑团也就解开了。何辛收到卡片时，对自己的手绘设计是挺满意的，至少帮老乡共同在做文艺传递，是件有意义的事。至于伍卉写的话，他倒是产生了好奇的化学反应，这和观察日月草木类似，一系列地深入动作。他在写生时听别人叫着这似曾相识的名字，

好奇嗅到了新鲜事物，

人和文对号入座。缘分穿针引线地着手编织。

伍卉闭目冥想，她向来热爱思考，以斡旋的方式说服自己。特别在她像墙壁受潮渗出水珠般涌出感伤时，有关人生的哲理地毯式铺开，然而往往不欢而终。有时她思考，当初如果得救的是妹妹而不是她，那么家人会不会也像思念妹妹一样思念她；如果她和妹妹的性格一样，会不会也同她一样遭人喜欢；如果妹妹还活着，是不是就不会选择画画。有时，是不敢，想起早夭的初恋，罪恶感遍及全身每个细胞每根汗毛。又有时，以为离逃避的现实越来越远，却有只无形的手用力拽着她往回走，往童年的深谷远眺。

现在，她要想的，就是从中采撷美丽的花瓣，装扮成有寓意的词藻。词语幻化成一个个细微分子从四面悄悄地聚拢，为发生剧烈的裂变，一团火灼烧在人们胸中。她写了几句，又划去，不是很满意，脑子极速运转着。

躁动的

令人不安

静止是面具

不管过去十年、一生

始终是爱你时

念一遍，觉得太矫情。不过林小慧觉得挺好，无非是心灵鸡汤类的小文，何必搞得哲学家般。书吧老板也觉得挺好，通俗易懂，可能有些情侣会喜欢的，还是留着吧！

我们多像路边的两棵树

只能在影子中相拥

隔着光的距离

点头微笑

这个是什么意思，看不懂啊！

小慧对着这几句茫然，书吧老板好像也摸不着边际。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过学校音乐礼堂两边的玉兰树，白天远远看过去，它们之间有条天际线隔着，一到了晚上，就能看见枝叶交集在了一块儿，像一对对恋人彼此拥抱。所以每回路过那儿，我总要停下来欣赏动人的画面。一直想画，可就是迟迟没有动笔，我对光线的把握还不够细微。

伍卉，没想到你的心思这么细，难怪有时候听你说话总是怪怪的，连几棵树的光与影都如此大动干戈，岂不是万物都能成为你的文字和画了？

我哪有这么神，只是爱发呆而已。

不过听你怎么一说，觉得这几句话还真有点意思了。有点美好又有点忧伤，如果有人问我，大概知道如何解释了。

老板在边上开心地凑热闹，都忘了水槽里未洗完的杯碟了。

伍卉又陆续写了几段，比如友谊、梦想、旅行之类的。两人各自分了些卡片手写，小慧人虽大大咧咧，字倒是清秀的。正当完工时，何辛捧着几本书推进门来，伍卉与林小慧面面相觑，书吧老板疾步走过去欢迎，门把上的铃铛此时替伍卉遮掩怦怦跳的心。

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美术系的何教授。你看我都忘了，你们好像认识。

何老师好。

林小慧倒是提醒了伍卉要问好，她也跟着一起和声，甚至于有点沙哑。正是因为昨晚上的邂逅欧，令伍卉不自然，她其实绕开了事情的本质，是有股甜蜜的邪念在作怪。

你们好。

何辛在吧台上放下书，往她们坐的桌子走来，并看着写好的和空白的卡片，礼貌地问是否可以看看。

他一张张翻读，耳畔的卷发勾勒着塑形雕像弧线。伍卉的心里冒着盎然的气泡，又似等待宣判的良民，咬着嘴唇，坐立不安，两眼闪忽不定地往外望。外头是温煦的春风，而此地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春天，我喊了它一声姑娘

它送给我一件花衣裳

何辛读到此话时，嘴角扬起樱桃的微笑，文字虽然简洁，倒是映衬着青葱的美好，想来人至中年，简单的事已然不多。学校里的人情世故，画廊行业的狡诈，夫妻间的柴米油盐，抚养女儿的父亲，没有一件事是简单的，差不多泯灭着大多的情趣。他也曾追求诗意的生活，在宿舍里读昌耀、顾城、海子、米沃什、博尔赫斯、策兰、波德莱尔、阿米亥、卡瓦菲斯、沃尔科特、勃莱、布罗茨基等等的诗作，也曾有感而发地写过一些，然而这些都被生计所收囊。他印象中最沉醉的一次，是在某个深夜读昌耀的《斯人》：静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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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叹嘘？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独自一人，诗句敲打着他浮躁的灵魂，对于一个才子，是不乏别人青睐的，正是泛滥的爱情友情，让他一度迷失了自己。所幸，文字能拉回到自己的一隅之地，那儿是避风港，舒心自我地停靠。

对同样孤寂的灵魂，何辛是破天荒多注意的。昨天那幅《尼采的水杉》，已如一匹野马闯入他的心房，好久没有教到有奇特想法的学生了，眼前这位姑娘仿佛是从森林深处走出来的精灵，不谙世事，光脚踩在尘世的土壤。大概是发自内心的呼吁，也恰巧有意旁推，书吧老板提议两人加个微信好友，以后可要多多提点伍卉，画画的造诣更为提升。林小慧的纯洁之心就体现在这些看来并不重要的小事上，她没有吃醋或是嫉妒，反倒是为伍卉感到开心，能够得到何老师关注，想必以后会有翻作为的。

四、恶劣的红色

除了上课，画画，写生之外，伍卉大多时间在阅读。林小慧说她应该去学文学专业的，不适合画画。好像的确如此，她对一本书的热爱多过于一幅画，有时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着什么美学原理啦，艺术概论啦，光在画作中的运用啦，之类的理论知识时，还不如躲在图书馆看几本情爱小说，像《飘》啊，《傲慢与偏见》啊，《霍乱时期的爱情》啊，《了不起的盖茨比》啊等等，总能唤起她对爱情的憧憬。

她还喜欢音乐。舒缓的节奏，常听着听着莫名的感伤起来。她时常不明白自己，坚硬又脆弱，自负又自卑，贝壳里住着柔软的心。她有时厌倦自己的多变，有时又因多变而欢喜，矛盾地活过了二十二年。是的，她今年二十二岁了，读大三。她特意遗忘年龄，因有个很深的恐惧漩涡，只要一想起，就会陷入剧烈的痛苦之中。她已经试着遗忘了，甚至于忘了自己是谁的躯体与皮囊，谁占据了她的灵魂，是自己吗？还是她那死去的妹妹？她把这个秘密用绣花针缝好，偶尔会在梦里拆开它。

她这样的素颜美女，是不缺少追求者的。但她十足是个修女，将追求者们拒之门外，其中不乏有她青睐的，只是她没有信心守护好一份爱情。在读大一时，情窦初开，无意间读了本德国作家帕特里克

·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主人公格雷诺耶谋杀少女就为了制作香水，永恒的事物固然美好，却付出惨重的代价，以至于她对爱情望而却步。因她知道自己也如同格雷诺耶一样，爱一个人想要永远拥有，哪天要是破碎了，唯恐承受不了。

林小慧虽然是她最亲密的同学，也未曾吐露一分，或许在她妹妹出事那年，她就学会了如何隐藏。小慧一直为她可惜，长得漂亮的女人，更应该获得男人们的宠爱才是。至于其他的女同学，伍卉有她一套相处的模式，这是她几年来偷取扮演妹妹的角色所学会的，只是她厌倦了累人的乖巧，想做回冷漠的自己。但不影响同学们初始对她的印象，漂亮而恬静的姑娘，像朵百合花。

只有一个人，他对她的假装、善意、敏感、不安，像个农民谙熟土壤里的农作物，可他一直以稻草人的身份守护着。他在上学前被父亲教导要稳重沉着，所以对家里的事鲜少透露，从小严苛养成的自律，并未体现出纨绔子弟的作风，反而随和地融入这个集体之中。他适度的大方慷慨，适度的穿着打扮，适度的生活做派，独善其身的小舟，在海平面上显得渺小。

他开始在意伍卉，是大二时的写生课。秋高气爽的日子，如果某天他如此和伍卉描述时，她肯定要嫌弃他的用语，她喜欢文学性的浪漫主义。那天，方老师带大家去一座山下画枫树。红红的枫叶充满了热情与希望，看了令人喜悦。何事秋风悲画扇，纳兰容若的诗句写得妙哉，秋天总带着忧郁的气质。同学们都开心地画起来，唯独伍卉迟迟没有动手，看她在调色盘尽情捣鼓着，心里纳闷着枫树的红并不难调色，为何看她这般苦恼。

等到大家基本都画完，伍卉才开始上色。枫叶不是红色，而是浅色的黄，整幅画无精打采的。方老师很是不解，同学们也是，问她为何？

她是红色是恶劣的。

大家自然是听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红色怎么就恶劣的呢？

她翻过画板背面，用铅笔写着几行话，同学们并不知是首诗，有人抑扬顿挫地念出来。

列奥纳多！疑难杂症

冲击着搀铅的茜草红：

你把蒙娜丽莎的嘴唇画得那么红

现在却变得修女般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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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基米尔

·纳博科夫《普宁》

好一阵缄默，同学们为她的另类而无所适从，是个怪胎啊！也是自从那时，他看似摸着了有趣的暗门，想探个究竟。

程烁然怀揣冷静与泰然踏上他爱情的征程。要说他的脾性简直可以形容成四季交替了，他在同学、家人、老师和朋友面前所展示的性情，基本是风趣、活泼又夹杂着善良的，而在伍卉眼里，准确来说她从来不曾放他在心上，只是众多同学之中的一个。可程烁然对伍卉的情感是修饰过的，正如太宰治说的：我不太喜欢听别人的恋爱故事，因为恋爱故事里一定有所粉饰。他当时读到《香鱼小姐》这篇小说时，对太宰治的书爱不释手，仿佛他是另一个颓废的家伙。可他又如此深切地热爱着她，这个并不知道他爱她的女人，一个并没有放他在眼里的女人，一个虚无缥缈却真真实实的女人。

他无需到处透露他伟大而委屈的爱情，只是在心里苦苦耕耘着，像是种植一片罂粟花，冒险又华美。说到委屈，他将全身所有集聚的沉着都奉献给了这块秘密基地，每天一想到她从苞芽慢慢开花，直到绽放成片的花田，涌动的云层便平复下来。或许也是从小父亲对他耐力地磨练，赐予他能福尔摩斯断案般的谨慎，不急不躁。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不都是经历过顽强的沧桑吗？他始终相信他的爱，虽然站立在悬崖边上，可却能望见海的惊涛与绝美的海平线。正是裹挟着此想法，没人能看穿他的花田。

有时他披着狐假虎威的皮囊，令人看着有些讨厌，特别是伍卉看来一副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样子，整天儿不是打篮球，就是组乐队玩乐器，活像能那旧时代的公子哥，衣食无忧，晃来晃去。一个不能给自己带来阳光的男人，是她绝不会爱慕的。可这仿佛成了现实里的偏见，准确说是有成见，即使他间或冷峻的一面，也被他封存于家人的防线。

五、漩涡日记（一）

伍卉的秘密藏在她妹妹去世那年。妹妹伍珍比她小三岁，从小她就不喜欢妹妹。她出生时就长得丑，像只乌黑瘦弱的小野猫，父母亲既要忙农活又要照顾她和妹妹，潜意识里伍卉觉得她就是讨厌鬼。而且她虚弱，时常生病，父亲带着她去看病，母亲干不完的活总要叫她帮忙。伍卉是村上的珍珠，仙女下凡，村里人常开玩笑，姐妹俩像白天鹅和黑天鹅，妹妹自然是那只黑的。而且顶多算是只黑鸭子。

就是这么个皮肤黝黑的小不点，慢慢长大，性格活泼又善良大方，深受邻里喜爱。老人们不忌讳，常说伍卉是关不住的凤凰，翅膀硬了总要远走高飞的，这姑娘心气齐天高。一语成谶。伍卉自读大学后只回家过一次，还是因为外婆出殡。她总想脱胎换骨，一跃入汪洋大海便寻求施洗约翰的洗礼，赐予她高贵。让我们来读读伍卉的日记吧！苍茸的苔藓就密布在这白白的纸上啊！

姨妈叫来了仙姑，打扮得和庙里神像令人惊悚。她瞪着我看的眼神，和珍珍死时的神情一样。她就那样看着我，然后就放声哭起来，抖动的身体好似痉挛，姨妈说不用怕，那是珍珍附体了。

爸爸妈妈阿姐，我在那边很好，外公来看我了，还带了好多好吃的，是你们烧的吧！我知道肯定是你们嘱咐过了，要不然外公怎么会知道。今年家里的西瓜好卖吗？阿姐干不了体力活，阿姐比我聪明比我漂亮，比我会读书，

爸爸妈妈别让她替我干活，

阿姐最大的梦想是当明星。就是阿姐，我要求你一件事，你知道我喜欢画画，以后能不能替我去学画画，替我好好看看世界，我好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我哇哇大哭起来，原本对迷信的鄙夷转为悲怆，人性的天平失衡了，我真是太自私太丑陋了，珍珍多么善良，死神夺走的应该是我的生命。村里人现在用善意而惋惜看我，我受不了这种惋惜，好像我活着是多余的。我知道大家都喜欢珍珍，其实我也很爱她，只是我故作冷漠，因为我心里住着最大的敌人，嫉妒。我嫉妒她的天真无邪，嫉妒她的热情活泼，嫉妒她对什么事都不计较，嫉妒她没心没肺的开心快乐。

仙姑走了，我们一家沉浸在难过当中。爸爸妈妈背着锄头箩筐去瓜田，他们后来再也没有叫我去帮忙。村里人看到我就取笑：呦，大学生来了；有的说大明星来了。我不敢出门，躲在家里读书。读研的表哥给我寄来好多书推荐我看，除了看书，我该如何睡着呢？

落款时间，

2011.7.16

，我读高一，伍珍去世一个月，那时她读初一。

伍卉依稀记得那年夏天的星空，黑得让人恐惧。她时常在梦里梦见珍珍，赤脚在家门前的平地晒稻谷，挑西瓜，而她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坐在门口读书。妈妈老是骂她不干活，妹妹这么小就知道帮忙。爸爸听到声音就跑出来圆场，说她是读书的料，让她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找到借口以后更心安理得地不干活，她怕被太阳晒黑，更怕干农活会粗糙皮肤。她从小就梦想当电影明星，扮演公主小姐好像是本色出演。珍珍仰慕她，所有的活都抢着干，守护着姐姐的公主梦，明星梦。

珍珍，今天田里的西瓜大丰收。突然想起那年我做的蠢事，是你替我背锅。那天我的同学们来家里玩，她们都是城里人，家里的清贫让我觉得丢脸，唯一能显摆的是家里的西瓜。我记得那天一大早你就和爸爸妈妈去田里干活，我在家里招待这群光鲜的同学。想到西瓜，我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蠢到在西瓜上挖三角形来讨好她们，就为了在众多西瓜中挑选一个又红又甜的。爸爸妈妈看到一地的西瓜被我挖了洞，妈妈蹲在地上痛哭，爸爸大概也被气疯了，抽出腰带就打。我只打了几下，都是你冲上来替我挨打。我的心是喂狼了吗？居然没有感激，反而为你的举动而感到愤怒，我自己闯下的祸就应该让我来承受，你又为什么扑上来救我呢？好像我在家里就是废物一样，处处受你们保护，令我每天生活在忏悔里面。我不是没有担当的人，只是你们抢走了我的光环，我也可以是个善良而可爱的人。

落款时间，

2011.8.3

，在想要不要下个学期填报文科班，我想报考艺术类高校。

日记本摆在床头柜子里，上大学后她很少翻出来看，有意避开过去似的，是朵从过去飘来的云。今天不知被什么所触动，许是潜意识里与何辛拉近距离，许是假装无谓久了，要踅回自己的洞穴里。间或一颗孤独的露珠挂在枝头，渴盼有双温暖的手捧着。

她接着读，仿佛在读另一个的文字，当时是怎么写下这些情绪的，何以如此阴暗，好几次不忍往下读，一个残忍的过去，埋下一道歪斜的阴影，照着她，提醒着她，吞噬着她。而这一切却如此真实。时间从来客观，哪怕是值得怜悯的痛苦。

今天经过小辉家，她的爸妈见我非常热情，我心里却很生气，他们那样厚脸皮地堆着笑，他们的儿子是杀人凶手，以为这样可耻的笑就能换回你的生命吗？珍珍。小辉不敢见我，村里很多人到我们家来说情，大家好像都被收买了一样，说着小辉是个好孩子，他不是有意推你入水的，他并不知道水潭里有那么深的漩涡，还有人居然说肯定是被水鬼拉进去的。我看着爸爸妈妈除了哭和点头，又替你可惜，他们怎么不狠狠骂回去，就是小辉害的，一命偿一命，就要让他也去死。当小辉的爸妈笑眯眯看着我时，我就想冲进去狠狠打骂一顿。可是，我还是自私的，珍珍，没有勇气为你打抱不平。不过，我很高兴，因为毕竟还有良知，知道为你袒护，替你难过。

落款时间，

2011.8.20

，我要开学了。

夜越来越深了，伍卉迟迟无法入睡。四周如此宁静。只能靠音乐催眠了。她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

耳麦的音乐

仿佛听见她没有

说出口的寂寥

六、暗语

夜，有心人总是醒着。

程烁然刚和乐队的兄弟们排练结束，对于他擅长弹唱这点优势，伍卉并不知，她觉得没有必要对一株蒲公英似的友谊用心，毕竟大学毕业后，各自海阔天空。有人递他一根烟，他坐在台阶上抽着，刷刷朋友圈。伍卉的这条信息，犹豫了很久，挣扎着要不要留意以表关心。以伍卉狭隘地对待男人的逻辑思维来判断，倘若连雄性的高级动物在喜爱的对象面前羞羞答答，那岂不是缺少了爱情的双向趣味。又有谁懂得程烁然此时心里泛起的涟漪呢？指尖摩挲着他想说的话，写好又删，删了又写，失措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要是有读者觉得如此简单的事，为何要如此反复呢？要是你也曾深爱过一个人，就会明白他的犹豫不决，就会体谅他的小心翼翼，就会明白他心里煎熬的火焰，就会明白一切的一切。

而另一辗转反侧的男人，他的当机立断似凌晨星空绽放的浪漫烟花，在特定的时空、时间和时机，回以一个花团锦簇的礼赞。隔着手机屏的心心相惜，早已顾不得那个独自忧郁的人了。

姑娘，怎么还没睡？

何辛摊开的书开始疲倦。而他的信息令昏昏沉沉的伍卉突然惊醒，荡漾的花儿开在漆黑的墙壁上。她的脸上。不是一句普通的问候，伍卉自然晓得隐喻的暗语，是朦胧的爱意缱绻。

何老师，您怎么也没睡？

虽然晓得，可出于敬重，或者说是故作微妙试探。自然她是希望隔阂无存的。

看来鄙人垂垂老矣啊！

伍卉看着调皮的语句，晕染开一朵柔软的棉花，苦楚被突来的幸福撩拨。

哈哈，非也非也，只是尊称。

明明是大好青年一枚，活活被叫老了。

不老不老，何老师在我们心中不要太帅。

不是哄老朽开心吧！

真心话，何老师是儒雅又有学问。

那可是过奖了，把我神化啦！

没有没有，您

，屏幕跳出这个字，快速删掉，

你的确有才华。

才华又不能当饭吃，还不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那也比一无是处的我好。

为什么这样说，你不是挺优秀的。

不是恭维的话，伍卉感觉得到，稀薄的甜蜜如同藤条爬过她。静谧而又沸腾的空气中，突然想起一首诗中的几句话，谁写的什么题目就是想不起来。好像开头是

我们不睡了。

哪有，我是属于那种后知后觉型的。

何以见得，洗耳恭听。

比如经常听不懂老师在说些什么，要反复听几遍才懂；比如别人说某件事，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经常被下套而显得尴尬；比如要是不好好读书，就不可能考好。之类的等等。

这不都是正常现象啊！我也很木纳，经常被人取笑。

老师是安慰我吧，像你这样有才的人会被取笑？

当然啊！人非圣贤。

也是。

姑娘，要自信啊！。

嗯，谢谢老师。

时候不早了，睡吧！

嗯，晚安。

伍卉以为对方会回一句晚安，像楼下住户傻傻等着另一只鞋子的响声。有点遗憾，不过有采撷的曙光浮于海面，欲卷起越来越壮观的浪潮。

伍卉发动态更是频繁了。程烁然警觉地嗅到某种似红杏点点探出墙的欲念，仿佛店主在橱窗摆放别致的货品，招摇着过路人，自然并非如此低下，也得要心投意合的主顾光临啊！他还是保持一贯的缄默，他也好奇自己的老成居然积淀在了伍卉身上，宛如她是件绝世佳宝，历久弥香。海浪已经拍岸，这艘船舶仍然停靠在哪儿，这位水手已悄然拉开他的桅杆，系着有为的帆布。

有天，伍卉终于翻找到她记不起来的那首诗。即兴抄写在本子上，她喜欢语言之间推搡出来的花火，恍如行走在迷雾中的风景，绰约多姿，那是人类细腻而不可多得的情感。假使一个缺少情感的人活在这世上，岂不是和指针一样枯燥地移动行走，直至走完虚无的一生。她在朋友圈只是截取了诗的某部分，是她欲说还休的心思啊！能看懂的，除了何辛还有谁呢？她在意看见的人除了何辛还有谁呢？

我们不睡了。因为我们躺在忧郁钟表的齿轮里

而我对着你的词语之夜说了十二遍你

于是夜敞开了并且一直敞着

于是我把一只眼塞进它的怀抱

夜，也抛出了暧昧的橄榄枝。

姑娘，这话是你写的？

不是啊！保罗

·策兰的诗。

哦，这个诗人倒是没读过。

我挺喜欢的一个诗人。他是犹太人，爸妈在二战中死去，他幸存逃到欧洲，所以诗的语言偏黑暗。

看来你很喜欢读诗啊！

嗯，我觉得诗的语言很优美，又充满哲理。怎么形容好呢，就和画家里的意象派差不多。

你看你都比我博学不是。

怎么可能，我这是不务正业。

怎么会呢？不是说诗人是拥有贵族气质的嘛！

可诗人一般是命运多舛，大多都不幸福，要不患有抑郁症，要不就自杀，要不进精神病院。

好像的确挺惨。海子卧轨，顾城自缢。

是啊！或许诗人多敏感吧！

那你呢？是否属于敏感？

算是吧！我属于多愁善感的。

女孩子应该都会多愁善感。

嗯，会细腻一点。

怪不得你写的话都带点忧伤。

有吗？读来会不会觉得矫情啊！

实话？

当然啦！

有点，不过有些还是很好的。

老师有读过我写的小文。

有啊，有张卡片还在我这儿呢！

书吧老板给你的吗？

嗯嗯。

是哪句话？

等，我找下啊！

当虚荣被俘虏，光挤进心牢里微弱的边角。伍卉仿佛看见他起身走到书房，从书架上拿下某本书，抽出夹在里面的卡片，快速浏览一遍，然后在屏幕上回复。

我不害怕粗枝大叶，却越来越厌倦细枝末节。

这句啊！一时兴起写的。

我挺喜欢的。

真的吗？那太开心了。

有这么开心吗？

当然啊，得到老师表扬了。

看来以后要多表扬。

嗯嗯，谢谢何老师。

姑娘，时候不早了，睡吧！

我们不睡了。

发出去后就有点后悔，他不会歪解意思吧！只是想幽默一下，把前面的诗开头引用一下。正忐忑时，信息过来了。

因为我们躺在忧郁钟表的齿轮里。

哈哈，正担心你要误解来着，没想到居然懂得幽默的点位。

那是自然，好歹是才子一枚。

嗯嗯，绝对的才子。

不早了，睡吧，姑娘。

遵命。

七、漩涡日记（二）

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龄啊！青春就像一株草，栉风沐雨地使劲抽长，日记本上堆积的文字，在伍卉看来是脸上长的青春痘，一颗颗饱满又红润，有点痛有点痒，历经的岁月毫不开恩地饶过每个生命，镌刻在脸上的皱纹与疤痕。

珍珍我开学了。爸爸妈妈同意我选择读文科班，也同意我学画画。村里人都搞不懂我为什么要去画画，姨父特意跑来为我惋惜，他说我打小冷漠不爱理人，适合读理科。不知道他是怎么形成的歪理，但他毕竟是初中校长，不敢顶撞他。爸妈低着头为我做了解释，说为了替你活下去，好像就因我的善举而打动到姨父的腐朽，后来他居然对我和蔼起来，甚至于提出给我高中的校长打声招呼，帮我安排一名老师跟着学画。其实，我对画画并没有天赋，每天对着枯燥的形体物件素描，有色彩的油画倒是稍微感兴趣一点。不过我肯定会坚持下去的，珍珍你知道吗？只要一想到你，就觉得我活着很不应该，虽然爸爸妈妈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你，但我知道他们非常想念你，有时我看着他们两个人呆坐在门口，莫名其妙地想哭。所以我现在不太回家，周末也住在学校里，借口要学习，不过这也不是骗人的，我真的很努力在学，每天练习很长时间。老师特别照顾我，他大概知道我并不是有钱人家，送我很多画纸和材料，也或许是姨父在打招呼的缘故。总之，我很努力。

落款时间，

2011.10.18

，初秋了，我又莫名感伤起来。

关于妹妹的事，伍卉只和林小慧一人提起，但珍珍在她心里是以怎样的身份存在，小慧并没有花费时间去琢磨过，她只知道她的妹妹在初一暑假那年被同村的一个男孩子推下水潭淹死，其余的事伍卉没有透露太多。似远似近的程烁然自然会竖起顺风耳打听到她的事，虽然他隐约觉得伍卉的怪癖多少与她妹妹的死有所关联，但毕竟只是妄自猜测，也就不动声色。直到他读到这本日记，伍卉受反复又反复的日月星辰洗礼之后，当她懂得赏识一个爱她入魔的男人时，才交出一颗真诚袒露的红心。

寒假回家，在铁道口居然遇见了小辉，他恰好也从学校回家。我不想理他，可只有这条路通向村子。我尽量走慢一点，落在他身后。他低着头在前面，偶尔回头假装看火车，我知道其实他是在看我，想看看我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盯着他。珍珍，想到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看着他又瘦又高的身影，有那么一瞬我居然可怜他，居然原谅了他。我是多么可气啊！杀妹仇人，居然要原谅他，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我在他身后用眼神杀他，或许他能感受到吧！突然，他停下来，往我身边走。他涨红着脸说：对不起，他真的不是故意伤害珍珍的，他只是想逗我们两个玩，真的不知道前段时间有人到水潭掏过沙子。他说着说着抽泣起来，像个孩子，就那样蹲在石子路上。我没有心软，理都不理他往村口走。后来他一直蹲到傍晚才回家。我才不要看他作秀，以为他假装可怜就放过他。珍珍，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我要报复他，狠狠报复他。

落款时间，

2012.1.16

，爸妈到菜场去卖鸡鸭了。

虽然放假在家，可我却不想到村里走动，不知为什么，一点不想见到大家。害怕别人问东问西的，你知道的村里人爱嚼舌头，大家原本就不喜欢我，说起我们家，他们都喜欢你，珍珍。以前我挺嫉妒你的，现在不会这么认为了，我就很讨厌自己这点狭隘，没有你那么善良大方。下午芳芳来找我，和我说了一堆她学校的事，我一点都没听进去。只有当她说起小辉，说他已经报考第零批提前考试，很有可能被空军学院录取。珍珍，我今天必须坦白我的一个秘密，其实我是有点喜欢他的，因为他很聪明，我崇拜他特别会读书。可他现在是仇人，我不可能再喜欢他，只是把他当敌人看待。所以当芳芳提到他的优秀时，我既恨又难过，如果他就是个人渣多好啊！可他偏偏不是，除了害死你之外一切都好。你走了以后，村里所有人都来家里为他求情，说他是个好孩子，又懂事又孝顺，和你一样善良，让我们原谅他。有时候我很矛盾，想起以前村里的小孩一到放学就扎堆在一起玩，不知为什么，现在大家都长大了，见面都觉得难为情，更别说喊小时候的外号了。我很怀念小时候的时光，珍珍。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长大了变成这样，还是小辉害你之后变成这样？自从你走了以后，一切都变了。我想回到从前。

落款时间，

2012.1.18

，马上要过年了。

和往年一样，一大早，爸妈就忙着准备年夜饭，爷爷奶奶今年轮到我们家，昨晚就把他们接过来了，身体都挺健朗。爷爷奶奶大概年纪大了，总喜欢说一些过去的事情。爷爷说想起小时候刚举家迁徙到这儿，只有村口的一棵大樟树，还有铁道口和铁轨，除去是空空的田地。整个村子的迁徙真是浩荡壮观，差不多和打仗时逃跑的难民一样，处处遭人欺负。正是因为遭白眼，村子里的人很团结，互相帮忙盖房子，开荒，在这儿重建家园，建新村，名字就是这样由来的。关于村子的故事我知道一些，小时候经常听老人们说起，不过都是零零碎碎的片段。爷爷奶奶昨晚把历史渊源整个儿说了遍，我才知道其中辛酸。奶奶说要不是建水电站，也不必移民，像群候鸟飞到外地。我们盖房子，那时穷，买不起砖块水泥，只能用黄土泥巴糊墙。刚开始没有电没有水，只能到隔壁村去拉线打水，别说有多不方便了。为了适应生活不被排斥，我们学会了当地方言。大家集体讨论，以后靠种什么卖钱，这里盛产棉花，我们肯定种不过当地人。有人提议种西瓜，把老家带来的西瓜籽种进田里，黑皮西瓜又红又甜，老天保佑，第一年的收成很好，每家种的都又大又圆又甜，好在离铁道口近，进货的人闻风而来，建新黑皮西瓜成了一个响亮品牌。爷爷补充到，那时当地人笑我们皮肤黑，给我们取了外号叫

黑种堂

，皮肤再白都要晒黑的，我们没日没夜在田里干活，白天浇水除草，晚上还要睡在西瓜田守夜，日子很苦，还有当地人欺负。那时有首儿歌是这么唱的：曹浦将，新泽黄，打倒建新黑种堂。意思是曹浦村是将军，新泽镇是皇帝，一起来欺负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学会自我保护，久而久之，他们也不敢欺负我们，要不然就吃拳头。听完爷爷奶奶说的，觉得很心酸，虽然我们小时候日子也苦，但和爷爷奶奶那个时代比起来，我们已经很幸运了。

下午村子里陆续放鞭炮，喜庆的鞭炮声很吵，我想这样也好，可以填充爸妈心里少了你的空落。村里人常说我从小就孤傲沉稳，其实珍珍你知道的，这些只不过是表象。冷漠是因为我害怕，沉稳是因为我不爱表达心里的想法。不过，同学们也说我比较早熟，想问题和她们不一样，或许是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无形之中形成的自我保护意识太强，就像只刺猬了，也可以说是只牡蛎，壳硬心软。我们照旧拜天地拜祖宗，放鞭炮，吃年夜饭。我看到妈妈今年多摆了对碗筷，大家心照不宣，嘴里虽然不说但却明白，我们尽量不提伤心的事，还是开开心心祝福来年。吃完饭后，我没有看联欢晚会，到处都是鞭炮声，我觉得整个世界很吵，我想静下来。

干脆就给你写信，珍珍。你一个人孤单吗？千万不要觉得孤单，我们都在人间陪你，你不也一直在人间吗？要是哪天等我老了，再回头翻看的时候，我不知道那时会不会觉得自己幼稚，但我真的很高兴，珍珍，至少我每天都在想念你，拿起画笔的时候，感到疲惫的时候，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觉得委屈的时候。

落款时间，

2012.1.22

，除夕夜，怎么也睡不着。

一大早，爸爸妈妈就起床了，听到他们在楼下走来走去，一会儿说拿蜡烛，一会儿说拿红纸剪刀。突然惊醒，对了，今天我们要来看你。我立马起床洗漱，换上新衣服，你应该又长高了吧！珍珍。我看妈妈给你买了新衣裳，明年我会记得给你设计一身漂亮的。坟前的草有点高了，爸爸用小锄头锄干净了，妈妈忙着摆放肉、豆腐、青菜和米饭，我看着墓碑上的字，不敢让眼泪流下来，故意走远，免得让爸妈看见。我还不习惯看这么小的坟。妈妈点了香，她朝着四方拜，嘴里念叨着：土地公公，月亮婆婆，拜托你们照顾好珍珍，让她在那边吃好睡好，不受欺负。又朝着左右邻居拜，对着天空也拜一拜，妈妈说多拜总没有错。我也照葫芦画瓢，到处拜一拜。奶奶和妈妈折了很多元宝烧给你，爸爸没有让爷爷奶奶来，白发人送黑发人，难免伤心。或许我们各自沉浸在痛苦当中，当我们放鞭炮时才发现已经有人比我们更早来祭拜过了。我们好像猜出了是谁，但假装不予理会。像小时候在村口堆的雪人，好似堆完以后大家各自安好，可时不时有人悄悄看一眼，有没有融化。

落款时间，

2012.1.23

，寒假前在图书馆借了好多书，准备好好读。

八、春天的梅溪

也不知为何，近来方老师和何辛交换课程的频率有点高，一周至少有一节课。当伍卉和林小慧尽量抢占阶梯教室靠窗的位置时，有阳光洒在脸上的感觉真好，突然有比阳光更刺人的光走进来，伍卉常被这样的措手不及而沾沾自喜，却又有点小生气。他为什么不告诉一声，今天的课他来替方老师，也好打扮一番，不至于邋里邋遢的。何辛却以此突击为乐，从教室后面走向讲台，用余光瞄一眼人群里的她，看她懒散地望着窗外，亦或是睡眼惺忪像只呆萌的猫，心底洋溢起青春的潮动来，这也是他愿意替方威上课的原因。

每逢何辛上课，伍卉看他的眼神便有点做贼心虚，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看。特别是当他的眼神恰好自然落在她身上时，恍若一束光在冰川触礁，微妙的意境美不胜收。至于他滔滔不绝讲的一些学术知识，她几乎没有听进去，又假装很认真在听。要是被他发现自己的恍惚，岂不是丢死人了。只好正襟危坐熬过一节课，然后当他夹着书离开教室，又有点不舍的情愫回味。好在，基本上他会主动发起邀请。

姑娘，想吃什么？

姑娘，吃饭了。

约会便自然而然了。夏目漱石在《我是猫》里面不是写过嘛！难得的机缘，会驱使所有动物做出他们不敢做的事来。

大部分时间，他们就在学校周边简单吃个饭，聊一聊。大多数时间是何辛听伍卉唠叨，她自己也没有料到，原来自己那么啰嗦，她在别人眼里向来是不爱说话的，甚至是冷漠的。可遇见何辛后，好像黑匣子被打开，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从同学说到宿舍，从老师说到学院，他们的话题好在两个人有共同认识的人或者说是同一个领域带来的，他们就躲在交集部分畅谈。何辛总是能透过她手舞足蹈的快乐，让自己轻松下来。他的妻子已然是张黄脸婆，长年的柴米油盐把爱情起初的光鲜磨得毫无光泽，回家唯有让他开心的是女儿了。这些年能躲避的时刻，倾注在了艺术创作上，他的成就离不开孤独，像墙角的青苔，渴望阳光照耀，生命又不适应。天平的杠杆失衡，总要有东西来填补空洞。伍卉就是这样慢慢走进来的姑娘，她给黑洞带来温煦的光。他喜欢这样恬静地和她呆一会儿，精神上享受就足够了。

伍卉的情感由一滴雨汇集成河，被一个有势有才的男人爱着，虚荣心像个氢气球膨胀着。每回听到别的女同学在背后议论何辛的八卦时，她一边竖着耳朵一边偷笑，她们多像一群蜜蜂围着一朵鲜花打算采蜜啊！可谁知道呢！只有她才真正采到了花蜜。隐秘的乐趣正是如此，她突然把自己和小偷挂上了钩，想到这点龌鹾，又不免失落起来。

姑娘，等下有空吗？

她的朋友很少，给她发信息的几乎没几个人。祷告练就了她的灵敏，好像能预感在哪个时间段谁发来的信息。何辛很有规律，一般在饭点和晚上十点以后会发信息，今天这样下午便发来信息是少数情况。不过惊喜总比规律来得更刺激，她喜欢这样的唐突。

嗯，有空，刚在看书。

那就陪我走一趟。

伍卉还是第一次坐何辛的车。粉色的水滴挂珠，粉色的坐垫，不免有些醋意泛上来。她的遐思铺卷而来，想象着她坐的位置是她的妻子，名正言顺的可以搂他亲他的女人，她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偷瞄一眼直视前方的侧脸，他那冷峻而塑形的脸。他会不会在停顿的时刻，用温柔的眼神看她，或是会心一笑，或是朝后面的女儿微笑。她受不了想象一家人惬意的相处，她的脸显得更加苍白无血色。心下不禁一怔，为自己的狭隘气量所羞耻，使劲克制着愤懑，可总有点什么东西堵塞在胸口。何辛见她今天如此反常的沉默，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说可能车上有点闷，于是开窗让春风透进来。闻着田野里的青草味，她觉得舒坦多了，成片的油菜，灿黄灿黄的。再行一段，看着绿意盎然的茶山真是心旷神怡啊！遐思随着风飘走，飘远。红晕渐渐晕染上脸颊，眼神也活灵活现起来，何辛侧看着她，心下的花也绽放开来。

梅溪离学校二十几里地远，伍卉不知为何来此地。她跟着何辛下车，往溪畔绿道慢慢走着。傍晚时分的溪水，许是没有人的打扰而安详，懒洋洋地缓缓流动。四下静谧，偶有鸟鸣，从这棵树飞往那棵，不难混淆。何辛看起来好像有心思，拖着长长的腿，脑袋耷拉着。就在伍卉跟着出神时，突然一阵风似的身影耷拉在她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此时离自己多么近，好像两个人的呼吸彼此起伏。她被紧紧地搂在他怀里，心跳模糊跳动着，扑通扑通打乱了节奏。他的身上有股淡淡的烟味，衣服透着柠檬清香，很好闻的味道。只要是属于他的味道，都好闻啊！两个人像雕塑，僵硬的，生疏的，静静地站着。一切都安静了。

不知何辛在喃喃什么，伍卉只是听见他说着：

我很矛盾，很矛盾。

她想着是怎样的矛盾，令他看来如此疲惫。

矛盾什么？

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卷发，在夕阳下看起来特有神采。

我不知该怎么和你相处。

就自然相处啊！

说了你可别笑话，我内心渴望和你在一起，非常渴望。我每天努力控制自己，可一点不起作用。

那纠结什么，就在一起啊！

可我觉得会害了你，毕竟我有家庭。

你情我愿的，我不怕。

姑娘，别说傻话了，我不能那样做。

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伍卉推开他的怀抱那，踮起脚往他的嘴唇凑近。他的呼吸急促，被她柔软的红唇摩擦得惊慌失措，他该回应吗？理性强制跳出来，为道德割据开沟壑来。她的吻那样热烈，那样滚烫，像个毛绒绒的精灵球在滚动，逗得全身血脉贲张。他看似稻草人，一动不动地经受着狂风暴雨。伍卉在抛弃矜持之后，投怀送抱已然在爱情里纡尊降贵了，可他为何还不给予温热的吻？

你为何不亲我？

伍卉由着性子问，事后想想真是太不知羞耻，怎么能如此放荡自己呢？她突然想起她的初吻，同样是令人尴尬的场面，命运真是捉弄人，两次都是她主动亲吻，每次同样遭到拒绝。男人的情爱真是具有讽刺性，口口声声说爱，可为何言行却不一致呢？伍卉潜意识里对男人的爱情观有些偏颇，亦或是她所受的启蒙学观感导向偏离，她总是偏执地认为，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更多的是身体的冲动。她的误解可能幼稚，但并不无道理，大多数男人的情爱与身体有关，但也不乏精神的。

我很矛盾。

何辛还是这句话挂在嘴边。他痛苦的样子又令伍卉难受，无非就是一个吻，何必想得那么深沉呢？

关于她的事实在继续，爱或不爱。杰克

·吉尔伯特的诗《一个事实》，此时倒是十分应景。

可何辛并非俗调之人啊！夏目漱石的《我是猫》里就对男人的此种品性进行讨论。俗调，大约是指那样一些家伙，一见

二八佳人、二九佳人

日思夜想，辗转反侧

适逢此晴朗之日

，必定

携一瓢佳酿游墨堤。

按如此说法，何辛还真算不得是俗调男人。他对感情是谨慎的，并没有兜着

玩玩儿

的意念，所以他矛盾着。可感情这事，岂能是靠克制就能战胜的呢？恐怕目前这位男主人公还要在悬崖边痛苦思量，是折回还是往下跳。折回，情已在路上；跳下去，粉身碎骨。

世上的爱，何以如此艰难呢？

何辛为了安慰她，还是牵过她纤细的手，保持着绅士的作风。他当然想探寻她的发丝亲吻她那白皙的颈脖、高挺的小鼻子，以及那炯炯有神的眼睑。可他压制着心中潮涌的浪涛，光握着她的小手已十分满足。伍卉呢？能感受他的温度，也很安抚了。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废名的莫须有先生里有这样一句话，一直觉得很有趣。

那我起兴编几句吧！

好啊！

四月在柳，五月在青，六月在闹，七月蛙鸣入我梦中。

好，妙极。

不知所云的

沿着梅溪走进日落。

九、转眼到了夏天

不冷不然的恋爱迈入了炎夏。伍卉常陷入一种害臊的局面，每次怀揣着期盼的渴望和何辛见面，除了聊聊近日感受，聊聊身边人的八卦，要不就是聊聊近来看的书，折算起来差不多一周见一次。除去偶尔在课堂上隔着人群见一见。即便如此，伍卉依然保持着见情人的新鲜刺激感，但凡有任何可以瞄一眼情人的机会，她都像迎接饕餮盛宴般神圣祈祷。有时，林小慧要去系办公室找方老师，她自告奋勇陪她同去，为得在万分之一的概率能遇见何辛，他在那万分之一的刚好里也坐在办公室，那样可以制造一点小小的浪漫。亲爱的女人们啊！一点浪漫是可以同美食美衣相媲美的，欢喜或高于一切物质的享受。就这万分之一的欣喜，足以令伍卉回味一天。

何以让她害臊呢？是她认为体内按耐不住的不知恬耻。她总渴盼与他能发生肌肤之亲。每每想到这点龌鹾，她满身的鸡皮疙瘩便雨后春笋似疯长。可何辛就如同那施洗约翰，每次见面总保持着他的儒雅，有时她真恨不得他能流氓一些，能粗鲁地对她动手动脚。可他这尊活菩萨，顶多就是在黑夜里偷偷牵着她的小手，或是再贴近些，从身后抱着她。在他心中划着一条不可逾越的线，让伍卉难受却无法开口言语。至少维持女孩子的矜持吧！要是连这最后防线也需提醒或暗示，那这样的爱，还有存在的意义吗？爱，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呢？如果从肉体的角度来看，是圣经里偷吃禁果的亚当和夏娃始作俑者，还是情到深处是人体自然的反应？从精神层面呢？柏拉图的无性之爱吗？那她不正处于此境地吗？

可他已经一周杳无音信了。没有信息，没有动态，没有来上课。她很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可怜的自尊心又拉扯她，在想念这事上不能让步，不能主动，要不然会输得很惨。在感情里，她好似永远输不起，总把自己伤得很深。她其实是个非常注重感情的人，只是包裹得像地木耳，别人看来柔软，实则内在弯曲缠绕。就是这样死倔的脾性，让人误以为她满不在意。何辛有时举步不前，和她的冷静理性或多或少有些关联，她的言行云山雾罩，让一个冒险的犯罪者站在山脚下，如何有勇气攀登封顶。这也是一个心思细腻的男人所进行的心理战争，他当然是个身心健康的中年男人，当然燃烧着肉体欢愉的欲望之火，只是他竭力控制着，控制着，以免在道德上犯罪。当初踏入这片藻泽地，就该做好湿鞋的心理准备。

伍卉没有深层考虑过踏入藻泽地的事，她只是在恋爱来临的年纪做着和同龄人一样的美梦，只是她的对象所有权不属于她，她是个小偷啊！想到这点她不免灰心，然而被乌云遮住的阳光又不能抛头露面，到处炫耀她的爱，只能是躲在角落里哭泣。这被通称为秘密，哪怕是林小慧，也不能透露一丝。

人是复杂的。不是吗？肯定是的。

自有了解她的人，已经嗅出她恋爱的味道。他想悲鸣一回。

伍卉是在大四毕业联欢会上差点被程烁然触动。然而，她立马自负而果断地否定一闪而过的欲念，她甚至于定义为是个错觉。要是仔细回想当晚的场景，大概大部分女生为他痴迷而疯狂。他那刺猬般优雅的平头，冷酷而野性的身形，在那霓虹灯下照射的英俊脸庞，略带沙哑而忧伤的嗓音，洗礼着音乐礼堂的每个角落，这是年轻人的阵地。同学们来自学院各个系，也有校外学生围观的。和旋响起，看不习惯的人儿像模像样地站在舞台中央，仿佛是屹立在文明中心的伟人，看上去伟岸而富有魅力。

小姐，

你嘴角向下的时候很美

就像梅溪河畔，清澈的水

伍小姐，

我也是个复杂的动物

嘴上一句带过，心里却一直重复

伍小姐，四年的相处时间匆匆

陌生的人，请给我一支利群

所以那些都不是真的，伍小姐

你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

这让我感到绝望，伍小姐

一瞬而过的感动。台下有人吹口哨，有人喊着伍小姐是谁？伍卉藏匿于人群中，肯定与否定的双重声音在心中响彻。虚荣心促使她能听见台上肯定的声音，理性挪动着否定的号角，像个钟摆左右不定。台下已掀起热浪，在大四毕业生即将离别的惆怅渲染下，越来越汹涌。

告白，告白，告白。

大家齐声喊着。

伍卉两眼直射舞台上的程铄然，他和平时看起来不太一样，如果当时没有眼花，有那么一刻他像是耶稣附体，光芒万丈。吊儿郎当的样子有股神圣感裹挟，他看上去真得很帅气，被舞台灯光勾勒的脸庞，拥有贵族气质。他好像释放了她的野性，毕竟最近她特别讨厌

二字，特别在何辛消失了一个星期，她讨厌何辛时刻以

的身份靠近她，她和他是恋人，就应该充满野性激情。被现场氛围带动之下，那个贤淑的女孩从束缚里逃出来，奔向流浪的青春。

快回答，快表白，伍小姐是谁？

一个女生的高喊自人群四射。

一个可爱又深沉的女孩。

台上的程铄然挠着他的平头，手害羞地搭在吉他上。

报名字，报名字，报名字。

事后回想，程铄然认为这或许是他做过最浪漫的举动了吧！

伍卉，伍卉，伍卉，我心中永远的伍小姐。

台下的人纷拥鼓掌，吹口哨更是起劲。程铄然不知道她在台下，那时已然顾不得这么多了。伍卉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同学们听到，她是无意间路过而进来的，并不知道他在这儿表演。她觉得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点讨厌他的告白，反而为他的直率勇敢而感动，虽然她不爱他，不怎么喜欢他。至少这一刻，她挺享受这样光明正大的求爱。一直躲在下水沟里的爱情令她有点疲倦了。

当林小慧得知这一轰动消息时，她仍然如一阵风飘飞到伍卉身边，睁着铜铃般的双眼质问。伍卉在程铄然这事儿上的确是无辜，询问也是白费力气。此时，教室里也是一片喧哗，看着程铄然走进来，嗷嗷嗷嗷地叫，仿佛有意提醒这对佳偶。场面多少有点尴尬，原本伍卉和他就不怎么熟，如今她更加不好意思搭理他了。捅破了马蜂窝到处飞舞着蜜蜂，程铄然倒是坦然了，深思熟虑再也抵抗不住这阵狂乱。

伍卉。

他往她身边一坐，露着大大咧咧的笑容。一缕阳光透进来，爬在了两个人的身上。马上学期结束了，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候，而且心里还住了个何辛。

程铄然。

伍卉毫不示弱，也是大大咧咧地朝他笑。

你昨晚唱的是哪一出？

就唱你啊！

脸皮还真厚。

难道说些喜欢女孩的名字，就叫脸皮厚的话，那人类岂不是要灭绝了吗？

你这是瞎讲些什么呀？

我在讲道理。

你是在胡扯。

你说胡扯就胡扯吧！你最大。

莫名其妙说喜欢我，我怎么一点没看出来啊！

有些事放在心里就好了。

程铄然回答得很干脆利落，也回答得很坚定。边上的同学们暗自喝彩，真够爷儿们。林小慧也觉得他够意思，如果他是和自己表白的话，早就心动了。伍卉嘴巴是撅着，听了倒是美滋滋的，虽然丝毫动摇不了何辛的位置。

你不是有女朋友的吗？还在那儿乱表白。

早就分手了啊！

那你也不能喜欢我。

我不同意。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不能阻止我喜欢你。

林小慧讶异于伍卉平时并不是个坦率谈感情的人，为何今天如此反常，而且是在教室里，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她并不知道伍卉如此坦率是因为她内心有更值得守护的隐秘，她不想这件事被传到何辛耳里，以她对何辛的肤浅了解，他肯定会因此而疏远她的。她只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却脸面，和程铄然对质起来，反正她无所谓在他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泼辣也好，不讲理也好，没修养也好，她都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反正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拒绝你的喜欢。

话不能说死，或许哪天你会喜欢上我也不一定。

那几乎不可能。

我没事，我会变魔术。让几乎变成可能。

你就瞎扯吧！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教室里的沉默都奉献给了两个人。程铄然并不是爱耍嘴皮子的人，被伍卉挑逗得忍不住回应。他也不知为何犯倔，居然还同他抬杠，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想来真是后悔莫及。又想着，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索性就耍赖到底了。

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丢脸的。明年就轮到他们毕业了，今后不知各奔东西，他想决定是对的，告白是对的，哪怕遭到拒绝。爸爸从小就是这样教育他，下定决心的事就要好好完成，不能半路而废，估计要是被爸爸知道他喜欢上一个女孩子，肯定是鼓励他奋起追求。

十、发生了插曲

何辛终于有消息了。在消失十天以后。看着他魂不守舍地出现在伍卉面前，埋怨瞬间销声匿迹。他看起来很疲惫，拖着瘦瘦的身躯，好像苍老了好几岁。伍卉问他怎么了，他说父亲去世了。或许父亲和爸爸都代表了同一个人，份量也同等重要，只是何辛是老式男人，他更注重尊称。伍卉也喜爱称呼为父亲母亲，虽然听上去与时代格格不入。她不顾周边是否有人认识，把他拥入怀中。他很乖顺，任凭她抚摸。而她仿佛是在替自己赎罪，为什么十几天不放下自尊去关心一下他，为什么非要熬到他先主动发信息问候，为什么还不停猜测抱怨他。

他说了很多关于父亲的事。在伍卉听来很亲切，像一家人。他说家里兄弟三个，父亲最疼他，因他最会读书。他好像从小就有着读书的天赋，考试成绩好经常被老师表扬。那时家里穷，哥哥高中毕业就去工厂上班，父母亲为了交我和弟弟的学费，租了好几十亩地种菜。等我读初中时，因哥哥的帮忙家里条件稍微富裕一些，我的另一个天赋越来越突显，老师发现我画画很有天赋，如果加上我的文化课分数，可以考取一流的美术学院。艺考或许更有机会。在我们农村是瞧不起学艺术的，认为那是不学无术，父亲非但没有理睬别人的看法，反而支持我去学画画，他说不能毁了我的天赋。可学美术是需要钱的，他二话没说把钱交给班主任，托付他给我找老师，班主任是我的恩人，他的妻子就是画家，她很善良，象征性收点学费，我就开始学画了。别人都说我有天赋，其实并非全部是，我始终坚持一个观点，天赋是属于努力的人。我比其他同学更努力白天画画晚上攻读专业课。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话真是凝结了古人的智慧。

靠努力的天梯爬上云端的人们，伍卉是同病相怜的。她懂得日月星辰的叹息，也懂得如何在烁多的沙漠里做一颗沙粒所要遵守的原则与本分。何辛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得颓废。可女人是天底下最矛盾的个体啊！既想爱人是伟岸高大的护身甲，又想施展母性的温柔体贴。倚靠与给予像镜子的两面，折射着她遍体波光粼粼。她的心情也跟着他起伏波动，他这浮动的水面啊！她是水底游过的金鱼，调皮地吐着泡泡，扭动着婀娜身姿，快乐嬉水。那晚伍卉陪着他在铁架桥上坐了很久，仿佛回到了她的小时候。

我从小在铁路边长大。那时最向往外面的世界，常常和我妹妹沿着铁轨追着火车一路喊一路跑。追着风的感觉真好，会让自己忘了自己是谁，也变成一阵风。一到夏天，我们一家人就住在铁道口，因为过路的客人或商人会来买西瓜，我们整个村子都靠种西瓜养活。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讨厌西瓜，特别讨厌家乡，特别讨厌为什么自己就生在了这样的人家。而且你知道吗？我在家里像个废物，田里的活都是妹妹帮我去干，可我却还嫉妒她。在高一暑假那年，她被人推入水潭淹死了，大家都很喜欢她。我一直认为我是个讨厌而多余的人。

晚风有点凉。不知是不是两人各自怀有悲伤。何辛抱过她，低过头亲吻她的脸，缓慢移至她的唇。桥下的火车呼啸而过，好似悲鸣两个孤独的人儿，他们彼此依偎。光是克制的吻已让伍卉澎湃多时，直到她躲进被单里，脑海里仍旧播映着甜蜜的片段。他体内的气息夹带着凉意，像溪水般清澈沁人，温热是心头沐浴出的。只有想起她的上一段感情，躁动的心立马沉下去。最好永远不要漂浮上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明。刚起床打开手机，就收到何辛的短信，他说今晚要是有空，陪他和几个画廊的朋友一起吃饭。她没有问为何，只是回复，好的。而当她在出门前对穿着仔细打扮（又不被人明显看穿）一番后，坐在酒桌上欣慰，还好是用心了的。这也是伍卉头一次觉得和何辛在一起是件羞辱的事儿。请客的是画廊老板，还有几个高企老总，这家私人会所的室内装修据说是出自何辛之手。今晚，他的另一面，淋漓尽致铺展在她眼前。

何教授，何才子。

画廊老板端起酒杯，眼神又落在边上的伍卉身上，好似思忖着这姑娘是哪门子路数，可以迷倒何才子。伍卉还不知酒席的规矩，携带的女士都不是家属，而是情人，何辛之前几乎是单枪匹马上阵，今日破天荒带了位姑娘，岂有遗漏疏忽之理呢？于是，各位老总都带着寒暄客套的语气，一个个过来敬酒，并说些荤段子类的闲话。

何大才子，伍大美女，来，兄弟我敬你们一杯。祝你们百年好合啊！大老粗，不会说话，伍美女，可别见怪。

房地产老总挺着个啤酒肚，镶着金边的眼镜亮晃晃，伍卉寻思着这人真会夸张，明明看起来挺文质彬彬的，非要谦虚客套。她还没有摸透商人们的语言体系，过会儿听多了，她就领悟门道了。

马总妄自菲薄了，您可是本城赫赫有名的房产大亨啊！我只不过一介画匠，不足挂齿。

伍卉听着何辛文绉绉的话，有点奇怪又觉得有点卖弄，可她是不明白，在商人圈里混，要想抬高自己的自尊心，除了别人吹捧，自我也不能掉价，该谦虚时谦虚，该高调时高调。

何才子，早有耳闻，您那画已是成为文人雅士的收藏品了，看来还请改日赏光画一幅，好让我那小院落蓬荜生辉啊！

接着外企高管来敬酒，伍卉也只得端起酒杯，甜涩的葡萄酒在灯光照耀下显得绛红，不知喝了几口，一杯所剩无几。在家时陪爷爷和爸爸喝过自酿的老酒，不过以性情饮酒，与酒局上以数量以心术来喝，便失去了某种乐趣。李白有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多美的意境。亦有竹林七贤，于天地间畅饮，与琴瑟和鸣，更是大快朵颐。

过奖过奖啦！都是大家给我面子，抬举我了。

何辛的圆滑自然没有练就得如火纯青，但和这帮衣食父母打交道多了，自会耳濡目染。伍卉看着陌生的何辛，喝酒抽烟，讲段子，都不是在教室里上课的模样。她无法表露出厌倦，同席陪酒的红尘女子，妖俗的打扮让她浑身不自在，特别是打情骂俏动手动脚实在有伤风化，不过在她们眼里，自己不也是同类人嘛！情人，小三，陪酒女，随便怎么叫吧！反正性质都差不多了。自尊心随着酒劲冒上来，她很想离开，很想逃离，头有点晕了，灯光越来越闪。她不想被别人看低，又不想何辛在自己眼里看低，他在自己心目中是如同阿廖沙、斯芬克斯相类似的存在。

伍小姐，来，我敬你一杯。

一位老总敬她，听到

伍小姐

三字时，头就爆裂开来，都怪那个让她出丑的程铄然。此刻竟然觉得是被嘲讽的语气了。何辛看她越来越沉默，多半是不胜酒力，也多半是不喜欢，他心下明白，可不得不妥协。毕竟他要养家，出人头地。蝇营狗苟，多真实带感的形容词。

沈总，她酒量不好，我替她喝。

何辛刚端过酒杯，被她抢回一口咽下，

我能喝。

不就是一杯酒嘛！才不要他替酒呢！伍卉倔犟的举动，像个刚入职场的新手，一眼被识破，快要醉了。终归是酒席老规矩，不喝倒一个不罢休。今晚有只小羔羊闯入，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大家轮流来敬伍卉，何辛也拦不住挡不住，看她渐渐失态，有些心疼又觉得有点丢脸，真不该带她来的，思量之下还是愧疚占了上风。当第二天她片段式回想起昨晚的场面，真想挖个洞钻进去，不只是一个小洞，很深不见人的那种，想必有何颜面再见到何辛呢！

十一、漩涡日记（三）

伍卉是有个初恋的。但这个初恋聚集了众多身份。像雾又像云，有时连伍卉自己都分不清楚。

世事不可预料。珍珍，你还小不懂得这个，我也不过是假装成熟。但今天去芳芳家时，好像小辉早已得知我会出现一样，他叫住我，说有话和我说。你知道的我对他有好感，如今又多了一份讨厌，其实我很想拒绝和他说话。可看他态度那样坚定，看在儿时情分上还是给他一个机会，就跟着他到他房间里。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和以前一样，除了书架书桌只有一张床，他让我在书桌前坐下，他坐到床上。他不敢抬头看我，我可不怕他，就瞪大眼盯着他看。他问我现在学习怎么样，我说挺好的。他说他打算报提前考，军队学校不需要学费还有生活费补贴，他想给家里减轻点负担。我只是哦了一声，却有点为他难过，以他的成绩可以考上名牌大学的。不过立马就感到报复的痛快，巴不得他今后没有好日子过。珍珍，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可恶，总是反复无常，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他突然说起了推你下水的事。他说那时看着我和你坐在一起，想吓唬我们两个，因为恰好你离他近，结果遭殃的是你了。我问他为什么要推我们入水？为什么要吓唬我们？一提到你的事，就语无伦次了。他刚才已经说过了，就是为了吓唬我们。可我还是喋喋不休追问，骂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吓唬我们，难道不知道很危险吗？他或许哭了，看他眼睛很红，或许是真的忏悔。我问他，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前多好多开心，小伙伴们一起玩，一起干坏事，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为什么长大了不能和以前一样呢？为什么那水潭平时都没事，就偏偏卷走珍珍呢？为什么是你推她呢？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小辉低声说着，却划过整个房间。伍卉假装没有听见，她说不出有多么难受，她不希望长大是这样的滋味。烦恼像奶油涂抹在成长的面片，有点甜味有点涩味。回家后我痛哭了一场，瘀堵的事太多了，真的不想现在这样。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跟爸爸妈妈去田里种秧苗，蚂蝗钻进小腿肚子，过了一个晚上才发现它，它已经装满了血，一扭一扭真恶心。现在就好像有条蚂蝗在体内作怪，却又抓不到它。

落款时间，

2012.1.26

，今天下起了雨。

芳芳早上过来给我一封信，是小辉写的。她好奇地问我，信上写什么。我说应该是道歉之类的话。我撒了慌，这样的事，我怎么能说的出口。

卉卉，我知道写这封信很唐突，但我实在忍不下去，要不然可能会疯了。我从小不太会说话，你是知道的，要是我说错了或是让你不高兴的，还请你原谅。自从珍珍的事发生后，我每天都过得很煎熬，每天都想狠狠打自己一顿。每次回家，我都保佑不要遇见你们家人，又希望能遇见你，现在见你一面实在太难了。我没有脸见你们，连累我家人也没脸见你们。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可以用我的命换珍珍的命。她是多好的人，村子里所有人都很喜欢她，我就是罪魁祸首，有时我在噩梦中醒来，觉得自己是个杀人犯。我不敢和同学们说，也不敢和老师说，担心自己的前途受影响，我真是个好龌鹾的人。还有一件事，我昨天已经说过了。我也不配说这样的话，也没资格说这样的话，你就当没听到吧！

珍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让我忘了那句话，但是怎么可能忘了呢？

落款时间，

2012.1.27

，我在想要不要回信。

看完这封信，有了一个邪恶的主意，我想毁了他。这个声音在心里喊得好响，让我害怕。我要做他的女朋友，然后在高考前甩了他，让他痛不欲绝，考不上大学，让他尝尝失去的滋味。一想到这个计划，立马给他写了回信，接下来我打算把它当小说一样来写。珍珍，我现在可喜欢写东西了，老师经常夸我作文写得好，那是因为我热爱文学啊！

落款时间，

2012.1.28

，当他女朋友的事说了下。

小辉可能是开心过头了，居然到我们家来找我了。爸妈倒是没有拦着他，也没有骂他，这倒让我放下心来。我想大概爸妈是看着他长大的，而且从小就喜欢他，责怪也没有意义。况且初一上坟那天，爸妈听人说了，他家一大早就到你的坟前祭拜，而且看见小辉一直跪在地上哭，连过路人都觉得可怜。时间或多或少淡忘了伤痛，死者死矣，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他问我是不是真的愿意当他女朋友，说他读完我的信，激动了一夜没睡。我说当然是真的，我愿意当他的女朋友。他说等开学后会写信给我，我说我也会的，但一定要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芳芳。他说他明白的，肯定不会对任何人说，等我们都考上大学后再说也不迟。爸妈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只是看我们关系缓和一点了，临走的时候也喊了他一声。

落款时间，

2012.1.29

，感觉做了一场梦。

十二、冷淡下来

当伍卉昏沉沉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酒店的大床上，被子、衣服、头发、嘴里散发着残留呕吐物的腥臭味，一阵恶心泛上喉咙。她已记不起为什么会在这儿，只是头疼，胸闷，想吐。跑到厕所里呕吐，整个人很沉重，身上的臭味实在难闻，又冲洗了个澡，刷了牙，稍微清醒一点。洗完澡还是觉得头烫身子冷，而被窝里一股浓烈臭味，而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未曾想衣角边到处沾满呕吐物，只好把房间里的睡衣先穿上。正当她苦闷时，林小慧问她昨晚到哪儿去了，发了很多消息都没有回。伍卉只好瞎编了理由，说是和老乡聚餐喝醉了，现在就等她雪中送炭，送换洗衣服过来。

何辛问她醒了没有的时候，突然想起几个零碎的片段。隐约记得被带到医院挂瓶，闹着要拔掉针头，想必是大出洋相了。据何辛事后描述，其状丑不堪言，在医院走廊上大喊大闹，好几个护士压着才灌进药水。有一幕她是记得十分清楚的，也是致命一击。她记得把自己的胸衣解开后扔向何辛，并吆喝他要是今晚不留下来，我就和你分手。天啊！怎么会说出不害臊的话，想到这儿全身血管贲张，心跳加速，脸蛋涨红。而最重要的是，他终究没有留下来陪她，把她一个人丢在了这儿。他应该是嫌弃她身上的臭味，亦或他不想让妻子猜测。再说他们之间，这样的关系到底算什么，又没有发生肌肤之亲，顶多算是个暧昧。

越想越丢人，越想越伤心。房间里的异味让她呼吸更急促，她真想立马逃离这个耻辱的空间。林小慧到来的时候，她整个儿蜷缩在一起，全身直哆嗦。她顾不得不舒服，立马换好衣服离开。一路上，她一直保持着沉默，也不想给何辛回话。她只是想逃离，越远越好。

自酒醉事件后，伍卉已好多天未曾搭理何辛了，他好像也被导电似的，不曾关心过她。她沉浸下来思虑了一番，应该错怪他的用意了。假使没有把她当自己人看待，是不会带她去参加私密应酬的。反过来说，谁不想把美好的一面呈现出来呢？既然他毫不讳忌地展示抽烟喝酒交易奉承的阴暗形象，至少他没有伪装什么，而是坦诚相待了。如此一想，为自己的别扭悔恨起来，女人的心思就是反反复复，像天上的云飘来飘去，难以捕捉。

再说起另一个主人公程铄然，他虽没有猜出伍卉思慕的对象是谁，但他在表白后又安淡下来，也是令人琢磨不透。此时应该是乘胜追击才是。他并不然，而是突然用功起来，为明年的毕业之作做准备。至于今后的规划，他是不想子承父业的，他父亲的建筑设计院，虽与美术有些搭噶，但不是他喜爱的，也不能令他耐住性子的。因为音乐的缘故，他目前反而更喜欢吵闹的，可舒缓情绪的。他性格开朗在于，他在某些有把握的事情上从不压抑，但对感情却十分谨慎，他好像从小就善于人情世故，明白人的七情六欲之复杂化。他有时觉得性格是个圆圈，有时是条直线，做主的即是命运了。

不过最近他对伍卉采取了进一步的追求行动，这倒也算是懒汉翻土了。他成功请求林小慧当他的情报员，听起来似乎浪漫，不过是打探伍卉阅读的书。只不过她看的书偏文学性，有些长串的名字令他十分头痛，特别是苏联作家，什么斯基什么斯基的，简直考验他的记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他草草看了一百多页，读得实在是累，搞不懂为什么苏联人民如此啰嗦，对话都是长篇大论，还没有读到阿廖沙，他就不往下读了，父子之间抢女人的故事他倒稍微读得津津有味，除此觉得寡然无味。又有不记得哪个国家的叫什么马尔克斯写的《百年孤独》，据说是一本十分经典巨著，在他眼里祖父孙子的名字都一个样，读到后面不知道是在说谁的故事了，只被吉普赛人的琳琅满目所吸引，至于马孔多小镇的泥巴小路以及和与我国古时候自然环境的相似，他是粗略带过，也读不出什么滋味。倒是日本作家太宰治的小说深得喜欢，主人公也是吊儿郎当无所作为，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痛痛快快读完，只不过说不上什么道理来。但不管读得如何，好歹离

思无邪

近了一步。

时间在煎熬中度过几天，伍卉一直想为自己的酒后失态道歉，可面子上又挂不住主动发信息给何辛。心里又开始盘算着，他如果有心，一定会主动想念她，可坐等右等，手机没有任何动静。反而平日不怎么联系的程铄然，厚着脸皮经常发几条莫名其妙的信息给她，比如什么契诃夫的变色龙啊，他觉得人物对话描写生动，可以画这样的系列；比如莫泊桑的羊脂球啊，他觉得书中插画还是太纤细，可以再画臃肿富态一些；比如卡夫卡的变形记，他倒是可以把自己画成一只大蜘蛛。总之是不知所云，让伍卉哭笑不得，取笑他故作高深。不过这一来，缓解了她那颗失落而起伏的心。

程铄然甚至于是个极度的厚脸皮，时常在朋友圈发公告似的，坐在篮球场，发个自拍照，附上：大汗淋漓的球场，此时非常想念伍小姐。有时背着吉他做手势，附上：突然又弹起了伍小姐。图书馆也有他的身影，附上：真不明白伍小姐的大脑结构，如此复杂的书她是如何读下去的。伍小姐，已经在全系赫赫有名。伍小姐，也成为好多女同学羡慕嫉妒的对象。虽然，伍小姐是符号一样存在程铄然的朋友圈。

伍卉不理睬，但不代表她看不见，也不代表无所谓。她现在不像之前，倒希望何辛能看见程铄然发的信息，刺激他产生竞争感。有时虚荣心最是客观的看客，爱情里也占据虚荣心啊！就是恋人之间的相互试探，世间难以有两颗真心，如同那天上的星星月亮，四目相对，永不分离。

时间就在一早的期待，又在夜晚的失落中结束。伍卉不知道的是，就在何辛送她醉酒后去医院挂瓶，他的女儿也因急性肺炎送到儿童医院，而他的妻子怎么也打不通他的电话。那天晚上，何辛送她到酒店后才看见那么多未接电话，才知道女儿已在急诊室。他只好匆匆给她擦洗，当他离开时，这个傻瓜还在嚷嚷，如果不留下陪她就分手。他没有多余的时间计较这气话，只得赶紧跑到医院去看女儿。一个多星期过去了，稍微有了好转，但咳嗽还是没有痊愈。他和系里请了假，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和伍卉汇报一番，他现在就担心女儿的健康。妻子没日没夜陪护，抱着越来越瘦的她和女儿，心里难免愧疚起来，是不是该断了他的邪念。

要说何辛和伍卉的关系冷淡下来，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最大的因素还是何辛有意回避。他做得不够男人的地方是，应该坦荡一些，至少要和她说明白事情的先后原由，伍卉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想必她也会通情达理的，感情原本没有对错。

十三、漩涡日记（四）

伍卉觉得是报应来了。何辛对待他的态度正如当初她对待小辉一样，因果轮回。只不过是角色互换而已，真乃切肤之痛。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把原本对小辉的喜欢变质了。珍珍，我是不是个大坏人，明明我是喜欢他的，可现在却变成有目的报复了，如果哪天小辉知道，会不会很恨我。但我的脾气你也知道，下定决心的事必须要做到，不管后果怎么样，我都做好准备。除了你，我不会告诉别人我的想法，我一定要为你报仇。马上就要开学了，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再给小辉写封信。

落款时间，

2012.2.3

，下午我去他家把信送了。

小辉：

自从珍珍离开以后，我经常想念小时候。那时我们在新泽镇读小学，镇上的以及曹浦村的同学常常欺负我们，放学路上你就和老鹰抓小鸡游戏里的母鸡一样保护我们。因为你学习成绩好，大家都敬重你，听你的话。你有一次教育我们几个，谁让你们不好好读书被人看不起，所以老是被欺负。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暗恋你。你一直很努力，保持优秀，村里人都很喜欢你，都以你为榜样，特别是晚上经过别人家门口，就经常听到有大人提到你的名字，我心里就偷着乐。好像你是村里的大英雄，也是保护我的英雄。我那时喜欢你的方式很傻，记得你喜欢写字时把左手搭在右肩上，思考题目时也是这个姿势，我就学你这个姿势，好像这样就能离你近一点。你讲话时很会眨眼睛，后来才知道是由于紧张的缘故。还有你写字很用力，右手中指由于常年握笔姿势不对而长了息肉，像个小山包鼓着。你的眼睫毛很长，所以我经常喜欢盯着你的眼睛看，好像后面藏着瀑布，有条河流蜿蜒。你是这么会读书爱读书，让我在你面前无地自容，每次你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我就非常羡慕嫉妒，都是一起长大的，为什么你的成绩就那么好呢？有时候你路过我家门口，我就在楼上偷偷看你走过去，很想喊你又觉得不好意思，大概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子的感觉。

傻乎乎不知写了些什么。就是想表达马上开学了，作为女朋友的我会想你的，你也记得想我，给我写信。然后我要以你为榜样，好好读书，考上大学。

落款时间，

2012.2.4

晚上小辉约我到铁道口逛逛，我想他大概是有话对我说。不过这样一想，好像我都没有收到他的情书呢！不过他喜欢我，我能感受到。珍珍，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这几天只顾着回味谈恋爱带来的甜蜜，却忘了给你报仇的事。你放心好了，我会朝着计划去实现的。

铁道口有点冷，风有点大，小辉就牵着我的手，他的手很暖和。我感到全身发烫，心里害怕被村里人看到，让他也低着头走。他好像不太会说话，就听着老远有狗叫的声音。但这是我第一次牵男孩子的手，感觉很奇妙，仿佛是握着棉花糖，软软的。我们像两个傻子沿着铁道走来走去，也没说什么，他就问我读书读得怎么样，画画学得怎么样，为了面子我总是回答还行。其实没那么好，英语里面的时态问题我总是绕不明白，这是令我头痛的事儿。以前物理的力学最怕，什么浮力、阻力、压力、重力一大堆，从来就没学明白。他大概不敢提我爸妈对他的看法，我也不想提，就相互回避。所以好像两个人总想拉近距离，却总有一条沟壑拦在面前。

不过，日本作家石黑一雄在《浮世画家》里写过：他想听什么，那些女人就对他说什么，至少在那个晚上他对那些话是相信的。当然啦，天一亮，他这样有智慧的人就不可能继续相信这样的话。但仪三郎并不因此就看轻那些夜晚。他以前总是说，最好的东西总是在夜晚聚集，在早晨消失。

落款时间，

2012.2.5

，分别时他抱了抱我，亲了下嘴唇。我没反应过来，主要都觉得害羞。

卉卉：

我到校了，一切都挺好。你要好好读书，好好画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注意身体。我会想你的。

落款时间，

2012.2.10

，这哪是信，就是纸条啊！

十四、平行线

何辛重新出现在伍卉面前，是在系里举办的美学讲座课上。还是那张熟悉的脸，熟悉的气息，坐在讲台的他看起来高高在上，目光收集着每张学生的脸，那张脸此刻代表着学术、权威，某种触及不到的优越感，令伍卉窒息，她仿佛突然意识到，台上的这个人将永远不再属于她了。他的温度，他的孩子气，他疲惫的样子，他的呼吸，淡淡的烟味，这些都会随着记忆而消逝。一如她的童年与青春。想到将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她一点都没有听他在讲什么，他在学术上的成就，以前是她所爱慕的，如今是她憎恨的。她多么希望他能和自己此时此刻比肩而坐，多么希望她不曾喝醉酒，说些傻话丑态的行为，多么希望时间仍旧停留在刚接触时的蠢蠢欲动。

一切好像都要画上句号了，她隐约感觉。以前他也在台上讲课，但眼神时不时会飘向人群里的她，那束光温柔而遒劲，今天她没有寻到那束光，他不再人群里追溯她了。哪怕她使劲做出一些动作欲以吸引他的目光，不管她是拖着脸，伸懒腰，转笔掉落桌上发出声音，丝毫没有使他回应。她像舞台上唱着独角戏，使出浑身解数也是白费。惆怅随着课堂时间慢慢堆积，她越来越深沉，希望破灭同下课铃声同时响起，她没有勇气去拦截他，故意装作提问去搭讪，仅有的一丝自尊心僵持她的脚步，不要去自讨没趣，不要去。

关于她的事实还在继续，爱或不爱。杰克

·吉尔伯特的诗《一个事实》，正是伍卉心情写照。是不舍得还是不甘心，她已经分辨不出。线团凌乱缠绕在一起了。或许是不甘心占上风吧！曾有一度她觉得被何辛喜欢是她的荣耀，出发点亦是夹着虚荣心了，如果他不是教授，不是才子，只是一个普通如程铄然这样的同学，她还会喜欢吗？应该是大大减少热情度的吧！她想到小辉，如果他不够优秀，会喜欢他吗？肯定也不会。原来她骨子里就有着强烈的征服欲，好胜欲，她渴望自己优秀的同时，另一半也要出类拔萃。不能说不好，只是同尼采的树一般生长，活着就累，敏感。

程铄然在女同学里面还是颇有人气的，尽管偶尔他挺帅气，但她喜欢内敛儒雅一些，反而不爱慕青春洋溢的朝气。程铄然太吵闹，她总觉得他身上缺少一点贵族气质，娴静的，温文尔雅的，即使有时他大大咧咧求爱，也会让她小小心动，但那只是短暂的，和一条鱼儿窜出水面嬉戏般，留下水的波纹荡漾不久便安静下来。她不想她的一生是平庸。

爱情的光芒消失了。何辛是真的像影子，不见了。他的女儿自从上次住院后有些虚弱，容易感冒咳嗽，他把平日的应酬与爱好，分摊了部分时间在她身上。他的妻子倒是有种因祸得福的感恩，回归家庭的何辛，对母女俩更温柔体贴。伍卉没有机会看见这一幕，但能猜想到，那些伤心他如今不再关心。只有酗酒，借酒消愁，什么时候喜欢喝酒，林小慧才发现她近来情绪不对。

而且，每次酒喝多了以后，她就哭，哭得可惨了，眼泪是水龙头不断流不断流，小慧都怀疑，这么瘦小的身子，是怎么装下许多泪水的。恰好今天有同学过生日，晚上约好了去唱歌，自然少不了要喝酒助兴，林小慧担忧起来，到时候又哭得稀里哗啦，最担心的是拖她回寝室难啊！一会儿跌倒，一会儿跪地上，一会儿吐，真是吃不消折腾。好在饭桌上看到程铄然也在场，小慧自知道他喜欢伍卉后，总想着撮合两个人在一起，她觉得伍卉太闷了，需要找个性格开朗活泼的男朋友哄她开心。她过去和程铄然事先说好，等会儿伍卉要闹腾了，可千万要帮她。

包厢里霓虹闪烁，同学们轮着点歌，照例先祝福寿星，其次是挨个儿点歌，寿星倒是非常体恤程铄然的心思，故意问他是否要现场唱伍小姐，他不知怎地害羞起来，说是平时唱歌机会多，让其他同学多表现表现。其实他哪儿有心思唱歌呢？光看着对面的傻姑娘老是找人喝酒，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本他应该开心才是，猜到她肯定是失恋了才会如此反常，可他是恨自己，她如此难受却一点忙都帮不上，要是他有能力让她爱上自己，他一定是舍不得让她如此难过的。

还是有同学起哄让他唱首歌，好歹要让麦霸洗洗耳朵。他选来选去，悲伤不觉翻涌，就陈奕迅的淘汰吧！

我说了所有的谎，你全都相信，简单的我爱你，你却老不信。歌声响起，全场似乎只为伍卉一人而唱。大家都明白程铄然的心思，也祝福他能实现心愿，有人特意拉起伍卉，按下她在他身边坐下。和何辛是完全不一样的气息，何辛有股成熟男人的烟草味，而他是男孩儿的不成熟的阳光味，前者回味无穷，后者片刻躁动。音乐是不会骗人的，他唱得动情，她听着感伤。

趁着酒劲给何辛发去一条信息：为什么不理我了？

又接着发了几条：你为什么如此绝情，说不爱就不爱了？

我喝醉了，听着陈奕迅的淘汰，很想哭。

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让你不想理我？

当初说好的，不要当熟悉的陌生人。

我这些天很难受，为什么突然不理人了？

为什么？为什么？

发完一串信息，程铄然唱完了，伍卉端起酒瓶往杯里倒酒。她给他的酒杯也倒满了酒，破天荒主动敬他，夸他唱得好听，像海风来临前的呼啸。他也只有无奈地喝，尽量掩饰住她的异常。喝完后，她就往洗手间跑，他暗示小慧陪着去看看，果然在门口就听到她哗啦哗啦，吐的声音，听上去应该非常不好受，小慧进去找她时，她已瘫坐在地上，毫无形象可言。小慧勉强扶着她走到洗手池，未曾料到程铄然已守候在这儿，他连忙上去扶住，好让小慧腾出手来替她擦去嘴上头发上的污浊。臭味如同上次一样。可没人嫌弃她。

何辛是犹豫了很久以后才回复信息，他不是没有看见，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内心没有波动，是太无情了，实则有点担心她的。但把情愫又折回，她春天的气候捉摸不透，而他亦是一株性情多枝的树。当我醒来，我的头脑在说，

这世界会原谅我多愁善感，但我有些自作多情。

何辛冒出来杰克

·吉尔伯特《夜的美妙滋味》诗中的一句话，他不想自己成为优柔寡断的人，然而，人的欲望啊！果然是个恶魔。难怪从东方到西方，有佛家的五戒，摩西的十诫，总有

字。感情的欲望算得上是活生生的贪念。他在回复与不回复之间徘徊，当熟悉的音乐

IlikeChopin

节奏响起，牵系的神经就膨胀起来。仍旧是克制不住，水龙头般挤出一点来灌溉。

他只是回了句：注意身体，姑娘。

等伍卉第二天清醒看到短信时，泪水如同雨线，流过红肿的脸，她知道两人已是天际上空的两条平行线。

十五、漩涡日记（五）

程铄然是在快毕业时读到这本日记本的，伍卉给他读的时候是下了很大决心，出于她不想坑害他的初衷。如果有心的读者，顺着故事发展大概能猜出伍卉在经历复仇的初恋和扭曲的恋爱之后，她的灵魂已经褪了两层皮，肉体和精神同样疲惫。在程铄然越来越浓烈的爱意包围下，她担心又一次沦陷，更担心自己还没有完全敞开心扉爱一次。准确来说，是真正正常的爱一次。

有时我会想念小辉，特别是读书读累的时候。但这样的想念总离不开愧疚两个字。珍珍，有时会产生罪恶的心理，你那样永远睡着没有烦恼，算不算是种解脱。我都很好奇为什么会有超越同龄人的奇怪想法，按同学们说是我读了太多奇怪的书。但这几天我有点开心，语文老师夸我的诗写得好，并鼓励我去杂志社投稿。我有点忐忑，不过还是鼓起勇气给小辉抄了过去，不知道他会作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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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5

，在学校对面的邮局寄出。

今天收到小辉的信了，还是不长，不过总算多写了一点。他说现在复习很紧张，每天都不舍得睡觉，寝室里熄灯早，照着手电筒看书不方便，索性躲到公共厕所里看书做题，真是堪比悬梁刺股。我最近很喜欢抄写一些新词汇，珍珍，因为我热爱文学，在文字里可以找到我想说的话。但目前我表达不出来，虽然这样，同学们已经说我过于早熟，懂得道理太多，我说这些都是纸老虎而已。我不知道喜欢文学和画画有没有关系，但老师说我的画总和别人不太一样，会不会是和文字相结合的缘故。老师也说了，我的基本功比不上别人，但我的构图总是比较另类有趣。这让我有信心替你画下去，珍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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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10

，今天画了一个采花姑娘，是按照你的模样画的。

春天来了，周末和同学们到学校后面的山坡去写生，我还是第一次来探险，这儿居然有以前作战时留下的战壕，里面藏着小铁轨，看到它们时突然有些想家。爸妈昨天打电话问我周末要不要回家，其实我害怕回家，就编了个理由说不回去了，自从开学以后我都没有回家。我和爸妈之间总有隔阂，不像你会缠着粘着，我不会说甜言蜜语，即使假装对小辉说些动情的话，会觉得肉麻。可能我原本就是个冷漠的人吧！没什么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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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17

，我画了一片桔林。

学校成立了剪春文学社，出自

二月春风似剪刀

，语文老师自然把我推荐入会。加入文学大家庭挺开心的，好像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语文老师鼓励我写了几篇文章，我自己最满意的是《灯下》，因为里面尝试了将诗歌融合进作文，老师说非常新颖。文学社的社长看到这篇文章后挺好奇的，通过语文老师知道有我这么个人，他很好奇小小年纪的我是如何产生奇思妙想的，而且为什么会如此迷恋诗歌。我不能和别人说有关你的故事，以及我的成长经历，不记得是哪个作家说过，一个人的童年对今后人生影响有多大。总之，我成了一个奇怪的人，在同学们眼里。珍珍，我是不是从小就很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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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28

，灯下在第一期刊物上发表了。

小辉寄来信了，他说五一放假回家，问我回不回去，如果回去的话来找我，他没有说想我之类的话。只是说他想节日回家帮爸妈干点农活。说到这个，我真的很幸福，你们很少叫我去田里干活。村里的老人们总说我有着公主梦却没有公主命。想想老人们说得很有道理，我就是心气高，好多事我抱怨着却实现不了。和我一起学画画的另外几个女同学，她们穿着真是漂亮，衣服裙子是蕾丝边的，荷叶边的，运动服也都是名牌，还有护肤品，什么国际品牌，据说一小瓶就要千把块，算一下爸妈要卖多少西瓜啊！珍珍，我知道虚荣心不好，可是就是羡慕她们，有漂亮衣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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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4.5

十六、伍卉的毕业画作（一）

在试图遗忘中度过了暑假，初秋来临时，伍卉已是大四学生，还有一年光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时间随伍卉恍惚起来。这一年是最忙碌的，要准备毕业作品和论文，最重要的一点是该思考今后的职业规划。有的同学早已开始兼职做些设计，室内设计师，软装设计师，在培训机构教学等等，她也该静下来好好想想，毕业后准备去哪里，打算做什么。眼前她要把心思收回来，集中注意力到她的毕业论文上面，暂且放下她所热爱的文学。

她尽量不去想念何辛，对自己进行了深刻而理性地分析。追逐一个人的足迹，源头是他的什么吸引着她。她首先想到的是他的才华，论学术才华，他的画在国内有知晓度，本质是他的画真得好还是得意于他在学院身份赋予的，她想了想，算是互相。他靠才气谋取地位，靠地位提高画的价格，所谓相辅相成。那么，伍卉继续分析下去，她爱慕他的是才气还是地位，如果他不是教授，起到提携作用，那他身上的闪光点是否会不会减弱。她坦诚接受，如果他不是教授，只是个画匠，自然会减轻对他的依恋。正是她如同小说《三四郎》里面的广田老师般，说自己是伟大的黑暗，而何辛是点亮她的圆灯笼，令人沉迷的就是这点光芒。看似永恒又短暂。

但每次走在教室的走廊里，她总觉得隐约有双眼睛在注视她，特别是当她疲惫地拖着脚步走路时，突然好像对面某个地方，何辛正觊觎着她，立马昂首挺胸，神采奕奕，表演一番。至于观众，是她假想的，只不过是一座海市蜃楼。不过，世间的事，也有偶然，要不然怎么会存在概率论一说呢！的确有过那么一两次，走着走着遇见他，扭头走开似乎狼狈的逃兵，更让他瞧不起，怎么样也要故作姿态，一笑而过，假装不在意了。他是不痛不痒地打声招呼：好久不见，并不驻足有想要对她进一步关怀的意思，再停留也是变味了。可他知道吗？她要花好长时间才能消化，他那样不经意闯入她貌似平静的生活，他这朵浪花掀起，好不容易远退潮水的心境呀！想想也是位可怜人儿。

好久不见，听上去总裹挟点心酸之味。是你不要见的，是你选择逃避的，是你将我推向浪潮的，是你当初雷达似的搜索我，是薄情的你，是我想讨厌却讨厌不起来，想恨又舍不得恨的人。伍卉在心里骂了一通，又暗下决心，再也不要为他而难过伤身了。可等下次的夜幕低垂时，她又卷入反复无常。

所以，她好像知道毕业画作的主题了。她就是故意要让他看见，让他终生难忘，让他后悔一辈子。报复心理再次点燃，当烛火靠近她的良心时，她仿佛看见烛光后自己那张阴暗的脸，重新浮现。

十七、程铄然的毕业画作（一）

程铄然的浪漫主义是在反叛中雕塑而成的。他父亲是一名建筑设计师，严谨的构图，生意场上的迎合与圆滑，耳濡目染的他成为自带盔甲的小勇士。他好像有种天生的能力，敏锐的嗅觉，在万众之中能分辨出谁在说真话谁在说假话。他小时候看过一本书，叫做偷影子的人，作家是谁早抛却在云霄外。但他记得故事很有趣，好像能钻进别人的大脑，看穿别人的秘密是件乐事。但从利弊角度权衡，也有坏处，便是对人性的丑陋有了深入了解，特别是人们脸上堆着的假笑。父亲周边的同事和朋友们，就常常以假面舞会的方式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所以他很早就懂得如何令生活放荡不羁，让人性落地，和山间的杂草一样，自由生长。他选择画画，是可以尽情在作画上使坏，把那些龌鹾的卑鄙的想法涂鸦出来，以此达到自我平衡。和世界的相处方式，他觉得最好赤裸以待。

当他起意去伍卉家乡，是在她喝醉后的那一晚所下的决定，直觉告诉他，这个姑娘身上隐匿的秘密，或许非常伟大。充斥着这样的思想，一放暑假，他便背起行囊风尘仆仆行走在伍卉家乡的小路上。她并不知道这些，暑假她还是留在学校没有回家，所以当他独自领略这片广阔的异乡天空时，竟然闻到了亲切的味道，这儿是伍卉生长的地方。爱得深沉的土地，源自他心中所爱的人，这个爱人并不完美，像残缺的维纳斯，但他愿意用他的爱去修补她的残缺。他从来没有感觉隐形的爱是宏伟的或是渺小的，就是自然的爱，自然是最符合人性的东西了。

铁道口是沧桑的巨人卧在大地上，他看着人来人往，仿佛在人群里看见伍卉童年的影子，她扎个麻花辫，天真地望着生活所赋予的一切，这儿的确有些肮脏，有股廉价的味道飘着，但他被眼前的所有景物深深吸引，它们即使在挪动而安详。火车并不常有，隔着几个小时行驶过一列，很少见到绿色的庞然大物了，还是小时候的回忆在铁轨上蠕动。它的白色烟雾弥漫天空，像飘向远方的一朵朵云，透过云层他看见可爱的姑娘慢慢长大，长成现在他所喜爱的模样。他在铁道口买了个油煎馃，又脆又香，姑娘家乡的味道还真是可口。

沿着铁道口往里走，经过黑漆漆而脏兮兮的短隧道，绕过里面的积水，腐酸味扑鼻而来，他快速奔出道口，豁然开朗的乡间田野呈现在他的眼前。他从小生活在优越的家庭里，穷苦是什么滋味未曾体验，空白的纸张如何有资格评价文字的份量。无法否认的事实，她在他心中所占据的比重越来越浓烈，一个崇尚自然的人儿下起了忧愁的雨。他沿途走着欣赏着，夏日的清晨鲜有露珠，阳光暂时没有那么刺眼，望着绿油油的田野，风吹过时，一个个滚圆圆的西瓜探头探脑，真想跳到地里去摘来吃。

原来伍卉是西瓜姑娘啊！当他今后如此呼唤她时，她不免一阵惊讶，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和西瓜有着共同的生世。直到在毕业画作展出的时候，他的画作像从天上飞进眼帘来的博彩翅膀，异常惊艳。他怎么会画她的家乡呢？笔画间勾勒的线条像童年时她所踏过的田垄界线，那高大的水杉，横卧的铁轨，宁静的村庄，盎然的瓜田，在他的画中如此鲜活。他画了一个系列，模仿让

·弗朗索瓦·米勒的拾穗者，色调明快柔和，把乡村的美和农民的勤劳描绘得淋漓尽致。其中有一幅画，瘦黑的男人弯腰捧着西瓜放进箩筐，他的背因常年劳累有点驼，隆起的地方像个小山坡，脸上的皱纹和手上的皱纹像镰刀齿纹，刻痕又像山峦连绵起伏，仿佛镶嵌着无数的风霜。旁边的女人蹲在瓜田里凝望，晚霞染红整片天空，她的眼眸里倒映着火红的光，热辣而浑浊。或许她在思念远方的云朵，或许她的心思已染成一片鲜红，醒着的梦挂在晚霞上。两个人看起来都很疲惫，瓜田如同霞彩一望无垠，希望与失望正剥离着两层内心活动。

那不正是她的父母亲吗？诧异被心酸湮没，泪水一阵呛上翻涌，她无疑是感动了，程铄然在上次弹唱表白后，浪漫而闹腾的方式，那时她心里只有何辛的位置，如今那地方是干枯的沙漠，时不时刮过沙尘暴，把美好的回忆遮蔽。他就莽莽撞撞地闯进领地，像在干涸地生长出来的仙人掌，希望满身荆棘丛生。她默默站着看着，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父母亲了，躲避的现实被载入画中。他好像是件隐形衣批在她的身上，替她遮挡虚心的事实。她层层叠叠的复杂，故土铺满烂泥似的，脚下有双华丽的鞋不愿踏入。他在替她冒进，那些她所犯下的错事傻事，一路扔丢的小碎石令他辨认她的方位。

在乡间的路上，除这些以外，有不同的季节，来消我的垒块。可是在城里街上，我无处寻如此的伴侣，除了那些闲人。这句话抄自

A.E.

豪斯曼《在我的故乡如我觉得无聊》，是程铄然最大的进步，大抵是深受伍卉影响，为了追随这月亮女神，他也要拽着头皮读几本文绉绉的诗集。自从他读了一两本后，居然为之迷恋，是他意想不到的，他可是崇尚自然情绪之人。不曾想这些弯折的语句里暗藏快门，闪过某处敏感和脆弱。

十八、漩涡日记（六）

五一节回了趟家，我偷偷去看看你。珍珍，爸妈要是知道，难免伤心，你应该也看到小辉了吧！他一定要跟我一起来，我觉得也应该让他来。突然我觉得自己太仁慈了，总是会原谅他，多多少少的，恨一个人和爱一个人都太难了。但我还有一点不敢承认，就是承认自己的错误决定，我要成为小辉的女朋友，是不是一个错误，我要用这样的方式报复他，是不是一个错误。要是有面镜子，我也会成为那个白雪公主的后母，只要镜子回答出不利于我的答案，那我是要去谋害的。

其实小辉是个好人，这点从小就知道，大家也都认可。只是他要不要不犯错误，一犯错误就是一条人命。这事一想起就阴魂不散地跟着跑，和我们小时候玩捉迷藏的游戏一样，东躲西藏的，无非是打发无聊的时间以及寻找刺激。要是我也只是出于这个目的就好了，珍珍。

爸妈看见我回来又高兴又不敢靠近，就顾着给我烧好吃的菜。我心里挺难过，但学不会你的粘人，就是他们问一句我答一句，再说学校的事说多了他们也不明白。只是说还好，都好。钱也够用。老师和同学们都挺好的，学习也顺利，就回自己房间去了。我是不是应该像你学学，珍珍，你是怎么逗爸妈开心的呢？我还真不如你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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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5.1

，你的生日快到了，我在想送你什么。

小辉晚上找我去走路，爸妈忙着田里的活，也没闲暇管我。倒是在村口遇见小忠，他问我们去干嘛，小辉告诉他，我有学习上的事要问他。小忠是个调皮蛋，他说你们明明就是谈恋爱，故意骗他的。小辉说别瞎讲，他一溜烟就跑了，还回头对我们大声喊，你们就是去谈恋爱。我想追上去，小辉拉住我，说随他去吧，反正他即使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他的。细细一想，小辉说得对，村里人都知道小忠的话不靠谱，没人会相信的，再加上大家都知道我恨小辉，是武侠小说里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提起仇人两个字，我对小辉的态度就冷漠下来。他大概也看出来我的心思，所以对我总是小心翼翼的，他越是这样，越是不安，好像亏欠他什么。反过来又想，他就是仇人没有错，我就是要报复他。然后，在矛盾中，我又和小辉见了面，算是约会吧！他还是一些老掉牙的问题，问我学习怎么样，画画学得怎么样，和同学们是不是还好。和爸妈问的差不多。我也是同样回答，一切都挺好。心里却想着，再过一个月就高考了，什么时候提出分手对他打击最大，但至少目前不合适，还太早，给他治愈的时间还太长，一定要给他致命一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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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5.2

就在昨天晚上睡觉时，突然想到一件差点遗漏的事，我如何让小辉更加热烈的喜欢我呢？要不然这样风平浪静地提出分手，不会引起太大的冲击力，我是不是要有什么行动呢？看电视上谈恋爱的人要亲吻，要拥抱，我们都没有发生过呢！我是不是要主动一点呢？哎，我真是不害臊啊！想这些歪七歪八的肮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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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5.3

，下午回学校去了。

小辉回校后给我写了封信，他说村里可能有人知道我们的事了。小忠虽然是个调皮鬼，但阿伟他们还是相信他说的话。回学校那天，阿伟问我是不是有这回事，我说小忠乱说的，我要和你道歉，我和阿伟撒了个慌，我说你们一家人恨我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喜欢我，还和我谈恋爱呢！阿伟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无论怎么想也不可能。如果有人问你，你也这样回答吧！我没有其它意思，就是想保护你，所以撒了慌。谢谢你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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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5.5

，看到最后一句话，还是有点开心的。

我给小辉回了封信，和他说我不会怪他的。其实芳芳也来问过我，我和你一样回答她的，她也信了。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正常，别人都觉得我应该恨你。我在考虑，要不要我们分手吧！珍珍，我的第一步计划开始进行了，真是要谢谢那天刚好遇见的小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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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5.8

，小辉看了应该心情不好。

还有一个月，小辉就要考试了，信寄出去以后我又有点后悔了。这几天我也很难受，和你当初离开时一样，珍珍。好像小时候家里瓦片上缺了的一个角，雨水滴答滴答漏进来。一想到我将要失去小辉了，或许今后见到他也不能说什么了，或许变成我恨他那样恨我了，那时我该怎么办？他不再理我了怎么办？珍珍，我很后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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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5.10

十九、伍卉的毕业画作（二）

何辛是在老方的邀请之下去参观毕业展的，按往年惯例一般在最后一个学期举行，今年系里做了调整与新的尝试，让学生们有充足的时间创作，更重要的一点是可以提早挖掘有才学的学生，学校想借此机会谋划一批新生教学队伍。何辛是假装无法推托而来参观的，因他不为人知的忌讳像枚针扎着他，隐隐作痛。但当他走进展厅时，一眼望去，又盼望着能从众多作品中一眼认出伍卉的作品来。

竹影拂阶尘不动。且问世上有几人能做到呢？

作品的张扬与个性十分鲜明，何辛心下喟叹，任何事物不做变革，总是停留在原来的地方恐怕是前程不远，在不变中求变，或许是他今后要考虑的问题。看他自己的画作，仍旧是老调重弹，一脉传承并非不好，但如何顺应新的时代，也是迫在眉睫需要做出的革新。就拿古体诗做比喻吧！假使想作出古人的意境，已是物是人非了，不符合现代人的思想与生活环境。画作与古诗大抵是庭径相同。

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

可怜今夜月，不肯下西厢。

画家米芾的外甥王庭筠所写《绝句》，古人意境大抵能感同身受，但如今来吟诵，必得移步换景了。竹影，虽只有两个字，但

现今的光影与古时不同

，看看我们满大街的霓虹闪烁，掩映影子的清秀之气，与山谷悠然之中所见的竹影，此番景色隔着月色朦胧与山峦叠嶂后的斑驳。再说，梅花，古时君子四爱梅兰竹菊，在时间与空间以及人类行动的演变之后，梅花的种类、形体、气味亦不是古时之梅。西厢房，被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所替代。以古人之心品诗，难以斐然成章。波及画作之理，所喻甚为相似。

他突然想起，有一次曾和她谈及此事。好像是在梅溪畔，不知是被什么景物触动，好像是经过一片树林，她调皮念起苏轼的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好像是词牌名为定风波。才情虽如流水抓不住本体实质，却同那吹来的春风令人微醺。或许何辛喜欢她，不仅是青春靓丽，还有一缕清风。他也曾问过她，如此喜欢文学，应该去读中文系才是。她是轻描淡语说了下她妹妹的事，那些爱与恨似乎如梅溪的水，平缓柔和。内心波及的基线鲜有曲状，其中之意，何辛大致是听明白了，她说是为了死去的妹妹而学画画，虽不能与童话浪漫故事挂钩，但也是活灵活现的真实生活。

于是当伍卉的画作平展在何辛眼里时，仿佛一个无声的耳光打在他心头。画系命名是：恶之花。好像故意是取名给他所看，黑夜里的萤火虫啊！用它自身的光芒照亮黑暗。她自然是出自私心，才命名此系列画作，就是要让何辛看见，就是要在他心里拴上绳索。他随灯光衍射至画面的每一角。

第一幅，一个女孩低头，独自坐在空旷的教室里，低垂的脸像朵颓败的向日葵，四周黯淡无光。第二幅，她望着窗外，操场上的蓝天白云，仍然空旷的教室，有了桌椅的形态，她似向日葵的脸倚侧。第三幅，增了几个人的身影，孤独的神色并未在人群中退却，缩萎相伴。第四幅，挂了些琳琅的文字帖，暮色从窗台斜入，照耀在她的脸上，万般岑寂。第五幅，讲台上站着基督圣体，摊开书本宣讲，皎洁如月。底下围坐的人群，是一只只被点燃的蜡烛。第六幅，脸的轮廓勾勒出神性，凸显的语言格体，在凌然鄙视，一阵喧哗后的静谧，令人窒息。她那样坚定地望着台上的他，裹挟着神性物质，颗粒透析着他的荣耀，而始终与她无关，爱无关，恨也无关。第七幅，他坐在那样高阶的台上，光芒万丈，她如此渺小，为着这万重的隔离，她使劲往上爬向他。脚下的每一步布满荆棘，她痛恨势利铺设的台阶，痛恨权贵编织的网架，痛恨涉世未深便拥有人性的种种可恶。第八福，当她快爬到高阶时，摔落下来，在万丈的深渊，他依旧像尊圣体，站在白净而神秘的圣地，光环笼罩。第九幅，她被跌落在一条溪流岸，向日葵的脸绽放在平庸万物之中，她仿佛看见自己平庸的灵肉，属于她的人间，而他带着信徒与随从，途径这溪流，垂怜她这朵恶之花。第十幅，花儿很美，美得倾倒丛中，只是它生长的泥土，是片臭水沟。他脚下的祥云扶着他飞往更辽阔的远方。她又从炫美凋零至她那间空荡的教室，缩回花苞。

借用波德莱尔的诗集名字《恶之花》。是她独有的风格。他静静地出神，恍若透过画作的皮囊，照见她千丝万缕的思想。她的确是个奇异的人，荷叶里的露珠，晶莹剔透。此时，他有点眷顾。

二十、程铄然的毕业画作（二）

不可及，比可亲可探的事，来得珍贵。爬山涉水后领略的风光，更富有精神上挑战的愉悦。

同学们问程铄然画里的姑娘是谁？毋庸置疑，除了伍小姐还有谁。大家心知肚明却不点破，有男同胞对他表示怜悯，非得在一棵冰结的树上花功夫，见不得爱情的太阳。程铄然并不这样想，他觉得这个人值得他等待，直到她融化的那一天。世上的痴情人往往拥有着常人所未能感召的坚毅，他们是墙角苔米，静守花开，不亚牡丹。大地秋光冷，群芳迟未开。

他的组画也是十幅，冒着被伍卉记恨的风险，浪漫求爱随画笔颜料直铺画作。歌他是献唱过了，画作如今也摆在这儿了，他将八班武器都派上用场了。要说来奇怪，他父亲眼里玩世不恭的儿子，在追求女孩子这事上倒是恒有定力，不厌其烦，不怕挫折，还归结为是征服欲，但起码有了执着的念头，对今后事业发展会起到促进。如此一盘算，他父亲倒是装作不闻不问。然他父亲毕竟对儿子的看法隔着一重，虽也曾年轻，为爱情之事迷恋，但时过境迁，对那甜蜜又煎熬的心情久违触及，况且他对伍卉的爱，是行走在迷谷丛林，越深入越彷徨，越彷徨越魅影。

其中最显眼的一幅，一位长衣飘飘的女子，徘徊在铁轨路边，她的身后是家乡，家乡的田野，家乡的房子，家乡的云。在尽头的位置还有一个小女孩，向长衣女子挥手告别，她看起来天真无邪，所占布局虽小，却如春云叆叇，目光追随之。伍卉对程铄然的心思了然，颇为感动，自上次公然求爱后，他像只热气球悬挂在空中，攀往她的脚步。他或许多多少少已知道她家的事，要不然不会特意画了她在瓜田里的父母亲，不会特意画了她那挥手的妹妹，他还知道些什么？小辉的事他有打听到吗？那样的话也好，至少在得知她的秉性之后，他应该望而却步了吧！要是得知她是个坏心肠的女人，还会继续爱她吗？肯定不会的。还是不要开始，那样永远没有结尾，没有痛苦。

痛苦为什么非得与幸福形影不离呢？何辛已让她痛苦不堪，不过的确是拥有过短暂的幸福。那程铄然呢？只是像美食飘过一阵香味，还没有品尝其中之味。不知是哪位朋友曾和她说及，人的情感和饮食有着一定关系，吃米饭的人类心思比较糯一些，细腻一些，多愁善感一些。比不得吃肉食的西方人，硬朗一些。伍卉站在画板前，思绪莫名扯远了。

同样十幅画，伍卉和程铄然都在诉说一个爱情的故事。一个隐晦，一个直白，还真是两个人的风格。伍卉的隐晦性在于能看懂的只有何辛一人。程铄然的直白是大家都能看懂的，成为系里佳话。女同学们羡慕伍卉，能得到程铄然如此才情的男同学爱慕，可她竟然闻风不动，像石块无情，不知是欲擒故纵还是冷漠无情。没有人窥探到她内心的秘密花园，连林小慧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像只蜥蜴善于变色隐藏在自然中。

所以，当程铄然读到伍卉的日记本时，他才发现她是个装满暗门的人，当他一扇扇推开，别有洞天，是人性糊的墙。但他并不认为她的恶，反而更加心疼她，想深深拥抱她，用尽全力保护她不再受伤害。然而他所读到的只是有关小辉的故事，她与何辛的故事，是后来她口述给他听的，再席卷两次沙尘暴后，他是否还是保持对她爱的净土，只能留给时间来沉淀了。

程铄然的这组画，也是苦思冥想，取了个诗意的名字：吾乡行。吾是自伍的谐音，他自认为挺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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