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I.I.I.”组合的三位高中女生家境、长相和性格都不相同,心里也有各自倾慕的男生,却都喜欢看言情小说,甚至想要一起创作一部。高三学业紧张,文理分班,写小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毕业后她们又怎样了呢?
作者王若虚
1997年春节过后第八天,大人上班,学校尚未开学。高三女生顾竹嘉思想斗争了许久,终于决定去同学家看黄书——尽管她的同学李书珊强烈否认,只说是“我爸妈偷偷藏起来的……资料”。鉴于其家长均不在国家保密机关工作,她能想到的只有黄书这个答案。
因为内容敏感,李书珊只邀请了“I.I.I.”组合的另外两个成员前来对黄书进行文学研讨,顾竹嘉是其中之一。
初中常去光顾的那家小书店,也卖一些印刷粗陋的所谓法制刊物,她只敢瞥一眼封面上的故事标题,往往是《女艺员沉浮》《色情狂的覆灭》《被野人掠去的少妇》这种。再算上生物课上一幅结构复杂、难以辨认的两性器官剖面图,就是她全部的色情体验。在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假期,她打算疯狂一把,看看黄书里究竟写了点什么。
李书珊让两位来客就座,转身走进父母卧室,片刻之后拿着本巨厚无比的书出来,吃力地举在胸前。这本《金赛性学报告》不但名字直白,封面上“性”字还用了红色,右侧有个墨绿的英文单词“SEX”,红绿搭配有种出乎意料的和谐。
惊呼声中,四只颤抖的手同时将其接过,两个脑袋靠在一起,翻页声急,过了会儿就大失所望地散开了。七百多页的书,基本都是些谈话记录和数据,太学术,太枯燥,太不色情了。顾竹嘉看了几页,一点羞臊感都没有,遑论被教唆走上犯罪的道路。
负责翻页的糜晓用力把书一合,看到明天出版社的字样,总结说,无聊。
她要是知道这家成立于1984年的出版社最擅长出版的其实是少儿读物,也许会改口说,有趣。
该书未来的主人(假如父母打算传给她的话)对此早有准备,将她俩的不学无术数落了一通,又从卧室里拿出一件能挽回尊严的东西——一张金光灿灿的VCD光碟,一面刻着“夜色撩人”四个字。据她说,藏匿光碟的地方,比《金赛性学报告》还要隐秘。这个细节又引来一片惊叹和赞美,遥想当年哥伦布第一次在光屁股美洲土著面前拿出玻璃珠子,场面应该也差不多。
李书珊说她自己也没看过这张碟,今天大家一起看,但无论里面是什么内容,谁都不许说出去,如有违者,高考落榜。对面二人点头不已,静候她把电视机音量调小,打开VCD机电源,开仓,放碟,进仓,碟片飞转,紧接着“啪”一声,播放机的指示灯瞬间熄灭了,碟片转动声戛然而止。
女孩们对这台机器又是拍又是晃,好言相劝,恶语威胁,折腾半天,它就是不肯运行,也不肯吐碟片。
面面相觑了几秒钟,糜晓说,这下真的不用担心说出去内容了。
20世纪90年代,在女生小团体里使用相似的化名一度是股风潮,发展规律是起于小学,盛于初中,衰于高中,亡于大学。能坚持到最后的,基本是些常写文章、广交笔友的女孩,只因混迹于艺术的江湖,需要高于生活的笔名。
在顾竹嘉她们学校,就有高一年级的“婷”字三姐妹(梦婷,雅婷,莹婷)、高二的“珑”军(朦珑,璐珑,珂珑,玥珑)和“梦”派(雨梦,蓝梦,菲梦)。她以前的初中班主任曾评价这种风气是“跟邪教学的”,但再看看那群读了太多武侠、捡起一截树枝就敢自封为剑魔剑仙剑侠剑尊剑圣剑痴剑狂的小男生,班主任便会原谅女孩们的矫情,并嘟哝一句:“剑鬼。”
“I.I.I.”迥异于其他小团体,主要活动不是创作诗歌或歌词,不是编撰谣言绯闻,不是联名给笔友写信,更不是互相交换日记。她们走到一起的最初目的和最终目的,是合作一部前无古人的言情小说。
三个成员初次相遇,是高一下半学年,文庙附近一家小书店。书店隔壁是家卖花圈的,另一侧隔壁是卖葱油饼的,两圆夹一方,生意不会黄。书店老板脑袋尖尖,腿毛粗长,路子灵通,能搞到最新的日本漫画,号称全上海日漫进货速度前三。《圣斗士》《灌篮高手》《JOJO的奇妙冒险》《尼罗河的女儿》这种热门大路货不在话下,很多冷门漫画也能搞到,只是顾客需要耐心,比如清水玲子《异星奇龙》,成田美名子《双星记》之类的。青山刚昌的《名侦探柯南》,1995年国内还没引进动画版,漫画都是日本走私进来的,没中文,有本事直接看日语,20块钱一本,堪称天价,照样有人买走。
顾竹嘉那天去书店是为了守候CLAMP的《圣传》第八卷,台湾东贩出版社的盗版。到了那里,糜晓、李书珊都已经在了,第八卷卖到只剩一本,双方正僵持不下,老板几乎准备启动拍卖模式。顾竹嘉一看大家胸前的校徽,都是自己人,提议不如集资买下,三人轮着看。李书珊和糜晓同年级不同班,素不相识,但都知道顾竹嘉这个体育生的存在,竟然同意了。
传阅顺序是糜、顾、李。糜晓去顾家还书,李书珊去顾家拿书,都对顾竹嘉房间里那个书橱叹为观止,她家长居然允许女儿把漫画和言情小说堂而皇之地放在上面。换成李书珊,会被父母逐出家门,而糜晓家里小得根本放不下书橱。
顾竹嘉书橱里还放着她开了头但没时间完成的好几部小说。李书珊读了之后表示十分羡慕,她自己构思不了故事,只会写小桥段,连开头都不会。糜晓的缺陷是脑子里只有人物走来走去,还有细节片段,就是凑不到一起讲故事。顾竹嘉再度提议,不如大家各展所长,搞个组合,合作写小说,“就像CLAMP那样!”
这是个分外诱人的建议。1990年代中期的娱乐活动翻来覆去那么几样:游戏厅、舞厅、台球、麻将、录像厅,这些都不是区重点高中女学生该去的地方;高级点的玩音响,绘画,淘碟,摄影,这些全然超出了她们的精力和财力范围。唯有写作,一摞纸一支笔就能开干,是穷人的金马刺,卑微者的光明塔,是门槛最低的品味之举。
既然团队写作,就要起个时髦笔名,最时髦莫过于外文,可惜日语很多人看不懂,她们自己也不太懂,只能从英语下手,毕竟是大家都学过的。
顾竹嘉笔名叫爱珏。珏,二玉相碰,其声悦耳。糜晓本来笔名是艾璃。璃,《韩愈·郑羣赠簟诗》写过“凝滑无瑕疵”,但出于集体意识被她改为爱璃。李书珊再起个爱字开头的笔名,组合就叫“I.I.I.”,粗看像罗马数字“3”,组合正好三个人。李书珊犯懒,既然珏和璃都是王字偏旁,珊字也是,那就叫爱珊。
糜晓强忍住即将翻出来的白眼,说,就这么定了。
成立于1995年4月底的这个组合,直到第二年春节前夕才敲定第一部长篇该写什么内容。这不能怪她们懈怠和缺乏团队意识,1990年代中期的高中生学习压力固然没有后来人那么大,但1990年代的高中生同样不知道该怎么书写校园里的爱情。
那时候散文大师穆怀恩的《富春纪事》卖得正火,大部分喜欢写作的学生只是在笔记本里写点散文或者朦胧诗。有些男孩会写一点科学幻想故事,豢养恐龙,和海底智慧生物、外太空来客交交朋友之类,整体水平落后于同时代美国青少年(Nerd)大概几光年的距离;还有些写武侠,这个类型好歹是国粹,全球范围内绝无匹敌,但也是读了金庸古龙照猫画虎。
女孩们呢,“校园言情”是个听都没听说过的概念,学校和社会禁止中学生早恋——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甚至有些大学还在校规里明文规定:“学生不得恋爱”。正规出版物里,大学生情侣不能接吻,只有那些刊登《色情狂的覆灭》、合法性非常可疑的地摊文学里,少男少女才能放飞自我,但肯定不是发生在学校,必须是在歌舞厅这样的高危场所。若是把男女主角设置为踏入社会,“I.I.I.”又对社会经验一无所知。
在思考长篇题材的十个月里,三个女孩的大脑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一次放学后她们在丰裕生煎店吃点心,李书珊一拍桌子,说索性就写个圣斗士和美少女战士谈恋爱的小说吧,谁都不会说这个故事有违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
她提到的这两部动画片分别在1992年和1994年引进大陆,电视台播出后在中小学生当中掀起狂潮。美少女战士是五个人,加一个地场卫(♂),圣斗士主要角色是五个男的,加一个城户纱织(♀),从数学角度而言,是完美的配对。
这个主意并不算太荒谬。几年前市面上就出现了《葫芦娃大战黑猫警长》的连环画,卖得还很火,后来在内容策划上走出国门,分别出现了《孙悟空三打变形金刚》《奥特曼大战孙悟空》《孙悟空智斗阿童木》《孙悟空调戏机器猫》《金刚葫芦娃大战魂斗罗》,乃至《圣斗士与七龙珠》这样的来料加工。相形之下,美少女和圣斗士这群俊男靓女谈恋爱简直是严肃文学般的人物设定。
糜晓十指交叉,认真思考了一下,说我倒是没意见,就怕到时候会有一群小学生拿着三角尺来追杀我们。她的顾虑完全是在技术层面上,第一次写长篇,就搞那么多人物进去,很可能应付不过来,三个人耗费心力时间,如果写到一半发现无法驾驭故事走向,只能遗弃,代价未免太大。和其他看言情的女生不同,糜晓不但看剧情,还留心观察角色数量,发现大部分通俗易懂的言情小说,主要角色就那么三四个,剩下都是陪衬,点缀,甚至是炮灰。
李书珊似乎还要再争取一下,被顾竹嘉摁住了膝盖。她也赞同糜晓的说法,毕竟糜晓在她们当中是最有写作基础的人。李糜有意见分歧时,她基本会倾向于后者,抚慰前者,并掩藏自己的观点。
套用美少女战士性格设定的话,这个小团体每个人都能找到对应的角色。最喜欢这部漫画的李书珊无疑是月野兔,不是因为每个女孩都幻想成为故事主角,而是她具备了月野兔日常生活中所有的性格弱点:贪吃、懒惰、粗枝大叶、脆弱、爱哭。至于月野兔变身水手月亮之后的特质,比如金发白肤、苗条、天赋异禀、前世的公主身份,对李书珊而言比月球还要遥远。
糜晓还在私下里给她起了个“嘴不停”的外号。李同学每天上学,书包一半空间用来装水果零食,中午还必定光顾学校小卖部,次次满载而归,是小卖部老板眼中最可爱的人,新几内亚的食人部落也会附议这个观点。“零花钱就是买零食花的钱”是李书珊原创的名言。和她初次见面的人,会觉得这姑娘有点点胖,了解她饮食习惯的人,则会认为这种程度的微胖已经是个奇迹。李书珊从未虚伪地表示自己需要节食减肥,也是难能可贵。
在她这具看似有些迟钝的躯壳下,隐藏着一颗对时尚潮流极为敏锐的心。语文老师觉得李书珊的文章(无论作文还是每周随笔)总体而言非常一般,虽然偶有奇思妙想的细节,可惜部分遣词造句有点叫人看不懂——那个年头的老师们,并不以赶时髦为荣,也没意识到这是促进教学质量的手段。前些年刚从南方流行过来的惊叹词“哇噻”,是不允许出现在记叙文里的。
那位距离“特级教师”评定只有一步之遥的语文教研组组长,曾经把李书珊作文里的一句话作为错误圈了出来,“一个很in的女孩”,“in”是什么意思?李书珊看到朱批气个半死,“in”就是很时尚很潮流,是最近流行起来的说法,连这都不知道的语文老师显然是它的反义词。
顾竹嘉是不会被这么对待的,作为国家二级羽毛球特长生,她的写作能力是个惊喜。作为体育生,她的容貌甚至是个更大的惊喜。
在很多人的刻板印象里,女体育生无外乎两种类型,要么肩膀宽厚、四肢粗壮,要么瘦得堪比骷髅,皮肤黧黑。顾竹嘉小时候弱不禁风,经常生病,父母出于锻炼身体的目的送她去学羽毛球。室内项目、器械轻盈、大幅度高频率运动,让她规避掉了所有的极端结果。至于五官,比如那一双凤眼,是努力不来的,全靠天赐。当初坏了书店老板坐地起价的如意算盘,老板却没多说一个字,面色还很温和,顾竹嘉的长相功不可没。
她进高中没多久,就有不少诽谤在身,“上半身再怎么苗条匀称,练体育的肯定腿很粗”,诸如此类。直到某天体育课,顾竹嘉没有穿蓝色线裤,而是换成米色运动短裤和白球鞋,谣言马上不攻自破,在场者的眼睛都吃了两根奶油冰棍,并且期盼春兰空调“地球将变得越来越热”这句广告词是真的。
以上这些外表特征,很容易造成她羽毛球技术并不高超的错觉。一个雨天,几个高一班级都在文体楼上课,体育老师心血来潮,让体育生和普通学生过过招。顾竹嘉右手持拍,连战11名男生,对方都撑不过三个球,女孩自始至终都是笑盈盈的。叫人丧气的是,顾竹嘉的左脚几乎全程都踩在原地。更叫人丧气的是,她其实是左撇子。
羽毛球终究只是顾竹嘉苦练出来的特长,强身健体,高考加分,功利性足,却非兴趣所在。训练之余,挤出时间读书写作,视力却没退化,也算是个奇迹。
她的作文可以在班里排前十,老师点评其“记叙文细节入微,议论文感情真切”。但在攻击者看来,这种评语就是套话,百分之八十的优良作文都是这种“特色”。相比之下,那些批判声更有针对性:老师带着先入为主的眼光去读顾的文章,就因为她是体育特长生,能写到这个水平实属不易,加之顾竹嘉常在文中拿小时候练球的经历说事,是讨巧之举。她的作文分数绝对是被高估的,水分很大,等走上高考考场,阅卷老师才不管你是什么生,届时就会原形毕露。
至于作文之外的其余科目,攻击者的描述是,“差得和普通体育生一样”。
幸而顾竹嘉听不到这些议论,或者听到了也当没听到。李书珊认定除了学习成绩这条,顾竹嘉符合水手水星的一切特质:短发,性格温柔,必要时又很果断。
高二上半学期,两个班的女生一起进行800米长跑测验,李书珊跑到一圈半就想放弃,打算像往常那样发挥演技,直接瘫倒在煤渣跑道上。领先李书珊一整圈的顾竹嘉此时放慢速度,陪着她跑,还在老师的视觉死角处拽住她的手提速。李书珊冲过终点线时,比及格要求多了一秒半,老师心情好,算她过关。这是李书珊小学毕业以来头一次长跑及格,对此感激不尽,但还是恳求顾竹嘉,以后袖手旁观即可——跑完800米比不及格更痛苦。
最后一名成员糜晓对应水手金星,不仅因为她那亡故的父亲曾是文化界人士,她自小在书堆里长大,耳濡目染,基础良好,更因为糜晓具备了水手金星那样的领袖气质,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隐忍。
糜晓是以借读的身份进这所区重点念书的,鉴于借读生的高考成绩不计入本校升学数据,不少老师完全放弃了对他们的督促,只需守住“不要影响其他同学学习”的底线,借读生的日子都比较好过。
唯独有个英语女老师,一直对糜晓青眼有加,上课点人回答问题,必要叫她。默单词,背课文,小测验,大考试,糜晓稍有差池,被这位老师点名批评是免不了的。时间一久,很多同学都看不下去,问你是不是哪里惹到杜老师了。糜晓自我审问半天,唯一想到的就是她家不像其他借读生家长那样时常给杜老师送礼,连本挂历都没送过。糜晓从没跟母亲说过杜老师的事,因为回答肯定毫无悬念,“老师对你要求严格?这是好事。”
糜晓真正的软肋是数学,她中考就是数学考砸了,落到一所只比技校略微好点的普高,不得已才来借读。高一刚进来,她英语成绩是全班二十名左右,在杜老师不懈鞭策下,高二时已然在前十徘徊。但杜老师并不满意,每堂课都要在灵魂上鞭挞她几下,糜晓总是面无表情,沉着应对。看样子在拿下全班第一之前,杜老师是不会嘴下留情的。
但在语文老师这里,又是另外一番风景。她的随笔周记经常被当作范文当众朗读,作文分数名列前茅。和糜晓一比,李书珊的文章在老师眼里就像个笑话。偶尔有次测验,她心血来潮,作文写了篇微型小说,老师也没动气,照旧给了个及格分,私下里跟她说下次不要再这样。后来上了新闻的高考满分小说作文《赤兔之死》,此时还未横空出世,糜晓无以辩驳。倒是高二上半学年期末考,她作文拿了满分,引起半个年级惊叹,但数学仍旧没过60,是个巨大隐患。
糜晓的另一个软肋是钱。她爸死得早,在世时也只是个工资很低的小知识分子,在农业局的地下资料室上班。糜晓高中三年,唯一合身的衣服是校服,其他衣服都略大一号,均是从一个远房表姐身上退役下来的。早先为了给父亲治病,后来为了凑借读费,她家已经山穷水尽,还好没欠外债。平时省下那一丁点零用钱,去小书屋租本言情小说或者少女漫画,是她最大的奢侈。当初在文庙小书店,若真要和李书珊竞拍《圣传》,糜晓是十分气虚的,兜里没钱,心里发慌。
李书珊过17岁生日那次,请顾竹嘉和糜晓去肯德基赴宴。儿童套餐是寿星的必点内容,但里面的酸菜沙拉她碰也不碰,问另外两个人谁喜欢吃这个。顾竹嘉眉头微皱。短暂沉默后,糜晓把那一小杯沙拉拿了过来,但吃得非常缓慢。回家时水星和金星坐同一辆公交车,顾竹嘉说,书珊就是随口一问,你不喜欢吃酸菜沙拉可以不用吃的。
糜晓看着车窗外很久,才回答,不想浪费。
事实是,她每次去奶奶家那边的家庭聚餐,下海经商失败、负债好几万的二伯都会负责扫清盘子,如果剩菜太多,糜晓她妈就会打包带回家。不出钱的人没有资格挑食,是她从小自学的餐桌礼仪。
“I.I.I.”组合尽管有糜晓、顾竹嘉这两个文章好手,但整体而言,她们依旧是那个时代校园精英中的边缘人类。
精英的主流,被李书珊形容为“蒙念恩宠、备受信任”的,还是那些品学兼优的班长和团支书,这类女生往往个头娇小,戴眼镜,发型总在齐耳短发和麻花双辫之间走极端,十几年来没说过一句粗话,成绩在年级前二十浮动,学生会有职务,主持班会沉稳老练,钢笔字秀丽端正,朗诵、辩论、外语、民乐、书法、国画、合唱,必有一门比较擅长。如果她们在高三时还没拿到某大学的加分资格,堪称不可思议。若是考进一类本科以下的院校,则不算失败,而是一桩丑闻了。
但边缘有边缘的好处,那就是她们的文学创作不那么受关注,自然也就不会有随之而来的打压和扼杀。
1990年代中期,日本漫画渐成年轻人市场的主流,但国产漫画杂志诸如《画书大王》《卡通王》也相继出现。流行音乐方面,香港有四大天王和Beyond坐镇乐坛,内地也已经出现杨钰莹、毛宁、黄格选、林依轮、孙悦、那英这些歌手。
但在言情小说领域,内地得分几乎为零。
寻遍大城小镇的书店、书屋、书摊,均是港台言情女作家的天下。内地这边,上一次正规出版具有轰动效应的言情小说,可能还是鸳鸯蝴蝶派徐枕亚在1912年写的《玉梨魂》。40年里,文学的爱情香消玉殒。如今只有几本不起眼的通俗刊物,打着擦边球,刊登一些爱情若有若无、男女主角态度暧昧的情感故事——如果不算《女艺员沉浮》这种文章的话。
打破港台女作家的市场垄断局面,是“I.I.I.”组合的最高行动纲领,其难度不亚于让李书珊拥有月野兔的身材,或者糜晓高考数学考满分。三个花季少女当时尚未明白一个道理,类型小说的发展是经济综合实力的体现。我国香港、台湾1980年代经济起飞,1990年代转型成功,和韩国、新加坡一起被誉为亚洲四小龙,后来还能避过亚洲金融风暴。1990年代刚起飞的亚洲四小虎(印泰马菲)就没那么好命了。
根据这个时间线来看海峡对面的言情圈,老一辈的琼瑶风靡1980年代,被誉为万盛出版社“当家四花旦”的那几位,出版长篇处女作都在1990年代初期——沈亚《独角兽的情人》(1991)、林如是《爱情以外的日子》(1992)、席绢《交错时光的爱恋》(1993)、于晴《亲亲我的爱》(1993)。此外还有凌淑芬《丘比特的舞步》(1994),更早有严沁的《绿色山庄》(1988)。凌玉的《红玉古镯》比较晚,是在1996年。
香港那边,亦舒于1979年发表《喜宝》;1980年代岑凯伦,书中内容离不开豪宅跑车富豪公子;年代相交之际的梁凤仪有豪门三部曲;1994年张小娴开始连载《面包树上的女人》,之后的《荷包里的单人床》成为全港畅销书排行榜首。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颠扑不破的宇宙真理。与之相应的数据是,1996年我国内地人均GDP刚以703美元的成绩超过蒙古和尼加拉瓜共和国——很多人都以为尼加拉瓜只是个瀑布。
对于“I.I.I.”组合而言,对于整个国家而言,“任重道远”四个字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即便只看“校园故事”,当时内地这边具有影响力的好作品也是屈指可数。1990年央视播的电视剧《十六岁的花季》,反响很好,只不过导演编剧分别出生于1941年和1943年。1996年出版的《花季·雨季》轰动一时,书中将异性间超乎友谊的东西称为“好感”,发生在班上两名优等生之间,他们在学习上互相督促,共同进退。有个中学生在读后感里写:“看了他们的故事……让我明白,如果能正确地对待相互之间的好感,这不仅不会影响学习,反而会成为学习的动力。”这不禁令人联想起阿尔弗雷德·诺贝尔从未说过的那句名言:“只要正确处理好国与国的关系,炸药就只会用来炸山开矿。”
即便被处理成如此乌托邦的画面,在另一所学校里,有个班主任还是在班会上针对《花季·雨季》开展讨论,题目是怎样看待这两个角色的早恋,引起了学生们踊跃发言——这种行为要是晚个五六年,会被学生认为在侮辱智商。
她们千里之行的第一步,是暂定名为《夏娃的果实》的长篇小说,打算写多少字,不清楚,估计什么时候能写完,不清楚,三个人如何分工,糜晓心里也只有个大概。
形成组合的灵感来自于CLAMP,但写小说毕竟不是画漫画,后者的脚本、人设、主笔、网点、上色,有十分清晰的环节。她们三个人没有参与集体编剧的经验,只能根据自己擅长或者不擅长什么来分配任务:糜晓负责人物设定,顾竹嘉整合故事大纲,李书珊设计一些具体的情节、细节,一部分对白,以及最重要的——在文中插入一段段应景的流行音乐歌词。初稿由顾竹嘉来写,每完成一千字,就三个人一起审核,再由糜晓修改二稿。
这个看似合理甚至完美的计划一开始就遇到了波折。
《夏娃的果实》故事背景大胆地设定在1990年代的高中校园,男女主角即将谈一场轰轰烈烈的、不以提高学习成绩为目的的恋爱,吓死教育局和老师家长。糜晓在设计人物时遵循了从小就被灌输的理念:小说中的人物必须真实可信。故而她打算用生活中的现实人物作为原型。这个想法立刻遭到李书珊的反对,在她看来,假如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不够尽善尽美,不能让条件平平的女主角为之痴狂,那故事就失去了吸引力,也失去了阅读的意义。何况,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可信?这是个问题。生活中难道没有尽善尽美的男人吗?
糜晓不太喜欢她的态度,请反方辩友举个例子。李书珊立刻搬出了张国荣。这位哥哥,论家世,父亲是香港洋服裁缝店的老板,顾客包括马龙·白兰度、希区柯克、加里·格兰特等好莱坞明星;论学历,13岁去英国读书,因爱好时尚,考进利兹大学纺织专业,那所大学是世界百强名校,英国常春藤名校联盟“罗素大学集团”创始成员,六所“红砖大学”之一;后来父亲中风,他回香港发展,玩音乐,成为歌坛巨星,拍电影,成为金像奖影帝,演的《霸王别姬》是法国戛纳电影节最佳影片、美国金球奖最佳外语片……如果不是时间不允许,李书珊可以说上一天一夜。
糜晓:“可他不喜欢女的。”
李书珊:“这不重要,重点是你不能否认,完美的人在现实世界中是确实存在的。”
糜晓转向顾竹嘉,后者朝她耸耸肩,态度模棱两可。最后妥协下来的结果是,男主角可以没有哥哥那么十全十美,但至少也应该是出类拔萃的,性格上允许有小缺点,但才华、家世和外貌方面应当万中无一。
从李书珊家里出来,等公交车的时候,糜晓还是没有被完全说服。顾竹嘉安慰她几句,糜晓说,我本来还以为,可以写一写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
顾竹嘉用的是公文包造型的书包,站立时喜欢像日本女生那样,把包用双手提在膝盖前头,糜晓早就决定要让小说女主角拥有这个习惯。顾竹嘉抬着头,但不像在研究公交车牌:
“我们吗?我们哪有故事呵。”
这是句叫人伤心的反问,悲剧性在于其真实性。“I.I.I.”三个女生分别有自己的好感对象,在组合建成之初就互相老实交代了,类似梁山好汉落草时要纳投名状。
李书珊特别崇拜年级里那个人称“小歌神”的男生,此君小时候是小荧星艺术团合唱队成员,因为长得眉清目秀,偶尔会被借去在电视剧里露个小脸。后来青春期男生都开始变声,他嗓子不再适合专业合唱,就退了出来,但和芸芸众人一比,歌喉还是高级别的,张学友《每天爱你多一些》,张国荣《风继续吹》,张信哲《宽容》,都能学得惟妙惟肖,据说以后打算考表演系。说到缺点,比较奇葩:一是太爱唱歌,走路、做题、排队打饭、上小号上大号都爱哼哼曲子,遇到教学楼里人少的时候更是引吭高歌,靠走廊回音开个唱,人未见,声先至;另一个就是臭美,每次下课十分钟都要去男厕所,不是去方便,只为用自来水分开自己的发线,因为校规明令禁止学生往脑袋上喷任何化学制品。自来水的定型效果只能保持半小时,越到后面越有群雄并起的趋势,所以“小歌神”最怕老师拖堂,晚个三五分钟下课,他必然是第一个冲向男厕所的,有个不明所以的数学老师一度以为这孩子膀胱出了问题。他的成绩算中等偏上,这一点也挺人神共愤。“小歌神”高中三年没被人雇流氓打一顿,是个奇迹。
顾竹嘉的“男主角”和糜晓一样是个借读生,不爱学习爱篮球。人精瘦,皮肤黑,三角眼,平时阴郁寡言,一旦笑起来,宽嘴利齿造成一种面目狰狞的感觉,故人送外号“卡洛斯”,源自1994年落网的著名恐怖分子“豺狼卡洛斯”。无论从哪方面看,“卡洛斯”都像是那种会找个茬痛揍“小歌神”的人,至少应该打过30次架,哪怕身上有七个伤疤也不稀奇。但其实这人不太惹事,心思都扑在如何像“天勾”贾巴尔那样投篮,考什么大学都无所谓,只要那学校有篮球场就行,所以来借读纯粹是浪费钱。
有一天此公脸上贴着胶布来上学,原来是前一天放学后在点心店吃馄饨,没带钱,让老板给揍了,一直没还手。大家纷纷感叹人不可貌相。李书珊无数次为顾竹嘉鸣不平,觉得羽毛球女神喜欢的男生就算是四肢发达的,起码也该是校篮球队队长那种,身高一米八八,匀称结实,投篮百发百中,笑起来阳光灿烂,待人客气。顾竹嘉笑笑,说,我就是喜欢狼一样的男孩。李书珊没反驳,倒是糜晓道出真相,豺和狼其实是两种动物。顾竹嘉难得反击说,我也不能理解你喜欢呆头鹅啊。
她指的是5班副班长“理科之谜”,这个外号居然是老师起的,因为他们怎么也搞不明白,一个数学这么好的男生,能参加市里的奥数大赛,为什么物理化学却常年在及格线上下徘徊,极其不科学,甚至有点恼人。他高一高二的班主任一直苦口婆心劝他高三选文科班,凭他的数学成绩,加上他文科也很不错,弄不好是全区文科状元,那学校可就赚大了。但“理科之谜”明确表态过,自己一定会去化学班,他想学医。班主任断言他的化学成绩是考不上医学院的,被“理科之谜”完全当作耳旁风,老师气得要死。
除了数学好和人特别犟,他的外貌乏善可陈:五官端正,无功无过;眼窝偏深,显得目光深邃迷人,但只限于解数学题时;头发天然带鬈,皮肤比顾竹嘉还要白,胡须生长旺盛,超过了“嘴毛”的标准,略带异国风情。好像也没别的了,除非功课好眼睛却不近视也算一种特异功能的话。大部分时间里,这厮都处于一种神游大地的状态,他身边的人都认定,1996年3月陈景润逝世后,“理科之谜”一直利用课余时间,在大脑深处力图证明哥德巴赫猜想。
糜晓对这个人青眼有加,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她数学极差,他数学极好,产生落差下的仰视;她物理化学不好,他物理化学居然也不好,这是同病相怜;她经常被外语老师点名批评,他总是被班主任和年级主任唠叨高三选文科,两个人都没有屈服,那就是一条战壕里的革命友谊。
以上三个男生,除了“小歌神”是众望所归的暗恋对象,另外两个都彰显了糜晓和顾竹嘉可疑的品味。他们仅有的共同点就是,对三个女孩的好感一无所知。
关注等同倾慕,留心就是爱恋,这是那个时期高中爱情的运作规律。用李书珊的话说,当你像追星一样留意现实生活中某人的一举一动,那就是陷入了爱情的旋涡。但这几乎就是天花板了。顾竹嘉所能做的就是“卡洛斯”在操场打球时做个安静的观众,糜晓能做的就是在本子上一遍遍写自己的笔名和“理科之谜”的名字,然后出于安全考虑把纸张撕碎、扔掉。李书珊中午在食堂里一有机会就坐到“小歌神”对面的某个位置,物质食粮和精神食粮双丰收。
其实男孩们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彼时学校对早恋畏之如虎,单个的男女同学敢正大光明在操场上并肩而行,基本只有班长和团支书前往行政楼开会这么一种可能。
管思想品德宣传的老师们不写小说,想象力却比小说家丰富,在情节上追求极致,搞出一些“抵制男女同学之间不文明关系”的反面教育素材,无一例外是两个人最初写情书、约看电影、牵手、拥抱……接着忽然就堕胎了,往往还要大出血,九死一生捡回一命,“血淋淋的生命的教训啊!”——如此刻意隐去接吻和上床的细节,搞得好像两人只要抱一抱就能怀孕似的。
这类材料用力如此之猛,以至于21世纪初期那一批描述校园爱情的小说,十有八九要血淋淋一回,被一个刻薄的评论家称为“堕胎少女列传”。
“I.I.I.”正在写的那部小说,堕胎并不在故事大纲内,但车祸和疾病是有的,鉴于1996年韩剧在中国没什么影响,她们的构思已经领先于时代。这两个创意归功于糜晓,“生老病死,人之所哀”,“爱情是悲剧里的珍馐美味”,这两句话是父亲糜鸿飞生前在病床上教给她的。但糜晓想不出来失忆这个桥段,可能因为英语杜老师的存在,忘记单词是最大的罪过。
写一千字比想象的要慢,每次完成,她们就聚在一起审读,地点基本在顾竹嘉家里,遇到家长在家,就号称来给顾竹嘉补课。她爸爸在海关给领导当司机,常在外面跑,妈妈在上海卷烟厂工作,效益好得不行,是挺立在国企下岗大潮中的雄伟高地,业余爱好是出去搓麻将。女儿有羽毛球特长,文化成绩在体育生里数一数二,没什么好操心的。李书珊和糜晓不敢放在自己家的言情小说,都寄存在顾竹嘉卧室的书柜里。
偶尔顾妈妈把麻将阵地放在家里,她们就去李书珊家。李父是机关的技术官员,李母是大学老师,单位分下来的房子很大。美中不足的是,知识分子总爱提太多要求,不易满足,比如女孩子要温良恭俭让,坐着不许叠腿,吃饭不许胳膊肘撑桌面,放学要马上回家,诸如此类。在李书珊的房间里讨论,要压低声音。好在楼上住了个音乐学院教授,隔三岔五练个立式钢琴,无意中提供了掩护。
反正绝不可能是在糜晓家里开会。事实上,除了家访的班主任,学校里谁也没去过她家。不像顾竹嘉和李书珊这样有自己的房间,她家连父母的卧室也没有,是“一室户”,12平方米一度住着三口之家。父亲去世前,糜晓睡的是行军钢丝床,不用时就折叠好靠墙放着。父亲走后,她才能每晚和母亲睡大床,行军床还给了亲戚。
虽然母亲从未明说,糜晓却从来没有把同学叫到家里来玩的念头。她一直把母亲认定为《美少女战士》里的水手火星,平时似乎只有冷漠和暴躁两种脸色,切换起来只在一瞬间。
糜母在厂里当会计,无论上班还是做家务,大多数时间都戴着袖套。别人过年买新衣服,她妈过年换新袖套。糜晓终其一生,见过不少会计,性格有稳重的、阴郁的、和蔼的、古板的,唯独没见过活泼开朗的,可能是职业特性使然。糜母为了补贴家用,正式工作之外还帮亲戚开的装潢公司做财务顾问,手握真假两套账本。
但日子还是过得很紧,家中冰箱老旧,没有电话机。那时各大彩电厂商大打价格战,她家还在用黑白电视,且是二手货。遇到小贩骑着三轮车在马路边卖草纸,论斤两卖,糜母可以砍价砍上半天,弄得后来小贩一看到她都是埋头拼命蹬车。对于女儿,她不至于这么斤斤计较,但能做的无非是经常买条鱼烧给她吃,自己只吃鱼尾。早上刷牙,给糜晓提前挤好牙膏,杯子里倒上冷热适中的水。晚上睡觉前,要用圆齿尖的梳子给她梳头,据说可以按摩头皮,让大脑神经更好地休息。经常女儿已经睡着了,当妈的还在黑暗当中给她梳,一遍又一遍,动作轻柔,静默无声。
李书珊听到这里就阻止糜晓再说下去,连呼恐怖。糜晓问很恐怖吗?可我已经习惯了。
除了夜梳头,她还要习惯自己的发型。糜晓脸小下巴尖,鼻子挺直,双眼有神。小时候她家同一层楼有个女邻居就断言,小姑娘有股英气,长大后会出落得很好看,且适合略浓的妆。女邻居在单位文工团工作,涂口红、穿红裙、烫头发都是全团第一人,算是专家。糜母却视之为穿高跟鞋的恶魔,禁止女儿和她多接触。几年之后,该女邻居因为搞婚外情被人家闹到单位,“破鞋”之名传遍半个小区,去菜市场买个菜都被人指指点点,终于有天从家里出走,音讯全无。祸害虽去,但她对糜晓的论断却犹在母亲耳畔。上初中起,糜晓的发型就和中年离异妇女保持同步,每根发梢都透着难以言喻的对生活的绝望和对美的摒弃。母亲还托人找来一副款式可怕的平光眼镜,逼着女儿戴,塑造出来的形象成功吓退了青春期少年们潜在的好感。有人戏言她若是去考审计学院,不用笔试,让招生办的人看一眼就会被特招进去。当然,假如那帮小男生里有谁以后能考上公务员或者去大型国企工作,糜母还是不反对五六年后他们来追求自己女儿的。
糜晓养成租书不买书的习惯,也是在母亲撕掉好几本岑凯伦之后养成的。她要是知道女儿在高二课余时间写言情小说,肯定会连人带书一起撕碎。
李书珊掐指一算,月亮,金星,水星,火星,还差一个木星就全齐了。水手木星的人物设定是人高力气大,声音洪亮豪迈,做事粗中有细,早年父母双亡。糜晓说水手木星其实早就有了,只是你们不认识。
顾竹嘉心头一动,问,是朋友?
糜晓摇摇头:“是世仇。”
火星般的糜母之外,“I.I.I.”另一个潜在的敌人,是学校文学社社长劳海山,人送绰号“阿列克谢·玛克西姆·米哈伊尔·列夫·谢尔盖耶维奇·劳斯特洛夫斯基”,简称劳斯基。
绰号是张名片,表明此人是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笃信高级趣味应当统治全宇宙的文学极端主义者。初中升高中的那个暑假,他曾给一个电台读书节目打听众电话,语速飞快地发表了一番对当今文化现象的看法。热线电话编辑和他聊了五分钟,就把电话挂断了,对边上的同事翻个白眼,“又是个只看死人书的家伙”。
这结论未免武断,劳斯基喜爱的诸多作家中,加西亚·马尔克斯当时尚在人世——只不过因为消息闭塞,他一直以为《百年孤独》的作者早已去世了而已。
一个令人难受的事实是,劳斯基的作文成绩很好。其他人的议论文还在找司马迁、张海迪、雷锋、居里夫人、保尔·柯察金来给自己撑腰时,劳斯基的高级趣味眼界可谓疆域辽阔:北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莱蒙托夫和车尔尼雪夫斯基,南到博尔赫斯、略萨、鲁尔福、富恩特斯,东至夏目漱石、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西及卢梭、加缪、福克纳和波伏娃……他在应试作文的世界里打造了自己的日不落帝国。不过最中意的作家还数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别人说他崇拜这位德国哲学家,劳斯基回答:“我不崇拜他,我将成为第二个他。”
彼时,台湾腔尚未流行,最时髦的是广东话、TVB和四大天王。时髦的年轻人都要会几句粤语,就像19世纪俄国上流社会都要会一点法语,俄国大作家的小说里时不时冒出几个法文词,以显示受教育程度。劳斯基对此极为不屑,也不知道哪找来一本意大利语词典,自学起来,试图背出《我的太阳》歌词,然后就能在班会文艺表演时镇一镇那帮受流行文化荼毒的同龄人,可惜最后没成功。
几乎没有什么作家是劳斯基没听说过的,除了顾竹嘉书柜里那些港台同胞。但这并非他仇视“I.I.I.”的直接原因(劳斯基毫不客气地把组合成员叫做“三个水枪手”)。怨恨的根源在于糜晓,文学社骨干成员,社刊副主编,父亲曾经是科班出身的文化圈内人,自幼受过叫他羡慕的学前教育,本该有着大好的纯文学创作前景,现在却跑去和一个体育生、一个平庸的小胖子一起写言情小说,“这是浪费,是堕落,是背叛!”排比句是他在尼采之外的另一样最爱。
这三项指控,是劳斯基在一次文学社读书活动上,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来的,矛头直指糜晓。倒不是他忽然吃了枪药,当时文化领域正在进行一场“人文精神大讨论”,大学教授、文化学者、社会学家甚至经济学专家为了这个大命题已经讨论了快三年,杂志、报纸、论文、公开信满天飞,大仇小怨一波接一波。
讨论中最早被批判的,是北京作家王朔为代表的地痞文学(“玩”文学的概念)和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商业化倾向),学界认为导致此二者出现的背后因素是人文精神素质的持续恶化,“暴露了当代中国人文精神的危机”。他们无法预见张导后来的部分电影作品,否则应该红着脸把那些文稿撕碎了咽下肚子。还有些口诛笔伐的批判者年事已高,最终没有活着进入21世纪,倒算是件幸事,无论是对他们自己,还是对后来的年轻人。
这场1990年代中前期的讨论,最后只证明了一件事,即进入商品经济社会后,不擅于赚钱的知识分子最好省点口水和墨水,无论他们发出的声音有多少分贝,务实的年轻听众都越来越少。
但在当时,学者们铿锵有力、激情昂扬的言论,挠到了劳斯基身上每一个痒痒处。他自发接过老十字军骑士们的旗杆矛,刺向身边的异端和叛徒。
决斗的白手套被扔在了脸上,糜晓当然不会无动于衷。劳斯基不像杜老师那样阶级地位崇高,何况他羞辱的不光是她一个人,还有顾竹嘉、李书珊和她们喜欢的女作家。那次读书会就地成了两个人的辩论会,她先从质问劳斯基的人身攻击上着手,进而把主要矛盾从言情小说的文学史地位,转移到劳斯基瞧不起言情小说的若干条理由上。
劳斯基祭出的杀手锏就是,既然艺术来源于生活,且高于生活,那么请问“I.I.I.”三位“女作家”的爱情生活来源于何处?上幼儿园时和男同学牵手排队去公园春游算吗?
这个提问很恶毒,糜晓如果否认,就是背离了源于生活的创作原则,如果说有生活来源,等于变相承认她们之中有人在早恋,而这是不赦之罪。
好在糜晓很早就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从她打算动笔写下“我们自己的校园爱情故事”起就想明白了——反方辩友劳斯基同学偷换了概念,艺术源于生活不一定是源于作者本人的生活,试问儒勒·凡尔纳下过海底两万里吗?阿西莫夫上过外太空吗?金庸先生练过华山派剑法吗?吴承恩去过印度吗?并没有,凭什么写言情的人自己必须要谈很多恋爱呢?并非每个作家都像海明威、杰克·伦敦那样阅历丰富,或者像普鲁斯特、曹雪芹那样可以用切身经历作为素材写一部终其一生的大书。蒲松龄不就是在路边开茶水摊、用一杯茶换路人一个故事的典型吗?
劳斯基发现这是个陷阱,对方早有准备,一时硬攻不下,便赶紧换个角度,无奈慌不择路:“情情爱爱,终非文学正道。”糜晓听了这句诘难,夸张地冷笑一声,立刻抛出反问,《红楼梦》里林黛玉贾宝玉不是情情爱爱?《西厢记》不是情情爱爱?《罗密欧与朱丽叶》不是情情爱爱?《飘》里面郝思嘉、白瑞德和阿什利的三角关系算不算情情爱爱?陆游的“红酥手,黄藤酒”算不算情情爱爱?非要《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一帮男人打群架才是文学正道?
在她反击之下,劳斯基的脸连换三种颜色,垂死挣扎:“你……你们达不到那种文学高度。”
女孩从头到脚打量对方一眼:“你也一样,凭什么说我?”
有个在场的文学社成员后来表示,糜晓这句话一出,自己差点就想起立报以热烈掌声。这帮社员平时被劳斯基冷嘲热讽、连哄带吓许久,积怨不小。劳斯基被她一句话见血封喉,正要拍案而起,下课铃响了,其他社员纷纷起哄:“下课咯!下课咯!走咯!”大家都走了,很多人一回到自己班上就给大家报捷,独留劳斯基一人愣在原地,大概是等着大脑保险丝重新接上。
经此一役,糜晓在学校文学爱好者圈子里声望大涨,“舌战劳斯基,可惜比诸葛孔明差点,能骂死他就好了”是人气最高的评价。“I.I.I.”另两个成员闻知此事,顾竹嘉一如既往不发表任何激烈看法,李书珊还嫌不解气,决心要在小说里添加一个叫人厌恶的角色,就姓劳。劳斯基除了死人的书,还欣赏1980年代的朦胧诗派,其中有个著名诗人笔名叫食指,劳斯基是其拥趸。李书珊说劳斯基也可以起个类似的笔名,就叫中指好了。
当时知道竖中指含义的学生还不多,李书珊不辞辛苦地一次次给大家科普,“劳中指”这个新外号也就传了开来。再到后面越传越邪门,说劳斯基还喜欢1989年在山海关卧轨的诗人海子,喜欢到什么地步呢,据说他的床四个脚下面垫着四本书,《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正是海子自杀前随身带着的书。每逢3月26日海子忌日,劳斯基就把四本书拿出来,分别朝着东南西北,自己站在书当中,点起一支白蜡烛,割破手指,血洒四方,口中念念有词:“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
劳斯基完全看不出热爱人类的迹象,只热爱死人写的书,“诗人不需要诞辰,只需要忌辰”也的确出自其口,但连糜晓都觉得这个邪教仪式般的传言有些过分了,有点文化的人造谣伤人就是刻毒。
最令她五味杂陈的是,劳斯基在他们班的同桌就是“理科之谜”,一个数学怪人,一个文学神经病,倒是般配。
言情小说大辩论之后过了三个月,他们就从高二年级毕业,升到高三。颇具纪念意义的是,香港正式回归之后第七日,就是高考。
大部分人的高考目标都太宽泛。选了化学的“理科之谜”想去任何一所医学院,去了物理班的“小歌神”想考任何一所学校的表演系,同在物理班的“卡洛斯”愿意去任何有篮球场的学校,哪怕是重读小学;文科二班的顾竹嘉痛恨体育学院,不想以后当体育老师,她想去随便哪所好点的上海二类本科,读个外语或者对外贸易,做外企白领;李书珊的目标不是学校,而是“小歌神”,他考去哪里的表演系,她就去考那个学校的戏文或者导演系——高三分班,她就是跟着“小歌神”选了自己不擅长的物理——至于毕业后找工作的事,她毫不担心,有爸爸在。
唯一志向明确的只有糜晓,她分在文科一班,想考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毕业以后如有可能,去北京发展,那里是政治文化中心,机会更多,还能远离母亲。顾竹嘉好奇她为什么不直接考个外地的同类学校,糜晓说:四年在外地,她妈只会想着让她毕业后回上海;上海毕业,在北京找到更好的发展机会,就能用“试试看”的名义实行计划,她妈是功利主义者,但终究是个母亲,得有缓冲。李书珊倒是很庆幸糜晓要考上戏,因为据可靠消息,“小歌神”心目中的第一志愿也是上戏,如一切顺利,三个人可以会师华山路。
“小歌神”能不能进上戏,糜晓不知道,但李书珊考上戏的概率,她和顾竹嘉都心知肚明。论专业课,糜晓远超,论文化课,半斤八两。但有个愿望和梦想,总是好事,高三不就靠一个梦想撑下去吗?她只能和李书珊共勉。据李书珊说,文科班很多女生都想考上戏,糜晓叹口气:“哎,谁不想考上戏呢?”
“劳斯基吧。”
“哈哈哈哈哈!”
毫无疑问,以劳的个性,自认全世界只有复旦或者华师大的中文系才配得上他,前提是他考得上,且北大中文系暂时不需要他的话。1996年到1997年是他的高三时代,也是个好年头,1996年3月杜拉斯去世,1997年4月王小波去世,两位都得以升入劳斯基的文学英灵殿,成为永恒喜爱的作家。
但对更多大学生和应届高考生而言,那是坏消息不断的年代。1996年,国家宣布高校毕业生不再由学校包分配工作,学费均价却涨到了一千多元——七年前,这个价格只有两百。到1997年,传出消息,住房实物分配制度又将逐渐取消。大学生头顶上“天之骄子”的金冠正在迅速褪色,他们和后来者将要习惯支付高额学费,习惯自己找工作,即便在单位工作再久,也不会分房子下来。租房,买房,贷款,还贷,将成为新世纪一个绕不过去的挑战关卡。
和那群大费笔墨讨论人文精神危机的知识分子一样,年轻人也感觉到,世道变化,前途未卜。
劳斯基高三当然选文科,给“理科之谜”当了两年同桌,物理化学仍差得像个小姑娘,还不如李书珊。冤家路窄,他在文科一班的座位就在糜晓正后方。每次做值日生他都叫苦连天,文科班女生占大多数,一天下来,教室地板上头发成灾,扫起来特别麻烦。“为什么动不动就要梳头呢?”这是劳斯基发自肺腑的天问。可他正在写的那本书,给女生们带来的痛苦要远远大于清扫落发。
劳斯基给自己取的笔名叫“八十”,向伟大的文学井喷期致敬。何谓生不逢时,就是1980年代的劳斯基连字都没认全,如今那个时代的列车早已开远,只剩汽笛声在耳边,他硬要骑自行车赶上去——这辆自行车叫《查拉图斯特拉忘了说的》,是向尼采那部著作的致敬和补充,是一个疯子对另一个疯子的解读,融合了哲学、神学和心理学知识,号称是新意识流小说,更像没有加可乐的长岛冰茶,味道浓烈不堪,叫人晕头转向,里面随便哪个配角被春风吹拂一下腿毛,都要用三四页的篇幅来阐述内心波动。
查拉图斯特拉这个名字,三个水枪手从没念对过。顾竹嘉总是说成柏拉图特斯拉,在糜晓嘴里就变为了查尔斯图拉真,到李书珊这里则是查理杜拉斯——事实上她们每念一次这个名字,都会翻出新花样。李书珊评价说劳斯基这人有三样东西杀伤力巨大,分别是遛鸟老头风格的凹形花纹毛背心,头皮屑和头发数量不相上下的脑袋,以及这部从未完结的“长篇小说”。他每在课上写完一部分,都乐此不疲地传给四周的同学看,看完还要征求意见。连全能的上帝本人都未必能读懂他在写什么,同学们只能如实说看不懂。劳斯基要的就是高深莫测的效果,喜滋滋地说,噢,那肯定的。
时间一长,大家都谢绝他的稿件,只剩下坐在前面的糜晓不那么无情无义,愿意看一看他递来的作品。这看似不可思议,但化敌为友的劳斯基有一套自己的内在逻辑。当初言情小说辩论败北之后,他就向老师提前辞去文学社长职务,理由是糜晓最后那句话骂醒了他,他现在的确还没有达到大师们的文学高度,因为《查拉图斯特拉忘了说的》距离完成还遥遥无期,他不能拿一部没完成的作品奠定文坛地位,当务之急,是把书写完。文学社社长职务完全是世俗虚名,弃之毫不可惜。总有一天,他会把诺贝尔奖证书摆在糜晓面前,“我已经达到文学高度了,你呢?”
能有这样的觉悟,意味着他在成为第二个尼采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大步。
糜晓之所以不排斥阅读劳斯基的大作,动机更加实际:看完那些文字,回过头再看数学题目,后者似乎不再那么难如天书了。她的另一层考虑是,在和劳斯基交流的过程中,能迂回得知更多关于“理科之谜”的信息,比如这个人每顿早饭要吃三个白煮蛋、在家写作业喜欢听柴可夫斯基交响曲磁带之类,细枝末节,用处全无,却又意义非凡。像她和顾竹嘉这样的女孩子,心比天高,胆小如鼠,用碎片拼图的方法,满足对爱情游戏的向往,写言情小说,则是拼图的上一个环节——创作一幅从未存在于世的画作。
提出追星论的李书珊反而是她们当中最有行动力的。高三分班她本该去物理二班,但她把平时节省下来的全部零花钱买了个电子闹钟,送给年级主任,谎称是父母委托她的“意思”,成功换到了“小歌神”所在的物理一班。
欺君之罪很快得到报应,1997年春节就出了VCD光碟卡在机器里的事故,结果让父亲狠训一顿,差点挨了一巴掌,最后改判皮带抽手心五下。更大逆不道的还在后面,她写了一封情书,是做最坏打算用的——高考成绩出来,学校分数线公布后,要是没能和“小歌神”考在一起,就把这封情书交给他,无论泥牛入海还是飞蛾扑火,都是一个交待。这种殉道者般的英勇,只能感动另外两个女孩,却无法激励她们。
离“I.I.I.”创立两周年纪念日还有半个月左右,某天中午,文科一班仅有的几个男生在聊天,说到前些天刚看的《终结者2》VCD,里头那个可以随意变形的液态金属机器人太厉害了,美国人想象力真丰富。一旁的劳斯基插嘴说,没想到你们还愿意看施瓦辛格的表演,此人演电影唯一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这一点在前年上映的《真实的谎言》里已被充分证明了。在一旁的糜晓很后悔自己多了句嘴:“你居然会特地去看这种片子?”
劳斯基为自己高耸入云的文艺品味做了澄清,电影票不是他买的,是“理科之谜”随手送给他的,他很好奇好莱坞在《亡命天涯》之后能拍出什么新花样,就去看了,结果大失所望,又是枪炮火药,乒乒乓乓。
糜晓旁敲侧击:“他不是挺喜欢看战争片和枪战片的吗,怎么会把票子送你?”
如果劳斯基反应敏锐,或者是在普通人水平,肯定好奇糜晓怎么会知道“理科之谜”的电影品味,他自己从未告诉过她这些。但劳斯基是第二个尼采,是超人和太阳,只关注自己的光辉,不会在乎海王星上有什么陨石坑。
票子是当时他们隔壁班的顾竹嘉送给“理科之谜”的,但劳斯基的这位数学天才同桌志向高远,要考医学院的人,怎么会赴一个体育生的约呢?“理科之谜”不好意思当场拒绝,就把票给了劳斯基。电影放映当天是星期日,劳斯基先进了电影院就座,晚到的顾竹嘉在走道上看见他坐在那里,头也不回就走了,劳斯基身边的位子就这么一直空着。
劳斯基在末尾给糜晓补上最后一刀:“顾竹嘉没跟你说过这个吗?我还以为你们三个人无话不谈。”
“这种坍台事情,她没说得那么详细。”糜晓应付道,心里却想,我们的确需要再谈谈。
《真实的谎言》于1995年4月20日开始在国内上映,顾竹嘉送的电影票是23日星期天。
“I.I.I.”成立于29日星期六,三个女孩纳投名状也是这一天,地点是顾家。坦白的顺序是糜晓、李书珊、顾竹嘉。糜晓先说了“理科之谜”,李书珊说了很久的“小歌神”,轮到房间主人时,已经有充足的时间找一个替罪羊,怎么看都不像是她会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卡洛斯”——顾竹嘉却说自己刚一进高中就对他很有好感了。
毕竟是两年前的事,糜晓去找顾竹嘉之前,专门跟李书珊确认过以上信息。李书珊以为她在筹备成立两周年的纪念活动,没多想,只是觉得糜晓眼神奇怪,两年来,她从未有这个感受。
顾竹嘉在团队内向来左右逢源,此前只在“锅贴和生煎哪个更好吃”这一问题上跟糜晓观点相悖过。现在她必须面对这些如山铁证,以及糜晓的终极质问:
“两年了,变了没有?”
羽毛球特长生的回答绝不是糜晓期望听到的:“每次我在球场边看男生打球,他都在跑道上跑步。”
长跑是“理科之谜”唯一醉心的体育运动,这是劳斯基说的。糜晓很久没说话,顾竹嘉:“我当初没说实话,是为大家着想。”
“是吧,你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为每个人着想。你想得那么明白,都不需要我们自己思考了。”
她是真正的水手水星,在漫画里,即便临死之前,心里也在挂念着别人。
糜晓:“但你出发点再好,我也不会原谅的。”
顾竹嘉深吸一口气,长久积下的情绪化为一根手指,摁下发射井里深藏许久的核弹:“跟你认识两年了,当然不指望原谅,但你不是很擅长自己骗自己的吗?”
“什么意思?”
“教你高一高二语文的覃老师给你作文打高分,就因为她和教外语的杜老师一直关系不好,捧你是为了借刀杀人,你心里清楚的,那你会原谅覃老师吗?”
覃老师不教这届高三,进入毕业班之后,糜晓的作文得分没以前那么高了。现在糜晓什么也不想说,转身离开,步速缓慢,右手握拳,顶着教学楼走廊的墙壁,边走边画出一道无声的线。后来顾竹嘉在大学里看了波兰斯基红蓝白三部曲里的《蓝色情挑》,其中一幕,朱丽叶·比诺什经过一堵长满藤蔓的石墙,也是伸出右手握成拳状,用力顶在粗砺的墙面上,一路摧枯拉朽,手指的疼痛一直钻到观众心里。
这天起,糜晓再也没去过顾家,放学后也不会跟另外两个女孩在丰裕生煎店碰头。早在1997年春节之后,她们就商量好了暂停《夏娃的果实》写作计划,一心准备高考,现在,重启的可能被无限期延后。
三人跷跷板的力量对比,也在一夜之间发生戏剧性变化,李书珊忽然成了非军事区缓冲地带,两个文科班女生之间的外交往来,都要靠她这个物理班的人传话。李书珊不能理解她们之间的隔膜,不就是喜欢上了同一个人吗,有什么好心存芥蒂的?“小歌神”在学校里的暗中倾慕者肯定不止她一个,也许校外的还有不少,李书珊介意过吗?从来没有。所以这两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两个人的回答倒是出奇一致:“你不明白的。”
组合里向来担任老幺角色的李书珊头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责任,在距离高考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她有当仁不让的义务去化解,去弥合,去团结,这个职能以前总是由顾竹嘉担任。历史上常有这样的事例,团队里最不起眼的角色忽然临危受命,体现出了叫人诧异的领袖气质和成熟魅力,能够独当一面,力挽狂澜。远的不说,至少月野兔变身为水手月亮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但历史没有给李书珊表现的机会,她很快就陷入到比团队内讧更大的麻烦中去了。
那封“做最坏打算”的情书,她写完之后不太满意,总觉得文笔平平(的确是事实),不足以表达出三年来的感情重量,想加一些感人歌词进去吧,人家“小歌神”什么流行音乐没听过没唱过?这么做,一来显得俗套且没有诚意,二来丝毫不能体现一个文学女青年的特色和水准。李书珊思来想去,就托顾竹嘉帮她修改一些字句。顾竹嘉也是第一次写情书,改过之后也不太自信,就背着她请糜晓来改第三稿。
糜晓对此极为重视,可那段时间,她妈不知从哪里高价请来一个号称曾在教育考试院出过数学考卷的老头,常来家里给糜晓临时抱佛脚,空闲时间不足。加上情书是打算高考之后给出去的,她没有立刻动手改,而是藏在自己那摞高一高二用过的旧教辅资料里——三天后,她就发现了顾竹嘉真正的好感对象是谁。
双方冷战期间,谁都没提起这封信,李书珊以为它在顾竹嘉手里,顾对冷战结束抱有幻想,糜晓对情书藏身处的万无一失抱有更大幻想。
“一室户”这种方寸天地,藏东西的难度系数极高,对手又是糜母这么心细如发的会计。那天她调休,中午就回到家,做完家务,就开始抽查女儿的私人物品——1990年代的家长未必有这个概念。发现这封情书时,糜母的火气如《曹刿论战》里所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她看到落款是糜晓提过的好友李书珊,原文字迹也不是女儿的,顿时松下一口气,随即又绷紧了,还带着一种怜悯,不是怜悯作者,是怜悯作者的父母。即将高考之际,这个小姑娘还在想着写情书表白,心思乱晃,要是考砸了,父母该多么伤心——这是糜母的思维逻辑,也是大多数可怜天下父母心者的逻辑,但那些人未必会有她接下去的举动:拿着情书直奔女儿学校,找高三年级主任汇报情况。
后来的几年里,糜晓常想,要是当初李书珊多写一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考到了不同的学校”,她妈应该不会采取那么雷厉风行的措施吧?她会明白这是一封高考之后的情书,虽然占据一点心思,但还是有注重当下、学业为重的意味。
可她也说不准,这位人到中年的水手火星,做账时冷静细致,过日子时火星子四起,母亲要是认定每个高考生应该除了试题什么也不想,分数之外无欲无求,也许她照样会把情书交到年级主任面前。和母亲一起单独生活了十年,她真不敢保证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历史不相信假设。当晚,糜晓为了这个原子弹级别的风波,和母亲大吵一架,整栋楼都能听到女孩的怒吼,令人怀疑这还是不是平时那个看见大人都乖巧问好的糜家小姑娘。糜母多年没有和人这么撕破脸,把家里所有不值钱、不会轻易破损的东西都摔了一遍,然而糜晓根本不需要动手,光是嘶吼就能让母亲知道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就在隔壁邻居打定主意要上门相劝时,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随之传来糜母的啜泣声,她问女儿,自己一个人养了她那么多年,现在是不是打算为一个头脑发昏的别人家的小姑娘,要断绝母女关系?
那天晚上,糜家再也没有传出别的声音。翌日清晨,糜晓黑着眼圈出现在公共厨房,拿起母亲早就挤好牙膏的牙刷,用温度依旧正好的开水漱口,洗脸,拿了早饭出门上学。她走后,在旁边灶台上热泡饭的邻居老爷以过来人的口吻对糜母道,考之前发作出来,压力也好小点。糜母叹气不说话。
李书珊可就不是“发作出来”那么简单的结局。传统上,7月7日高考,高三年级会在6月下旬停止上课,给学生留出一星期时间安心在家复习,调整状态。但李书珊在糜母举报的第二天就没再来学校,据说是被父母送到近郊亲戚家寄宿去了。她爸花高价请了一堆各个科目的资深家教,贴上车马费,轮流给女儿补习。顾竹嘉曾经去过李家一次,刚说明身份和来意,李母就关上了门,丝毫没有高级知识分子的风度。
至于情书的收件人“小歌神”,根本就没受到任何影响。有小姑娘暗中喜欢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不用为此负责,非要怪罪,那就怪他的容貌和歌喉吧。“小歌神”照旧走到哪里唱到哪里,演唱水平发挥稳定,甚至走进高考考场时都是这样。不过物理考完出来,他就不唱了。
剩下的两个写作组合成员,在学校里视对方如空气。寄存在顾家的那些小说和漫画,糜晓没去要回来。“兴许被烧了吧。”她有时想,“还有那部未完结的小说。”
高考之前,7月1日,香港回归;2日,泰国宣布放弃固定汇率制,实行浮动汇率制,引发金融风暴;3日,古巴宣布找到切·格瓦拉的遗骨;4日“火星探路者”宇宙飞船经过4亿多公里航行,成功地登陆火星;5日没有大新闻;6日,少数民族史诗《格萨尔》抢救工作基本完成。
7月7日,高考开始。
上海每个区对考点的科目安排都不同。糜晓她们学校,文科班考点在市七中学,物理和化学班在十公里之外的华英高中。糜晓不知道李书珊的考场和“小歌神”的考场是不是同一个,即便在隔壁,也是种折磨,她爸爸就算本事再大,也对此无能为力。
“理科之谜”自然也在华英高中,糜晓和顾竹嘉都见不到他,却能在考场遇到彼此,然后视若无睹,心比脸硬,擦肩而过。多日未见的劳斯基顶着一个圆寸头走进考场,说是削发明志。他的脑袋形状并不适合剃寸头,但起码没了漫天飞雪的头皮屑,是件好事。
高考之后,连续几天的高三年级返校日,“I.I.I.”三个女孩都没出现。
糜晓做梦,常梦到顾竹嘉将书包提在双膝前,抬着头说:“我们吗?我们哪有故事呵。”
到她们再度相遇时,十年之中,有一张长长的处女作清单——
莲一《贵妃莲》2001
林圣美《笑靥》2004
P2Q《小宫女》2004
郝至柔《记得你,失去你》2004
夜岚紫生《岚明宫》2005
清北《最佳辩手》2005
鹿曜《锦衣》2005
项思幻《世界上最美的花》2005
某小某《悄然而逝》2005
青烟轻语《后宫物语》2006
程门雪《白发少女》2006
泰泰《驸马王》2006
水秀千《飞鸳》2006
毛粒子《卷珠帘》2006
花梨《我的猫呢》2006
陆璃琉《声色》2007
小布《EX悼念册》2007
塔塔库理《傻瓜傻瓜》2007
颜苏舞《你就当我没来过》2007
每一本都是内地的现象级言情作品。当年“万盛四花旦”发表长篇处女作时不过二十岁出头,清单里这批人,基本也是这个年龄出道,多多少少都受过港台前辈的滋养,只是台湾言情小说此时已被称作“小言”。新一代的言情作家,大陆称王,她们笔下的故事既有古代也有现代,都市或校园,庙堂或后宫,乱世或盛世,清纯或诡谲,虐心或暖心,细腻或轻快,百花齐放。
市面上的言情杂志更是多如过江之鲫,北京《心爱》,上海《MissDiu》,成都《浮生绘》,广州的《萝莉月刊》《樱之约会》,长沙的《KISS》《Miss》《唯美》,都是言情期刊界一方诸侯……1990年代末期被无数家长老师鄙视的“野鸡杂志”《少女心》,现今都算老牌言情刊物,投资方已经换了好几个。
杂志老了,人也老了。糜晓回顾自己30岁以前的生活,颇为欷歔:她当年如愿考进上戏,学会化妆和抽烟,重新启用老笔名“艾璃”,向《少女心》这些杂志投过稿,发过小说,也出过书,终究没成大气候。大学毕业后一度去北京发展,很快又回上海,到新西兰游学一年,跟基督城一个老外结婚后又飞快离婚,没小孩。两年前她进入这家专做少女读物的“MyGirl”文化,凭着之前在业内的人际关系,做到上海办事处的文字总监,时常在上海和长沙总部之间两头飞。
前不久,办事处升格为分公司,在上海本地招了一个新的负责老总,糜晓兼任其助理。该老总开一辆每天都要擦洗的大奔,不懂写作,但善于运作资本,跟体制内的头头脑脑打交道也很有一套。新官上任,老总对员工训话,说我没什么文化,写书这方面,你们是行家,放手去干。老总说到做到,对手下放手,自己偶尔也会趁着四下无人,把手放在汇报工作的糜晓的腰间,但绝不会下沉到臀尖。糜晓未抗拒未声张,反应如机器人,好像搭在腰间的是只苍蝇。老总既失落,又放心,有一次临时开会抽不开身,让她帮忙去静华学校接自己儿子放学。
这是所挺有名的民办学校,小学初中都有,学生家长非富即贵,外人来接学生,要经过严格审核。糜晓看到陪老总儿子出来的班主任,眼皮猛跳,再三辨认,确信是顾竹嘉无疑。十年了,居然一点没变,无论容貌还是体型。她最后一次听到关于对方的消息,是顾竹嘉终于考上了二本的英语专业,不至于去当体育老师。现在看来她还是逃不过当老师的命,没能成为外企白领。
顾竹嘉略微花了点时间认出糜晓,除了那双“英气逼人”的眼睛和脸架子,发型、妆容、穿着、身材都判若两人——她完全逃脱了母亲的影响。
老总儿子先上了糜晓的本田雅阁,坐在副驾驶座上玩手掌游戏机。两个老同学都想着怎么破题。还是糜晓的职业习惯打破了僵局,给了顾老师一张名片,正面是个人信息,背面是公司的宣传简介。她本人很排斥这种土包子做法,但不得不从。顾竹嘉说原来那几本杂志和小说是你们公司出的,我还不知道,办公室里一大堆,都是学生上课看的时候收上来的。
糜晓深知本公司产品的顾客群体普遍身高不足一米五,抱歉地耸耸肩:“当年一点没想到,小学生也会成为最忠实的读者。”
顾竹嘉:“呵,今天刚收上来一本你们某小某写的书。”
读者心目中,某小某的真实身份成谜。“她”其实是一群写手的共同笔名,众人集思广益,分工明确,配合作战,最后由“终稿决定人”负责最后一版的修改——无论写手还是决定人,经常换血,糜晓已经是第四任“终稿决定人”了,这才有某小某的高产量和时不时的“文风转型”。和“I.I.I.”时期不同,这次在团队内部,一切由糜晓说了算。但写出来的东西,云泥之别。
糜晓收起思绪,立刻换个话题:“你结婚了?”
顾竹嘉摸了摸左手钻戒,说,三年前的事,现在怀孕都两个月了,看不出来吧?她对象是父亲介绍的,在海关工作,大她两岁。糜母心心念念的公务员女婿,倒在顾竹嘉这里美梦成真。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我希望是个男孩。”她并非重男轻女,“这样从小会喜欢看武侠推理科幻,不看言情,对生活少抱一些无妄的幻想。”
糜晓笑笑,是职场上的微笑。这场重逢,自始至终,顾竹嘉都没有对她的经历发问过,足以说明问题。糜晓却是有很多问题的,当年的手稿她怎么处理的?李书珊的下落呢?还有当年的那些人,“卡洛斯”、“理科之谜”,以及劳斯基?
“小歌神”,她曾经疑似在地铁二号线里见过,说是疑似,是五官、身高、走路姿势很像,但没在唱歌,无法百分百确认。那人西装革履,意气风发,身边女伴很瘦,胸却不容小觑。李书珊当初人虽胖,胸部却并没有水涨船高,怎么算都没有成功的机会,那封情书,本该是最好的祭奠。
但最终,这些问题她一个也没问,顾竹嘉也没提起。怕一说,旧伤口又撕开了。糜晓抬腕看表,时间不早,以后再聊。顾老师朝车里的学生和糜晓挥挥手,转身离开。
在第二个路口等红灯时,糜晓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个历史细节——当初那部未完成的《夏娃的果实》,她改完最新章节的二稿,收尾好像是这么写的:“深夜的被窝里,她合上小说,关掉手电,有时会想,夏娃看言情的时候,亚当在干什么呢?”
然后稿子就交给顾竹嘉保管了,从此杳无音讯。那么,亚当在干什么呢?糜晓看了眼边上的老总儿子,小学四年级生正在PSP机上玩格斗游戏,目不转睛,手指飞快,嘴中念念有词。他选用的角色是一个波涛汹涌、衣不遮体的长发女子,与之对战的是另一个胸大腿长、穿着暴露的少女。看着路口绿灯跳起,她想,原来如此,一直如此。
糜晓再也没代老总去接过儿子。
本文发表于2017年第八期《萌芽》。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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