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之年践《洞房》
秦腔职业从艺者,退出舞台之后,往往不甘寂寞,总还要瞅空子蹦跶蹦跶,戏称“过瘾”。业余爱好者雅称“票友”,过瘾则叫“玩票”,自娱自赏,自得其乐。
三年前,老拙78岁,自感尚有余勇,一时兴起,便借机玩了一把。往昔时日,虽在秦腔班社厮混大半辈子,忝以编导为业,实际串演寥寥,偶而粉墨登场,则自我定位为“专业剧团的业余演员”,自然就是玩票了。玩票的好处是,不必过于拘谨,心理负担不重,从容淡定,优哉游哉。
化妆间留影(张涛化妆、谢平摄影)
这次的缘起是,2009年2月,易俗社名旦全巧民突然来电话,说六月份陕西省文化厅要举办“秦腔传承人展演”,她是指定的传承人,已经开会自报了《蝴蝶杯·洞房》,并声称“不演不传,死不瞑目”。因为这出《洞房》,不但是秦腔传统名剧,更是有“陕西梅兰芳”美誉的前辈名旦王天民先生的王牌戏代表作,她则是王氏亲传弟子健在者之一,自感义不容辞,责无旁贷。但令她着急为难的是,她已退休有年,目前是“一无搭档,二无乐队”,所以打电话要我给她“出出主意”。我对王天民先生的表演艺术一向推崇,曾给予“情态美魔幻”的赞誉概括,全巧民以72岁古稀之年要演要传,我当然应予支持,随即推荐了王芷华和尹良俗两位搭档。王芷华是很不错的女小生,易俗社第14期艺员,即1949年招收的所谓“四九级”,她们是同班同学,也同时学过这一出。尹良俗长她几岁,从艺也早几年,应该是她的师兄,曾前后数十年和名旦肖若兰配演《藏舟》的小生田玉川,台风稳健,我估计配演《洞房》自能胜任。但这两位,她说都因病无法登台,我自叹消息闭塞(良俗不久前病逝,惜哉)。于是又推荐了同为传承人,出道于渭南的名小生卫赞成,她说过去曾和卫排过,但现在卫另有展演任务,难以分身,我遂告之再作考虑。
关于乐队,我以为不算什么问题,到时候视情况而定,只须先确定鼓师琴师即可,她同意我的意见,也同意我的推荐,当即和省艺校高级讲师名鼓师梁建国通了电话,因为他们也是易俗社同期艺友,三言两语便说定了,接着又和易俗社名琴师张宝华通话,都是多年同事,且退休颐养,自然一谈即妥。不过后来,宝华老伙计并未操琴,因为他试了试,到底年龄不饶人,手指不大听使唤(现已过世,谨致悼念),于是不得不另约了七十年代曾伴奏《海港》的张平利,那时平利还是训练班学生,十七、八岁,“门里出身”,悟性不错,今逾半百,退而未休,当属“老艺门”,拉这出戏自是不在话下。后来实践证明,鼓师琴师都看准了,顺利而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关于搭档,倒是颇费斟酌,因为这出戏的小生,说好演也难演,说难演也好演,表面看似乎也没啥,但有舞台经验者都知道,“越是没啥越难弄”,具体到这个角色,既要庄重,又要潇洒,既要情真意切,又不能“烧鼻子烧眼儿”,就是说,拿捏得当还真需要点儿“道行(方言读hen)”,同时年龄段也得合适,差距过大总不舒服,所以,我把周围有可能入选者几乎过滤了一遍,确是很难中意。但全巧民既然打电话让出主意,总不能不了了之吧,而且我确也暗自为她有另一层担心,深怕“有病乱投医”,事急处选错了对手,如曾见到的台风不正者,气质孱弱者,这便极有可能毁了这出戏。于是突发奇想,“军中无大将,廖化充先锋”如何?遂对照剧中实际,逐项评估,自以为,拿下来应该不成问题。即如对已经故去、有“风流小生”之称的张新华老兄及早先和王天民先生配演的几位,我都一一回望,相比较而言,至少也是互有长短,还不至于一无是处。就是退一步说,按“应急”和“玩票”要求,作到“过得去”总还是可以的。自信砸不了锅,也自信个人的某些优势,当然也想到别人不一定会认同,因为“从门缝看人”我是经过不止一次的,我想越是这样,我反而要实际亮一亮,所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蹓蹓”,所谓“少要老成老要狂”,蹓蹓何妨,狂又何妨,“天生我才必有用”嘛!何况,全巧民也正愁搭档,或许这正是一次“天赐良机”,或者算是成人之美吧,同时,我也曾当过几次所谓“补丁”,都是实在没诀掐了,才补上的,所以,我或许也是天生的补丁命,既然命该如此,就干脆认命再“补”一回。于是开诚布公,直言相告。
摄影薛铂
所幸的是,全巧民倒能沉得住气。虽没有欣然认同,也没有婉言谢绝,我估计她对我的突发奇想,多半没有思想准备,同时也不太摸我的实底儿,因为我进入秦腔界,她已去了新疆,她回到西安,我虽然还在易俗社副社长的任上,却是聋子的耳朵,有无皆可,所以和她也打不着交道,她甚至不知道有我这个人,所以对她给我打电话我用了“突然”一词,记得曾问过她当时的意念,她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当然这是后话。因而她对我的意兴,难免踌躇,曾形容说“心里磕腾了一下”,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经回旋筹思,虽不无疑虑,却表示同意,当然包含不妨一试的意向。但对于她的冒险应接,我却另有考虑,便进而提出“暂且保密”的特别要求,她亦无异议,且一直信守。当然具体理解可能不完全一样,且不去说它。很快,她给了我从王天民与康顿易二位前辈演出实况录音转抄的剧本,便意味着开始了合作,按她的说法是:“《洞房》正式立项了!”
排戏前读剧本背台词,是必须完成的一道工序,起初记词并不顺当,我以为有了“脑梗”迹象,好在很快就释疑了。与此同时,反复听了王、康二位前辈1962年易俗社50周年庆典演出的实况录音,还看了肖若兰与张新华二位艺友1985年前后的录像碟片,这两场演出,当年都看过,还都有印象,但过去和现在的感觉大不同。过去只是客观欣赏,随兴看看也就罢了,现在则是自己要排要演,要参考借鉴,当然也就格外细心。听过看过之后,获得不少启发,也画了不少问号,包括唱念表演等等。前边我说全巧民不摸我的实底儿,其实我也不摸她的底儿,因为排前人演过的戏,到底如何排、如何演,路数是各不相同的,我作为“补丁”,是随方就圆,得过且过呢,还是实话实说,尽力而为呢?其结果当然是大不一样的。我觉得,这把年纪,既要“过瘾”,就应该尽兴,如果浮光掠影,似是而非,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况且,这是王天民先生的名戏啊,即不能锦上添华,又岂可缩水减色。同时,艺界向来流行一种说法,“名演员难伺候”,而我又偏偏不屑于伺候谁,全巧民当然属名演员,她是找“搭档”呢,还是找“龙套”呢?这也是我不得不面对的课题。
人与人之间,尤其是合作者之间,是需要交流沟通的,因而和全巧民曾有一次长谈,涉及的面很广,谈到秦腔的旗帜性人物刘毓中、苏育民,谈到京剧的大师梅兰芳、程砚秋、俞振飞、姜妙香、程继先,自然还谈到乃师王天民,谈到王天民的《洞房》及其表演艺术法宝“情态美”,由此谈及全巧民的红戏《虎口缘》和《柜中缘》,我特别强调,“二缘”的表现手法在《洞房》中要有所收敛。按说这提法是相当敏感甚至是尖刻的,但可喜的是,她毫不勉强,欣然认同,颇见真诚,我预想,可能合作前景比较乐观。她在排练过程中曾写有《日记》,详尽而具体,我全然不知情,后来她公开了,不妨摘抄几句,以了然当时实况。她写道:“五十六年前余蒙王天民先生亲授《蝴蝶杯·洞房》……那时年纪尚小,未谙表演真谛,……排了将近两年不能通过。……尤其把王老师那种大家闺秀身份不能掌握,……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日丰,便产生了一定要把《洞房》传下去的想法。欲借‘传承人展演’的机会献上此剧,亦趁此或能传给下一代,以消多年遗憾。会后将此想法告诉杨文颖先生,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由于找不到搭档……两难之际又蒙文颖先生勇当此任,感激之至。”“谈到这个戏,谈到王老师,主要提醒我要把花旦的表演淡化,这是很要紧的。他专门研究过王老师的表演,要我把握好王老师的‘情态美’,谈得非常投机。”
谈的投机,应该说为以后的合作开了个好头儿,还有一点也当说说,全巧民和我,都七十多岁,相差无多,属同一年龄段,彼此直呼姓名未为不可,但她一直称呼我“杨老师”,我还纠正过也没奏效,当然我理解这属“官称”,但“官称”也体现着尊重啊!她在《日记》中甚至有这样的文字:“中雨,不敢请文(颖)先生来,车挤路滑的。”关顾照应,可见一斑。古圣先贤有言:“敬人者人恒敬之。”我想谈的投机加上关照尊重,我的回敬便应该是聚精会神当好“补丁”,再辅之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于是,我把原来心中的问号,以及随时所悟,便都分别情况,一一适时提出。而令我欣慰的是,我之所提,几乎统被采纳,当然全巧民也提议也补充,可见合作顺畅,正如其《日记》所谓“心有灵犀”,仅举几例。
道白方面:如戏的开场,由院公提灯前导,新郎相随,后边丫环搀扶新娘,到达洞房,院公丫环向新人贺喜,新郎答谢:“大家同喜,你们各自安眠。”院公丫环应声下场,新娘即向新郎道:“将军请来安眠。”我觉得这里的“安眠”,显得突兀而又滑稽,似乎都关注着睡觉,也太直截了当了,按说新郎作为“娇客”,应是向院公丫环道乏,“你们该歇息歇息了”,新娘也借着话茬儿请新郎歇息,都应该是礼节性的客气话,如果太具体了,也就和人物的身份教养,此情此景不很吻和了,因而分别改为:“你们也安歇了吧!”和“将军也请安歇!”求得自然些,婉转些;又如新郎新娘举杯敬酒,新娘道:“奴本不会饮酒,勉强奉陪郎君三杯。”全巧民插言:“不会饮酒还陪三杯?”我以为提得有理,赞成她取掉“三杯”,改为“勉强奉陪郎君”,强调“奉陪”,意思到了也就行了。如果一定要对饮三杯,既显狂荡,又显繁琐,反而对人物形象和戏的节奏有损无益,自当以简约为尚;还有新娘对新郎的称呼,亦商定由此处改“将军”为“郎君”,以示出入幔帐之后二人关系的质变及感情亲和度的升华,当是顺乎情理。
唱词方面:新郎欣赏新娘的卧姿娇态后赞叹“真乃是天仙女从空下降”,这个从空下降过于直白,我觉得甚至有些傻气,后改为“玉容妙相”;新郎拿定主意,准备入洞房时自我剖白“今夜晚且与她混闹一场”,混闹是什么话,显得太没规矩,玩世不恭,后半句改为“共浴兰汤”;夫妻同床后新郎得意放言“适才间我夫妻炕上玩耍”,实在不堪入耳,透着市井习气,后半句改为“缠绵共话”;新娘岀洞房后喜形于色自抒情怀“他爱奴奴爱他恩情甚大”,视两情相悦的爱情为“恩情”未免观念陈旧不足为法,改为“情切意洽”。为什么只改后半句呢?我以为尽量小动,避免大拆大卸,另起炉灶,求得意思贯通,合辙押韵,唱着顺口,听着顺耳即可,笑称“换零件”,总之,尽可能做到含蓄蕴藉而又符合剧中人物应有的身份气质和情调意境为度。不过对“共浴兰汤”,我提出后几经磋商才定下来,曾担心不够通俗,担心观众不解,也提过别的方案,实践证明,观众极聪明,演出当晚,台下凝神注目,静听品味,声腔落定,全场报以热烈鼓掌,交感共鸣,心照不宣,作为献艺者,不禁默颂:“理解万岁!”
关于唱念,取得共识,基本上遵循秦腔传统板腔和陕西关中语言的一般见解和规律,尽可能以泾(阳)三(原)高(陵)语音语调统一念白,也尽可能保持唱腔的传统风格,但不主张过分拘泥,如女主角“洞房里偷眼看奴的新郎,怪不得老爹爹将他夸奖”,便作过测试调整,没有机械地按王天民先生的行腔习惯走,而是扩展了音域,强化了旋律,以特有的音乐形象展现剧中人的心情意态,从而赢得了展演现场舒心的“通堂好”,凸显了旦角女声声腔的艺术魅力。“男旦”和“女旦”,毕竟生理各异,如果强求一致,很可能弄巧成拙,我理解,这是一道难以回避的难题,传承中,似应理性对待,善自为之。
关于表演处理,我有过几点自以为较为合乎逻辑的设想,也都有幸得到全巧民的认同和实施。如原先的新郎伏案盹睡便比较勉强,因为他虽然身在洞房,却是前思后想,忐忑不安,如何能睡得着呢!这次便改为即兴适应作睡眠状,以便观察动静,稍事缓冲,这样,新娘的举止情态,新郎便尽收眼底,了如指掌,大有利于触动情思而当机立断,既增强了戏剧性和观赏性,也使得新郎的意向转换水到渠成,后面的剧情转折也就顺流而下了;又如新郎既打定主意,认为“天造就好姻缘岂能彷徨”(原为“躲藏”,现改“彷徨”),便主动近前轻声呼唤浅睡的新娘,但没有采用原先的拍醒或推醒,而是边呼唤边轻摇,使新娘得以如花蕾绽放般缓慢转醒而不是立即叫醒或蓦然惊醒,从而悠然带出伸展腰肢的动作,新郎则似扶似接而顺势握住新娘的手,试想,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这个大家闺秀的酥手于迷迷怔怔中突地被“握”,这该是个什么情态呢?记得排练时我曾提醒全巧民手要慢抽,其实这个“慢抽”本来就含有一系列的情态变化,于是引出新娘关于“轻薄”的高论,这到底是“批评”还是“表扬”,抑或“合二而一”,其间妙趣新娘明白,新郎明白,观众更明白,所以,台下掌声笑声交织,新郎也讪笑连绵,我在这里,还特意给新郎增加了几句台词而取代了原来“小姐你看来在什么地方”稍嫌生硬的话,这几句是:“自古常言:‘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此清夜良宵……”接原词:“小姐怎么论起英雄诗礼来了?”这当然既是应对,也是转折,同时也是对田玉川其人“书卷气”的借题发挥和点染;再如新郎新娘的进洞房和出洞房(即出入幔帐),我以为原来的表演显得草率而肤浅,缺乏韵味。入帐前新郎道:“你看夜已深了你我夫妻一同安眠。”新娘立即回应:“郎君请!”似乎正中下怀,急不可待。当然,这种处理过去是很有舞台效果的,但我觉得,不像个闺阁秀女,大不足取。原来的出幔帐,是新郎新娘撩开帐子,分别﹝半圆场﹞兴奋疾出,欣然对唱,我觉得也不对味儿。现研究改为,新娘听到“你我夫妻安歇了吧!”本能一怔,不禁满面绯红,含情脉脉,轻慢扯下幔帐向新郎示意……,出帐则是,半扶半依,蹒跚移步,似喜似嗔,娇而含羞,这大概应是足不出户的帅府千金小姐,初涉情爱的正常反应;另如戏的结尾,原有四句﹝下场诗﹞,生念:“暂且脱出猛虎口,霎时再显虎狼威。”旦念:“只说洞房花烛喜,无奈含泪拜高堂。”我觉得恍惚游离,词不达意,改为生念:“因祸得福成佳偶,帅府投案了恩仇。”(作别下场)旦念:“虽说洞房花烛喜,可怜哥哥一命休!”(哭声低呼“哥哥呀!”擦泪下场)对这煞尾一句,我极表赞赏,因为曾苦思冥想数日,都难合意,结果排练时,全巧民情动于中,脱口而出,竟是言简意赅,一语破的。而展演当晚,开场在即,全巧民又灵感触发,提议﹝下场诗﹞仅要首尾每人一句,作别下场则改为新娘感慨啜泣,新郎亲切抚慰,接帕拭泪,相偎相依作结。我心领神会,即兴配合,正所谓乐极生悲,喜极而泣,为这出爱恨情仇纠结的“悲喜剧”,画上了人性而诗意的句号,贴切传神,尽在不言中。
摄影薛铂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对这出戏及其传承,按专业习惯,我本能地会有自己的见解和追求,难得全巧民也明智达观,择善而从,故不是简单复制,而是在前人创造成果的基础上,投入心灵和智慧,最大限度地使其完善和丰满,尽管我们不奢望作到尽善尽美,但尽力而为了,也就无愧于心,这应该是对前辈名宿的真正遵奉和尊重。正如全巧民《日记》中所写:“我本想,只是把这个戏依样画葫芦地传给后人也就满足了,没想到这个戏排到现在已经不是依样画葫芦的问题了,通过和W先生的合作,对我启发很大。使这个戏更丰满了,……把内在的更深的东西揭示给观众,抓住戏魂了……”。其实她的有感而发,也正抓住了要害。
综上所述亦不难看出,排练过程相当流畅,没有任何的争执不下或违心敷衍,气氛和谐,一切都尽情商量。她《日记》中写道:“排完戏兴奋不已,……出帐扶与不扶终于有了结果,……后边一句困扰多年的台词今天才准确地表达出来,……太好了!……和文颖先生一起排戏特别是谈戏真开心。上边两组动作几乎是同时想到的。更有‘拿绳将他绑’一组动作,……就是和杨先生同时想到的,没有经过苦思冥想。这是心灵的碰撞,算是得意之作。”我以为,这种以诚相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艺术创造氛围,难能可贵。
摄影薛铂
综上所述更不难看出,我对这次纯属偶然的合作,相当珍惜珍重。因为我已是垂暮之年,应该清醒时日无多;还因为我入秦腔界50年来,不期然地当过四次“补丁”,各有典故异象,说来惭愧,权作笑谈:“文革”中,天下大乱,剧团内部分裂为对立的两派,各有各的人,各演各的戏,我作为编导人员,本属“危险分子”,随时可能曾因“炮制毒草”被揪,因而谨小慎微,蜷缩自保,但我所勉强参与的一派,偏偏要排《红灯记》,偏偏扮演鸠山者又出了意外,偏偏再无别人只剩下我,于是不想出头露面又因是“革命样板戏”岂敢推诿而充当了“补丁”,有人则公然嘲笑:“偓还能演个鸠山!”结果硬着头皮演了,侥幸没挨砸,还有人夸奖“一鸣惊人”,还有人评价是日本的“洋鸠山”而不是陕西的“土鸠山”,我啼笑皆非,暗自庆幸,既没丢人,也没惹祸;两年后移植“样板戏”《海港》,我参与唱腔设计并试唱,但扮演退休工人马洪亮的老艺人暂时没学会新设计的唱腔,我本是导演组成员,因唱无障碍,便由我“补丁”,排演中,执行导演从不对我说三道四,有人故意问他,他则反拿我说事:“偓就不是演员么,临时顶替,有啥说的(实则他知道我导过两台《海港》,应是没啥好说)!”结果彩排审查,不意赢得了掌声,他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抱拳致贺:“伙计,这一桄桄子把鼻血打出来了!”随后不但没换掉我,还指定专人为我化妆,俨然名角儿待遇,我深感世态炎凉,人心惟危。接着电台录了音,“数九天大雪纷飞北风怒号”唱段,经常播放,文革中不兴通报演唱者姓名,后来兴报了却不知道该报谁,于是稀里糊涂安了个“秦腔名家”的名字,我听见全当没听见,直到21世纪的几年后,省戏曲剧院资深音乐家杨天基先生发现,才提出作了更正;1980年,在古装喜剧《风雨洞房》中还意外串过一回丑角,这个角色戏份儿不轻,本由名丑王辅生老兄扮演,戏排成了,有人背后策划,借口调整抽走了王辅生,我不忍心让自己编导的剧目流产,只得“补丁”救场,这大概是“拉架板者”做梦也没想到的,而王辅生闻知,瞪眼儿惊叹:“妈呀!”内部彩排之日,本团离退休人员及平时不常看戏的家属都来了,当然是带着各种想法的,我一出场亮相,台下就有反响,我即感知被认可了,第二天特见王辅生,我料他昨晚必看,一碰面他便眉开眼笑热切表了态,随即电视台实况转播,又连演数十场,观众欣然,出版社还出了单行本;此次“补丁”田玉川,
《风雨洞房》之尤辰
《蝴蝶杯·洞房》
之田玉川《海港》之马洪亮
已是《风雨洞房》29年之后,我觉得沉寂过久了,趁此亮个相以示存在,但基于前三次的体验,也深知圈内某些人的痼疾,所以提出“保密”,实则是预防全巧民受到不必要的蛊惑而动摇,从而败坏我的兴致,或因而搅扰了排演,但排戏演戏这种事总不能始终秘而不宣,而且越是不说人越要问,陕西师大王国杰教授,热衷秦腔,就追问过,全转问我,我放了话,因为戏排到一定火候,她对我说:“看来这出戏还不是随便寻个生角就能行的。”这表明她有体会认识了,当然也有信心了,我料想谁戳窝已无济于事了,正如她《日记》中所写:“这个戏我经过四位老师,第一位王(天民)老师,第二位康(顿易)老师,第三位杨(令俗)老师,文颖先生算是第四位老师了。当初如果不与文颖先生合作,绝对不会天天有收获。”“是换了任何一个搭档都办不到的。”这足见她的明达与谦虚,尽管我掺和其中从未以“老师”自居,对戏出的一些点子,都是排演中绕不过去的,不过因势利导尽心而已,但我相信她之所写绝非客套,因为《日记》是写给自己的,当然是真切由衷的,所以王国杰教授就成了得到信息并闯入排练“禁地”的第一人,还带像机拍了照,而后来消息逐渐扩大,果然就有“好心人”要给全巧民紧急谏言,幸有知情者从旁劝阻:“人家戏都排成了,很快就要演,您还费啥心吗!”这才挡了驾,泄了劲。可见,我亏得预判于前特选了《古乐府》“君子防未然”的神方,还真应验,立见奇效。不过对有些为我担心甚至“捏一把汗”的朋友,其慈怀善念我充分理解,因为我毕竟不是戏曲科班出身,我五六十年前演的戏他们也没见过,加上我平时总是自惭形秽一幅“贫生”相,或傻眉楞眼一幅“木偶”相,这也就难怪人家了。在省文化厅的研讨会上,文学评论家李星先生说:“我来西安三十多年,竟然不认识此君。”我听到这话,按说该笑,却又欲哭,这能怪谁呢?还不是怪自己低能不会“玩”啊!其实就是“弱智”啊!连我看着长大的亲属都敢对我大睁两眼耍怪卖乖,何况其他人呢!所以李君的感慨实在是太正常、太有意思了,也太值得玩味了。由此我感到,我这次玩票还是玩的值得,起码没给“好心人”留下口实笑柄,起码也可以令真情实意的朋友们为我释怀,起码还可以告诉有心给我送花圈的伙计们先别着急。
岁月匆匆,三年前的“展演”已成往事,当时“上帝”实在是慈悲为怀,剧场气氛特好,省文化厅也召开了关于“传承展演”颇具规模的研讨会,关于《洞房》,自然会有鞭策鼓励,留下了与会各路诸侯的点评实录,留下了相关书刊的评介文字与剧本文稿,留下了演出实况录像及随后出版发行的光盘,大家尽可以评头品足,自由褒贬。全巧民也曾特别叮咛:“千万不能把录像当样板,边演便改进才能进步。”说明她也并不自我陶醉和满足,戏排的毕竟比较仓促,应属急就偶成,还谈不上下了所谓“水磨工夫”,很有加工余地。正如某哲人所论:“学到知羞处,方知技艺精。”对我而言,也只能算是画了阶段性的句号,我从心灵深处深切铭感应该感谢的所有人士,特别是作为秦腔衣食父母可敬可爱的广大观众,以及全力以赴后勤保障的阖家老小。所以我不以为是就此而画了全程性的终止号,因为我的“补丁”瘾还未过足,还要继续“补”,继续“过”,哪位用得着,信得过,尽可打招呼,鄙人既无门户之见,亦不会势利眼,崇尚不拘一格,但有规则底线,虽说古老秦腔被某些以权谋私蝇营狗苟者,投机钻营玩弄权术者,已经糟蹋得够意思了,但吹灯灭火,偃旗息鼓倒还未必,反正自己偏爱,就玩着看吧,闲庭信步,走哪儿算哪儿,唱唱念念,鼓荡气血,或可预防“老年痴呆”,何乐而不为。
2013年元旦走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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