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intGerogeandtheDragon
1909-10)
,byOdilonRedon
JasonJosephsonStorm
启蒙运动的大业,就是世界的祛魅(disenchantment)……世界的祛魅,意味着根除有灵论(animism)……人类一直以来借助对鬼魅的造像,在各种魔法仪式中尝试对自然施加影响,而启蒙运动则抓住了对鬼魅的一种恐惧。
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
最近几年里,对法兰克福学派的兴趣有所复燃。这个学派由一群德国社会学家、哲学家、文化理论家、精神分析学家和他们的门徒构成,而他们的杰作正是所谓「批判理论」(criticaltheory)。该学派的大部分初始成员在1920年代聚集到了法兰克福的社会研究所。由于他们大多是犹太人,当纳粹掌权时,他们要么丧生魔爪,要么逃离了德国。批判性的社会科学与哲学的相互浇灌,造就了一片肥沃的土壤。时至今日,他们对威权式人格(theAuthoritarianPersonality)和右翼民粹主义的研究,以及他们对消费文化之「贫困性」的批评,已经显得颇有先见之明。
霍克海默M.MaxHorkheimer&
阿多诺TheodorW.Adorno
法兰克福学派的两位最重要成员,是哲学家霍克海默(1895-1973)和阿多诺(1903-1969)。他们最早在1921年法兰克福歌德大学一场关于完形心理学的研讨会上结识。阿多诺当时是该校的一个本科生,而霍克海默是博士生。不过他们二人的思想关系,是通过二战期间共同流亡美国的经历才开花结果,导向了日后令法兰克福学派名声大噪的对晚期资本主义社会(late-capitalistsociety)的持续批判。正如AlexRoss近期在《纽约客》上所说:「若阿多诺地下有知,能看到21世纪的文化图景,他大概会因自己曾深深畏惧的情况竟成为现实而感到苦笑不得」。
法兰克福学派最重要的作品,就是两人合写的里程碑式著作《启蒙辩证法》(1944年出版,1947年修订)。
这部著作尝试通过理解现代性如何造成了像纳粹和斯大林时代那样的恐怖,以诊断现代性的弊病所在。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通过《奥德赛》探究了神话与启蒙的关系
这里我为初入门者提供一个对这本书的不太准确的概述。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通过展开启蒙(Aufklärung)与神话(Mythos)之辩证关系来建构他们的文本。
这一对抗关系的根基,可以在一个既是历史的但也是心理的两难中找到。人类既然将自然视为我们之外的存在,就被抛到这样一个选择面前:我们要么选择委身于一个充斥着魔法和变化无常的可怕神灵的世界,一个神秘的、神话的世界,要么选择支配自然。人类做出了第二种选择,把自然变为控制的对象,却陷入了自己挖的坑里。
在追求宰制自然的过程中,人类开始互相宰制。
人类未能像他们原先期待的那样,(在启蒙中)得到解放,从而生活在一种全新的自治(autonomy)中,反而互相把他人变成了物,或更准确地说,把他人变成了抽象的东西,变成了纯粹的数字和统计,从而导致了非理性力量卷土重来。正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总结的:「启蒙复归于神话」。
对自然的物化直接导向了对人的物化——集中营和古拉格便随之而来。
为了弄明白这样一条叙述脉络,我们必须了解,尽管许多学者面对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批判,为历史上的启蒙运动(thehistoricalEnlightenment,本文对大写之Enlightenment译为「启蒙运动」,小写enlightenment译为「启蒙」)提出了辩护,但《启蒙辩证法》这本书描绘的「启蒙」却主要不是指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而是人类的一种古老的、在自然面前「想要把人类从恐惧中解放出来,将他们立为主人」的古老冲动。他们将17世纪的实证主义者弗兰西斯·培根(SirFrancisBacon)看作是这一冲动在现代的始作俑者,正是他唤起了科学革命。
伦勃朗《尼古拉斯·杜尔博士的解剖学课》
《启蒙辩证法》提供了这样一种对启蒙之崛起的描述,其中明确地把「世界的祛魅」当作关键,他们认为这一术语首要地意味着「对有灵论(animism)的铲除」,停止信仰魔法、神灵和鬼魅。正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论述的,「人心(应该要)征服迷信,统治那已被祛魅的自然。」这个世界若要能被系统的、理性的解释所说明,那魔法和神灵就必须退场。确实,他们也描绘了他们所看到的:
资本主义商品化和法西斯政治中似乎有一种朝向神话和魔法的当代「倒退」,这是对启蒙的一种逆反(backlash),但他们总体上将祛魅看作了这种回退的前提条件。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并非致力于使祛魅的叙事多样化的唯一哲学家。如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Weber),虽然并不是他最早构造出此种宏大叙事的一个版本,但却是这种叙事最有影响力的提出者。
韦伯MaxWeber
当代学界讨论祛魅的方式,大多是基于韦伯的遗产。描述这一宏大轨迹时,人们通常引用他那富于诗意的用语「世界的祛魅」(dieEntzauberungderWelt)——字面上就是世界的「去魔法化」。
我们在形形色色的理论家那里看到了祛魅的不同版本,从哈贝马斯(JürgenHabermas)到Jean-LucNancy、CharlesH.Long和CarolynMerchant,甚至连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泰(CharlesTaylor)也在2008年作出了这样的总结:「每个人都可以赞同:我们同我们五百年前的祖先最大的差异之一,就是他们活在一个『有魅』(enchanted)的世界,而我们并不」。实际上,大量理论家已经论证说:现代性的决定性特征就是人们不再相信神灵、神话或魔法。
有些思想家为祛魅欢呼,有些谴责它,但多数都同意它是历史的一道巨流。
由此,关于祛魅的各种叙事就不仅在批判理论,而且也在非洲受难论(Afro-pessimism)、生态女性主义、新马克思主义、后结构主义、新启蒙思想,还有某些社群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甚至是保守主义的政治理论中大展拳脚。这一叙事可以在政治光谱中每一端的理论家那里找到。
但正如我在《祛魅的神话:魔法、现代性和人类科学的诞生》(2017)一书中所论述的,关于「启蒙就是根除有灵论」这一流俗之见实际上是建立在一个错误假设之上的。许多大规模调查发现,大部分美国人相信某种超自然现象。事实上,有惊人比例(有83.8%)的美国人相信守护天使的美国人(多么惊人的比例!)相信守护天使、魔鬼、幽灵中的某一种。在欧洲针对相同问题的调查中,也表现出类似的信仰模式。(我要说明一下,
我们不应该把祛魅和世俗化相混淆
社会学证据指出:尽管破除基督教信仰通常被等同于就是「世俗化」,但这一现象反而和神灵、幽灵、魔法的信仰呈现正相关,而不是负相关。
)社会学调查并非唯一证据:如果欧美人类学家戴着他们用来研究外国的那副眼镜来看欧美社会本身,那就很难说「现代西方」就是彻底祛魅的社会。像这样的例子有很多。
《麦克白》的三个女巫
沃尔玛销售「鼠尾草驱邪杖」,服装连锁店如UrbanOutfitters则销售「疗愈水晶」和塔罗牌。只要你上eBay,就可以花钱请个澳大利亚「白巫」来作法,帮你请个护法来,附在你想要的任何物体上。像AnnaNicoleSmith和BobbyBrown这样的名人在公众场合说自己与鬼魂做爱。全美各处和西欧许多地方的咖啡店和合作社都看得到「看手相」「能量平衡」「开天眼」的广告传单。即使抛开哈利波特的大热和其它文学作品对法师、鬼魂和巫者的描写,对美国人阅读习惯的研究也告诉我们「新纪元」书籍(NewAge,美国书店中摆放各类迷之书籍的架位)的出版是出人意料地好赚,又有各种关于魔法、守护天使和濒死体验的「非虚构书籍」频频现身于美国畅销书的榜单顶部。过去的十五年中,各种宣称找到了鬼魂、灵魂、地外生命、怪兽、诅咒甚至神迹的「纪实」类电视节目取得了长足发展。至少,我们可以看出当代消费者完全愿意与神灵和通灵力量的存在共舞。
「启蒙运动」的发明:
对传说中的非理性「黑暗时代」之想象
这类信仰并非什么新潮流的结果。
许多当代的有识之士想象我们进入了一个「后真相」时代。例如,2017年发表在《大西洋》杂志的《美国人的脑子是怎样坏掉的》一文中,KurtAnderson将1960年代描述为「非理性」时代和「新纪元」的分水岭,两个时代在他看来都是美国特有的。
不过,历史上真的有什么时候人们是更「贴近现实」的吗?
我不是说历史停滞不前,我也不认为有什么从古代延续到今日的延绵不断的信仰。但如果说1960和70年代我们看到了新纪元的诞生,90年代是超自然力量的主流化,2000年后是一系列被广为传播的灵性复兴,当前则是与另类右翼(Alt-right)、梗图魔法(mememagic)和不断成长的相伴随的神秘学大爆发。如果回去看看19世纪,我们会找到一系列平行的时间点:1840年代是灵性主义,1870年代与神智学,1890年代与「世纪末」神秘学运动,等等。赋魅(enchantment,祛魅的逆过程)是一个无缝接轨的循环,每一场运动都盖过了上一场。
确实有过祛魅的运动,但赋魅却从未「消亡」。
祛魅的概念背后还有另一个方向的错误。
我们有一种极强的倾向,那就是要通过一个被夸张了的「他者」来反衬当下。表现祛魅的多种叙事中,有一种就是把当代欧美思想呈现得好像与所谓「原始」人,甚至与中世纪欧洲人都有某种根本上的不同。这种建构就导向了两种夸张:一方面夸大了当代工业化世界的理性,一方面也夸大了其它时代其它地方人们的非理性或者「信仰」。例如,要生造出一个与过去根本断裂的「启蒙运动」史观,就要去想象一个完全虚构的、非理性的「黑暗时代」,一个我们从前人那里继承下来的概念。确实,大多数非专业研究者错误地相信中世纪基督徒把世界想成平的,频繁地烧死巫师,就算并非如此,他们肯定也是退步的、非理性的、迷信的。但这一「黑暗时代」史观实际是18、19世纪的人物们发明出来的,然后再将之投射于过去。如果读透历史档案,你可以在历史的几乎每一个时代找到质疑者和信仰者。我要说明的是,我并不是说这两类人的比例在过去和今天是一样的,但把以前的人们想象成彻底非理性的,则是一个错误。
进一步地,那种「现代科学必然带来祛魅」的说法也一样是错的。
这种观点在哲学层面上就寸步难行,因为要把「科学」从其它领域中切分出来本身就是不可能的。正如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科学哲学家LarryLaudan所说,
「并没有什么认识论上的特征,是我们所认可为『科学』的一切学科所共有,而其它学科所没有的」,而且也没有什么独一无二的「科学方法」
。因此,科学和伪科学的界限很难被先天地(apriori)维系,尽管我们一厢情愿地希望如此。篇幅所限,这里无法展开论证,但只要这么说就够了:缺少一种科学的理性模式,或一种一锤定音的科学方法,就不可能说「科学」作为一个整体是必然导致祛魅的。
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动笔写下《启蒙辩证法》的一百年前,一对初出茅庐的德国民俗学者AdalbertKuhn和FriedrichLeberechtWilhelmSchwartz,在统一前的日耳曼各地遨游,记录下各种各样的地方传说、传奇和信仰。他们1839-49年的十年工作凝结在一系列书籍中,书中混杂了地方性知识和杂闻轶事。他们把一切都记录下来:各种偏方、乡村节庆的细节、关于龙的传说、受诅咒的城堡、巫师和怪兽。但从我们的目的出发,Kuhn和Schwartz的《北德意志逸闻、故事和习俗》中最有趣的一段是这样的:现在没有任何魔法和巫术了,因为《摩西书》第六七卷再也无法使用了。正是这些书卷细致地撰写和记录了所有巫术、魔法和咒语。这两本书被封印在维腾贝格,作为稀罕物件展出,却不能被借出来。
威廉·布莱克《古代的日子》
魔法——曾经统治大地的魔法——一去不复返。
真正的咒语书被囚禁在维腾贝格,一个与马丁路德和宗教改革相联系的著名城市。这一民间故事的基本结构并不独特。
我们通常把民间故事和赋魅联系在一起。民间故事确实常复述精灵、巫师或者魔咒。但也有像刚才这个故事一样描写了祛魅的故事。
刚才说到的民间故事的结构与我们的主题很有关系,因为我们中许多哲学或社科领域的工作者继承了(可以说是)这个故事的某个版本,只是转了一道弯——祛魅,却没有相应地赋魅。
让我来解释一下。
在一千多年里,咒语书(例如《摩西书》第六七卷)往往宣称找回了失传的魔法技艺。从(书出现)当时到其自称的古老渊源往往有很长的时间距离,而正是这赋予了这种书借以走红的噱头。许多故事也开始于这样的背景:很久很久以前「魔法曾是统治世界的强大力量,后来就失落了」,然后在这个故事里魔法以某种方式复归了。在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将世界的祛魅或去精神化加以理论描述之前的几个世纪,早已有了描写精灵的离开或魔法的消亡的民间故事传说。至少从乔叟(GeoffreyChaucer)的《巴斯妇人的故事》(1380-1400),甚至也许可以说从普鲁塔克(Plutarch)开始,神灵与精灵就开始退场,但也从那时起不断复归或被寻回,甚至就在描写它退场的同一文献来源中,又写了它的复归。这些文献来源几乎从不否定魔法或神灵的存在,而是指出了它们变得不容易发现或者几乎失传。因此这种「民间祛魅」(folkloricdisenchantment)尽管解释了魔法的不在场,但却保存了赋魅。
今天,这种民间祛魅远未消失,在各种魔法师、萨满和巫师的自述中俯拾皆是。但我们还可以在学术领域看到类似的说法。
在神话的这种学术版本里,对失传的魔法的追忆被这样一种想法所替代:科学的世界观已经出现,可以替代所有更加原始的民间信仰系统。
正如Kuhn和Schwartz所保留下的这些片段所提醒我们的,在韦伯出生之前,在其出生地以北数百英里的地方早已存在关于祛魅的民间故事。
但更重要的是,祛魅叙事实际是正是被这些自卖自夸的魔法师和新多神教
(neo-pagans,一种恢复欧洲古代多神信仰的现代运动,也有译为「新异教」的)
信徒所带起来的
不是新多神教圈子里面随便哪个家伙,而是一个马克斯韦伯非常熟悉的、阿多诺和霍克海默也很熟悉的特定的思想家群体:
宇宙天团(
theCosmicCircle)。事实上令人惊讶的是我们甚至可以在这一神秘主义(occult)运动的作品中找到《启蒙辩证法》这本书本身的某些思想来源。
韦伯看到了理性化所带来的「自然生命脉动的收缩和压抑」
宇宙天团(Kosmikerkreis,KosmischeRunde,或Kosmiker)是一个以慕尼黑为基地的诗人与新多神教主义者,领导人为阿尔弗雷德·舒勒(AlfredSchuler,1865-1923),他是一个极具领袖气质的人物,自称是基督教出现以前的某罗马领导人转世,有预见未来之眼,能与异教诸神直接交通。这个圈子也包括了德国犹太诗人和翻译家KarlWolfskehl(1869-1948),新多神教主义哲学家LudwigKlages(1872-1956),有段时间还和神秘诗人StefanGeorge(1868-1933)联系起来。在许多方面,宇宙天团近似于其它时代的神秘主义运动。
关键是,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关于魔法和祛魅的叙述。
正如Klages所概括的:「魔法是我们的哲学之实践,我们的哲学是魔法的理论。」但Klages也给出了关于魔法何以失落的理论。
宇宙天团
从左至右:KarlWolfskehl,AlfredSchuler,LudwigKlages,StefanGeorge,AlbertVerwey
在1913年开始在《人与大地》的一系列文章和演讲中,
Klages给出了对祛魅和理性化的叙述的一种早期版本。
在他的说法里,远古的人们知道地球是一个「有生命的存在」,「森林与季节、砾石与洞穴都充满了神圣的生命;从高山之巅吹出了众神的风暴」。原始人类,与Klages口中的当代人相比,与自然有着更密切的和谐,它们通过各种禁忌和仪式来保持或平复这种和谐。然而,基督教却镇压了古老的众神,自然被剥夺了各种灵力。进而,他说当代欧洲人把大地看成无非是「一团无感觉的死物质」。在另一处,当他批判现代性时,Klages有时甚至用上了因韦伯而一炮而红的术语——不仅用到了「祛魅」,甚至(和韦伯一样)说成了「世界的祛魅」。
这也不是巧合。
我们发现宇宙天团不仅和韦伯,也和法兰克福学派的众成员有联系。
尽管我们不清楚韦伯到底是不是见过舒勒,但他肯定见过Wolfskehl,George和Klages。有证据说明George对于韦伯的神秘主义和领袖气质等概念有显著的影响。韦伯让Klages分析过自己的笔迹,很有可能见过他。更重要的是,他读了Klages的著作并且在多个地方引用。例如韦伯评论说Klages的写作包含了一个非常好的观点,那就是理性化带来了「自然生命脉动的收缩和压抑」。
宇宙天团和法兰克福学派的关系也不可小觑。把两个团体联系起来的,是本雅明(WalterBenjamin)。本雅明是Wolfskehl的朋友,甚至为他六十岁生日写了贺文。在他写给哲学家和历史学家GershomScholem(1897-1982)的信中,本雅明提到了自己到处寻找和阅读舒勒的著作。最后,本雅明也承认他的独特散文文风是受George的《思图》(Denkbild)启发。不仅本雅明读Klages、亲自与他会面,还搬到慕尼黑想亲自向他学习,两人保持了终生的交往。本雅明把Klages的代表作说成是「一部伟大的哲学作品」。
但这不是本雅明与秘传学说的唯一联系。本雅明研究者经常谈到他对犹太神秘主义和卡巴(Kabbalah,犹太秘教中的生命树)的兴趣。他读了一大堆神秘学、新多神教和神智学作品,而且在宇宙天团之外,他还和两个不同的犹太密契团体过从甚密。其实许多看起来是本雅明独有的语汇,如「气」「星座」「感通」「天使」和「元图像」——其实都是当时欧洲秘传宗教团体中流行的黑话,而本雅明正是浸淫其中想出了自己最重要的观念。说得明确一点,
本雅明确实把这些术语重新规划在了一种刺激大胆而又有用的方式中。
但思路来自何处是不言而喻的。
卡巴拉之树
法兰克福学派的正式成员们也同秘传学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阿多诺年轻的时候就曾把George的诗歌谱成钢琴曲,因此被错当作George的粉丝。尽管他频繁地谴责George的政治学,阿多诺尽其一生都被George所吸引。他在1934和1939-40年将关键性的作品献给George,在1940年代又为George谱曲,在1967年则参演了一段叫「George」的广播节目。阿多诺也偶尔在著作中提及Wolfskehl和Schuler,只不过是以批判的口吻。
但他与Klages的交往则甚至更为重要。在阿多诺的全部作品中,Klages屡次被引用。更重要的是,在《启蒙辩证法》一书中的脚注中就有对Klages的引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一处注解中声称「Klages和他的同人看出了作为进步之结局的无名的愚蠢。但他们得到的是错误的结论……对机械化的拒斥,不过是工业时代大众文化的一种点缀」换句话说,
Klages和他的同人看出了启蒙伴随着哪些问题,但他们的解决方案却是错的,并且潜在地为商品化提供了土壤
虽如此,阿多诺总的来说对于Klages本人或者对于整个神秘主义运动并不持有正面的态度。事实上,阿多诺对于神秘主义的批判几乎和他对祛魅的批判一样出名。
问题在于「重新赋魅」已经被商品化了
,搞出了从顺势疗法(homeopathy)到星相学的各种玩意儿。尽管秘传学说在政治上涵盖了从左到右的整个光谱,阿多诺还是把信仰神秘主义同法西斯和资本主义剥削联系在一起。
看起来,Klages和神秘主义者们把祛魅看作是一个问题,这是对的,但他们尝试重新为世界提供业已缺失的魔力,这一努力,只要还在资本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的局限内打转,就注定要失败。
我的观点并不是说法兰克福学派从神秘主义圈子那里获得了关于祛魅的叙事,而是说
两者共享了这种叙事
。然而,阿多诺对于赋魅的内在批判,却向当代批判理论的自我理解提出了一个问题。正如我们前面注意到的,学术圈对现代性的左派-韦伯主义的批判中,批判理论占据了核心的位置。借批判理论的眼光,我们才注意到祛魅意味着对自然的宰制,意味着对人类的去人性化,意味着惊奇的终结,意味着神话的解体。但是看过Klages和更早的民间材料,我们可以看到这一批判思路的许多重要方面,在我们所谈论的「祛魅」理应发生的时代之前很长时间,就已经对那种神秘主义氛围具有重要意义了。
在此基础上,各种试图通过重新赋魅来克服当代异化的做法,就要画上问号。
启蒙与神话之间的「对立」(哪怕是辩证地对立),建基于错误的基础上
如果说我们从批判理论——具体地说,从《启蒙辩证法》中——学到的主要是「祛魅具有负面后果」,那么我们就面临着一个进一步的问题。在他对于神秘主义的拒斥中,阿多诺似乎将自己放在了祛魅者的阵营里。他既攻击魔法,又攻击魔法的失落。因此,阿多诺和他的同行者既是我们对于祛魅感到不适的源头,也是祛魅本身的一个源头。
因此他们似乎在强化那个被他们激烈批判的祛魅过程。
我把我自己看成是批判理论的一个门徒,我发现《启蒙辩证法》一书极端有用,并且频繁地返回到这本书,但是就它将祛魅及其反面对立起来,就它将启蒙与神话(哪怕辩证地)对立起来而言,它建立在了一个错误的基础上。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说对了的,是这两者殊途同归。但这两位伟大的辩证法家所忽略的是:
赋魅和祛魅、神话与启蒙,并不真的是相互对立、有待于辩证地调和的两个概念。
任何一个有眼光的历史学家都会发现无数「杂种」——祛魅的魔法师、理性的神话、赋魅的科学、神话化的启蒙、宗教科学和科学宗教。尽管正是其辩证法转向使这场(神秘主义)运动变得如此吸引人(而且他们把自己的理论搞得几乎无法证伪),我也不想把这一点怪到阿多诺和他的同人头上。我只想指出把祛魅和启蒙对立起来所带来的各种问题。
同时批判赋魅和祛魅的概念是可能的。但即使你肯定它们可以成为描述社会态度的宽泛标签,若把它们放在一种救赎性的对立关系(redemptiveopposition)上,就大错特错了。
如果像许多人那样,把前者呈现为解放的可能性,就等于把赋魅说成是「对现代性的大潮」的反抗。
这其实预设了祛魅已经实际发生
,并且意味着:
要克服现代社会的宰制所带来的去人性化结构,就要重新唤醒惊奇感、复兴普遍伦理、恢复对魔法或有灵自然的信仰。反过来,要促进启蒙,往往就意味着要强调政治自由主义、技术进步和破除各种(迷信)幻象的重要性。
然而,不管当一个魔法师,还是当一个祛魅人,都不必然具有救赎作用。
权力——无论是解放性的权力还是宰制性的权力,无论潜能(potentia)还是能力(potestas)——都既可以借由赋魅、也可以借由祛魅来实现。既有理性的帝国,也有魔法的帝国。要为大屠杀辩护,既可以从促进启蒙的角度、也可以从批判启蒙的角度;既可以从强化神话的角度、也可以从反对神话的角度。用神话的语言来思考——追寻神话、为赋魅或造神运动张目——这都是扭曲的。用祛魅的语言来思考——追寻启蒙、崇拜「现实」、不惜一切地破除神话——这也是扭曲的。赋魅和祛魅,就其本身而言,都不可能带来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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