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恶梦远去——对一桩当年旧事的访问 看恶梦远去——对一桩当年旧事的访问看恶梦远去——对一桩当年旧事的访问

看恶梦远去——对一桩当年旧事的访问

在当记者的十三年里,这篇采访给我留下最深惊悚感。四个花一般的女孩,忽然以这样的方式逝去,想象着那天发生在井上井下的情景就不寒而栗。

有一件事突然放心不下:当时取走她们照片后,是否马上归还了?似乎是,又似乎不敢确认。如果是后者,对她们的亲人便是莫大损失了。因此特地回原单位档案馆寻找,当年每期刊物使用与未使用的照片都存进去了。结果一架架找过,没有,还是没有。那么就是当时已经把照片寄还她们亲属了?不知他们收到了没有。

重发此稿,配上照片,虽不太清晰,毕竟图像可见。

今天恰巧是农历正月十三。

看恶梦远去

对一桩当年旧事的访问

林那北

这件事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十年前的农历正月十三,惠安县崇武镇港乾村被四个青春女孩搅得一夜未眠。

那个四女孩,最大的二十岁,最小的才十七岁,都是花一样的年纪,有着花一样的容貌,却告缺隆冬一样阴霾日子,一起走向死亡。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当人们把她们从村口深潭中打捞上来时,骇然见到她们手腕上紧紧系着花手帕。四个年轻的生命,竟这样决

然奔向另一个世界,而那四条把四双手绑在一起的手帕,却分明还流淌着属于人间的醇厚情谊。

我最初的触动就是因了这手帕。

1997

夏季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在惠安县崇武镇听到这个早已逝去的故事,那四条散发着女性芬芳的花手帕,顿时在我的想像里呼啦啦地张开了翅膀,带着阴沉沉的气息。

一张口,惠娥的母亲眼泪就下来了

惠娥的母亲张秀琴今年五十五岁,黝黑、高瘦、手指粗糙、衣着随意。我在副镇长张锦山的带领下找到她家时,她恰好刚从外面回来。对于我们的突然造访,起初她有些慌乱,可一提起女儿,她的神情就大变,嘀咕了一句什么,眼泪马上就下来了。

惠娥死去那年只有十八岁,却已经出嫁两年。惠东这里的风俗是新婚头三年住婆家,第四天新娘即返回娘家居住,俗称“不欠债”。以后只有逢年过节或农忙时才容许到婆家小住一天,这样一直持续到怀孕临产时,方可长住婆家。因为夫妻接触甚少,惠东女一般都要过好几年才能怀上孕,夫妻间的感情也很难建立。这样的婚俗中,惠女的压抑苦闷就可想而知了。

惠娥嫁在本村,男人是捕鱼的,老实厚道,但惠娥却没有见过他几面。这门亲事是很小的时候就定下的。娃娃亲在这一带极为普遍,有些人是至在襁褓中父母就为之下订了终身。性格活泼、爱说爱笑的惠娥本不想那么早嫁人,却奈何不得强大的传统观念。嫁作人妇后,渐渐地地就变得越来越内向了。

那一阵,村里有人做起沙子的买卖,惠娥被雇去跟随拖拉机装运沙子。十月十三那天,她一大早就出去了,一直到傍晚才回来。然后洗衣、吃饭、说说笔笔,一切都很正常。七点多,她跟母亲打个招呼就出去了。同村的美华、惠珍、亚素、青梅四个人与惠娥结成生死姐妹,晚上常聚一起睡,所以当时张秀琴也没多想。一个小时后,外面突然有人尖声喊叫,说惠娥跳潭了。张秀琴一下子没法反应过来,她呆呆立了好一阵,才发疯似的冲出门去。

这上惠娥留下的唯一照片

张秀琴十八岁结婚,二十七岁才生惠娥,之后又生了四个儿子。她虽然同这一带所有人一样,也有重男轻女的想法,但对聪明伶俐的惠娥始终疼爱有加,毕竟这是她唯一的女儿。说到在潭边看到女儿尸体的情景,张秀琴泣不成声。作为母亲,那是她心头永远的痛。

在我们再三请求下,她去找出一张惠娥的照片。照片保管得很好,上面用红绿黄水彩笔细细描出的花边,色泽仍然鲜艳明丽。张秀琴说这是惠娥自己描的,她喜欢涂涂画画。

我拿着照片端详许久。甜美、温情、稚气未脱的惠娥有一张线条柔和的瓜子脸,上面款款有致地安排着小嘴、高鼻、末梢往上吊起的大眼,她是我所见到过的惠安女的最美丽的一个。

惠珍的妹妹说如果活着,她今年才三十岁

惠珍与惠娥是邻居,家中只有妹妹张琼恋一人,父母都外出做工了。四个兄弟姐妹中,惠珍是老大,琼恋老二,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惠珍死去那年琼恋才十四岁,因为俩人性格都很内向,平时就很少交谈。那天晚上惠珍出门时,琼恋还在吃晚饭,惠珍没对她说什么,只是谈及即将到来的正月十五元霄节时,惠珍要母亲多做些包子,那种用新鲜面粉做的包子是惠珍最爱吃的,当时母亲一口答应下来,琼恋听了,也很高兴。

得知惠珍跳潭的消息,一家大小都扔下一切往村口跑,夹在人群中,琼恋又惊又怕,当大人扑到尸体上悲伤欲绝时,琼恋也禁不住痛哭失声。那个正月,家中一下子陷入深不见底的阴影中,父亲长吁短叹,母亲彻夜不眠,爷爷奶奶也老泪纵横。元霄节那天,母亲做了很多包子,然后全都摆到了惠珍的墓前。

惠东这地方,女性的自杀率也许曾是全世界最高的,解放前尤甚,解放后也没有彻底根除。因为男尊女卑思想严重,这里的女人普遍无法进入学校。没有文化,便相信今生命苦,来生可以转世的轮回观念,感到“千日生不如一日死”,而且认为死是最有骨气的。据惠安和东岭岭医院的不完全统计,

1981

1984

年中,服毒自杀的七百七十二人,其中

百分之八十

以上是二十岁至四十岁的妇女。《惠安人口志》中也提到:“

1983

1984

年两年,全县吞服各种毒药自杀者中妇女占

百分之七十三......

”很多惠安女都会哼唱

这个小调:“黄花鱼要吃趁青

,查某

受死须趁后生(年轻),青春年少死了有人看,不可年老让人送。”不过琼恋从没听姐姐唱过,也没听姐姐说过这方面的事。突然之间,青春健壮的姐姐消失了,琼恋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觉得像做了一场恶梦。

如今琼恋在一家石雕厂当磨石工,一个月工资两千元左右。她中等个子,皮肤白晰,虽然今天她并不知道有客人来,仍然描了眉,擦了粉,画了唇,脸上的艳丽与身上多彩的传统服饰相辉映,使她看上去别有一番韵味。问她与姐姐长得像不像,她想了想说有些像,最大的共同点是皮肤,都白得几乎透明。

“果活着,她今年也才三十岁。”说着,琼恋又伤感起来。

在美华姐姐的印象中,那条金黄色的围巾始终灿烂夺目

美华圆脸、粗眉、厚嘴唇,一副可人的笑模样,这是我们从照片上看到的。美华母亲拿照片的手一直微微颤抖,她指着身后那间小房子说:“以前美华就住在这里。”

那间房子低矮阴暗,横七竖八地堆满了鱼网、船浆等杂物,已经没有丝毫香闺气息了,让我们的想像力一时无法抵达十年前的旧景中。十年前,照片中这个清纯明净的女孩是如何行走这个空间里的呢

美华出嫁的时候也才十六岁,丈夫是本村的,以讨海捕鱼为生。结婚三年,美华却未生育。

1986

年底,美华跟随公公去晋江木材厂干起锯木头的活,共赚了五百元钱,腊月二十三才回到家,给父母带回两块布料,给姐姐买了毛线。她曾跟姐姐合计,想去买些工具以后自己开锯木厂。

家中五兄弟姐妹中,美华性格最内向,通常别人不问地就不吭声。但她也最心灵手巧,绣花、做衣服、织毛线等女红都很拿手。她从晋江给姐姐带回的毛线是明快绚丽的金黄色,姐姐很青欢,建议拿去织围巾。正月十二那天,美华在家织了一整天的围巾,到了晚上七点

多,母亲催她吃饭,美华把快要完工的围巾举起来,说只剩下几圈了,织好再吃。这时惠娥与惠珍来了,在门外招手叫美华。美华出去了一会,回来对母亲说要跟惠娥她们一起去玩。母亲有些生气,让她吃过饭再走,姐姐也过来拉她,但美华执意要走,她挣脱姐姐冲出门

去,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了。

我们来到美华家的时候,美华的姐姐恰好回娘家,提起妹妹的事,她自责道如果每天晚上能把美华拉住,美华就不会死了。那条金灿灿的围巾后来也没有织完,一直搁在那儿。姐姐说虽然那时经济不太好,心里仍然很渴望有一条围巾,但是怎么能用这一条呢?上面留着美华的体温和深情啊。

美华姐姐的儿子已经八岁多了,美华死后一年多,她就怀孕了,住进婆家。近几年,惠东的婚俗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渐渐地童婚早婚的少了,清规戒律也少了,女人出好后可以大模大样地住进夫家,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美华的母亲抹眼泪对我们说起往事时,美华的姐姐搂住儿子,俯身用闽南话轻声细语地哄着,她的脸上,那一刻洋溢着幸福与满足感。

仅仅迟一步,春梅活到今天

我们没有去亚素家,副镇长张锦山向人打听、沈亚素家的人都在外面忙活。这时去家中不会有人。我们便去找张春梅。五个要好的姐妹中,只有春梅活下来了。

二十九岁的香梅椭圆险,梳两根齐肩辫,眉宇间都是妩媚的笑意。那天晚上惠娥和美华来叫她时,春梅正在家里吃线面,听得外面有人叫,她端着碗就出来了。惠娥邀她一起去玩,春梅说好,转身回家,把剩下的几口面吃完,搁下碗就出来。可是到外面一看,已经不见惠

娥和美华的踪影了。有个男人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春梅向他打听,男人说看到四个女孩往村口潭子那边去了。

夜黑沉沉的,不见一星半月,春梅有点害怕,犹豫片刻,还是往潭子那边走去。老远她就听见“咚”地一声巨响,闷雷般在夜色中回荡。她一怔,有点明白过来,不禁往前紧跑。潭子边空无一人,借着月光往下看,水一圈圈泛着涟漪,有几串泡泡咕噜噜往上

冒。春梅睁大眼趴在边沿看着,有一瞬间她也动了往下跳的念头,但最终地却立起,掉过头深一脚浅一圈地往村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嘶哑地喊着:“救人啊,救人啊!”

四个最要好的朋友都死了,春梅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她的心在后悔与侥幸间翻滚跌宕,伤口久久不能愈合。一个星期前,她们五人曾结伴去崇武镇拍了一张合影,取相片的时间就是正月十三,原先说好由惠娥去取。但是后来春梅始络没有见到这张照片,这张照片究竟是被惠娥取走了还是留在了照相馆里?她不得而知,一直不敢去证实。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春梅身上,所有的疑问都必须由春梅来回答,春梅只是哭。她们五人,已经四人出嫁,未嫁的亚素年纪最小,只有十七岁,可也已经订婚,是姑换嫂,婚期近在眼前。亚素见过那男人,她不喜欢。五姐妹聚在一起

时,说着各自的苦闷忧伤,泪常止不住纷纷落下。“还不如死了好”是她们爱说的话。但是那一天,春梅确实不知道她们为什么突然决定死,太突然了,春梅甚至有一种被好朋友抛弃的失落感。

仅仅迟了一步,春梅活了下来。两年后,她生下了第一个女儿。又一年,她的第二个女儿也出生了。已经十年过去,这个往事春梅很少回首。惠娥她们埋在一起,尸体按年龄大小摆放,墓就在附近的山上,但春梅一次都没有去探望过。

几年前她丈夫出海打鱼,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她独自肩起了家庭重担,靠一双手,建起一幢壮观的青石房。两个女儿也已上学,春梅说自己一字不识,但女儿应该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在我们与她聊天的时候,春梅始终不停地结着一种用于近海养殖,她的手同许多惠安女一样粗糙、黝黑、结实。

阳光下放眼看满街风景,心里都是感慨

现在我坐在张锦山副镇长嘎嘎作响的破三轮摩托车上,年轻的副镇长把车开得飞快,路两旁崭新的楼房一幢幢冲进眼帘,又迅速往后闪去。车在港乾村海燕小学前停了一下,正是放学的时候,穿着白衣黄裙

的小学生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从各个教室涌出来。这所

学校是前年村里投资一百三十多万元扩建的,教学设备焕然一新。以前女孩子进入学堂做梦一样遥不可及,如今村里的女童上学率却已达到百分之百了。

我执意要去看看那口深潭,张锦山车头一转,拐进了大顺通石制品有限公司。这是一家中日合资的企业,专门生产各种石雕,

1996

年产值达到

1500

万元。那口深潭被米黄色的高墙围在厂内,上面布着鱼网。这是七十年代大兴水利时挖出来的,直径

多米,深数十米,四周用石头工工整整地砌着,看上去像一口大井。潭中的水仍然充沛,呈深黑色,阳光下它像位历史老人一样静默着。

厂里的工人大部份已经下班,干姿百态栩栩如生的石雕作品一长溜摆在简易棚里无人问津,只有那个深潭边的磨石房里机器仍然生气勃勃地轰鸣着。几位着“封建头、民主肚、节约衣、浪费裤”的惠安女风姿绰约地在厂区婀娜而行,她们都是这里巨额产值的创造者。

近几年,崇武镇大力发展以出口创汇型石雕业为龙头的乡镇企业,开辟了总占地两千一百一十五亩的十二个工业小区,兴办了石雕石材厂占

90%

的工业企业。

1996

年全镇社会产值达二十七亿多元,其中石雕业产值占十五点六亿元,出口值十二亿元,全镇十二个行政村全多港人亿元村的行列。

生活在最底层的惠女如今终于也能挺直腰杆做人了。女厂长、女经理、女技术能手,全镇共有一点六万名妇女活跃在经济建设主战场上,月收入三、四千元的已下在少数。经济地位提高了,社会地位也相应提高。从种种陋习中学挣脱出来后,她们的世界变得宽广了。

1988

年以后,几乎没有惠东女再轻生;

1993

年以来,全镇再没有童婚早婚现象发生。

我在深潭前站了很久,任想象把十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一幕一一呈现。那四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如果活到今天,她们应该也能过上好日子,她们中或者也应该出现叱咤一方的女经理或女厂长。

往事如烟,淡淡飘散,那一份沉重,已经不再。十年的时间。惠安女的生活变化至此,这是值得庆幸的。

1997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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