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文化【日修德识】他从画中来——邂逅画家曹勇(下) 华人文化【日修德识】他从画中来——邂逅画家曹勇(下)华人文化【日修德识】他从画中来——邂逅画家曹勇(下)

华人文化【日修德识】他从画中来——邂逅画家曹勇(下)

作者:郝敬堂

“古格”历险记

一位外国探险家说过:没到过西藏就等于没到过中国,没到过阿里就等于没到过西藏。

曹勇一身傲气,自以为是的个性常常使他目中无人,甚至很少佩服过什么人。

图齐是他佩服的人。

图齐是意大利最有名的藏学家,上个世纪初,他不远万里来中国,而且历尽艰辛,赶着牦牛去过阿里。从拉萨到阿里,那是一条多么艰难的征途啊,上千公里的路程,没有车,没有辄,没有吃,没有烧,穿无人区,过冰达坂,冷酷的冰山,凶险的沼泽地,沿途险象环生,生死难卜。这的确是以生命为赌注的冒险。

一个外国人,他来西藏干什么?他去阿里干什么?后来得知,图齐是有备而来,他去阿里的使命是寻找那个历史上早已销声匿迹的“古格王朝”。

古格王朝,一个最接近天空的遥远的国度,一个人们想去而不敢去的地方,一个神秘而又神奇的地方。

据史载,西藏吐蕃王朝分崩离析后,一个名为古格王朝的政权在西藏西部崛起,历经600多年,抵御外侮,弘扬佛法,创造过灿烂的文化和辉煌的历史。然而,在大约300年前,古格王朝由盛而衰,接着消失在茫茫沙海,偌大个王国只留下一片废墟。古格王朝为何由盛而衰,又为何瞬间消失?是灭亡于外来侵略,还是内部残杀?他们的后裔去了哪里?这么会一个不剩,片甲不留?这是一段没有文字记录的历史,这是一个史学家们一直在努力解开的历史之谜。

神秘的古格王朝像磁石一般吸引着曹勇那颗驿动的心,他不是历史学家,不是考古学家,可他对未知世界好奇,有一股子锐意探索的精神,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古格王朝的废墟下,埋藏的不仅仅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还有可能埋藏着像兵马俑一样的世界“第九大奇迹”。图齐是来寻找这“第九大奇迹”的吗?他找到了吗?如果中国的“第九大奇迹”是被外国人发现的,这岂不是中国人的耻辱!

当年,图齐是赶着一个牦牛队去阿里的。曹勇佩服这个外国人独到的目光和他征服困难的智慧。

这个冒险之旅是一次以生命为代价的赌注。图齐之所以下这么大的赌注,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神秘之光在向他召唤,他想成为哥伦布第二,在中国发现一块“新大陆”。他之所以组织一个牦牛队,是因为牦牛能耐寒耐饥,能长途跋涉,既能当坐骑,又能保护人生安全。过冰达坂,穿无人区,没有安全措施是不能的。

当年图齐能组织一个浩浩荡荡的牦牛队进阿里探险,曹勇做不到,说到底是手里没有钱。当年,他每月的工资不到100元,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他节衣缩食,买了一头母牛,请一位牧民兄弟帮着养,用这种“鸡下蛋、蛋生鸡”的生财之道,3年里组建了一支自己的牦牛队,于是,他带着骑士般的荣耀和阿里巴巴的梦想,踏上了去阿里的征途。

当年鲁迅先生说过,路是从没有人走过的地方走出来的,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去阿里的路不同,前面有人走过,可没有走出路来,每一次前往,都是一次用生命作代价的探险。

因为有了荣耀,因为有了梦想,也就有了毫不动摇的决心和坚定不移的步伐。

困难总比人想象得多。山越走越高,氧气越来越少,翻过了雪山是冰河,跨越了冰河是沼泽,眼睁睁看到牦牛掉进了冰河,又眼睁睁看到前行的路上,那驼队留下的白森森的尸骨,这一切的一切,像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警示牌,上面写着——此路不通!

通往天堂的路就是通往地狱的路。上路的前几天,路走得还算顺利,出发前作了充分的准备,燃料、食品比较充裕。路上最大的困难是寒冷和疲惫。曹勇有过应付这种困难的思想准备,并没有引起心理恐慌。

让曹勇真正引起心理恐怖的那次过冰河,看上去冰封雪裹的冰河却暗藏杀机,牦牛刚刚走上去,上面的冰突然裂开,牦牛掉了进去。天哪!曹勇心疼的不仅仅是和他相依为命的牦牛,更让他心疼的是那牛背上的燃料和食品,没有燃料和食品这么能走出这荒蛮之地?天苍苍,野茫茫,不见人踪,不见兽迹,能感受到的是大山的冷漠和无助的苍凉。

人能吃的食品没有了,剩下的只有牦牛吃的黑豆了。从生命本体来说,维持生命都需要食物,只是人和动物所需的食物不同而已。曹勇是第一次吃黑豆,而且是生吃,起初真的是咽不下,他强迫自己往下咽,他坚信,只要有黑豆吃,生命就能够存在。过去曹勇总是自以为铁骨钢牙,可嚼了两天黑豆,他觉得自己牙力不济了。嚼不动了,就放在嘴里含着,再往嘴里塞把雪,等黑豆泡软了,再嚼碎了咽下去。吃黑豆的时候,曹勇说,他突然想到了长征,想到红军战士们爬雪山过草地的艰难岁月,想到他们吃皮鞋、皮腰带的经历,在那种艰难的条件下,他们没有放弃,没有溃散,却创造了震惊世界的奇迹。他们靠的是什么?靠的是一种不可战胜的精神。自己的行为和动机虽然没有他们崇高,可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要度过这艰难岁月,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人和动物毕竟是有区别的。接连吃了两天黑豆,开始感觉不错,吃的多了,感觉口渴,喝足了水,肚子开始发胀,接下来糟糕的是,大便干结拉不下来。通则不痛,痛则不通。这是中医学的理论。拉不下来的感觉实在是太折磨人了,起初是胀,后来是痛,痛得在地上打滚,痛得鬼哭狼嚎。大便不通了,每天用手抠大便,大便没有抠出来,肛门却被抠出了血,鲜红的血顺着裤管往下流。再也不敢吃黑豆了,可是能维持生命的食物已经没有了,曹勇经历过那个饿死人的年代,知道饥饿的恐怖,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是被撑死的,自己也许是空前绝后第一人。饥饿的滋味不好受,被撑着的滋味其实更难受。

死去活来折腾了3天,下体的“通道”终于被打通了。那一刻,曹勇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痛快淋漓”。人常常会走两个极端,“拉”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是“一泄千里”,吃啥拉啥,肚子里的东西拉完了,依然止不住,后来拉的全是水了。曹勇也懂得一些简单的医学常识,这样无休止地拉下去,就会脱水,脱水同样能终止生命。真的是命运不济啊!侥幸没有被大便憋死,真的会这样活活拉死?他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眼前直冒金花,他再一次看到死亡之光。

不吃不喝地躺在地上,他慢慢地进入一种亦真亦幻的境地。他似乎看见老家院子里那棵冬枣树,那上面已是果实累累;他似乎看到当年在生产队瓜地里偷来的香瓜,让人垂涎;他似乎看到那块被自己扔掉过的骨头上还有没啃完的肉,真的很可惜……凡是过去吃过的东西他都想到了,甚至还想到过母亲的奶水。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曹勇走进地狱之门的那个瞬间,他突然看到遥远的地平线上袅袅地升起一缕炊烟。在这个被冰雪覆盖的世界里,炊烟就是生命之光。直觉告诉曹勇:有炊烟的地方肯定有人,有人的地方肯定有吃的。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那个升起生命之光的地方奔去。

眼前的蒙古包越来越近了,像一朵盛开在雪域高原的白蘑菇,“白蘑菇”的四周是一片白云般的羊群,给这冷酷寂静的世界带来勃勃生机。

一个在河边玩耍的小女孩发现了他,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立马充满了惊恐,一路惊呼着跑进蒙古包。曹勇顿时心生内疚,是他吓着了孩子。

少顷,从蒙古包里走出一位穿藏袍的长者,看他那副落魄的样子,很友善地将领进蒙古包。

一老一小,从年龄上判断,她们应该是祖孙。帐篷里的光线很暗,但能闻到烤肉那诱人的香味。老人端来一碗奶茶,他摆摆手,指了指锅里已经煮熟的肉,示意老人他肚子很饿。完全没想到是,老人脸上突然露出不悦的神色,拉着他出了帐篷,把他塞进羊圈。这是怎么了?曹勇顿时如入云里雾中,是自己冒犯了神灵,还是犯了什么大忌?老人把他领到一头刚刚下过崽的母羊跟前,比划了一番,他和老人无法用语言沟通,可他完全明白了老人的意思表示。接下来,他像一个饥饿者看到面包一样,双膝跪倒在母羊面前……在他吸食羊奶的那个瞬间,他突然生出一种对母性崇拜的感动。小时候,是吃母亲的乳汁长大的,是母亲哺育了自己幼小的生命,可那早已成了遥远的朦胧的记忆。可今天,他依然能真切地感受到那只母羊的体温,那乳汁的甘甜,他像一个贪婪的孩子,拼命地吮吸着,从那一刻起,他懂得了生命的相依性,人和动物是相依相存的朋友,它们或凶猛或弱小,都不能伤害它们,更不能杀戮它们。从那一刻起,他心生感动,在他的可知世界里,世界上所以用来滋生生命的水,再没有比奶水更干净更圣洁的了。

曹勇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次“跪乳”的经历。吃饱了,又不知不觉地在“羊妈妈”身边美美地睡了一觉。正在做美梦的时候,他被那个藏族老人唤醒了,重又将他拉回蒙古包,给他送来一条刚刚煮好的羊腿。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老人的良苦用心,老人起初把他赶到羊圈,不是老人吝啬,舍不得让他吃肉,是他当时正处于极度饥饿状态,担心他立即暴饮暴食容易出问题。曹勇由衷地感激那位老人,遗憾的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无法用语言和她沟通,这救命之恩该作何回报?

九蒸九煮,九死一生,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曹勇终于站在象泉河畔,以征服者的姿态,对着神山狂呼:我来了!对着圣水宣告:我来了!可他还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这里是不毛之地,这里是生命的禁区,就连维系生命不可或缺的空气和水也无法满足他的需求。

阿里的海拔高度平均4400米,比拉萨高出许多,空气也稀薄了许多。这里的水是雪山上流下来的涝坝水,上面漂着一层浮游动物,生活经验告诉曹勇,这种水是好水,喝起来放心,有小动物在此生存,里面肯定没有有害人体的矿物质。可有一条,喝这种水会拉肚子。

如果作为一个征服者,曹勇已经可以胜利凯旋了,可他要在这里扎下根来,这等于是万里长征刚刚走完第一步,艰难的历程还很长很长。

要在这里扎下根来,第一件事是找一个能遮风避雨的栖身之所。

天随人愿,他很快在古城堡的废墟上找到一个山洞,钻了进去。

洞,寂静而幽暗,看不见里面的景物,却能感受到一股股阴森森的冷气。

曹勇解开背囊,从中掏出小马灯,点亮,眼前登时洒满一片桔红色的光。

光,点亮了眼睛,驱走了黑暗。借着微弱的灯光,曹勇发现脚下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杂物,找一块平整的可以安身的地方都很难。

这是什么地方?是魔鬼的宫殿还是角斗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是战争还是瘟疫?他不得而知。

曹勇感到浑身发冷,那冷气好像是从心底冒出的,彻肤彻骨地冷。他突然想到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他们同命相连,同样需要一把火。

他惊喜地发现,他比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幸运,他身边有的是可燃物,只要轻轻地划一根火柴,身边就会燃起一堆篝火。

篝火点起来了,越烧越旺,阴冷的山洞里顿时充满了暖意。如果再能烤点野味,啧啧……曹勇咽了一口口水,陷入想入非非之中。实在是太累了,带着一个美好的愿景,曹勇慢慢地走进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周围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曹勇睁开惺忪的睡眼,映入他眼帘的是车轮、箭杆、弓弩、更多的还是白骨。他顺手从地上拔起一根箭杆,箭杆完好如初,它的上端连着一个完整的人头骨,看到眼前的景物,曹勇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理智帮他作出这样的分析:这里曾经是一个兵营,这里曾经发生过血腥的战争……

独闯可可西里,爬冰卧雪,九死一生,曹勇没有害怕过;住岩洞,宿丛林,与猛兽遭遇,曹勇没有恐惧过,可今天,他真的感到恐惧了,是那种无法抗拒的恐惧。

古格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里曾经生存过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生命在这里延续了这么多年,它有一种能量,有一种能产生恐怖的能量。他不敢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他需要摆脱这种恐怖。

站在古格王朝的废墟上,仰望苍天,俯瞰苍凉,他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独和无助,这里缺少空气,缺少水源,连最基本的生存条件都不具备;这里不见人迹,只有兽行,孤独的日子怎么打发?人属于群体动物,最害怕的是离群索居的孤独。面对这重重困难,曹勇犹豫过,彷徨过,可他最终选择的是坚守。

曹勇是个粗中有细的男人,来阿里之前,他做了精心的准备,自带了食物、食盐、马灯、固体燃料、常用药品,除此之外,还带了睡袋、猎枪、相机、胶卷、纸笔,一应俱全。这都是生活必需品,缺一不可。曹勇的聪明之处在于他还能想到那“必需品”以外的“奢侈品”——小镜子、小梳子、打火机、火柴、头巾等。别小看这些花钱不多的小玩意,有时能派上大用场。在封闭落后的藏区,很多地方还实行“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一面小镜子,常常能换来一袋粮和一只羊。

人的第一需要是生存,为了补充生活能源,曹勇赶上一头牦牛,驮上他在城里买来的“奢侈品”,去了一趟狮泉河。狮泉河是阿里地区首府,那里虽然并不繁华,可那里是有人居住的地方。从古格王朝到狮泉河大约有一天的行程,这是能和人接触的最近距离了。

不虚此行,曹勇用他最廉价的“成本”换回了最丰厚的回报,吃的、用的装了整整两口袋。牦牛给他驮回了希望,也驮回了他坚定的信心。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曹勇每天在古格王朝的废墟上行走,感知这块土地的灵性。他渐渐地发现,这里不但有古战场遗址,还有被漫漫黄沙埋藏的古格文化,在那大大小小的山洞里,他发现了大量的岩画和壁画。这不正是自己要寻找的艺术殿堂吗?

像一个饥饿难耐的乞丐发现了面包,曹勇贪婪地扑了上去。作为艺术家他懂得,这些旷世之作不但有较高的艺术价值,而且对于揭开古格王朝之谜也具有较高的史学价值。白天,曹勇在洞窟里临摹,晚上在洞窟里栖身,过的是苦行僧的日子。日子虽然过得很清苦,可自己觉得很充实。

白天忙起来的时候感到时间不够用,到了晚上闲下来的时候,时间又多余得无法打发。在这个远离尘世的地方,在这个没有人烟、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的世界里,最难战胜的是时间营造的孤独。

关于孤独,曹勇在一篇日记里这样写道:

“有人说,太美丽的人,情感容易孤独;太优秀的人,心灵容易孤独。这种孤独,若不是由于性格使然,便往往是因为卓越。我始终怀疑这句话的正确性,更怀疑它所具有的普遍性。生活中,有的人宁愿无聊也不愿意孤独,而我却是宁愿孤独也不愿意无聊。那种从不随声附和的固执和自以为是的天性始终左右着我的言行。如果说,命运赐给我的是孤独,那么我将在这份美丽的孤独中完成生命的升华,在孤独中绽放出人生的芳华。”

从某种意义上说,孤独是一种美,一种至高的人生境界,能抵达这种人生境界的人,才能真正享受这种美给身心带来的愉悦。

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曹勇兀自和孤独对话。他思考最多的话题是缘木求鱼、滴水穿石、钻木取火、守株待兔……这些成语、寓言故事都是在小学课本上学过的,早已被抛在脑后,说不清它们是怎样相约在一起又同时出现在眼前,像一排排勇士,像一个个智者,给曹勇一个巨大的精神支撑和鼓励。人在最艰难困苦的情况下,最需要的是精神支撑。

在曹勇最孤独的时候,他遇到一个神秘的老人和一只神秘的黑猫。

老人名字叫麦旺堆,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从他那张满是沟壑的脸上能看出岁月留下的沧桑。他是一个鳏夫,又是一个精神王者。

麦旺堆给他讲了一个近乎离奇的故事:

古格王朝灭亡之际,国王最难以舍弃的是他的一个爱妃,他找来巫师,对巫师说,你要想办法让我这个妃子从这里逃出去,不管用什么法术都行。于是,巫师就把他的爱妃变成了一只黑猫。国王见爱妃变成了黑猫,了无牵挂,下达了最后一道战令。国王说,我今天决定和敌人决一死战,古格王朝灭亡已在眼前了,如果今后谁能得到这只黑猫,谁就是古格王朝的新主人。如今麦旺堆拥有了这只黑猫,于是乎,他便自以为成了古格王朝的新主人。

这个故事听起来离奇,又带有几分滑稽。关于这只黑猫来历无需考证,有一点可以笃定:此猫非彼猫。还有一点可以相信:此猫和麦旺堆相依为命。

这个童话般的故事让人觉得可悲而又可怜。如果麦旺堆老人不是一个精神富有的狂想症患者,他无疑是一个精神极度贫困的乞丐。

自从曹勇和麦旺堆结识后,这空寂的废墟上两个熟悉的身影,他们总是结伴而行,神秘的出现,又神秘的消失。

一个寂静如常的夜晚,云在轻轻走,风在轻轻吹,四周只有天籁的声音。已经习惯了洞窟生活,曹勇没有生火,没有点灯,早早地钻进睡袋,独享这份宁静和孤独。

似睡非睡间,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凄厉的声音,那声音有些特别,似人非人,似猫非猫,如泣如诉。那声音有超常的穿透力,透过耳膜,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让人四肢发软,头皮发麻。曹勇拉了拉睡袋,用被子把头部紧紧裹了起来,还是无法奏效,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像鬼哭,像狼嚎,声声断魂。曹勇突然感到一种恐怖袭来,他钻出睡袋,伸手抓起身边的那支猎枪,循声朝洞窟之门望去,他看到两束幽蓝的光,鬼火般地在闪动。这人世间真的有鬼?自己真的已置身鬼域?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村里闹鬼的故事,想起全村人灯笼火把送瘟神的场面,想起老年人说的“鬼怕火”的告诫,他打开手电筒,向那个鬼火般的幽灵照去。这一次,他真切地看到了,是一只猫,是那只他见过的、一身写满传奇的黑猫。这个“不速之客”它深夜来此干什么?是来勾魂还是前来索命?曹勇从小在农村长大,见过野猫也养过家猫,在他的眼里,猫是一个可爱而温顺的小动物,可这只猫不同,它一脸的凶相,连叫声也格外瘆人。

曹勇和那只黑猫对视着,那是挑衅般的对视,似乎能听到目光撞击所发出的电光交流声。看着看着,曹勇突然产生一种幻觉,那只猫越来越大,像一只虎,比一只虎还大;那幽蓝的目光像两支火炬,比火炬的烈度还要强,能穿透人的灵魂。它真的就是那个国王爱妃的化身?它真的知道那个鲜为人知的古格之谜?

曹勇放下手中的猎枪,顺手抓起一块石头向它掷去,试图将它赶走,大家相安无事。黑猫没有躲避,也没有逃走,依然发出瘆人的叫声。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就是一只猫吗?除掉它也不过是手起手落。曹勇举起猎枪,瞄准那只黑猫……目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曹勇缺乏勇气下手,因为对手是弱者,对自己不构成生命的威胁。在这个没有声音的世界里,那黑猫的叫声实在是太难听,难听得让人无法接受。

“再叫,老子打死你!”曹勇投石块向它发出警告,它置若罔闻,曹勇举枪向它发出“最后通牒”,黑猫丝毫没有妥协,而且表现出的龇牙咧嘴的愤怒和不安。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曹勇扣动了扳机。

随着“呯”的一声枪响,雪域高原深处又陷入了宁静。

黑猫死了,曹勇的心里却失去了宁静。数天来,他一直做噩梦,一个梦中人告诉他:曹勇,你这个浑小子,你触犯了神灵,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它是古格王朝的守护人。

自从黑猫死了之后,曹勇心里十分内疚,他不得不再次搬家,远离那个叫麦旺堆的老人。他祈求神灵原谅,明誓再不杀生。

西藏是人生命中无法逾越的高原。

在古格的那些日子里,日期和时间已经成了多余的概念。日期和时间是组成生命的元素,当这种元素让人忽略不计时,这种生命便进入到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

在古格王朝废墟的洞窟里临摹壁画,起初,曹勇惊叹的是色彩,是线条,是技法,渐渐的,他发现这里的每一幅壁画都是一个宗教故事,每一个宗教故事都涉及到生命的终极问题,也就是人的最后归宿。

人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天起,就注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一生一死,就是一个生命的轮回,这是无法抗拒的宇宙法则,正因为人生是一个带有悲情色彩的轮回,所以人们都在试图减少这个轮回过程中的痛苦。当人类靠自身的努力无法解脱这个痛苦时,于是便有了宗教,便有了精神寄托。

修今世,修来世,修心性,修正果……在临摹壁画的同时,曹勇分明是在和佛陀对话,聆听那来自佛国的声音。佛说,人是有灵魂的。他信。这里的每一幅画都是灵魂的最直接的反映,这种反映就是生命的体验,这种体验同时敲开了他的灵魂之门,一扇能让人了悟的大门。

整整一年,一个能在无人区活下来的人,他身上无疑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在阿里,曹勇临摹了大量壁画和岩画,那时,他像一个修道士,在那恶劣的生存环境里潜心修行。他说,古格对我的意义不只是艺术上的冲击,它是我心灵的一块圣地。那些古老的壁画,描绘的是释迦牟尼的诞生、苦修、悟道、得道以及他对生死轮回的感悟和彻悟的故事,在临摹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一个宗教的时空隧道,通过绘画艺术传递的信息,体验到了生命终极的奥秘。通过神灵的启迪,天于人、神与人、世俗与宗教、物质与精神、蛮荒与现代、远古与未来等苦苦不得其解的“天问”将智慧的灵门轰然撞开,莫非这就是大道——人生之道、艺术之道、宇宙之道。

在古格王朝这棵生命的“菩提树”下,曹勇最大的感悟就是学会了对大自然的谦卑,对生命的敬畏,对艺术的虔诚。他的绘画艺术开始化蛹为蝶。

“闭关”与“出关”

曹勇把在古格的日子称之为“闭关”。

“出关”那天,曹勇爬上古格废墟的至高点,向远处眺望,但见:雪山在顿首,白云在飞渡,漠风在吟唱,圣湖在扬波,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有了生命。看到这一切,曹勇的心颤栗了,多年来凝聚在体内的生命能量像雪山消融奔涌而下,化作一条洋溢着奇思卓见的画卷。

于是,《冈仁布齐断裂层》诞生了。在这个绘画系列中,曹勇用细腻的写实手法与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相结合,创造出一种介于现实与臆想、具体与抽象的超现实境界,把自己对宇宙和人性的感悟和思考淋漓尽致地表现在画布上。

《冈仁布齐断裂层》凸显一个“神”字:神秘、神奇、神异、神妙,尤其是作品《涅槃的音》,看似一幅画,听是天籁音。画者独具匠心地在天地间搭起一道天梯,那是理想和幸福的象征。天梯的断裂处站着一位仰天长啸的女人,她是女娲还是天使?她是在补天还是在铺路?那通往天堂的路为什么会断裂?她的“飞天”梦能否变为现实?一幅画作给人留下那么多的人生思考。

《冈仁布齐断裂层》是一个庞大的系列,代表作有:“雪界”、“巡礼者”、“毒日”、“老人与狗”、“扎西的女儿”、“小儿唱老歌”……

找到了创作灵感,曹勇一发而不可收,他把多年来对人生对社会对宇宙对宗教对神灵的思考和感悟全部体现在他的画作上。

读曹勇早期的画作,能感受到有一双一直漂流在雪域高原的眼睛,在俯视这里的万事万物。与西方超现实主义不同的是,曹勇的画呈现的是西藏独有的色调,记录的是自然和生命的原始状态。

“闭关”一年,曹勇以生命融入雪域高原寻求“涅槃”之道,这是生命里程和艺术生涯中不可逾越的重要阶段。

画作是灵魂的直接反映。客观地说,在曹勇早期创作的《冈仁布齐断裂层》系列作品里,那灰色的调子,阴郁的表情,怪异的人物,无不体现着曹勇内心的惶惑和不安、挣扎和失望。那时候,曹勇虽然画的是宗教题材,但是让人看不到他内心的平静。

《神灯》是曹勇一幅没有完成的作品,也成了他西藏系列作品的收山之作。

那是一盏什么样的灯啊?一只神的手抑或是佛的手托着一盏灯,昏暗的灯光,照亮了一个死神统治的世界,扭曲的身体,扭曲的灵魂,发出歇斯底里地呼唤。神灯下站着一个少女,她看到了死的恐怖,生的痛苦……

曹勇说,生命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是一个无法逃避死亡的过程。在我的画里,表现的是死亡,孕育的是新生。对于一个画家来说,他的画就是他的脑电图和行为图,因为他的思想他的行为和他的情感全部都记录在上面,真正的超越是你要进入这个死亡,在我的画里,这个死亡被记录下来了,它记录死亡的同时,演示了再生的开始。

一个画家,想画几幅画用以自娱自乐,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可曹勇不是,他有更高的追求,他有从不示人的“野心”,他要走出自我,走出西藏,走向世界,成为中国的毕加索。

孔夫子曰:天降大任与斯人,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古格废墟上的300多个日日夜夜,曹勇像个吸盘动物,紧紧地依附在洞窟的石壁上,临摹了上千幅壁画。当他带着巨大的收获走出那艺术王国时,曹勇突然发现,他有了一个意外的更大的收获。

曹勇说,我是为寻找艺术而来的。一开始,是被这里的壁画艺术所感动,最后是壁画里的故事感动了我,使我感受到了一种超越绘画之外的、一种可以敲击我灵性之门的力量,特别是在那万籁俱寂的夜晚,我置身于“佛国”,周围除了佛像就是金刚,我能真实地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仿佛是在和他们对话。于是,一颗佛性的种子播种在我心灵深处,给了我“了悟”人生的启迪。

第三章:俯仰东瀛

喀什葛尔的奇遇

背着“淘宝”得来的沉甸甸的收获,带着依依不舍的眷恋,像一个凯旋的士兵,曹勇豪情万丈地踏上了归途。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庞,浮现在我的心上……”一曲优美的歌声远远地传来,像是为他祝福,又像是为他洗尘。他陶醉在这美妙的歌声里。

整整一年了,没有剪过头,没有剃过须,没有洗过脸,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当他持镜自顾时,惊讶地发现镜中的自己变得陌生起来。这就是曹勇吗?这就是当年的那个白面书生吗?他并不关心自己外在形象的改变,让他感到庆幸的是,古格废墟像一面佛镜,使他看到了灵魂的涅槃。

如果说曹勇是一个怪人的话,这种“怪”和他的禀性有关,这种“怪”由来已久。

曹勇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又是一个个性张扬的人,在有他参加的合影里,一眼能发现他的存在,画面上的所以人都坐着,那个站着的人必定是他;画面上的人都站着,那个坐在地上的人必定是他;画面上所有的人都看着同一个方向,那个看另外一个方向的目光必定是他。这就是曹勇,一个总是与众不同的“另类”。

不走回头路,这也是由曹勇的性格决定的。离开阿里,他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取道喀什葛尔。

喀什葛尔同样是一个具有神秘色彩的沙漠王国,和古格王朝不同的是,这里不是荒无人烟的废墟,而是南疆一块极具民族特色的旅游胜地。

喀什葛尔的一天是从艾提葛尔广场开始的。

天蒙蒙亮,清真寺的阿訇已站在高高的宣礼塔上,召唤穆斯林起来做晨礼。“真主伟大”的颂扬声弥漫在城市上空,一直飘向郊外的原野。

走进这座中亚古都,如同走在《一千零一夜》的深处,这里的一切都带有神秘的宗教色彩,连流动的空气里也弥漫着真主的声音。

当地人喜欢用“一个巴扎,一个马扎”来解读它,很精炼,也很精确。“巴扎”等同于我们内地人说的集市。在喀什,有很多的“巴扎”,比如:刀子巴扎,帽子巴扎,香料巴扎,水果巴扎……这一个个别具特色的巴扎,构成了喀什经济繁荣的平台。

“马扎”等同于我们内地人所说的坟墓。当地人引以为傲的“马扎”指的是玉素甫墓和香妃墓。

这“一个巴扎,一个马扎”所承载的历史、神话和传奇,足以写一部新的“福乐智慧”。巴扎和马扎,现在和过去,生之激昂和死之静穆在喀什天然地交汇在一起。

喀什是神圣的,至美的,它的美是沙漠中的一泓清泉,是褐色面纱下女性的柔美,是老人历经沧桑后脸上的安详,是巴郎子稚气大眼睛中透出的深蓝。

尽管现代文明给喀什涂抹了一层亮丽的色彩,但它骨子里依旧珍藏着傲然的个性,它由神秘和信仰构成了一份既有来龙又有去脉的精神图谱。

从古格的洞穴走进现代文明的城市,穿越这长长的历史隧道,呈现在曹勇面前的是一个曼珠沙华般五彩缤纷的世界。漂亮的女人,漂亮的衣裙,连蓝天碧水也变得多姿多情。他太需要色彩了,那是生命的颜色,那是精神的渴求。曹勇贪婪地欣赏着这色彩斑斓的世界,渐入佳境,陶醉于这天造地设的美妙之中。

长途跋涉的劳顿和饥饿,使曹勇陷入了尴尬的境地。腹中空空,囊中空空,何以吃?何以住?万般无奈之际,曹勇从手上取出那块上海牌手表,在“巴扎”上换回50元人民币,这是他身上唯一能用来兑换“方孔兄”的器物了。那块表是曹勇来阿里之前买的,戴在手上从来没有摘下过,和他有过缜密的“肌肤之亲”。在曹勇的眼里,这岂止是一块手表,它分明是一个最亲密的朋友,是这个“最亲密的朋友”陪伴他度过那段最寂寞的时光,特别是在那些个漫长的、万籁俱寂的黑夜里,能听到它熟悉的声音,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也能感受到生命的存在。如今为了生存,不得不把它交换成赖以生存的货币。那一刻,他突然对货币产生一种憎恶感,他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货币,这只近乎魔鬼的手主宰着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人的一切社会行为,正当的非正当的,光明的阴暗的,公平的不公平的,高尚的卑微的,精神的和物质的,都可以进行交换,于是,这种交换变成了一种宇宙法则,货币也因此变成了财富的象征。

住旅馆分三六九等,有星级大酒店,有简陋的车马店。量力而行,曹勇要选择的当然是价格最便宜的车马店了,他心里有个参照系,再简陋的客店也要比古格洞穴里的条件强得多。

“同志,有客房吗?”曹勇走近服务台掏出工作证询问。

“你有几个人?从哪里来?”对方例行公事问。

“我一个人,从西藏来。”

“日本人?”

“不,中国人。”

“有护照吗?”

“没有,有工作证。”

“你别装了,我们对外国朋友是友好的,不用担心。”

曹勇暗自好笑,自己明明是中国人,说的是国语,穿的是藏袍,怎么就被判定成日本人啦?既然如此,曹勇不再分辨,将错就错地登记了一个日本旅游团下榻的房间。按照旅店当时的管理规定,国人和外国朋友分区居住,价格也不同。国人住一天房费是13元人民币,而外国人一天的房费却是7元。曹勇不明白为什么会制定出这样不平等的收费标准,又暗自庆幸自己捡了个便宜。就这样,他稀里糊涂地混进了日本人的“队伍”。

走进自己居住的房间,曹勇才发现,这里住的是一个日本旅游团,男男女女同住一个大房间。怪不得房费这么便宜,这小鬼子也真够吝啬的。让曹勇觉得可笑的是,日本人也把他当成了日本人,叽里咕噜用日本话给他打招呼。曹勇第一次直面和日本人接触,对他们始终有一种仇视心理。战争的硝烟虽然已经散去,可那场战争留在中国人心里的创伤还没有愈合。在这样一种场合和日本人不期而遇,曹勇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他听不懂日本话,无法用语言和他们交流,从背包里取出一卷画稿,告诉他们自己是一个流浪画家。曹勇的画稿引来了一束赞赏的目光,那是一个年轻姑娘的目光,她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美术系的学生,名字叫合田彩,是来中国旅游的。合田彩神情专注地欣赏着,脸上的表情渐渐地表现出一种痴迷状态,为她眼前的画而痴迷,为眼前这位画家的神来之笔而痴迷,她想认识这位画家,可由于语言障碍无法交流,无奈之际,她从身上掏出笔,写了一个字条,上面是她的名字、电话和地址。曹勇懂得她的意思,她渴望能建立一种联系。曹勇接过字条惊奇地发现,她的名字、电话和地址都是用中文书写的,不用翻译就能看懂。她不会说汉语,可她却能熟练地写汉字,这一发现让曹勇顿时开悟,既然语言不能交流,那就和她进行文字交流。于是,曹勇也拿出一支笔,一张纸,尝试着和她进行文字沟通。

“合田彩”。曹勇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对方点点头。

“日本人”?对方依然点点头。

“大学生”?“画画的喜欢”?对方以微笑作答。

他们就这样用简单的汉字、笨拙的手势和丰富的面部表情进行交流,虽然不能完全达意,本意也能猜度几分。那天他们聊得很投入,从人生到艺术,一直聊到很晚,曹勇得到的回报是姑娘的一个香吻。更为巧合的是,当他们走进自己登记住宿的房间时,才发现他们居住的是男女混居的大房间,而且两张床紧挨在一起。曹勇不知道日本人有这样的习俗,忐忑不安地钻进自己的那顶帷帐。静静地躺在床上,曹勇久久地难以入睡,男性荷尔蒙在急剧膨胀。一年多了,没有亲近过女人,如此鲜活的女人就睡在身边,而且能嗅到她的体香,能听到她呼吸的声音,怎么能不让他想入非非。曹勇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这个词,更不相信这个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那天,他不但深信了,而且冥冥中有一种预感,她和这个异国女子有一种不解之缘。

做了一夜的美梦,梦醒来依然是一个明丽的早晨。合田彩还没有梳理容姿,一脸灿烂地向他走来,询问他要去哪里,提出要和他同行。曹勇诚实地告诉那个年轻女人,他要去拉萨,那里很远,那里空气稀薄,那里不适合她去。她说,西藏很美,是她梦中的家园,她想去。曹勇告诉她,你还是学生,等你大学毕业后,我在拉萨等你。就这样,他们像恋人一样分手了,心里却在默默地期盼相聚的那一天。这段故事发生在1987年的那个秋天。

1988年的秋天,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在西藏8年,走遍了雪域高原的神山圣湖,临摹了成千上万张壁画和岩画,藏文化像一颗佛性的种子在他心中萌发,快速生长成为一棵菩提树,上面挂满了神秘的果实。仅仅用了一年的时间,曹勇创作出上百幅画作。这些作品有没有价值,需要社会认可。于是,曹勇带着他的画作、带着成功的期待来到京城。

偌大个京城,没有一条熟悉的马路,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连日来,曹勇背着自己的画稿四处奔波,踏遍了中央美院、中国美术馆、民族文化宫、军事博物馆的大门,不是遭到拒绝,就是受到冷遇。一连串的碰壁之后,他终于明白,办“个展”需要的是钱,没有哪一家场馆免费提供场地,曹勇既没有钱,又找不到赞助单位,只能悻悻而归。

正当曹勇准备打道回府之际,从一位陌生人口里得知,新街口音乐厅二楼有一个艺术家画廊,那里不收场地费,但需要排队等候,不妨前去一试。曹勇闻之欣喜,去了这家鲜为人知的画廊,画廊老板看了他的作品,喜出望外,当即拍板定案,给了他一周的展期。时间确定在1989年2月14日至20日。曹勇感谢这位画廊老板,这是他来京城遇到的第一个知音。

画展的日期确定下来了,接下来是紧锣密鼓的筹备工作,为了省钱,画作装裱、制作画框、布置场地,都要自己动手,为自己“做嫁衣”自然有一份好心情。

一切准备停当,他突然想到合田彩,一个远在扶桑一见钟情的女人,应该把这个喜讯告诉她,让她和自己共同分享这成功的快乐。一年多没联系了,她还好吗?她还记得自己的承诺吗?她会来吗?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他给合田彩发了一封邀请电。邀请电发出了,迟迟不见回音,曹勇暗暗自嘲:多情总被无情笑。

春节将至,一场倒春寒袭来,京城的节日氛围变得异常冷峻,人们三五成群地走出家门,又神秘兮兮地聚在一起。风起于萍末,一场飓风正在这里生成。

曹勇不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那天一大早,他蹬三轮车去展厅布展,车上装了满满一车的画,行至西直门桥,见对面走来一男一女,手里拉着旅行箱,看上去像是刚下火车的观光客。女青年礼貌地上前问路,说的是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这声音很熟悉,仔细一看是合田彩。这不会是在做梦吧?曹勇跳下车,呼喊了一声。

“合田彩!”

“曹勇!”

意外的惊喜带来的是久别重逢的激动,合田彩伸开双臂向曹勇扑来。

曹勇冷漠地站在那里,对合田彩的亲密表示没作出任何反应。此时此刻,他心情格外矛盾:这次街头偶遇是巧合吗?她身边的男人是谁?和她是什么关系?他们一起来中国干什么?看到眼前这不尴不尬的一幕,曹勇顿生妒意。

像当头浇了一瓢冰水,合田彩的热情从沸点一下子降到冰点,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千里迢迢从日本赶来为他助兴,却遭到如此冷遇,真是不可思议。她委屈地哭了,哭了个梨花带雨。

看合田彩哭得伤心,曹勇突然觉得自己做事太莽撞,凡事要问个明白。

“你这次来北京干什么?”

“参加你的画展。”

“我给你发的电报收到了吗?”

“收到后才来的,你不欢迎?”

“你为什么不回电报?”

“回了,你为什么不到机场接我?”

“我没有收到你的回电?”这一回说“对不起”的轮到曹勇了。

“你身边的这个男人是谁?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是在飞机上认识的,他在北京工作,帮我找你的住址,没想到在街头遇上了,应该感谢他。”

一场误会就这样解除了,真正释疑的是一个星期以后曹勇收到的那份迟来的电报。

画展悄悄地开幕了,没有布告,没有仪式,没有媒体参与,一切都在悄悄中进行。前两天平平淡淡,相安无事,第三天,画展突然火爆起来,小小的展厅人满为患,大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更加引人瞩目的是马路上停放的“使”字头的车辆,已经造成了交通堵塞。这一非正常现象引起当地公安部门的警觉,派警员进去视察,发现有裸体画,认定格调低下,伤风败俗,并作出立即停展对作者进行政治审查的决定。

曹勇深深地懂得“政治审查”意味着什么。在当今中国社会,人有两条生命,一条是自然生命,另一条是政治生命,在“政治高于一切”的年代,人的政治生命比自然生命更为重要。

三十六计走为上。曹勇见势不妙,草草收场,携合田彩消失在京城的夜幕里。

合田彩正和曹勇一起分享这成功的喜悦,突然被曹勇拉着仓皇出逃,画廊被关闭了,画作被没收了,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曹勇也无法给她说明白这一切,这是中国特色。

京城不能容身,曹勇只有一条路可走——回西藏,鉴于当前的处境,一天也不能耽误。他征求合田彩的意见,是跟他一起去西藏,还是就此打道回府。合田彩态度坚决,和他一起去西藏。见合田彩态度坚决,曹勇为之感动,反倒犹豫不决起来,自己像一只被追打的耗子,正无处藏身,身边还带一个外国女人出行,万一遇上不测,自己倒霉不说,肯定累及于她。思来虑去,不能感情用事,最稳妥的办法是忍痛割爱,就此分手。可转念一想,还是不妥,他已经感受到那爱情之火燃烧的温度,岂能丢下自己心爱的人于不顾,明哲保身,这还能称其为男人吗?

“同生死,共患难”,曹勇只能做出这种选择。

那是一个飘雪的寒冷的夜晚,为了躲避追踪,曹勇带着合田彩悄悄地离开北京,爬上一列开往西部的火车。时值春节前夕,车上乘客爆满,火车上没有吃,没有喝,连睡觉也只能是站着打个盹。污浊的空气,拥挤的乘客,长久的站立,实在让人无法忍受。曹勇和合田彩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挤了一块容身之地,寒风呼啸着从缝隙里挤进来,担心合田彩受凉感冒,曹勇脱下自己棉衣,披在她身上,和她相拥在一起。

空气越来越少,温度越来越低,窗外的风景变成了一个银色的冰雪世界。曹勇已经感觉到了合田彩呼吸在加快,他知道那是高原反应,真担心她出问题,鼓励她说:这里已经是祁连山了,翻过这座大山就到格尔木了,你很勇敢,成功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三天三夜的长途跋涉,格尔木到了。走下火车,曹勇突然觉得双腿无力,脚下无根,就像在太空中行走。无独有偶,走在自己身边的合田彩,走路的姿势既滑稽又可爱,活脱脱一只北冰洋的小企鹅,摇摇摆摆,憨态可掬。在火车上站了三天三夜,腿脚全都浮肿了,加之缺乏营养,体力不支了。

又渴又饿又疲惫,实在走不动了,曹勇领合田彩走进站前一家小吃店,一来可以避避风寒,二来解决肚子的饥荒。真的是饿透了,看合田彩那狼吞虎咽的样子,曹勇心里涌起几分歉疚和怜爱。肚子填饱了,冻僵的肢体渐渐地恢复知觉,合田彩那张煞白的脸上浮现出红润。曹勇抬头看了看那张漂亮的脸,眼神里分明透着幸福和坚毅的目光。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通过那扇窗户,他看到一个女人那纯美的心里世界。

格尔木这个具有光荣传统的城市,是中国西部铁路的终点站。那时还没有青藏铁路,进藏的交通工具也只有汽车和牦牛背了。曹勇当年走过这条“天路”,知道行程的艰难,一千多公里的行程,雪山连绵,沟壑纵横,空气稀薄,更为可怖的是,泥石流、雪崩、滑坡随时可能发生,车毁人亡的事屡见不鲜,有人说这条路是西藏通往内地的“生命线”,可真正走过这条路的人才知道,这条“生命线”要从地狱之门的那条“死亡线”上通过。进藏的路仅此一条,别无选择。

曹勇携合田彩一起来到汽车站,小小的汽车站人满为患,大量乘客在这里滞留,但见检票口站满了穿制服的警察,所有的乘客都要进行审查。他们在审查什么?干吗搞得这么紧张?私下一打听,得知是拉萨发生了动乱,外地人不允许进入。曹勇有西藏大学的工作证,当然不在限行之列,可合田彩这个外国人怎么办?她既不会说中国话,又没有可以进藏的身份证明。麻烦真的来了,眼下似乎无路可走,就此分手,顾自逃命,显然是无情无义;将其送回北京,又担心自投罗网。何去何从,曹勇无计可施。

困难总是没有办法多。为难之际,曹勇眼前突然一亮,他想出了一条锦囊妙计。如果能有一张夫妻关系的证明信,便可以顺理成章地通过审查了。到哪里能开这样的证明呢?合田彩能接受这种儿戏般的鸳鸯配吗?当曹勇将目前的处境和他的想法告诉合田彩并征求她的意见时,她不但没有反对,而且欣然接受了。接下来的难题要曹勇自己解决了。他学的美术专业,习练过金石篆刻,他找来一根红萝卜,买来一盒印油,刻了一方萝卜章,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份介绍信:兹有我校老师曹勇和他妻子合田彩一起回藏,请沿途给予住宿和通行之便。落款是西藏大学保卫处,上面盖了枚他私刻的公章。大功告成,左看右看,足可以以假乱真。曹勇得意于自己的瞒天过海之计,得意之余,又生出几多惶恐和不安。私刻公章,这是违法行为,一旦暴露,轻则受行政处罚,重则会惹上官司。已经是无路可走了,这是下策中的上策。

一切出奇地顺利,曹勇的“障眼法”居然没露出破绽,他们居然登上了进藏的汽车。

曹勇悬着的心刚刚放下来,麻烦接着又来了。曹勇不知道拉萨究竟发生了什么,沿途所有的车站都要接受检查。每一次检查,他都暗自捏一把冷汗。

车到德隆,登车检查的是两位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很是威风,他们在查什么,是查在逃的通缉犯,还是查枪支和违禁品?那阵势有点吓人。一位武警战士来到曹勇面前,看了他出示的身份证,示意他身边的合田彩出示证件,曹勇急中生智,满脸堆笑着说,这是我的妻子,高原反应,身体不舒服。武警战士没有继续追问,曹勇又一次侥幸过关。

前方还有多少关卡,曹勇也说不清,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拿出勇气面对。

为了应对没完没了的检查,曹勇临时教合田彩一句中国话,告诉她说,如果有人问到你,你就说,我头疼,不能说话,一定要记住。

“我头疼,不能说话;我头疼,不能说话;我头疼……”合田彩像一个虔诚的小学生,一路走一路背诵,她不知道这句话能起到什么作用,可他相信曹勇的话没有错。

前方车站是德庆,上来查车的是一位老公安。又是一个人人过关。来到合田彩面前了,曹勇早早地把介绍信呈上,说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本以为能像上一次那样侥幸过关,意想不到的是,那位老警将目光投向合田彩,向她发出一连串咄咄逼人地盘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同行的是什么人?拿出你的身份证。”合田彩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话,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总是被人跟踪,受人监视,在日本国,这是对人权的侵犯。面对那双冷峻的目光,合田彩想起了她背了一路的“护身符”:我头疼,不能说话。由于过度紧张,说出来只有三个字:“不能说”。这下糟了,好好的一句话,让她掐头去尾说出来,意思全拧了。曹勇正不知如何是好,前面的车上发生斗殴事件,一声呼喊传来,老警应声而去。曹勇暗自庆幸,真是天助我也,又逃过一关。

一路“过关斩将”到了拉萨,当看到布达拉宫的经幡在眼前飘荡时,曹勇喜极而泣。这是多么不同寻常的一次人生经历。合田彩不知道曹勇为什么要哭,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安抚。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看到布达拉宫了,当合田彩踏进这佛国大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心情就格外地激动,这是她心中的一个梦,现在终于梦想成真了。

曹勇回来了,带着一个神秘的女人回来了。等待他的不是庆功会,不是接风宴,而是又一个他意想不到的打击。

北京的“通缉令”已经贴在了校园的阅读栏上,他前脚走进宿舍,校保卫处的人后脚跟了进来。曹勇的问题还没有处理,又冒出了一个“海外关系”,校保卫处做出决定,对曹勇采取软禁措施,将合田彩驱除出境。

软禁,说起来是行政看管,负责看管他的恰巧是一位河南老乡,看在乡情的份上,给了他一条生路。

拉萨不能容身,无奈之下,累累如丧家之犬的曹勇带着合田彩又一次踏上了逃亡之旅。

有了前一次出逃的经历,此次出逃,为了躲避审查,曹勇不再选择公共交通,决定搭便车出藏。这注定是一次更加艰难的旅程。

凡是有过西藏生活经历的人都知道,在西藏境内搭车出行,既是挑战生命的极限,又是生命的冒险。路上跑的车形形色色,有小汽车,有大货车,有军用车,可真正能搭乘的只有跑长途的大货车。藏区气候恶劣,赶上暴风雪天气,几天也等不来出行的车辆,好不容易等来一辆,司机十有八九不停车,偶尔也能遇上招手即停的司机,停车后便是讨价还价的交易,坐驾驶舱是一个价位,坐大厢板里是另一个价位。零下几十度的严寒,谁敢去坐大厢板?

天不灭曹。曹勇顺利地搭上了一辆拉木头的大货车,而且他和合田彩都坐进了驾驶舱,他给司机的报酬是两条“红塔山”。

司机姓李,聊天中得知他是四川人,在西藏当过汽车兵,退伍后留在西藏工作,此行从林芝来拉萨送货,本该放空车回去,赶巧有位朋友找上门来,捎带一车圆木,他满口答应下来,因为他的那位朋友给了他不菲的报酬。没曾想,因车辆超载,一路上连连受罚。更为没想到的是,车在途中抛锚了。对于跑长途的司机来说,车辆中途抛锚是大忌,在这荒山野外,过路车辆稀少,又缺少通信设备,要么弃车而逃命,除此之外,只有死等过路车辆来救援。面对这突然出现的困境,3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命不能丢,车也不能丢,思来想去,李师傅对曹勇说,车是修不好了,是发动机出了问题,前方50公里是昌都,那里有修车铺,我前去请修车师傅,你们在这里看车,等我回来。李师傅的态度是积极的,既然大家走到了一起,就应该同生死共患难,共度难关。曹勇答应了李师傅的请求。

度过了一个饥寒交迫的冬夜,不见李师傅回来。天苍苍,雪茫茫,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冰雪世界里,曹勇不知如何是好。身上带的食品没有了,眼下最急需的是解决“温饱问题”。

天无绝人之路,猛抬头,曹勇看到山那边升起一缕炊烟。他像一头猎犬发现猎物,连滚带爬向那个带有极大诱惑的海市蜃楼般的希望之所奔去。的确没有虚此一行,有了8年西藏生活的经历,曹勇已经具备了和藏胞进行语言交流的能力,他对藏胞讲述了自己遇到的困境,提出拿钱买些吃的东西解燃眉之急。那个藏胞很慷慨,当即给他拿出吃的喝的,有了吃的,解了饥荒,接下来又是不舍的厮守和遥遥无期的等待。

雪山上的太阳变得像月亮一样,有光无热,感觉不到温暖的存在。它虽然不能驱走严寒,可它依然能给人以光和热的期待。

太阳走了,月亮来了,又是一个寒冷的高原之夜。曹勇和合田彩相拥在一起,靠着对方的身体取暖。人的确是一种了不起的动物,外面是零下30多度的严寒,可人体任何时候都能保持着36度的恒温。这种温度是与生俱来的,能融化冰雪,能抵御风寒,还能温暖心灵。大自然真的是太刻薄,常常置人与绝路逢生之地,甭说人体只有30多度的热能,就算是一座喷涌烈焰的火山,能量也会消耗殆尽,最终和冰山融为一体。曹勇不敢想像,如果一场暴风雪袭来,他和合田彩真的会变成一组冰雕,成为异域他乡之鬼。

如果身边有一盆火该有多好。人在绝望的时候常常会生出奢望。太阳能给人温暖,爱情能给人温暖,体温能给人温暖,火也能给人温暖。古人是钻木取火,那是一个伟大的发明,时至今日,取火的过程简单多了,划一根火柴就能解决问题,难的是这冰天雪地到哪里去捡柴禾,没有柴禾,等于是无米之炊。曹勇从身上掏出打火机,咔嚓,打火机里冒出一束淡蓝色的火苗,如果冰雪也能燃烧的话,他真的想把这雪山点着,让这里春天永驻,成为世界上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家园。

就在曹勇打着打火机的那个瞬间,他脑子里一个灵性的种子突然生发出来。汽油不是可以燃烧吗?于是,他从车上找来一团擦车用的棉纱,在上面浇上汽油,接下来尽情地享受了一把雪域篝火的浪漫情怀。

李师傅出去4天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换来的食物眼看就要吃光了,油箱里的汽油也剩下不多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打发?在这弹尽粮绝的关口,为了生存,也只能低下你那高贵的头颅,放下你的尊严了。

曹勇平生第一次当乞丐,每遇到过往车辆,他总是站在路中央,摆出一副“路霸”和“诬赖”的样子,首先强行拦截车辆,然后表现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向人行乞。他无数次看到过那怒视的目光,他无数次地听到过谩骂和诅咒,这一切他都忍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只有能给口吃的,就是在地上滚上三滚,学三声狗叫,他肯定不会拒绝。当年韩信受胯下之辱,为了东山再起,他不是容忍了吗?当年司马迁受过宫刑,为了《史记》,他不是也忍了吗?男子汉大丈夫当能屈能伸。夫子说:饥不食嗟来之食,渴不饮盗泉之水。在这严酷的生存环境下,所有的传统礼教都被击得粉碎,只有识时务者为俊杰。

李师傅是第五天回来的,他们相见的那一刻,互为感动,情不自禁相拥而泣。车终于修好了,可大家的心情并不轻松,前面的路还很漫长,吉凶未卜。

西藏的山同一个禀性,海拔高,缺氧,冷寂,所有的山暗暗串通在一起,形成了雪域高原的天然屏障。西藏的路几乎全在山上,冰雪覆盖,灾害频发,险象环生,说不清吞噬了多少车辆、马队和生灵。

车过昌都,翻越了一座大山,汽车开始下坡。对于有经验的老司机来说这“下坡路”是最难走的,路滑车重,不能熄火,不能溜车,不能急刹车,稍有不慎,就是车翻人亡。车里的空气紧张得让人窒息,大家谁也不说一句话,生怕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汽车正平稳地下山,突然间失去控制,冲向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不好!曹勇话音未落,汽车的前大杠已被石头紧紧卡住。好玄!汽车的右前轮已经悬空,下面却是万丈深渊。

“李师傅,你怎么了?”曹勇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了,但见李师傅倚靠在座椅上,歪着头,张着嘴,嘴里流着口水,不省人事。

李师傅你怎么了?曹勇一遍遍地呼唤,没有将他唤醒,原以为他是过度疲劳所致,从外表症状看又不像,更像是中风,曹勇有过一次中风的经历,人会突然间失去自控力。在这荒郊野外,到哪里去找医院、找医生?曹勇一时手足无措。把李师傅丢在这里不管,自己带合田彩逃出这死亡之谷,这样做太缺乏人道,可如果在这里死守,结果也许是同归于尽。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天快亮的时候,后面开来了一辆军车,无须拦车,军车司机从车上跳下来,问明情况,察看了地形,眼下唯一的办法是用钢丝绳把摇摇欲坠的大货车拖出来,路障不排除,谁也无法通行。军车是解放牌,又是空车,要拖动满负荷的“大黄河”显然是力不从心。

“把你们车上的木头卸下来!”军人司机用了命令的口气。

这满满的一车圆木,重达十多吨,卸下来易,再装上去却难了。李师傅为了帮人拉这一车木头,也为了想借公家的车公家的油挣点便宜钱,没曾想,一路上屡屡被罚款,中途车抛锚又花了800多块修车费,越想越不划算,怨气积郁在胸,得了这场大病。如果把他车上的木头全部卸下来,无疑会给他造成更大的经济损失,这该如何是好?

“还愣着干什么?快动手啊!”军人司机在催促,那话语像冰雪一样冰冷而坚硬。

李师傅仍在昏迷中,合田彩手无束鸡之力,能用得上的全劳动力也只有曹勇本人了。曹勇也觉得委屈,一路上跟着这辆破车受了那么多的磨难,还要跟着承担风险,现在擅自作主卸下这车木头,就等于扔掉这车木头,物主肯定是要索赔的,这李师傅赔得起吗?自己也赔不起啊!

别无选择,只有卸车了。感谢那位军人司机,他手脚麻利地爬上车,和曹勇一头一尾,喊着号子,把满满一车木头卸下来。

一切如愿以偿,大货车被拖到安全地带,军车冒着一股青烟扬长而去,眼前一片狼藉:大圆木横七竖八地堆放在路边,曹勇再也没有能力将它们装上车了。

眼看又是一个黄昏而至,李师傅的病情不见好转,怎么办?西藏的路晚上很少有车辆通行,救世主什么时候才能出现?饥饿、寒冷、心悸,合田彩脸上的幸福之光不见了,挂着厚厚的一层冷霜。也够难为她了,一路上吃了这么多的苦居然没有一句怨言。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绝路逢生。曹勇决定自行驾车下山。对于男人来说,汽车就是他们的宠物,可在西藏,这宠物是不好养的。一是买不起,二是路难行。每次出行,都要路过鬼门关。曹勇没开过汽车,可有过开摩托车的经历,多少懂一点机械原理。汽车和摩托车完全是两回事,摩托车手开汽车的确的荒唐之举。可曹勇还是决定要试试,他缺的是驾驶技术,可他从来不缺胆量。

“田彩,我把车开下山去,你敢坐吗?”曹勇试探性地问。

“敢坐。”合田彩肯定地回答。

“我从来没开过汽车,你怕不怕?”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

“谢谢你给我的信任和鼓励,我们就生死与共吧!”

“什么叫生死与共?”

“这是中国人常说的一句誓言,意思是,生也一起生,死也一起死。”

“你和我?”

“是,我和你,一起生,一起死。”

合田彩明白了什么叫“生死与共”,点头允诺。看着身边这位可爱的女人,曹勇心里反倒不安起来,绝对不能让她和自己一起冒险,她还是一支含苞未放的花蕾,不能和她签订生死之约。他又突然改变主意。

“田彩,我们今晚必须离开这里,因为车上有病人,需要找医院抢救,你必须下车跟我走,坐在车上有危险。”

“你刚才不是说生死与共吗?”合田彩不肯下车,诘问。此时此刻,曹勇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感动。

一切比预想得要好,大卡车像个调皮的孩子,摇摇摆摆地上路了。一阵手忙脚乱后,曹勇渐渐地摸清了它的牛脾气,可他一点儿也不敢懈怠,任何一个操作动作失误都会导致可怕的后果。

天渐渐地黑了,世界慢慢地小了。高山不见了,峡谷不见了,目所能及的是汽车灯照亮的那巴掌大的世界。夜幕遮住了人的视线,也遮住了高山峡谷的狰狞。

对于在黑暗中行走的人来说,灯光是他们心中最美好的期待。

灯光!灯光!合田彩突然惊叫起来。曹勇停下车,关闭车灯,定睛向山下望去,他的确看到了一束光,那光像冬天里的一把火,顿时在心里燃烧起来。

那灯光就在眼前了,一位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跑上前来,示意他停车。曹勇本以为自己误闯了军事禁地,仔细一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里哪是军营,分明是一座监狱,那光便是监墙上的探照灯。

命运简直是在和人开玩笑,曹勇脸上掠过一丝没有被人察觉的苦笑,心里暗暗在想:这不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吗?已经无法回避了,只有硬着头皮去闯这监狱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对于他们的到来,狱方丝毫没有引起警觉,也没有前来盘问审查,而是表现出少有的热情,首先把他们安顿下来,稍后,一位穿白大褂的狱医前来给李师傅诊疗,接下来,食堂里又送来一盆热腾腾的鸡蛋面。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曹勇觉得像做梦一样,一点也找不到真实的感觉。

监狱、囹圄、大牢,在常人眼里,是牛鬼蛇神集聚的地方,是让人闻而生畏的地方,是没有自由、没有阳光的地方,可曹勇走近它,才发现是认知的偏见,这里并不是魔窟,这里有理性,有人性,也有温暖。

既不是犯人,又不是狱警,却在监狱里待了3天,这是终身难忘的3天。每天能按时吃上3顿饭,每天能睡上一个安稳觉,对于一路奔逃疲惫不堪的曹勇来说,这里已经是人间天堂了。

3天的精心诊疗,李师傅恢复了健康;3天的休养生息,曹勇恢复了精力和体力。这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告别之际,心里还是有点依依不舍。

患难见真情。和李师傅一路走来,经历了无数的磨难,车坏在了路上,人病在了路上,货物丢在了路上,忍饥受冻在路上,冒死开车在路上,一路上灾难重重,险象环生。让人欣慰的是,最大的本钱没有丢,人还健康地活着。和李师傅是在林芝分手的,分手的那一刻,大家心里都有点不好受。

回首望,一路的心酸,向前看,路遥而茫然。偌大个中国,哪里是自己的栖身之地?曹勇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可怜得像大海了漂泊的一叶扁舟,随时有可能被大海吞没。人在无助的时候,常常会产生可怕的联想,他联想到的是列维坦的那幅名作《九级浪》:大海上狂风大作,一艘打渔船即将沉没,艄公们爬上桅杆,叠起罗汉,和死神作最后的抗争……人的命运是何等地相似啊,自己抓住那根桅杆了吗?自己能逃脱那人生的厄运吗?性格坚强的他坚信一点:不放弃就是希望。

曹勇没有放弃,合田彩也没有放弃。

逃出西藏后,他们一路南下,成都——重庆——昆明——广州——海口——三亚。像两个游侠,他们不知疲倦地奔走,不到半年,游历了大半个中国。

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就是曹勇的性格。每到一地,曹勇总是拼命地画画,然后卖给画商,赚了钱再去享受。没有钱的时候,他能将就着住路边店,有钱的时候,他会一掷千金地下榻五星级大酒店。在广州,他住过白天鹅宾馆,在海口,他住过新东方大酒店。

到海口那天,是6月4日,那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那个不亚于8级地震的强震撼让整个世界都在颤栗。人们惶惶不可终日,政治形势一天天紧张起来。海口是省府所在地,政治神经敏感,不可久留,为了躲避政治风浪,曹勇决定离开海口奔三亚。三亚是中国大陆的最南端,人称“天涯海角”,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也许是最好的“避风港”。果然不出所料,在这个备受推崇的旅游城市里,人们依然过着闲适的日子,大东海沙滩上人满为患,鹿回头公园笑语喧哗。

大东海宾馆宾客爆满,前来居住的大多是外国人。外国人怎么了,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这里是中国,为什么中国人就不能享受优惠待遇。曹勇只是在心里发牢骚。

和大东海宾馆相邻的是“傣族人家”,曹勇在这里找到了栖身之处。这里的居住条件虽然不能和星级宾馆相比,可也有它的奇妙之处:竹椅、竹凳、竹床、竹楼,这里所有的生活用品几乎都是竹制品。除此之外,这里的食品也别有特色:竹筒饭、竹筒酒、竹筒炖排骨等,最养眼的还是这里的傣家姑娘,身着白色筒裙,走起路来婀娜多姿,像一朵朵云从眼前飘过。这里的确是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有美味,有美景,有美女,白天,跳进大海里尽情地逐浪,晚上坐在门前的凤尾竹下品茗,真是神仙一般的享受,无与伦比的快乐。

在三亚过了两天逍遥的日子,一场台风悄然登陆。台风的到来裹挟着雷电暴雨,它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共同制造一场恐怖。闪电像一条火龙在天空中游走,时隐时现,不停地撕破天幕;炸雷一个接一个地袭来,隆隆滚过大地,大有炸平五岳之势。

台风毫不留情地将屋顶放了“风筝”,睡梦中的人们被惊醒,呼喊着,奔跑着……

曹勇听到一声歇斯底里地尖叫,是合田彩的叫声。

“合田彩,你在哪里?”曹勇拼命地呼唤,暴风雨淹没了他的声音。曹勇最担心的是合田彩被大海吞没。

没有电,没有光,夜,漆黑一团。

借着雷电那道霹雳之光,曹勇看到一个白色的物体在地上滚动。真的是见鬼了!这不明物究竟是什么?曹勇一时无法作出准确地判断,也不敢直接靠近。

又一道闪电划破夜幕,曹勇发现那个白色的不明物在急剧变化,越变越小,越滚越快,直奔大海。

曹勇对这个不明物突然产生兴趣,紧紧追了过去,无论是人是鬼,他想看个究竟。

当曹勇走近那个不明物,惊喜地发现竟然是合田彩。

在那个灾难突然到来之际,合田彩毫无思想准备,她极力想冲出去,找个安全的地方避难,没曾想情急之下被蚊帐缠住手脚,而且是越缠越紧,几近窒息。眼看就要葬身鱼腹,曹勇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将她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合田彩惊魂未定,她紧紧抱住曹勇,一同度过这个生死相依的夜晚。

刚刚经历了台风的袭扰,惊魂未定,天安门“

”风浪迅速蔓延到共和国最边缘的末梢神经,三亚的大街小巷,警察林立,所有的宾馆旅店,彻底清查。面对这突然发生的一切,曹勇又一次陷入无奈和尴尬的境地。

跨国婚姻

累累如丧家之犬,穷途末路之际,曹勇随合田彩去了日本领事馆,以夫妻的名义给曹勇办了出国护照,取道香港,顺利去了日本。

婚姻绝非儿戏,特别是像他们这样的跨国婚姻。合田彩来北京时,大学还没有毕业,她是曹勇的“粉丝”,是专程来为曹勇举办的“个展”助兴的,原打算在北京逗留一周,然后回国完成学业,丝毫没有结婚的心理准备。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件让合田彩困惑、不解,自己身不由己地陷入到一场不能自拔的政治漩涡中,身上的钱花光了,回国无望了,学业耽误了,和家人失去联系了,像一条丧家之犬,四处流浪,惶惶不可终日。一连串的生活磨难和人生打击,并没有改变合田彩为艺术而献身的初衷,在那些风雨如磐的日子里,她始终没有离开过曹勇,和他共度难关。准确地说,他们是“患难夫妻”。

曹勇是个有血性的男人,在他刚烈的内心深处,也有怜香惜玉的柔情。从认识合田彩那天起,他就喜欢上了这个青春美少女,她是那么的单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执著,那么的好学上进,那么的善解人意,最让曹勇感动的是她的牺牲精神。

从“一见钟情”到“生死与共”,从“患难之交”到“患难夫妻”,他们的爱情浪漫而又坚贞。

年流浪雪域、居无定所的日子,使曹勇尝尽了生活之苦,身边突然有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太太和如此一个温馨的家园,曹勇觉得像梦境一般。他暗暗告诫自己,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一切,成就自己的梦想,报答妻子。

初到日本时,合田彩大学尚没毕业,自己还没有挣钱,等同于中国的“啃老族”,虽然每天过着衣食无忧、幸福甜美的日子,可曹勇不甘于这寄生虫般的日子,他决意外出挣钱,减轻太太生活的压力。

“炸面包片有吗?”这是曹勇去日本后学会的第一句日语。那时生活窘迫,每天只能吃廉价的烤面包。对吃过大苦,度过大难的曹勇来说,吃这点苦算不了什么,让他焦虑的是一个堂堂男子汉,居然无法养活自己。

曹勇拼命地找工作,去印刷厂当搬运工,因他不会日语被拒绝;去餐馆洗碗,因他头发长不符合卫生标准被拒之门外……

“伺候不了活人,那就伺候死人吧。”四处碰壁后,他总算在一家陵园找到一份工作,替死人挖墓穴,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回到家已是精疲力竭。

带这一颗美好的愿望来日本,来这里竟然成了一名出卖劳动力的民工,他心有不甘,又不得不面对无奈的现实。

为了减轻生活的压力,每逢星期天,曹勇便带上太太去郊外写生。

一天,曹勇和太太一起远足到北海道写生,无意中发现两个猎人满载猎物而归,嘴里哼着小调,脸上写着胜利者的得意。从太太口中得知,北海道有个狩猎场,山上有野鸡、野兔和狐狸,是猎人们一试身手的好去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曹勇太需要一支猎枪了,他并不是要和动物们过不去,是他生活得太压抑,需要宣泄一下积郁在心中的不良情绪。他想起在西藏的岁月,想起那驰骋高原打猎的往事,心中又升腾起征服的欲望。

曹勇经不起诱惑,决定重操旧业,未经太太同意,他偷偷买来一支猎枪,以写生的名义又一次去了北海道。

任何貌似凶猛的动物,在灵长类动物人的面前就变得不堪一击了。猎枪是兽类们的天敌,只要猎人们轻轻地扣动扳机,立刻将它们置于死地。于是,猎人们以胜利者的姿态,取下它们的毛皮,吞噬它们的肉体……正是由于人类贪婪的本性,动物王国的臣民和它们的家园遭受了灭顶之灾,有的濒临绝灭,有的集体迁徙。可是,猎人们并没有放下他们手中的武器,猎杀行为越演越烈。

自从那次猎杀有了身孕的大白兔之后,曹勇曾发誓不再打猎,并砸毁了自己的猎枪。过去打猎是为了生存的需要,现在衣食不愁,为什么还要去滥杀无辜?

曹勇在自问:你忘记自己的诺言了吗?你真的要重操旧业吗?你心里那颗佛性的种子真的不存在了吗?

曹勇突然觉得背在身上的猎枪格外沉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只小狐狸欢蹦乱跳地向他跑来,好生可爱。曹勇举起枪,没有瞄准,只是想吓唬吓唬

个“小朋友”。小狐狸们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又跑了一阵,在他身边不远处站定,用目光和曹勇对视着。此时此刻,只要曹勇轻轻扣动扳机,

只小狐狸将会无一漏网地成为他的猎物,可他还是放下了猎枪。见他放下武器,一只胆大的小狐狸肆无忌惮地跑上前来,吻了吻他的枪口,这个意想不到的举动让曹勇为之震撼,小狐狸显然是把他当作可以信赖的朋友。曹勇从背囊里取出火腿肠,分发给它们,看着它们满意地离去。

嗵!嗵!嗵!曹勇手中的猎枪响了,他射击的目标不再是小狐狸,而是他喝空了的易拉罐啤酒瓶。

一个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打猎回来,虽是两手空空,可曹勇还是觉得有了空前的收获,因为他又一次战胜了自我。

合田彩大学毕业后,如愿以偿地找了一份教师的工作,有了工作和固定收入,生活条件有了明显的改善,他们在北海道租了一个小小的蜗居,从此有了一个稳定的家。

日本是一个地震多发国,大地震所造成的毁灭性的灾难人们历历在目,心有余悸。为了预防自然灾害,人们纷纷走出拥挤不堪的城市,走出钢筋水泥铸造的城堡,到远离都市的山林里寻找栖身之所。

曹勇夫妇租住的是一间压缩版的小木屋。小木屋虽小,可是很温馨很浪漫很幸福也很安全,曹勇给他们的“家”取了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同心居,墙上挂满了他的画作,每一幅画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作为流浪艺人的曹勇,在异国他乡,有了这样的居所,有了这样的归宿,他很满足,打心眼里感激妻子合田彩。曹勇也有不满足的地方,他认为,艺术不属于画家本人,而是属于全人类,当年在北京举办了一个“流产”的画展,是被强权政治封杀的,如今这里有了自由宽松的创作环境,可惜的是只有合田彩一个忠实的观众。

小小的蜗居,小小的画廊,曹勇并没有陶醉其中,他每天面壁而思,希望有一天“破壁”而出,让他的画走出小木屋,走向全世界。

小木屋依山傍海,绿树掩映,空气清新,冬暖夏凉,这里是动物的乐园,小松鼠、小刺猬、小狐狸会经常前来造访,给人带来一个意外的惊喜。在这里居住的人们,和小动物们相处得很好,大家相互有个默契:井水不犯河水。

合田彩是小动物保护协会的会员,她信佛,有一颗慈爱之心,她关爱所有的生命包括有生命特征的花草。

合田彩养了一只八哥,是一只绝顶聪明的小鸟,它虽然才有

岁多,却能说两国语言,既能说日本话,又能说中国话,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它学说的中国话,居然还带着河南腔。

小八哥是曹勇和合田彩共同的朋友,闲暇时,给他们带来无穷的快乐。

那天曹勇回到家,发现八哥不见了,定睛一看,鸟笼子的门被打开,里面只剩下两根白色的羽毛。看到眼前的一切,曹勇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小八哥凶多吉少。

果不其然,曹勇很快发现始作俑者竟然是一只小棕熊。小棕熊正躲在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享受着美味,它完全没有顾及养鸟人的心理感受,更没有发现养鸟人那燃烧的目光。

曹勇悄悄地溜出家门,很快买回一把军刀,一根绳子和一串鸡心,在鸡心里注入麻醉药,十分得意地布设了一个诱捕小棕熊的陷阱,心中暗暗诅咒:小棕熊,不是我不仁,而是你不义,今天你吃了我的鸟,我就要宰了你!

一切布置停当,曹勇躲在暗处,他要亲眼看看这个贪婪者可悲的下场。

贪婪的小棕熊独自吞噬了八哥,似乎没有解馋,又摇晃着肥硕的身躯向曹勇布设的陷阱走来。机不可失,完全可以下手了,曹勇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软了下来,他耳边传来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住手!放下你的屠刀!动物是人类的朋友!

一场精心设计的诱捕计划破灭了,曹勇又一次战胜了自我。弱肉强食是动物王国的生存法则,小棕熊没有错。动物世界如此,人类的世界同样如此,物竞天择,劣汰优胜,这就是公理。

曹勇真正下手的那一次,是和大鲤鱼的生死较量。事后想想很恐怖,差一点儿葬身鱼腹。

一天外出打工回来,路过一条小河。小河清澈见底,哗啦啦地唱着一支欢快的歌。曹勇想起家乡的那条小河,想起那条小河里流淌的往事,仿佛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从前。家乡的河是一条放荡不羁的河,淹没过村庄,吞噬过生命,可在曹勇儿时的记忆里,那是一条欢乐的河,一条富有的河,那河里有鱼有虾有蟹,在那生活极度贫困的年代,偶尔能到小河里摸几条鱼上来解解馋,那真的是一件美事了。

曹勇若有所思地站在小河边,觉得眼前的这条小河和家乡的河是相通的,里面有鱼也有虾,有所不同的是,这里的鱼虾格外多,多得直碰人的眼珠子,好像是从来没有人捕捞过。这日本人真傻,是他们不会吃鱼,还是他们不会捕鱼?曹勇真想一个猛子扎下去,捉两条活鱼上来,回去让太太做一道美味,岂不快哉!

曹勇没有直接跳水,而是走进一家渔具店,他想买上一根鱼竿,美美地过一把钓鱼瘾。一根普通的鱼竿标价

3000

日元,曹勇拿起来有放下,他囊中羞涩,买不起,只花了

200

日元买回来一根钓鱼线。鱼线有了,鱼饵呢?曹勇从背囊里取出一块面包,面包极易融水,试了几次不成功。曹勇急中生智,把香烟的过滤嘴挂在鱼钩上,这一招灵验,鱼钩刚刚入水,一条大鱼上钩。起初,鱼跟着他跑,后来,他跟着鱼跑,那鱼越跑越快,跑了一程,他有些体力不支了,可他无法停下来,那根钓鱼的尼龙线是紧紧地缠在他手腕上的,他已经真切地感觉到那根尼龙线已经勒破了手腕,鲜红的血流了出来。放弃不可能了,剪断也不可能,就这样下河去喂鱼了?这是多么荒唐的人生经历啊!人吃鱼不足为奇,可鱼吃人却鲜为人知。这究竟是一条什么食人鱼啊?真的就这样葬身鱼腹了?曹勇急中生智,见河边有一棵老树,快速地围着老树绕了

圈……危机被转嫁了,他暗暗庆幸自己大难不死。那条大鱼被他拖上岸来,的确是一条大鱼,当他以胜利者的姿态背着那条大鱼回家时,他身边投来无数双惊异的目光。

尽管生活艰苦,曹勇始终没有放下他手中的画笔,他在寻找时机,出人头地。

机会来了,不知不觉地来了。一天傍晚,他刚为一座刚开业的商业大楼做完门脸装饰,被一位陌生人叫住,并拉他去了一家更加高档豪华的正准备开业的酒店,告诉他说,很喜欢他的画,并请他修改刚刚完成的挂在中央大厅的一幅大型油画。还对他说,这幅油画是日本一所大学艺术系的教授带领他的学生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耗资上千万日元完成的。曹勇看了这幅画作,摇摇头说:“修改我没有办法,只有推倒重来。”老板愣住了,说:“酒店还有

天将开业,推倒重来你有把握?”曹勇说:“只要我不死,一定如期完成。如果误期或达不到你满意,我从这座大楼的最高层跳下去!”酒店老板佩服这个有胆有识的中国人,给了他这份信任。

天内要完成

米高的巨幅油画,谈何容易?曹勇知道这是一次挑战人生的机遇,他没有放弃,作出庄严承诺。在既无蓝本又无草稿的情况下,曹勇凭借扎实的艺术功力和极高的悟性,爬上了高高的脚手架,在无数双审视的目光中进入了创作状态。

夜,他居然没有合眼,为了节约时间,不去厕所,他坚持不吃不喝。奇迹出现了,

天后,这幅有

个栩栩如生古典人物的大型壁画《国王的晚餐》呈现在人们面前时,人们惊呆了。曹勇赢得了超人的称号,也赢得了他在日本的第一桶金。完成这幅画作后,曹勇酣然大睡,这是他人生中睡得最长的一次。

就是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曹勇的人生出现拐点,从此在日本名声大震,他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以后的几年里,曹勇的壁画装饰公司装饰了日本众多城市的时髦建筑、高档商厦、和重要祭祀场所,成为日本都市一道亮丽的风景,曹勇被公认为全日本最负盛名的壁画大师,与此同时,曹勇从没有放弃过自己的绘画创作,甚至画出了迄今最好的西藏题材的油画和大批反映印度、尼泊尔社会风情的作品,这些作品在日本著名的美术馆和画廊及中国台湾地区进行展出时受到热烈追捧。日本最具影响力的美术评论家指出:曹勇的作品震惊艺术界不仅仅因为其艺术上的杰出价值,更是因为其深刻的洞察力和对我们生活的世界的强大的影响。还说,曹勇的画中世界是他几十年未见的特异现象。曹勇一举成名后,来自各地的订单应接不暇,曹勇成了当下日本最负盛名的壁画大师,当代“戈雅”。

上个世纪

年代的日本,是东方世界和西方世界文化发生碰撞的前沿阵地,曹勇在这个东西文化交融的温水区里沐浴,探索西方文化思潮的精髓,并在自己的壁画创作中进行大胆尝试,他的壁画“动”“静”结合,奔放自如,“静”则体现抽象的空间感,“动”则描绘无限的生命张力。散发出浓厚的西方人文主义思想色彩和伦理气息。对曹勇来讲,日本是他从东方通往西方的桥梁,他从这里走向了理想的二度空间。

尽管生活安定,功成名就,但曹勇这个天生无法安定的灵魂似乎已听到来自大洋彼岸自由女神的召唤,他再也无法无休止地为挣钱而画壁画,他说,如此下去,积累的是金钱,失去的将是生命。他决定离开日本。

第四章:欧美驰骋

1994

年那个春天,在日本艺术界红极一时的曹勇以杰出人才的身份获得了去美国定居的签证。

对于曹勇来说,从西藏东渡扶桑,又从日本来到大洋彼岸的美国,是人生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旅程,在这个旅程中,他对艺术的倾情奉献是以生命做代价的。或许,曹勇早期的思考是直接由西藏那块神性的土地造就的,历经岁月的磨砺,在一次又一次的渐悟的过程中,他终于发现,内心深处有着更加无限辽阔而又深邃的宇宙殿堂……曹勇在这个旅途中日渐成熟,而成熟就意味着不断地刷新使命,美国这个被称之为世界上自由的国度,能给曹勇的艺术创作带来什么灵感?那拥挤的空间是否会挤掉自由的灵魂?

人们常说,纽约对于艺术家了来说天堂和地狱的中转站,而曹勇将要面对的,就是在这片充满活力、充满机会、充满竞争的未知的世界里,接受艺术殿堂更高层次的挑战。

一踏上美国的土地,无拘无束、繁荣而充满活力的美国社会生活就给了曹勇一个全新的感受。他意识到,自己过去驾轻就熟的绘画题材已无法表达现实的体验和情感,他再次陷入痛苦的思索中,偏偏在这时,从日本带来的丰厚的积蓄被自己的股票经纪人输了个精光,命运再次将曹勇扔进了“炼狱”。

命运的无常既能给人带来意外的惊喜也能给人带来意外的惊恐。刚从西藏到日本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经过

年的打拼,成为巨富,日进斗金,从此视金钱如粪土。从日本到美国时,曹勇带足了银两,没有想到的是,凶险的股市狂潮将他卷入其中,一夜之间,从衣食无忧的富翁变成身无分文的丐帮。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曹勇将每天的伙食费控制在

美元之内,用他的话说,过的是清苦的日子。曹勇认真地思考过怎样度过难关:回西藏去?回日本去?他脑子里有过这种闪念,可他很快地否定了自己。不走回头路!这是他的秉性决定的。一旦是自己认定的事,撞破脑袋不回头。改变自己的命运只靠省吃俭用是远远不够的,在这异国他乡,自己能干什么?自己靠什么去挣钱?自己来美国的初衷不是为了艺术吗?自己的画美国人能接受吗?只有画画才是自己的出路。于是,他闭门不出,每天不停地画画,他希望自己的画美国人能喜欢,更现实的问题是他希望自己的画能换回每天

美元的伙食费。画完成了,他像一个不知疲倦的货郎,每天挑着自己的画作去叫卖,他一次又一次带着希望敲开画廊的大门,又一次次地带着失望回归。曹勇是个有骨气的人,失望并不绝望,他完全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自已一定能这个世界艺术大舞台上立足,并能在这里开创一片新天地。

在美国的最初几年了,曹勇开着一位朋友馈赠的二手车,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几乎走遍了美国的每一个州,亲历美国人的生活,转变内心的思维方式,经受脱胎换骨的艰难历程,探索新题材、新风格、新技法,他以非凡的毅力没日没夜地画了

200

多幅新作品,每一幅都是一次新的探索,每一幅都试图以一种崭新的方式诠释自己。

1997

年,曹勇迈上了横穿美国的旅程。他驾驶一辆破车,带上和他相依为命的鸟儿,从纽约出发,一路风尘来到洛杉矶。站在圣莫尼卡的海岸上,远眺太平洋的波澜壮阔,曹勇心中的又一扇门打开了,透过这扇大门,他隐约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于是便有了笔下的《金色海岸系列》、《浪漫花园系列》、《威尼斯系列》、《夏威夷系列》、《巴黎系列》和《地中海系列》。曹勇将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融为一体,并借鉴印象派的光色效应,将发自灵魂深处的激情,将对生命和生活真挚的爱,融汇到一幅幅讴歌纯正的人性和大自然迷人风情的作品中。

曹勇在一篇日记里这样写道:“当我第一次踏上威尼斯这块充满诱惑的土地时,我完全惊呆了。呈现在我面前的不仅仅是座城市,而是一个鲜活的实体。每座花园,每座桥梁,每座建筑都有不同的风格,在这里,你甚至找不到两个相似的砖块,因为它凝聚了前辈的才能、想象力、创造力,因而栩栩如生。我可以从木桨划破运河那静静的涟漪所发出的声响听到城市的呼吸,我可以从教堂神圣的钟声里感觉到城市的心跳,这钟声日夜从遍布在城市各处的数以百计的教堂塔顶飘荡而来。我甚至看到了生命的流动,这流动经由运河和纵横交错的水流,而这水流养育了这座城市达千年之久。更令人惊异的是,这座城市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发出一种被千年历史洗礼的精神。

曹勇所到之处,看到的是大自然的美,生命的美,文化的美,历史的美,在美的熏陶下,他一改画风,“三度转换,三度跨越,三度升华”,创造了一个全新的自我:金色海岸的夏日狂欢,威尼斯的回忆,阳光下的鸟语花香,彩虹映照下爱的祝福……曹勇甚至把音乐、舞蹈等多种艺术元素引入创作中,丰富自己的绘画语言,营造出最美的艺术境界。

1999

年,曹勇创作了自己的出版社,毅然将作品推入了西方绘画市场中发达而成熟的有限印刷品市场。

2000

年,曹勇重返纽约,以艺术家和发行商的双重身份参加每年在这里举行的国际艺术界的盛会——纽约艺术博览会。这是他的企业和作品面对国际艺术市场的初次亮相,人们惊叹这位画坛上跑出的黑马,几十家画廊竞相要求做他的代理商。

2001

年,曹勇出版社以骄人的业绩再现纽约市场,这时曹勇已成为美国家喻户晓的名家,人们以极大的热情拥抱曹勇的艺术,曹勇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有他的“粉丝”出现。这一切被人们称之为“曹勇现象”。

曹勇认为,人们之所以热爱他的画,是因为彼此都能体会到生活中的每和生命的可爱,福罗里达州一位画廊老板对曹勇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买画的人出于对画家如此真挚的感激,他们感受到一种心灵的碰撞,感受到你给予人们的爱和温暖,加州一位生活并不宽裕的夫人在曹勇的油画《巴黎的梦》前久久徘徊,她含泪告诉曹勇,她曾和丈夫在画中的咖啡馆度过了最甜美最浪漫的时光,两年前,丈夫病故了,这幅画能使她重温旧梦,于是决定将这幅画买下来。一位患癌症的收藏家说,没有一个画家能像曹勇一样,使画面充满梦幻,充满惊喜,让人们情不自禁地进入他营造的这个地球上美丽的乐园。我认为曹勇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画家。我们所期待的是:他将美好生活的信息不断传达给美术收藏家们,同时传达给所有爱好和平的人们。

回顾自己的艺术生涯,曹勇说,从老家河南到西藏拉萨,再到日本到美国,我不知不觉经历了一场大融汇:古代的、现代的、东方的、西方的、中国的、日本的、欧洲的、美国的、世界的,以及各种流派的,所有这些孕育着变化的过程都让我感到,一个画家将内心和自然万物的沟通,以及同人们分享的重要性。他认为,作为一名画家,存在的意义在于:能给世界留下一眼清泉,留下内在的、真实的、接近生命本源的泉水。

2001

日,对于美国人来说,这是一个国耻日。这一天,纽约的标志性建筑——世贸大厦,遭受恐怖分子袭击瞬间变为废墟,成千上万个无辜的生命成为恐怖行动的牺牲品。这个令人震撼的爆炸性新闻瞬间传遍世界,美国人震惊!全球人震惊!纽约人在哭泣!美国人在哭泣!

事件发生当天,曹勇正坐在家里看电视,起初,他以为是好莱坞在拍摄恐怖片,看着看着,发现不好了,一声沉闷的巨响之后,眼前出现一个浓烟包裹的火球在空中升腾,火光处,那高耸入云的“世贸双塔”顷刻间不见了。接下来是来自现场救援的一组组血淋淋的画面……曹勇还是不相信这个严酷的现实,他打电话到纽约询问,朋友的回答是:千真万确。纽约是曹勇来美国的第一站,他曾经在那里住过

年,他热爱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包容了他,这座城市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了他立足之地。他热爱双塔,也曾无数次地爬到塔顶俯瞰这座城市,眺望更远的地方。双塔是纽约的至高点,每逢想家的时候,曹勇便登上双塔,在他的感觉里,站在这至高点上,能看到喜马拉雅山,能看到布达拉宫。如今双塔不见了,他心中的高地也荡然无存了。

天后,曹勇驾车

3000

英里横穿美国,赶赴纽约这个刚刚经受了重创、伤口还在滴血的城市。面对还在燃烧的废墟,面对还在悲痛欲绝的人群,面对惨剧发生当天

名消防队员在废墟上升起的美国国旗,曹勇在想,

事件是美国之痛,也是世界之痛,任何事情的存在,都有因果关系,这“恶果”因何而生?全世界人似乎都知道,美国当局的执政者们,该清醒清醒了!站在硝烟还没散去的废墟上,作为画家,曹勇突然有了一种使命感,他想用画笔记录下这悲痛的一页历史,让悲剧永远不再重演。

为此,曹勇取消了所有画展和创造出版计划,一个月后,一幅气势恢宏的油画作品诞生了,她的名字叫《自由》。

画面上:“五月花”号缓缓驶来,“阿波罗”号登月成功,变幻莫测的宇宙背景前,“自由女神”高举火炬,拉什莫尔山上华盛顿等

位总统的雕像,

名消防队员在废墟上升起国旗……曹勇独具匠心,把历史的真实片段以及顺天而下展开双翅的雄鹰与自由飞翔的和平鸽,天衣无缝地融汇在一起,产生了一种非凡的不可抗拒的震撼力。这幅震撼人心的画作迅速传遍美国。

美国十多位国会议员致函对曹勇表示感谢,各地的

纪念活动、音乐会、展览会、慈善拍卖活动、政府机构纷纷要求收藏、展示使用该作品。

周年之际,联合国总部主办“让世界充满和平”艺术展,该作品赫然树立在大厅最醒目的位置,众多政府机构向曹勇颁发奖状、奖章和荣誉市民证书。一位美国国会议员提议在华盛顿国会山永久展出该画时说:“不仅要让美国人民,还要让世界各国人民都看到这幅画,从而感受到人类和平与自由的精神。

中国人更是为曹勇的成功感到骄傲,

2003

年纽约国际艺术博览会期间,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馆员到会祝贺。在这个展厅里,曹勇的《自由》再一次被摆放到最佳位置。《自由》的影响和意义已远远地超出了艺术的范畴。

第五章:叶落归根

曹勇回来了,在他事业最辉煌的时候;

曹勇回来了,在他荣誉的桂冠接踵而至的时候。

曹勇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当年在西藏穷困潦倒的游侠,再不是在日本为了生计而去挖墓穴的苦工,他带着巨大的成功而归,他带着荣誉的光环而归。那是何等地自豪和荣耀!

曹勇回来了,他带回来一个巨大的谜团。有人觉得这不可思议,有人说他“脑子进水”,更多的人说他太不懂得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今天。

这就是曹勇,一个性格叛逆、让人琢磨不透的家伙。

2004

年夏天,曹勇应邀参加一位藏族活佛的坐床典礼。他从美国回到了阔别十多年的西藏。在这人间仙境的地方,等待着盛典的开幕式。

那些天,曹勇被香格里拉的美景所陶醉,他从朋友那里借了一匹马,在这个醉人的人间仙境里信马由缰地驰骋。

风中传来一阵优雅的歌声。曹勇被这熟悉的旋律所打动,策马循声前往。远远地看去,前方是一个翠竹掩映的藏族村寨,走进村寨,才发现这里是个民俗旅游点,主人们正在跳锅庄舞,热情地迎接远方的客人。一位年轻漂亮的藏族姑娘正动情地唱着迎宾的歌:

远方的朋友请到嘉绒来,

请你尝一尝细磨的糍粑,

请你品一品浓郁的油茶,

祝福我们在此相聚,

高举哈达翩翩起舞,

欢迎你远方的朋友,

金杯银杯斟上香甜的美酒,

献上嘉绒女儿的一片深情。

亚拉索……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曹勇醉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唱歌的姑娘,他突然觉得这副面孔好像很熟悉,又说不清在那里见过,他拿起画笔,想留下姑娘的倩影,猛然间想起,这个熟悉而又漂亮的面孔是在古格王朝遗址的壁画里见过,画面上的王妃就是她,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动人,美得让人窒息。

“唱得好啊,唱得好!”曹勇送上赞美。

“你会唱藏族歌吗?”曹勇接着问。

“会唱。唱得不好。”姑娘含羞回答。

“唱一支好吗?你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姑娘没有拒绝,又唱了一首原生态的藏族歌。

“你的歌跟谁学的?”曹勇没完没了地追问。

“藏族歌跟妈妈学的,汉语歌跟曾老师学的。”

“你上过学吗?认识汉字吗?”

“没有,只会说汉话。”

“你年龄多大了?”

岁。”

“你去过县城吗?”

“没有,一直住在山里头。”

长在山里人不识,清纯如水不染尘。一朵可爱的格桑花!

歌舞结束,姑娘捧着哈达来到曹勇面前,给他献上祝福。就在那个四目相对的瞬间,曹勇突然感到有一种强烈的电流从身上通过,他被征服了,被她的美丽所征服,被他的清纯所征服。他需要一张精神的画布,眼前的女人不正是自己在苦苦寻找的吗,他坚信自己找到了。

“你叫什么名字?”曹勇问。

“拉姆。”

“拉姆,你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吗?”曹勇问得唐突。

“知道。”拉姆的回答不假思索。

“你愿意跟我走出大山吗?”曹勇追问。

“愿意,可是……”拉姆肯定地问答,似有难言之隐。

后来得知,按照家乡的习俗,拉姆从小订了娃娃亲,可他们并没有爱,这桩荒唐的婚姻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

“我并不要你立即表态,送你一部手机,给你留下电话号码,等你想好了,给我打电话,我会来接你的。”

一个星期后,曹勇回到美国,在美国接到拉姆打来的电话。拉姆说,她无法摆脱世俗的羁绊,可她又不愿意接受命运的安排,她决定离家出走,并向父母亲立下了“不解除娃娃亲,永不回家”的誓言。

曹勇再一次被深深地感动了,被拉姆的真诚所感动,被拉姆的坚定所感动。

接到拉姆的越洋电话后,曹勇又一次作出了出人意料的人生选择。他决定放弃在美国现有的一切,回国定居,迎娶他的新娘。

曹勇真的是疯了。

他的行为真的是不可思议。

他这样做岂不是葬送了前程?

面对种种疑问和责难,曹勇不改初衷,从大洋彼岸赶来,在拉姆的家乡举办了隆重的婚礼。

一场跨越国籍、跨越文化、跨越宗教的婚姻就这样画上了一个美丽的句点。

年过去了,拉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不久前,在曹勇北京的画室里见到她,她依然那样的生动漂亮,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拉姆说,丈夫很忙,经常在世界各地游走。他属于我,属于西藏,也属于世界和艺术。我帮不了他什么,我依然在老家生活,我能做到的是带好孩子持好家,他每年都来老家看我,在家住上几个月。最近他又在我们老家兴建了一套漂亮的住房,他说,这里是他永远的家。

从汶川地震灾区采访回来,曹勇足不出户,在香山的那个温馨的家园里夜以继日地创作。陪同在他身边的是爱妻拉姆。爱就是源泉,爱就是灵感。这是曹勇对爱的理解。

画作完成了,对于画家来说,作品就是他的孩子,孩子诞生了,总是要给他取个好名字。

为了这幅画的命名,曹勇的确是动了脑筋。他对着自己画作,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这幅画究竟要表现什么?仅仅要表现大自然的不可抗拒?表现那惨不忍睹的现场?表现长留于人们心灵的震撼?不仅仅如此,更要表现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以人为本的党心、爱心凝聚的力量……

画面是一片片叶子,而思想则是一条贯通血脉的长藤,他顺着这条长藤去探寻,于是取了一系列名字:《补天裂》、《醒》、《抗天歌》、《天地人》、《苍天苍生》、《生命涅槃》、《浴火重生》、《生命礼赞》、《中国脊梁》、《问天》、《永恒的瞬间》、《国殇》、《生命的呼唤》、《爱心集结号》、《汶川行》、《天地间》……最后定名为《大爱无疆》。

作者:郝敬堂,江苏沛县人。中共党员。1981年毕业于解放军政治学院。1970年入伍,历任文工团员、秘书、干事等职。1983年调入《人民武警》报社,任记者、编辑、主任编辑。1999年调《中国武警》杂志,历任总编辑,副编审、编审。198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先后发表报告文学集十余部,计有《海南剿匪大捷》、《爱的金字塔》、《天路迢迢》、《军嫂情》、《大海盗》、《一个永远的童话》、《正步走过春天》、《厕所革命》等,另有报告文学十余部。曾获大红鹰杯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中国人口文化奖、解放军新作品奖。

获奖作品:

原作《大巴山的女儿》改编同名电影《大巴山的女儿》,原作获“五个一”工程奖;

原作《小岗之子》改编电影《第一书记》,电影获“五个一”工程奖;

《好大一个家》获全国优秀短篇报告文学奖;

《兵法死亡谷》获第12届中国人口文化奖;

《都市寻梦人》获第14届中国人口文化奖;

《海南剿匪大捷》获中国作家大红鹰杯文学奖;

《西风烈》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

《军嫂情》获全军新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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