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乐欣儿PHOTO模特:zoebennt
5:30AM
陈刊睁开眼,天空还没有醒来,摁亮表一看,清晨五点半。
他便知道今天有什么新闻要发生。
这是身为一个媒体人的直觉,他晓得自己所在的这个行业有多么日新月异。手机屏幕上,每日新闻界面从头拉到底,平均时间十秒钟,标题后面的名字一不留神就会同那些旧闻一道更新掉。
他得保持敏锐,像条狼或是狗。
这个类比从心里冒出来,他立马想起世初的手抚在自己的眉间,声音里有种很妙的愁:“你的眉毛中间总是系着一根弹簧,真想一剪子把它给剪断。”
看吧,就连狠话她也说得温柔。
世初。
进入冬天以来,他时常想到她。
初次见面,是五个月前,他跟踪报道的那个案子,受害人刚满十五岁。
新闻稿里,陈刊将那个女孩化名为“遥遥”。
当时遥遥在世初那里接受治疗,是陈刊自己找上门去。
世初抱着胳膊望着他,空晾着他伸出去的那只手:“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我叫世初,负责儿童性侵心理咨询。”
陈刊以为她倨傲,和每个自以为是的心理咨询师一样。很快他发现,在面对她伤痕累累的小病人时,她拥抱的力度又是真心实意的。那些女孩,最小的甚至不到十岁,眼里的恐惧就像站在黑板前面算错了数学题,可世初握住她们的手,平静地告诉她们:“你们没有任何错,明白吗?就好像参加一场期末考试,你们只是拿到了印错的考卷,仅此而已。”
陈刊承认,世初说这句话时,脸上骤然而降的疼痛精准地击中了他。在后来的采访中,陈刊在她脸上看到了很多种表情,莞尔、愤怒、质疑……可这些都像是扑棱翅膀的鸟,一瞬就飞了,唯独“疼痛”这个词牢牢长在她的五官下。他经常怀疑,她的“感同身受”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因为专业,那也未免太像那么回事了。
如果要从字典里找一个词来形容世初,陈刊觉得是“洁净”:清洗过后晾晒的衬衫、雨后的栀子花,还有——这会儿“嗡嗡”震动的手机,也是她。
陈刊接起来。
“我猜你醒了。”
陈刊笑着说:“直觉这么准,你该来做记者。”
“才不要。”世初一口拒绝,顿了顿,想起自己拨这通电话的原因,“昨天在图书馆借到一本书,书名是《每天都是小春日和》。我查了一下,发现‘小春日和’这个词指的就是今天这样的天气……”
陈刊爱世初这种旧式的浪漫,她不发短信,她打电话,如果可能,她会走路到面前来同他讲。她看书,也听CD,她热爱艺术的有形。她和记忆里的那个人有着某种相似性。
为此他感到抱歉,对世初,也对那个人。
“我爱你。”陈刊打断女友的喋喋不休,顺便欣赏了五秒钟她那手足无措的沉默。
半晌,世初才开口:“今天我要去一趟南高,你知道吧,遥遥的学校,我白天都会在那里,事情结束差不多要到下午六点半,你来接我,我们一块吃饭。”
南高?陈刊当然知道。
“好。”
挂断电话时,陈刊听见她小声地抱怨了一句:“那种话本该留到见面时讲。”
她真是可爱透顶。
温煦的早上终于来临了。
陈刊洗漱、整理着装、下楼,开车锁前盯了好几秒斜对角的天空,那里悬着暖白色的艳阳。
明朗,这样的一天,你在做什么?你在北方,还是在像这一样美丽的南方?你过得好吗,还是很差?我希望你笑,每天的这个时候,我都希望你好。
8:00AM
八点钟的例会是关于遥遥那个案子的后续报道。
女孩的案子以犯人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告一段落,其间世初做了多少努力,陈刊都看在眼里。
夏天的时候,她在太阳底下等了他两个小时,只为和他商榷连续报道里的一个词是否合适,会不会不够中立。如果太中立了,又会不会伤害到遥遥的感情。
“你说这样行吗?”她反复和他确认,即便陈刊说了没问题,她也还是不放心。
陈刊看着她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鬼使神差地发出邀请:“结束后请你吃糖水好不好?”
世初答应得爽快:“那我要汤圆绿豆沙。”
陈刊后来发现,只要事情和她的小病人无关,世初都表现得格外随和。
他坐在世初旁边,看她小心翼翼地把一颗胖胖的汤圆夹起,筷子尖还是戳破了皮,芝麻馅漏出来,她重重地叹气。陈刊在心里笑出声,往后就常常打电话说要“商榷用词”。几次下来,他明显感觉世初欲言又止,鼓励她道:“大家一起工作,还是有话直说的好。”
世初一咬牙:“我只是觉得陈记者你该精进业务能力。”
言下之意,陈刊不该这么频繁地麻烦她。
陈刊点点头,低头看那篇改红的报道:“工作时间用来追女朋友,的确不够专业,下次一定注意。”
不用看他也知道世初的脸红了。
他想,世初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没恋爱过的高中女生。
可自己呢?
在世初面前,陈刊就变得不像二十八岁的“优秀媒体人”,倒像十六岁时那个敏感而略带神经质的自己——为一件小事思来想去,可世初一开口,他就举双手投降,只剩下一个字——“好”。
在报社,他也习惯性地对主编的要求说好,主编一路提携他到今天,对他有知遇之恩,可他知道,对主编说的“好”和答应世初的“好”完全是两回事。
后者是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而然的事。
而眼下,偌大的会议室只有他和主编两个人,他便知道主编有话要讲。
“陈刊,关于遥遥那个案子,我想过了,有个合适的采访人选。”主编快六十岁,在这条路上走了很多年,见过的人和事比他多出好几倍,他有眼光,也有谋略。
陈刊的眼皮跳了跳。
“明朗、曲明朗。”
陈刊不晓得那个预感竟应验得这样快,虽然从跟遥遥的案子起,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他有点恨,胃里翻腾起熟悉的焦灼,十二年过去了,这些人怎么还是一样没礼貌,全凭一时的心血来潮,就把那个销声匿迹十二年的名字重新挖了出来,晒到太阳底下。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事先问过你这样可以不可以,明朗?
主编见他面无表情,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你不知道这个名字也正常,毕竟已经是十二年前的旧案子了,那会儿你应该还在念书,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和遥遥一样大,碰巧也是南高的学生,如果能把她的现状调出来做一个专题采访,我敢打包票,会是篇绝佳的报道。你该知道读者关心的是什么。”
从会议室出来,陈刊攥着那张写着一行地址的字条,主编抽了支笔顺手写给他的时候,他很想问一句,老家伙,为了这一天,你到底筹划了多久?
主编的原话是:“据我所知,她过得很好,我思来想去,这篇报道还是由你来写的好,不在场的人比较客观。”陈刊始终没有说话。
客观吗?恐怕世上没有比他更不客观的人了。
他想拒绝,可看到地址,他又动摇了。
明朗,你当真还在这个城市,一直生活在距离我骑车不到半个小时的地方?
如果是这样,我该高兴,还是遗憾?
“陈刊,”主编最后喊住他,“我记得你是在外省念的高中?”
“对,我是大学毕业后才来的南城。”
为什么要撒谎?陈刊问自己。他居然在怕丢掉这个采访。
出发前,他给世初打了个电话。
“在做什么?”陈刊知道这个问题很乏味,却还是固执地问。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难免出现这样的时期:吃了吗?睡了吗?在干什么?绕来绕去的心变成三两个单调而重复的问题,爱情其实没多少新意。
好在世初并不烦他:“刚吃了早餐,牛奶煮麦片,边读了一会儿参考案例,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帮上遥遥的。”
那些旧卷宗里,出现过曲明朗这个名字吗?
他想问,但没问出口,他知道这对世初不公平。他承认,比起那个名字,现在的他更在意世初的感觉。那个名字是青春时期一个绮丽的梦,是旋转不定的万花筒。
“世初,”陈刊说,“我想你。”
“今天怎么了?”世初轻轻笑了,“明明下午就能见到面了。”
太阳高了些,也更暖了,路上的人行色匆匆,每个人都有他们要去的地方。
明朗,你也找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吗?
你十六岁时找到的那个“意义”,到现在是否还能成立?成为你活着的凭据?
11:00AM
“您好,我叫陈刊,南城晚报的记者。”
敲门前,陈刊想过最可能发生的情况,吃个闭门羹或被扫地出门。
没人愿意接受这样的采访,换做是他,没准会揍来人一个大马趴。
可无论如何,他还是想来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像主编说的,依旧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地址上的小区位处市中心,离报社不过四站地铁,这里寸土寸金,却满眼浓荫。
陈刊不知道她的家世背景竟这样好。
应门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说自己叫林艳,是家里的保姆。
在他说明来意时,林艳没有打断他,即使当他提出“如果可能,想请曲明朗小姐谈谈近况”的要求,她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
陈刊几乎要感谢她良好的涵养了,最后,等他忐忑地丢出那句:“我可以见见她吗?”林艳这才终于扯出一个经过培训的灿烂笑容:“陈记者,您瞧,我才想起来,明朗今天不在家,她去了朋友那儿。可如果您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我一定配合。”
这女人!
“明朗十岁起,就是我在照顾她,那时候她刚读小学五年级。”
陈刊盯着墙上的时间,十一点,他想,他可以花上半个小时听林艳聊聊曲明朗。
毕竟,他从未真正靠近她,连她的长相他都不知道。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房子很大,墙壁和茶几是大片光秃秃的白,一张照片也没有,哪怕只是一张全家福。
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荒凉?抑或是悲伤?
“明朗的父母都在国外,偶尔才回来,我自己没有小孩,所以一开始只希望她不要是个麻烦的小鬼,把家里搞得乱糟糟、增加我的工作量就行。结果是我多虑了,第一次见面,明朗的手上拿着一本书,好奇地打量着我,然后脆生生地问,‘你是玛丽·波平斯吗’,我摇摇头,告诉她不是,我是林艳,她就特别失望地叹了口气,那神态我现在还记得,可爱得要命。后来我才知道,那会儿她在读《随风而来的玛丽阿姨》这本书,你看过吗?玛丽就是照顾小朋友的保姆,只不过我没有伞,也不会飞。”
“您也读了那本书?”陈刊笑了,屋里的气氛轻松了些。
“是。”林艳有些不好意思,“一开始我就是想知道,这小丫头成天埋头看的都是些什么,我字认得不多,读得很慢。可有一天,明朗主动拿了本《一个女人的陌生来信》来找我,她说,林姨,您有空的时候帮我看看这个呗,好些地方我弄不明白。我哪能教她什么呀?可明朗的语气,就好像我能帮她什么忙一样。其实她只是怕我觉得不自在,她一直都是这样温柔的小孩。”
陈刊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心里落下一场秋雨来。
“所以你知道我有多恨?”林艳的情绪激动起来,胸脯起伏,她的手握紧成拳,眉间滚过痛苦的褶皱。
十二年前,南城高中高一女生曲明朗下晚自习后,彻夜未归,报案的是保姆林艳。直到第二天清晨,女孩才在护城河边被环卫工人发现,警察赶到的时候,她浑身脏兮兮的,手上腿上都是擦伤,校服也被扯破了,裙子上落着星点的血迹。她遇到的歹徒,是最坏的那种。
“陈记者,十二年前也有人来采访我,他就坐在你现在的这个位子上。”林艳说,“我不过是照着我知道的说了一遍,可你知道那篇报道最后写成了什么样?”
陈刊当然读过,或者说,课本上要求背诵的《将进酒》《出师表》他都已经印象模糊的今天,那篇报道他还能一个字不差地默出来。“父母常年不在”“家里只有女孩和保姆”,这样那样的字眼,把事件的重点不可逆转地偏离。“原来是没有家教惹的祸。”家长们长叹一口气,怀着恶毒的庆幸,扭头去管束自己的女孩,九点钟以前该准时到家,超过一秒也不行。
那篇初始报道,署名的正是他可敬的主编。
“林姨,我能看一看曲明朗的房间吗?”他注意到靠近阳台那扇关着的门。
林艳犹豫了几秒钟,还是为他打开了那扇门:“请便。”
一尘不染。
这是第一个蹦进陈刊脑海里的词。床、书桌、衣柜、书柜、钢琴……是最普通的女孩房间。如果要说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
书架最右边放着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下册,他抽出来,翻开封底,里面夹着一张借书卡,抬头打着“南城高中图书馆”的铅字,借书人的最末一行写着“曲明朗,2006年6月1日”,笔迹纤细,关节处又落了力,寥寥一行,便藏了一个少女的影,挺直的脖颈,像雨后的花。有一回世初在他家发现了一本《白夜》,她惊呼:“你读陀思妥耶夫斯基?”陈刊摇头,轻轻抽回来,告诉她这本书不过是借了忘记还,实际上一页也没读完。
他用手指擦了擦那个名字,眼睛有些涨。“陈记者?”林艳在身后喊他。
“对不起,刚刚有些走神。”他转身,却无意中撞到那架钢琴,屋里响起一阵闷闷的响,他疑惑地停住,站定,又按下去一个琴键,当——
“陈记者。”林艳的语气显然已经不甚友好,就差直接下逐客令了。
“既然明朗不在,我也该走了。”
“明朗在朋友家,丁小寒,明朗高中起最好的朋友。”林艳说,“需要的话,我可以把她的地址给你。”
“林姨,”陈刊没有立刻答应,“明朗还像以前那样常常借书回来读吗?”
林艳的神色微微一动:“你认识她?”
“不、不认识。”
林艳一秒恢复了那种不冷不热的礼貌:“明朗一切都好,陈记者,我替她谢谢你的关心。”
“林姨,”门在面前关上的那一瞬,他说,“钢琴该校准了,以后或许还有别人会来,不一定是我。”
他知道林艳的表情变了,可他没有去看。
世初曾经问他:“陈刊,你知道你什么地方让我觉得可贵吗?”
那天她第一次答应了他的约会请求,他高兴坏了,却又不忘逗她:“死缠烂打?”天知道那之前他已经邀请了世初多少回。
世初认真地摇头:“你比我认识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善良,从你做的那几篇遥遥的报道我就知道。所以我很怕哪一天你会对我失望,因为太害怕,所以才答应得这么晚。我有些后悔,没有早点认识你,也有些生气,你没有早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在那之后,陈刊就常常自问,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吗?
如果说他从那一刻开始,有意识地想做一个善良的人,是因为世初的一句话。
那么十七岁那年他下定决心跨入记者行业,则是因为曲明朗。
他的第一次心动,悄然死在十二年前的盛夏。
2:30PM
丁小寒是个漂亮姑娘。
陈刊有些意外,倒不是说他对漂亮姑娘有什么意见,只是丁小寒的美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一抬眉,表情看起来就是“我现在不好惹”。
她显然没有林艳那样好的耐心。“有什么事?”问句也懒得婉转。
陈刊注意了下时间,下午两点半,对于一个上班族而言,这个点她不该在家。可他什么也没说,微笑着开口:“哈喽,丁小寒,我是陈刊。”
他往里扫了一眼:“可我想我来得不巧,曲明朗好像已经走了。”
丁小寒扯起嘴角,干巴巴地笑了一下:“的确不巧,每天这个点,是明朗学画画的时间,晚上她可能会去看电影,也可能在图书馆。她很忙,总有很多事情要做。”
陈刊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哦?那我先介绍一下自己吧,如果你有看新闻的习惯,也许见过我的名字。”
“有点印象,好像确实在哪里见过。”顿了顿,又说,“你写的是两性情感版面?”丁小寒认真地问,“因为我只看那个。”
陈刊笑了:“下次或许可以尝试一下。”
“明朗是我超过十年的朋友,到今天也是,但我想,你大概没什么兴趣听我说女孩之间的友谊,按明朗的话说,感情可不是什么用来被人过问的新闻。”
“她的确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陈刊笑了。
陈刊曾在一本书里捡到一张字条,展开是某个人做的读书笔记,他还记得最后一句——
“活着,是被人影响转而影响别人。”
十六岁的他看到这句话,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心想真是太精辟了,这比他读再多语文书都更让他醍醐灌顶。
落款正是“曲明朗”。
明朗,你想过你不知不觉里影响过多少人吗?甚至是你素未谋面的我。
“陈记者。”丁小寒缓缓开口,“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我听过你的名字,我想了很久在哪里,刚刚我终于想到了,就在南城高中,你也是南高的学生,对不对?所以——”
她的眼睛里砌起厚厚的霜,陈刊甚至能听见迅速结冰的声音。
“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也在那里,你该知道当初的状况是什么样。”
陈刊蓦地想起两句诗来——“四弦一声如裂帛,银瓶乍破水浆迸。”
他强装镇定地摸了摸后脑勺:“没想到被处分得多了竟然也能混个脸熟。”
曲明朗是在高二上学期离开学校的,凶徒因为是再犯,被判了死刑,很多人说曲明朗出庭参与了指证,没人在乎她站在那小小的一方台子上的心情,孤独吗?害怕吗?再次见到凶徒的脸,会不会害怕得整夜整夜做噩梦?可南高的学生们说的是:“这样了还能出庭,不嫌丢人吗?”
她的事情在学校引起轩然大波,有人说她那双有钱父母将她送出了国,相当于“流放”;有人说她精神上出了问题,被关在医院里;也有人说她死了……一时间众说纷纭,可两个星期后他们就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对他们来说,那时文理科刚分班完毕,近在眼前的月考排名更紧要。
陈刊选的是文科,分班姓名表上曲明朗的名字紧挨着他的,他却一次也没见着那个女孩。
有那么几节语文课,好几十岁的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揪人起来回答问题,没有一个答案能够正中靶心,老师转过身去写粉笔字时,花白的头发颤了颤,班上便听见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气——“如果明朗还在就好了。”他高一起就是明朗的语文老师,最爱批改她的作文,因为那里有一个运转得很好的宇宙。对,他批的评语是“宇宙”。
明朗。
那段时间,无神论者陈刊发现世界上真的有咒语,咒语很短,一个名字,就能让所有人互相抛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放了学,陈刊没挪窝,值日生过来打扫,喊他让让,他便走开了些。地上有一处污迹,大概是有人嚼了泡泡糖吐在地上,经年累月的脏早辨不出本来面目,值日生蹲在地上锉了好半天,有人经过,发出一声笑:“这就叫‘曲明朗’牌泡泡糖,又脏又黏。”
陈刊明白自己为什么学不好语文了,他没有这么好的联想能力。
那天晚上,他站在父母面前,头一回没有嬉皮笑脸。他说:“我要转学。”
他的脸上带着乌青,那种状况下,他想也没想就一拳挥了出去,直到班主任赶来,他和那人才被分开。班主任问原因,他咬着牙,像是要咬出血来,他眼睛通红,缓缓地看了一圈所有人,说:“我嫌你们脏。”班主任头一回碰见这样的学生,张口结舌。
第二天晨会处分就下来了,秋天还没过完,他就离开了南城,转到了别的高中。
八年后,他再次回来这里,南城还是一样,四季都没有雪落下,人们的脾性温和而健忘。
“老问题,为什么想当记者?”报社终面那天,主编最后问他。
“我想还真实以真实的力量,还干净以干净的希望。”
16:00PM
从丁小寒家出来,陈刊拨通了世初的电话,嘟声刚响,他想起什么,按掉,换成短信。
“在忙吗?”
他想起这会儿她该在南高,和校方商量遥遥的事。
短信很快进来:“刚结束‘三方会谈’,遥遥刚走,现在是‘一对一’谈判,正谈到紧要关头,晚点聊。”三行字,颇有些紧锣密鼓的味道。
陈刊回:“好,加油。”
“需要我把画室的联系方式给你吗?”走的时候丁小寒问他。
陈刊摇摇头,站起来:“不用了,你还是抓紧时间去上班吧。”他指了指她攥在手里那部一直在亮的手机:“你老板催你了,不是吗?”
丁小寒的脸白了,她凶巴巴地说:“不用你管!”因为想保护什么人,凶也很漂亮。
曲明朗不在那个家,也没来过这里,更不会在什么画室。
第一个破绽是那架钢琴,林艳很细心,房间到处都擦得很干净,可陈刊一弹就知道,那架钢琴已经很久没有校过了,起码好几年压根儿没人弹过。丁小寒就更明显了,为了应对陈刊,她班也没去上——她们显然早就商量好了。
他知道,就算他一直锲而不舍地追查下去,也不过是从一个陷阱踏进另一个陷阱。他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排练过多少遍,林艳、丁小寒,还有那个没有出现的画画老师,后面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人,他们编造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把曲明朗织进了这个谎言里。她早上做什么、下午做什么,甚至精确到晚上几点回家,这些人都已经帮她想好了,甚至怎么把入侵的“敌人”支得到处跑,他们虚构了一个“曲明朗”,真正的曲明朗早就金蝉脱壳。
他忽然就想放弃往下追查,或许事实就像主编他们说的,曲明朗过得很好,她只是讨厌外人来打扰她的生活。如果是这样,他何必苦苦追寻一个遥远的名字,现在在他身边的,他可以看见并且拥抱的,是世初,她才是他温柔的力量。
他掉转车头,直奔南高。
在南高门口,他正巧撞见背着书包出校门的遥遥。十六岁的遥遥,和那年的他们一般大。
“小朋友逃学可不好。”他喊住她。
“在教室里待不下去。”女孩无所谓地踢了踢脚边的土,“一个个阴阳怪气的,做坏事的又不是我,该死的人也不是我。你是来找初姐姐的吧?”
“就这么明显?”
女孩哼了一声:“总不会是特意来找我的。”
“聪明。”陈刊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还没碰到,遥遥明显地往后缩了一下。
“对不起,我……”陈刊有些手足无措。
遥遥摇摇头,小大人似的安慰他:“不怪你,是我还没适应。”
也就是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很小的一件事。关于世初的。
他们刚开始约会的时候,两人工作都很忙,没什么时间出去,他就请她去他家看碟,老片,《魂断蓝桥》。那天电视的音量忽高忽低,他想去找遥控器,黑暗里碰到她的手。她也是下意识地弹开,之后便瑟缩成一只抱膝的小兽,一动不动。
那时他以为她不过是害羞,如今再想起来,或许就像遥遥说的——她只是不习惯。
他从不往这上面想。
他也不敢往这上面想。
如果是这样,她忍受了多少煎熬,才能不动声色地迎接他的拥抱。
“今天我和初姐姐说,其实没必要那么麻烦,大不了我换个名字去别的城市,谁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那样不是挺好。可她不同意。”遥遥丝毫没有觉察到陈刊的神色有异,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陈刊心里陡然一惊,却佯装感兴趣地问:“为什么?那样不是很酷?”
“我也这么说,”年轻的女孩眼睛亮了起来,“电视里不是也常常这样演,看起来是个普通人,实际上是个大魔王。虽然我的情况有些特殊,但这也是办法的一种。可初姐姐说,希望我永远有来处,有过去的人脚下踩的地方比别人都更结实。”
“不过今天初姐姐给了我这个,说里面藏着一句咒语,可以让我好好地活,活一百年那么久。”遥遥拿出一颗纸折的星星。
这么老土。陈刊在心里笑自己那活在九十年代的爱人,伸手拆开。
然后他就看见了——
没错,那果真是一句咒语。
“活着,是被人影响转而影响别人。”
他盯着那行字,一遍又一遍地看,见过太多社会新闻后,他以为自己的心脏足够强,却怎么也比不上这一刻百分之一的“地动山摇”。
她的字迹变了,光芒却一如昨日,甚至更亮。
《魂断蓝桥》里,爱人下落不明,罗伊说:“我要永远找她。”
明朗,我们这样该算谁找到了谁?
18:30PM
陈刊看见了她,操场秋千边上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她的侧影很单薄,最近她总是东奔西跑,吃饭总剩下一大半,要陈刊皱眉头,她才不情不愿地多吃几口。她今天穿了白色圆领毛衣、浅蓝色牛仔裤,梳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因为脸上被夕阳映照,细小的绒毛被染成淡金色。陈刊仔细一想,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仔细瞧过她的样子,他只知道自己很喜欢这个女孩,喜欢到想起她呼吸就会滞住一秒。
他这才发现自己从没问过世初姓什么,家住哪里,从前做过什么,以后又有什么打算。光是和她在一起,他就已经感到很幸福。那些都不用他操心,她比他以为的要坚定很多。
他想起一句很老的情话——“你愿不愿意隐姓埋名和我过一生。”
如果是她来问,他的答案是,非常、非常愿意。
他走过去,故意让她看见。
“陈刊。”她喊他的名字。
“嗯,累不累?”他捕捉到她脸上一闪即逝的疲惫。
她没有回答他,还是喊他:“陈刊。”名字被她喊得缱绻而绵长,像唱诗那样。
这下他懂了,他懂她有话要讲。
“嗯。”他不再打断她。
来这儿的路上,他查了“小春日和”的含义,是指冬天里持续出现春天一般温暖的天气。
他在心里笑,明朗,如你所说,南城的春天从没有离开过。
他牵过她的手:“饿不饿?我们先去吃饭,你可以边吃饭边讲,明朗,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的手一僵,他感觉到了,却没放开。离开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她就有预感,年迈的老人叫住她,他说:“或许你听过一个人,曲明朗。”她刚进去就发现了,那是她的语文老师。
很多人都想念她,只是她不知道。很多人都爱着她,这是世界给她的温柔回报。
24:00PM
明朗,十二年前你是个小姑娘,你那么爱这个世界,周围的人待你就像爱惜一件玻璃器皿。你一定没想到,会有坏人狠狠把你打碎。你一定很疼,疼得哭了,哀得像被暴雨里吹落在地上的鸟,你找不到你的巢。
明朗,十二年前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心高气傲,朋友很少,最常去的地方是学校那间旧旧的图书馆。我不喜欢读书,却喜欢在每本书的借书卡上写自己的名字,那是我青春时期发泄愤怒的一种方式,其实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和小狗到处撒尿宣告领土所有权没什么两样。结果我发现,那些借书卡上,有个名字始终在那儿。刚开始我以为这不过是偶然,后来才慢慢相信是某种命运的安排。
那个名字,笔画恣意飞扬,读起来铿锵有力,短短三个音节,曲明朗。
我忽然有了某种想象。我把学校里遇见的每个女孩都想成是你,又立马告诉自己这不可能是你,我想走上前去说一句“哈喽,我是高一(七)班的陈刊”,又不想显得轻佻。我想啊想,把每本书后面的借书卡当成《曲明朗字典》,我便读到你喜欢鲁迅多过张爱玲,《倾城之恋》你只读了三天,而《彷徨》你读了三星期,隔了两个月又借了一回;还读到你喜欢科幻多过历史,喜欢现代诗多过寓言,后来你开始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上海译文那一版,你按照顺序读到最后一部长篇《卡拉马佐夫兄弟》,只差一本中短篇合辑《白夜》。我终于找到靠近你的办法,是在那些“字典”里读到的。我在《白夜》里夹了一张字条,说:“曲明朗,如果你看到这个,请不要惊讶,我叫陈刊……”
可我还没来得及把它放回去,那件事就发生了。
那本《白夜》就一直在我的书架上,我没还,照价赔给了图书馆,就像那本《卡拉马佐夫兄弟》下册一直摆在你的书架上一样。我差点以为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就只有这样微弱而永不可及。
我知道我差一点点就触碰到了十六岁时至真的理想。
我恨过老天爷,我以为他让我梦碎,让你心死。
可你从光明里走了回来,不卑不亢,堂堂正正的。
你的那个宇宙缓慢地治好了你的伤口。
十二年过去,明朗,如果说现在的我有什么愿望,我不求我的爱人是在路上惹来众人回头的漂亮姑娘,也不求她风风火火叱咤职场,我的虚荣心在她面前卑微得不值一提,好奇心也是。我只求她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喜欢的事情、饭后散步半小时、为鼻尖长出的痘痘烦恼。一本书读到感人的段落,想哭了绝不想着忍耐,把旧年的伤口藏进日记,或者扒开让人观赏——随她。
她拥有的春天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夏天是,秋天是,冬天也是。
美梦是,自由也是。
就像那时她初来这世上,刚刚止住眼泪,便要去和善良的人们平分水、空气与阳光。
而我一直爱她。
无论她改叫什么名字,变成什么模样。
丨原文《明朗的一天》
丨载于《爱格》2019.07A
往期文章
推荐阅读
扫描上图二维码,即可购买
点分享
点收藏
点点赞
点在看
版权申明: 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或网友自行上传,如果有侵权行为请联系站长及时删除。
最新评论
03-08
03-08
03-08
04-02
03-08
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