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名家散文④ 中国现代名家散文④中国现代名家散文④

中国现代名家散文④

151.无妨人自纵心游——昆明西山游记

钟树梁

昆明的西山,西山上的华亭寺、龙门,常常闯入我的梦里。重游这个南疆胜地已经两年多了,而我还没有片纸只字的记叙与称道,好象负了一笔债似的。现在更感到西山之游的亲切有味,应当写一点东西了。

汽车正在婉蜒曲折的西山山路上缓缓地行进,车窗大开,我们一行五六十人都感到秋高气爽,爽气扑人。鼻孔里吸入了大千世界吹来的清风,而背上摔掉了“四人帮”强加上的“包袱”。如鱼赴渊,如鸟出罗,如鸿雁高翔于寥廓。而西山的风景也真美。王羲之《兰亭集序》上有名的一句话,“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把它移赠昆明西山,很是贴切。崇山峻岭不用说,林木也很茂,最为出色的是修竹持多。青青竹林,漫山遍岭,一丛丛,一片片,风过处瑟瑟有声,还时时渗入了“五百里滇池”的波光帆影。

峰回路转,华亭寺的山门突现在眼前。山门前相当宽广,门外左右两侧各有一座门神,硕大而狰狞。他俩巨目怒睁,巨臂长伸,似乎正在捉拿妖魔。我在别处还没有看到过望得如此既大且好的山门神。说也奇怪,游人都只觉其可喜而不觉其可怖,大概因为知道他俩是狰狞干貌而不是狰狞于心。

进山门是四大天王殿,四位天王比别处庙宇里的也更高大,气象庄严。华亭寺修建在西山的华亭山上,始建于元朝,早在宋代曾经是大理国鄯阐侯高性的别墅。建造的工程很大,开山凿石,修起了几重宏伟的殿阁;抟泥塑象,也极为精工。一座庙宇,简直是一个大花园,有四时不谢之花,大殿下有大菩提树两株,浓荫满地。前次来游,在十年浩劫之中,所见到的却是一种凌乱现象,尘垢堆积,草木伤残,佛像不免失色,桂花倒还有香。这次重来,整洁清爽,“大放光明”,禅房花木,曲径通幽,不愧为一座名山宝刹了。

寺僧延客,循着通幽的曲径来到内客厅里,大家都啧啧赞赏起来。中国式的回廊曲院,中国式的长方形客厅,窗明案净,古色斑斑。没有沙发,有的是紫檀和红豆术做的各种桌椅。只见各色各样的花盆长着秋兰、秋海棠、吊钟海棠、荷包海棠和许多叫不出名字来的奇花异草,还有不少盆景陪衬着。是在办盆花展览吗?不,近两三年来天天都是如此。昆明是春城也叫花城,名不虚传。

大家正在观赏盆景和花卉,有同志发现客厅那头粉壁上,悬挂着郭沫若同志写的行书巨幅七言律诗。是“文化革命”前郭老来到这里所题的诗。这诗是:

山有美人云里卧,地开明镜月中陈。

稻田处处翻金浪,民椎家家碾玉尘。

岁首茶花开满苑,秋来又上海棠盆。诗写得很好(“椎”疑为“碓”,恐系笔误)。第四句是指滇池(也叫滇海);第三句是这么一回事:西山在滇池西岸,由华亭山、太平山直到罗汉山,联绵一片,从滇海那面望过来,西山好象一个在滇海上睡着的美人,头发垂在海中,当地人喜欢叫它“睡美人”。我前次来游,曾经按着别人指点的角度,远立而望西山,果真很象。现在郭老已经去世,不能再来;“四人帮”早被粉碎,形势日益转好,我们在愉悦之中也有些怅惆。有同志给我出了题,要我步郭老的原韵写一首游西山诗。我想了一想,在本子上先写下了第一联:不似春光胜似春,西山景物看常新。后来写成订正如下:

不似春光胜似春,西山景物看常新。

美人横卧仙鬟禅,古寺宏开佛像陈。

异代南国留隽语,三年中国扫昏尘。

天容海色清如许,深浅秋花满玉盆。

这“异代南国留隽语”一句,说的是华亭寺天王殿内的一副对联。天王殿正中的弥勒佛,面对着门外的山水,开口大笑,塑造得很生动。佛龛上有一副对联是:“青山之高,绿水之长,岂必佛方开口笑?徐行不困,稳地不跌,无妨人自纵心游!”这是清代乾隆年间昆明人钱澧所写。钱澧字东注,号南园,进土出身,曾任监察御史,弹劾过陕甘总督毕沉。骨头很硬,又敢于坚决反对乾隆皇帝的宠臣权奸和冲,还是著名的书法家。南国字学颜真卿,这副对联就是他亲自撰书的。思想很放得开(下联的头两句也有所本),意思也深刻:青山如此之高,绿水如此之长,难道只有弥勒佛才能开口大笑?——我们也应该开口大笑啊!走慢点就不会受困,脚踏实地就不会跌跤,能如此,人们自无妨纵心而游啊!佛寺中的对联能不讲佛理,不谈因果,真是很少见;把普通人与佛相提并论,更是胆大非常;不仅有指导游山的现实作用,而且可以说存在着为国计民生进一言的普遍、长久意义;音调也和谐,风味更隽永,的确是一副佳联。不过,这对联的乐观精神固然可贵,但在那不合理的社会里,许多人又哪能纵心而游?!连他钱南园在内,屡遭夺职、贬滴,最后被和碑酸毒而死。一般都乐于称道昆明大观楼孙髯翁那副长联,游人都忙于抄写,远近皆知。那副长联当然很精采,但这副短联也自佳妙,却因挂在佛龛上面,不易为人注意,便冷落了将近两百年。

我们继续纵心而游,游了太华寺,登了一碧万顷楼,滇池景色,看得更多。汽车直到三清阁下。抬头一望,上方还有重重叠叠的山峦,山险,有窄窄的石梯可登。昆明同志告诉我们说,“此去龙门要攀登九层,每层相距十丈。”我想,这可以说是攀登九重天了!

山上多古木,时已暮秋,脚下还有不凋的青草,路旁有些灌木丛长着毛茸茸的小叶,还有些怪可爱的小花朵。三清阁的老道士正忙着为游客安排茶盏。

大家在三清阁凭跳一会,准备攀登。昆明同志又说,“年老体弱的同志就不必爬山了吧。”我们此次的参观队伍中有几位老红军,早已年老,可不服老;本来体弱,要充强者,他们一声不响地就向山上爬。其中有一位尤其突出,身体看起来很差,背微驼,总是面带笑容,不慌不忙地攀登。“当年征战急”,而今攀登稳,登上一层又一层。有时坐下来揩一把汗,抽一支烟,又曲着背继续前进。我心想,他是在华亭寺读过那副对联有所悟吗?也可能。但更可能的是几十年在革命队伍中养成的奋斗不止、前进不已的精神的自然表现吧。

龙门,高踞在众山之巅,是前清道光年间一位吴道士和云南石工所开凿,前后历七十多年才凿成。据说因为它可以赛过禹凿的龙门而得名。自三清阁历慈云寺、云华洞,一线为连,盘旋曲折,蹑足踏云梯,屈身走隧道,上迫压顶的危崖,下临不测的深渊(当然有栏于保护);特别是走最后一段路,更要鼓足勇气才能上达“天庭”,到达“达天阁”。

达夭阁即龙门,又名魁星阁,相传有一个悲壮的故事:一个青年,因恋人离开了他而决意把自己的身心全献给龙门阵开凿工程,年复一年,大工将竣,只剩下站在石龛中的魁里手中的一支石笔还未雕琢好。这青年倡一不慎,把笔尖碰断了,功败垂成,既愧且恨,他转身面向滇池,耸身一跃。像十一片秋叶飘落于万丈之下的碧波中,碧波滚滚,成了他的葬身之所。事属传说,但这种顽强的精神是可以感人的。

龙门附近,多有刻石,其中有一块大刻石,文字较多。同游者指着这块刻石主人的姓名问我这是什么人。我说,这是清朝咸丰年间一个恒赫一时的大人物。他是昆明人,道光时进士,少年科甲,很是得意,官运亨通,四十左右便高踞两江总督的显位,并因镇压太平天国革命军有“功”,加太子少保。不料太平天国军节节胜利,进逼常州,他正在常州,便仓皇弃城而逃,竟叫他的随从开枪射击阻塞道途的常州士民,死者甚多。他托言借外兵,逃到上海,后被逮捕到京师,论罪应斩。但营救他的同僚很多,迁延数载,在同治二年冬才被处决。前几年我去曲阜孔庙参观,瞥见此人在山东学政任内致祭孔子时所立的碑。说什么“僻处滇南,夙殷景行;采风山主,欣遂瞻依。”可笑他这种“瞻依”至圣先师的“欣”意,也丝毫化除不了他屠戮江南人民的狠心。这也是封建社会里达官巧宦的一例,不足为奇。不过,不管你树碑孔庙,欲附骥尾而声名益显也好;刻石西山,欲立龙门而身价更高也好,终归是要看你对国家、民族、人民的态度如何?做了些什么事?令名不可以徼幸得;高官厚禄不足以欺人;而名山胜景也未必依附得上!

朋友们讨论开了游山的好处,有的说可以赏心悦目,却病延年。邀游山水能满足人们美的享受,而且你看今天这几位老同志也努力攀登上来,常常如此,定会少患病而多添寿。有的说可以增益文思。《文心雕龙·神思》不是说过“登山则情满干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吗?有的说可以加强爱国精神。祖国的名山大川多么壮美,登山临水,对祖国之爱会油然而生。

还有人说,江山胜景可以开阔人的胸怀,净化人的灵魂。即如此时此景:罗汉山悬崖峭壁,林树蓊郁,险峻而清幽;滇池一望无际,烟波浩渺,渔舟点点出没干其中;仰观天无片云,即使有了尘滓,雨过还是天青;俯身下望,那山水相连的山麓或沙洲上,渔民、农民、石工都依稀可见,正在各尽其力。朝朝暮暮,青山绿水依然,弄月光风常在。如果你身临此境,而又能够多加领略,那么,在你的胸怀间’灵魂里,如果还存在着某些狭隘的观点,鄙陋的思想,无谓的闲愁闸恨,甚至一些污浊的东西,你能不爽然自失,哑然自笑吗?

大家正谈得起劲,只见红霞半天,鳞波尽赤,是夕阳时候了。那龙门石坊上新涂了红彩的“龙门”二字映得更红。晚风杂着松杉香气送我们缓缓下山来。

汽车经过聂耳墓地,因为时间不早,没有停车,很歉然。我上次是二人步行游山,是瞻仰了聂耳之墓的。聂耳是我国伟大的人民音乐家,共产党员,1935年7月17日不幸溺于日本海滨,死时才24岁。他的骨灰运回,葬在昆明西山。赛前有郭沫若同志手书墓碑:“人民音乐家聂耳之墓”。青山不老,聂耳永在人心。别了,聂耳同志!您的革命乐曲一直索绕在我的耳际;我们还将去到石林,一听阿诗玛的歌声。

西山之游,已经两年,但记忆犹新,感受愈切。现在正当我们深入贯彻党中央工作会议精神,认真进行调整改革,继续肃清“左”的思想影响的时候,我更想念西山,想到西山华亭寺的那一副对联。一切要从实际出发,当缓则缓,当下必下,立足于不败之地,在这个前提下,才能纵心而游,游于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洪波之中。我们的信心是十足的,无妨人自纵心游!

西山,今天的“睡美人”当更丰姿绰约,华亭寺里的春花当更茁壮、香艳,龙门最高处的石坊当更高瞻远瞩。愿他日重来,天风海月,同叙离情,同歌新曲。

1981年清明节

152.翠微赏柏

周沙尘

翠微山在北京西郊石景山区的北面,是个风景秀丽、山谷幽静的好地方。人说到翠微山去,最要者是去山的南麓观赏布局紧凑的寺院建筑群,和那满壁风动、栩栩如生的壁画;而我宁愿去翠微山观赏松柏。

翠微山的松柏,是清代诗人龚自珍最欣赏的。他在《说京师翠微山》一文中,写道:“不忘龙泉,尤不忘松。”而且他还把泉上的四棵高“皆百尺”的白皮松,和苏州邓尉山的四棵松树合称为“天下八松”,并称誉说:“邓尉之松放,翠微之松肃;邓尉之松古之逸,翠微之松古之直,邓尉之松,殆不知天地为何物,翠微之松,天地间不可无是松者也。”

尽管龚自珍所写的四棵白皮松,今已不复存在,而翠微山仍大有松柏可赏。到翠微山后,可先看法海寺大雄宝殿前的两棵古松。它挺拔庄重,雄峙一方,高近百尺,分权三枝,乳白色的树皮,如鳞一般闪着银光,颇似银龙腾跃于空庭之势。

而南麓那一大片月牙形的古柏,更令人叹为观止。那样奇特的古柏,生长在山秃地寒的北国,也显得格外葱郁和深邃。

这些奇柏,有粗有细,有高有矮,高者挺拔参天,矮者却高不足1米,粗者腰围1.5米挂零,细者只有拇指般粗。它们千姿百态布满山麓,郁郁葱葱,生机勃勃,风吹不倒,雪压不弯,大旱不枯,凌霜傲雪,堪称“岁寒三友”中的佼佼者。人们见到这般柏林,自当领会到“天地间不可无是松者”的全部意义了。.至于模式口桥头的古柏,法海寺门前的脱皮巨柏,寺内石墙上长出的奇柏,寺后古藤互生其上的柏林,寺酉的山谷翠柏,寺东的天然长廊柏……无不铁骨铮铮,但也不失俊俏、柔情,这就够你观赏,够你陶醉的了。

毕竟翠微山的中心还是法海寺。这座明代古庙,是由明英宗朱祁镇的近侍太监李童倡建的。寺始建于正统四年(公元1439年),建筑五年才完工。寺院包括大雄宝殿、伽蓝殿、祖师二堂、四大天王堂、护法金刚殿、钟鼓楼以及云堂、厨库、寮房等,规模宏伟,装修绚丽。寺内壁画尤为著名。

壁画分布在佛像座龛背壁和北墙门的两旁,以及殿前十八罗汉身后的两山墙上。现在寺内仅存九幅。北墙门左右壁上的两幅是《礼佛护法图》,画面由帝后、天龙八部和三十六个鬼神组成。最高的人物达160厘米。帝后服饰华贵,仪态大方。赤身的力士,全身肌肉突起,表现了力士的刚劲气魄。

佛龛背后的三幅,画的是观音、文殊、普贤三尊菩萨像,以中间那幅水月观音最出色。十八罗汉与后山墙上的两幅,是以如来佛和飞天为主,衬以牡丹、月季、菩提和芭蕉。大雄宝殿顶部的三个藻井天盖上所绘《曼陀罗》也极精美。此外,寺内还有大铜钟、木雕佛像、供桌和法器,都是明代艺术中的灿烂花朵。

153.城隍庙礼赞

搂适夷

四五十部黄包车,接连地由小东门长驱西进,车上坐的都是高鼻子,蓝眼睛的西洋人,据说是外国来的什么观光团,往城隍庙去观光的。外国人毕竟聪明些,他知道沿外滩一带的高大的白石房子,霞飞路的绿灯红楼,都只是上海的皮毛,要真正地认识上海的心脏,就得上城隍庙去。

城隍庙里薰腾着濛濛的香烟,用钢骨三和土重建的黄培雕角的殿堂里,巍然地坐着穿宋朝服装的城隍菩萨,但是在他面前低首膜拜的,却是身洒巴黎香水,足踏花旗皮鞋,头发烫成一九三三年式的摩登太太。她们倒是的确懂得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也跟坐福特飞机的将军,还是一心礼贤下士,摆擂台召四海英雄,征求飞檐走壁人才,以便共赴国难一样。城隍庙是最大众化的娱所。好像上海的高等华人有他们的明园,丽娃丽姐村一样,上海的低等华人,就有他们的城隍庙。三个五个铜子一本的小书,里面有画有字,讲的都是侠客剑仙,路见不平,就会拔刀相助,在动不动就得吃外国"火腿"、中国耳光的社会里,这些英雄当然是极大的安慰,于是就有些商店里的小伙计,立志到峨眉山去修道,以便回来时向他的师傅先生报仇雪恨,还可以打东洋人,救国。其次是六个铜板看一看大头人。小头人、蜘蛛精这些东西,对于甚至花不起二毛钱到电影院看好莱坞大腿的人,是极好的代替品,它跟好莱坞大腿一样,都可以使人忘记痛苦的现实,得到享乐的陶醉。

城隍庙又是大众化的先施、永安,只有在玻璃柜外望望百货商店的大多数的上海人,在城隍庙可以满足他的欲望。两角钱一只的玻璃戒指,也会亮晶晶地发光,于是虽然看见金刚钻戴在别人的身上,但自己也可以拿玻璃光来安慰安慰,用不着对别人起什么不平之感。

城隍庙更代替了皇家饭店和沙利文,据说常熟酒酿圆子。南翔馒头、白糖藕粥、面筋百叶,那种滋味是遍天下找不到的,但城隍庙里可以使你满足。黑漆漆的人群,围满了黑漆漆的摊子,和着苍蝇与一切细菌的种子,狼吞虎咽地把这些美味送进饥饿的肚子里去,培养起强有力的抗毒素,与病菌作长期抵抗。据说这就是中华民族独特的延续种族的本领。

如果你有兴致,再跑上春风得意楼或湖心亭去喝茶,你更会认识中国民族性的伟大,臭气腾腾的小便处旁,有人正品茗清谈,或独坐冥想,一片喧蒸的人声热汗之中,有人正在拉着胡琴奏乐,或吹着洞萧诉情。有些人面对着行人杂沓的街巷,提着秀眼笼吊嗓子,有些人拿着几张小报,随手抓一些五香南瓜子、甘草黄连头送进嘴里。

虽在闹市,如绝尘嚣,参透了这儿的三昧,才够得上做一个中华伟大国的顺民。但是这种精神,据说也有来源,那便是城隍庙里的一个湖。这湖上有九曲栏杆的九曲桥,桥底下流着泥汤一样的水,被日光蒸发着,发着绿黝黝的光面,放着一阵阵的恶臭。日本的文学家芥川龙之介,曾经亲眼看见有人在这湖里放尿,其实比尿更丑恶万分的东酉,都望这湖里丢。但这是列名在中国大观里的名胜佳境,(亦犹万里长城虽被敲指为"新兴满洲国"的新疆界,而在决心收复的决心之下,总还是中国的名胜一样。)所以居住在这湖水里的乌龟,依然相信自己是在名胜佳境里,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有时候虽抬起头来在水面上喘喘气,或许也觉得恶浊得不好过,但一会儿又把头低下去,快活地顺受下去了。

乌龟的这种伟大的精神,的确对中华民族作了伟大的贡献。所以城隍庙最后还是一个上海民众教育馆。

怪不得几年前被火烧了一次,许多缙绅先生都慷慨解囊,立刻把它重建起来了,更怪不得到上海来观光的西洋人,首先要观光城隍庙!

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三日

作者简介:楼适夷(1905一),又名楼建南。浙江余姚人。从事写作和编辑工作。著有《挣扎》、《病与梦》、第三时期》等。

摘自:《适夷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初版

154.桂林的受难

巴金

在桂林我住在漓江的东岸。这是那位年长朋友的寄寓。我受到他的好心的款待。他使我住在这里不像一个客人。于是我渐渐地爱起这个小小的“家”来。我爱木板的小房间,我爱镂花的糊纸窗户,我爱生满青苔的天井,我爱后面那个可以做马厩的院子。我常常打开后门走出去,跨进菜园,只看见一片绿色,七星岩屏障似地立在前面。七星岩是最好的防空洞,最安全的避难所。每次要听见了紧急警报,我们才从后门走出菜园向七星岩走去。我们常常在中途田野间停下来,坐在树下,听见轰炸机发出“孔隆”、“孔隆”的声音在我们的头上飞过,也听见炸弹爆炸时的巨响。于是我们看见尘土或者黑烟同黄烟一股一股地冒上来。

我们躲警报,有时去月牙山,有时去七星岩。站在那两个地方的洞口,我们看得更清楚,而且觉得更安全。去年十一月三十日桂林市区第一次被敌机大轰炸(在这以前还被炸过一次,省政府图书馆门前落下一颗弹,然而并无损失),那时我们许多人在月牙山上,第二次大轰炸时我和另外几个人又在月牙山,这次还吃了素面。但以后月牙山就作了县政府办公的地方,禁止闲人游览了。

七星岩洞里据说可以容一两万人。山顶即使落一百颗炸弹,洞内也不会有什么损伤。所以避难者都喜欢到这个洞躲警报。但是人一进洞,常常会让警察赶到里面去,不许久站在洞口妨碍别人进出。人进到里面,会觉得快要透不过气,而且非等警报解除休想走出洞去。其实纵使警报解除,洞口也会被人山人海堵塞。要抢先出去,也得费力费时。所以我们不喜欢常去七星岩。

在桂林人不大喜欢看见晴天。晴天的一青无际的蓝空和温暖明亮的阳光虽然使人想笑,想唱歌,想活动。但是凄厉的警报声会给人带走一切。在桂林人比在广州更害怕警报。

我看见同住在这个大院里的几份人家,像做日课似地每天躲警报,觉得奇怪。他们在天刚刚发白时就起身洗脸做饭。吃过饭大家收拾衣物,把被褥箱笼配上两担,挑在肩上,从容地到山洞里去。他们会在洞里坐到下午一点钟。倘使这天没有警报,他们挑着担子或者抱着包袱负着小孩回来时,便会发出怨言,责怪自己胆小。有一次我们那个中年女佣在厨房里叹息地对我说:“躲警报也很苦。”我便问她:为什么不等发警报时再去躲。她说,她听见警报,腿就软了,跑都跑不动。的确有一两次在阴天她没有早去山洞,后来听见发警报,她那种狼狈的样子,叫人看见觉得可怜又可笑。

我初到桂林时,这个城市还是十分完整的。傍晚我常常在那几条整齐的马路上散步。过一些日子,我听见了警报,后来我听见了紧急警报。又过一些日子我听见了炸弹爆炸的声音。以后我看见大火。我亲眼看见桂林市区的房屋有一半变成了废墟。几条整齐马路的两旁大都剩下断壁颓垣。人在那些墙壁上绘着反对轰炸的图画,写着抵抗侵略的标语。

我带着一颗憎恨的心目击了桂林的每一次受难。我看见炸弹怎样毁坏房屋,我看见烧夷弹怎样发火,我看见风怎样助长火势使两三股浓烟合在一起。在月牙山上我看见半个天空的黑烟,火光笼罩了整个桂林城。黑烟中闪动着红光,红的风,红的巨舌。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大火从下午一直燃烧到深夜。连城门都落下来木柴似地在烧烧。城墙边不可计数的布匹烧透了,红亮亮地映在我的眼里像一束一束的草纸。那里也许是什么布厂的货栈吧。

每次解除警报以后,我便跨过浮桥从水东门进城去看灾区。

策一次在中山公园内拾到几块小的弹片;第二次去得晚了,是被炸后的第二天,我只看见一片焦土。自然还有几堵摇摇欲坠的断墙勉强立在瓦砾堆中。然而它们说不出被残害的经过来。在某一处我看见几辆烧毁了的汽车:红色的车皮大部分变成了黑黄色,而且凹下去,失掉了本来的形态。这些可怜的残废者在受够了侮辱以后,也不会发出一声诉冤的哀号。忽然在一辆汽车的旁边,我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我走近了那个地方,才看清楚那不是人,也不是影子。那是衣服,是皮,是血肉,还有头发粘在地上和衣服上。我听见了那个可怜的人的故事。他是一个修理汽车的工人,警报来了,他没有走开,仍旧做他的工作。炸弹落下来,房屋焚毁,他也给烧死在地上。后来救护队搬开他的尸体,但是衣服和血肉粘在地上,一层皮和尸体分离,揭不走了。

第三次大轰炸发生在下午一点多钟。这是出人意外的事。

以前发警报的时间总是在上午。警报发出,凄厉的汽笛声震惊了全市,市民狼狈逃难的情形,可想而知。我们仍旧等着听见紧急警报才出门。我们走进菜园,看见人们挑着行李、抱着包袱、背负小孩向七星岩那面张惶地跑去。我们刚走出菜园,打算从木桥到七星岩去。突然听见人们惊恐地叫起来,“飞机!”飞机!”一些人抛下担子往矮树丛中乱跑,一些人屏住呼吸伏在地上。我觉得奇怪。我仔细一听,果然有机声。但这不是轰炸机的声音。我仰头去看,一架飞机从后面飞来,掠过我们的头上,往七星岩那面飞走了。这是我们自己的飞机。骚动平息了。人们继续往七星岩前进。我这时不想去山洞了,就往左边的斜坡走,打算在树下拣一个地方坐着休息。地方还没有选好,飞机声又响了。这次来的是轰炸机,而且不是我们的。人们散开来,躲在各处的树下。他们来不及走到山洞了。十八架飞机在空小盘旋一转,于是掷下一批炸弹,匆匆忙忙地飞走了。这次敌机来得快,也去得快。文昌门内起了大火。炸死了一些人,其中有一位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青年音乐家(1)。

第四次的大轰炸应该是最厉害的一次了,我要另写一篇《桂林的微雨》来说明。在那天我看见了一个城市的大火。火头七八处,从下午燃烧到深夜,也许还到第二天早晨。警报解除后,我有两个朋友,为了抢救自己的衣物,被包围在浓焰中,几乎迷了路烧死在火堆里。这一天风特别大,风把火头吹过马路。桂西路崇德书店的火便是从对面来的。那三个年轻的职员已经把书搬到了马路中间。但是风偏偏把火先吹到这批书上。

最初做了燃料的还是搬出来的书。不过另一部分书搬到了较远的地方,便没有受到损害。

就在这一天(我永不能忘记的十二月二十九日!),警报解除后将近一小时,我站在桂西路口,看见人们忽然因为一个无根的谣言疯狂地跑起来。人们说警报来了。我没有听见汽笛声。人们又说电厂被炸毁了,发不出警报。我不大相信这时会再来飞机。但是在这种情形里谁也没有停脚的余裕。我也跟着人乱跑,打算跑出城去。我们快到水东门时,前面的人让一个穿制服的军官拦住了,那个人拿着手枪站在路中间,厉声责斥那些惊呼警报张惶奔跑的人,说这时并没有警报,叫大家不要惊惶。众人才停止脚步。倘使没有这个人来拦阻一下,那天的情形恐将是不堪设想的了。后来在另一条街上当场枪决了一个造谣和趁火打劫的人。

以后还有第五次、第六次的轰炸。……关于轰炸我真可以告诉你们许多事情。但是我不想再写下去了。从以上简单的报告里,你们也可以了解这个城市的受难的情形,从这个城市你们会想到其他许多中国的城市。它们全在受难。不过它们咬紧牙关在受难,它们是不会屈服的。在那些城市的面貌上我看不见一点阴影。在那些地方我过的并不是悲观绝望的日子。甚至在它们的受难中我还看见中国城市的欢笑。中国的城市是炸不怕的。我将来再告诉你们桂林的欢笑。的确,我想写一本书来记录中国的城市的欢笑。

1939年1月中旬在桂林

作者简介:巴金,本名李尧棠,字芾甘。他1904年出生于四川成都一个封建大家庭,1927年,他年轻时留学法国,写有第一本散文集《海行杂记》,完成处女作长篇小说《灭亡》。

l928年12月初他回国定居上海,30年代初,巴金进入创作的高潮。仅1931年至1933年就发表了长篇小说《激流》,这是他最成功的代表作。此外,巴金写了《雾》、《新生》、《海的梦》、《春天里的秋天》、《雨》、《砂丁》、《萌芽》等中篇小说;出版了《复仇》、《光明》、《电椅》、《将军》、《抹布》等短篇小说集。,1935年8月回国出任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主编大型的文化生活丛刊和文学丛刊。他在这里工作十四年,为自己树立了另一座丰碑。

在八年抗战中,写作抗日小说《火》;编抗日刊物《烽火》。本时期出了短篇小说集《还魂草》、《小人小事》,散文集《龙·虎·狗》、《废园外》等。长篇小说有《憩园》。胜利后写了长篇小说《第四病室》,它以巴金亲身经历为素材,从一个病室看到当时中国的情形。写抗战时期小人物命运的《寒夜》出版于1947年,这是巴金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它和《家》、《憩园》是巴金自己最喜欢的三部小说,也称得上是他创作的三座高峰。

抗战胜利后,巴金举家从重庆迁回上海。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文革结束时,完成了40多万字的《随想录》,他称这是用真话建立的文革博物馆,也是他个人的“忏悔录”。他清洗了自己的灵魂,留下这样的“遗书”,他感到心安了。

晚年他办了几件大事。在他倡议和全力支持下,1985年成立了中国现代文学馆;他和王仰晨(树基)合作,编辑好26卷《巴金全集》,1996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齐;作为翻译家,巴金掌握了英语、法语、世界语、日语等五六种外语,199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10卷《巴金译文全集》。巴金现在是第七届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世界语协会名誉会长。

摘自:《旅途通讯》

155.西湖的六月十八夜

俞平伯

我写我的“中夏夜梦”罢。有些踪迹是事后追寻,恍如梦寐,这是习见不鲜的;有些,简直当前就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那更不用提什么忆了。这儿所写的正是佳例之一。

在杭州住着的,都该记得阴历六月十八这一个节日罢。它比什么寒食,上巳,重九……都强,在西湖上可以看见。

杭州人士向来是那么寒乞相的;(不要见气,我不算例外。)惟有当六月十八的晚上,他们的发狂倒很像有点彻底的。(这是鲁迅君赞美蚊子的说法。)这真是佛力庇护——虽然那时班禅还没有去。

说杭州是佛地,如其是有佛的话,我不否认它配有这称号。即此地所说的六月十八,其实也是个佛节日。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听说在六月十九,这句话从来远矣,是千真万确的了,而十八正是它的前夜。

三天竺和灵隐本来是江南的圣地,何况又恭逢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芳诞,——又用靓丽的字样了,死罪,死罪!——自然在进香者的心中,香烧得早,便越恭敬,得福越多,这所谓“烧头香”。他们默认以下的方式:

得福的多少以烧香的早晚为正比例,得福不嫌多,故烧香不怕早。一来二去,越提越早,反而晚了。(您说这多们费解。)

于是便宜了六月十八的一夜。

不知是谁的诗我忘怀了,只记得一句,可以想像从前西子湖的光景,这是“三面云山一面城”。现在打桨于湖上的,却永无缘拜识了。云山是依然,但濒湖女墙的影子哪里去了?

我们凝视东方,在白日只是成列的市廛,在黄昏只是星星的灯火,虽亦不见得丑劣;但没出息的我总会时常去默想曾有这么一带森严曲折颓败的雉堞,倒印于湖水的纹奁里。

从前既有城,即不能没有城门。滨湖之门自南而北凡三:

曰清波,曰涌金,曰钱塘,到了夜深,都要下锁的。烧香客人们既要赶得早,且要越早越好,则不得不设法飞跨这三座门。他们的妙法不是爬城,不是学鸡叫,(这多们下作而且险!)

只是隔夜赶出城。那时城外荒荒凉凉的,没有湖滨聚英,更别提西湖饭店新新旅馆之流了,于是只好作不夜之游,强颜与湖山结伴了。好在天气既大热,又是好月亮,不会得受罪的。至于放放荷灯这种把戏,都因为惯住城中的不甘清寂,才想出来的花头,未必真有什么雅趣。杭州人有了西湖,乃老躲在城里,必要被官府(关城门)佛菩萨(做生日)两重逼近着方始出来晃荡这一夜;这真是寒乞相之至了。拆了城依旧如此,我看还是惰性难除罢,不见得是彻底发泄狂气呢。

我在杭州一住五年,却只过了一个六月十八夜;暑中往往他去,不是在美国就是在北京。记得有一年上,正当六月十八的早晨我动身北去的,莹环他们却在那晚上讨了一支疲惫的划子,在湖中飘泛了半晌。据说那晚的船很破烂,游得也不畅快;但她既告我以游踪,毕竟使我愕然。

去年住在俞楼,真是躬逢其盛。是时和H君一家还同住着。H君平日兴致是极好的,他的儿女们更渴望着这佳节。年年住居城中,与湖山究不免隔膜,现在却移家湖上了。上一天先忙着到岳坟去定船。在平时泛月一度,约费杖头资四五角,现在非三元不办了。到十八下午,我们商量着去到城市买些零食,备嬉游时的咬嚼。我俩和Y.L两小姐,背着夕阳,打桨悠悠然去。

归途车上白沙堤,则流水般的车儿马儿或先或后和我们同走。其时已黄昏了。呀,湖楼附近竟成一小小的市集。楼外楼高悬着炫目的石油灯,酒人已如蚁聚。小楼上下及楼前路畔,填溢着喧哗和繁热。夹道树下的小摊儿们,啾啾唧唧在那边做买卖。如是直接于公园,行人来往,曾无闲歇。偏西一望,从岳坟的灯火,瞥见人气的浮涌,与此地一般无二。

这和平素萧萧的绿杨,寂寂的明湖大相径庭了。我不自觉的动了孩子的兴奋。

饭很不得味的匆匆吃了,马上就想坐船。——但是不巧,来了一群女客,须得尽先让她们耍子儿;我们惟有落后了。H君是好静的,主张在西泠桥畔露地憩息着,到月上了再去荡桨。我们只得答应着;而且我们也没有船,大家感着轻微的失意。

西泠桥畔依然冷冷清清的。我们坐了一会儿,听远处的箫鼓声,人的语笑都迷蒙疏阔得很,顿遭逢一种凄寂,迥异我们先前所期待的了。偶然有两三盏浮漾在湖面的荷灯飘近我们,弟弟妹妹们便说灯来了。我瞅着那伶俜摇摆的神气,也实在可怜得很呢。后来有日本仁丹的广告船,一队一队,带着成列的红灯笼,沉填的空大鼓,火龙般的在里湖外湖间穿走着,似乎抖散了一堆寂寞。但不久映入水心的红意越宕越远越淡,我们以没有船赶它们不上,更添许多无聊。——淡黄月已在东方涌起,天和水都微明了。我们的船尚在渺茫中。

月儿渐高了,大家终于坐不住,一个一个的陆续溜回俞楼去。H君因此不高兴,也走回家。那边倒还是热闹的。看见许多灯,许多人影子,竟有归来之感,我一身尽是俗骨罢?

嚼着方才亲自买来的火腿,咸得很,乏味乏味!幸而客人们不久散尽了,船儿重系于柳下,时候虽不早,我们还得下湖去。我鼓舞起孩子的兴致来:“我们去。我们快去罢!”

红明的莲花飘流于银碧的夜波上,我们的划子追随着它们去。其实那时的荷灯已零零落落,无复方才的盛。放的灯真不少,无奈抢灯的更多。他们把灯都从波心里攫起来,摆在船上明晃晃地,方始踌躇满志而去。到烛烬灯昏时,依然是条怪蹩脚的划子,而湖面上却非常寥落;这真是杀风景。

“摇摆,上三潭印月。”

西湖的画舫不如秦淮河的美丽;只今宵一律妆点以温明的灯饰,嘹亮的声歌,在群山互拥,孤月中天,上下莹澈,四顾空灵的湖上,这样的穿梭走动,也觉别具丰致,决不弱于她的姊妹们。用老旧的比况,西湖的夏是“林下之风”,秦淮河的是“闺房之秀”。何况秦淮是夜夜如斯的;在西湖只是一年一度的美景良辰,风雨来时还不免虚度了。

公园码头上大船小船挨挤着。岸上石油灯的苍白芒角,把其他的灯姿和月色都逼得很黯淡了,我们不如别处去。我们甫下船时,远远听得那边船上正缓歌《南吕懒画眉》,等到我们船拢近来,早已歌阑人静了,这也很觉怅然。我们不如别处去。船渐渐的向三潭印月划动了。

中宵月华皎洁,是难于言说的。湖心悄且冷;四岸浮动着的歌声人语,灯火的微芒,合拢来却晕成一个繁热的光圈儿围裹着它。我们的心因此也不落于全寂,如平时夜泛的光景;只是伴着少一半的兴奋,多一半的怅惘,软软地跳动着。

灯影的历乱,波痕的皴皱,云气的奔驰,船身的动荡……一切都和心象相溶合。柔滑是入梦的惟一象征,故在当时已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

及至到了三潭印月,灯歌又烂漫起来,人反而倦了。停泊了一歇,绕这小洲而游,渐入荒寒境界;上面欹侧的树根,旁边披离的宿草,三个圆尖石潭,一支秃笔样的雷峰塔,尚同立于月明中。湖南没有什么灯,愈显出波寒月白;我们的眼渐渐饧涩得抬不起来了,终于摇了回去。另一划船上奏着最流行的三六,柔曼的和音依依地送我们的归船。记得从前H君有一断句是“遥灯出树明如柿”,我对了一句“倦桨投波密过饧”;虽不是今宵的眼前事,移用却也正好。我们转船,望灯火的丛中归去。

梦中行走般的上了岸,H君夫妇回湖楼去,我们还恋恋于白沙堤上尽徘徊着。楼外楼仍然上下通明,酒人尚未散尽。

路上行人三三五五,络绎不绝。我们回头再往公园方面走,泊着的灯船少了一些,但也还有五六条。其中有一船挂着招帘,灯亦特别亮,是卖凉饮及吃食的,我们上去喝了些汽水。中舱端坐着一个华妆的女郎,虽然不见得美,我们乍见,误认她也是客人,后来不知从那儿领悟出是船上的活招牌,才恍然失笑,走了。

不论如何的疲惫无聊,总得拚到东方发白才返高楼寻梦去;我们谁都是这般期待的。奈事不从人厘,H君夫妇不放心儿女们在湖上深更浪荡,毕竟来叫他们回去。顶小的一位L君临去时只咕噜着:“今儿顽得真不畅快!”但仍旧垂着头踱回去了。只剩下我们,踽踽凉凉如何是了?环又是不耐夜凉的。“我们一淘走罢!”

他们都上重楼高卧去了。我俩同凭着疏朗的水泥栏,一桁楼廊满载着月色,见方才卖凉饮的灯船复向湖心动了。活招牌式的女人必定还支撑着倦眼端坐着呢,我俩同时作此想。

叮叮当,叮叮冬,那船在西倾的圆月下响着。远了,渐渐听不真,一阵夜风过来,又是叮……当。叮……冬。

一切都和我疏阔,连自己在明月中的影子看起来也朦胧得甚于烟雾。才想转身去睡;不知怎的脚下踌躇了一步,于是箭逝的残梦俄然一顿,虽然马上又脱镞般飞驶了。这场怪短的“中夏夜梦”,我事后至今不省得如何对它。它究竟回过头瞟了我一眼才走的,我哪能怪它。喜欢它吗?不,一点不!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三日作于北京。

156.南京印象

朱自清

南京是值得留连的地方,虽然我只是来来去去,而且又都在夏天。也想夸说夸说,可惜知道的太少;现在所写的,只是一个旅行人的印象罢了。

逛南京象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你可以摩挲,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这些也许只是老调子,不过经过自家一番体贴,便不同了。所以我劝你上鸡鸣寺去,最好选一个微雨天或月夜。在朦胧里,才酝酿着那一缕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楼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苍然蜿蜒着的台城。台城外明净荒寒的玄武湖就象大涤子的画。豁蒙楼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让你看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寺后有一口灌园的井,可不是那陈后主和张丽华躲在一堆儿的“胭脂井”。那口胭脂井不在路边,得破费点工夫寻觅。井栏也不在井上;要看,得老远地上明故宫遗址的古物保存所去。

从寺后的园地,拣着路上台城;没有垛子,真象平台一样。踏在茸茸的草上,说不出的静。夏天白昼有成群的黑蝴蝶,在微风里飞;这些黑蝴蝶上下旋转地飞,远看象一根粗的圆柱子。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角。这时候若有个熟悉历代形势的人,给你指点,隋兵是从这角进来的,湘军是从那角进来的,你可以想象异样装束的队伍,打着异样的旗帜,拿着异样的武器,汹汹涌涌地进来,远远仿佛还有哭喊之声。假如你记得一些金陵怀古的诗词,趁这时候暗诵几回,也可印证印证,许更能领略作者当日的情思。

从前可以从台城爬出去,到玄武湖边;若是月夜,两三个人,两三个零落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挪移下去,够多好。现在可不成了,得出寺,下山,绕着大弯儿出城。七八年前,湖里几乎长满了苇子,一味地荒寒,虽有好月光,也不大能照到水上;船又窄,又小,又漏,教人逛着愁着。这几年大不同了,一出城,看见湖,就有烟水苍茫之意;船也大多了,有藤椅子可以躺着。水中岸上都光光的;亏得湖里有五个洲子点缀着,不然便一览无余了。这里的水是白的,又有波澜,俨然长江大河的气势,与西湖的静绿不同。最宜于看月,一片空蒙,无边无界。若在微醺之后,迎着小风,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听着船底汩汩的波响与不知何方来的箫声,真会教你忘却身在哪里。五个洲子似乎都局促无可看,但长堤宛转相通,却值得走走。湖上的樱桃最出名。据说樱桃熟时,游人在树下现买,现摘,现吃,谈着笑着,多热闹的。

清凉山在一个角落里,似乎人迹不多。扫叶楼的安排与豁蒙楼相仿佛,但窗外的景象不同。这里是滴绿的山环抱着,山下一片滴绿的树;那绿色真是扑到人眉宇上来。若许我再用画来比,这怕象王石谷的手笔了。在豁蒙楼上不容易坐得久,你至少要上台城去看看。在扫叶楼上却不想走;窗外的光景好象满为这座楼而设,一上楼便什么都有了。夏天去确有一股“清凉”味。这里与豁蒙楼全有素面吃,又可口,又不贵。

莫愁湖在华严庵里。湖不大,又不能泛舟,夏天却有荷花荷叶。临湖一带屋子,凭栏眺望,也颇有远情。莫愁小像,在胜棋楼下,不知谁画的,大约不很古罢;但脸子画得秀逸之至,衣褶也柔活之至,大有“挥袖凌虚翔”的意思;若让我题,我将毫不踌躇的写上“仙乎仙乎”四字。另有石刻的画像,也在这里,想来许是那一幅画所从出;但生气反而差得多。这里虽也临湖,因为屋子深,显得阴暗些;可是古色古香,阴暗得好。诗文联语当然多,只记得王湘绮的半联云:“莫轻他北地胭脂,看艇子初来,江南儿女无颜色,”气概很不错。所谓胜棋楼,相传是明太祖与徐达下棋,徐达胜了,太祖便赐给他这一所屋子。太祖那样人,居然也会做出这种雅事来了。

秦淮河我已另有记。但那文里所说的情形,现在已大变了。从前读《桃花扇》、《板桥杂记》一类书,颇有沧桑之感;现在想到自己十多年前身历的情形,怕也会有沧桑之感了。前年看见夫子庙前旧日的画舫,那样狼狈的样子,又在老万全酒栈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气的所谓秦淮小公园,简直有些厌恶,再别提做什么梦了。贡院原也在秦淮河上,现在早拆得只剩一点儿了。民国五年父亲带我去看过,已经荒凉不堪,号舍里草都长满了。父亲曾经办过江南闱差,熟悉考场的情形,说来头头是道。他说考生入场时,都有送场的,人很多,门口闹嚷嚷的。天不亮就点名,搜夹带。大家都归号。似乎直到晚上,头场题才出来,写在灯牌上,由号军扛着在各号里走。所谓“号”,就是一条狭长的胡同,两旁排列着号舍,口儿上写着什么天字号,地字号等等的。每一号舍之大,恰好容一个人坐着;从前人说是象轿子,真不错。几天里吃饭,睡觉,做文章,都在这轿子里;坐的伏的各有一块硬板,如是而已。官号稍好一些,是给达富贵人的子弟预备的,但得补褂朝珠地入场,那时是夏秋之交,天还热,也够受的。父亲又说,乡试时场外有兵巡逻,防备通关节。场内也竖起黑幡,叫鬼魂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听到这里,有点毛骨悚然。现在贡院已变成碎石路;在路上走的人,怕很少想起这些事情的了罢?

明故宫只是一片瓦砾场,在斜阳里看,只感到李太白《忆秦娥》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二语的妙。午门还残存着,遥遥直对洪武门的城楼,有万千气象。古物保存所便在这里,可惜规模太小,陈列得也无甚次序。明孝陵道上的石人石马,虽然残缺零乱,还可见泱泱大风;享殿并不巍峨,只陵下的隧道,阴森袭人,夏天在里面呆着,凉风沁人肌骨。这陵大概是开国时草创的规模,所以简朴得很;比起长陵,差得真太远了。然而简朴得好。

雨花台的石子,人人皆知;但现在怕也捡不着什么了。那地方毫无可看。记得刘后村的诗云:“昔日讲师何处在,高台犹以‘雨花’名。有时宝向泥寻得,一片山无草敢生。”我所感的至多也只如此。还有,前些年南京枪决囚人都在雨花台下,所以洋车夫遇见别的车夫和他争先时,常说:“忙什么!赶雨花台去!”这和从前北京车说“赶菜市口儿”一样。现在时移势异,这种话渐渐听不见了。

燕子矶在长江里看,一片绝壁,危亭翼然,的确惊心动魄。但到了上边,逼窄污秽,毫无可以盘桓之处。燕山十二洞,去过三个。只三台洞层层折折,由幽入明,别有匠心,可是也年久失修了。

南京的新名胜,不用说,首推中山陵。中山陵全用青白两色,以象征青天白日,与帝王陵寝用红墙黄瓦的不同。假如红墙黄瓦有富贵气,那青琉璃瓦的享堂,青琉璃瓦的碑亭却有名贵气。从陵门上享堂,白石台阶不知多少级,但爬得够累的;然而你远看,决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台阶儿。这是设计的妙处。德国被慈达姆无愁宫前的石阶,也同此妙。享堂进去也不小;可是远处看,简直小得可以,和那白石的飞阶不相称,一点儿压不住,仿佛高个儿戴着小尖帽。近处山角里一座阵亡将士纪念塔,粗粗的,矮矮的,正当着一个青青的小山峰,让两边儿的山紧紧抱着,静极,稳极。─—潭墓没去过,听说颇有点丘壑。中央运动场也在中山陵近处,全仿外洋的样子。全国运动会时,也不知有多少照相与描写登在报上;现在是时髦的游泳的地方。

若要看旧书,可以上江苏省立图书馆去。这在汉西门龙蟠里,也是一个角落里。这原是江南图书馆,以丁丙的善本书室藏书为底子;词曲的书特别多。此外中央大学图书馆近年来也颇有不少书。中央大学是个散步的好地方。宽大,干净,有树木;黄昏时去兜一个或大或小的圈儿,最有意思。后面有个梅庵,是那会写字的清道人的遗迹。这里只是随宜的用树枝搭成的小小的屋子。庵前有一株六朝松,但据说实在是六朝桧;桧阴遮住了小院子,真是不染一尘。

南京茶馆里干丝很为人所称道。但这些人必没有到过镇江扬州,那儿的干丝比南京细得多,又从来不那么甜。我倒是觉得芝麻烧饼好,一种长圆的,刚出炉,既香,且酥,又白,大概各茶馆都有。咸板鸭才是南京的名产,要热吃,也是香得好;肉要肥要厚,才有咬嚼。但南京人都说盐水鸭更好,大约取其嫩,其鲜;那是冷吃的,我可不知怎样,老觉得不大得劲儿。

157.鼎湖山游记

曹思彬

鼎湖山是广东著名的风景区和避暑胜地。今年7月4日,我们一行六人,从广州发到这里游玩休养,兴致勃然。

从鼎湖山麓拾级而登,于庆云寺止,共637级,步行约一钟头。起初沿斜坡而上,见一块巨大的乌黑色的石头,形似伏在地上的大象,石上题有“瑞象”二字。再前不远,便见树木参天,密林一片,加上凉风习习,流水潺潺,使人不觉得有暑天味道,这是鼎湖山的一大特点,也是适宜避暑的主要原因。到了半山亭,它告诉我们已走了一半路程。亭里有楹联曰:“客游图画里,僧语水云间。”颇切此时此地的景物,所不同者,我们不是云游僧,而是社会主义建设者。再走几程,体力渐觉疲倦,可是,抬头一望,补山亭又在眼前。我们又在这里休息,欣赏亭里的对联:“百城烟水无双地,五岭寻宗第一山。”这是悬在亭外的楹联,书法很好,人所共赏。陈白沙(献章)先生亦题有一对曰:“不作风波于世上,别有天地非人间。”可惜木刻的字很差,损害了白少先生的书法艺术。我们继续前进,不久,便抵庆云寺,我们的目的地——教工休养所也到达了。教工休养所是教育工会在这里建筑的一个巨大工程,和庆云毗连,环境舒适,布局幽雅,可容纳休养员100余人。各种设备也很齐全,电灯、自来水、浴室、舞厅、球场、膳堂、沙发、铁床、帆布床,被褥等等,应有尽有尽有,不愧为理想的休养所。

飞来潭和庆云寺是鼎湖山最出色的名胜古迹,而飞水潭的壮观,更使游客留下难忘的印象。这个大瀑布挂在悬崖峭壁之间,水流湍急,从山顶奔驰而下,水花飞溅在几丈之外,象洒着雨点一样,名为“飞水”,十分吻合。潭的四周都是青翠的树木,也有一些嶙峋石块,旅客们多在这里沐浴或游泳。潭的附近有几个亭子,供游人休息。其中有一个叫“眼绿亭”,命名颇有诗意,章炳麟(太炎)在这里题了一个横额:“涤瑕荡垢”。我们曾几次到这里游玩,原因是飞水潭像一篇好文章,使人百读不厌。清朝文人袁枚(子才)曾到这里游玩,并作七言古诗一首,题为“同扬兰坡明府游鼎湖作”。诗是刻在石碑上的,现在还在庆云寺的客堂里。

俗话说:“广东无大寺”。然而,韶关的南华寺、鼎湖的庆云寺,可也算省内有数的大寺观了。庆云寺距飞水潭不远,从侧门而入是“云顶”,有楹联曰:“万木松杉千笏石,百重云水一种声。”连用四个数目字,制作也不俗。到了正门,又见有楹联:“莲花厉劫得初地,云液飞泉响万峰。”第一句写庆云寺,第二句写鼎湖山,也颇佳。寺的规模很大,有护法殿、法堂、普供堂、客堂等,而大雄宝殿是最重要的。解放前得火盛,现在已衰落了。客堂是专供游客休息和接待旅客的,里面布置颇佳,满壁都是图画、题字、对联、诗文等,一般游客需要过宿的,都在寺里寄宿,宿费没有规定,由旅客随缘乐助。吃的是斋菜,第餐五角钱,质量颇佳。

按庆云寺建于明朝。老龙谭也是鼎湖名胜之一,老鼎湖古寺(又名白云寺)就在这里,明朝万历年间曾重修,可见这个古寺比庆云寺的历史较长。

158.秋荔亭记

俞平伯

馆之在吾家旧矣,吾高祖则有印雪轩,吾曾祖则有茶香室,泽五世则风流宜尺,其若犹未者,偶然耳。何则?仅生猪年,秉鸠之性,既拙於手,又以嫩为好,故毕半生不能营一室。弱岁负笈北都,自字直民而号屈斋,其形如街而短,不屈不斋,时吾妻未来,一日搴予帘而目之,事犹昨日,而尘陋复若在眼。此所谓不登大雅之堂者也。若葺花缭衡,一嵌字格,初无室也。若古槐,屋诚有之,自昔无槐,今无书矣,吾友玄君一呼之,遂百呼之尔,事别有说。若秋荔亭,则清华园南院之舍也。其次第为七,于南院为褊,而余居之,辛壬癸甲,五年不一迁,非好是居也。彼院虽南,吾屋自东,东屋必西向,西向必岁有西风,是不适于冬也,又必日有西阳,是不适于夏也。其南有窗者一室,秋荔亭也。曰,此蹩脚之洋房,那可亭之而无说,作《秋荔亭说》。夫古之亭殆非今之亭,如曰泗上亭,是不会有亭也,传唱旗亭,是不必有亭也,江亭以陶然名,是不见有亭也。亭之为言停也,观行者担者于亭午时分,争阴而息其脚,吾生其可不暂且停停耶,吾因之以亭吾亭。且夫清华今岂尚园哉,安得深责舍下之不亭乎?吾因之以亭吾亭。亦当置身焉而语曰,“这不是一只纸叠的苍蝇笼么?”以洋房而如此其小,则上海人之所谓亭子间也,亭间今宜文士,吾因之以亭吾亭。右说秋荔亭讫,然而非也,如何而是,将语汝。西有户以通别室,他皆窗也,门一而窗三之,又当谓曰,在伏里,安一藤床于室之中央,洞辟三窗,纳大野之凉,可傲羲皇,及夫陶渊明。意耳,无其语也,语耳,无是事也,遇暑必入城,一也。山妻怕冷,开窗一扇,中宵辄呼絮,奈何尽辟三窗以窘之乎,二也。然而自此左右相亭,竟无一不似亭,亭之为亭,于是乎大定。春秋亦多佳日,斜阳明叕,移动于方棂间,尽风情荔态于其中者影也,吾二人辄偎枕睨之而笑,或相唤残梦看之。小儿以之代上学之钟,天阴则大迷惘,作喃喃语不休。

若侵晨即寤,初阳徐透玻璃,尚如玫瑰,而粉墙清浅,雨过天青,觉飞霞梳裹,犹多尘凡想耳。薜荔曲环亭,春饶活意,红新绿嫩;盛夏当窗而暗,几席生寒碧;秋晚饱霜,萧萧飒飒,锦绣飘零,古艳至莫名其实;冬最寥寂,略可负暄耳。四时皆可,而人道宜秋。聊以秋专荔,以荔颜亭。东窗下一长案,嫁时物也,今十余年矣。谚曰,“好女勿穿嫁时衣”,妻至今用之勿衰,其面有横裂,积久渐巨,呼匠氏锯一木掩之,不髹不漆,而茶痕墨渖处往往而有。此案盖亲见吾伏之之日少,拍之之日多也,性殆不可强耳。曾倩友人天行为治一玺曰,“秋荔亭拍曲”,楷而不篆。石骨嫩而鬼斧璋,崩一棱若数黍,山鬼胶之,坚如旧,于是更得全其为玺矣。以“曲谈”为“随笔”“丛钞”之续,此亦遥远之事,若在今日,吾友偶读深闺之梦而笑,则亦足矣,是为记。甲戌清明,即二十三年之民族扫墓日。

一九三四年四月五日

159.在赣江上

冯至

在赣江上,从赣州到万安,是一段艰难的水程。船一不小心,便会触到礁石上。多么精明的船夫,到这里也不敢信托自己,不能不舍掉几元钱,请一位本地以领船为业的人,把整个的船交在他的手里。这人看这段江水好似他祖传下来的一块田,一所房屋,水里块块的礁石无不熟识;他站在船尾,把住舵,让船躲避着礁石,宛转自如,像是蛇在草里一般灵活。等到危险的区域过去了;他便在一个适当的地方下了船,向你说声“发财”。

我们从赣江上了船,正是十月底的小阳天气,顺水又吹着南风,两个半天的功夫,便走了不少的路程。但到下午三点多钟,风向改变了,风势也越来越紧,领船的人把船舵放下,说;“前面就是天柱滩,黄泉路;今天停在这里吧。”从这话里听来,大半是前边的滩过于险恶,他虽然精于这一带的情形,也难保这只风里的船不触在礁石上。尤其是顾名思义,天柱滩,黄泉路,这些名称实在使人有些懔然。

才四点钟,太阳还高高的,船便泊了岸,船夫抛下了锚。四下一望,没有村庄。大家在船里蜷伏了多半天,跳下来,同往常一样,这是深深地呼吸几下,全身感到轻快。不过这次既看不见村庄,水上也没有邻船,一片沙地接连着没有树木的荒山,不管同船的孩子们怎样在沙上跳跃,可是风势更紧了,天空也变得不那样晴朗,心里总有些无名的恐惧:水里嶙峋的礁石好像都无情地挺出水面一般。

我个人呢。妻在赣州病了两个月,现在在这小船里,她也只是躺着,不能坐起。当她病得最重,不省人事的那几天,我坐在病榻旁,摸着她冰凉的手,好像被她牵引着,到阴影的国度里旅行了一番。这时她的身体虽然一天天地健康起来,可是她的言谈动作,有时还使我起一种渺茫的感觉。我在沙地上绕了两个圈子,山河是这般沉静,便没精打采地回到船上去了。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没有村庄,不知道这地方叫作什么。”

…………

风吹着水,水激动着船,天空将圆未圆的月被浮云遮去。同船的孩子们最先睡着了。我也在此起伏不定的幻想里忘却这周围的小世界。

睡了不久,好像自己迷失在一座森林里,焦躁地寻不到出路,远远却听见有人在讲话。等到我意识明了,觉得身在船上的时候,树林化作风声,而讲话的声音却依然在耳,这一个荒凉的地方那里会有人声呢?这时同船的K君轻轻咳嗽了一下。

“我们邻近停着小船吗?”我小声问。

“不远的地方好像看见过一只,”K君说。“你听,有人在讲话,好像是在岸上。”

“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K君擦着一枝火柴,看了表,说出这句话,更加增加我的疑虑。

此外全船的人们还是沉沉地睡着。

我也怀着但愿无事的侥幸心理又入了半睡状态。不知过了多少分钟,船上的狗大声的吠起来了;船上的人都被狗惊醒,而远远的讲话声音不但没有停住,反倒越听越近。我想,这真有些溪跷了。

船上的狗吠,船外的语声,两方面都不停息;又隔了一些时,勇敢的K君披起衣服悄悄地走出船舱。这时全船的人都惊醒着,屏息无声,只有些悉索的动作:人人尽可能地把身边一点重要的物件,往不为人注意的地方放:柴堆里,炉灰里,舱篷的隙缝里……大家安排好了,静候着一件非常的事。

前后都是滩,风把船拘在这里,不能进也不能退,好像是在个魔术师手里。我守着大病初愈的妻,不知做什么事才好。忽然黑暗的船舱出现了一道光,是外边河上从舱篷缝里射进来的;这光慢慢地移动,从舱前移到舱后,分明是那河上放光的物体从我们船后已移到船头了。这光在船舱后消逝了不久,又有一道光射到舱前,仍然是那样的移动。

全船在静默里骚动着,妻的心房跳动得很快,只是小孩子们睡得沉沉地。

K君走进来了,轻轻地说,远远两只划子,一只在前,一只在后,船头都燃着一堆火,从我们的船旁划过。每支划子上坐着两个人,这不是窥探我们船上的虚实吗?

我听了K君的话,也走到舱外。暗银色的月光照彻山川,两团火光在急流的水上越走越远了。这是他们去报告他们的伙伴呢,还是探明了船上的人多,没有敢下手呢?

我望着那两切火光,尽在发呆,狗吠停止了,划子上的语声也听不见了。除去这满船的猜疑和恐惧外,面前是个非人间的、广漠的、原始般的世界。

最后船夫走到我身边;他大半被这满船客人的骚动搅得不能安静地躺在被里了。他说,不要怕,这地方一向是平静的。

“那么夜里这两只划子是作什么的呢?”

“那是捉鱼的。白天江上来往的船只多,不便捉鱼。夜静了,正是捉鱼的好时候。鱼见了火光便都跟随着火光聚拢起来;你看,那两只划子的下面不知有多少鱼呢……”

我恍然大悟,顿时想到“渔火”两个字。

…………

第二天早晨,风住了,船刚要起锚,对岸划来一只划子,上边有两个渔夫。他们好像是慰问我们昨夜的虚惊,卖给我们两条又肥又美的鳜鱼。

妻,幼年生长在海边,惯于鱼虾,对着这欢蹦乱跳的鱼,脸上浮现出病后的第一次健康的微笑。

一九三九年写于昆明

160.哈尔滨

小巴黎

哈尔滨是被许多人称为“小巴黎”的。中国人在心目中都以为上海该算是中国最繁华的城市,可是到过了哈尔滨就会觉得这样的话未必十分可信。自然,哈尔滨没有那种美国式的摩天楼,也没有红木铺成的马路;但是,因为住了那么多有钱的人,又是那么一个重要的铁路交叉点,个人间豪华的生活达到更高快地来了,这为一切中国外国女人所喜欢。在那条最热闹的基达伊斯基大街上,窗橱里都是出奇地陈列了新到的这一类货品。这使女人们笑逐颜开,而男从们紧皱眉头。(有的男人也许不是这样的。)钱像是很容易赚进来,可是更容易化出去。当然,这里也像其余的大都市一样,包含了许多人一辈子两辈子也化不光的财产的富人;又有一爿大的铁路局,直接地间接地豢养了成千成万的人,使这个城市的繁荣永远不会衰凋下来。住在吉林和黑龙江的人希望到哈尔滨走走,正如内地的人想着到上海观光一样。就是到过多少大都市人,也能为这个都市的一切进展所惊住。尤其是到过外国的人,走在南岗马家沟道里的街上,会立刻引起对异国斩追想。一切都仿佛是在外国,来往的行人也多半不中国人。我就时常惊讶着,当我走在志岗的居住区的一路上,那样的建筑直使我想起一些俄国作家所描写的乡间建筑。间或有一两个俄国孩子从房里跑出来,更使我想到我不中在中国,轻婉的琴声,如仙乐一样地从房子里飘出来。

多少街上也都是列满了俄国商店,再高贵些的就是法国商店。在那样的街上如果一个人不会说一句中国话,不会感到什么方便;若是不会说俄文,就有处处都走不通之苦。这正是哈尔滨,被人称为“小巴黎”的一个东方都市。

街路

我很喜欢那里以长方石铺成的街路。不像其他的都市一样,用沥青和沙石来造平滑的路,却多半是七寸长五寸方石块来铺路的。当着坐在马车里,马的蹄子打在路上,我十分喜欢谛听着那清脆而不尖锐得厌人的声音,那些路也是平坦的,可并不是像镜子一样的光滑。就是在道外,一条正阳街也是用这样的石块铺成的。

这样的路在冬天经过几月的冰冻之后。可不会就坏掉了,而在夏天,也没有为太阳照得渗出的沥青油来粘着行人的脚。走在这样的路上是爽快的。在深夜我时常喜欢一个人在街心走着,听着自己的鞋跟踏在路上的声音。这样我愈走愈高兴,能独自走着很长的一条路。

街上的车

跑在街上的车,我最喜欢的是一种叫做斗子车的了。那车是驾了一匹马,拖了一个斗一样的车厢,两旁两个大车轮子,上去的时候要从后面把座位掀起来。我坐到那上面,走在清静的街上,我会要御者把鞭子给我,由我来指挥那匹马行走。但是在繁闹的街市,他就拿过去了,为着怕出危险的缘故。因为没有易于上下的地方,许多人是不愿意坐那样的车,若是出了事会有更大的危险。我却不怕,友人告诉我几次斗子车从南岗下坡滚下来出事的事情,我还常是一个人偷偷地去乘坐,因为我是最喜欢那车子的。

那里的电车比起上海来要好出许多许多,第一就看不见那种习于舞敝的讨厌的售票人。而车中的布置,座位的舒适和我自已所坐过的一些都市中的电车来比较,也是要居于第一位。那上面的司机人和售票人都有是初中毕业的青年人,在二十岁左右,穿着合身的制服。没有头等和三等的分别,座位上都有是铺了绿绒。乘客是必须从车的后门上来,前门下去,免去一些拥挤。到了每一个停站,售票人用中国话叫一次之后,再用俄文叫一次。他们负责地使电车在街上安顺地驶行。

大汽车也是多的,除开了到四乡去的之外,从道里到道外,南岗,马家沟,都有这样的车。这不是一个公司的营业,可是无数的大汽车联合起来收同一的车价,走着规业的路程,对乘客的人数有一定的限度。更便利的是那些在街上往返走着的小汽车,随时可以停下来,只要化一毛钱,就可以带到很远的地方。

再有的就是马车和人力车,人力车的数量是最少的。

夜之街

到晚上,哈尔滨的街是更美丽的。但是在这里我要说的街是指基达伊斯基大街和与它连着的那些条横街。

无论是夏天和冬天,近晚的时节,在办公室的和家中的人就起始到街上来。只有饮食店,药店是还开着时,其余的商店都已锁好了门,可是窗橱里却明着耀眼的灯。那些窗饰,多是由专家来布置,有着异样引人的力量。渐渐地人多起来了,从左面的行人路顺着走下去,又从右面的行人路上走回来。大家在说着话,笑着沿着这条街往返地散着步。在夏天,有拿了花束在贩卖的小贩,那些花朵照在灯光之下,像是更美丽一些。到了冬天,却是擦得发亮的红苹果,在反衬着白色的积雪。相识的人遇见了,举举帽子或是点点头,仍然不停止他们的行走。有一段路,伫立了许多行人,谛听着扩大器放出来的音乐。在工作之余,他们不用代价而取得精神上的粮食。

在一些横的街上,是较为清静一些,路灯的光把树叶的影子印在路上,衰老的俄国人,正在絮絮地说着已经没有的好日子。在那边遮在树影下的长凳上,也许坐了一对年青人,说着年青人的笨话,做着年青人的笨事。在日间也许以为是丑恶的,可是美丽的夜,把美丽的衣裳披在一切的上面,什么都像是很美好的了。

太阳岛

夏日里,太阳岛是人人想去的地方。可是当我的友人说的时候,他却说可以不必去,因为过了江就有盗匪。但是我确实地知道许多俄国男人和女人是仍旧去的,每次走在江边,也看到了许多人是等候着渡船过去。于是我和另外的一个友人约着去一次。

到那边去可以乘坐公共过渡汽船,也能乘坐帆船,还可以坐着瘦小的舢舨过去。我们是租好一只舨板,要自已摇过去。从江边到太阳岛,也有几里的路程,到了岛,已经费去一小时的工夫。我们把船拴在岸旁,走上岸去。

沿着岸,麇集了许多舨板游船,沙岸上,密密地排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睡着,好多女人是用好看的姿式站在那里。那都是俄国人,穿着游人泳衣,女人把绸带束在头上,笑着闹着,一些人在水中游着。有的人,驾了窄小的独木舟,用长桨左右地拨着。随时这独木舟会翻到水中去,驾船的人也会游泳着,把倾覆的船翻过来。又坐到里面去,继续地划着前进。

在岛的尽头有一家冷饮店,装饰成一个大船的样子,有奏乐的人在吹奏。很多穿了美丽游泳衣的女人坐在那里,喝着冷饮。她们的衣服没有一点水,也没有一点沙子,只是坐在那里瞟着来往的男人。没多少远,就有荷枪的卫兵守在那里,这是用以警备盗匪的袭击。

回去的时候,太阳是将近落下了。温煦的阳光在我们的脸上,斜映起江波上的金花闪耀着我们的眼睛。我们一下一下地向着东面划去,留在我们后面的船只能看见黑黑的影子,柔曼的歌声从水上飘到我们这里来。

道外

写到“道外”这一节,我就要皱起眉头来。我并不是因为曾经在外国住得久(其实我是连去都没有去过,)忘了自已的祖国,无理由地厌恶着中国所有的一切。若是稍稍把情感沉下去,想到住满了中国人的道外区,立刻就有一副污秽的景象在脑中涌起来,就没有法子使我不感到厌恶。

只有一条正阳街是稍稍整齐些,可是盖在木板下的阴沟,就发着强烈的臭味。横街上呢,涂满了泥水的猪还在阴沟里卧着,两旁的秽土像小山一样地堆积起来。

沿着江边的一条路,是排满了土娼的街。苦工们有了钱,到这里来化去的。只有坐在从车站到道外的电车上,就能经过这条街,靠西的一排,都是这样矮小的房子,挂了红布窗帘。那里还有屯积黄豆的粮食,雨下得多了,豆子存的日子久了,发了芽,渐渐地腐烂起来,冒出比什么也难闻的气味。

因为木料价格的低下,还有当局的疏忽,所有的建筑物都少用砖泥洋灰。所以,火灾像是每天至少总有两三起。一起也很少是一小部分,因为房屋太密了,一阵火就能烧光了一大片,使多少人没有安身的地方。但是当着这被毁后的房子再造起来,只顾目前的便宜,仍然大量地用着木材。这正是我们中国人办事的精神,这里也正是完全住了中国人的区域。

作者简介:靳以(1909—1959)现代作家、教授。原名章方叙。天津人。复旦大学国际贸易系毕业。1933年至1938年主要从事文学编辑工作。这一期间的作品有小说集《群鸦》、《草春》和散文集《人世百图》,内容多是反映小市民和知识分子的生活。1941至1946年从事教育工作,同时编辑文艺杂志。解放后曾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等职,并和巴金共同主编文学双月刊《收获》。这一期间的作品有散文特写集《祖国——我的母亲》和《江山万里》等。

161.南岳纪游

洪周肖琦

高山的春天,象孩儿脸阴晴无定;有人担心我们去南岳会一无所获。"五岳归来不看山",太诱惑人了,虽是暮春时分,我们仍然不改初衷:去!

踏上南岳古镇,不免踌躇起来。横在眼前的,不过几座平常的山丘,再往远望,烟笼雾绕,莽莽苍苍,山天一色,哪见什么独秀江南的衡山?

有人说:看山和做学问一样,最忌浅尝辄止。登高才能望远。

那么好吧:登高。早就听说,南岳山水之胜:祝融峰高,方广寺深,藏经殿秀,水帘洞深,谓之四绝。陶铸同志不是有诗说吗:"绝岭祝融敢摘星"。我们虽然没有陶公摘星的气魄,也愿追随先贤的脚踵,领略一下高山风情。抬望天色,乱石飞渡南北,时聚时分,似乎山雨欲来。我们决意直奔祝融峰侧的望日台,中途不作任何停留。

说来容易做来难呀。从南岳镇到望日台,一路上处处撩人心弦,要不停步,不回首,真得有点削发苦修的决心,"五根清净"才行。唐代佛门七祖怀让禅师"磨砖作镜"的巨石,就在你的面前,能不过去抚摸一下?李泌手书"极高明"的石刻,就在你的眼下,能不停步欣赏一番?呵,看哟!那郁郁葱葱的崇山峻岭之间,映山红如霞似火,白杜鹃飞雪泻银;半山亭的苍松翠柏,引发你思古幽情;会仙桥畔泉水叮咚,仿如奏乐迎宾……呵,花儿多娇,松柏情深,一步一国,步步有诗,诗情画意,花扯衣袖树留客,确实令人牵肠挂肚,踟蹰流连。然而,"会当凌绝顶,一览从山小",杜甫的绝唱,言犹在耳,只好忍痛割爱,在时断时续的丝丝雨中,大步疾奔。

登上南天门的时候,天色似有转晴的模样。太阳怕羞一般,袖遮手掩,不时露出半边笑脸。千嶂万壑若隐若现,尽在朦胧之间,举目四望,连绵的群山,似薄雾茏罩下的大海,万顷碧波在脚下荡漾。"身高殊不觉"(谭嗣同),我们竟站得这样高了呀!南天门果然"神"气,高大的石门傲然兀立在祝融峰下,两旁没有一点牵挂。穿门而望,只见云天,渺无际涯。石门两旁的石柱上,有石刻对联:

门可通天仰观碧落星辰近;

路承绝顶俯瞰翠微峦屿低。

传神之笔,叫人真想踏上一块白云,随风飘去。

穿过南天门,拾级而上,便是建于隋前的石墙铁瓦的上封寺。我们走进了寺后的原始森林。说它"原始",一点不假。许多树都是老态龙钟,弯腰曲背,遍身青苔,望不见纹路。树的种类很很多,有青桐,有山毛榉,也有槐桉,可算得杂姓聚居。乍然看去,它们长的拳曲不张,冠盖不整,盘根错节,相互依偎,比起平常所见的挺拔的松树,俊俏的杉树,似乎缺少风采。但在这高山风口上,它们千百年如一日,在风刀霜剑和冰雪侵凌中同舟共济,彼此抱得很紧,你挽我扶,有的甚至同根所生,枝同连理。此情此景,怎么不发人深思,肃然而生敬意?林中还有金钱柳者,叶似铜钱串串,俗称"摇钱树"。古人说:对酒当歌。现在对树宁无歌乎?"已见枝连理,复见树同根。何物摇钱树,不解重情深。"

走出树林,来到我们登攀的目标--望日台。据载,望日台建于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年)。游人至此,"鸡鸣夜起,登台东望,遥见海门,云水皆赤,倏忽异彩,日轮荡漾,若浮若沉,稍之奋涌而起,光辉夺目。"我们无法看到这日出的壮观了,但也极其盼望太阳出来,借日观山。

不料天公多变,风云难测。当我们从望日台俯瞰群山,只见山谷深处,峰巅林壑,不断腾起一股股青烟,飘浮在空中,凝然不动,越聚越多,越来越浓。转眼之间,一座座山峰都罩起了白衣白袍,戴上了白甲白盔。透明的天际一点一点地在变混,变暗,一朵朵铅云,一团团烟雾,在相互靠扰,霎时云闭雾合。方才历历可数的衡山七十二峰,瞬息间全都遁去自己的身影。南天门呀,你的门在哪里?官居"火正"的祝融(《左传》"古有五行之官,火正曰祝融。"),望去象是蒙在重雾中的战舰,迷迷蒙蒙的在空中浮动:一会大了,一会小了;一会近了,一会又远了。我们头上是云,脚下是云,眼前处处是云,无边无际。天上地下,浑然一色。嗬!好一片云海!如果这时山下能有人望见我们,将会以为我们在腾云驾雾吧?置身云中,一时竟不知高低,不辨南北,只觉得一缕缕、一团团的表烟白气,荡于胸前,流于指隙,似乎伸手可捉,可又什么都捉不到。既然不能观山,那就看云吧。看这过眼云烟的变幻,或疏或密,浓淡相同,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它时而象一条条银丝,曼舞轻飘;时而又集成一幅似明若若暗的绸带,绵延不断。

突然,一阵清风拂面而过。风过外,天空便由灰白而白,由浊而清,渐次明亮,视野也随着渐次开阔。精神不由为之一爽。看哟,那一团团的浓雾,被风平空卷起,抛向空中,几经旋转,淡了,散了!那埋在深谷里的云霭,也逃不脱风的追逐,风把它们一层层地肃离,然后撮起,向漫天洒去,略见滚动,就化作袅袅轻烟,失去踪迹。重重的峰峦,复又清晰可辨了,一个个酷似梳洗方罢、发披双肩的少女,云鬓还挂着点点水珠。空中的白云也在流动,时而打着旋涡翻滚,时而东躲西藏,溜之乎也。靠近太阳地方,象着了大火,红烟滚滚,刚见露出一线蓝天,墨绿的天柱峰上,就飞来一道金光。还来不及思索眼前的景象是怎么发生的,太阳已经从重云迷雾中一跃而出,用它的万道金光,给祝生的,太阳已经从重云迷雾中一跃而出,用它的万道金光,给祝融前、峰左诸峰,带上了凤冠霞帔。峭峰林立,千姿百态,戴着尖盔的,戴着园帽的,状如伞的,貌似斗笠的,各有各的装束;有的雄伟,有的俏丽,有的粗犷,有的幽邃,各有各的英姿。而那卧在峰峦中间的一道道山脉。象无数鲤鱼,把脊背露出水面,徜徉在绿波之中。居高临下望着它们,恰似祝融峰的一群弟弟妹妹,高矮不等,排列有序,扶肩携手而来,对哥姐扯衣牵袖,有种种话语要诉说……

这时,正是丽日中天。放眼世界,似乎尽在眼底,一览无余,实则目不暇接,美不胜收。听人说,秋高气爽时节,从这向北看,可以看到烟波浩淼的洞庭湖;向西望,可以望见巍巍的雪峰山。我们不禁吟诵起李白那流传千古的名句:"衡山苍苍入紫冥,下看南极老人星。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落花到洞庭。"

倘有人问:你们在望日台上看到了什么?我们的回答是:海!

云海!林海!竹海!茶海!花海!

云海花海,当然值得歌赞;茂林修竹,更使南岳山容增光辉。

不是吗?看,苍松翠柏把群山装点得多美,千峰况秀,万石峥嵘!听,那似海啸,似雷鸣,滚滚而过的是什么声音?是松涛,是树语。树,树,有山就有树。先不说别的,光听听树的名字,也够动人的了:金钱松,银鹊树,白檀,香果……据统计,南岳现有的风景林,树种达八百多种。这是几十代人的血汗结晶。其中许多是奇珍异宝。福严寺的银杏,相传受戒于六朝对期的慧思禅师,树龄至少也有一千四百多年,树身三个人合抱还抱不拢。藏经殿后的白玉兰,亦有四五年的历史,至今仍然逢春开花,香飘万家。半山亭的古松,三五百岁蓉峰后广济寺的茸毛皂角,据植物学家说,现存于世仅此一株。

你再看,祝融峰后那群山之阴,随风荡漾的是什么?呵,竹林!它是如此之多,以至谁也无法准确说出它的数目。成竹用途广泛,即作为观赏植物,它也别具一格,摇曳多姿,茂林配以修竹,更显山色清幽。

在毗卢洞,在丹霞寺,那一方方一块块,绿得油光可爱,状如阶梯的去处,便是盛产云雾茶的茶园。云雾茶者,因生于高山云雾而得名。众茶之中,以毗庐洞产的云雾茶最为名贵,过去多以此茶向历代帝王进贡,所以又称贡茶。茶树,其貌不扬,与世无争,与人无求,然而,一树芳茗,却使万口流香,有口皆碑。称它是南岳一秀,恐怕不过过誉。

高居观日台,面对南岳的山容水态,怎能不心旷神怡,浮想联翩?怎能不顷想那为这名山凿石铺路和添衣加衫的人们?慧思神师并非因他参禅苦修而功德无量,后人怀念的,还是他在山中手植的银杏绵亘千古。念松庵的得名,亦非罗念庵在嘉靖年间问经于楚石和尚,而是他在高台寺种植了抗风傲寒的方松。七祖怀让"磨砖作镜"的故事,虽然成为了后世的美谈,但谁也不应忘记,他所住扭亏为盈的福严寺,就因福严和尚在这里植杉十万株,才得流传于今。归根结蒂,山美,还得人来装扮。南岳的秀美,正是我们人民审宣美能力的标志。是我们几十代先人按照自己对美的需要,不断装点不断创造的结果。

谁装点过它?谁保护过它?谁为这千看文化的万年古山着红挂绿铺锦织绣?南岳都把他们的名字传之松竹,铬刻石上。它是历史的见证。这里有敬爱的周总理的脚印,当抗日烽火燃遍祖国大地,周总理和叶帅在扑灭长沙大火之后,风尘仆仆来到南岳,跟蒋介石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叶帅在桔盈甫住过六个多月,留下了不朽的诗篇:"四顾渺无际,天风飘我衣。听涛起雄心,誓荡扶桑。"随同周总理登山的郭沫若同志,也曾放歌:"暂把豪情寄山水,权将余力写肝肠。"陶铸同志不仅在祝融峰上留下气势磅礴的诗作,而且倡议在登山路上栽植了万株小叶樟。现在,这些樟树已经枝繁叶茂,绿树成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这些后人,不是总有一天也会成为前人吗?如果现在不发奋为大好河山增锦绣,将何颜以对来者?

一九七九年五月十四日南岳归来

摘自:《湘江文艺》一九七九年第九期

162.在半片绿叶上旅行

周沙尘

9月28日,我按照旅行日程,从内蒙古西部正在建设中的大工业城市包头市坐上长途汽车,沿着曲折的乌拉山南麓酉行,过传说的苏武牧羊的“卧羊台”不远,到了乌拉山的西部尽头——酉山嘴。由包头至此是165公里。此时我已身在包头工业区的紧邻河套农业区了。

西山嘴镇的东面有一条退水渠,渠水由盛产鲤鱼的乌梁素海流来,经此注入镇南的黄河,渠道全长约15公里。

河套有着古老的历史,据《河套图考》记载:“川入内地,迂回二千余里,环抱河以南之地,故名河套。”(按:这里所指河套是“河以南之地”,是因古代黄河的主流就是现在的五加河,后因黄河改道南流,故今日河套位于黄河北岸。)河套在“唐虞为荒服,夏商为渠”,那时有少数民族居住,到了秦帝国年代,已有汉人到此。

今日河套西起杭锦后旗酉沙窝子,东上西山嘴,全长210公里。南起黄河北岸;北抵狼山(阴山支脉)南麓,最宽处约560公里。在这片土地上,现设直属于内蒙古自治区人民委员会的河套行政区人民委员会。全区包括达拉特后旗,杭锦后旗,安北、五原、狼山、临河四县和陕坝镇,总面积111多万公顷,耕地面积占4.37多万公顷,人口四十三万多,农业人口占三十七万六千二百多,汉族为主,蒙、回、满、藏等少数民族只有八千四百多人。主要农作物有小麦、糜子、谷子、黄黑豆和水稻以及油料胡麻。北方很著名的包头大米,就是产自狼山和达拉特后旗两地。今年并试种高粱和玉米,都获丰收。

河套虽是个海拔1000米左右的高原,但与在它身边的阴山山脉比起来,它还是低地,因此称为河套平原;又因为它在鄂尔多斯高原(又称前套)的北方,所以又称后套。黄河在它的南面,水流很缓慢。远在几百年前,就有人把河水引入套内灌溉土地,哺育良田。河套就宜农宜牧,还有渔产,成为人们歌颂的地方。“

从西山嘴至五原73公里,是夜宿五原。

次晨六时半,车从五原出发,西行10多公里,因昨夜下雨,公路泞滑,阻于十八顷地,只好静待秋日的骄阳蒸发泥中水分。河套的泥土富有粘性,原是宽敞平坦的公路,一旦下雨,就滑得不能行车。所以河套人都庆幸正修筑的包兰铁路能够贯穿它的全境。

十八顷地属五原县,土地由庆生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耕种,太阳升起不久,一队骑了自行车的青年生产队员沿公路去远处有树的地方收割糜子,两个老农在齐腰深的草地上放牧一群黄牛,穿花衣服的孩子们在平坦的小道上跳跳蹦蹦地上学去,一群妇女和几个老农民正在一片草地上割牧草。河套的天然牧草主要有菁草、揩草和织机草。织机草又是最好的造纸原料。我听说,有的好牧场因开荒种了农作物,使那些地区的牧民感到牧草不足。这是个不能忽视的问题。

“庄稼收完了吗?”我问一个放牧的农民。

“快啦,好年景,比过去哪一年都打的多,单位面积产量可以达到二百五六十斤,比去年增加六七十斤,超过原订计划好多啦!”

“哦!增产了这么多粮食。”

“合作化了,劳动力分配得好,青年人生产劲头大,新式农具样样都有,牲畜又强壮,不干不早,土地又肥,怎么会不多打粮食。”他笑嘻嘻地说着。另一个姓杨的农民接着说:

“水多了,就能增产粮食。河套种地,就是‘不浇不长’,这几年可够浇啦。”

“不浇不长”,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下午一时半,车抵内蒙古河套行政区人民委员会所在地陕坝。我一想明天是星期日,后天又是国庆节,一连要放二日假,于是决定趁下午还有几个小时,去访问人民委员会水利局的陈靖邦工程师。经电话联系,知道他到铁道部第三工程局去开会了,为了研究包兰铁路通过河套地区、水利工程应如何配合的问题。

次日,我不顾侵占陈工程师假日的休息时间,径去访问,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和三四个同事正伏在桌上工作。

“星期日都不休息!”我敬慕地说。

他露出微笑,招待我坐下,一面平静地说:“人少,不干完不成任务。”

我说明了来意,并提了些关于水的问题。他沉思片刻说:

“让我准备一下,明天再谈行吗?”

国庆节下午一时半,在工程师办公室里,他铺开一张“河套地形略图”,和我谈水利是河套地区农业增产的重要保证,这个有关国民经济的问题。

我一眼望见蓝图,感到河套恰似半片椭圆形的网状脉绿叶,西部解放闸(原名黄杨闸)的引水渠道是叶柄,东部西山嘴是叶尖,黄河北岸是绿叶的主脉,五加河畔的狼山南麓恰像双锯齿状的叶缘,十大干渠是绿叶的侧脉,千百条支渠有如绿叶的支脉。真是渠道错杂,阡陌纵横。

“昨天你问到河套‘不浇不长’的历史原因,据我了解是由于自然条件决定的。历史上的河套就有许多天然渠道,人们是在看见了水,才想起耕种的。”他抚摸着蓝图说。

“河套位处高原,雨量稀少,年降雨量只有200至300公厘,都集中在七八月间,蒸发量却很大,年平均量到过二千多公厘。如果不引黄河的水浇地,庄稼很难种。这就需要很好的利用黄河水利这个优越条件,也是我们要保证不断发展河套农业的重要任务。

“但是,问题很多,反动政府留下的管理机构要整顿改组,渠道大部分淤塞,灌溉能力还不能很好地适应农业生产发展的需要。

“从1950年起,我们先后建立了四个灌溉管理局,逐渐整理了灌溉系统,把引用黄河水的水口归并成四大引水渠(现有一个引水渠因河床变化停止引水了),修建四个水闸控制水源。其中工程最大的是解放问,在1952年5月12日正式放水,全用近代化的机械设备开关水闸,可灌溉280万亩耕地,为30万农民丰产创造了条件。”他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从屉内翻出一张纸条,接着说:

“从1950年到今年的七年间,全区灌溉的耕地面积由31786.07公顷,增加到45044.55公顷,平均每年增加灌溉面积1895多公顷,新增加灌溉的林地和牧场草地还未计算在内。”此时,他露出了笑容。

“今年全区的单位面积产量是121。17干克,比1950年的42.6千克,增加了78.5多千克,全区总共差不多比去年增加1亿千克粮食。”

他接着轻松地笑着说:“如果不浇,就不会在今年超额完成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所规定的河套地区的粮食生产指标。”

“你这样一谈,‘不浇不长’的意义我更明确了。”我打断了他的话说。

“不!光有水利是不行的,主要是党和人民政府领导农民推行民主管理渠道和合理用水制度,教育农民‘浅浇快轮’,防止地下水上浸,降低土地碱化程度。这些措施大大鼓舞了农民的生产情绪,特别是农业合作化后,劲头更大。”

此刻,他把一张1955年春天开始典型试办的临河县民建乡的田间工程蓝图,覆盖在“河套地形略图”上,从容不迫地在上面指点着说:

“这是全区一百三十二个乡中的一个,也可以说是河套全面整理渠道水系的远景缩影。这种工程是按四级渠道制规划的。所谓四级是指干渠、支渠、斗渠、毛渠。引水渠道通过水闸把河水引进干渠后,就按四级渠道的系统依次流入输水沟灌溉农田。每一级渠道视各乡地形情况具体规划灌溉面积的大小。民建乡有三万多亩地,规划规定只有五个斗渠,下以九百亩为单位设一毛渠。这样规划,可以减少现有渠道,节省土地,增加耕地面积,且可控制水位,减少水的渗漏。完成后可以做到浇地的渠道专司浇地,输水的渠道专管输水。同时,还规划了拖拉机道路,以利机耕,沿渠道都种植防风林带,做到要使庄稼既不缺水,又不怕风沙。”

陈工程师一谈起水,真是津津乐道,我辞别他时,已是夕阳酉沉。

陈工程师是内蒙古人,1940年在西北农学院毕业。1950年他来河套参加修建解放闸,直到现在。从他我想起民国二十二年《地学杂志》第二期上张星粮写的《关于国民党年代开发河套》的一段记述:“西通公司之失败,一由于水利局委员贪污索贿,无法应付,不得不罢垦务。二由于军队之强取,所有牛羊尽被屠食,数年畜牧工作付之流水。三由于土匪之乱,使人生命财产全无保障,办事人求一日安枕而不可得。”昔与今比,真可谓天壤之别。

留陕坝第三天,我访问了林业科杨文斌科长,一见面他就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毕生的任务,就是绿化河套的渠道、沙丘、城市和村庄。因为在河套三十五岁的树就是‘森林元老’了。”

他接着坦率地说:“从1950年到今年,河套种了二十二万多亩地的树,但实际保存的R有八万八千多亩。”

“为什么成活率只有百分之四十呢?”我问。

“主要原因:一是技术跟不上,二是牲畜破坏。从自然情况看,这儿条件很好,有水,地肥长的挺快,一般的树五六年可做船材。”

林业科长一谈起树木,就和水利工程师谈起水一样,津津有味。他说:“河套还有两种树,一是红柳,一是沙枣树。它们都耐碱耐旱,特别宜于在河套地区种植。红柳是灌木,柳条红色,叶儿比柏树叶还细嫩,近似绣球绒,每年五、六、七三个月内连续开三次红花,美丽可爱,柳条用途很广,可做各种编织物,现在市价每千斤值七十多元。沙枣是亚乔木,成长很快,五六年就结实累累,像新疆的无核葡萄一样。故河套人都称这两种树叫‘先锋树种’。”

正当他谈得精神焕发时,我抬头看见了墙上的“内蒙古河套行政区林业十二年远景绿化规划示意图”。我从上面看见这半片网状脉的绿叶更美丽了,全区将有总面积10%以上的土地,要种上各种树木,二十多个常年随风移动的沙丘(其中最大的有八千公顷)都将种上树木,使它们固定不移,到1967年一般危害农作物和牧草的风沙,就可以被树木挡住了。

我出了河套区人民委员会的门,归途中边走边想着,再过几年,河套区不仅是绿树碧水,渠道井然,且将出现糖厂、造纸、发电、砖瓦、麻袋、面粉等工厂,还要增加差不多一倍的耕地,那又不知要打多少粮食,解放以前单位面积产量一般都在七十斤上下时,人们赞誉它是“粮仓”,且众口一词歌颂它为“惟富一套”。现在单位面积产量已达到二百四十多斤了,而且一个全面发展的农牧林业和水利的规划正在拟订,这使我一时想不出更美好的诗句来歌颂它了。我只是想为河套人民庆幸,也为成长中的工业城市包头,有此富足的紧邻而庆幸。

摘自:载《旅行家》1957年第1期

163.寻找疏勒河

庐野

我从千里外的繁华地,仆仆风尘地来到河西走廊。人道是,牧马秋风塞北,是最迷人的时节,尾随大雪而来的我,显然错过了良辰。我呢,自有我的趣味所在,倒觉得冬日里的西域,听风赏雪是诗也是画呢。

当我站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足下坚冰如铁,听飞石格打有声,看风行处千里无障,心头不免惘然:广袤雄阔的雪原上,哪里有我梦中的羌笛胡笳,哪里有我思之苦渴的疏勒河啊!

我踯躅在空荡荡的荒滩上,四处寻觅它栖身的地方,用温热的脚板,叩动它的心室,触摸它的肌肤,走入它沉沉的梦境。眼前沙草枯折,飞鸟息绝,了无半分探察的凭藉。哦,疏勒河,男儿心头一条雄性的河流,你的声名就像盛世的汉唐一般辉煌,你的形迹令人想起情素的草书、公孙娘的舞剑,还有帝王锦袍上跃跃欲动的大龙!可是你可何像羞涩的小丫怯怯地躲藏起来,为何在旷野回荡着的呼唤中不吭不响?

遥远的西天,横卧着冷面的冰山,那里不染纤尘,万籁消音,与眼前喧闹的世界有大不同。旋转的阳光下,透明的山体如绢如素,高洁的气质令观者自惭形秽。久久地凝视,竟觉得这座晶莹剔透的庞然之物,莫不是已被凝固了的大河!它高悬于苍穹之下,呈引弓待发之势,随时轰然倾泻、涌流,将千里荒滩滋润一番。

朔风里,雪雾一团团地弥漫开来,寒烟遮住苍凉的远山。视线里,三五黑点倏然往复,欢跃之至,羊乎?狼乎?好一群喜寒嗜雪的精灵!它们是疏勒河的宠儿,它们的灵性来自疏勒河的哺育,其美如是,其丑亦如是。天地间,佛与兽轮番演替,此长彼消,相生相克,自成一种气象。有了这般尤物,想见厚厚积雪重覆下的河流,必定不竭不亡,随天地而生,伴日月而行,有着十二分的雄浑、十二分的姿色。

我漫无方向地在雪原上游走,默默地呼唤着河的芳名,心地虔敬地和它交谈:疏勒河呵,你不必为自身的弱小而难过,你是千年丝绸古道上声名赫赫的大河啊!戍关将士在你的怀抱里濯洗征衣,边塞诗人在你的光影里饮酒颂月,拓荒大军在你的吟唱中屯垦耕坛。岁岁年年,星沉日起,你随着季节而荣枯,因时代而盛衰,以坚韧的内力支撑着生命的远途跋涉!难道你今天疲惫了,衰老了,在这冬日的大雪中昏昏睡去了?

黄昏中,我在雪地里见到一座孤伶伶的石碑。碑上,讲述了一个走失了的英雄的故事。这个年轻的女人,我很陌生,那段故事也谈不上传奇。石碑坐西向东,东方有她家乡的望日莲与青纱账吧……。我不知道,她在悄然离别这个世界时是否无忧无恨,倘若有忧,是来不及圆成一生中最温馨的梦吧;倘若有恨,是来不及向爱恋的人一吐情肠吧,如同这隐去形迹、蓄丰涵美的汤汤流水。天地空旷,小小石碑愈显得清冷,它的身后,是远处地质勘探队的一片温暖的灯火,独处荒原,舍闹取静,这是它的不凡之处啊,我想到了质朴的疏勒河,想到了它不喜卖弄的品性,开化即流,封冻则止,也是这般情形。虽然我无缘一睹它的芳容,但它的魂灵分明已在我的心头永驻。不知怎的,我心里忽然有所感动,为这个走失了的女人,为这条走失了的河流。

入夜,我梦中的疏勒河,在一串早春的鸟啼下萌动苏醒了,它呼喊着,挣脱坚冰的束缚,劲猛地夺路而走,把爱的乳汗洒向贫瘠的荒野。灿灿夕阳下,满河波光,梵音响动……

继而,我幡然警醒,耳边一阵苍凉的歌声正穿透在夜空,像宿鸟一样徘徊。远处的帐篷里,牧人们在寒冷的冬夜,煨在粪火旁饮酒,深情地唱着一匹走失的马。所有的男人都喝了好多好多的烈酒,所有陪伴着的女人都显得格外柔情。

月光下,大地安宁如斯,积雪下那条古老的河流圣婴一样地睡熟了。

164.汕头与潮州

杜重远

汕头为广东重要商埠,南通南洋,北达淞沪,商务发达,帆轮云集,由沪赴香港赴广州者必经之区,实南北交通之孔道也。

市中人口十七万许,商户八千余家,多半营出入口事业。出口之大宗首推抽纱,年达五百余万圆;次为瓷器,年达二三百万圆珠笔等。抽纱纯系女子的手细工,即棉纱或麻纱抽成种种之花纹,用以敷桌或作物质垫之用,欧美士女极爱用之,故有许多西商专作此种营业,运售于彼邦,汕头左近之妇女几乎人手一方,成为家庭中之重要生产事业。

瓷器之产地为枫溪与高陂。枫溪距汕头约七十余里,交通有潮汕铁路。瓷质粗松,耐火度高,多系陶器,年产约在百万圆左右。高陂距汕头主二百二十里许,交通赖韩江之便,瓷质细密,耐火度甚高,最佳品可比江西之景德镇产品,年产约在二百万圆左右。两者重要之销场在南洋,惜乎作法守旧,式样粗劣,近为倭邻大宗之类机械品所压倒。

汕头气候虽较上海热,然夏令多雨,且忽雨忽晴,阴云蔽日,凉风四起,并无溽暑之苦。汕人无论男女老幼,多短服,跣足,着木履,行声嗒嗒,颇有岛国风味。市中有中山公园,系民国十五年所建设。园中有假山真水,花坛竹木,布置极为雅洁,全园系半湖半陆,湖中小船荡漾,出没于假山之间,颇有小西湖之概。陆地设有足球场,篮球场,手球场,及天桥木马等物,专供市民运动之需。惜乎市民无此清福,尽为穿灰服戴圆帽者所专用。

汕市每岁出口货约值二千五百万圆,入口货约值六千万圆,此溢出之数,全赖华侨每岁汇款以补偿之。华侨汇款最多时每岁可入四千八百余万圆,近以南洋事业不振,华侨多无生机,故去岁汇款仅在三千三百万圆左右。

粤胞心灵手巧,性坚忍,尤富于冒险,观于制造品之敏速及航游遍世界二事,可以证之。惟赌兴豪勃,到处表现,旅馆中牌声震耳,夜以继日,是则吾国各处旅舍特有之现象,固无论矣;温游街中见有高悬牌匾,上书“山铺票”及“山铺新票”等字样。余初以为山西票庄之意,乃详视室中,战士数人,或数十人,环聚一案,大赌特赌,毫无羞涩避忌之态,是又开一新眼界矣!

后赴枫溪考察瓷业,乘潮汕铁路,阅一时半即至。潮汕铁路纯为商办,内部虽不十分完备,然能准时开车,准时抵站,已属难得。车分头二三等。三等皆普通乘客,买票登车,毫无揩油;二等则买票者与不买票者参半,且多有以三等票乘二等车者,查票员检票时,亦不敢深予追问,盖恐其背后皆在枪阶级,动辄享以“耳光”之登答礼!头等多系灰色的朋友,手持长松,足登革履,大声喧嚷,怒目横眉,一若非如此不足以表示出彼等之虎威也者。须有较高之长官同来时,则此辈方肯减速格入坐于二等中。至枫溪,详查瓷器制法,仍是几百年前之旧式,以牛蹄蹈土,以老妇臼泥,惟辘皿昔用木制,今改洋灰,昔用手转,今改足登。制造之速,实远出于江西湖南工人之上,是即粤工心灵手巧处。但样式古老,不适于用,是则无人能为改弦更张者。至于窑长费火,种种消失,较诸以机械制造商以科学管理者更不可同日而语也。

枫溪视察后越一日赴潮州,即韩文公被贬之地,道途整齐,商贾林立,远非韩公贬谪时代所可比拟。韩公之古迹甚多,惜事忙不及细览。由潮州改乘小火轮渡韩江,历二十小时而至高陂。此地为瓷业之中心,瓷店一百二十余家,瓷户两千余户,环绕于五六十里范围之内,工人三四万人,直接间接赖此以求食者不下四十万众,瓷业与地方关系之重要概可知矣!制法与枫溪同,特以瓷质优良,卖价较高,然近以南洋商业调敝,外瓷充斥,价值日就低廉,益以瓷户素无积蓄,所需经费多贷自瓷店,而瓷店又转贷自外商,辗转盘剥,利息殊大,此亦瓷业不振之一大原因也。

作者简介:杜重远(1897-1943)辽宁开原县人。早年留学日本,回国后在沈阳创办肇新窑业公司,曾任辽宁商务总会会长。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在上海参加抗日救亡运动和组织东北民从抗日救国会,被选为常务理事。后又积极帮助邹韬奋编辑《生活》周刊。1935年主编《新生》周刊,因该刊发表《闲话皇帝》一文,提到日本天皇,曾被国民常政府判处徒刑一年又两个月。1934年任新疆学院院长。1943年被军阀盛世才杀害。

165.鸭窠围的夜

沈从文

天快黄昏时落了一阵雪子,不久就停了。天气真冷,在寒气中一切都仿佛结了冰。便是空气,也像快要冻结的样子。我包定的那一只小船,在天空大抱撇着雪子时已泊了岸,从桃源县沿河而上这已是第五个夜晚。着情形晚上还会有风有雪,故船泊岸达时候便从各处挑选好地方。沿岸除了某一处有片沙¥宜于泊船以外,其余地方全是黛色如屋的大岩石。石头既然那么大,船又那么小,我们都希望寻觅得到一个能作小船风雪屏障,同时要上岸又还方便的处所。凡是可以泊船的地方早已被当地渔船占去了。小船上的水手,把船上下各处撑去,钢钻头敲打着沿岸大石头,发出好听的声音,结果这只小船,还是不能不同许多大小船只一样,在正当泊船处插了篙子,把当作锚头用的石碇抛到沙上去,尽那行将来到的风雪,摊派到这只船上。

这地方是个长潭的转折处,两岸是高大壁立千丈的山,山头上长着小小竹子,长年翠色逼人。这时节两山只剩余一抹深黑,赖天空微明为画出一个轮廓。但在黄昏里看来如一种奇迹的,却是两岸高处去水已三十丈上下的吊脚楼。这些房子莫不俨然悬挂在半空中,借着黄昏的余光,还可以把这希奇的楼房形体,看得出出个大略。这些房子同沿河一分房子有个共通相似处,便是从结晶构上说来,处处显出对于木材的浪花费。房屋子既在半山上,不用那么多木料,便不能成为房子吗?半山上也用吊脚步楼形式,这形式不必须的吗?然而这条河水的大宗出口是木料,木材比石块还不值价。因此,即或是河水永远长不到处,吊脚楼房子依然存在,似乎也不应当有何惹眼惊奇了。但沿河因为有了这些楼房,长年与流水斗争的水手,寄身船中枯闷成疾的旅行者,以及其它过路人,却有了落脚处了。这些人的疲劳与寂寞是从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地方既好看,也好玩。

河面大小船只泊定后,莫不点了小小的油灯,拉了篷。各个船上皆在后舱烧了火,用铁鼎罐煮红米饭。饭焖熟后,又换锅子熬油,哗的把菜蔬倒进热锅里去。一切齐全了,各人蹲在舱板上三碗五碗把腹中填满后,天已夜了。水手们怕冷怕动的。收拾碗盏后,就莫不在舱板上摊开了被盖,把身体钻进那个预先卷成一筒又冷又湿的硬棉被里去休息。至于那些想喝一杯的,发了烟瘾得靠靠灯,船上烟灰又翻尽了的,或一无所为,只是不甘寂寞,好事好玩想到岸上去烤烤火谈谈天的,便莫不提了桅灯,或燃一段废缆子,摇晃着从船头跳上了岸,从一堆石头间的小路径,爬到半山上吊脚楼房子那边去,找寻自己的熟人,找寻自己的熟地。陌生人自然也有来到这条河中来到这种吊脚楼房子里的时节,但一到地,在火堆旁小柏树凳上一坐,便是陌生人,即刻也就可以称为熟人乡亲了。

这河边两岸除了停泊有上下行的大小船只三十左右以外,还有无数在日前趁融雪涨水放下形体大小不一的木筏。较小的木筏,上面供给人住宿过夜的棚子也不见,一到了码头,便各自上岸找住处去了。大一些的木筏呢,则有房屋,有船只,有小小菜园与养猪养鸡栅栏了还有女眷和小孩子。

黑夜占领了全个河面对,还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这时节岸上船上都有人说话,吊脚搂上且有妇人在黯淡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就有人笑嚷。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我心中想着,“这一定是从别一处牵来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小畜生的母亲,一定也那么固执的鸣着吧。”算算日子,再过十一天便过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十天八天?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应在这个地方死去的。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党得忧郁起来了。我仿佛触着了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

但我不能这样子打发这个长夜。我把我的想象,追随了一个唱曲对清中夹沙的妇女声音,到她的身边去了。于是仿佛看到了一个床铺,下面是草荐,上面摊了一床用旧帆布或别的旧货做成脏而又硬的棉被,搁在床正中被单上面的是一个长方木托盘,盘中有一把小茶盏,一个小烟盒,一支烟枪,一块小石头,一盏灯。盘边躺着一个人在烧烟。唱曲子的妇人,或是袖了手捏着自己的膀子站在吃烟者的面前,或是靠在男子对面的床头,为客人烧烟。房子分两进,前面临街,地是土地,后面临河,便是所谓吊脚楼了。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临河,可以凭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当船上人过了瘾,胡闹已够,下船时,或者尚有些事情嘱托,或有其他原因,一个晃着火炬停顿在大石间,一个便凭立在窗口,“大你记着,船下行时又来。”“好,我来的,我记着的。”“你见了顺顺就说:会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脚膝骨好了。细粉带三斤。”“记得到,记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见了顺顺大爷就说:会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细粉来三斤,冰糖来三斤。”“杨氏,杨氏,一共四吊七,莫错账!”“是的,放心呵,你说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会要你多的!你自己记着就了!”这样那样的说着,我一一都可听到,而且一面还可以听着黑暗中某一处咩咩的羊鸣。我明白这些回船的人是上岸吃过去时“荤烟”了的。

我还估计得出,这些人不吃“荤烟”,上岸时只去烤烤火的,到了那些屋子里时,便多数只在临街那一面铺子里。这时节天气太冷,大门必已上好了,屋里一隅或点了小小油灯,屋中土地上必就地掘了浅凹火炉膛,烧了些树根柴声。火光煜煜,且时时刻刻爆炸着一种难于形容的声音。火旁矮板凳上坐有船上人,木筏上人,有对河住家用的熟人。且有虽为天所厌弃还不自弃年过七十的老妇人,闭着眼睛蜷成一团蹲在火边,悄悄的从大袖筒里取出一片薯干或一枚红枣,塞到嘴里去咀嚼。有穿着肮脏身体瘦弱的孩子,手擦着眼睛傍着火旁的母亲打盹。屋主人有为退伍的老军人,有翻船背运的老水手,有单身寡妇,借着火光灯光,可以看得出这屋中的大略情形,三堵木板壁上,一面必有个供奉祖宗的神龛,神龛下空处或另一面,必贴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红白名片。这些名片倘若有那些好事者加以注意,用小油灯照着,去仔细检查检查,便可以发现许多动人的名衔,军队上的连附。上士,一等兵,商号中的管事,当地的团总,保正,催租吏,以及照例姓滕的船主,洪江的木牌商人,与其他各行各业人物,无所不有。这是近一二十年来经过此地若干人中一小部分的题名录。这些人各用一种不同的生活,来到这个地方且同样的来到这些屋子里,坐在火边或靠近床边,逗留过若干时间。这些人离开了此地后,在另一世界里还是继续活下去,但除了同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发生关系以外,与一同在这个世界上其他的,却仿佛便毫无关系可言了。他们如今也许早已死掉了;水淹死的,枪打死的,被外妻用砒霜谋杀的,然而这些名片却依然将好好的保留下去。也许有些人已成了富人名人,成了当地的小军阀;这些名片却仍然写着催租人,上士等等的衔头。......除了这些名片,那屋子里是不是还有比它更引人注意的东西呢?锯子,小捞兜,香烟大画片,装干栗子的口袋,……

提起这些问题时使人心中很激动。我到船头上去眺望了一阵,河面静静的,木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灯光已很少了,远近一切只能借着水面微光看出个大略情形。另外于处的吊脚楼上,又有了妇人唱小曲的声音,灯光摇摇不定,且有猜拳声音。我估计那些灯光是同声音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牌头在取乐,就是水手们不商人在喝酒。妇人排长指上说不定还戴了水手特别为从常德府捎带来的镀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着鬓角,多动人的一幅画图!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份。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相近两年。这正是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

羊还固执的鸣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锣鼓声音,那一定是某个人家禳土酬神还愿巫师的锣鼓。声音所在处必有火¥与九品蜡照耀争辉。眩目火光下必有头包红布的老巫师独立儿旋风舞,门上架上有黄钱,平地有装满了谷米的平斗。有新宰的猪羊伏在木架上,头上插着小小五色纸旗。有行将为巫师用口把头咬下的活生公鸡,缚了双脚与翼翅,在土坛边无可奈何的躺卧。主人锅灶边则热了满锅猪血稀粥,灶中正火光熊熊。

邻近一只在船上,水手们已静静的睡下了,只剩余一个人吸着烟,有时时刻刻把烟管敲着船舷。也像听着吊脚楼的声音,为那点声音所激动,引起种种联想,忽然按捺自己不住了,只听到他轻轻的骂着野话,擦了支自来火,点上一段废缆,跳上岸往吊脚楼那里去了。他在岸上大石间走动时,火光便从船篷空处漏进我的船中。也是同样的情形吧,在一只装载棉军服向上行驶的船上,泊到同样的岸边,躺在成束成捆的军服上面,夜既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各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光下玩天九,唾既不成,便胡乱穿了两套棉军服,空手上岸,借着石块间还未融尽残雪返照的微光,二直向高岸上有何光处走去。到了街上,除了从人家门罅里露出的灯光成一条长线横卧着,此外一无所有。在计算中以为应可见到的小摊上成堆的花生,用哈德门长烟盒装着干瘪瘪的小橘子,切成小方块的片糖,以及在灯光下看守摊子把眉毛扯得极细的妇人(这些妇人无事可作时还会在灯光下做点针线的),如今什么也没有,既不敢冒昧闯进一个人家里面去,便只好又回转河边船上了。但上山时向灯光凝聚处走去,方向不会错误。下河时可糟了。糊糊涂涂在大石小石间走了许久,且大声喊着,才走近自己所坐的一只船。上船时,两脚全是泥,刚攀上船舷还不及脱鞋落舱,就有人在棉被中大喊:”伙计哥子们,脱鞋呀!”把鞋脱了还不即睡,便镶到水手身旁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这样地方温习起来,使人对命运感到十分惊异。我懂得那个忽然独自跑上岸去的人,为什么上去的理由!

等了一会,邻船上对那人还不口到他自己的船上来,我明白他所得的必比我多了一些。我想听听他回来时,是不是也像别的船上人,有一个妇人在吊脚楼窗口喊叫他。许多人都陆续国到船上了,这人却没有下船。我记起:“柏子”。但是同样是水上人,一个那么快乐的赶到岸上去,一个是那么寂寞的跟着别人后面走上岸去,到了那些地方,情形不会同柏子一样,也是很显然的事了。

为了我想听听那人人上船时那点推篷声音,我打算着,在一切声音全已安静时,我仍然不能睡觉。我等待那点声音。大约到午夜十二点,水面上却起了另外一种声音。仿佛鼓声,也仿佛汽油船马达转动声,声音慢慢的近了,可是慢慢的又远了。像是一个有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种固执的单调,以及单调的延长,使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想用一组文字去捕捉那点声音,以及捕捉在那长潭深夜一个人为那声音所迷惑时节的心情,实近于一种徒劳无功的努力。那点声音使我不得不再从那个业已用被单塞好原空罅的舱门,到船头去搜索它的来源。河面一片红光,古怪声音也就从红光一面掠水而来。原来日里隐藏在大岩石下的一些小渔船,在半夜前早已静悄悄的下了拦江网。到了半夜,把一个从船头伸在水面的铁兜,盛上燃着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用木棒槌有节奏的敲着船舷各处漂去。身在水中见了火光而来与受了柝声吃惊的四窜的鱼类,便在这种情形中触了网,成为渔人的俘虏。当他人把这种捕鱼方法叫“赶白”。

一切光,一切声音,到这时节已为黑夜所抚慰而安静了,只有水面上那一分红光与那一派声音。那种声音与光明,正为着水中的鱼和水面的渔人生存的搏战,已在这河面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将在接连而来的每个夜晚依然继续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舱中以后,依然默听着那个单调的声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战争的情景。那声音,那火光,都近于原始人类的战争,把我带到四五千年那个“过去”时间里去。

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落了很大的雪,船上人细语着,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看到邻船上那个人上船时节,在岸边雪地上留下那一行足迹,那寂寞的足迹,事实上我却不曾见到,因为第二天到我醒来时,小船已离开那个泊船处很远了。

166.青蓉略记

老舍

今年八月初,陈家桥一带的土井已都干得滴水皆无。要水,须到小河湾里去“挖”。天既奇暑,又没水喝,不免有些着慌了。很想上缙云山去“避难”,可是据说山上也缺水。正在这样计无从出的时候,冯焕章先生来约同去灌县与青城。这真是福自天来了!

八月九日晨出发。同行者还有赖亚力与王冶秋二先生,都是老友,路上颇不寂寞。在来凤驿遇见一阵暴雨,把行李打湿了一点,临时买了一张席子遮在车上。打过尖,雨已晴,一路平安的到了内江。内江比二三年前热闹得多了,银行和饭馆都新增了许多家。傍晚,街上挤满了人和车。次晨七时又出发,在简阳吃午饭。下午四时便到了成都。天热,又因明晨即赴灌县,所以没有出去游玩。夜间下了一阵雨。

十一日早六时向灌县出发,车行甚缓,因为路上有许多小渠。路的两旁都有浅渠,流着清水;渠旁便是稻田:田埂上往往种着薏米,一穗穗的垂着绿珠。往西望,可以看见雪山。近处的山峰碧绿,远处的山峰雪白,在晨光下,绿的变为明翠,白的略带些玫瑰色,使人想一下子飞到那高远的地方去。还不到八时,便到了灌县。城不大,而处处是水,象一位身小而多乳的母亲,滋养着川西坝子的十好几县。住在任觉五先生的家中。孤零零的一所小洋房,两面都是雪浪激流的河,把房子围住,门前终日几乎没有一个行人,除了水声也没有别的声音。门外有些静静的稻田,稻子都有一人来高。远望便见到大面青城雪山,都是绿的。院中有一小盆兰花,时时放出香味。

青年团正在此举行夏令营,一共有千名以上的男女学生,所以街上特别的显着风光。学生和职员都穿汗衫短裤(女的穿短裙),赤脚着草鞋,背负大草帽,非常的精神。张文白将军与易君左先生都来看我们,也都是“短打扮”,也就都显着年轻了好多。夏令营本部在公园内,新盖的礼堂,新修的游泳池;原有一块不小的空场,即作为运动和练习骑马的地方。女学生也练习马术,结队穿过街市的时候,使居民们都吐吐舌头。

灌县的水利是世界闻名的。在公园后面的一座大桥上,便可以看到滚滚的雪水从离堆流进来。在古代,山上的大量雪水流下来,非河身所能容纳,故时有水患。后来,李冰父子把小山硬凿开一块,水乃分流——离堆便在凿开的那个缝子的旁边。从此双江分灌,到处划渠,遂使川西平原的十四五县成为最富庶的区域——只要灌县的都江堰一放水,这十几县便都不下雨也有用不完的水了。城外小山上有二王庙,供养的便是李冰父子。在庙中高处可以看见都江堰的全景。在两江未分的地方,有驰名的竹索桥。距桥不远,设有鱼嘴,使流水分家,而后一江外行,一江入离堆,是为内外江。到冬天,在鱼嘴下设阻碍,把水截住,则内江干涸,可以淘滩。春来,撤去阻碍,又复成河。据说,每到春季开水的时候,有多少万人来看热闹。在二王庙的墙上,刻着古来治水的格言,如深淘滩,低作堰……等。细细玩味这些格言,再看着江堰上那些实际的设施,便可以看出来,治水的诀窍只有一个字——“软”。水本力猛,遇阻则激而决溃,所以应低作堰,使之轻轻漫过,不至出险。水本急流而下,波涛汹涌,故中设鱼嘴,使分为二,以减其力;分而又分,江乃成渠,力量分散,就有益而无损了。作堰的东西只是用竹编的篮子,盛上大石卵。竹有弹性,而石卵是活动的,都可以用“四两破千斤”的劲儿对付那惊涛骇浪。用分化与软化对付无情的急流,水便老实起来,乖乖的为人们灌田了。

竹索桥最有趣。两排木柱,柱上有四五道竹索子,形成一条窄胡同儿。下面再用竹索把木板编在一处,便成了一座悬空的,随风摇动的,大桥。我在桥上走了走,虽然桥身有点动摇,虽然木板没有编紧,还看得到下面的急流,——看久了当然发晕——可是绝无危险,并不十分难走。

治水和修构竹索桥的方法,我想,不定是经过多少年代的试验与失败,而后才得到成功的。而所谓文明者,我想,也不过就是能用尽心智去解决切身的问题而已。假若不去下一番功夫,而任着水去泛滥,或任着某种自然势力兴灾作祸,则人类必始终是穴居野处,自生自灭,以至灭亡。看到都江堰的水利与竹索桥,我们知道我们的祖先确有不甘屈服而苦心焦虑的去克服困难的精神。可是,在今天,我们还时时听到看到各处不是闹旱便是闹水,甚至于一些蝗虫也能教我们去吃树皮草根。可怜,也可耻呀!我们连切身的衣食问题都不去设法解决,还谈什么文明与文化呢?

灌县城不大,可是东西很多。在街上,随处可以看到各种的水果,都好看好吃。在此处,我看到最大的鸡卵与大蒜大豆。鸡蛋虽然已卖到一元二角一个,可是这一个实在比别处的大着一倍呀。雪山的大豆要比胡豆还大。雪白发光,看着便可爱!药材很多,在随便的一家小药店里,便可以看到雷震子,贝母,虫草,熊胆,麝香,和多少说不上名儿来的药物。看到这些东西,使人想到西边的山地与草原里去看一看。啊,要能到山中去割几脐麝香,打几匹大熊,够多威武而有趣呀!

物产虽多,此地的物价可也很高。只有吃茶便宜,城里五角一碗,城外三角,再远一点就卖二角了。青城山出茶,而遍地是水,故应如此。等我练好辟谷的工夫,我一定要搬到这一带来住,不吃什么,只喝两碗茶,或者每天只写二百字就够生活的了。

在灌县住了十天。才到青城山去。山在县城西南,约四十里。一路上,渠溪很多,有的浑黄,有的清碧:浑黄的大概是上流刚下了大雨。溪岸上往往有些野花,在树荫下幽闲的开着。山口外有长生观,今为荫堂中学校舍;秋后,黄碧野先生即在此教书。入了山,头一座庙是建福宫,没有什么可看的。由此拾阶而前,行五里,为天师洞——我们即住于此。由天师洞再往上走,约三四里,即到上清宫。天师洞上清宫是山中两大寺院,都招待游客,食宿概有定价,且甚公道。

从我自己的一点点旅行经验中,我得到一个游山玩水的诀窍:“风景好的地方,虽然古迹,也值得来,风景不好的地方,纵有古迹,大可以不去。”古迹,十之八九,是会使人失望的。以上清宫和天师洞两大道院来说吧,它们都有些古迹,而一无足观。上清宫里有鸳鸯井,也不过是一井而有二口,一方一圆,一干一湿;看它不看,毫无关系。还有麻姑池,不过是一小方池浊水而已。天师洞里也有这类的东西,比如洗心池吧,不过是很小的一个水池;降魔石呢,原是由山崖裂开的一块石头,而硬说是被张天师用剑劈开的。假若没有这些古迹,这两座庙子的优美自然一点也不减少。上清宫在山头,可以东望平原,青碧千顷;山是青的,地也是青的,好象山上的滴翠慢慢流到人间去了的样子。在此,早晨可以看日出,晚间可以看圣灯;就是白天没有什么特景可观的时候,登高远眺,也足以使人心旷神怡。天师洞,与上清宫相反,是藏在山腰里,四面都被青山环抱着,掩护着,我想把它叫作“抱翠洞”,也许比原名更好一些。

不过,不管庙宇如何,假若山林无可观,就没有多大意思,因为庙以庄严整齐为主,成不了什么很好的景致。青城之值得一游,正在乎山的本身也好;即使它无一古迹,无一大寺,它还是值得一看的名山。山的东面倾斜,所以长满了树木,这占了一个“青”字。山的西面,全是峭壁千丈,如城垣,这占了一个“城”字。山不厚,由“青”的这一头转到“城”的那一面,只须走几里路便够了。山也不算高。山脚至顶不过十里路。既不厚,又不高,按说就必平平无奇了。但是不然。它“青”,青得出奇,它不象深山老峪中那种老松凝碧的深绿,也不象北方山上的那种东一块西一块的绿,它的青色是包住了全山,没有露着山骨的地方;而且,这个笼罩全山的青色是竹叶,楠叶的嫩绿,是一种要滴落的,有些光泽的,要浮动的,淡绿。这个青色使人心中轻快,可是不敢高声呼唤,仿佛怕把那似滴未滴,欲动未动的青翠惊坏了似的。这个青色是使人吸到心中去的,而不是只看一眼,夸赞一声便完事的。当这个青色在你周围,你便觉出一种恬静,一种说不出,也无须说出的舒适。假若你非去形容一下不可呢,你自然的只会找到一个字——幽。所以,吴稚晖先生说:“青城天下幽”。幽得太厉害了,便使人生畏;青城山却正好不太高,不太深,而恰恰不大不小的使人既不畏其旷,也不嫌它窄;它令人能体会到“悠然见南山”的那个“悠然”。

山中有报更鸟,每到晚间,即梆梆的呼叫,和柝声极相似,据道人说,此鸟不多,且永不出山。那天,寺中来了一队人,拿着好几枝猎枪,我很为那几只会击柝的小鸟儿担心,这种鸟儿有个缺欠,即只能打三更——梆,梆梆——无论是傍晚还是深夜,它们老这么叫三下。假若能给它们一点训练,教它们能从一更报到五更,有多么好玩呢!

白日游山,夜晚听报更鸟,“悠悠”的就过了十几天。寺中的桂花开始放香,我们恋恋不舍的离别了道人们。

返灌县城,只留一夜,即回成都。过郫县,我们去看了看望丛祠;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可是很清幽,王法勤委员即葬于此。

成都的地方大,人又多,若把半个多月的旅记都抄写下来,未免太麻烦了。拣几项来随便谈谈吧。

(一)成都文协分会:自从川大迁开,成都文协分会因短少了不少会员,会务曾经有过一个时期不大旺炽。此次过蓉,分会全体会员举行茶会招待,到会的也还有四十多人,并不太少。会刊——《笔阵》——也由几小页扩充到好十几页的月刊,虽然月间经费不过才有百元钱。这样的努力,不能不令人钦佩!可惜,开会时没有见到李劼人先生,他上了乐山。《笔阵》所用的纸张,据说,是李先生设法给捐来的;大家都很感激他;有了纸,别的就容易办得多了。会上,也没见到圣陶先生,可是过了两天,在开明分店见到。他的精神很好,只是白发已满了头。他的少爷们,他告诉我,已写了许多篇小品文,预备出个集子,想找我作序,多么有趣的事啊!郭子杰先生陶雄先生都约我吃饭,牧野先生陪着我游看各处,还有陈翔鹤,车瘦舟诸先生约我聚餐——当然不准我出钱——都在此致谢。瞿冰森先生和中央日报的同仁约我吃真正成都味的酒席,更是感激不尽。

(二)看戏:吴先忧先生请我看了川剧,及贾瞎子的竹琴,德娃子的洋琴,这是此次过蓉最快意的事。成都的川剧比重庆的好得多,况且我们又看的是贾佩之,肖楷成,周慕莲,周企何几位名手,就更觉得出色了。不过,最使我满意的,倒还是贾瞎子的竹琴。乐器只有一鼓一板,腔调又是那么简单,可是他唱起来仿佛每一个字都有些魔力,他越收敛,听者越注意静听,及至他一放音,台下便没法不喝彩了。他的每一个字象一个轻打梨花的雨点,圆润轻柔;每一句是有声有色的一小单位;真是字字有力,句句含情。故事中有多少人,他要学多少人,忽而大嗓,忽而细嗓,而且不只变嗓,还要咬音吐字各尽其情;这真是点本领!希望再有上成都去的机会。多听他几次!

(三)看书:在蓉,住在老友侯宝璋大夫家里。虽是大夫,他却极喜爱字画。有几块闲钱,他便去买破的字画;这样,慢慢的他已收集了不少四川先贤的手迹。这样,他也就与西玉龙街一带的古玩铺及旧书店都熟识了。他带我去游玩,总是到这些旧纸堆中来。成都比重庆有趣就在这里——有旧书摊儿可逛。买不买的且不去管,就是多摸一摸旧纸陈篇也是快事啊。真的,我什么也没买,书价太高。可是,饱了眼福也就不虚此行。一般的说,成都的日用品比重庆的便宜一点,因为成都的手工业相当的发达,出品既多,同业的又多在同一条街上售货,价格当然稳定一些。鞋、袜、牙刷,纸张什么的,我看出来,都比重庆的相因着不少。旧书虽贵,大概也比重庆的便宜,假若能来往贩卖,也许是个赚钱的生意。不过,我既没发财的志愿,也就不便多此一举,虽然贩卖旧书之举也许是俗不伤雅的吧。

167.报秋

宗璞

似乎刚过完春节,什么都还来不及干呢,已是长夏天气,让人懒洋洋的像只猫。一家人夏衣尚未打点好,猛然却见玉簪花那雪白的圆鼓鼓的棒槌,从拥挤着的宽大的绿叶中探出头来。我先是一惊,随即帐然。这花一开,没几天便是立秋。以后便是处暑便是白露便是秋分便是寒露,过了霜降,便立冬了。真真的怎么得了!

一朵花苞钻出来,一个柄上的好几朵都跟上。花苞很有精神,越长越长,成为玉簪模样。开放都在晚间,一朵持续约一昼夜。六片清雅修长的花瓣围着花蕊,当中的一株顶着一点嫩黄,颤颤地望着自己雪白的小窝。

这花的生命力极强,随便种种,总会活的。不挑地方,不拣土壤,而且特别喜欢背阴处,把阳光让给别人,很是谦让。据说花瓣可以入药。还有人来讨那叶子,要捣烂了治脚气。我说它是生活上向下比,工作上向上比,算得一种玉簪花精神罢。

我喜欢花,却没有侍弄花的闲情。因有自知之明,不敢邀名花居留,只有时要点草花种种。有一种太阳花又名死不了,开时五色缤纷,杂在草间很好看。种了几次,都不成功。“连死不了都种死了。”我们常这样自嘲。

玉簪花却不同,从不要人照料。只管自己蓬勃生长。往后院月洞门小径的两旁,随便移栽了几个嫩芽,次年便有绿叶白花,点缀着夏末秋初的景致。我的房门外有一小块地,原有两行花,现已形成一片,绿油油的,完全遮住了地面。在晨光熹微或暮色朦胧中,一柄柄白花擎起,隐约如绿波上的白帆,不知驶向何方。有些植物的繁茂枝叶中,会藏着一些小活物,吓人一跳。玉簪花下却总是干净的。可能因气味的原故,不容虫君近身。

花开有十几朵,满院便飘散着芳香。不是丁香的幽香,不是桂花的甜香,也不是荷花的那种清香。它的香比较强,似乎有点醒脑的作用。采几朵放在养石于的水盆中,房间里便也飘散着香气,让人减少几分懒洋洋,让人心里警惕着:秋来了。

秋是收获的季节,我却是两手空空。一年、两年过去了,总是在不安和焦虑中。怪谁呢,很难回答。

久居异乡的兄长,业余喜好诗词。前天寄来自译的朱敦儒的那首西江月。原文是: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消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若照他译的英文再译回来,最后一句是认命的意思。这意思有,但似不够完全,我把“领取而今现在”一句反复吟哦,觉得这是一种悠然自得的境界。其实不必深杯酒满,不必小圃花开,

只在心中领取,便得逍遥。

领取自己那一份,也有品味把玩、获得的意思。那么,领取秋,领取冬,领取四季,领取生活罢。

那第一朵花出现已一周,凋谢了。可是别的一朵一朵再按上来。圆鼓鼓的花苞,盛开了的花朵,由一个个柄擎着,在绿波上漂浮。

1990年8月10日

168.珠穆朗玛峰的夏日奇景

王小白

盛夏季节,平原上烈日炎炎,热气灼人;但是在世界最高峰地区,依然是一片冰雪世界,山峰上白雪皑皑,终年不化,夏日的奇景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每天涨落的河水

珠穆朗玛峰北面有两条巨大的冰川,象两条银龙直伸到山谷里,长达十五公里。我们在冰川上走不多远,就看到一排排笔直的高达二三十米的冰塔,竖立在冰面上,有的象琉璃塔,有的象水晶宫,景色十分迷人。在冰塔下有湖泊,我们初到冰川上时,湖水还没有解冻,一个个天然的滑冰场和四周的冰塔相辉映,真是绝妙的自然美景。

夏季正是冰雪消融的季节,从冰川尾部到粒雪盆的十多公里范围内,到处都可以看见消融的景象。冰塔在“嘣嘣”发响彻云霄,许多小湖解冻了,变成了一条条小河。珠穆朗玛峰下,不时地传来一阵阵轰鸣,震动了整个山谷,那是雪崩和滚石的响声。

冰川的下段呈现着一片乱石覆盖的丘陵,在丘陵间也点缀着许多天蓝色的小湖,看不到底,也没有冰层露出;但是远远就可以听见流水的声音,原来冰面消融的水流,穿过冰层潜入到下边,形成冰下河流出去了。这就是扎卡曲河的发源地。一天早晨,天气晴朗,我们跳过清清的小河沟,到对面去考察,等到傍晚返回住宿地时,小河沟竟然发起大水来了,河水混浊,浪花飞溅,晴天发洪水,每天一涨落,真是罕见的奇景。

下雪的雨季

喜马拉雅山区从六月到九月的四个月里为雨季,这期间从印度洋方面来的季风侵入到整个山区,山上云雾弥漫,风雨交加,天气变化无常。而从十二月到翌年三月为风季,这时西风很大,天气晴朗,但非常干燥。一年中雨季和风季极为明显,过渡的季节却很短暂,历来到这里登山探险活动,都是选择过渡季节的好天气进行的。其实,在珠穆朗玛峰地区,雨季里也从来不下一滴雨,即使是在最热的日子里,气温也常在摄氏零度以下,下的都是雪雹之类。一天,我们在冰川上考察,忽然间飘来一惩云雾,很快就变成了一场暴风雪,雪粒随风打在脸颊上,疼痛难受,雪花吹到脖子里,冷得使人发抖。每下一次雪,珠穆朗玛峰就披上了一层银装,几场风雪之后,山峰就慢慢变白了。但是到了冬季,这里刮着十二级以上的大风,风速比海洋上的台风还要大得多,山坡上积雪几乎被吹扫得干干净净,岩石裸露。所以从山峰上颜色的变白,也可以看到这里已经是盛夏的时候了。

云海、云环和云旗

夏季里,珠穆朗玛峰上云彩的变化是最引人注目的。

我们来到了海拔六千五百米的一个山口,但见云涛翻滚,一望无际。远近有几座象海岛般的山峰,在云海中若隐若现,景色十分出奇。看过《天仙配》七仙女下凡的场面,许多观众都为这种特技摄影叫绝,很难想象人间真的有这样的仙境;我看这里的景致比《天仙配》还要略胜一筹呢!登临其间,面对一片波澜壮阔的云海,许多山峰成了“小岛”,在云海中翻滚,看了实有飘然欲仙之感。

珠穆朗玛峰不仅因是世界最高峰而闻名,还因它是用一位女神的名字来命名的,因而藏族人民对这座山峰很崇敬,绒布寺的佛经里有很多关于她的记载。相传这位女神有五姊妹,都是附近雪山上的女神,大姊名策仁玛,住在西面不远的策仁羌口戈峰,山高七千多米。珠穆朗玛排行第三,却占据了最高的山峰,山高达八千百八十二米。

夏季的云彩把这位女神打扮得分外美丽,我们看到山腰部经常围绕着一道骈环,峰顶的东北方,从早到晚飘着一朵白色的云旗,好似女神身上的纱裙和头上的头巾。珠穆朗玛峰高高地站立在群峰之上,每天早晨,当人们还在熟睡的时候,它最早迎接着朝阳,而傍晚当附近居民准备入睡时,它仍然在夕阳照射下闪着光芒,象征着这位女神的勤劳和纯朴。

摘自:选自《中国新闻》1962年7月7日

169.山中避雨

丰子恺

前天同了两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们仓皇奔走,看见前方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开小茶店而带卖香烟的。我们趋之如归。茶店虽小,茶也要一角钱一壶。但在这时候,即使两角钱一壶,我们也不嫌贵了。

茶越冲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觉得扫兴;这时候山中阻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引了我的感兴,反觉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谓“山色空蒙雨亦奇”,我于此体会了这种境界的好处。然而两个女孩子不解这种趣味,她们坐在这小茶店里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闷万状。我无法把我所体验的境界为她们说明,也不愿使她们“大人化”而体验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门口拉胡琴。除雨声外,这是我们当时所闻的唯一的声音。拉的是《梅花三弄》,虽然声音摸得不大正确,拍子还拉得不错。这好像是因为顾客稀少,他坐在门口拉这曲胡琴来代替收音机作广告的。可惜他拉了一会就罢,使我们所闻的只是嘈杂而冗长的雨声。为了安慰两个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气地把胡琴递给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两个女孩很欢喜。“你会拉的?你会拉的?”我就拉给她们看。手法虽生,音阶还摸得准。因为我小时候曾经请我家邻近的柴主人阿庆教过《梅花三弄》,又请对面弄内一个裁缝司务大汉教过胡琴上的工尺。阿庆的教法很特别,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给你听,却不教你工尺的曲谱。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对他的拉奏望洋兴叹,始终学他不来。后来知道大汉识字,就请教他。他把小工调、正工调的音阶位置写了一张纸给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门。现在所以能够摸出正确的音阶者,一半由于以前略有摸violin(1)的经验,一半仍是根基于大汉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从容地(因为快了要拉错)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女孩和着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卖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个女孩唱着《渔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着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我曾经吃过七八年音乐教师饭,曾经用piano(2)伴奏过混声四部合唱,曾经弹过Beethoven的sonata(3)。但是有生以来,没有尝过今日般的音乐的趣味。

两部空黄包车拉过,被我们雇定了。我付了茶钱,还了胡琴,辞别三家村的青年们,坐上车子。油布遮盖我面前,看不见雨景。我回味刚才的经验,觉得胡琴这种乐器很有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violin要数十百元一具,制造虽精,世间有几人能够享用呢?胡琴只要两三角钱一把,虽然音域没有violin之广,也尽够演奏寻常小曲。虽然音色不比violin优美,装配得法,其发音也还可听。这种乐器在我国民间很流行,剃头店里有之,裁缝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倘能多造几个简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渔光曲》—般流行于民间,其艺术陶冶的效果,恐比学校的音乐课广大得多呢。我离去三家村时,村里的青年们都送我上车,表示惜别。我也觉得有些儿依依。(曾经搪塞他们说:“下星期再来!”其实恐怕我此生不会再到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没有胡琴的因缘,三家村里的青年对于我这路人有何惜别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语云:“乐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乐教师没有实证过这句话,不料这天在这荒村中实证了。

年秋日作。

题记:(1)英语,意即小提琴。──编者注。(2)英语,意即钢琴。──编者注。(3)英语,意即贝多芬的奏鸣曲。──编者注。

170.上景山

许地山

无论那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时间是在清早或下午三点以后。晴天,眼界可以望到天涯底朦胧处;雨天,可以赏雨脚底长度和电光底迅射;雪天,可以令人咀嚼着无色界底滋味。

在万春亭上坐着,定神看北上门后底马路(从前路在门前如今路在门后),尽是行人和车马,路边底梓树都已掉了叶子。不错,已经立冬了,今年天气可有点怪,到现在还没冻冰。多谢芰荷底业主把残茎都去掉,教我们能看见紫禁城外护城河底水光还在闪烁着。

神武门上是关闭得严严地。最讨厌是楼前那枝很长的旗竿,侮辱了全个建筑底庄严。门楼两旁树它一对,不成吗?禁城上时时有人在走着,恐怕都是外国的游人。

皇宫一所一所排列羊非常整齐。怎么一个那么不讲纪律底民族,会建筑这么严整的宫廷?我对着一片黄瓦这样想着。不,说不讲纪律未免有点过火,我们可以说这民族是把旧的纪律忘掉,正在找一个新的咧。新的找不着,终久还要回来底。北京房子,皇宫也算在里头,主要的建筑都是向南底,谁也没有这样强迫过建筑者,说非这样修不可。但纪律因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着解愠的熏风,冬天接着可爱的暖日,只要守着盖房子底法则,这利益是不用争而来的。所以我们要部,在我们底政治社会里有这样的熏风和暖日吗?

最初在崖壁上写大字铭功底是强盗底老师,我眼睛看着神武门上底几个大字,心里想着李斯。皇帝也是强盗一种,是个白痴强盗。他抢了天下,把自己监禁在宫中,把一切宝物聚在身边,以为他是富有天下。这样一代一代,到头来还是被他底糊涂奴仆,或贪,讨,瞒,偷,换,到连性命也不定保得住。这岂不是个白痴强盗?在白痴强盗底下才会产出大盗和小偷来。一个小偷,多少总要有一点女墙钻狗洞底本领,有他底禁忌,有他底信仰和道德。大盗只会利用他底奴性去请托攀,自他,禁忌固然没有,道德更不必提。谁也不能不认盗贼是寄生人类底一种,但最可杀的是那班为大盗之一底斯文贼。他们不象小偷为延命去营鼠底生活;也不象一般的大盗,凭着自已的勇敢去抢天下。所以明火打劫底强盗最恨底斯文贼。这里我又联想到张献忠。有一天他开科取士,檄诸州举贡生员后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剥皮,有司教官斩,连座十家。诸生到时,他要他们在一丈见方底大黄旗上写个帅字,字画要象底粗大,还要一笔写成。一个生员王志道缚草为笔,扩大缸贮默汁将草笔泡在缸里,三天,再取出来写。果然一笔写成了。他以为讨张献忠底喜欢,谁知献忠说,“他日图我必定是你。”立即把他杀来祭旗。他使命是来杀他们。

东城西城底天空中,时见一群一群旋飞底鸽子。除去打麻雀,逛窑子,上洒楼以外,这也是一种古典的娱乐。这种娱乐也来得群众化一点。它能在空中发出和悦的响声,翩翩地飞绕着,教人觉得在一个灰白色的冷天,满天乱飞乱叫底老鸹底讨厌。然而在刮大风底时候,若是你有勇气上景山底最高处,看看天安门楼屋脊上底鸦群,噪叫底底声音是听不见,它们随风飞杨,直象从什么大树飘下来底败叶,凌乱得有意思。

万春亭周围被挖得东一沟,西一窟。据说是管宫底当局挖来试看煤山是不是个大煤堆,象历来的传说所传底,我心里暗笑信这说底人们。是浊因为北宋亡国底时候,都人在城被围时,拆毁艮岳底建筑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计划建筑北京底人预先堆起一大堆煤,万一都城被围底时,人民可以不拆宫殿。这是笨想头。若是我来计划,最好来一个米山。米在万急的时候,也可以生吃煤可无论如何吃不得。又有人说景山是太行底最终一峰。这也是瞎说。从西山往了一座景山?若说北京底建设就是对着景山底子午,为什么不对北海底琼岛?我想景,山明是开紫禁城外底护城河所积底土,琼岛也是垒积从北海挖出来底土而成底。

从亭后底栝树缝里远远看见鼓楼。地安门前后底大街,人马默默地走,城市底喧嚣声,一点也听不见。鼓楼是不让正阳门那样雄壮地挺着。它底名字,改了又改,一会是明耻楼,一会又是齐政楼,现在大概双是明耻楼吧。明耻不难,雪耻得努力。只怕市民能明白那耻底还不多,想来是多么可怜。记得前几年“三民主义“帝国主义”这套名词随着北伐军到北平底时候,市民看些篆字标语,好象都明白各人蒙着无上的耻辱,而这耻辱是由于帝国主义底压迫。所以大家也随声附和,唱着打倒和推翻。

从山上下来,崇祯殉国底地方依然是那棵半死的槐树。据说树上原有一条链子锁着,庚子联军入京以后就不见了。出在那枯高的部分,还有一个大洞,当时的链痕还隐约可以看见。义和团运动底结果,从解放这棵树,发展到解放这民族。这是一件多么可以发人深思底对象呢?山后底柏树发出幽恬底香气,好象是对于这地方底永远供物。

寿皇殿锁闭得严严地,因为谁也不愿意努尔哈赤底种类再做白痴的梦。每年底祭祀不举行了,庄严的神乐再也不能听见,只有从乡间进城来唱秧歌底孩子们,在墙外打底锣鼓,有时还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门,回头仰望顶上方才所坐底地方,人都下来了。树上几只很面熟却不认得底鸟在叫着。亭里残破的古佛来坐在结那没人能懂底手印。

作者简介: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教授。名赞坤,字地山,笔名落华生。原籍福建龙溪,生于台弯。甲午战争后,全家迁回大陆。1917年入燕京大学,毕业后留任助教,同时与郑振铎、茅盾等人发起文学研究会,并从事创作。1922年留学美国,研究宗教。1924年去英国,继续其宗教研究。1926年归国后,一直从事教学和创作。作品集有《空山灵雨》、《缀网劳蛛》、《解放者》。

171.崂山绛雪

叶楠

在山东二十多年,却没登过崂山。有过机会,都因航行事务而没能成行。但对崂山并不生疏,出入胶州湾,总是会看到它的。每次从崂山山脚驰过,仰望拔海而起的[同‘搀’]崖断壁,险峻山巅,更加神往。这都是由于薄松龄所著《聊斋志异》的缘故。《聊斋志异》中明白指出故事发生地点为崂山的篇目,只有《劳山道士》、《香玉》两篇,估计取材于崂山的还有一些。我国很多名胜,固然有些由于景色雄伟、壮丽、但更多的是由于与我国历史足迹相联系的,而文学作品又赋予它们以隽永的色彩。可以说,文学增添了自然的魅力。杭州的西湖是秀丽的。如果没有雷峰塔的故事及其他历史遗迹和传说,如果没有咏吟西湖的古代诗鹿茸,那将逊色得多。镇江的金山寺,如没有白娘子的“水漫金山”,也只是一座古刹罢了。赤壁在地貌景观上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正因为有了《三国演义》和苏轼的《赤壁怀古》,人们才去凭吊它。扬州早已找不到二十四桥,但名句:“二十四桥明月夜”,却能给人以想象。在某种意义上讲,文学的闪光是不会泯灭的。

《聊斋志》志中的《香玉》,开篇直书:“崂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不但指明故事发生在崂山,且指出在下清宫。下清宫的山凹之中,它掩于修竹苍楹之间,在海上是望不见的。越发使我想亲临其境。

今年早春,由于偶然的机会,去了一次崂山。这一天,阴天,而且刮大北风,气温几近于零度。临行之时,有人说,这个节令,山花还没有开放,天气又不好,还是改期为好。我也不无踌躇。但还是去了,这也还是由于想到柳泉先生的缘故。在途中,我想,经过前些年的动乱,柳泉先生当年漫游之处——《香玉》中所写下清宫,大概只有残垣断壁了,观中古木花卉,也不复存在了吧!至于香玉——那棵白牡丹,绛雪——那棵耐冬,还有黄生寄魂于白牡丹——那棵白牡丹,书中写着是都已死去了的。到下清宫以后,出乎我意料的是,观宇还在,只是,其中陈设荡然无存,门窗也大都损坏,现正加紧修复中。但观中古树大都完好。便我极为惊奇的是,在观中的庭院里,竟长着一株高大的耐冬,树下一简易木牌上赫然写着:“此耐冬——山茶,即蒲松龄所著《聊斋志》中《香玉》篇之绛雪。”在这百花尚未开放之际,它却满树繁花。

“这当然也好,绛雪还活着。”我在惊喜之余,这样想着,也就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

“绛雪是没死!”有人在我身后说。

我扭头一看,是位拄着藤杖的老人,从衣着,能看出,是本地农民。他微笑着,脸上的表情告诉人,请不要怀疑吧!

“那书上明明写着,黄生寄魂之花,被小道童砍去以后,‘白牡丹亦憔悴,寻死;无何,耐科亦死’。”我说。

“我知道。”他静待我说完,然后说,“书上是这样写的,可绛雪却没死。这是我的老辈人告诉我的,他们也是听上一辈念叨的。你知不知道,蒲松龄在这儿写过书?”

“听说是。”

“走!我领你先看看他写书的地点。”

我跟着老人走到一座偏殿的庭院,老人指着院落说:“就在这儿。这里原来是有两间草房的,从草房的窗户能看到海,月亮升起的时候,常照在窗棂上……”

这确是柳泉先生著书的所在,任何人来到这里,也不会怀疑的。这院落背倚高山,门临沧海。可以想象得到,每当子夜,月悬中空,海涛澎湃,“松声谡谡,宵虫哀奏”,正是蒲翁文思驰骋之时。《聊斋志》志中,很多篇目,都可以在这里的古刹、山村、奇花、异木、怪石、幽泉、飞禽、走兽……找到构思的踪迹。

“是吧?”老人看到我呆呆地进入遐想,他高兴地说。

我点点头。

“这草房早已没有了!”老人惋惜地说,“可我们要重修的。”

我们又回到那棵耐冬跟前,坐在石凳上,品赏着这寄有诗魂的花朵。

绛雪这株耐科是一株红山茶,它高过两丈,周长约五、六尺。花朵很大,花瓣是绛红的,花蕊则是玫瑰红。山茶花在山东不多见,这里却有,而且长得如此茂盛。

就在绛雪跟前,老人跟我讲起蒲松龄是怎样写起《香玉》的。

“即墨确有一个姓蓝的乡绅,来逛崂山。看到这里的白牡丹,花朵儿大,模样好,就象是玉石琢的,香味也不同寻常。就非要移走不可。观主阻挡不住,只好忍痛让他掘去。等在这儿写书的薄松龄知道赶来,那个姓蓝的早已打轿走了。蒲松龄连说:‘可恶……’听说他气得两天无法动笔,整天在花木之间摇头叹气。一天夜里,他就一口气写出《香玉》来。写出以后,还跟这就近打渔的、种田的连念带讲。没有人不夸好的。老辈人说,他写牡丹、耐冬都死了,他的心愿是望它们长青的。原他们常年开花,才是他的本意。所以,后来无论是道士,还是就近的乡亲,没有不爱惜这里的一草一木。后来也栽过牡丹,可再也没有原来的那么好了。耐冬却一直活到今天。”

“那些年,红卫兵扫‘四旧’来过。他们打神拆庙,我们没法挡。他们说泥胎是迷信的偶像。可花木,我们绝不让他们动。我就跟他们辩论过。我也没啥道理可讲,只不过跟他讲了蒲松龄怎样写的《香玉》。我说:‘你们要毁坏花木,不就跟那个姓蓝的乡绅一样了么!你们没看过《香玉》吗?看到结尾,心里就不堵的慌!你们真能让绛雪死了!将来再有人来这儿,说,绛雪真的是死了呀!’他们嘴里虽在说:‘蒲松龄怎么的,尽写鬼狐花妖,也是打倒对象……’不过,还是没敢动就走了。”老人哈哈大笑,“这蒲松龄怎么个打倒法!”

是的,柳泉先生倒不了。就是绛雪真的死去人们心中也还是有绛雪在。人民是理解柳泉先生的。大抵作家写悲剧,没有希望悲剧重演的,莫不希望美好事物长存于人间的。

“不虚此行。”当我和老人告别的时候,我这样想。我特别向老人道谢。

我走出观宇,临上车的时候,留恋不舍地回头再看绛雪,那璀璨如锦的红山荣,在苍松翠柏之中,宛如碧波中浮着的一片绛红色的云霞,煞是好看。但更美的是柳泉先生寄于绛雪的诗的意旨。

作者简介:叶楠,当代作家。生于1930年。河南省信阳市人。从小就酢爱文学艺术,有志于献身于文艺创作。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曾在海军舰艇上任机械工程师。火热的部队生活,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1957年,他改行从事文艺创作。不久,就执笔写出了电影文学剧本《甲午风云》。近两年来,他的创作热情高涨,接连写出电影文学剧本《傲蕾·一兰》(上下集)、《巴山夜雨》、《绿海天涯》。在创作方法上,受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影响较深,喜欢写普通善良的心灵和美好的感情。

摘自:选自《山东文学》1980年第7期

172.游孟姜女庙

韩少华

离山海关东行,冒着霏霏细雨,到了望夫石村,小丘岭下。岭上头,那处红墙灰瓦的小小院落,该是孟姜女庙了。

倚着庙台,一径长长的石阶,直迎到游人脚下。这就是有名的“一百零八磴”了。拾级而上,默计着磴数……哦,古迹无欺,一磴也不差。

庙门,我是被人流拥入的。顾不上想想这低而窄的门楣哪儿来的这魅力,已经趔趄到门内右侧那座钟亭檐下了。

从庙门左行,才见正殿。门口一副楹联。上联是:“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下联是:“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游人们几乎都要在这儿停步,立在雨丝中,或默诵,或朗读,细细品味着。这对联,俨然成了入门“考卷”。噢,那几位一时还没念顺当的,竟不肯敷衍过去呢。猛地,一个小伙子捶了伙伴一拳,说了声“听我的”,就朗诵起来。读罢,人们无不点头;随即跟着他,一同入内了。原来,那小伙子把上联第一、第四、第六个“朝”字,读作“朝拜”的“朝”,其余四个,都读作“朝夕”的“朝”;下联呢,第一、四、六个“长”,读作“生长”的“长”,其余都读作“长短”的“长”——竟一下子揭示了这对联根据倚山临海的地势和潮起去升的景象而构思的奇妙。怪不得旁边一位老者微笑颔首呢……

这老人,我的同游者,是位著名的研究民间文学的教授。前不久,读了他为孟姜女平反“冤案”的文章,昨晚又听他把这传说叙述了一番。从范杞良因逃避秦王大筑长城的苦役而与孟姜女逢,到杞良被捕赴役,孟姜女万里寻夫,直到她哭到长城,滴血认骨,捧土葬夫……讲得娓娓动听。教授认为,千百年了,这传说深合民意,广布民间,正在于它的反封建苛政的鲜明倾向。至于那些现代的御用文人对这传说的攻剿么,教授只择其要,略加驳斥。唔,听了这论述,再来访古,兴味浓多了。

进殿仰望,那双眉微蹙,遥望关山的民妇,就是在人们心中活了千百年的孟姜女了。这是一尊彩朔。造型还谨称,绘饰也鲜明;可那仪态神情却难如人意。不过,浩动这余,也聊胜于无了。倒是殿内幸存下来的金字匾联,还有些意味。上联:“秦皇安在哉,万里长城筑怨”;下联:“姜女未亡也,千古片石铭贞”。匾文是“万古流芳”。相传,是文天祥的手笔。文公是否到过这儿,我没考究过。即便是托名的吧,敢把那位曾君临一切的始皇帝,同这个草芥之微的弱女子相提并论,而且一个是反问了一句“安在哉”,一个是赞叹了一声“未亡也”,已很有些胆识了。

出殿门,见教授又在望着那副“海水”、“浮云”的对联,若有所思。也许已不是玩味那文辞的奇巧,而是追怀殿内那传说中的民女、民心中的圣者,与海山同在、云水相依的魂魄了吧……

转过殿角,见巨石卧于中庭。上刻“望夫石”三个字。这许是“片石铭贞”的出外,也是村名的由来了。石上凹着一串寸多深的坑坑。传说是孟姜女遥望杞良墓留下的脚印。唉,印迹竟这么深,莫不是怀抱的怨恨太沉重了?……石面还刻着首诗,乾隆题的。其中有“千古无心夸节义,一身有范为纲常”的话。这是想把反封建的抗争,引向“节义”一类“纲常”上去了。不过,如与那位“现代女皇”的“御前学士”们彻底否定孟姜女的手法相比么,这个“风流皇帝”倒还有几分我所用的深谋和雅量哩……

“望夫石”北,立一小亭,匾曰“振衣”。亭下,一位本地口音的老汉,指着匾,慢悠悠地说:“孟姜女望夫之后,到这儿掸了掸衣裙,挽了挽发髻,就下南坡,投海了。登时一声霹雷,海底拱出三块礁石。中间立着她的‘坟’,左右摆着她的‘伞’、‘包袱’,从这儿往南,几里路,遇上落潮,就见着那三块礁石了……”

可惜,透过茫茫烟雨,对那海天之际的石影、涛声,我只能心向往之了……

出庙门,下“一百零八磴”,雨还没住,游人倒更挤了,北调南腔、碧瞳金发,直忙得这座小庙应接不暇。真的,感召着人们聚到这儿来的,究竟是什么力量呢?

逛了半日,渴了,进茶棚,要了杯茶,坐下来慢慢喝着……

忽听那位茶大嫂,边给客人斟茶,边叙说着:“孟姜女到了俺村,泪哭干了,落地尽是血。不信,你看那土,直到如今,一经雨水,就……”

可不,那雨中土色,竟象丹砂似的。

是啊,人生的长途上,哪个善良的人没抛酒洒过泪或血;人类的历程中,哪个民族没有自己的血泪史——而这庙中的圣女,该是一切被压迫者抗争意志的化身;她的传说,则是一切苦难的泪与血的结晶了吧……

归途中,教授透过车窗,凝望远处那空蒙中的、曾在百姓心头“筑怨”的万里长城,深思着;我呢,却不禁频频回首——啊,那古庙,在雨幕中渐渐隐去了。可那低窄的门楣之内,圣女的悲苦而又坚毅的神情,竟在我的心目中,越来越真切了……

摘自:《工人日报》1980年5月7日

173.朝“武当”

藏克家

坐在大木船上,冲过了三峡,仰头瞻望过巫山十二峰,四年的时光,尝饱了蜀地的风光,今天,用回忆去提“武当”旧游的印象,山光胜迹已像雾一般的朦胧了。

二十九年的深秋,决心要离开“第五战区”了,下了决心去朝一下“武当”,免得留下一个遗憾,像过去一样,在青岛住了五年,竟没有登过一次“东海崂”!

从“老河口”到“均县”是很方便的,几个钟头的汽车就可以到达“均县”,这座小城是荒寒的,于我却十分热切,因为,有两次叫敌人把我们赶到这里来,人把城都塞饮了。春天,常有饿死的人倒在路旁里,附近山里的老百姓,终年吃不到一颗盐粒子。这座城,叫“净东宫”占去一大半,垣墙虽然残破了,但是里边大龟身上驮着的一丈多的石碑,仍然巍峨的屹立在那儿说着当年皇帝的威风。

在“均县”,一抬头就可以望到“武当”山。五里路一座庙宇,从脚下一直排到八十里以上的“金顶”。据说,当年造这些宫殿用了江南七年的钱粮,为了永名皇帝要实现他的一个梦境——他自己来玩过一次,至今留下了许多传说在老年人的口头上。

出城向西南,走一段公路,就该岔入山道步步高升了。走不多远,回头缶下秆,有一片废墟里坦着一个故事:当年建筑工人,成千累万,终年不停的工作,怕他们挥到了钱动了归思,便在这儿设了一个“翠花巷”,里边全是些粉红黛绿的卖笑人,工人们在这儿享乐一时,把腰包倒完,不得不再回去受那长年的辛苦。她们,这些可怜的女子,像花儿一样,吸引着那些劳苦的工峰。

再往上走,却只有一个“磨针井”了。“武当真人”出家学道,道没学成,倒遇上了难苦千辛!他的心冷了。就在这地方,他碰到了一个老太婆的在石头上磨着一根大铁棒子,他就好奇的问了:“老婆婆你在做什么?”“我在磨一条针呀。”他在正想着这句话的意义,一转眼,那个老太婆不见了。“武当真人”终于成了功,至今留着一口井,一根铁棒子在鼓励着人。

当天停在“紫霄宫”,这是一个中心点,虽然天色还早,也不能再向前奔了。崇高宽宏,一片琉璃瓦,仿佛走进了北平的故宫。山门口贴着欢迎“司令长官”的标语,“势力”达到深山的古庙里来了,和着古松红叶,山光霞影对照起来,这是多么刺眼呵。走进“西宫”,有“执事”敬茶,少坐片刻,被让进“东宫”安歇。大院子,方砖铺地,屋子里桌椅齐整,颇为洁净。晚上,开素菜白饭,味道好极。一个十三几岁的小道士聪明伶俐,伺候很周到。

“你们的米很好呀。”

“很好,可是我们吃不到。”他黯然回答我。从他的话里我才知道,出家人也把身份,阶级带到宫殿里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到后山上去拜访那个“仙人”,(近见某报载有“武当异人传”,大约就是记述这个可怜的“仙人”的吧?)这是那个小道士告诉我的。他说,没有人能说出他的岁数,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平日一天下来吃一顿饭,有时一两天不见他的影子。

沿着一条小径向上走,树林子阴森森的,有一只松鼠站在小径一旁向着我瞪眼。路忽有忽无,松涛唰唰作响,我真是在云里雾里寻神仙了。也许是受了我真诚的感应,他终于被我找到了。

就着一道石壁凿成了半间屋子,我穿一身军装突然出现在他跟前,显然给了他一点惊奇。一个枯瘦的老头,看上年纪在九十岁以上,神智有点不清了,口里念念着,像在说梦话。一会用老糊涂了的腔调念着什么:“我徒北不诚心,想逃走,一下子跌倒了,差一点跌死了。”一回儿,又说“有一回,我动了一个走出来的念头,一下子把头碰破了,祖师老爷罚我!”说着他摸了摸头。

起先他对我相当淡漠,我忽然想起了在路上每一个庙里歇脚,受招待,(吃一杯茶,一小碟本山土产——小胡桃)最后被暗示,把碟子里放上比胡桃身价两倍以上的钱,“淡漠”不会是一个暗示吗?我试试。“这是一点香钱”,我把几张票子送过去。他抖战着手接了钱,他的淡漠没有了。赶忙走出石室,向右手一个梯子上爬,口里念着:“我给你去取仙果,吃了长生不老。”我紧跟在后边,上面是用木头搭的一间小屋,像是储藏室。他从一个什么地方诡崇的取出了一个椭圆形的小草果来,送给了我,又说一句:“吃了长生不老。”走下来以后,他对我很亲热的样子,临走时,他紧紧的拿住我的手,说“问候你的行伍兄弟。”我走下了山径,回头望望,他还站在石门口,一种寂寞凄凉的感觉,使我几乎替这个可怜的老人流泪了。

早饭后开了房间钱,饭钱,那个小道士跑过来讨“喜钱”,这和旅馆有什么不同?不过他们是不正式开账单子,把小费改成“喜钱”罢了。

大殿里有一块大沙木,架在架子上,从这面用指头轻轻一敲,从那面就可以听到声音。如果忘了记上这一笔,就凑不足“武当八景”了。

游过“武当”的人,过“乌鸦岭”不会忘记了买两个馒头。站在岭头上,叫几声:“老鸦,老鸦,”老鸦便哑哑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半空里,把弄碎了的馒头用力向上一摔,它便不会再落到地上来了。看乌鸦箭头一样的追着它,有的在半空里捉住,有的就随着它坠到山谷里去。

哑哑的,像山间的居民一样,这可怜的一群呀。

老远望去,一个挨一个的山峰像弟兄一相差不多高低,及至登在金顶子上,才觉得一切才惟我独尊了。

金顶子上有一间金屋,墙壁就像全是金的(其实是铜的),可是非得金钱却敲不开门。“执事”下手拿着钥匙,一手拿着化募本子。山顶上有庙,庙里有茶馆,回头带几粒茶叶送人,这种茶虽然不大有名,也大可口,可是它是产在“武当”山上的。

谈论到说一说烧“龙头香”了。一座大庙的背后,万丈无底的深沟,一条桶粗的石龙把一丈多长的身子探了出去。龙身子上一步一团雕花,龙头上顶着一个大香炉。每逢香火盛会,成千成万的善男信女,成群结队,旗锣香纸,不远千里而来。为了在“祖师”脸前点一炷香,叩一个头。有的为了父亲或是为了自己许下大愿,便踏着龙身上的雕花一步一步走到龙头上去,在香炉里插一条香再转身走回来。多少孝子,多少信徒,把身子跌到叫人一望就头晕的深沟里去,叫来年六月天的大水把栅着冲出几十里路去。结果还赚一个“心不诚”。

现在,是有一个日门把龙头锁住了,上面贴着禁止烧“龙头香”的谕令,“司令长官”和皇清大臣的名字一起压在上面。许多人感到煞风景,因为再没有热闹可看了。

下山来,一块钱买了一根手杖,这手杖是产生在“武当”的一个峰头上的,不信吗?有歌谣为证:

“七十二峰,峰峰朝武当,一峰不朝,一年拔你千根手。”

三五年十二月追记于沪。

作者简介:藏克家,现代著名诗人。一九五年出生于山东省诸城县。自幼喜爱古典诗词和民歌。一九三年到山东大学读书,后开始发表诗作。一九三三年第一本诗集《烙印》出版。以后又陆续出版了《罪恶凶手》、《自己的写照》等诗集。抗战期间,写出许多抗敌救国的诗篇,出版有《从军行》、《生命的零度》等。一九四九年到北京,历任华北大学研究员、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诗刊》顾问兼编委。解放后出版有《一颗新星》、《春风》等诗集及长诗《李大钊》。《藏克家诗选》辑录了他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

174.黄河之水天上来

刘白羽

细雨蒙蒙的秋天,我从北京乘飞机到兰州,机上即兴吟诗一首:“十年未可乘长风,一羽凌霄上碧空,指去云烟十万里,来看黄河落日红。”

不过,说实在话,兰州的黄河令我失望。黄河在我记忆中永远是奔腾呼啸的激流啊!第一次给我的印象特别深,那是四十年前了,我从风陵渡口眺望黄河,滚滚狂涛冲着巨大冰排,万雷轰鸣,天崩地裂,一泄而下,那是何等惊心动魄的气概呀!兰州的黄河未免太安逸平静了。

到兰州后,一连落了几日雨。一个下午,我静静地望着窗口,窗中间巍然耸立着碧森森的皋兰山,这整流个窗口就象给烟雨淋得湿蒙蒙绿茫茫的一幅画,一阵惊喜微颤过心头,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东山魁夷的画呀!的确,生活有如迂回曲折的画廊,一下是幽深的峡谷,一下是开阔的原野,谁知当我埋怨兰州的黄河平淡无奇的时候,就在离兰州不远的地方,黄河向我显示了雄伟壮观的景象,这就是刘家峡。

霁雨初晴,西北高原阳光格外灿烂。也许是延安生活在我心中再现,我总觉得空中响着牧羊人的嘹亮歌声。汽车时而在碎石如斗的山谷之中,时而在辽阔的高原之上。远望刘家峡,层峦叠翠、静谧安详,谁料当汽车转折而下驶到刘家峡电站大坝下,突然冲入淋漓大雨之中,我非常惊讶,天上晴空万里,哪儿来的暴雨狂风呢?我下车转身一看,怔住了,我看到的是什么!?如乌云乱卷,如怒火,如狂飚。这些乌云先是从下面向上喷射,喷到半空,又跌落下来,化成茫茫银雾,这一卷卷去雾,给阳光照得闪亮,又飞上高空,乌云白雾,上下翻腾,再向上,如浓墨,如淡墨,直耸高空,象原子爆炸的蘑菇云,亭亭而上,巍然不动,这声景真有点惊人。原来接连落花流水了几天雨,水位陡增,水电站担起溢洪道一扇闸门,刚才所见,就是黄河之水从溢洪道口喷射而出的情景。我再举首仰望,只见搀岩壁立,万仞摩天,峡谷之内,烟雾缭绕,浪花飞溅,发出千万惊雷翻滚沸腾的轰鸣。我到坝顶俯视,才看清黄河有如无数巨龙扭在一起飞旋而下,在窄窄两山之间,它咆哮,它奔腾,冲起的雪白浪头竟比岸上的山头还高,是激流是浓雾,旋卷在一起,浩浩荡荡,汹涌澎湃,远去,远去,再远去。整个黄河都为白烟银雾所笼罩。

我却没有料到,我真正一览黄河雄伟神姿,却是在从乌鲁木齐飞回北京飞机上。地面一片飞云骤雨,升上高空,忽然一道灿烂阳光透过舷窗射在我脸上,急忙向下看,去雾里巍然耸立着雪峰,雪峰白得象冰霜塑出的,象是那里刚刚落过一阵大雪,雪峰高低不一,层次分明,这是何等雄伟的冰雪的海洋啊!

飞机继续上升,下面出现了莽莽云流,向后飞速驶去,望眼所及之处,有一道整整齐齐的白云线,云线上悬着条蓝天。飞机再上升,下面完全是旋卷沸腾的云海怒涛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云海忽然逝去,下面展现出一望无际的深褐色大地,阳光从上面象千万道聚光灯照亮了大地。一种出乎意外的梦幻一般的奇景突然出现,实在惊人,我想一个人一生一世也许只有这样一次吧!我们所生存的地球向你露出神奇风采。在这茫茫大地上有一条蜿蜒盘旋的长带。这个长带有段落是深黑色的,有的段落是银白闪光的。开始我茫然不知这是什么!仔细看时,才知道这是黄河。这苍莽无垠无际的母亲大地啊,是它的乳汁,从西北高原深深地层中喷涌出这一道哺育着千秋万代、子子孙孙的河流,它纵横奔奔驰,滂沱摇泄,咱啸苍天,排挞岩谷,这条莽荡的黄河,一下分散作无数条细流,如万千缨络闪烁飘拂,一下又汇为巨流,如利剑插过深山,势如长风一拂、万弩齐发。多么辽阔无垠的西北高原啊,高原上空,无数美丽发亮的银白色云团,飘忽闪烁,如白玫瑰花随风飘浮。我发现,去影遮罩着的地段,黄河是深黑色的,阳光直射的地段,黄河就闪着银光。这广大的高原的奇景,使我惊讶得无法形容,如科学发现了宇宙无穷,如思想探索到人生的奥秘,如艺术施展出富有的、奔驰的幻想的巨大魅力。这时那一曲牧羊人的歌声又嘹亮的响起,不过,这一次它不是在空中,是从我心中飞出,飞下长天,飞下黄河,在随惊涛骇浪而飞扬,而回荡。

(选自《人民文学》1979年第6期)

刘白羽,现代著名作家。生于1916年,北京人。1936年开始发表短篇小说。1938年到延安,参加延安工作团,遍历华北各游击根据地。1944年到重庆,参予《新华日报》副刊的编辑工作。1946年被派往东北解放区。解放战争期间,任新华社随军记者,跟随第四野战军转战东北、平津、江南等地的战场上。抗美援朝战争期间,曾两次奔赴朝鲜战场。1955年后,主要从事党的文化领导工作。现任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部长,并被选为第五届人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草原上》、《五台山下》、《龙烟村纪事》、《幸福》、《早晨六点钟》、《战斗的幸福》、《青春的闪光》、《踏着晨光前进的人们》、《一幅灿烂的生活画面》;中篇小说《火光在前》;文学文学集《游击中间》、《为祖国而战》;通讯报告集《朝鲜在战火中前进》、《对和平宣誓》;散文集《樱花》、《金黛莱》、《珍珠》、《火炬与太阳》、《早晨的太阳》、《万炮震金门》、《晨光集》、《红玛瑙集》等;评论集《文学杂记》。他的作品洋溢着火热的革命激情,有着鲜明的地方色彩,浓郁的的抒情的气氛和诗一般的语言这一切构成了他独特的艺术风格。1950年,他参加编撰的反映解放战争的影片《中国人民的胜利》,曾获斯大林文学奖金。他的游记《长江三日》,也是传涌人口的篇。

175.园林城中一个小庭园

何为

苏州城里,黄场桥头七号,并不是显赫的宅第,也不是名胜古迹的所在。它不过是一个老人惨淡经营了多年的,一个极其普通的庭园。

在这具有悠久艺术传统的历史名城,一千四百多年以来,究竟兴建了多少园林?是一百五十座,一百七十座,或竟是两百座?诸说不一,似乎谁也不能作出确切的回答。

整个城市是园林组成的。古老的、美丽的园林之城,在这里,集中了历代江南园林建筑艺术之大成。每一座园林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每一扇漏窗内外,都足以构成一幅江南山水风景画轴。数不尽的亭台楼阁,假山奇石,回廊曲径,水榭花墙,各以其历史传统和独特格局,分布在大小不同的园林里,吸引着无数游人。

在如此众多的中国古典园林中间,黄场桥头那块园地,显然是不足道的,也不引人瞩目。

然而,它也有最值得怀念的岁月。有许多绚丽的日子。有它的金色时光。这都记录在许多本厚厚的签名簿上。其间也有不少英文、法文、德文、日文和其他外文的签名。异国旅人的长长签名,与一连串往事的回忆交织在一起。那几年,包括作家和艺术家在内的二十余个国际友人代表团先后来观光。远方旅游者留下了他们惊叹和赞誉之声。

在兴旺的五十年代初期和中期,园主人周瘦鹃将近六十岁了。他有一本贵宾纪念册,那是属于他小小园子里最大的荣耀和骄傲。纪念册上,几个伟大创业者的不朽名字,至今墨迹犹在,音容犹在。

也许很少有人知道,周总理也在这本子上留下亲笔题词。由于崇敬和情意真切的思念,老人经常把这本珍藏的纪念册置于枕旁。

有时,夜深沉,往事如潮,老人辗转不寐。于是纪念册里仿佛响起一个伟大的声音。总理在这园子里说过的话,既是对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艰难历程深表关切,又是对他未来的人生道路寄予莫大期望,那声音时时在他的耳边回响。

一九一七年,上海中华书局刊印一部以文言文译述为主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共收二十多个著名外国作家的短篇。其中一篇是高尔基的《叛徒的母亲》。迄今所知,这是我国最早移译的高尔基一个短篇小说。鲁迅对这部《丛刻》的评价很高,誉为“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

金字书脊,浅绿色封面,精装本厚厚一大册,包括五十篇欧美短篇小说的译作。译者周瘦鹃,时年二十二岁。漫长的笔耕生涯中,一个重要的开端。数十年来,他曾是多种有影响的报纸副刊和杂志的编辑,同他的朋友在长期文学活动中,别树一帜,自成一派。

他更为人称道的成就则是园艺。

园艺中的盆载和盆植,尤其是盆景,是艺术创作中另一类奇葩。它同样具有感人的艺术魅力,给人们的生活中带来自然景色的美,使心灵有所陶治,生命增添色彩。

早年,周瘦鹃蛰居上海,卖文为生,整天伏案写作,偶有空暇,以盆植自娱,给上海弄堂房子里单调灰色的生活,添上一点绿意,一点生气。在紧张的脑力劳动之余,从绿色的盆景世界中,获得片刻休息。

三十年代初期,他终于有可能迁居,回到他的苏州故园,并且有了一块自己的园地。他精心栽培园艺作物,日久也斐然可观。可惜他的许多盆景,后来又大部分毁于抗日战争的兵燹之中。

在旧中国,依靠园艺制作难以为生,正如依赖文字工作无法糊口一样。新中国诞生了。知识分子这才有可能实现他毕业的愿望和抱负。周瘦鹃如此倾心的园艺事业,也只有到解放以后,才真正受到国家的重视。他相继被选为三届和四届的全国政协委员。毛主席和周总理都接见过他。

一个出身贫困的老知识分子,走了一长段坎坷的世途,历尽艰辛,如今人民给了他这样崇高的荣誉,他心里自然充满了无比喜悦和由衷的感谢。同许许多多爱国的知识分子一样,周瘦鹃力求在他自己专业的那个领域里,不断为社会主义祖国作出新的贡献。

他孜孜不倦,经营四季园艺,终年勤奋劳作。同时又继续写文章,不仅在国内,也为东南亚的华侨读者生产精神食粮。这两个园地之间,本来就没有樊篱,不论在哪个园地,他都称得上是一名辛勤耕耘的园丁。

常有不相识的客人慕名而来。在满目葱茏的庭园里,有一老人,瘦高个子,终日穿梭于花树从中,忙个不停。穿一袭满是补丁的旧短衫,身上泥土斑斑,看上去也确实象个园丁。陌生的来客探询:“周瘦老在家吗?”

他照例迎上前去,怡然回答:“我就是周瘦鹃。”

只有他那副茶褐色的护目镜,似乎说明了他的身份。为了保护长期从事写作而受损的目力,他习惯于戴一副墨镜。

戴眼镜的老园丁有时背上竹筐和锄头,向大自然探寻园艺作品的素材,来往于太湖的山岛之间。

苏州在太湖之滨。太湖三万六千顷,烟波浩渺,群山隐现。一整天的跋涉和攀登,从幽谷峭壁的罅隙中,倘能发现一棵虬曲苍老的枯干,姿态古朴可喜,那将是老园丁最大的收获。

深山岩壑间的松柏,榆树或杉树,黄杨或红枫,经数十年乃至成百年风霜雨露,乃愈见其苍古。野生的枯干虬枝,一经移植,便如枯木逢春,生机萌发,成为不可多得的盆栽上品。

一盆匠心独具的盆景,如同一件富有生命力的艺术作品,贵乎自然,贵乎独创。出于高手的盆栽或山水盆景,是一幅画,也是一件雕塑品,两者兼而有之。在咫尺之前创造一个新的境界,一个诗意的境界,一个现实与梦幻交织的境界。在有限的空间,给人以无限的想象。观赏者宛如身临其境,悠然神往。无怪乎中国的盆景艺术驰誉世界。

对这个老园丁来说,园艺制作就是一种生命的欢乐。乐在其中。艺术家的最高报酬不是别的,而是作品本身所取得的成就。重要的是,艰苦的劳动,无尽的探索,不懈的努力。有播种,才有收获。

他的盆景最多时达六百余盆,蔚为大观。但愿更多的人分享他创造的欢乐。为此,他的园地向每一个人开放,向所有来访者毫无保留地展示他的园艺世界,正如艺术家向人民敞开心灵的世界。

人们喜欢这块园地。久而久之,黄场桥头七号成为园林城中令人神往的去处之一。远近的人都称之为周家花园。

一九六三年一月三十一日,周总理来到这个花园。

八年前,总理在北京见到周瘦鹃时,许下了姑苏之行的心愿。过了那么许多年,周总理并没有忘记。他从来不忘记,即使是这样一个许愿。

那一次,总理到上海参加会议,利用余暇的时间,仅仅半天,抽空来了苏州。黄昏时分,特地赶来看看周瘦鹃和他的园地。

转眼快到春节了。一年伊始,万象更新。虽然是寒冬时节,庭园里的花事依然很盛。猩红的天竺子缀满绿叶枝头,灿若红豆。冷艳的水仙相继开放,洁白芬芳,清香四溢。吉祥草细柔如兰,装饰着庭径。万年青阔大肥厚的叶丛中,花蕊红艳如玛瑙。整个园子里喜气洋溢。

冬日薄暮,天气睛朗。总理与邓大姐在随行人员陪同下进入园子。象是来探望阔别多年的老朋友,象是到了一个熟悉的家庭,总理同迎候在庭园门口的每一个大人与孩子握手,把这一家最小的女孩抱在怀里。

总理端详一下戴着茶色墨镜的园主人,称他“周瘦老”。到这园子来的许多中央领导同志都习惯地这样称呼周瘦鹃。

总理笑着说,他终于实现了八年前的愿望。今天,参观了美丽如画的苏州园林以后,再到这儿看看,更感到这块小园地别具一格。

园主人邀请贵宾们先到他的“爱莲堂”小憩。这个厅堂取名爱莲,一则是主人爱莲花,再则是借用宋朝周敦颐名篇《爱莲说》中的一句:“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有自侃不为世俗所污之意,似乎要借此表明,中国的知识分子是有骨气的。

今天是“爱莲堂”的节日。古色古香的中国式红木条几上,花架上,八仙桌上,摆满了许多出奇制胜的盆景。雀梅、三角枫、鸟不宿、五针松、六月雪、米叶冬青、瓜子黄杨等等,或作悬崖式,或作枝垂式,或作石附式,或作直干式,变幻无穷,令人目不暇接。所有这些园艺作品,今天为了欢迎来访的贵宾,更显得典雅多姿,玲珑剔透。

周总理坐在一张红木椅上。主人周瘦鹃陪坐在旁边。近处八仙桌旁坐着邓大姐。喝茶,嗑瓜子,闲话家常。

总理说:周瘦老,你的园艺全国有名,广大群众是喜欢的,国际友人和海外华侨都很赞赏,这也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嘛。

总理又说:你有两个园地,一个是园艺,一个是文艺,其实也可算是一个园地吧,都要不断创作新品呀,要努力为人民多作贡献,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

周瘦鹃沉浸在幸福中,随手摘下墨镜,眼角闪动着热泪。他不由想起,解放初期他隐居在苏州故园,思虑多端,迟迟不敢动笔。一天,来了一位客人,进了“爱莲堂”,帽子一脱,声音宏亮地通报道:“周瘦老在家吗?我叫陈毅!”陈毅同志当时是上海市市长,心直口快地责问周瘦鹃:为什么你不写文章?不是年龄问题,不是技巧问题,而时代问题!跟不上时代,这才是问题所在。真是快人快语。一语道破了刚刚解放时不少老知识分子观望不前的毛病。这话出之于诗人兼将军陈毅之口就更有分量了。

还有更难忘的一次,六二年在北京开会,毛主席也耳提面命地对他说过:“要写些新东西!”

是的,新的时代需要更多新的作品。

现在敬爱的周总理在他家里欢聚一堂,又向他提出了殷切的期望。他将如何在自己的园地里耕作,究竟能对人民作出多少贡献,这只有让作品的本身来答复。

总理的坐椅靠着厅堂左上角,旁边立着一座长钟。这座很大的落地长钟,钟面的玻璃光可鉴人。钟座形似玻璃长柜,看得见里面银亮的大钟摆庄严地摆。时间的脚步,今天移动得太快了。数十分钟的幸福时光,转瞬就过去了,留也留不住。

随后,总理回到屋外的庭园里。

灿烂的黄昏夕照下,周总理由园主人随身陪伴,穿过园中小径。园地不大,而花木繁多,其间山石错落,草坪起伏。紫荆架。牡丹台。芍药圃。荷花池。然后是石砌梅屋。梅开在百花之先,在群芳谱中位居第一。今年的梅花又开得早。斜干的单瓣白梅,半悬崖形的玉蝶梅,形态古怪的朱砂红梅,还有江梅、送春梅和铁骨红梅,以及形若“鹤舞”的盆景珍品绿萼老梅,争妍斗艳,纷纷预报早来的春信。贵宾们在香雪海中穿行,时时停下来驻足观赏,倾听园主人的介绍。

使人赞不绝口的是山水盆景。那是一盆盆缩小了的中国山水。艺术家胸有丘壑,腹有诗画,师法我国古代画家的大手笔,以古今名画为借鉴,朝夕揣摩,心领神会,遂使宋代范宽的《长江万里图》和元代倪云林的《江干望山图》等名画,具体而微再现在盆景里。

每一盆盆景如同捕捉了大自然永恒的一瞬间。大自然多么富饶!苔藓鳞皴的古梅,笔立摩天的银杏,嫩叶纷披的垂柳,绝壁悬崖的苍松,直伸不屈的老杉,都是盆景艺术作品最好材料。在许多独创的盆景里,其中有一盆是将四株古柏合栽成组,酷似苏州光福司徒庙里那四株千年古柏的缩影。观赏者疑是进入那个古庙,从盆景里也能使人感到千年古柏的清、奇、古、怪。

总理看得仔细,提了许多问题?频频点头赞许。人民喜欢这块小园地,这就说明它对人民是有贡献的。

终于到了依依惜别的时刻,周总理应主人之请,亲笔在贵宾纪念册留下题词:“一九六三年一月三十一日访周瘦老于苏州爱莲堂。”

这一家人多么希望,多么希望总理再一次到苏州旅行。总理,再来看看这个小小的园地吧!

是日,“爱莲堂”前的一株腊梅,花开甚盛,繁花压枝,香韵满园。

一九七八年岁末,冬天的一个上午。

多亏一位热情的苏州朋友带路,我才能在园林城中,找到这个小庭园。

园子在幽寂的小巷深处,长长的青石板道尽头。粉墙剥落,木门虚掩。推门而入,园地里空寂无人。荒芜,凋零,衰落。在冬日淡淡阳光下,一个被遗忘的旧日的花园,有如一个依稀的旧梦。

我站在门前,迟疑了很久很久,无端感到一个阵迷惘。

这就是当年游人如织的周家花园吗?

约定与周瘦鹃的夫人见面,不巧她又卧病在床。倘若不是有熟人引路,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园子曾经也有它绮丽的年华。

不知哪个深院里,琵琶?琮。若有若无的丝弦声,隔墙飘过来。是谁在试唱新曲?著名的苏州评弹,使人回肠荡气。曲调忽然转为激昂,清越飞扬,余音不绝如缕,倏忽间又消失在幽深的长巷外。

蓦地静息,四周愈显得寂寞。

半晌,屋内走出一个文静的苏州姑娘,连连表示歉意。这是园主人的女儿,随着她轻轻的步履,我在“爱莲堂”门前停留片刻。人去楼空,景物全非。厅堂被隔开来,住着几户人家。门上似乎还留着被撕碎的封条痕迹,象是一个残存的暴虐印记。

更多的伤痕在园子里。历史的沉重脚步也在这里跨过。暴风雨以后,百花凋残,荒草丛生。天虽已放睛,枯枝残叶上的雨点,依然往下面滴落。昔日的繁华荡然无存,只留下一片凄清的光景。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然而记忆是不会消失的。

长记得那香韵满园的冬日薄暮,一个多小时的幸福时光,周总理坐过的“爱莲堂”,总理走过的园中小径,总理同园主人的亲切交谈,这一切都历历在目。而岁月如流,当年周总理抱过的那个小女孩,现在已是附近工厂里的一个女工。

可是,总理称为“周瘦老”的那个戴眼镜的老园丁,再也不可能从花树丛中探身出来迎接客人了。

对一场突如其来的历史风暴,老人一开始并不介怀。听到一点风声,他也处之泰然。记得六三年四月间,朱德同志偕同康克清同志还一起在园子里漫步,在贵宾纪念册上题词留念。真的,叶剑英同志和李先念同志等都到过他的园子。这花园虽小,历来对人民开放,老园丁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那一年酷热的夏天,园子里渐渐失去了和谐宁静。一批又一批不速之客气势汹汹地闯入他的园地。一张接一张打着叉叉地封条盖上他的屋子。经人劝说,老人颤巍巍地把他一生中创造的盆景精品,大约二三十盆,连夜搬到屋顶阁楼上,诉求安全,诉求庇护。他家里的人发现乐观的老人日趋沉默,以后又变得惊惶不安。

传闻张春桥在上海点了他的名。那个恶魔在一次会上狰狞地公开叫骂:“什么周瘦鹃这一类无聊家伙哪!专门弄个盆景啊,那还不是搞复辟!”哼,复辟!周瘦鹃心里是明白的,化名狄克的老牌国民党特务分子张春桥,对付他这样一个老头并不难;这支远远射过来的毒箭,更阴险的目的是对着周总理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

一天,又有几个暴徒窜上他的阁楼,夺去了他最后的精神宝藏。他用大半生时间苦心经营的园地,他全部的精神财富,遭到无情洗劫。一次毁灭性的抄家,一次致命的打击!在狂暴的侵袭中,藏在楼顶上那些最名贵的盆景被抢走了,有的当场被砸碎。从高楼上砸落下来的盆景,发出令人心碎的声音。老人痛不欲生。

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一日,周瘦鹃七十四岁,结束了他的垂暮之年。一个老知识分子,毕生在他自己的园地里劳动,临了就这样写完他生命的最后一页!

有多少悲剧的结局,这也是其中一个。

一阵微风吹过。“爱莲堂”前那株腊梅,蓓蕾满枝。还是那棵老梅树。最初的梅花已经开放。高高的树干,带着一丛繁密的蜡黄色梅花,伸向园子的上空,伸向一望无际的长天碧空,似乎正在向苍天诉说一个过去的故事。

1979年5月

《园林城中一个小庭园》作者何为,1922年生,浙江定海人。从30年代末发表散文至今创作不辍,已出版《第二次考试》、《织锦集》、《临窗集》、《小树与大地》、《闽居纪程》、《北海道之旅》、《何为散文选》等作品集。何为散文多取材于闽西革命斗争历史、渔民和知识分子生活,也写个人经历;作品有较多的叙事因素,擅于从普通生活的某些感触中记写人物,曲折而富有诗意地反映人物的心灵之美。构思精巧,文字质朴清丽。《第二次考试》典型地体现了何为散文的独特风格,写于新时期之初的《园林城中一个小庭园》,同样堪称作者创作风格的代表。

何为在谈论《第二次考试》的创作时曾说:“不错,那篇短文中写的小故事在现实生活中是有其蓝图的。然而它毕竟是有别于原来的那个故事——根据艺术创作的小小意图,有所取舍,加以概括和提炼。”(《〈第二次考试〉后记》)而《园林城中一个小庭园》所记写的有关我国现代著名小说家周瘦鹃的一个个“小故事”,依据的却全是生活提供的“蓝图”,从一个真实的侧面反映了主人公一生的曲折经历。作品体现了70年代末中国文学的一个共同的政治性主题——悼念、颂赞周总理,控诉、鞭挞“四人帮”,但又鲜明地反映了何为散文构思巧妙、着色新鲜的惯有特色。它只选择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艰难历程,且略写作为作家的周瘦鹃的文学创作活动而突出地表现他的园艺生涯;它采用强烈的对比——周总理对周瘦鹃园艺艺术的赞赏和热情激励与“四人帮”一伙将园艺家一生的创造毁于一旦的暴虐;60年代初灿烂、繁荣、游人如织的“周家花园”与70年代末荒芜、凄清、被人遗忘的一片荒土的对比,鲜明地表达了作者的情感倾向和对历史的沉思。

作者交错地使用叙述和描写,展示周瘦鹃园艺生活中的一个片断;从上海弄堂房子里的盆植自娱到姑苏故居园地上的惨淡经营和不尽探索;从迎接周总理的来访、游园到“文革”初期珍爱的园地被毁;从以园艺的辉煌自怡自乐到凄惨地结束一生,在时间的大跨度跳跃中完成了对主人公复杂人生的记写,实现了以园艺世界折射出主人公心灵世界的创作意图。

何为擅于用白描勾画人物——虽然,散文对人物刻划的要求不同于小说,但它同样应写出有一定个性特点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叙事散文。在《园林城中一个小庭园》中,作者对“戴墨镜的老园丁”“周瘦老”及来访者周总理、陈毅的描写是粗线条的,但精心地选择和运用细节,又活画出人物思想性格的某一特征,如周瘦鹃对园艺的执着,周总理的平易亲切,陈毅的率直坦诚等,充分地显示了作者写人记事的不凡功力。著名散文家菡子曾以《第二次考试》为例说过这样的话:“构思隽永,文字别致,仿佛是作者多年的精心之作,其实也许得之偶然,一挥而成的。可是只有作者原有的造诣——他洞穿一切的慧眼,他晶莹的思想,他运用自如的笔,才能使他在偶然的感触中,发挥自己的优点,留下深刻的文字。”(《赞一两千字的散文》)这对于《园林城中一个小庭园》显然也同样适用。

摘自:《1949—1979年散文特写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176.泰山石刻序

老舍

每逢看见国画的山水,不由的我就要问:为什么那小桥上,流水旁,秋柳下,与茅屋中,总是那一二宽衣博带,悠悠自得的老头儿呢?难道山间水畔,除了那爱看云石的老翁,就没有别的居民?除了寻诗踏雪的风趣,就没有别种生活吗?

从历史中的事实,与艺术家的心理,我得到一些答案:原来世上的名山大川都是给三种人预备着的。头一种是帝王,自居龙种非凡,所以不但把人民踩在脚底下,也得把山川放在口袋里;正是上应天意,下压群伦,好不威严伟大。因此,他过山封山,遇水修庙;山川既领旨谢恩,自然是富有四海,春满乾坤了。第二种是权臣富豪,不管有无息隐林泉之意,反正得占据一片山,或是一湖水,修些亭园,既富且雅;偶尔到山中走走,前呼后拥,威风也是镇住了山灵水神。第三种是文人墨客,或会画几笔画,或会作些诗文,也都须去看看名山大川。他们用绘画或诗文谀赞山川之美,一面是要表示自家已探得大自然的秘密,亦是天才,颇了不起;另一方面是要鼓吹太平,山河无恙;贵族与富豪既喜囊括江山,文人们怎可不知此中消息?桥头溪畔那一二老翁正是诗人画家自己的写照,夫子自道也。

于是山川成为私有,艺术也就成了一种玩艺儿。山间并非没有苦人,溪上正多饿汉,不过是有杀风景,只好闭目无睹;甚至视而不见,免得太欠调谐,难以为情。艺术总得潇洒出尘,或堂皇富丽;民间疾苦,本是天意如斯,死了不过活该而已。

直至今天,这现象依然存在,虽然革命历有所年,而艺术颇想普罗。宫殿之美,亭园之胜,所以粉饰太平;春光秋色,纳纳诗文,所以广播风雅;开山导水,修庙建碑,所以提高文化。富贵者有命,风雅者多趣,以言平民,则肚子饿了顶好紧紧腰带,别无办法。及至日寇逞蛮,烧山毁市,犬马古玩与古书名画,颇有车船可运;把孩子掷在路上与河中者,则仍是平民。虽在困难期间,仍有闲情逸致,大人先生,由来久矣。

前几年,冯先生①住在泰山。泰山不是上自皇帝重臣,下至文人骚士,所必游览的五癧之一么?按说,冯先生就该夏观日出,冬眺松雪,每有灵感,发立诗词,岂不地灵人杰,相得益彰?可是他偏爱留神山上山下的民间生活:见了缠足的妇女,他觉得可怜;看到老人推磨,他想到近世的机械发明,与我们的事事落伍……人人引起他的同情,事事激起他的愤慨。于是他就创立了十五处小学,给乡民子弟以受教育的机会。更造起陈列馆来,广收科学仪器,植物标本,艺术作品,与卫生图表等等,教老百姓们开开眼,长点知识。每一得暇,他便去访问居民;每得机会,便帮助他们作些有益于大家的事。慢慢的,那里成了个教育中心;虽王公大人还是到那里游玩散闷,可是冯先生心中欲另有一座泰山——泰山是老百姓的,老百姓缺衣缺食,穷困无知,便是泰山之耻;古迹怎样多,风景怎样美,都在其次;百姓不富不强,连国家也难保住,何况泰山!

陈列馆中最近的添置是四十八块刻石,刻的是泰山民间的生活情形。冯先生虽已与泰山居民打成一家,可是他怕一离开那里,大家就松懒下来,忘去他的指示,而旧病复发;若是刻在石上,安在馆中,图是真情,诗是实话,常来看看,总是以提醒大家,应当一致努力。再说远处人民来朝山拜顶的,生活情况本与此差不多,看看这些也能得点教训。还有,那登泰山而小天下,自以为了不得的人们,见此也得倒吸一口凉气,知道活的泰山原来另有一番光景,并非只有松石古迹而没有受罪的活人。

刻石上的诗是冯先生作的,字也是他写的。那些诗既不以风花雪月为题,自然用不着雕词镶句;他老是歉意的名之为“丘八诗”,其实句是真,自具苦心也。至于那些字,恐怕连他自己也不忍过于谦虚:写得确是雄浑大方。那些图,是出自赵望云先生之手。事真凑巧,冯先生同情老百姓,爱助老百姓,愿替老百姓作事说话,甚至把老百姓的真情实况刻在石上,恰好就有个生在民间,喜爱乡村的画家来帮忙。赵先生的山水画本来很有功夫,可是他不喜山水里那些古装的老翁,所以就在乡间细细的观察,深深的揣摩,要把活人活事放在图画里,以求抓住民间的现实生活,使艺术不永远寄存在虚无缥缈之间。他来到泰山,冯先生便托他画图。诗成图就,便利用山上的青钢石——色青而质硬,用手指一敲,便当当的响——雇来本地的几名石匠,开始平石刻字。乡下的石匠不免有些土气,可是冯先生不肯另找名手,怕饭被外人吃了去。事在人为,赵先生亲自监工,与工人一同蹲在那里,有说有笑,可是眼睛管事,一笔也不将就;结果,四十八块都刻得非常满意。

不幸,泰山也遭受了敌人的轰炸;这些刻石的命运如何还不可得知。金钱人力即使都不可惜,民间生活的真情实录可是决不忍丢掉。国家的衰弱,根本因为民力的单薄;民裕国才能富,民聪国才会强。这是冯先生时时向人提醒的一点,也就是这些刻石的所由来。现在,他把这些刻石的拓片,制成版,订成册。刻石不幸失落,影片仍在人间;有心人定会由这里悟出战事失败的远因,也会看出转败为胜的关键;平日人民生活的写照,正是目前流民图的底稿。得民者昌,失民者亡;事尚可为,过勿惮改。由这么去看,这本影拓便自有它的意义。若以为这是卖弄高雅,保存诗画,你算猜错,全不相干。

一九三八年元月十五日老舍序于武昌

作者简介:老舍,原名舒庆春,字舍予,北京满族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二马》、《老张哲学》、《四世同堂》等,中篇小说《月牙儿》,话剧《骆驼祥子》、《茶馆》、《龙须沟》等。正因为这些反映人民生活的伟大的艺术作品,老舍获得了“人民艺术家”的称号。但文革中不幸自沉于北京昆明湖。

177.青云谱

峻青

在由长沙去厦门的路上,趁在鹰潭候车的空隙,我决定先在南昌下车,偷得浮生半日闲,做一次南昌之游。

南昌,在那“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的江西首府之地,有的是名闻遐迩的游览之处,短短的半天时间,又是能看得了多少地方?

这,就必须严加选择了。

也许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当好客的主人,如数家珍般的向我介绍南昌各处的名胜古迹时,我却宁可舍弃了滕王阁的百花洲等令人向往的地方,而独独选择了青云谱。

青云谱,并不是什么十分著名的游览胜地,它之所以成为今人,特别是画家们和爱好书画的人们瞩目之所,完全是由于明末清初著名书画家八大山人在此修建道院和陷居多年的缘故。

八大山人,亦名朱耷,是我最为崇敬的画家,也是我在绘画方面刻意师承的艺术大师之一。他的画,他的书法,他的题画的诗跋,都是我所非常喜爱的。每当看到他的书画的时候,我都如获至宝,视为珍品,不止是欣赏,而且一有可能,辄反复揣度、苦心临摹。可是,他的书画,却是十分难得看到的。

记得在十年动乱之前,大概是一九六二年吧,我在苏州养病和写作,一有了空闲,就到观前街的古旧书店去看画。那时候,古旧书店中名人的书画还是不少的,吴昌硕、任伯年等人的时有所见,杨州八怪的就更不稀奇了。但八大山人的作品却难得看到。偶一见之,同好者必奔走相告,以先睹为快。有一天夜晚,天上正下雨,听到当时在江苏军区政治部工作的张加洛同志说:有一位叫蒋风白的画家,家里收藏着一张八大山人的画。于是,我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加洛同志,摸着黑,冒着雨,跑到了那位不昧平生的蒋风白先生府上,叫开了门,毛遂自荐地说明了来意,要求一看名画。亏得这位蒋先生夫妇十分开明好客,不但不怪我们夤夜敲门的冒昧唐突,而且热情地招待我们抽烟喝茶,并慷慨地把这画拿给我们看。

果然是八大山人的真迹。五尺中堂,画的是一幅墨荷。

空旷的画面上,寥寥数笔枯叶,两株残荷,一只鹄立枝头的翠鸟,白眼朝天,怒目而视。整个画面,笔简形赅,呈现出一种落寞孤寂萧索凄冷而又傲气横溢的气氛。

的确是八大的风韵。读来令人神伤,又深感兴奋。

主人以得意的神色,望着我们。

我们则连声叫好,赞赏不绝。为能够一睹这难得的艺术珍品而欣喜不已,深感幸运。也为主人的好客慷慨而深为感动,频致谢忱。更为这机会这难得而不无遗憾。

如今,这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但这雨夜访画的情景,却还清晰地刻在我的记忆之中,每当回想起来,那残荷,那寒鸟,那室内的灯火,那窗外的雨声,……都历历如在目前。

当席卷一切的“文化大革命”到来之时,我在痛惜自己的书画惨遭毁灭的同时,也在担心着别人的收藏。这当中,也有着蒋风白先生的这幅八大的精品。

粉碎“四人帮”以后,也曾多次从苏州来的朋友那里,打听这幅画和收藏它的主人的下落。人们告诉我:总算侥幸,主人与画,都逃过了这场浩劫,依然留在世上。

我不禁额手称庆。并期望着有一天,能再度造访他们。但至今未能如愿。

现在,这青云谱就在眼前,这儿不但是八大山人亲手创建和隐居多年之所而且是八大山人书画陈列馆,有着大量的八大山人的书画展出,自然是我这半日的南昌之游所首选的项目了。

青云谱,位于南昌市南郊,距市中心不过十几公里,我们的汽车,在平坦的公路上,跑了不大一会儿就到了。这是一座规模宏大的院落。在那灰色的围墙里面,高大而茂密的树木,象一片片绿云似的,高高地耸立在院落的四周。一幢幢飞檐朱栋的庙殿亭阁,掩映在绿树丛中。一泓碧澄澄的湖水,横亘在道院的门外。据说,在两千五百年前周灵五(公元前571—545)的儿子王子乔,就曾在此地开基练丹。西汉(公元前206—公元8年)设南昌郡,郡尉梅福,曾弃官隐钓于此,后建梅仙祠。唐以后易名“太乙观”。到了清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八大山人来此隐居以后,才葺建为青云谱道院。

馆长热情地向我介绍了这所道院的历史沿革以及八大山人书画陈列馆的概况之后,就陪同我们参观了陈列室中的八大山人和牛石慧的书画。

书画很多。几个陈列室的墙壁上,全都挂满了书画,尽管其中有许多是复制品,但印刷之精良、逼真,与原作毫无二致。且数目之多,作品之精,是任何地方都难得见到的,真个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诗是有声的画,画是无声的诗。

诗言志,诗为心声,而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记得,一九五六年我在波兰参见肖邦帮居并听了肖邦的作品《C小调革命练习曲》演奏时,内心里曾经激起了狂涛巨浪般的激动,久久不能平息。我仿佛看到了这个伟大的音乐家在苦难的祖国大地了挥动着双臂奔走呼号的身影;今天,在参观了青云谱和八大山人书画作品之后,同样在内心里激起了强烈的风暴。我仿佛听到了那惨遭血腥蹂躏的破碎山河,在痛苦的呻吟,悲愤的呼号;仿佛看到了一个坚贞不屈的灵魂,铁骨铮铮的硬汉,在那不堪回首的土地上,中夜看剑,仰天长啸。

诗画本是一体;愤怒出诗人,愤怒也出画家。

非常的时代,造就非常的人物,也产生非常的艺术作品。

你瞧,这画,这诗,这书法,这题跋款识,是多么奇特,多么怪异,多么与众不同,多么引人瞩目。

这怪僻的山水花木,这变形的禽鸟虫鱼,这隐晦难解的题跋和款识,无一不显示出这位在中国美术史上被称为怪杰的八大山人的与从不同的艺术风格;也无一不显示出这位亡国遗民的坎坷不幸挣扎反抗的人生经历。

撇开那高超的表现技巧不说,就说他所表现的内容和特点吧。你瞧;那山水,是残山剩水;这树木,是枯柯断枝;这花鸟,是落英寒鸟;这诗跋,充满了愤懑之气;这款识,寄寓着深沉的伤痛。

这,只有在那个不幸的时代,不幸的遭际,而又具备着那种誓死不肯苟合取容从俗浮沉的坚强不屈的人,才能产生的伟大作品。

这,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到和可以达到的,即使是时代人也不行,不行!

我们知道:八大山人系明朝宗室,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宁献王朱权的后裔。名朱耷,世居南昌,他出身贵胄之家,从小就受到能诗善画的父亲和祖父的影响,而又颖悟过人,八岁即能书画。甲申之变,明朝灭亡,那时候,朱耷才十九岁,这亡国的惨痛,深深地刺激着这个皇族后裔的子弟。在悲愤无法发泄之时,他愤然闭上了自己的嘴巴,并在门上写了一个很大的哑字。从此就佯装聋哑,一言不发。

沉默,顽强的沉默。

他要用沉默来表示他对清王朝的无声的反抗。

他要用沉默来痛掉五百年大明江山的破碎和沦亡。

他更要在沉默中,等待着那东南半壁复明大业的胜利成功。那时候,明室勤王的部队,继续在长江以南,抗拒着清兵的入侵。明福王即位南京,改元弘光。明康王立于福州,建号隆武。但是随着多尔衮铁骑的汹涌推进,不几年南京就沦陷,福王被俘,福州失守,康王身殒。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接着,清兵又破九江,下饶州,腥风血雨,逼近了南昌。朱耷见大势已去,复明无望,更加悲痛欲绝,乃怀着亡国的遗恨,愤然离家出走,来到奉新山中,□发为僧,遁入空门,更名传綮。从此,他就隐姓埋名,隐迹山林,傲啸云烟,要有那清风明月黄经宝卷来消磨他那漫长而不幸的一生了。但是,那寂静山林,古刹的香火,黄昏的暮鼓,黎明的晨钟,却不能排遣这个血气方刚的明末遗民的亡国之悲,破家之痛。那越来越大的的悲愤,象巨石,象冰块,梗塞在他的胸中,使得他一刻都不能安静。于是,那长时期的积忧抑愤,终于使他发作了癫狂之疾。他忽而仰天大笑,忽而伏地痛哭,忽而手舞足蹈于闹市面之上,忽而挥毫泼墨于尺素之中。有人说他是愤世佯狂,也有人说他是真的疯癫。究竟他是真疯假疯,我们不需查考,而有一点却是可以断定的,那就是他的每幅笔墨怪僻的书画,隐晦难解的题跋,都深深地蕴藏着他那愤世嫉俗的血泪,怀国思家的悲痛。

顺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清朝的统治更加残暴,先是大兴文字狱,以后又禁止士人结社订盟。就在这一年,三十六岁朱耷,由僧还俗而转道,离开了奉新,来到了太乙观,着手修建青云谱道院,道号良月道人,又号破云樵者,益发放浪于形骸之外,佯狂于笔墨之间。为了隐姓埋名,他先后用了很多别号,如“人屋”、“良月”、“传綮”、“刃阉”、“驴”、“驴屋”、“个山”、“雪个”、“个”以及为现在大家所熟知的“八大山人”。

这些别号,包括他书画的款识在内,还不仅止是为了躲避灾祸,更寓意着他对故国的怀念和对清朝统治者的反抗和仇恨。只是这些别号和款识,隐晦曲折,实在难以破解。

在陈列室第一间屋子里,我看到了一幅八大山人画像。这是八大山人四十九岁时,他的好友黄安平为他画的。从这画上,我们看到了八大山人的的丰彩;他头戴竹笠,身穿道袍,脚登布鞋,瘦削清癯的面庞,炯炯有神的眼睛,那眼神里,隐藏着幽愤,更放射着智慧。

这画上,有他的自题诗一首,用的是“个山”钤印。

八大山人的画中,经常改换印记,有的用过几次以后就不见再用了,唯独这“个”字的印记,如“个山”、“雪个”、“个”,用的最多,始终不肯放弃。

那么,这“个”字当中,究竟有什么玄机妙谛呢?

一位署名蔡受的在这幅上的一段颇为奇特的题跋,道出了这个中的奥密:

□,咦!个有个,而立于一二三□×之间也。个灭个,而超于×□三二一之外也,个山个人,形上形下,圆中一点。

减余居士蔡受以供个师,已而为世人说法如是。

这个古怪的题跋,乍看好象是佛家的语,仔细推敲,却透露了那“个”字的含意。

原来这一二三□×,指的是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因为明朝宗室的名字,都是以这五个字来延续其世系的。八大山人原名统,是属金字辈,所以题跋说“个有个,而立于一二三□×之间也。”那意思是说,八大山人是属于明朝宗室中的一个。那“个灭个,而超于×□三二一之外也”。那么,既然“个灭个”,为什么还要用“个”字的印记呢?于是说“个山个人,圆中一点”,也就是题跋开头的那第二个字:□,这圆中一点,就是表示八大山人,虽从宗室沦为遗民,但他仍然做为明朝的后裔,生活于清朝的天下之内。孤独一身,立于圆中,始终保持着那明朝遗民的身份和气节。

这,就是八大山人用以表示他的反抗清朝怀念故国的深刻含意。这含意又是多么曲折隐晦,多么用心良苦啊。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清统治者的残暴,八大山人处境的险恶,而更加显示出这位艺术大师傲岸不驯坚贞不屈的反抗精神。

别号和款识,尚且如此,画,就更加明显了。

他的画,不止是刻意创新,不落臼窠,一反世人常用之法;而更重要的,这看来是怪僻变态的形体,都蕴含着寓意深刻的内容。他笔下的禽鸟,都是白眼看天,且一足撑立。他画的石头多是上大下小,有岌岌可危之势。山水则是疏林寒山,枯树昏鸦,萧索荒凉之气,跃然纸上。

我看到了一幅双鹊图轴。那空旷的画面上,没有花,没有草,没有风景,也没有树木,只有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耸立在地上,石头上,站着两只喜鹊,这喜鹊,白眼向上,尾巴翘起,现出怒不可遏的神态。这画用的是鹊巢鸠占的典故,以隐喻明朝的大好山河,已为清朝所占据,这两只无家可归的喜鹊,也正是八大山人以及他弟弟牛石慧的自况。画面上那一种落寞萧索的意境之中,却流露着一股愤怒不屈蔑视反抗的强大力量。看着这幅画,我仿佛听到了这两只喜鹊的愤怒的喊声,反抗的鸣叫。……

另外,有一幅孔雀图轴:悬崖之下,一枝墨竹,两朵芙蓉,下面有两只孔雀,立在上大下尖势将倾倒的光石之上。这孔雀的样子特别怪,特别突出的胖面孔上,有着一只特别夸大的圆而呆的眼睛,三根稀疏而斜垂的尾巴,这尾巴,恰似清朝高级官吏头上戴的三品花翎。

他还在这画的上面,题了一首诗。

孔雀名花雨竹屏,竹梢强半墨生成。如何了得论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

诗与画,都十分明显的隐喻着对清朝官员们的强烈蔑视和尖刻嘲讽。有人说,八大山人是中国讽刺漫画的鼻祖,不是没有根据的。

“古梅图轴”,恐怕是一幅最能表现八大山人的艺术造诣和思想情感的杰作:画面上画的是一株苍老的古梅,巍然挺立,但它的下面却没有地坡,露着树根。树的老干断裂,只有残柯两枝,而地苍劲如铁,生机勃勃。梅花数点,傲然怒放。画上用真、行、草体书法题诗三首:

分付梅花吴道人,幽幽翟翟莫相亲。南山之南北山北,老得焚鱼扫虏尘。

驴屋驴书钤:“字曰年”

得本还是末也非,曾无地瘦与天肥。梅花画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彩薇。

壬小春又题钤“驴”

这没有地皮露出了树根的老梅,和那“梅花画里思思肖”的诗句,引用的是宋朝郑思肖画兰花的时候,故意不画地皮,而露出了兰根。有人问他:

“为什么不画地皮?”

郑思肖反问道“地已被夺去,你难道不知道吗?”

而在“和尚如何如彩薇”这句诗中,八大山人又引用了伯夷叔齐遁迹首阳山采薇而食,死不事周的故事。

这思思肖,这以伯夷叔齐而自况,都充分表现了八大山人对异族入侵的仇恨和反抗。

而那“老得焚鱼扫虏尘”的诗句,简直就是讨逆的檄文了。有着象岳飞在“满江红”一词中那“壮志包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伟大气概和炽烈的激情。

陈列馆中,还陈列有八大山人之弟牛石慧的书画作品。他名叫朱道明,字秋月,和八大山人同在青云谱道院隐居当道士。也擅长书画,他的艺术风格和八大相似,他把“牛石慧”这三个字的形体,写成了“生不拜君”的样子。

八大山人的钤记,则简直把“八大山人”,四字,写成了“明”字的形状。

真是一对铮铮铁汉,刚烈昆仲!

他们不愧是那些有气节的文人的典范。

这,比起那些□颜事仇的民族败类,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也比他同时代的某些有成就的画家不同。比如石涛,他和八大山人有着密切的交往,在绘画艺术上也有着很高的成就。但是,在人格方面,却难与八大山人相比拟。石涛也是明朝宗室,靖江王之后。甲申明亡,他也同样为亡国而遁迹空门,隐居山林;但在康熙皇帝两次巡视江南时,他却两次接驾于扬州平山堂,并且还写过《迎驾诗》,画过为清王朝歌功颂德的《海晏河清图》。

而八大山人,却仇恨朝廷,蔑视权贵,用各种方式,对他们进行反抗。馆长告诉我说:八大山人的画,在民间收藏的很多,而在官府里却极小。因为平民百姓求八大山人画画,他便欣然挥毫;而在权贵要人们请他作画时,他却置之不理。有一次,一个武官把他召入家中,要他作画,两三天不放他回归。八大山人就把大便屙在那武官的屋子里。武官不耐,只好把他放了回来。以后,有一个叫罗饭牛的画家,常被权贵们召去作画,罗饭牛不胜不扰,想洗手不再作画,八大山人闻知,就写了封信向罗饭牛传授奥妙说:

“遗矢归而可也。”

这是何等的蔑视!何等的骨气!

我真为我们这古老的中华民族的伟大历史上,有这样铮铮铁骨的艺术巨匠而高兴,而自豪。

在参观完了书画以后,馆长又陪我们参观了“黍居”。“黍居”,是八大山人在青云谱道院的住所和书斋。门的上方,有八大山人的朋友黎元屏书写的“黍居”二字的石刻扁额。屋子里面,陈列着桌椅几凳和文房四宝。八大山人就在这处所里,度过了二十个春秋的道士生涯。在这儿,他作了许多书画,写了不少诗跋,也接待了很多一心抗清复明匡扶旧业的节义之士。但是他们的事业,终于没有成功。到了晚年,当八大山人在这儿度过他六十华诞之时,思想起复国无望,大业难成,不禁感慨万端,捡出了“甲寅仲夏豫章杂感”八首,书之于屋壁:

旧游南日地,城廓信荒凉。梦里惊风鹤,天涯度夕阳。山川照故国,烽火忆他乡。何时酬归计,飘然一苇航。

深沉苍凉,令人凄然泪下。

在他风烛残年七十二岁之际,还在他所画的山水册上,题了这样一首诗:

郭安皴法云头小,董老麻皮树上多。想见时人解画图,一峰还写宋山河。

其眷恋故国的觉悟,溢于言表。

八大山人活了八十岁,但一直到死,他都没能看到他的理想的实现,故国的匡复。最后,他不得不怀着那深沉的遗恨,闭上了他的眼睛。

明朝的江山虽然没有恢复,但是历史却把一个富有民族气节刚直不阿桀骜不驯的艺术大师的风范,和在中国美术史上独辟蹊径开一代新的画风的艺术瑰宝,留给了后人。

参观了书画和“黍居”之后,我的心情久久的不能平静,我想的很多,很多。想到作画,也想到了做人。人品与作品,本来是不可分离的,只有那种高风亮节的人,才能画出这超群拔类的画。写作这铁骨铮铮的诗。

最后,馆长引领着我们来到了道院的后园,参观了八大山人的坟墓。后园中,林木蓊郁,古树参天,在茂密幽静林木之间,有一座隆起地面的圆形土堆,这,就是八大山人的坟墓。馆长告诉我,八大山人死后,安葬在新建县西北隅的中庄。这儿的墓是他的衣冠□。

墓是平平常常的墓,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在坟墓两边的两棵大树,却非常令人瞩目。这是两棵苦槠树,据说是明朝万历年间的,迄今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这树特别高大茂盛,树干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右边那一棵的粗大的树干中,有一个很大的树洞,洞中足可容纳上七、八个人,村洞的四壁,全都成了黑色,显然是被火烧过了的。馆长告诉我说:这是日本侵略军占领南昌以后,有一部分日本兵,住在这道院里,他们在这树洞里烧火做饭和焚烧纸张物件,以致把这树洞的四壁,全烧焦了。但是这大树却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而且益发茂盛。好象故意向侵略者示威似的,把它那巨大而美丽的树冠,用力地向四周伸展着、婆裟着,就象一片巨大的浓重的碧绿色的云,笼罩在墓地的上空,遮蔽着风雨和骄阳,洒下了清爽而幽静的树影。……

啊!坚贞倔强的人的墓地上,那树,也是如此铁骨铮铮,坚强不屈!我想:也许,这两棵大树,就是八大山人弟兄二人所化成的吧。是的,这名字也很象:苦槠,八大山人和牛石慧,不是一生都过着那以清风明月为邻山泉野菜为食的苦行僧的生活,而却顽强地抗拒着风暴的袭击并用他们的血泪、生命,结成无比宝贵,可资楷模的人生和艺术的绿冠,覆荫于人间和后世吗?想到这里,我不禁对这两棵树肃然起敬了。

离开八大山人墓地时,我再次回过头去,望了望这两棵苦槠树,它,高高地高高地耸立在墓地的两旁,宛如两个威武的卫士,在守卫着八大山人的墓门。益发增加了青云谱的肃穆壮烈的气氛。

啊,这奇树古墓本身,不就是一幅绝妙的图画,无言的好诗吗?

一九八三年六月二十六日于上海风雨之晨

178.香山红叶

杨朔

早听说香山红叶是北京最浓最浓的秋色,能去看看,自然乐意。我去的那日,天也作美,明净高爽,好得不能再好了。人也凑巧,居然找到一位刘四大爷做向导。刘四大爷就住在西山脚下,早年做过四十年向导,于今已经七十七岁,还是腰板挺直,硬朗得很。

我们先邀刘四大爷到一家乡村小饭馆里吃饭。几盘野味,半杯麦酒,老人家的话来了,慢言慢语说:“香山这地方也没别的好处,就是高,一进山门,门坎跟玉泉山顶一样平。地势一高,气也清爽,人才爱来。春天人来踏青,夏天来消夏,到秋天——”一位同游的朋友急着问“不知山上的红叶红了没有?”

刘四大爷说:“还不是正时候。南面一带向阳,也该先有红的了”

于是用完酒饭,我们请刘四大爷领我们顺着南坡上山。好清静的去处啊。沿着石砌的山路的山路,两旁满是古松古柏,遮天蔽日的,听说三伏天走在树荫里,也不见汗。

刘四大爷交叠着两手搭在肚皮上,不紧不慢走在前面,总是那么慢言慢语说“原先这地方什么也没有,后面是一片荒山,只有一家财主雇了个做活的给他种地、养猪。猪食倒在一个破石槽里,可是倒进去一点食,猪怎么吃也吃不完。那做活的觉得有点怪,放进石槽里几个铜钱,钱也拿不完,就知道这是个聚宝盆了。到算工账的时候,做活的什么也不要,单要这个槽。一个破石槽能值几个钱?财主乐得送个人情,就给了他。石槽太重,做活的扛到山里,就找不动了,便挖个坑埋好,怕忘了地点,又拿一棵松树和一棵柏树插在上面做记号,自已回家去找人帮着抬。谁知返回一看,满山都是松柏树,数也数不清。”谈到这儿,老人又慨叹说:“这真是座活山啊。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脉,有脉就有苗。难怪人家说下面埋着聚宝盆。”

这当儿刘四大爷早带我们走进一座挺幽雅的院子,里边有两眼泉水,石壁上刻着“双清”两个字。老人围着泉水转了转说:“我有十年不上山了,怎么有块碑不见了?我记得碑上刻的是‘梦赶泉’。”接着又告诉我们一个故事,说是元朝有个皇帝来游山,倦了,睡在这儿梦见身子坐在船上,脚下翻着波浪,醒来叫人一挖脚下,果然冒出股泉水,这就是“梦赶泉”的来历。

刘四大爷又笑笑说:“这都是些乡村野话,我怎么听来的,怎么说,你们也不必信。”

听着这白胡子老人絮絮叨叨谈些离奇的传说,你会觉得香山更富有迷人的神话色彩。我们不会那么煞风景,偏要说不信。只是一路上山,怎么连一片红叶也看不见?

我们上了半山亭,朝东一望,真是一片好景。茫茫苍苍的河北大平原就摆在眼前,烟树深处,正藏着我们的北京城。也妙,本来也算有点气魄的昆明湖,看起来只象一盆清水。万寿山、佛香阁,不过是些点缀的盆景。我们都忘了看红叶。红叶就在高山坡上,满眼都是,半黄半红的,倒还有意思。可惜叶子伤了水,红的又不透。要是红透了,太阳一照,那颜色该有多浓。

我望着红叶,问:“这是什么树?怎么不大象枫叶?”

刘四大爷说:“本来不是枫叶嘛。这叫红树。”就指着路边的树,说:“你看看,就是那种树。”

路边的红树叶子还没红,所以我们都没注意。我走过去摘下一片,叶子是圆的,只有叶脉上微微透出点红意。

我不觉叫:“哎呀!还香呢。”把叶子送到鼻子上闻了闻,那叶子发出一股轻微的药香。

另一位同伴也嗅了嗅,叫“哎呀!是香。怪不得叫香山。”

刘四大爷也慢慢说:“真是香呢。我怎么做了四十年向导,早先就没闻见过?”

我的老大爷,我不十分清楚你过去的身世,但是从你脸上密密的纹路里,猜得出你是个久经风霜的人。你的心过去是苦的,你怎么能闻到红叶的香味?我也不十分清楚你今天的生活,可是你看,这么大年纪的一个老人,爬起山来不急,也不喘,好象不快,我们可总是落在后边,跟不上。有这样轻松脚步的老年人,心情也该是轻松的,还能不闻见红叶香?

刘四大爷就在满山的红叶香里,领着我们看了“森玉笏”、“西山睛雪”、昭庙,还有别的香山风景。下山的时候,将近黄昏。一仰脸望见东边天上现出半轮上弦的白月亮,一位同伴忽然记起来,说“今天是不是重阳?”一翻身边带的报纸,原来是重阳的第二日。我们这一次秋游,倒应了重九登高的旧俗。也有人觉得没看见一片好红叶,未免美中不足。我却摘到一片更可贵的红叶,藏到我心里去。这不是一般的红叶,这是一片曾在人生中经过风吹雨打的红叶,越到老秋,越红得可爱。不用说,我指的是刘四大爷。

作者简介:杨朔(1913——1968)现代著名作家。原名杨毓王晋。山东蓬莱县人。青年时期曾在东北哈尔滨学习外国文学,并从事翻译工作,研究古典文学。抗日战争爆发后,参加革命,开始写散文和小说。1939年,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组织的作家战地访问团到华北抗日革命根据地。1942年春,到延安,参加整风运动;这年秋,加入中国共产党。解放战争期间,随军转战。1949年转入中华全国铁路总工会任文艺部长,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50年参加抗美援朝战争。1954年回国后转到中国作协。1956年后,担任中国保怀世界和平委员会副秘书长,亚非团结委员会副主席、党组成员,亚非人民理事会书记处中国书记(常驻开罗),中国亚非作家常没事联络委员会秘书长和政协全国委员会第三届委员。他的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三千里江山》、《洗兵马》上卷《风雨》;《杨朔短篇小说选》;《杨朔散文选》。他的散文,具有浓郁的时代色彩和诗的意境,结构严谨,层次分明,用词精炼,有独特的风格,有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

179.峨眉天下秀

黄炎培

“不曾游过峨眉,不能算到过四川,”这句话是否合理,还待事实来证明。民国二十五年四月一日清晨高高兴兴地上峨眉了。内了纠思,吾儿方刚,吾友魏文翰、杨伯屏坐上了汽车,昨夜一阵雨,今天晴了,从特别的新鲜空气中出发。经双流县、新津县、到邓公场,面前一条河,汽车装上渡船,人从浮桥上渡过。这浮桥由政府捉民船多只连系成功的。桥旁揭有规则,向渡客征取渡资,每人二百文,车四百文。但据收钱人告我:“九十多条船,每三天分一次,每次分得两三吊(合一角或一角几分),那里够吃!”昨天,匪一百多人挟手枪来劫汽车,还奔向彭山县城里绑去十几个人,县长督队下乡剿匪去了,这是从河边树荫下卖小吃的自言自语中听得来的。

过鼓山县,到眉山县,肚子饿了。进了一家小饭店,老板太太端上来一碟泡菜,甘美极了。又是一碟,又是一碟。甲说:吾们来运动这位太太到上海去开一支店,包管大发达。乙说:吾们不该说空话,须得大家“各尽所能”地帮助好一下。于是你说我说,要伯屏以大文学家资格撰一篇《发卖泡菜公告》文,要文翰当一个泡菜店太太常年法律顾问,要我呢,去劝请申新两报各发行一张泡菜特刊,大家高兴得了不得。苏东坡放弃了故乡美味,定要吃杭州花猪肉,生在今天要忏悔了。临走,还再三地叮嘱来要再吃一顿。对门眉山县立女子中小学,略略地参观,女生体格却个个好。

一到平羌江边,便望见峨眉了。淡青色一长条横卧在白色暮云的上边,淡红的残阳笼罩着,何等秀丽!临江坐下,泡一壶茶,饮看它一下。渡青衣江,过双福场,到峨眉县的北郊;正征工筑路,县长方勉耕迎入县府小坐,趁天未黑,每人买了一双草鞋,急急地行,到山下报国寺宿。从成都到眉山县一百八十里,眉山到峨眉县城一百六十里,到报国寺十八里。

二号晨八时半坐滑竿(即山轿)上山,独方刚步行。我所见体格的强健坚实,方刚总可算一个。他从出生到现在,没有生过一回病。除了两只眼戴上近视镜以外,没有可指摘处。峨眉山恍惚是他的老家,好几回从树林子里,从山腰里跑出那山村老百姓来高叫着:“黄先生!黄先生!”他带他的妻儿来避署,步行上山下山,不止一年了。他要维护他政党的游山生活态度,更要在父母面前十足表现出他从老练的行动中夹带着的顽皮孩子气,有时向前跑在他的母亲身边说话,时向后跑在他的父亲身边说话,大概他的劳顿程度,不会比那滑竿夫子输着的。其实我在三十七岁时上庐山从莲花洞上去下来,足足五天,也是这样步行的。不过到了四十七岁上庐山只一部分步行了。到五十七岁再上时,终于不忍轿夫的失业,放弃步行政策了。

原来上峨眉山有大小两路都从峨眉县城起,以到达山顶为目的。大路由报国寺、龙门洞、武显风、万年寺、华严顶、洗象池、雷洞坪而达金顶、万佛顶。小路由报国寺伏虎寺、雷音寺、华严寺、大峨寺、广福寺、双飞桥、牛心寺、洪椿坪、经九十九倒拐,而至遇仙寺、莲花寺、洗象池与大路合。游客偷懒,或但求略观大意,取得游艺机过峨眉山的资格,那么在大路上走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回去,也尽可以骄傲一般从没有踏过峨眉一寸土的朋友了。因为大路经过整理,比较平稳好走。若论风景的幽僻,当然要算小路。很多道地的游客,从小路上去,大路下来,不但是包括一切风景,而且“先难而后易,由苦而得甘”,给吾们极好的人生途径的暗示。吾们公议关于游程,一切听命于方刚。他虽然没有否认这“小去大来”的原则,地从小路中间指定一段更小更幽僻的途径,就是伏虎寺,解脱桥,不西走雷音,华严,而西南走新开寺。新开寺及其附近,近年西国我多往那里避署。方刚每年避暑,了都在那里,这时候还没有到夏天,当然不能看到新式的建设,而且从新开寺某一地点,可以远望金顶整个的庄严形势,全山除了这一地点,还没有第二处可以获这奇观,盖望见整个的金顶,实比上金顶还要难。所以我们决心向着那里走,不料到达那地点,大概因为没有预先通报的缘故,给不凑趣的云封锁着,仅仅从云顶露出二峨的尖,而终没有能□见大峨金顶。那时已过正午了。

未来的目的地,为大峨寺。一到大峨寺,便走上通行的小路和了。可是从新开寺去,这一段却为平常人所不到,缘着山边小径,走,走,一会儿,新开寺前几丈高的大析树,伏在脚下了。千回百折,路又是窄,又是陡,到四时左右,好容易到达大峨寺,一尝那神水池边的神水,摩挲那石刻阵抟所写“福寿”两大字,和苏东坡所写“云外流春”四小字。经中峰寺、观音寺到龙升冈,各人的肚子,不约而同的叫饿,就山村里大吃其汤团。不好了,中午时候,四面山谷里蒸上来的云气,发生变化了。快走!冒着雨,过那广福寺,到以飞桥,雨越发大了。双飞桥是两条桥跨在黑白两水上,过桥后两水合流,从昏沈沈地浓绿的树荫下,向着一块巨石冲撞,大声像雷鸣。要描写这境界,只能用一“幽”字。只觉雨天比晴天更好,清音阁前,刘光第题联:“双桥两虹影,万古一牛心”。全山题字多极了。大都是有钱的,有权的,有名的,越能打动和尚们的心弦,留的字越多。这联是戊戍六君子之一所题,我就破例录下。天黑了,冒着雨望上走,路更是窄陡,六时半到牛心寺,宿。从报国寺迂道到这里,约五十余里。

牛心寺建筑分新旧两部分,设备收拾很好。大凡房屋建筑易,管理难。就把“完”——不破烂,“整”——不倒乱,“洁”——不龌龊三字做标准,说得上的就很少了。尤其是深山里寺观:形式的表现,究竟和那和尚六根的清净成正比或反比,谁敢说泥?我于峨眉所见不少寺字,就觉这里很过得去。知客僧清权颇大方。

三号晨天转晴了。游客有坐着“背子”过这里的,试坐一下,很不安。背上设一小凳扎束紧牢,客跨而坐,面向靠背,紧紧地扶着,走时,客颤巍巍地前后左右摇摇不定,无一分秒得放心,试一下才知滑竿的舒服。八时四十分另了牛心寺南行,路很难走。右边是高峰在的斜坡,坡势的倾斜,不止四十五度,也许达到六十度左右。左边是深溪,望准着斜坡很窄很窄的路线,靠着走,忽而望上,忽而望下,我自己还不觉得什么,只觉我夫人的肩走在前面,越看越觉危险了。幸而方刚打着头阵,可以稍为安我夫人的心。好容易,到着三道桥,原来这是一条小径,若经会佛寺、大坪,须过蛇倒退,还要窈曲难走哩。三道桥就是从这一山坡,跨上那一个山坡,又跨上那一个山坡,十时光景到达洪椿坪。洪椿坪为峨眉大丛林之一,规模相当的宏大。“洪椿晓雨”,列在峨眉十景中。算了,昨天的晚雨,衣服已够湿了。今天不望他再来一个晓雨了。沿途土人携工具作修路状向游客乞钱,初见,大感动,从丰的赠与。后来愈给愈多,恍然悟他们乞钱是目的,拿工具作势给游客看,是他们的手段。虽然,我总称赞他们所采取的气钱方法,比较合理,将来峨眉山行政局成立,何妨来一个“弄假成真”:路修整了。山民生计得补助了。反正游客预备着化钱,当然乐意施舍了。

更望上走,困难到了。叫做九十九倒拐,这个名称,就不免有些吓人。莫怕,走!走!左一个拐弯,右一个拐弯,约莫走了三四十个拐弯,原来我忘报了节气,今天是清明前两天,在山下当然是“绿杨补絮,红杏飘帘”。那知深山中还是满天冰雪,自从上这九十九倒拐,越走,雪越深,到某一地点,实在有些办不了。滑竿早放弃了,一片斜度约达六十度的山坡,没头没脑地满铺着雪,雪底下全是冰,又陡,又滑,如果还有几十个倒拐,都是这样,怎么得了呢?同行都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还是我提议,“怎么样?诸位!进呢?退呢?怕须考虑下吧!”到底方刚勇敢,作说:“证我一个向前走,”走不到一丈地,忽从斜坡旁又找到一拐,雪渐渐少了。纠思的滑竿,夫了加了班,大家鼓着勇气,拚命地走!走!居然走上仙峰寺,纠思暗暗地计数,原来只有五十个倒拐,九十九打个对折。

仙峰寺旁有洞,相传仙人所居,殿上却又供着佛像。故一名九老洞,俯看诸峰都在脚下,峨眉山高度,差不多及一半了。

下午二时四十分行。一步步望下,忽见一道瀑布,即双飞桥下黑龙溪的源头。这段风景极好。又望上行,十五里,遇仙寺,五里,莲花石,吾们所走的小路,到近莲花石处,与大路合。

困难又来了。前面号钻天坡,又号鹁鸪钻天大概以前经过路陡处着实不少。但旋陡旋平。钻天坡的倾斜度,既过于以胶作何地,前人的足,将触及后人的戾和顶,而又一气衔接,中间几乎没有可以休息处。名为五时牵头好十里不不止。行人的劳顿,直过于走五倍十倍长的路,却并没有十分危险;但论陡而且长,就吾所走过。这钻天直骠算第一。钻天坡走尽可能就职洗耳恭听象池。准备宿在这里,一天功课又算完毕。全天行七十五里。

峨眉古时亦是道家地。黄帝从天皇真人问道,葛由骑木兰羊上绥山,鬼谷子入洞洞著《珞□子》,孙思邈幅巾受药,以及吕洞宾,陈希夷种种仙迹,可说“不一而足。”自从普贤菩萨开道场说法,就一变而为“佛国”。洗耳恭听明池相传变更贤过此洗象处。上山以来,心着是走路,还没有余暇多看风景,这时候要玩赏一下了。出寺门一望,吾们还没去过的华严顶匍伏在脚下,极东望杖虎寺诸山,一堆堆橡土墩子。据说要是没有晚烟笼罩着,还可以看到峨眉县城,粗粗略略看来,只觉左边一带是高峰,像碧玉的屏风巍巍地掩护着,此外千山万山,都比本山为低。山的规模已不小了,加上每一山坳,满装着白漫漫的云气,黄金色的晚霞烘衬着,正浏览间,寺僧招大家入客堂晚餐,只见客堂前天井里一大堆和天吉同大而高过阶的石的雪,吾想叫它做“雪碚”,因为四川凡大石平铺着的都称碚的缘故。餐故。餐毕,再开门一望,原来今天是阴历三月十二,月光像白昼一般,千山万山早昏沉沉地睡着了。无量数的云气,一道一道奔向山坳里,好像中间装置着吸云机,尽量地吸收似的。这道理我住在天台山最高处见过“华顶归云”才懂得。云大概也是朝出暮归的呀!可是静态的山,早因倦极蜷伏不动,白茫茫一片在绝平的形态上作微微的皱纹,只觉大地一些声息都没有。我急问纠思:你看像什么?这就是“云海”呀!凑趣的小少弥,搬五六个椅子让大家坐着看,却不见了伯屏,许久!许久!才懒懒散散地走回来,只说了一句:“吾不要回去了。”到底大家无可奈何地进了客房去睡,回头一看,浩浩的天空,莽莽的云山,雪雪白的月色,还是阵列着。和尚们还说:“这是诸位的福所,由几夜都没有月。”可是有了月便看不到佛灯。

四号晨起,发生问题了。纠思在成都临上山时,医生说她血压过高,上山不得。她兴趣好得很,方刚呢!极意要讨母亲欢喜,当然不便加阻止,到洗耳恭听胆池,已达七千多尺高度,若到金顶,须高一万一千多尺,冒险未冒得太厉害了。可是他的母亲,游兴还是很高,怎么办呢?若是方刚陪他的母亲留在洗象池,当然也好。可是吾们上山又没有人指导,有阙拜候了。华严顶是一区,这洗象池也是一区,方刚的母亲,最欢喜是猴子。方刚就提议,母亲留在这里陪猴子一天,吾们赶上金顶,当天赶回来吧!母亲答:“可以,可是你须坐我的滑竿钱。”原来母亲的心里,很不忍心看她的儿子连天浑身大汗的步行,得这机会,就要挟一下,作为交换条件。方刚连说:“好!好。”母亲还对着儿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在寺里做下些面,回来请你们吃。”问题就此解决。一面小沙弥去请山居士,我们四个人急急上山,原来峨眉山男香客称大居士,女称二居士,虎称王居士,蛇称长居士,猴了称山居士。

四个人四肩滑竿儿,方刚当着母亲面前坐上,从寺后靠着弓背山望而却步上走。虽不觉得怎么冷,可是漫山皆雪,植物除了松杉类还维持它的高大的躯干,可是枝尽横出不能向上了。以外都是丛生,竹仅高三四尺,昨夜的云海,还是阵列着。向上五里到大乘寺。又向上五里到白云寺。这第一段就难走,又陡又滑,雪铺满了路,稍偏些,便把大腿全部陷没,到没法时,,大家下来走,方刚老早放弃滑竿了。还嘱他的滑竿夫来扶助我。向上六里到雷洞坪。向上五里到接引殿,雪越深,路越陡了。全部动员走,向上过七时坡,七里到太子坪。路竟渐渐地平了。雪多溶解了。颓败的寺屋檐角下,挂着一条一长几尺乃至一丈多的冰乳,悬空排列着。又向上五里,经过不少的寺院,十一时五十分居然到达最终目的地金顶。

金顶正殿刚在建筑,正殿西北角是舍身岩,上边一片平地,我们就借做临时休息处,嘱和尚搬几条长凳,一个方桌来,问有面没有?答没有。后来又似说有。随你便吧!面也好,饭也好。我们便开始游览。金顶是一方最高的高地。除了正在建筑的大殿外,什么都没有。抬头四望,杜子美诗:“天窥象纬逼”,“荡胸生层云”,虽事实上并不这样,心头确起这种想象。西望松理懋一带雪山,更远是康藏雪山,稍北是瓦屋山,南望二峨、三峨与本山像足地立着,当然他们高度差着些了。高天大地,日光照耀着万山的雪尖,成一片银世界。除了“庄严”两字,再没有可以形容的。方刚今日即是生日,当场就做一首诗赠给他。伯屏、文翰我们四人,就在峨眉绝顶长篇大套地变起来诗来了。

舍身岩下,就是看佛光的地点。原来神秘到“不可名言”的佛光,只须备具三个条件,包管你看到。第一,岩下几千尺寸深谷,须满满地装着云气。第二,太阳底下须没有云气遮蔽着。第三,太阳须行到某一点,光的斜度恰好射在这深谷的上面。如果这三个条件具务,人只须站在舍身岩上扶着栏杆俯着头望下看,包管你从山谷里云气上面,发见一圆形,周围橙黄红绿等七色环绕着。中现人的头面形,你如点头,他也会点头;摇头,他也会摇头。同时如两人以上扶着栏杆看,各见各的圆形,绝不冲突。这就叫做“佛光”。就我们的实验,午后二时十分至三十五分斜面度最为适宜。因为方刚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早起上金顶,午后恰可发见,但谷里有云,日下无云,那是天,不是人,凡事须“尽其在人”,至于成功与否,一半还靠着天哩。

既看到佛光,心满意足了。二时四十分便开始下山,金顶以外,还有千佛顶、万佛顶,论高度,千佛顶比金顶较低些,万佛顶虽稍高,然较金顶不过差几十尺乃至几尺,天气不早了,快下山吧!还有山居十候着我们哩。滑竿夫下山跑得快,伯屏、文翰,靠着奋勇,舍了滑竿走,六时三十分便回到洗象池。

快到洗象池地方,我心里正挂念着:一、我夫人在七千尺高地足足信了一天,身体有没有影响?二、和山居十(猴子)相处到一全日,会不会生厌?三、山居十肯为我们稍待见一面么?一到寺门,只见地上无数生物正蠕蠕地动着。我夫人一见我们到,抢先地说:快看山儿,山儿怎么样来?怎么样款待它们?怎么样把它们留下?原来我们自从七时三刻出发,八时,和尚就唤得群猴来,它们惯熟了。呼山居士嫌太客乞,呼它们山儿。山儿有大有小,大的坐在地上,足有三尺高,宛然和人一样。走的时候,儿搂住它母亲的腹,任何跳跃,不会坠下。群猴有一王,绕颊全日白须,体态庄重,举止大方。群猴跳跃不停枪端坐着不动,和尚们呼为老夫子。来去时,都由老夫子率领着。中午时,猴来得最多,有六十余个。我们所见,仅二十余个,这是我夫人把包米和花生不断地撒给他们,才得挽留这几个到现在。我试以食料置掌握中,诱使它们亲取,到底给它们用迅速而有力的动作攫去,但回头便以怒脸相向。夫人告我们:曾嘱沙弥戏用竹笼笼住一小猴,小猴在笼内大叫,群猴怒脸张牙,全部动员,向着这沙弥一齐扑上来,沙弥骇极,急把小猴释放,才得无事。传闻有一回,一客孤身从山路上走,戏捕一猴,这各给群猴擒入山洞,几乎处死,后来由和尚出场排解,“两释累囚”,所以峨眉山的猴,没有人敢捕的。他们各守各的区域,绝对不许互相侵犯。直到天黑,由老夫子率领着成群地去了。

我们在金顶不是天朗气清的可爱么?下到半山遇雨,到洗象池,才知全日是雨。漫山云雾,佛灯到底没有看到。就是峨眉十景中的“象池夜月”,昨夜看得出神的,也可一而不可再了。大家吃了面便睡。这天从洗象池上下金顶共六十多里。

五号晨起,不敢再招山儿来,怕多兜搭,七时四十五分别了洗象池,还从钻天坡下山。峨眉山的滑竿夫子有趣得很。沿路走,嘴里不停的唱。前边的夫子唱一句,后边的和一句,完全是打招呼的意思,但一一编成歌词,从他们嘴里,听到歌词不少。可是字句间很多土话是不可解的。

(前)漾漾坡,(后)慢慢缩(前面遇陡坡时唱)。

(前)溜得很,(后)踹得紧(同上)。

(前)倒?井,(后)风调雨(前面遇沟时唱)。

(前)苋子花,(后)莫踹它(前面发见地上有粪时唱)。

(前)天上乌云抛,(后)地下乱草草(前面发风地上有乱草时唱)。

(前)前挡,(后)后让(前面有物挡住时唱)。

(前)连踢带咬,(后)带来拴住(前面遇狗时唱)。

(前)左边起了云,(后)右边站个人(前面遇来人时唱)。

(前)青石带幌(后)稳踹不上当(前面遇铺石活动时唱)。

(前)活摇活,(后)适中不点角(同上)

(前)左边枝子挂,(后)踹右不让它下(前面树枝挡住时唱)。

(前)左边一淌油,(后)踹到中间几处溜(前面遇积水时唱)。

后来听熟了,发见某种现象时,我坐在滑竿里唱起来,他们也会同样地和着。他们有索西药的,惜我们没有带着。

八时二十分过莲花石,从此便走入大路,过华严顶,仅见残雪了。八时五十五分过初殿,九时十五分过蒲公庐故址。相传汉时蒲公采药到此,发见莲花,便着手开山。九时三十分过长老坪,九时五十分过息心所,也是蒲公住所,相传蒲公在这里遇着普贤。今天全从狭狭的山脊上一路迤逦望下走,沿路盖着碧绿的树荫,两边从树林里窥见空旷的山谷,却也别有天地。十时五分过荔支坡、鬼门关,这不过两块巨石,人在中间行走,毫无奇状。过观心坡,也叫点心坡,从钻天坡以下,路皆不很陡。一过观心坡北面伟大的山岩,苍翠一色,仿佛一座锦屏风。山坡满栽着桃花李花,红白相间着,到此便见山田。这时身体上忽发生一种异态,两耳微微地发聋,这和收音机从空中下降时感觉耳聋,同一原理。十时四十五分到万年寺,观铜制普贤骑象,观佛牙。十二时三十分到武显冈,腹饿了,大吃豆花白菜。下午一时过龙门洞小憩,观铁锁桥,全桥用铁索交织而成,亮度有碑。文如下:“铁锁桥,光绪二年修建……桥共十五节,每节八尺。……峨邑西路冷水河,发源程序峨山,至虎渡溪陡险。……”可惜桥脚用木,怕不能耐久。二时三埂分到报国寺,万年寺以上都在云中行。衣帽尽湿。下山便晴了。还从峨眉县城外望见峨眉顶峰,游山到此便告一结束。今日行六十多里。

此行大小两路风景大概领略过了。金顶到过了;佛光见过了;西北雪山望见了;云海见过了;“象池夜月”饱看过了;山居士拜候过了;短促的时间,得这此成绩,一半是人,一半也是天助。只可惜佛灯没有见。

进县城了。六号晨七时半公开演讲——怎样才以得起峨眉——教、养、卫。

七号上午九时离开乐山了,从乐山岷铜雅三江合流处,远望峨眉,最清楚。方知峨眉得名,因远望像峨眉的缘故。“峨眉天下秀”,的确,的确。下午四时回到成都。过眉山肥时,还向老板太太索泡菜,满想再吃他一顿,不料时间一过,味道大变,方知世界任何好景致,好东西,都是可一而不可再。就使好的还有,到底另是一回事。

我为游峨眉山同志郑重介绍一本最适宜游山的参考品,就是重庆中国银行编行《峨眉山》。

七月十一日

180.紫竹院观钓

古清生

今年北京的夏天,出奇地比南方来得还早,阳历的六月刚到,天气就热得叫人脱去外套,卖空调的广告印得报纸整版都是。想想,这季节是太反常,我问行家是不是因为蒙古的大火把气温烧起来的,行家说不可能是,因为不管蒙古那边的火烧得再大,也不可能一下把我们这边的气温提高到这么多度,如果真是这样,那火是太大了。就不去管是因为什么而使北京这么的热,热的天气,每年总是要来一次的,就像冬天也要来一次一样,早就早吧。

就在这样的热天里,我去到紫竹院。说实在话,在北京呆了两年,还就紫竹院没有去过,主要的原因大约是因为我这个人不大喜欢人造的风景。人造的风景近了看去,如那假山,与人的镶了假牙没有二样。所以北京虽然有很多著名的公园,若不是因为有了朋友邀请,或者有什么文学活动,我一般是不会去的。此番的到紫竹院公园,其实也是应了海南出版社的兰峰和野夫所邀请,他们在紫竹院有一个办公点。

紫竹院的美丽,却是我所没有想到,我从西南门一进去,便是有一条长长的幽径,便是有丛丛的竹,有硕果累累的苹果树和梨子树。此番的景色,倒是无多造作,仿佛是来到了南国的某个水乡,丛丛的绿林环绕着一片大水,水中尚有小岛。游人们撑了伞的,在那里划起了小船,水波的荡漾,孩童的欢笑,和风穿过竹林的喧嚣,总之是极其地美好。

当时是兰峰来接我的,他从竹林里忽然地走出来,他招手让我钻进密林,弯弯曲曲朝着林的深处走,过了三道弯,那边就是一个钓鱼池了。兰峰朝那边一指,说:你看吧,那边是钓死鱼的。此话我乍的一听,尚是没有理解过来,以为是钓鲥鱼的,但鲥鱼只有海里才有,淡水湖中未曾听说过有此类鱼种。

钓死鱼,就是……

兰峰准备再次解释一下,我恍然已经醒悟,我说:我知道,就是放了鱼进去钓。

紫竹院的钓鱼池不是很小,居然还是公园的一处风景,名曰“紫竹垂钓”。一道西堤将它从大湖分离开来。西堤上有一得桥,镜游亭。相望是明月岛,明月岛有水榭及问月楼,一架虹桥则连起中山岛,那里是揽翠亭和八宜轩。过了虹桥,那边的水域则是莲花湖了。则又连起南长河与双紫渠。

站在“紫竹垂钓”边上,暂不去目及其它,就观诸多钓者垂钓吧。自打来北京后,已是有两年没有钓鱼了,关于钓鱼的这种事业,它只能是我记忆中的一种乐趣。这并不是说北京没有鱼钓,不论是朋友的介绍,还是各类媒体上的广告,我知道北京有很多钓鱼的去处。只是我觉得,此种钓法不大地道,如同兰峰所说,是钓死鱼。我素来牢记南国的乡规,即:养鱼塘的鱼,是仓里的谷。意思是说,人家养鱼塘里的鱼,就如同人家仓库里的谷一样,是不能动的。所以,在以前我是不愿去人家的养鱼塘里钓鱼的,钓鱼只有在江河湖汊上,那才是有意思的。何况在养鱼塘里钓鱼,容易把人钓愚蠢的,故而未曾去过诸如此类的商业垂钓地方垂钓。

但是像“紫竹垂钓”这个地方,却是连养鱼塘也比不上,这里的鱼,均是在别处网了运来,专供钓者垂钓。我不觉得这样的垂钓有何种的乐趣,有也是跟在动物园里打猎相同。立有片刻,便见着有钓者从水里钓起鱼来。钓了鱼,便就有人来称,然后,钓者交款。或许这等荒唐的事情在他们做来,是极其的正常,而我却怎么看都有一种怪异感,一件荒谬绝伦的事情。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糟塌钓鱼这项事业?

有趣的钓鱼,总是要有长途的跋涉,要识水性,辨风向,通鱼性。比如油菜花开时好钓鲫鱼,雨季汛期,好钓鲤鱼、鲥鱼、红尾等等的上水鱼;谷穗黄了,此时好钓草鱼、甲鱼、黑鱼等等。倘若是什么也不论,随便什么人抓起钓竿便能够钓起鱼来,这与不懂越位就上场踢足球又有何区别呢?

钓鱼居然可以是这么的钓,这真是让人看了要酸掉牙齿的,难道这就是都市文明所带来的游戏么?据朋友们说,在京城这个地方,垂钓园是越来越多了,垂钓人口也是越来越多了,他们甚至十分高兴总能够在双休日去垂钓,而这哪里是你去钓鱼,我以为是垂钓园老板在钓你。

在“紫竹垂钓”这个地方,我很想大声对那些钓者们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钓鱼?然而,事实上我不敢喊,我怕他们认为我有精神病。我只在心里喊了两声,而且很不自信,但不论怎么不自信,对于这种到别处同了鱼运来投到一个小的鱼池中供人垂钓的做法,仍是以为怪异出格。这样的垂钓真的会把人钓蠢的。

摘自:《漂泊者的晚宴》作家出版社

181.北海漫写

高长虹

人看得人太多的时候,便想看看树木花鸟,石头和轻云,这便叫做赏玩风景。北海也有南方的风味。我在西北旅行了两个礼拜,整日整夜,看见的是灰土和沙漠,所见的也是灰土和沙漠,乃至想象的,梦见的,也是灰土和沙漠变做人形打吵子!骤然今天到北海,我真像回到南方了!你一听见声响,便可以想得见那草上的波纹呵!芦草变做美人鱼儿,她们在临波微步呢!可是,你将从那里找得见一点尘土?那怕北平再往北平迁移一千里,只要有三海在,灰土止步吧!古来的时候,只有皇帝们才能在这里享福。因为不那样时,他们早已要迁都到杭州去了。而今是民主时代,所以每一个老百姓——但也要腰藏二十枚铜元者为限——都是无冠帝王了!

我离开北平不到半个月,北海中的草繁茂得多了。从前是没水的泥皮的地方,现在一望都是生动的绿野了。荷花也已开放。今年北平的荷花,总算是开得晚了些。然而这目前的繁荣锦簇,能说是初夏苦旱的痕迹吗?

我真得同情于西北方的朋友们,虽然我自己不愿在那里居一月呵!他们虽然不是由于选择的结果,然而实际上他们选择了那最苦的生活过了。从张家口到北平的路上,我听见几个旅客在赞美东北的富庶。他们有的说:到奉天去好了,那里不是个吃饭!这话的意义就是说,总不过都是个吃饭的问题,何必一定留恋故乡呢?我也常听得朋友们艳谈东北,山多么高,森林多少广袤呵!我只是还没有去过,虽然我已计议过这一两天内便去来呢!但是,当然现在又不能去了!

我这两天真想回到南方去。我不想在上海久停。我想去的庐山,普陀,无锡,镇江,杭州,那怕就是玄武湖也好的!

在那有树木和水的地方,风吹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就像是风吹过水和树木的身边,也是像水和树木吹过我们的身边。这种感觉,不但凉爽,而且润洁,的确像是女姓的陶融,自然是一个最美的女子!而美的女子也是自然!

平庸的游人们当然是最好的到那平庸的中山公园去写意了!因为一切都是对的,所以三海留给诗人和艺术家以不少的清净。我在北海停了两点钟,没有看见五十个人,所以她做了我的最好的工作室了!荷花的芬芳,你试也夹在风中一息,吹送入我的文字中吧!

作者简介:高长虹(1898—1956),作家。著有诗集《给——》、《精神与爱的女神》、《延安集》,诗文合集《心的探险》等。

182.林带之歌

周沙尘

我为这纵横交错的林带林网唱一支庄严的赞歌!我不唱它植物种类的众多,因为,据说地球上的植物已有三十万种之多,真是丰富多彩,千差万别,而它——红色草原上长长的绿堤,在祖国六万分之一的版图上,小得何曾有它的位置。我不唱它的美丽,以及为了人民的健康和国家建设的需要。因为,十年来管在亲爱的祖国的土地上,出现了无数的国营防护林带。人民公社和国营农场的耕地上,成长着无数的护田林,而在茫茫无际的沙漠中,固沙造林,已经蔚为奇观。

我要歌唱这林带的精神,它注入了一个老共产党人纯朴的感情和高尚的德行。

今年秋天,我到红色草原采访,刚到兴隆泉人民公社,大家建议我去红星林场,看一看那儿的林带林网,说是看了就会了解人们常说的北大荒,起了多么巨大的变化。

红星林场的党支部书记孟兆海同志,1949年第一次当选为林业模范,此后十二年,年年是模范,已是全市知名的老林业模范了,今年六十二岁,但还非常健壮。他对待树木,有一种深厚的爱,对待社的林带林网,更不用说了,社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懂得他的性子。要是谁无缘无故弄死一株树苗,哪怕是告到公社党委,他也决不原谅这种他认为是犯罪的行为。

到红星林场那天,正是秋收结束阶段。一年一度的冬季造林运动,正在紧张进行。站在屯子口极目四望,真是“远看苍茫近看翠,树苗刚劲林带幽”,穿过一层层绿波,终于在一条长长的白杨林带的边缘,会见了老孟书记。他给我的印象,就像是从悬崖的石壁上,从古老坚厚的石缝中,生长出的一株粗壮的挺拔的古松。在阳光下,迎着东风,摇摆着自己的枝叶,显得格外苍劲有力……

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高尚的感觉呢!我为什么不感到他像沙漠里的梭梭树,据说那树干连斧头也砍不断;我为什么不感到他像世界上那些的确坚硬得能做机器零件的树木呢!这是因为我受了我们祖先的熏陶。大家知道,古人把松树、竹子和梅花合称为“岁寒三友”,称颂它们坚贞不屈的性格。按照一般的理解,这三者之中的松树最为倔强,梅花比较孤傲,竹子却很清高。而它们排列的次序是:松、竹、梅。这岂不是对人尊敬的一种很自然的感受吗!

在白杨林带的边缘呆着,我感到分外舒坦,什么话也没有说,长久长久地凝视……

我觉得跟老孟书记站在一块,是一种幸福。他有一副庄重的雄姿,而且充满幻想,他像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青年人一样,心在向更深更远的未来探索……

回到场部办公室,“重阳”节后的太阳,从窗口射进来,仍旧很有力量,老盂书记额面上热烘烘的,像点着一盆火。他卷好一支烟,唱起了自己的生命之歌。

“过去,地主一直把我当作贱种。我为那些忘恩负义的懒虫,做了三十多年长工。可以说,他们从摇篮到坟墓,全由我负责供奉。他们真是榨尽了我的血汗。我就像一头牛,饮食——劳动,劳动——饮食。直到解放以后,得到党的教育,我才知道,人是和一般动物不同的,人有思想,有理想,人也就更需要往前看。我跟党愈亲近,生活对我就愈有意义……”

“就拿造林来说,1949年春天,县委号召每人至少植树三到五棵,我用十多天时间,造了一垧地风景林。就在这一年。我受到县委的表扬,当了林业模范,入了党,娶了媳妇。一个快五十岁的人,j桩喜事接着一桩喜事,这在生活中是个多么大的变化!此后,我年年造林,特别是1958年,公社成立后,我领导大家一年造的林,比前九年造的还多。到1960年,我领导的那个生产队,总共造了九十五垧林带林网,包括防风林、经济林、用材林,其中有五十二垧是基干林带,品种有青杨、榆树、落叶松、樟子和桃树、杏树、苹果树等几十种,还供应兄弟公社六百三十多万株树苗。供应树苗时,我还附加了一条规定:栽活了一律免费,栽死了每株树苗,收费五角。”

老孟书记说这些话时,从开始到结束,都露着微笑。

“你为什么这样爱树木?”我很随便地问他。

“我的两个小孩,年纪都很小,他们将来都要依靠公社生活、成人。我常想总得为他们留点儿什么,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留点儿树木吧!”他说着,笑得更甜了。

现在,我已回到祖国的心脏——北京,日日夜夜,我都听到火车站那鼓舞人们前进的钟声。于是,老孟书记,我想起了和你会面的宝贵时刻,请允许我用银杯。盛满你对生活始终如一,经久不变的微笑,捧向我们伟大的人民之前。你,不知疲倦的勇士,永远微笑着积极地看待一切事物,我唱的这支“林带之歌”,的的确确是为你那深沉而又坚韧的微笑而唱的。

但愿在你的家乡,曾经被人们视为“万里流沙、八月飞雪”的北大荒,能够出现更多的林带林网,让无数的森林和你一样,永不衰老!永远壮丽!

摘自:《光明日报》1961年12月16日

183.西部系列:柴达木的骆驼

刘元举

闯荡过黄河源的事情已经随着时间而淡去了。但是,对于西部的感觉却在不肯安份的日益烦躁的内心折腾着,终于,我又一次开始了西部之旅——柴达木。

对那片土地的感情似乎没有来头,为什么要到那里远行,至今也说不太清。为我这部书再版的祝勇先生撰写了一篇文章题为《为什么远行》,其实,我读到最后,我觉得他只是对我远行原因的某种猜想而已。我也曾就这个问题与李若冰老先生探讨过。他问我,你一位东北作家为什么要去柴达木?而我反问他,你一个西北作家为什么去柴达木?而且你年轻时候去,年老了你也还是不厌其烦地去,那么你究竟是为什么?白发苍苍的李若冰先生也没有能够说清。说不清就不去说了,在此就说说那里的一匹让我动情动容的骆驼吧——

“我听过许多关于骡驼的故事。柴达木的骡驼是柴达木人最亲切的伴侣。它们一队队行进在茫茫大漠中。那一坨坨隆起的背部,排列在一起像大沙漠中生动的波浪起伏向前。勘探队员们靠它们驮水驮粮,如果不是它们的奉献,将会有多少人在进入这片荒芜的盆地时无法生还。人们称它们是沙漠之舟。它们比人类有着更多更大的耐性。可是,有那么一只骡驼因为饥渴一下倒在了滚烫的沙漠中。驼工拼命拖拉,它像一座坍塌的沙丘,立不起来了。驼工知道它是渴的,跟队长请求给它一点水喝。可是,仅有两桶水,那是全队人好几天的水量,每个人嘴上都干裂得淌血却没有一个人舍得去喝桶里的水。只有倒下的人才有资格喝。可是,倒下的是骡驼,不是人,所以,它没有权力喝。驼工再哀求也没有用。当那位驼工含着热泪与瘫倒的伴侣进行生死告别时,那头巨大的骡驼本已无法抬起的头上扬了一下,又沉重地搭拉下来,枯涩的两眼闪着沙漠般的迷惘。年轻的驼工突然动了感情,长跪不起。他与这匹骡驼已经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队伍要走了,不能因为一匹骡驼而影响行程。于是,有人过来拖他,拖出了一道沙迹。那头已经淹淹一息的骡驼就在这时,突然缓缓地往起站了。它摇摇晃晃,浑身打颤,就像一座没有联接点散了架的木头房子歪歪扭扭地挺了起来。所有的人一下子惊呆了,眼睁睁盯着它一步一打晃地追赶着队伍。它没走出几步,就像一座房子哗啦一下子散在了地上,那被压着的沙层浮泛起一串沙尘。驼工哭了,勘探队的人也哭了,就连队长也眼圈红了。那头骡驼被掩埋了。这是三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如今,只要一提起那骡驼,人们总说那是一头通人性的骡驼。”

骆驼是倒下去了,早在40年前就倒下去了,“板房”也早散架了,但我的这个描述的细节却无比结实地挺立在柴达木,或许它太显眼了,太招风了,也可以说它太出色了,因此,五年后,它原封不动地被一位高手抄袭剽窃去,成了他自己的东西。于是,引发了一场官司,被媒体称为新世纪中国文坛第一案。这个案子如今还被媒体关注着追踪着。

184.西部系列:柴达木--你如何打发寂寞?

刘元举

那一天,我一共接了三个电话,这三个电话均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柴达木。这三个电话是三个不同的人打来的,一位是柴达木搞摄影的朋友,一位是搞创作的朋友,一位就是他们那里的党委书记。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向我诉说了5月29日的那一场大风沙:昏天黑地,整整刮了一个昼夜。有五名放学归家的孩子被大风沙刮在了一个水湾里溺水而死,还有一位老工人心脏病发作……

我是熟悉这种大风沙的。去年春天我在花土沟就是遇上了这么一场大风沙的。那完全是一种世纪末的感觉。我在《西部生命》这部书中专门描述了遇到大风沙时的感受。我一直以为,最能体现柴达木艰苦环境的就是这种大风沙,它是那般强烈地震撼着我,于是,我极其卖力地写那场大风沙。然而,当我离开柴达木之后,我才恍然悟出,真正难熬的是什么?是寂寞。如何打发寂寞,这是柴达木的那些年轻人遇到的最为重要的问题。

一、打电话

这篇文章开篇我说到了柴达木的朋友给我来电话。不错,我经常接到他们打来的电话。迢迢万里,电话中传出的声音清晰得让你怀疑。因此,我常常忘记了这么远的路途该破费多少电话费,就与对方神聊起来。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个极其能侃的主儿,或许正是这一点,我在柴达木的朋友心目当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柴达木人一般都不大善侃,他们憨厚有余,用语言表达情愿方式时,大都有些木讷。但是,我偶遇一位搞摄影的朋友,他们简直比我还能侃。他操着一口非常好听的北京话,加上他那身不俗的穿戴很让我刮目。他陪同我从敦煌进入柴达木盆地这一路上,我们神侃海聊,我常常抢不上话,都被他抢去了。他好像憋了好几肚子的话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倾吐。他和我基本上属于同时代人,可他一直没有成家。在我寻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扔一句--没意思。他其实是个性格开朗的人,他不应该认为找对象这种事情没有意思。如果这种事情都没有意思,那么,人活着还有什么事情会有意思呢?打电话!对他来说,打电话是件最有意思的事情。不能说他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但不能不打电话,但起码可以说如果不打电话,他吃饭就吃不香,睡觉也睡不实。我跟他一起来到花土沟时,他刚一下车就匆匆忙忙地把我们撇下,一头扎进走廊里,我以为他一定是让尿憋的,却不曾想他是去找电话。我注意到了,他其实没啥要紧事,只不过是出于一种习惯,告诉对方他现在巳经到了什么地方,而后再闲扯上几句,哈哈一笑,他的情绪就好多了。要是打不成电话,他会像憋尿一样难受的。

当我回到沈阳,第一个接到的电话就是他打来的,他常常是临睡前给我来电话,他一个人住着三间房子,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装修也没有什么家具,这一切对于他并不重要,只要有一部电话,他就会其乐无穷。我可以想出他仰靠的床头,叼着香烟,眉飞色舞的样子。他每次给我来电话我都得提醒他注意电话费,可他总说无所谓。他每个月电话费用都超过六百元。这全得从他自己的腰包往外掏。当我从别人那里得知这一情况时,我心里明白,这六百元中少说有一半是与我通话时耗去的。细想一下,他与我的通话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纯系浪费电话费,但是,他每一次都不主动放下电话,他总是那么兴致勃勃。就是在这种电话交谈中,我们彼此加深了感情,也使得那么遥远的柴达木与我的生活一直贴得很近。这样一来,有时候我也萌动给他打电话的念头。可是,当我抓起电话时,我却犹豫起来:从沈阳到柴达木,万里之途,一分钟的电话费用得多少钱呀!如果用公家电话,还是可以接受的,私费嘛,那就不得不颇费思量了。躇踌再三,还是没有给他拨通电话。我知道我已经像所有的小市民一样,习惯于算计了,这一点与柴达木人的真诚相比,实在令我惭愧。可是,我的那位柴达木朋友从来就不曾有过这种算计。

在商品社会的今天,自费打这种长而又长的电话,实在是一件罕见的事情。在内地,尤其是在南方那种城市,有这种人吗?不是谈生意,纯粹闲聊天每月破费了六百多元,这不是天大的傻瓜吗?但是,柴达木自有柴达木的逻辑和价值,没有人会说他傻的,人们知道他寂寞,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是多么需要打电话为他解除烦恼,也只有电话能够使他得到充实的。

后来,我领教了,柴达木人爱打电话的不是他一个人,还大有人在。他们缺少基本的文化生活,缺少城市人的消遣娱乐,缺少“亮妞”,但是,他们不缺乏对于精神生活的追求。这就是打电话的意义。

二、嗑瓜子

在花土沟最高的一处山上,有一眼全世界最高的油井,海拔三千多米。这里空气稀薄,久旱无雨,条件十分艰苦。登上这座高地是需要环绕无座数干蘑菇状的山包。我所以把这些拥挤的小山包喻作干蘑菇状,不啻因为它们的密集程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色采也像蘑菇,黄不是黄,灰不是灰,干巴巴的不见一点水份,也没有一点鲜活的颜色。那是一种奇特的地形地貌,一年四季不会见到一丁点的绿荫,没有植被,没有动物,唯一能见到的生命除了石油工人,就只有乌鸦了。

柴达木有一位文人写了一篇歌颂乌鸦的散文,他把乌鸦喻作神鸟,用了许多美丽的词句,在我没到这里来时读到了这篇散文,我认为他写得有些矫情,可是,当我置身于这片枯竭的山上,感受着远古般的寂寞与空旷时,我才觉得那是一篇非常好的文章。因为我看到了一只无比美丽的乌鸦,它往任何一个光秃的山头一站,就使那座山包生动起来。如果在别处,它一点也显不出特色,可是在这里,它显得壮丽,显出一片神灵,不禁让我肃然起敬。我不知道它吃什么维生,也不知道它栖息在哪里,连绵的山脉竟没有一根树枝供它站脚,它一定很孤独。可它为什么偏偏眷恋这里?

其实,感受一只乌鸦的孤独是没什么意思的,乌鸦毕竟没有人的思维。就在这座全世界最高的油井旁边有一个板房,是那种带轱辘的,可以随时搬运流动。但是,这个板房往这里一放,就是好多年了,轱辘都已挂上一层厚厚的铁锈。板房里住着一位小伙子,我走进去时,他显出一种兴奋的样子,十分友好地给我让座。

屋子里放着一张床,一个写字台,台面上放着一台电视,电视很旧了,开关的扭都脱落了。地上有一个电炉子,还有一个水壶,水壶的盖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小伙子是南方口音,说话不很流利,也许他经常一个人呆着用不着说话,所以他说话的功能有些退化了。我问一句,他就回答一句,我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他今年26岁了,来到这座高地已有三年了。他是井下工,负责看管这眼油井的。这间屋子就他一个人住,没有第二个人与他作伴。没有水,他吃的水是从山下边运上来的,他平时也不大爱喝水。我发现柴达木人有好多都不大爱喝水,这是因为他们长期在缺水的环境中锻练出来的结果。小伙子招待我也没有用水,而是递给我一包瓜子。

打我一进门,就发现这个小伙子在嗑瓜子。他嗑得很是熟练,他嗑着瓜子不耽误回答我的问话。我问他成家没?他说没。这个“没”字和一个瓜子皮同时吐出来的。

“有对象了吧?”

他说有了。

“她是做什么的?”

“黄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嗑了大约有10多个瓜子之后,才不那么情愿地笑笑,不那么情愿地告诉我了。

他说的时候眼睛不看我,声音很低,很慢,每吐出一个字,就同时吐出一个瓜子。说到后来他的点激奋,声音也高了,吐瓜子也吐得痛快了,但是,我的心里却非常不好受。这期间,我有几次都想打断他,我不忍心让他再去重温这份苦涩。其实,他完全有权利不告诉我,他告诉我这种令他痛苦和伤感的事情他会感到不好受的。而我听过之后,才意识到我的这种记者式的采访是在探问人家的隐私,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并且,从此以后,我下决心无论是谁,无论多么重要和必要的采访我也绝不再探问人家有关恋爱的事情。

他们已经相爱了三年多。女方在西宁,据他说,她长得挺好看,也有文化,爱看书,爱穿戴,爱幻想。他说,他从心里爱她。小伙子在来这里之前,曾去过一次广州,他给她买回来一大包时髦衣服,美得她一件件地当着他的面脱着换着,照着镜子试穿着。她每一次脱换时,就命令他背过身去,还得闭上眼睛,不许看她,他就照办了,但是,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当她背过身时,正好面对着墙上一面小挂镜,小挂镜把她细嫩的皮肤折射进他的眼里,他感到美妙无比。他陶醉着,享受着,他希望她永远这么换下去。她试完衣服时,就让他转过身来,可他还是坐在那儿愣神儿。她细细地一观察,发现了秘密,她扑过来打他……他说,他特别愿意让她打他,她打他时非常好受非常舒服非常让他怀念让他回味无穷。他给她买衣服,她给他买瓜子。她每次给他买的瓜子都塞满了提包,有时候让别人给他捎来,时间长了没有人来,她就给他寄过来,每一次都是沉甸甸的一大包。他说,她每次给他买的瓜子全都是一种牌子的--傻子瓜子。他说她给他买过这么多瓜子,可他只给她买过一次衣服。他答应过她还要去广州的,可是,他迟迟也没有去成。他让她失望了。

我问他,她为什么这么愿意给你买瓜子呢?他说,她知道他一个人在这里怪寂寞的,她就让他嗑瓜子。她说嗑瓜子消磨时间最快,就不会感觉孤独了。至于为什么不买别的牌子,专买傻子瓜子,他说他喜欢叫他傻子,只有傻子才会喜欢花土沟,才会一个人呆在这么寂寞的荒山秃岭,一呆就是好几年。

女孩子爱男人,常常爱用傻子的称呼。这是个通用的爱称。可是,这个女孩子称他傻子瓜子,除了爱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味道呢?当她离开他,投入别人怀抱时,他才品出了个中滋味。

他还告诉我,三年间,他们通了好多信,他特别爱写信,她也特别爱写信,他们商定好了,每周的周一两个人同时发信。他有多少值得回味的故事啊。但是,毕竟都过去了,现在他面对的现实是寂寞的,是比过去更大的寂寞。他比过去更爱嗑瓜子了,但是,他现在嗑瓜子与过去的心情是不会一样的。他说他也曾决心戒掉这个习惯,却无法做到。就像抽烟喝酒的人戒烟戒酒一样,他戒不掉了。看到他嗑的满地瓜子,我的心怦然而动:这岂不是“抽刀断水”吗?

我一向不大爱嗑瓜子,我嫌浪费时间。瓜子到了我的口中,便嗑得极慢,时常还把硬硬的皮当作肉嚼,这使我感觉不到瓜子的快感。我在品着傻子瓜子味道,也在品味这里的枯燥与乏味的生活,我在试着想,如果让我在这里蹲上三年,我会如何打发寂寞?嗑瓜子?酗酒?抽烟?

我想问问小伙子,三年的爱情究竟为什么黄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我觉得一准是因为女孩等了他三年,可他还没有调离的可能,于是,就拜拜了。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对于这个痴情的小伙子显然无法从爱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我想安慰他几句,可是,当我瞅见我面前的那张凌乱的写字台的台面时,我的心便乱成一团。我看到了一个歪倒的墨水瓶,瓶盖不翼而飞了,瓶内的墨水早已干涸,写字台面留下了一条弯曲的墨迹线,那上面斑斑驳驳地被瓜子皮覆盖着……

我们好久没有说话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伙子讲完大概也不再想说什么,怕贻慢我,就一个劲劝我嗑瓜子,他说,他还有许多瓜子,“哝,你看--”我看到了,我早就看到了,床上床下,写字台上电视机壳上,都有一袋袋瓜子,都是一个牌子--傻子瓜子。

三、狂叫

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别开生面的节目,那是给中学生看的,电视中的主持人也是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她让中学生为主的观众席上走出来五、六个男同学在台上站成一排做表演。她把麦克递给第一个男同学让他高喊,喊得台上台下一片热闹。这几位同学喊得内容不同,他们喊得青筋暴突,令人啼笑皆非,十分开心。观众朋友大概在笑过之余不会去想别的,但是,我却想了,我想到了在柴达木有一个看守泵房的年轻人,成年累月地不见一个人,在巨大寂寞中,他无法忍受,他就这么狂叫着,一次比一次嘶哑,却没有一个观众……

他长得文致彬彬,一副秀琅眼镜轻轻架在他那秀气而细嫩的鼻梁上。他性格有些内向,爱看书,不爱说话。他在读书时,最打怵的不是上课发言,他从小学到中学,在鉴定的那个栏目中永远有这么一条:希望以后上课要大胆发言。他从来不爱站起来发言,他明明会的问题,一站起来就结结巴巴地答不好,惹得同学们一阵笑声。他每次脸都涨得彤红。他刚到这个孤寂的泵房时,带来了好多文学书和考试材料,他曾考了几次大学都没有考上。但是,他在这里决心实现自已的理想。

他是带着年轻人的浪漫走进泵房的,当守护泵房的前任告诉他如何孤寂时,他毫不在意地拍拍自已带来的一大包书籍,说,有这些书作伴,就不会有一点孤独。然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怎么打发光阴和岁月的呢?终于有那么一天,他什么书也看不下去了,什么学习材料也不摸不碰了,什么大学也没有信心去考了,他每天干什么呢?

他把书撕了,一本一本地撕,撕完,就大把大把地抛向天空。他希望纸片飘得高一些,飞得远一些,可是,它们从他的手中一散开,就纷纷沮丧地跌落在他的脚边。枯草、黄砂,云起云飞,每天都是一个模样,没有多少变化,在柴达木盆地的腹地,有着多么辽阔的空间蕴酿寂寞和孤独啊!石油的管线是从花土沟那边铺过来的,一直通到格尔木,在这蜿延千里的途中,每隔一段,就要建一个泵房,而每一处泵房都得设专人固守。有的泵房规格大些,需要的人就多几个,而小的,人就少了。无论多几个或少几个人,都会强烈地感受到孤寂的滋味。我曾去过一个大泵房,其实那是一处大泵站,有站长,也有职工。一条大走廊里边有五六个职工宿舍,里边住得全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我走进去一看,里边的墙上贴满了美女的画像,有彩色的,有黑白的,有中国的名星,也有外国的影星。要命得还有性感明星梦露那隆起的半遮半裸的丰乳。这些动画片都很有性感,都能给人以比较丰富的刺激与联想。这些画片给这片土地带来了多少幻想与美梦!画片上的明星们大概不会知道她们默默地为中国的石油事业做出了怎样的贡献!

可是,这位文弱的年轻人的房间没有贴这些画片。他来到这里时,带的都是书却没有带一张明星画片,他的房间没有女人味。曾经,他有过一张女性的照片,天天捧在手里看,从日出看到日落,从春天看到秋天,每看一次,他就幸福一次,可是,当那一天,照片从他的苍白的细瘦的指尖滑脱到脚下,随后被一股风沙及时卷到枯草丛中时,他就永远不爱看任何女人的照片了。越漂亮的他就越不爱看。他的心有了无法弥合的伤口,他得不到爱情的原因,就像柴达木曾发生过的所有的爱情悲剧的原因一样,因为他飞不出去这片深广而辽阔的空间去拥抱爱情。怎么办?需要发泄,需要愤怒,需要狂叫。这是一种十分自然的感情渠道,但是,对于这位腼腆而斯文的年轻人来说,总是有点不伦不类。他先是学会了喝酒,火辣辣的酒使他的嗓子变了,使他的性格也变了,他把瓶子一摔,就仰天吼叫起来。他吼的声音他自己听不出来多响,他只觉得嗓子又干又涩,胸口闷胀胀的难受。他渴望别人能够听到他的嚎叫,可是,整天见不到一个人过来。偶尔看到一辆汽车从门前跑过,他就狂喜吼叫,汽车没有停,只抛下一片飞扬的尘土,等尘土消失了,他也喊不动了。他是因为嘴张得过大把嘴角撑裂了,还是干渴所致,再不就是缺乏某种维生素吧?反正,他的带血丝的嘴角每当喊得忘我时,就会出几星血珠,灿烂而悲壮地跌落下来……

可是,寂寞依旧寂寞,荒芜照样荒芜,能喊来风,喊来雨,却喊不来内心的憧憬。真不知道,如果让他看到了电视上那项狂叫比赛的游戏时,他会有何感想。

四、打扮

有句古语,叫作“女为悦已者容”。说的是女人的打扮都是为了喜欢她的男人看的。现实生活中有许多女性,她们不惜重金购买新派时装,如果没有自己喜欢的男人夸奖她们,大概她们不会有这份着装的雅兴。越时氅的女人就越是渴望她们的打扮能够引起异性的注意。但是,在柴达木的女孩子中,其着装打扮却有着另外的意义。

花土沟是位于柴达木盆地的最深处,地图上标记的是茫崖。花土沟是石油工人取的名字,故名思义,此地油沙山多有沟纹,那沟纹呈蛇状盘绕层层又叠叠,盘绕出一些奇形怪状的花纹图案。这些图案在我看来没有什么美丽生动可言,我愿把它们喻作老人的皱褶,每一道所呈示的都是沧桑,都是衰迈,都是悲凉。因此,我觉得这种环境很不适应人的生存,特别不适应女孩子的生存。因为女孩子一般都很看重自己的皮肤,而这里的干燥缺氧的气候是最易损伤皮肤的,怎么可以想像一个嫩藕似的女孩子成年累月在这里接受高温的烘烤,接受大风沙的冲刷呢?我在这里只不过呆了一周,而当我照着镜子一瞅,我发觉我的皮肤粗糙了,口唇干裂渗出血丝,显得苍老了好几岁。所以,我对朋友们说柴达木是一个能够使人迅速衰老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没有老年人。我曾经觉得奇怪,满街找不见一位老人,四十来岁的我到了别的地方,我一直被视作年轻人,可是,到了柴达木,我就一下子成了个实实在在的老大爷了。每到一个场合,彼此介绍一番,我明明觉得对方比我年纪大,却不曾想,一问年龄,才三十几岁。他们的面部皱纹巳经很深了。于是,我意识到了,花土沟是一个苍老的地方,再年轻的人到了这里也是极容易苍老的。所以,我理解了为什么这里没有老年人,为什么这里很少能见到女孩子,尤其很少能见到漂亮的女孩子。

这里毕竟还是有女孩子的,而且,也有长相很不错的女孩子。或许这种长相很不错的女孩子在别的地方显不出来漂亮,但在这里却能够显出来。当我将目光投向她们时,我发现她们极其爱美,极其爱穿戴打扮,她们也有纹眉纹眼线的,也有用雅黛摩丝、皂角洗发剂、营养霜、粉底霜、洗面奶什么的,她们也涂抹口红,身上也有洒过香水的味道。

我到花土沟来的那一天,正巧是“三八”妇女节,所以,我与这里的女孩子们有了一个天然的机缘。我有幸参入了她们的妇女宴会。和我在一个桌喝酒的女性大都年轻,她们不似我想象得那般泼辣,那般豪爽,她们倒显得有些矜持。她们喝酒时也和城市里的小姐差不多,轻轻地将酒杯贴在涂得挺红的唇线处,只是抿一抿,就很快放下了,好像怕弄坏了唇间的口红。她们的发型也很有讲究,齐耳短发,也有长长的披肩发,还有那种羊毛卷的大波浪。在这种闭塞的天涯之地居然也能强烈地感受到现代生活的消费热。我在酒桌上,曾不失时机地夸奖她们的穿戴与打扮,所得到的回应并不像我想象得那般强烈,甚至可以说她们有些木然,似乎并不大在意别人的评价。这一点与城市里的女孩子倒是有天壤之别。或许她们不像城市女孩子那么开放,与我不熟悉的缘故?

在以后的几天接触中,我注意观察她们,确实她们很有自已的特点。她每天早晨起来,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洗漱打扮,我们在桌上坐了半天了,只等着她们上桌,而她们总是那么慢腾腾的。她们如此肯于在打扮上花这么多的功夫,确实很让我惊讶。我问桌上的一位男同胞,她们是不是总是这样?回答是肯定的。这里是一个小小的新闻单位,总共算起来,也不过五人,还包括司机。司机和站长都是那种老实巴交的人,不大会欣赏女性,如此爱打扮究竟为了什么,就颇令我弗解了。

在这三位女士中,有一位身材最好的,也是打扮最出眼的,她穿着大红的连衣裙,每天清晨都是站在院子里梳那一头长长的黑发。她的头发齐到腰间,她梳理得十分精细和耐心,一根一根,蓬蓬松松,把它形容成一道生动的跳跃的小瀑布什么的都不为过。我们坐在饭厅里正好可以从窗户处望见她的背影,望见那一道挺动人的小瀑布。我们的话题就围绕着她的头发说开了。我们怕她听见,声音都压得很低,她进来时,我们谁都不敢吱声了。她很不爱说话,眼睛中有种深深忧郁。据说,她不久前才离婚的,显然她的情绪还没有从中解脱出来。可是,她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耐心打扮自己呢?为了再度寻找伴侣?可是,这里那有可供选择的呢?这更让我感到迷惑。我问站长,站长也说挺怪的。我很想找个机会和她聊聊,站长说他按排一下,初步定在翌日的下午。可是,没有想到,当天夜里刮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风沙,使得房间里一片烟尘,床上床下全都是一层层的浮沙。那层浮沙踩上去都能陷下一个个深深的脚印。我那双旅游鞋的纹络布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饭店都不能开门,没有办法出门,所有安排只能取消。沙子从封堵得极严实的缝里还是在一个劲儿地往屋子里灌,呛得嗓子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沮丧地躺下来,眼巴巴等着大风沙过去。风沙几乎刮了一天一夜,我也饿了一天一夜。傍晚时总算停下了,我们这才聚到一起开饭。这种劫后逃生般的感觉使我们的饭桌充满了一种热烈和谐的气氛。可是,那位长发女士没有来。我们吃完饭了,她还是没有来。我问她为什么没有来,站长告诉我,她在梳洗头发。可想而知,风沙把一切都刮乱了,也把她的头发刮乱了。她要一根一根地梳洗,她要把散落的那么多的细沙都清洗出来,这是一项工程,是一项需要花费好多时间的工程。这里刮风沙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每刮一次她就得那么精心梳洗一次,她就不嫌麻烦?在我离开花土沟的那天早晨,我在院子里见到她了。那时候,天边还是黄乎乎的一片浑浊,风扬起沙子起码得需要三天才能沉落下去,沉落下去以后,天边才能放晴,才能放眼望出去,望见昆仑山的皑皑雪峰。我在花土沟这几天就没遇到天空彻底晴朗的时候。因此,就没有看到昆仑雪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她笑着奔过来为我们送行。她的长发随着轻盈的步态而飘飘洒洒,被朝霞映出一片油亮的光晕,着实有着一种特殊的魅力,令人难忘。我与她握手时,我真想说,你的头发真好!话都到了嘴边,我又咽回去了。我意识到,她是不需要别人夸奖的,她如此精心打扮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是为了她自已的需要。为了消磨时光,还是为了解除寂寞?抑或从中寻找一点寄托?反正这是她每天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项议程。

柴达木的女人是寂寞的,在寂寞中热心于打扮,是别有一番意味的。

185.西部系列:黄河源的狼

刘元举

完全说成是寻求刺激,似乎并不过分。那时候我竟被一种莫名的兴奋魔鬼般驱使着一直朝黄河源走去。

三月的荒原不见一丝绿茵。枯黄的草坨带着远古的寂寞通向无尽的苍茫。我的新鲜感我的兴奋剂我的人为的壮举在这巨大的空间突然失去了应有的凝聚,大脑因缺氧而渐渐呆滞。往后走和往前走似乎都是同样的渺茫。如果不是理智提醒我脚下已是海拔五千公尺的高原了,我会把它当成世界上最平庸的地处。是不是达到了同样的高度便等于达到了同样的平庸?

这里简直就没有什么崇高可言。遥远的山脉呈一副庸懒的睡姿,草坨凋零得仅剩了筋脉活像一片倒置的鸡爪。我只在梦中体验过广阔的放浪,可是,我把几十年的梦境缀联在一起也铺不满这片高原的空廓。

在这空旷的地处不仅视线无法集中,就是思路也集中不起来。空间太大就没有了集中,而失去了集中,就失去了权威。高原上没有权威却充满新奇,哪怕最平庸的生命只要被这片高原托起,就会立刻改变意义。

我仰起头去瞅蓝天,一只黑鹰出现了,它不动羽翅,高傲地放大着存在的空间,它以足够的耐性重复着单调的滑行。它有着孤独的意识,无法与这片高原交流情感。那一瞬间我懂得了孤独不应该只属于人类。那时候,我希望这片海拔5000多米的高原不仅托起我的双脚,也能够托起我的精神我的思想。

草色黄得更浓了,浓得像一泓熔化的黄金,漾漾荡荡地朝我铺涌开来。

猛地,我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荒原狼距我仅有20米了。小时候就听说过遇见狼和遇见狗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遇见狗固然也会惊慌,但脑袋不会胀大,头皮也不会发麻,而逼近的最真切感觉就是在告诉我,这是一只真正的狼——荒原狼。它的毛和这片荒原有着同样的光色,它简直就是这片荒原的杰作。它慢腾腾地走着,不急不躁,它好像并没有发现我,它的硕大的头颅稳实中透出深沉的威慑力。我恐惧至极,竟一动不敢动了。没有把刀拔出来的勇气,只能幻想挤出一条地缝躲进去。

狼拖着一条粗大的尾巴接近了我。我似乎可以感觉到它的逼人的喘吸。我的眼睛都为它快掉出来了,可它却不肯瞧我一眼。

离得越近看得越真切,这是一头肥狼,它沉着而坚毅,每一步都迈得那么自信。眼见大难临头了,跑是肯定跑不了的,可也不能束手待毙呀!对自己的心跳从来没有听得这么轰轰作响。

至今我也想不明白,狼为什么始终也没有抬眼瞧瞧我,更没有为我停下来的意思。它好像对我有着一种深刻的不屑。这是一只怎样的高原狼呢?许多年过去了,在它的记忆中肯定不会对我留下一丝的印象,可是在我的心中,它却留下了一个永恒的印记,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提起来,我都愿捧出一堆溢美之词给它,因为它改变了我从书本上获取的狼的概念。它实在是一只特殊的狼。它懂得高贵,懂得教养,它将原本不属于它的一种美好气质呈献给了我,把我显得那般卑琐。我毫不夸张地说,狼的全部优点在那一瞬间大放光芒,而我作为人的全部弱点也在那一瞬间暴露无遗。这是一种真正的对比,它就发生在1988年春天的黄河源头。“1988年”需要加重符号。因为那时候肯定没有人会歌颂狼与怀念狼,而只有我在惊恐的呆滞中缓过神来后,才猛然意识到了我的损失:没有把这匹狼拍下来。当时的照相机就在胸口挂着却不敢去碰它。几个月后,我回到我居住的城市沈阳,我写下了一篇散文《生命之源》。有一段话我是这样写的:“美丽的狼远去了,我这才意识到一个终生的遗憾,没有把它拍下来。一年后的今天,我跟朋友们说到这只狼我激动不已,我把这只狼形容成塞纳河畔的贵族少年时,朋友们哂笑我的迂腐。”

狼的高贵狼的美丽让我心底发生深刻的震撼。数年后,我到一所大学讲文学时,我讲到了这个细节,我把那些大学生讲得目瞪口呆。我说,当时我只感觉狼的高贵像塞纳河畔的贵族少年,可是塞纳河畔的真正的贵族少年是个什么样子我并未有机会目睹。直到1995年底,我有幸到了纳塞河畔时,正是早晨的阳光雍雍大度地从古老的建筑群透过来时,与我一同来的人都急着去巴黎圣母院朝圣,而我则定定地瞅着一位沿着古旧河畔走来的一位金发少女,她的头发在巴黎的穿透楼层的阳光中虚幻出一层跃动的光晕,闪闪烁烁如梦似幻。那一瞬间,我又一次陷入呆滞状。

我的这段话为我赢来了好一阵掌声。而正是这种掌声使我带去的50本《西部生命》一书一抢而空。然后是为好奇的大学生们签名。在我如此受宠之时,我真的意识到这是因为那只狼,我需要感谢那只黄河源的狼。

186.“竹影斋”主人自白

周沙尘

初春,我送给在抗大学习时的老班长刘宗卓同志一本《王府生活实录》。他看到“后记”中有“于北京竹影斋”的题记,便询问,“你这个书斋的斋名不俗,苏拭名句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郑板桥爱竹竟至‘无竹不入居’的地步。你既不栽竹养竹,又不画竹,以‘竹影’为书斋命名,有何寓意?”

老刘是老战友了,他这一问,使我面有难色。一时无言以答,只得如实向他说了:

原来我的家境贫寒,父亲在我出生五个月前辞世,抚养我的责任全落在母亲身上。她是一位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分娩前还在园子里种菜,到临产才匆匆忙忙往屋里跑,经过一片小竹林,我便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幸得邻居相助,母子才安全入宅。这是我对“竹影”产生特殊感情的原因。后来,我上私塾,知道我出生经过的塾师特意教我学了《关帝诗图》上的两句诗:“莫嫌孤叶淡,终久不凋零。”那时我大约才十岁,但这两句诗时刻铭记着。当我开始写点东西时,便有了以“竹影斋”为书房命名的念头。这念头在我脑海里蕴蓄已三十多年,直到去年冬初,我已经满七十岁,才得到了一间10平方米的兼作卧室的书房,于是,启蒙塾师教我的“终久不凋零”,仿佛变成了一丛竹影,又浮现在我的脑子里。这丛竹影疏疏密密,勾起我的不少浮想,我顺便吟了七绝一首,自题《竹影斋》。诗云:

吟窗筛竹影,忽忆降生林。风雨长相对,悠悠共此心。

这首诗大体上写了我一生的坎坷经历,丝毫没有附庸风雅之意,却有纪念母亲之情。

老刘听后,讲了他的见解。他说。“自题《竹影斋》一诗,固然有特色,但寓情于竹,引竹自况却不够鲜明。竹子对于中国文化的影响,除了物用,主要表现在伦理美学方面。它有一些独特之处,如虚心、有节、挺拔、不畏霜雪,随处而安等等。这些特点,一经引入伦理和美学范畴,便成为君子、贤人等人格的化身。古人有终日对竹啸吟不辍者,王微之便是其中最富有代表性的,他乃至声称,‘不可一日无此君!’文人墨客礼赞竹子‘清风瘦骨’、‘超然脱俗’,白居易在《养竹记》一文中,还总结出竹子的‘本固’、‘性直’、‘心空’、‘节贞’等品德,以及清高耐寒的气韵,苍劲幽雅的真趣。”

老战友一席话,使我深受启发,使我意识到:今一室之得,诚非易事。竹影斋的竹影,必须成为一种象征,一种寓意;万万不可只是自我陶醉了事。竹子那挺拔高昂,磊落潇洒,风雨难摧的物态,要化为我的心态,才不致辜负塾师和老战友对我的一片希望。于是,我恭录郑文题《墨竹图》诗一首,挂在竹影斋的墙上:

不过数片叶,满纸俱是节,万物要见根,非徒观半截。风雨不能摇,雪霜颇能涉,纸外更相寻,干云上天阙。

摘自:《中国老年报》1990年2月28日3版

187.车窗外

蹇先艾

我常常喜欢拿火车和江轮对比。坐火车自然不如坐江轮那样舒服。一江轮好像在水上散步,态度非常潇洒闲适;火车那种风掣电驰;急于星火的神气,也大可代表豪壮的一派。对于一个急性的乘客;一个还乡的游子,一个异地相思的情人,特别快车他们有时也许还嫌太慢;但在我们这些旅行者的心中,却发生的是相反的感觉。

轮船上的面积比较大,无论房舱或者统舱的客人都有在甲板上倘徉散步的自由,披襟当风固然是好,玩味景物也不坏,无往而不随心所欲。船身徐徐地破浪前进,你可以在浩森的江心仰天长啸,低首徘徊,那是多么飘逸的心情!坐在火车中,我们的身心都完全受了束缚,每一个长椅旁只有那么一扇透气的小小窗户,如果你不是靠着车窗坐的,便很难获得开窗眺望的机会。车行又是那样地匆匆,旅客没有法子捉住窗外的大自然全景;偶尔掇拾到一鳞一爪,已经就很可珍贵。也有极精美的,也有极平板的,与其说它们像粗枝大叶的画图,不如说像看无声电影,所缺少的只是一些深刻的故事的情节。

我对沿路风景的态度很淡漠,生长在南方的人,单调呆滞的山水是不易吸引起他的注意的。河北境内四望都是一片平铺的绿野田畴,没有丛集的树木,没有层叠的岗峦,没有余带的河流,没有一点诗思与画意:平庸,沉闷,刻板都是最好的形容词。到了山东境界,景致才渐渐起了一些变化,才望得见一抹苍苍的远山的影子,北方的怪石嶙峋的峰岭的典型;有时也陪衬着一泓清溪,不过略略缺少蓊郁的森林。就农事上说,河北也不及山东的有生气,后者土地居高肥沃。虽然在亢旱的期中,田中的农产物还是在向上滋长,亭亭直立,像一个人到了少壮时代;河北田地有很多地势低陷,往往被水淹沦着:有的还在不很健康的婴儿期,被骄阳晒得形容憔悴。

景物在我的眼中是一瞥就过去了,我所注意的是沿途车站上的人类。我对于那些人个个感觉到兴味。一些朝气.蓬勃、忠厚老实的小贩是最可钦佩的人格。他们似乎都倚靠车站为生,生活的范围是多么狭隘。只选定了这座小小市场。算准了火车开到的时候麋集,有如庙会,火车一离站,便又匆匆静无一语地散去。有的做了很好的生意,归去便挟着成功的欢欣,有的没有卖到钱,却满怀失望,垂头丧气,像斗败的雄鸡。他们具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心情。人的模样都差不多,穿着白布或蓝布短褂,没有一个不是高声的叫卖,像走马灯似的来回在车窗前兜揽生意,向旅客露着可爱的笑脸,殷勤询问。因为火车只有五分钟或十分钟的停留,光阴之于他们是极可宝贵,如果稍一松手,买卖便算落空。第二趟车又是马上不会就开来的。他们卖的东西有杂牌汽水,冰镇梅汤,白糖豆浆,西瓜,蜜桃,油炸馓子,糖酥饼之类。看见这些景象,立刻使我回忆起从前坐长江轮船的时候,每逢晚泊,便有一两只篾篷的木船远远摇着过来,里面是夫妇两个,态度十分和蔼,与轮上茶房也都互相认识,一盏玻璃的煤油灯在船篷中点着,他们出卖一些银片膏水烟烧酒和豆腐干一类下酒的小菜,有时也私带一点烟士。桨声在水上咿呀地震激着,统舱的客人都争着跳下船去买。这个和车站上满天星似的叫卖者相比,显然又有另外一种情趣。

最有趣味是在夜间,有时虽然时候已经到了两三点钟,暑气渐渐退去,凉风不生,窗外也显得十分凄凉。但是车一到站,清脆的叫卖声又在空间回荡着了,不过人数稀少,不像白天那样的杂乱,他们纷纷点着各种不同的灯火。有的摊子既不甚大,而且一灯如豆,他们的周围看去就好像有点阴森的鬼趣,站台上则晃摇着三三五五高低大小的人影。我记得那夭晚上十二点过德州,德州的站台上是不许小贩停留的,他们都在栅栏外边用高凳子摆了一个小摊,中间放一盏玻璃方灯,荧荧闪烁,一头是长圆形浅绿色的西瓜,一头是像鸽子一般的大小的卤鸡。摊子都是一块木板,摆成一排,隔几步一个的非常整齐。他们都向着车窗,用着并不十分高亢的声音,遥遥喊道。

“买鸡!买鸡!一买鸡!”

“买西瓜!买西瓜!买西瓜!”

态度特别从容。大约因为所售的食品都是名产,使用不着兜揽求售。事实上车中客人早已在打听着什么时候到德州,便是为了买这两种东西。所以一到站,大家都纷纷下车,无不提着一只卤鸡或者臂下各挟两个西瓜口来。我和苏欣君谈起来,觉得他们的叫卖的语句是那样的简单而纯挚,真能使人感动。不像北平小贩卖东西要故意形容,如“冰积凌,凉的败火”,“萝葡赛甜梨,辣了换”等,有时却并非完全货真价实,后者在文士们的耳中听来,也许觉得富有诗趣。不知为什么我却更喜欢前者,我以为这正是代表山东人的性格的地方。后来车过K城,有许多乞丐在窗外追赶着,也是喊出简单和毫不客气的句子;“要钱!要钱!要钱!”

苏欣君有点愤怒,探出头去,大声斥着:“我们又没有欠你的账,你为什么向我们要钱!”

自然,他们和北平叫“善心的老爷太太,可怜可怜穷人吧”的乞丐比起来,未免显得太爽直了。

在泰安,有一个卖芽枣的苦老头子,因为车上有人买了他两毛钱的芽枣,把东西拿上车去了,钱却不给他送下来。他一个人又分不开身上车去找,急得满头大汗,看见火车蠕蠕地开动。他简直想不出法子,好像要哭又哭不出来的神情,跌脚,口里哺哺骂着:

“你的奶奶,买东西不给钱!”

苏欣凝望着我,仿佛辣辣地着了一鞭,我也不觉有点黯然。一直到火车开得很远很远的时候,我的脑际还拭不掉那老人的凄惨的面影。

摘自:原载一九三四年十月十日《水星》第一卷第一期

188.山水

李广田

先生,你那些记山水的文章我都读过,我觉得那些都很好。但是我又很自然地有一个奇怪念头:我觉得我再也不愿意读你那些文字了,我疑惑那些文字都近于夸饰,而那些夸饰是会叫生长在平原上的孩子悲哀的。你为什么尽把你们的山水写得那样美好呢,难道你从来就不曾想到过;就是那些可爱的山水也自有不可爱的理由吗,我现在将以一个平原之子的心情来诉说你们的山水,在多山的地方行路不方便,崎岖坎坷,总不如平原上坦坦荡荡;住在山圈里的人很不容易望到天边,更看不见太阳从天边出现,也看不见流星向地平线下消逝,因为乱山遮住了你们的望眼;万里好景一望收,是只有生在平原上的人才有这等眼福;你们喜欢写帆,写桥,写浪花或涛声,但在我平原人看来,却还不如秋风禾黍或古道鞍马为更好看,而大车工东,恐怕也不是你们山水乡人所可听闻。此外呢,此外似乎还应该有许多理由,然而我的笔偏不听我使唤,我不能再写出来了。唉唉,我够多么愚,我想同你开一口玩笑,不料却同自己开起玩笑来了,我原是要诉说平原人的悲哀呀,我读了你那些山水文章,我乃想起了我的故乡,我在那里消磨过十数个春秋一我不能忘记那块乎原的忧愁。

我们那块平原上自然是无山无水,然而那块平原的子孙们是如何地喜欢一洼水,如何地喜欢一拳石啊。那里当然也有并泉,但必须是深及数丈之下才能用桔捞取得他们所需的清水,他们爱惜清水,就如爱惜他们的金钱。孩子们就巴不得落雨天,阴云漫漫,几个雨点已使他们的灵魂得到了滋润,一旦大雨滂沱,他们当然要乐得发狂。他们在深仅没膝的池塘里游水,他们在小小水沟里放草船,他们从流水的车辙想象长江大河,又从稍稍宽大的水潦想象海洋。他们在凡有积水的地方作种种游戏,即使因而为父母所责骂,总觉得一点水对于他们的感情最温暖。有远远从水乡来卖鱼蟹的,他们就爱打听水乡的风物。有远远从山里来卖山果的,他们就爱探访山里有什么奇产。远山人为他们带来小小的光滑石卵,那简直就是获得了至宝,他们会以很高的代价,使这块石头从一个孩子的衣袋转入另一个的衣袋。他们猜想那块石头的来源,他们说那是从什么山岳里采来的,曾在什么深谷中长养,为几千万年的山水所冲洗,于是变得这么滑,这么回,又这么好看。曾经去过远方的人回来惊讶道:“我见过山,我见过山,完全是石头,完全是石头。”于是听话的人在梦里画出自己的山峦。他们看见远天的奇云,便指点给孩子们说道:“看啊,看啊,那像山,那像山。”孩子们便望着那变幻的云彩而出神。平原的子孙对于远方山水真有些好想象,而他们的寂寞也正如平原之无边。先生,你几时到我们那块乎原上去看看呢。树木,村落,树木,村落,无边平野,尚有我们的祖先永息之荒冢累累,唉唉,平原的风从天边驰向天边,管叫你望而兴叹了。

自从我们的远祖来到这一方平原,在这里造起第一个村庄后,他们就已经领受了这份寂寞。他们在这块地面上种树木,种菜蔬,种各色花草,种一切谷类,他们用种种方法装点这块地面。多少世代向下传延,平原上种遍了树木,种遍了花草,种遍了菜蔬和五谷,也造下了许多房屋和坟墓。但是他们那份寂寞却依然如故,他们常常想到些远方的风候,或者是远古的事物,那是梦想,也就是梦吧,因为他们仿佛在前生曾看见些美好的去处。他们想,为什么这块地方这么平平呢,为什么就没有一些高低呢。他们想以人力来改造他们的天地。

你也许以为这块乎原是非常广远的吧,不然,南去三百里,有一条小河,北去三百里,有一条大河,东至于海,西至于山,惧各三四百里,这便是我们这块平原的面积。这块地面实在并不算广漠,然而住在这平原中心的我们的祖先,却觉得这天地之大等于无限。我们的祖先们住在这里,就与一个孤儿被舍弃在一个荒岛上无异。我们的祖先想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来改造他们的天地,于是他们就开始一件伟大的工程。农事之余,是他们的工作时间,凡是这平原上的男儿都是工程手,他们用锨,用锹,、用刀,用铲,用凡可掘土。的器具,南至小河,北至大河,中间绕过我们祖先所奠定的第一个村子.他们凿成了一道大川流。我们的祖先并不曾给我们留下记载,叫我们无法计算这工程所费的岁月。但有一个不很正确的数目写在乎原之子的心里。残说三十年,或说四十年,或说共过了五十度春秋。先生,从此以后,我们祖先才可以垂钓,可以泅泳,可以行木桥,可以驾小舟,可以看河上的云烟。你还必须知道,那时代我们的祖先都很勤苦,男耕耘,女蚕织;所以都得饱食暖衣,平安度日,他们还有馀裕想到别些事情,有馀花使感情上知道缺乏些什么东。西。他们既已有了河流,这当然还不如你文章中写的那末好看,但总算有了流水,然而我们的祖先仍是觉得不够满好.他们还需要在平地上起一座山岳。

一道活水既已流过这平原上第一个村庄之东,我们的祖先就又在村庄的西边起始第二件工程。他们用大车,用小车,用担子,用篮子,用布袋,用衣襟,用一切可以盛土的东西,运村南村北之土于村西,他们用先前开河的勤苦来工作,要掘得深,要掘得宽,要挖掘出来的土都运到村庄的西面。他们又把;那河水引人村南村北的新池,于是一曰南海,一日北海,自然村西已聚起了一座十几丈的高山。然而这座山完全是土的,于是他们远去西方,采来西山之石,又到南国,移来南山之木,把一座土山装点得峰峦秀拔,嘉树成林。年长日久。山中梁木柴薪,均不可胜用,珍禽异兽,亦时来栖止,农事有暇,我们的祖先还乐得扶老提幼,携酒登临。南海北海,亦自鱼鳖蕃殖,频藻繁多,夜观渔舟火,日听采莲歌。先生,你看我们的祖先曾过了怎样的好生活呢。

唉唉,说起来令人悲哀呢,我虽不曾像你的山水文章那样故作夸饰,——因为凡属这平原的子孙谁都得承认这些事实,而且任何人也乐意提起这些光荣,——然而我却是对你说了一个大谎,因为这是一页历史,简直是一个故事,这故事是永远写在乎原之子的记忆里的。

我离开那平原已经有好多岁月了?我绕着那块乎原转了好些圈子。时间使我这游人变老,我却相信那块平原还该是依然当初。那里仍是那末坦坦荡荡,然而也仍是那末平乎无奇,依然是村落,树木,五谷,菜畦古道行人,鞍马驰驱。你也许会问我:祖先的工程就没有一点影子,远古的山水就没有一点痕迹吗?当然有的,不然这山水的故事又怎能传到现在,又怎能使后人相信呢。这使我忆起我的孩提之时,我跟随着老祖父一到我们的村西——这村子就是这乎原上第一个村子,我那老祖父像在梦里似的,指点着深深埋在土里而只露出了顶尖的一块黑色岩右,说道“这就是容祖宗彻山头。。又走到村南村北,见两块稍稍低下的地方,就指点给我说这“这就是老祖宗的海子。”村庄东面自然也有条比较低下的。去处,当然那就是祖宗的河流。我在那块平原上生长起来,在那里过了我的幼年时代许我凭了那一块石头和几处低地,梦想着远方的高山,长水,与大海。

一九、六年十一月五日济南

摘自:《雀蓑记》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九三九年五月初版

189.山湖草原

李若冰

夜幕里,西宁仍然酣睡着。

这正是黎明前的时刻,天特别黑暗,我和旅伴们互相呼应着,黑摸摸地攀上了卡车,出发了。

可爱的司机,他把车打得特别亮,虽然,车里是黑糊糊的,可量,我们有着这一道明亮的灯光,心里就觉得舒畅多了。

车灯划出了一条银色的道路。我们看得见前进的方向?听得见白杨的细语声。呵,高原的白杨,你难道没有睡眠吗?你这么早醒来,就在低唱,莫非喜欢远征的司机和旅客们?你这么早醒来,就在低吟,莫非召唤着黎明,以在黎明升起的时候,唱起更豪壮的歌?

处在黎明的前夜,倾听着白杨的细语声,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海潮。这已经多久多久了,我总算怀着渴望,今天就要踏进柴达木盆地了。我晓得,这时候,车灯向前探索的道路,是一条充满着美丽、奇趣和英雄的道路。可是,为什么当黎明在高原的天际升起的时候,我的眼睛觉得潮湿,我在想望些什么,希冀些什么?这不是祖国的黎明吗,多好的高原的黎明呵!

黎明迎着高原的寒风来到了。

黎明沿着青藏公路奔走着。黎明披着曙色彩衣,迈开了大步,唤醒了雄鹰、雀鸟,唤醒了高山、大地。于是,高原的一切昂起了头,活跃起来了。

八月,高原的麦子黄了,菜子花儿开了,青稞随着晨风,掀起一条条波纹,向远山飘然而去。在曙色里,高原是一个金黄的天地。

卡车冲着晨风驶行着。

旅伴们在清爽的早晨,精神焕发,挤在一起,开始了询问,谈乐。这一行旅伴,多色多样,有穿着虎皮贴边的紫红色皮衣的藏族兄弟,有戴着白帽穿着黑色长袍的回族兄弟。这几个淳朴的农民,是到察汉乌苏农场去的,这几个身强力壮的工匠,是到茶卡做木工活的;这里有盐的、掏炭的、修路的和放牧的,这里有到噶尔穆、大柴旦、茫崖和昆仑山去的……。这里,不要太多的询问,除了四个回拉萨的藏民,大伙都是到柴达木盆地去的,只是工作岗位不同而已。和这些旅伴们在一起,我觉得格外贴近。

太阳出来了。天气变暖和了。

我们的卡车驶过了湟源县城,向海藏咽喉——日月山奔去了。

这是一座真正巍峨、峻峭的山,多么难以攀登的山呵!向上爬,险要极了。大山腰间,车子好象直立起来似的,头朝着天,鼓着全身的力气,一面吼叫着,一面向上冲去。从下到上,大约有一个多钟头,车子才爬上了山顶。

我看见,山顶路边上,竖立着一根长方形的石碑,上面刻着三个红色大字:日月山。呵,日月山,多么雄壮眩目的名字!抬头望去天空湛蓝、低矮,给人以奇异和压抑的感觉。而飘浮在山顶上的白去好象一条条银色的小河,又好象一团团纯白的花朵,只要伸出后去就可以摘过来似的。一座峻峭、奇特的山,真不愧日月山的称号。

日月山是海藏咽喉,又是农牧区的分水线。向东看,眼前是农舍、湟水、麦田、青稞和菜子花;向西看,眼前是崇山峻岭,是绿色一片,是茫茫无边的草原。在这八朋的高原上,远望起来,一边是金色的天地,一边是绿色的天地,绘成了一幅奇观的画面。千百年来,青藏高原上的各族人民,就在日月山上出入;就在日月山两面,以不同的生活方式,耕田种地,打猎放牧,和大自然进行着斗争,创造着财富、奇迹。千百年来,这日月山上曾经走过了多少虔诚的教徒、喇嘛和善舞的各族男女,女曾流传着多少英雄的故事和美丽的传说呢。

日月山上有着唐朝文成公主的传说。人们说,她接受了西藏王子的婚约,从长安乘轿出嫁,西行千里,来到这座山。她在这峻峭难行的山上,看见太阳和长安的不一样,月亮也和长安的不一样,引起了无限相思。于是,唐太宗为给女儿消愁,特意铸造了一轮金日,一轮金月,送上了此山。……

这时候,卡车翻过了山顶,向山下走去转回头,再看看日月山,仿佛它昂起了头面,正在和蓝天攀谈着什么;一阵,它又好象乘坐着白云,在天空中遨游。在这种绮丽的山景里,人们自然会想起家乡,家乡的山和这里的山是不同的。人们也自然会称赞不已,为这座山想象着动听的传说了。

下山路,曲转漫长。不知拐了多少弯,才下去了。

山下,有一条小河,叫做倒淌河。一般河水都是从西向东流的,这条河水却是从茫茫向西流的。据说,文成公主从日月山下来的时候,换下坐轿,改乘坐骑,向西走去了。她看见前面是荒山旷野,是茫茫无边的草原,觉得凄凉,孤寂,又引起了无限怀念,哭了。她的哭声感动了天雨,唤起了小河的共鸣。于是,河水倒流了,顺着公主西行的方向流了。又有人说,倒淌河的水是公主的眼泪汇成的呢。……

唐代,文成公主出嫁西藏的路,确实是艰难,荒凉的,她在草原上落泪,也是自然的。但是,现在,山上有路,草原上有路,通往西藏的路,又宽大,又抄近。一辆一辆载重卡车,一队一队的载重卡车,把各族人民寄托在传说里的幸福和幻想运来了,送到身边来了。日月山上出现了新的修筑公路的英雄故事,倒淌河畔出现了草原上第一座小市镇。这里有旅舍、食堂、商店,过路的藏族旅客,把牦牛放入草地,在这里憩在这里憩憩脚吧。过路的地质勘探者,在进盆地以前,也在这里用碗热饭吧。

河水仍然倒流着,可是生活却向西面无限政党地而又豪迈地行进了。

我们在倒淌河憩了一会,又向前走了。

眼前,展开一片草原,一片辽阔健美的草原!

在绿色的大地上,绿色的风浪里,这边是一群棕黑色的牦牛,一个黑红色脸面的老人,骑在牦牛背上,一晃一晃,悠闲地走着。这边是一群灰白色和枣红色的马儿一个戴着毡帽的小伙,又英俊、又威武、一阵,他高叫了几声,一阵,他又拍起马向马群冲去了。向前走,又遇上了一大群羊儿,它们活蹦乱跳,调皮得很;一只羊儿咬住一根草,不住地扇动着耳朵,还不停地摇摆着尾巴。一个穿着花边长袍的牧羊姑娘,看起来黑壮,潇洒,甩着又粗又长的发辫,挥着手中的鞭子;她把微笑投向了羊群,又拉开了嗓子,把柔情的青海“花儿”送上了草原的上空。

草原向前伸展着,牧关姑娘的歌声在上面荡漾着。多么辽阔的草原,多么迷人的草原呵!

沿着草原驶行,人的心情再舒畅不过了。

这时候,蓦然,草原的西北方向,浮现起一条拱形的光带,仿佛晴空里突然飞过来一道闪电似的。

旅伴们嚷叫起来了:“青海湖,青海湖呀!”

那个腰里别着金色腰刀的藏族青年,快乐得扯下黑礼帽扬着,又伸长脖子,出人意外地高喊起来:“嘎——来来来——”他是在向青海湖致敬呵!

青海湖穿行在草原上,闪着碧绿的光彩。她微微地漾溢着,闪动着,好象草原上升起了一支碧绿的竖琴。那一个接一个的纤细的波纹,不是竖琴上的弦丝吗?她伴随着微风,又好象送过来了一阵抒情的动人心怀的乐曲。

卡车,你怎么跑得缓慢了?快些吧,快些送我们到青海湖边去吧。当车子刚在大喇嘛河站停稳的时候,人们就跳了下来,不约而同地向青海湖跑去了。

我跑着,在野花丛生的草地上跑着。

我来到青海湖畔了。

刚才,远山眺望,青海湖是那样地轻波、细流,那样地温柔、多姿。现在,湖畔观望,她却鼓动着丰满的胸膛,以神异的力量,掀起了碧波大浪,排上天空,拍击着湖岸。她发出了激昂的歌声,好象有着无穷的热情,任性地向草原倾泻,向天空抛酒!

一群水鸭子飞过来了,它们仿佛是湖的宠儿,扑打着翅膀,嬉戏着浪花,亲着湖面,然后又在湖空翱翔。雄鹰,一个个雄鹰,它们伫立在湖畔岩石上,威严地凝视着什么。当人们在湖畔走过的时候,它们就扇起了大翅,从人们的头上掠过,然后又转动着威胁的眼睛,噘起钩形的尖嘴,在湖空盘旋。呵,雄鹰,多么森严的青海湖的守护者呵!

青海湖是高原上一个巨大的湖泊,驰名的湖泊,青海以她命名。千百年来,她被人们称颂着,是人们欢乐、理想、幸福和美的化身。我想起了《西宁府新志》的一些记述:人们称青海湖为“仙海“。据载:“海面七百余里,为众水会归之所,故海岸东西南北皆有水泉,厥草丰美,宜畜牧,素号乐土。……”湖中央,有一座“海心山”,又称“龙驹岛”,据载:“每科冰合后,以良牝马置此山,至来春收之,马皆有孕,所生之驹,号为龙种,必多骏异。……”多么神秘、美丽的记载。

这里盛产闻名的“青海冰鱼”。每冬冰合后,渔民在冰湖上打洞穿孔,借着月亮星光,打起灯笼,燃起篝火,鱼儿就成群结队地游来,踊跃地从洞孔跳上来,捉吧,捕吧,可多哩!人们说,“青海冰鱼”在青藏高原和柴达木盆地,销路好极了。但是,自唐以来,青海湖曾经是封建统治阶级和吐番部族的争夺地,湖畔洒下了无数鲜血,埋下了无数白骨。伟大诗人杜甫写下了这样凄惨的诗句:“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这时候,青海湖在高原上欢腾着。看看吧。青海湖脚立在草原上,扬头吻着蔚蓝的天,显出一种多么豪放美丽的风姿。她好象伸出了强大的手臂,一只手托起蓝天、白云、高山;一只手牵着草原和牛儿、马儿、羊儿。千百年来,在她的胸怀里,抚育了多少子孙后代,多少英雄儿女?草原多么葱绿,茂盛;牲灵多么繁荣,健美。青海湖,母亲般的青海湖呵!

我又回望着草原。两只牦牛窝着头,正在舞着犄角斗架。一只羊羔跪在母羊脚下,正在一拱一拱地吃奶。那个戴着毡帽的牧发辫的牧羊姑娘,她再次挥起鞭子,拉长了嗓子,唱起来了,好象她有永远唱不完的歌似的。这是爱情的歌,还是赞美山湖的歌?随着她的歌声,那个小伙子拉住了马,白云低头了,鸟儿飞来了,山湖微笑了。

呵,生活是这样的豪迈,这样的美好,为什么不歌唱呢!

我歌唱高原上的山、湖、草原。

我歌唱高原上朴实、勤劳、强悍的人民。

让过路的旅客们,让开垦柴达木盆地人们,从山、湖、草原汲取力量,更好地创造生活吧!

我不能再停留了,青海湖呵,前面,还有着更豪壮的生活等待着我。

我双手掬起湖水,饱尝了一口,向西行进了。……

1957年8月17日,茶卡

作者简介:李若冰,当代作家。原名杜德明,曾用名沙驼铃。生于1926年。陕西省泾阳县云阳镇阎家堡人。因家境困苦,从小卖给他人,备受虐待,后在八路军协助下,十二岁逃出家乡,到了延安,在革命队伍里学习和工作。194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0年转业到西北文联,不久到北京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1954年到中国作家协会西安会从事专业创作。1956年被吸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7年被选为陕西省五届人大代表。现任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在勘探的道路上》、《柴达木手记》、《旅途集》、《山·湖·草原》、《神泉日出》,特写集《红色的道路》,还有一些未编集的小说、诗、散文、特写、短论等。

摘自:《柴达木手记》,人民文学出版社

190.扬州的夏日

朱自清

扬州从隋炀帝以来,是诗人文士所称道的地方;称道的多了,称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随声附和起来。直到现在,你若向人提起扬州这个名字,他会点头或摇头说“好地方!好地方!”特别是没去过扬州而有念过唐诗的人,在他心里,扬州真象蜃楼海市一般美丽;他若念过《扬州画舫录》一类书,那更了不得了。但在一个久住扬州像我的人,他却没有那么多美丽的幻想,他的憎恶也许掩住了他的爱好;他也许离开了三四年并不去想它。若是想呢,--你说他想什么?女人;不错,这似乎也有名,但怕不是现在的女人吧?--他只会想着扬州的夏日,虽然与女人仍然不无关系的。

北方和南方一个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无水而南方有。诚然,北方今年大雨,永定河,大清河甚至决了堤防,但这并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和颐和园虽然有点儿水,但太平衍了,一览而尽,船又那么笨头笨脑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扬州的夏日,好处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称为“瘦西湖”,这个名字真是太“瘦”了,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这样俗”,老实说,我是不喜欢的。下船的地方便是护城河,曼衍开去,曲曲折折,直到平山堂--这是你们熟悉的名字--,有七八里河道,还有许多杈杈桠桠的支流。这条河其实也没有顶大的好处,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静,和别处不同。

沿河最著名的风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桥;最远的便是平山堂了。金山你们是知道的,小金山却在水中央。在那里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不错--可是我还不曾有过那样福气。“下河”的人十之九是到这儿的,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个塔,和北海的一样,据说是乾隆皇帝下江南,盐商们连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这个塔;但还有一桩,你们猜不着,是红烧猪头。夏天吃红烧猪头,在理论上也许不甚相宜;可是在实际上,挥汗吃着,倒也不坏的。五亭桥如名字所示,是五个亭子的桥。桥是拱形,中一亭最高,两边四亭,参差相称;最宜远看,或看影子,也好。桥没颇多,乘小船穿来穿去,另有风味。平山堂在蜀冈上。登堂可见江南诸山淡淡的轮廓;“山色有无中”一句话,我看是恰到好处,并不算错。这里游人较少,闲坐在山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闲寂胜。从天宁门或北门下船,蜿蜓的城墙,在水里倒映着苍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撑过去,岸上的喧扰象没有似的。

船有三种:大船专供宴游之用,可以挟妓或打牌。小时候常跟了父亲去,在船里听着谋得利洋行的唱片。现在这样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划子”,真象一瓣西瓜,由一个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撑着。乘的人多了,便可雇两只,前后用小凳子跨着:这也可算得“方舟”了。后来又有一种“洋划”,比大船小,比“小划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洋划”渐渐地多,大船渐渐地少,然而“小划子”总是有人要的。这不独因为价钱最贱,也因为它的伶俐。一个人坐在船中,让一个人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撑着,可是一首唐诗,或一幅山水画。而有些好事的少年,愿意自己撑船,也非“小划子”不行。“小划子”虽然便宜,却也有些分别。譬如说,你们也可想到的,女人撑船总要贵些;姑娘撑的自然更要贵了。这些撑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说过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们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据说以乱头粗服,风趣天然为胜;中年而有风趣,也仍然算好。可是起初原是逢场作戏,或尚不伤廉惠;以后居然有了价格,便觉意味索然了。

北门外一带,叫做下街,“茶馆”最多,往往一面临河。船行过时,茶客与乘客可以随便招呼说话。船上人若高兴时,也可以向茶馆中要一壶茶,或一两种“小笼点心”,在河中喝着,吃着,谈着。回来时再将茶壶和所谓小笼,连价款一并交给茶馆中人。撑船的都与茶馆相熟,他们不怕你白吃。扬州的小笼点心实在不错:我离开扬州,也走过七八处大大小小的地方,还没有吃过那样好的点心;这其实是值得惦记的。茶馆的地方大致总好,名字也颇有好的。如得影廊,绿杨树,红叶山庄,都是到现在还记得的。绿杨村的幌子,挂在绿杨树上,随风飘展,使人到现在还记得的。“绿杨城郭是扬州”的名句。里面还有小池,丛竹,茅亭,景物最幽。这一带的茶馆布置都历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楼可比。

“下河”总是下午。傍晚回来,在暮霭朦胧中上了岸,将大褂折好搭在腕上,一手微微摇着扇子;这样进了北门或天宁门走回家中。这时候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闲”那一句诗了。

作者简介:朱自清,字佩弦,中国现代著名的作家。主要作品有散文《绿》、《春》、《背影》《池塘月色》等,曾任清华大学、西南联大教授。

191.巨像

聂绀弩

朝晖透过清晨的薄雾,斜射在我的头上,脸上和周身。我站在一个悬崖的边沿,面前的大地像被一刀削去了似地没有了。百尺以下,是咆哮着的流泉,从那峭壁上横斜地伸出野草,杂树和丛竹,它们带着晶莹的露珠在晨风里倘祥。从野草,杂树和丛竹的掩映中,流泉送来破碎的银色的水光,和朝晖的黄金的光,和草树的碧玉的光,错杂,交绥,像狡黠的少女用诚言和谎语织成的情话扰乱你的心曲一样地炫耀着眼睛。

一百种小鸟在树丛里歌唱,密语,那是司音的女神在愉快地拨弄灵巧的琴弦。它单纯可又繁复,扰攘同时清幽,庄严而诡谲,平凡亦新奇;低诉里突起一声高歌,短曲中拖出无尽的长调。我想象着一群能言的稚子和学语的婴儿睡醒后的那一片天机的饶舌!

抬头远望,那天边是迤逦的群山。缭绕的白云,疏薄的宿雾,本来混淆了山影和长空的颜色,抹去了天和地的限界,多谢朝霞的衬映,那限界又重新清晰。从山脚一直到眼前,是一片广阔的田野,菜花和豆麦的颜色装饰着多采的大地。高低起伏的田垄把地面画成一面不规则的棋盘,婉蜒的村路和溪流又粗率地把它划破了。

三三五五的村落,隐蔽在葱茏的树荫里,低矮的屋顶冒出缕缕的炊烟。村路上,农夫们挑着箩筐或粪桶走着;牧童赶着牛犊;一匹黄狗正在尾追一匹白狗;女人们蹲伏在水边洗菜,捣衣服,几个还离不开妈妈的孩子在她们背后玩耍;近一点的村子里送来几声断续的鸡啼……

这一切是多么平凡罗!恐怕几十年,几百年,甚至更多的年辰以前,这地方就是这样吧;以后多少年,恐怕也仍将这样吧!广大的祖国,多少土地上都有如此美好的春光;三十几年的时间的洪流里,登山涉水,更不知欣赏过多少日出的奇景。可是今天,这远山,这田野,这村落,这从村落走出的人和牲畜,都使我感到分外新鲜,也分外亲切。

我不是留连风景的人,我不喜欢游山玩水,我所出生,成长和生活过的城市和都会,也没有什么山水好游玩。我不知道自然景色怎样会有迷人的力量,走过许多地方,看见过许多名胜,常常发出一个稚气的疑问:所谓风景也者,就是这么一回事么?如今,我在乡村里渡过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是我在乡下住得最久的一个时期。从夏到冬.从秋到春,每天每天都有青山红树,板桥流水,送到我的眼前。我曾经看见过疏林的落日,踏过良夜的月光;玩赏过春初的山花,秋后的枫色。绿杨妩媚,如青春少女;孤松傲岸,似百战英雄。高峰奇诡,平岭蕴藉,各各给人一种无言的启示。如果一个朋友,要交往越久,才相知越深,生死患难中,才有真实的情谊;十自然的奥秘也应该不是浮慕浅尝,所可领会,那么,我对它们的低徊赞叹,岂不是为了我和它们有了较长的往还么?

要这样说也未尝不可;可是朋友哦,我也到过遥远的北荒,而且正是隆冬的时候。那里没有一根草,也几乎没有一根有叶子的树,没有花,没有鸟,没有河水,没有碧绿的气味;一望无垠,是黄色的尘土,是尘土的烟雾;不然就是白得耀眼的雪的山,雪的海,雪的一切。你能够想象那里也有人烟么?能够想象那里的人也需要空气么,能够想象那里的青春少女也像被扔弃了的尘芥,或者被拾荒的孩子们从垃圾箱拣选出来的宝物么?就是这样的一个北荒,当我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我就爱上它了。我的血为它而沸腾,我的心为它而跳跃,我的眼泪在眼眶外变成了黑色的泥土!为什么呢?它是我们祖国的土地呀!是真正的古老的祖国的土地呀!虽然我和它们是这样生疏。

今天倭族的海盗踏进了祖国的田园。祖国的禾苗被他们的战马啮食了,车轮碾倒了,炮火烧焦了!祖国的森林房舍被焚烧了,牛羊鸡犬被宰杀了,没有成年的姑娘,也变成了妇人死或活在他们的淫虐之下了!祖国的大地整块整块地在魔手底下,铁蹄底下,喘息,呻吟,颤抖,挣扎,愤怒1强盗所到的地方,纵然也是春天吧,我不相信太阳仍旧是温暖的,夜晚仍旧有星星和月亮;也不相信地上有绿的草,红的花,树林里仍旧有黄莺,麻雀,蚱蜢或毛毛虫;更不相信屋顶能冒出炊烟,村路上还有顽皮的孩子和孩子们的伙伴。公牛、母牛、黄狗、白狗、老鸡或小鸡!

然而那些地方是我们的呀!昨天还是和我见过的这地方一样的呀!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和这里的一样自由,一样无忧无虑,一样任意地发露自己的生的机能,赌赛着各各的美艳的呀!一想起那些受难的土地,自己的家乡,脚印到过和没有到过的地方,一面为它们担忧,为它们痛苦,后悔平常役有留心它们,没有和它们周旋缱绻,给与应该给与的热爱,一面也就对这自由的天地.增加了无限的情感;正像懊悔冷漠了凋零了的故旧,就觉得残存的眷属都是可亲的一样。虽然明知失去的土地终会回来!

太阳渐渐升高了,长空显得更为明净,村路上的行人也更多了。农妇们从什么地方抬来几个担架,那上面大概是伤病的战士。向那水边的一个村子里走去;那村里有一个大祠堂,是我们的战地医院的所在。她们一面走,一面唱着什么歌;歌声传到我的耳边,已经很微弱,但是还仿佛听见了这样的词句:"拾伤兵,作茶饭,我们有的是血和汗……"两个女兵从那村子里出来,手挽着手,脚步和着脚步,大踏步地从那桥上走过。她们和那些农妇们打招呼,询问担架上的病人,接着也唱着什么歌走开了。她们也许是去治疗了被虱子或者别的什么小生物损伤了的皮肤,或者是去拿了金鸡纳霜片--疥疮和摆子是她们永久的友伴;不过也许是去慰问过什么病人,现在又要出席民运会议去了。

另外的村子里走出一队学兵。他们背着枪弹背包和杂囊,每个人都提着一个蒲团,一望而知,是到山上上课去的。同时,战士们也全副武装,整队地在路上走,不知是去上操还是去打野外。

突然,远远地传来一阵锣鼓声,炮仗声,一大群老百姓在那几乎看不清楚的远处显现出来;走在头前的似乎还高举着旗帜之类的东西。他们也许是到部队里献旗去的。但今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这么早也没有什么大的集会;那么,一定是送壮丁入伍了。这里的壮丁,没有什么花名册,用不着抽签,更不需要绳子捆绑和军警的押解;仅仅因为我们的部队没有征发他们的财物,不少给做生意的人们的钱,没有调戏他们家里的媳妇和姑娘,而女兵们到他们家里去的时候,说话又那么和蔼。"我们不扩充部队呀,我们的名额都满了哇!"可是总是三个五个,十个八个,今天从那个村子,明天从那个村子,继续不断地送来。每回送来,又都像办什么喜事似地热闹。

三十几年,我都过的一种个人生活,不知是什么东西把我和别人隔绝着了。我不知道世界是什么,人类是什么,它们和我有什么关系:它们也从来不曾感觉到我的存在。虽然每天在人海里浮沉,虽然也学会了把"社会","集体"这些字样挂在口边,其实只是一个荒岛上的鲁滨孙;并且似乎一生下来就是这样,并且连半个礼拜五也没有。

可是今天,我多么高兴呵,从那些农妇们,女兵们,学兵、战士、壮丁们那里,突然发见了我自己!我和他们在一块儿工作,我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从他们身上,可以找到我的心和手的直接或间接的痕迹。我再不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我和世界,和人类是一起的:尤其是和这些为祖国争生存争自由的人们,抢救着祖国的每一块失去的土地的人们,创造新中国,新人类的人们是一起的!我多幸福哇,和他们一样,我也有肉、有血、有汗、有体力、有智慧;我把我献出来,而他们并不拒绝我,并不把我当作一个陌生人看待!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生活在世界上,生活在人们中间,虽然我是这么藐小,我的力量又这么微弱!

我站在悬崖边上,昂着头,挺着胸,手插在腰里,眼望着远方:朝日从远天用黄金的光箭装潢着我,用母亲似的手掌摸抚着我的头,我的脸,我的周身;白云在我头上飘过,苍鹰在我头上盘旋,草、木、流泉和小鸟在我的脚下。晨风拂着崖边的小树的柔枝,却吹不动我的军装和技在身上的棉大衣。我一时觉得我是如此的伟大,崇高;幻想我是一尊人类英雄的巨像,昂然地耸立云端,为万众所瞻仰。过去的我,却匍伏在我的面前,用口唇吻我的脚趾,感激的热泪滴在我的脚背上!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三日

摘自:《历史的奥秘》,文献出版社一九四一年六月初版

192.寻秋记

伍稼青

日有潭景光之胜,当以秋天为最。因此,“双潭秋月”被列为“台湾八景”之一。

我在一九四九年九月间,曾与名摄影家徐德先一同到过这里。他拍摄了许多相片,我也写了好几首诗。我们曾经租赁了一条小船,在湖里面划了一整天,所以我有过“峦树千山合,龙湖(日月潭一称龙湖)绿浸天,偶来迟色,下好泛秋烟……”之句。可是自从那次以后,我却一直没有再来到这里过。

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们那次游湖,化蕃社村长毛信孝的第二个女儿,即一般人所谓“毛王爷”的“二公主”,是最最活跃的人物。她那时才十七八岁,相貌长得不错,举止也很天真,着实逗人喜爱,谁料在五一年一月,竟尔一病不起香消玉殒,“毛王爷”既痛失掌珠,化蕃社亦为之减色。将近二十年了,重来的游人之中,脑子里对她留有印象的恐怕不会很多吧?

是我上次亲身的体认,日月谭的朝晕晖夕岚,确是最好不过的。当晨曦初上的时候,绿得象碧琉璃般的湖水,有如一面大圆宝镜,放射出绮丽的色彩,而且倏忽变易。这时万籁俱寂,在湖岸茂密的竹树间,连一声两声的鸟语也听不到,这静趣够你陶醉。薄暮,湖上笼罩着一抹轻烟,山容隐约,似绝代佳人,身披雾毂当风而立,曼美极了。水面飘浮着三五扁舟,似近实远,似定实动,这一大幅天造地设的山水画,是人间任何有名画家所难得描绘得来的。

至于月下的风光,自然比白天更为佳妙。

然而,我此次重到日月潭,虽则也是秋天,只因为恰巧遇到阴雨,所以一切情况便和上次不同。

二次重游

这一次,我是参加北市青年服务社主办的团体旅行,和五十位同志,在孔圣诞辰日的傍晚,到了湖上。先诣文武庙招待所,这里在过去,来游旅客,必须坐船到山麓,循石阶以登,计有三百六十五级之多,腰脚顽健者不会怎样,要是平日怕跑路的就会感到劳累,目下却可以毫不费力乘坐汽车径庙前前了。

当我们到达的时间,湖上已是模糊一片,所能看到的,但有湖滨的路灯,放着点点淡绿色的光,倒映在波面微微摇漾。

我们临时组合了一个“五人小组”,一同在国际观光大饭店进了餐,然后徙步到日月潭市街。路颇不近,但是并为七五高龄的谢润老、万足老,与正七十岁的叶开老,步履轻健,不逊于青少年。

我笑着和谢润老说:“你老的身体太好啦!真的,近年张岳军先生对他所说‘人生七十方开始’一语,有他个补充。他在致张大千的一封信里有这样几句话:‘所谓人生七十方开始者,乃指人之志能学养至七十而始完全成熟,有如孔子所谓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也。然就体力言,则无疑至七十而逐渐衰退而为为不可抗拒之事实。所赖近世科学昌明,医药卫生日益发达,则延年益寿,亦尚不乏自求多福之道’云云。其实,健康情形,人各不同,例如杨子惠将军,年逾八十,近尚率领大队人马赴墨西哥参加世运,谁能说他的体力在逐渐衰退呢?”谢老却回说:“岳军先生之言,谁能说他的体力在逐渐衰退呢?”谢老却回说:“岳军先生之言,是很持平的,象杨氏这样的体能,毕竟是几千万人人中的一二人啊!”则相与拊掌。

再说我们这个“五人小组”,虽系萍水相逢,但却一见如故。其中的万足老他竟能将我过去所刊行的那本台湾记每篇文字内容全部记着,连到中间的诗句也能背诵得出,这真使我不仅十分惊诧,亦且非常惭愧。

我们在日月潭市街巡游一周后,回文武庙。是夕有雨,招待所设备较简陋,大家睡得不大安逸。不过,我曾对谢万二公说:“我在出外旅行时,总是随遇而安,对食宿很将就。我认为要吃得写意住得舒适,那最好是在府上纳福,出门便难得事事称意。我一向具有佳晴、喜雨、快雪的心情,同时在某种情况下,热得、冷得、饿得、跑得,却决不肯道出‘悔此一行’的煞风景语。所以,明天是晴是雨,于我全无所谓。”

山色空朦雨亦奇

清晨起身,雨仍未止。我们由庙前循石蹬直下,登上汽艇。天色一会阴,一会晴,但四围的峰峦,经过一番冲洗,再清净也没有。湖水依旧绿得可爱。东坡诗:“水光敛滟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坡老毕竟是个善游者。

我们到了化蕃社,现已改称德化社,居然也有齐整的市集。“毛王爷”的“王府”亦焕然一新了。他穿着西装革履,那里象个山地人。大约因为这若干年来蕃社大为繁荣,因此他却心广体胖了。

玄光寺新建,地位优于文武庙。于此可以旷观全湖景物。四面是浓淡参差的山,最远的峦岫皆作靛蓝色。时有缕缕白云,从山谷里冉冉上升,如蒸饭出气。我说这是“米家山水”呢。我们知道米远章作画,善用浓墨湿笔点皴。信笔挥洒,不求工细,可是苏东坡对他的艺事却最为赞赏。我现在所看到的山水,却比米氏的画更为简放湿润,也更为元气淋漓,这还不值得高兴吗?

山高处,另有个玄弉寺,藏有三藏法师灵骨,以受时间限制,只好放弃瞻礼。

光华岛,俯瞰有如孤帆一叶,其间虽没有什么可观,但湖心有此点缀,景物便不单调。

我们在教师会馆码头登岸,去涵碧楼不远,此楼旧日为日式房屋,今乃为渠渠大厦,与教师会馆望衡对宇气派够大。我对一位旅客说:“二十年来,日月潭的交通、食宿、游乐设备等,都有了飞跃的进步。可惜有两种具有山地原始风味的东西,却早被时代所淘汰,我们已无法再看到了。一是‘浮田’,这是山胞取竹木结为浮架,于水上借草承土,用以种植禾稻。我上次来游时,湖中尚有好几区,如今已不复见。二是‘蟒甲’,即最古老的渡水工具独木船,现在连艘也没有了。”

193.山中生明月

王前锋

天光浅黛,薄暮依依,暮色里,有悠悠策管之声温温婉婉袭来,有浓浓郁郁的桂香自初开的八月轻轻漾来,又有山泉窄出深山石罅,清清冷冷地婉蜒流来……

细细咂摸,不是洞箫,不是桂馥,亦不是山泉水,呵,是山中明月,正从山垭口,堂堂正正、清清亮亮地向大山里走来。

山间的演衣妇,溪河里的老渔翁,深山石板小路上的牧女樵郎,于杵声、渔歌、牧曲的交奏里,静下来,静下来聆听这天地之间长裙曳地的蟋蟀之声。

山原上,鱼鳞松鳞光闪闪;空谷秋兰于幽幽清芬里,袅娜之茎有了一层美丽的光晕;结满果实的棠梨树温静地守望在半明半暗的斑驳里,轻轻摇动着晚来的柔风;山地里,一片又一片的甘蔗园,翠绿的颜色变成一片银白的了;最神奇的莫过于刚刚翻过的黑土地,于月色下,有许多油黑的颗粒闪烁着晶莹的光芒。而我长满许多老树和小树,有着许多新房和旧房的小村,此时呈现的层次就是一幅绝好的风俗画。

年代更迭,日月交替,山月,总这么从从容容地挪动着步履,怀着耐心,一次次君临我的小村,一次次花开花落,一次次云卷云舒,呵,山月,只有你最清楚我的小村是怎样艰难地迈出悠长苦涩的村史。

门前,你常年借以栖息的那棵乌柏树倾跌于一个有风无月的夜里。眼下,这些缠绕着紫色牵牛花或绿色扁豆蔓的鱼骨天线,并不是那绿叶葳蕤的乌柏枝,而你,竞是一只恋窠的金翅鸟吗?你振动透明的羽毛,想象夜莺那样唱一支动情的村夜之歌吗?

乌柏树你是记得的,它如一树红枫,秋来红叶灿若明霞。那天黄昏,云空洒落了一阵晶莹的小雨,雨后,满树的乌柏子,一嘟噜一嘟噜地炸开了,洁洁白白的就像满天的繁星。外婆将绑着快镰刀的竹篙子,伸长到树上去,一下一下地拉割着那红叶间的乌拍子,乌拍子卖给药房里、可以换盐、又可以换油。当然也可以买衣裳穿。可那镰刀没有绑牢。拉耪拉着就脱落开去,镰刀落在外婆的手背上,那手背马上就一片鲜红了。外公和舅舅在田里劳作,我就充当一个大人给外婆包扎伤口。那一根根青筋暴突的手呵,如一根饱经风霜的乌柏枝,却居然有那么多那么多鲜红的血浆,外婆的血滴落在地上,地上就多了一片又一片的红叶。外婆不哭,我哭,小小表妹兰香也哭。那天傍晚,呵,山月,你依在乌柏树的枝丫上,如一颗好大好大的泪珠子。

不像今晚,你好俊好美呵。村边竹地如画,泊在竹林梢头的晚风,从长长的山影里悄悄溜出,如一方柔曼的鲛绡,蘸着你一如奶浆的光乳,擦拭着群山骄傲的额角,擦拭着深山褶皱里这古老小村酸涩的记忆。路过的秋雁,浮在月的光海之上,留下一串夜歌的贝壳。

好静好柔呵,小村笼罩于你如银的清辉之下。小村里,紫色的扁豆花盛开,洁白的月光花盛开,月桂是不喜欢凑热闹的,但是也盛开,一片淡淡的奶黄色淹没在淡淡奶黄的月光里。空气里好香呵。月光将农家小院照得一片透亮,外婆的竹篱之上,丛丛簇簇,深深浅浅,开满了秋来的山菊花,这是外婆用她那带着残疾的手一株一株地种下的。外婆来拔菜的时候,这些山菊花就向外婆可心地微笑着,红红紫紫,淡淡蓝蓝,笑得好灿烂。于是外婆也笑,顺手来一支。簪在花白的鬓发上,外婆的神情就变得格外宁静而祥和。

外婆的菜园子对着月下的南山,不知疲倦的外公扛着毛竹从山道上走下来,歇在村路口,做一个深呼吸,将许多月光吸在嘴里,然后慢慢品味这月光里粘粘的桂花香。外公总说月光是好东西,如果月光里再来点野草味,泥土气或什么花的清香,那就更对劲了,外公就会像品尝高梁酒或者兰花茶那样品得津津有味。所以,外公在深山劳作,总喜欢到很晚很晚才歇工,在月光底下他要做好多好多的事情……月光雨从他的头顶斜斜地倾泻下来,我说,外公,你的眼晴好亮啊!就动手帮他扛起粗粗的毛竹根,外公抢过竹根去,让我扛竹梢的那一头,说,你外公的眼睛亮嘞,还不能算老。

村头月下,美丽的表妹兰香正在浇园,她手臂优美地一场。便有叮叮当当的环佩之声传来。那是她的雨声,抑或是月光的雨声,于是,秋来的豆架上,微生生的菜秧子上,就缀满了一个一个晶亮的五色月亮,美噢。浇罢园,兰香表妹便淑静地守在园边高高的月桂树下,她的身边,堆满了刚刚摘下的豆角、丝瓜,还有红椒和青菜。村路的那一端。是一条弯弯婉蜒的土公路,在月光下闪着迷朦的白光,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将沿着这条山路,将他自己的四轮车开来,好将兰香表妹的收获装上明天的早市。溶化在月光里的桂香,从月桂树上浓浓地滴落下来,渗透在树下的瓜菜堆里,这样,本来就很鲜嫩的瓜莱便有了月桂的清芬,明儿市上,泳瞧这瓜莱美不美吧。

这个开车的小伙子我没见过,于是我就问兰香表妹,他,好吗?兰香表妹抿着嘴,两颗生动的眼睛在月下晶晶一闪,我便从这双眼里读懂了她少女那甜甜的羞涩。

舅母在这山里是做豆腐的一把好手,日间磨好豆子,夜晚开始筛浆。她围着一条洁白的围裙,围裙上沾满了嫩嫩的豆汁,因此围裙看上去和月光一样洁白无瑕。她将拎来的溪水和月光一同灌进纱袋,哗哗的就有月光一样的豆浆清凌凌地流下来,流成她的歌,流成她的欢笑,流成舅母一家月光一样洁白芬芳的生活。我陶醉地说,舅母,我干脆辞了工作,来山里跟你后面学着做豆腐吧。舅母说,来吧,这山里方圆几里的村子谁不爱吃我做的豆腐,三年;叫你成万元户,行啵?舅母是曲解了,我不定非成万元户不可,但我羡慕这充满诗意的劳动生活……

月渐高了,山沟里,夜气如烟如缕,轻轻飘成洁白如带的山风。躺在这样的明月之夜,一点睡意都没有。听窗外秋风絮语,院里蟋蟀弹琴,葡萄架上,有月光和夜露的滴哒之声,真是一种绝好的享受。这时,外公来敲我的窗扉,发出细雨打芭蕉的声音。他要我陪他去山地蔗园下獾夹子。我一听高兴极了,一骨碌爬起来就跟着他走。

村夜,好静呵,听得见栏院里老牛反刍的声音,听得见月光在静静流泻;我和外公的脚板拍打在山阶上,听来格外清晰;山泉叮咚着夜曲;溶合着如银的月光一直流进人们的梦里。

下好夹子,夜气微凉,外公带我就守在蔗园的人字棚里。棚外,泥土香草叶香阵阵袭来。秋风令人沉醉。夜风下轻涌波浪的甘蔗园,一片月色如霜。外公说,只有经了霜的甘蔗才会变甜哩,可是现在还不到下霜的时候,甘蔗憋着劲正在田里拔节哩……听,拔节的声音……呵,山月,外公的话好叫我感动,我真的静下心,认真聆听着这夜的山原上一片摇荡着的月光之歌……

194.潭柘寺戒坛寺

朱自清

早就知道潭柘寺戒坛寺。在商务印书馆的《北平指南》上,见过潭柘的铜图,小小的一块,模模糊糊的,看了一点没有想去的意思。后来不断地听人说起这两座庙;有时候说路上不平静;有时候说路上红叶好。说红叶好的劝我秋天去;但也有人劝我夏天去。有一回骑驴上八大处,赶驴的问逛过潭柘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潭柘风景好,那儿满是老道,他去过,离八大处七八十里地,坐轿骑驴都成。我不大喜欢老道的装束,尤其是那满蓄着的长头发,看上去罗里罗唆龌里龌龊的。更不想骑驴走七八十里地,因为我知道驴子与我都受不了。真打动我的倒是“潭柘寺”这个名字。不懂不是?就是不懂的妙。惰懒的人念成“潭柘”,那更莫名其妙了。这怕是中国文法的花样;要是来个欧化,说是“潭和柘的寺”,那就用不着咬嚼或吟味了。还有在一部诗话里看见近人咏戒坛松的七古,诗腾挪夭矫,想来松也如此。所以去。但是在夏秋之前的春天,而且是早春;北平的早春是没有花的。

这才认真打听去过的人。有的说住潭柘好,有的说住戒坛好。有的人说路太难走,走到了筋疲力尽,再没兴致玩儿;有人说走路有意思。又有人说,去时坐了轿子,半路上前后两个轿夫吵起来,把轿子搁下,直说不抬了。于是心中暗自决定,不坐轿,也不走路;取中道,骑驴子。又按普通说法,总是潭柘寺在前,戒坛寺在后,想着戒坛寺一定远些;于是决定住潭柘,因为一天回不来,必得住。门头沟下车时,想着人多,怕雇不着许多驴,但是并不然─—雇驴的时候,才知道戒坛去便宜一半,那就是说近一半。这时候自己忽然逞起能来,要走路。走罢。

这一段路可够瞧的。象是河床,怎么也挑不出没有石子的地方,脚底下老是绊来绊去的,教人心烦。又没有树木,甚至于没有一根草。这一带原是煤窑,拉煤的大车往来不绝,尘土里饱和着煤屑,变成黯淡的深灰色,教人看了透不出气来。走一点钟光景,自己觉得已经有点办不了,怕没有走到便筋疲力尽;幸而山上下来一条驴,如获至宝似地雇下,骑上去。这一天东风特别大。平常骑驴就不稳,风一大真是祸不单行。山上东西都有路,很窄,下面是斜坡;本来从西边走,驴夫看风势太猛,将驴拉上东路。就这么着,有一回还几乎让风将驴吹倒;若走西边,没有准儿会驴我同归哪。想起从前人画风雪骑驴图,极是雅事;大概那不是上潭柘寺去的。驴背上照例该有些诗意,但是我,下有驴子,上有帽子眼镜,都要照管;又有迎风下泪的毛病,常要掏手巾擦干。当其时真恨不得生出第三只手来才好。

东边山峰渐起,风是过不来了;可是驴也骑不得了,说是坎儿多。坎儿可真多。这时候精神倒好起来了:崎岖的路正可以练腰脚,处处要眼到心到脚到,不象平地上。人多更有点竞赛的心理,总想走上最前头去;再则这儿的山势虽然说不上险,可是突兀,丑怪,chan刻的地方有的是。我们说这才有点儿山的意思;老象八大处那样,真教人气闷闷的。于是一直走到潭柘寺后门;这段坎儿路比风里走过的长一半,小驴毫无用处,驴夫说:“咳,这不过给您做个伴儿!”

墙外先看见竹子,且不想进去。又密,又粗,虽然不够绿。北平看竹子,真不易。又想到八大处了,大悲庵殿前那一溜儿,薄得可怜,细得也可怜,比起这儿,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进去过一道角门,门旁突然亭亭地矗立着两竿粗竹子,在墙上紧紧地挨着;要用批文章的成语,这两竿竹子足称得起“天外飞来之笔”。

正殿屋角上两座琉璃瓦的鸱吻,在台阶下看,值得徘徊一下。神话说殿基本是青龙潭,一夕风雨,顿成平地,涌出两鸱吻。只可惜现在的两座太新鲜,与神话的朦胧幽秘的境界不相称。但是还值得看,为的是大得好,在太阳里嫩黄得好,闪亮得好;那拴着的四条黄铜链子也映衬得好。寺里殿很多,层层折折高上去,走起来已经不平凡,每殿大小又不一样,塑像摆设也各出心裁。看完了,还觉得无穷无尽似的。正殿下延清阁是待客的地方,远处群山象屏障似的。屋子结构甚巧,穿来穿去,不知有多少间,好象一所大宅子。可惜尘封不扫,我们住不着。话说回来,这种屋子原也不是预备给我们这么多人挤着住的。寺门前一道深沟,上有石桥;那时没有水,若是现在去,倚在桥上听潺潺的水声,倒也可以忘我忘世。边桥四株马尾松,枝枝覆盖,叶叶交通,另成一个境界。西边小山上有个古观音洞。洞无可看,但上去时在山坡上看潭柘的侧面,宛如仇十洲的《仙山楼阁图》;往下看是陡峭的沟岸,越显得深深无极,潭柘简直有海上蓬莱的意味了。寺以泉水著名,到处有石槽引水长流,倒也涓涓可爱。只是流觞亭雅得那样俗,在石地上楞刻着蚯蚓般的槽;那样流觞,怕只有孩子们愿意干。现在兰亭的“流觞曲水”也和这儿的一鼻孔出气,不过规模大些。晚上因为带的铺盖薄,冻得睁着眼,却听了一夜的泉声;心里想要不冻着,这泉声够多清雅啊!寺里并无一个老道,但那几个和尚,满身铜臭,满眼势利,教人老不能忘记,倒也麻烦的。

第二天清早,二十多人满雇了牲口,向戒坛而去,颇有浩浩荡荡之势。我的是一匹骡子,据说稳得多。这是第一回,高高兴兴骑上去。这一路要翻罗喉岭。只是土山,可是道儿窄,又曲折;虽不高,老那么凸凸凹凹的。许多处只容得一匹牲口过去。平心说,是险点儿。想起古来用兵,从间道袭敌人,许也是这种光景罢。

戒坛在半山上,山门是向东的。一进去就觉得平旷;南面只有一道低低的砖栏,下边是一片平原,平原尽处才是山,与众山屏蔽的潭柘气象便不同。进二门,更觉得空阔疏朗,仰看正殿前的平台,仿佛汪洋千顷。这平台东西很长,是戒坛最胜处,眼界最宽,教人想起“振衣千仞冈”的诗句。三株名松都在这里。“卧龙松”与“抱塔松”同是偃仆的姿势,身躯奇伟,鳞甲苍然,有飞动之意。“九龙松”老干槎丫,如张牙舞爪一般。若在月光底下,森森然的松影当更有可看。此地最宜低回流连,不是匆匆一览所可领略。潭柘以层折胜,戒坛以开朗胜;但潭柘似乎更幽静些。戒坛的和尚,春风满面,却远胜于潭柘的;我们之中颇有悔不该住潭柘的。戒坛后山上也有个观音洞。洞宽大而深,大家点了火把嚷嚷闹闹地下去;半里光景的洞满是油烟,满是声音。洞里有石虎,石龟,上天梯,海眼等等,无非是凑凑人的热闹而已。

还是骑骡子。回到长辛店的时候,两条腿几乎不是我的了。

一九三四,三。

作者简介:朱自清,字佩弦,中国现代著名的作家。主要作品有散文《绿》、《春》、《背影》《池塘月色》等,曾任清华大学、西南联大教授。

195.鸥盟

高洪波

昆明不是鸟岛。翠湖也不是青海湖。但在昆明能观赏到鸟类奇观却是近十几年的一件趣闻,成为昆明的一大景观。我先是在一些报刊上看到许多作家讲述与红嘴鸥邂道的奇异感受,在他们笔下,洁白长翅的红嘴鸥仿佛具有灵性,应约而至,应声而来,每年冬季赴约,春暖花开的季节离去,年复一年,使昆明人的冬季从此充满快乐的喧嚣。然而我却一直无缘相遇。曾有一次与红嘴鸥擦肩而过的机会,那是在1993年的11月,我同一位作家赴滇公干,在翠湖宾馆眼巴巴地守望到月中,朋友们不断告诉我们说海鸥照理应该来了,你们再等等……等到11月15日,昆明一家地方报纸甚至悬赏,说要给第一个看到海鸥的人颁发1000元奖金,海鸥却还是不肯赏光。我们终于等不及了,十分惆怅地告别了翠湖。到家第三天,友人从昆明打来电话,说海鸥昨天飞来了,你们没福气看到。多气人!

两个字:缘分。

内心里认定与鸥鸟们有一种盟约,或迟或早,早晚是要践约的。终于见到了相约十二年的红嘴鸥,借第二届“红塔山笔会”之机,热情的东道主专门将我们安排在翠湖宾馆住一夜。不为别的,只为了红嘴鸥那热情的翅膀。那一天有薄雾,早早出去一趟,未见鸥影,归房小坐,无意中向窗外一瞄,不远处的湖面上空,似已见到盘旋的海鸥,如一缕缕白云般在暗蓝色的天宇上飞掠。我马上兴冲冲地向汪曾棋、雷达、曹文轩、何志云、韩作荣等同伴通报消息,大家向湖边信步走去,刚出宾馆大门,耳畔已响起一片鸥鸟的聒噪,过得马路,便是翠湖岸边的栏杆,将面包屑掷向空中时,雪片样飞舞回旋的红嘴鸥们集结在我们的头顶,开始大口地叼食。它们飞翔姿态优美而典雅,在我看来有几分表演性质,像卖艺者般腾挪闪躲,把叫声与水珠宣泄在我们头顶,面对这群俯冲掠食的红嘴鸥,刹那间你会感到某种惊恐,生怕不小心它们会把你啄倒在地!

这场面让我想起若干年前看到的一部影片《百慕大》,其中有一个场景是小女孩在一个夜晚抱着洋娃娃登上甲板,突然从天空飞来大群的海鸟,当海鸟向小女孩俯冲时,她抡起洋娃娃遮挡,结果海鸟们纷纷落在甲板上,脖子全被咬穿,镜头这时摇向美丽的洋娃娃,她的唇边竟沾满鲜血……这个镜头把单纯美丽的形象与狂野的行为嫁接,留给人的惊骇极难忘却。

当红嘴鸥们飞向我们时,那阵势那场面,使我恍惚问成为甲板上那胆怯的孩子——当然,我手头没有魔鬼洋娃娃,有的只是大块大块的面包,这是订立鸥盟的信物。

我们把面包疯狂地挪向空中,继而又抛向湖面,密匝匝的红嘴鸥们掠食着这些并不鲜美的食物,我相信面包的营养谈不上丰富,充其量能够垫垫饥肠而已,但鸥鸟们这样忘我和兴奋地掠食,除了前面谈及的有几分表演性质外,怕也包含着对人类慷慨投食行为的一种鼓励和感谢。总之,在喂红嘴鸥时,我感觉到一种久违的、似曾相识的快乐。“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的那位高智商的古人,莫非也不知不觉隐人叹鸥的人群中么?

197.秋天没有出远门

离离

(一)香岚溪

枫叶又红的季节,得找个地方去看.

原来住的那古都,三面环山.随便在那一条街上走迷了路,都有可能意外地发现一个寺院.那寺院,一般都会有个让你不由得屏住呼吸的秀丽的庭院.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着不辜负季节的景致,让你不白进去一趟.秋天的枫叶当然也不用刻意地去寻,只要漫不经心地迷路就行了.

这里没有,随你走到哪儿,都是些不敢恭维的灰色建筑.城里没戏了,只好开了车出去.大家都说香岚溪,香岚溪...,那就香岚溪吧.这么好听个名字,不去看看不放心.

到了,才发现人比红叶多.

山涧清溪,山上枫叶,象一片片红红的云.

只可惜,没有什么奇峰突起,没有什么曲径通幽.也没有特别的浓厚,也没有特别的精致,更没有那一份要求不高的清静,于是也就没了特别的感动.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心不在焉地看着红叶,不由得可怜起这里的人了,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堵了快四个小时才到,就为了这?园秃秃的象个土馒头的山,纵有红叶点缀也情趣有限.幸亏还有那溪流给添了些灵气,否则这算什么?

夜幕降临,满山点起了灯.近处晃得睁不开眼,远处望去就象起了山火.山不秀,人也就少了美感.耗费大量的能源,就为实现这么个馊主意?这枫叶不看也罢,不看也罢...

回到家里,电视上在放古都莲华寺的枫叶.那份幽雅,那份深邃,不由得让人神往了去.这世道,来回花了六个小时,不如坐在家里看看电视?

一路辛苦地去看红叶,看红叶,印象最深的却是满天的繁星,和那没点灯的山头上一钩弯弯的新月.

(二)铃鹿赛车场

不是总脖子发僵,肩膀凝重,腰酸背疼么?不是总收拾不整齐的家,做不完的饭,缠不清的孩子么?

咱出门儿!出去找个地方让人给咱叠床铺被,让人给咱做饭洗碗.老了,不追求流浪的野趣了,偶尔出去享受两天,也算对得起自己这把不年轻的骨头了.

找了离家不远的铃鹿F1赛车场,又有温泉,又有温水泳池,旅馆的一座座小楼藏在密密的树林里,幽静得怡人,走出围墙又是庞大的游乐园地:老少咸宜.

没有旅途颠簸,也不游山逛水,仅仅两天离开日常.

不用操心几点了,不用考虑晚饭吃什么,一边让打浴的水柱拍打着僵硬的肌肉,一边眯眼看着游泳池里嬉戏的女儿,任时光慢慢地流去...

温泉里,女儿更是个拽不出来.室内的泡完了,露天的泡,露天的泡厌了,又回室内.那个热爱,那个没完没了.我也就趁势煽动着不懂事的女儿:撩水洗脸脸,使劲儿洗,使劲儿洗,洗了就能成美人.

折腾这一通,再和亲戚的孩子跑上一百八十圈,终于支撑不住要倒下睡觉了,我才发现这在塌塌米上摔打大的娃,不会在床上睡觉!两番抱上床,她都气哼哼的闭着眼睛一头扑到地上,大叫:我困死了,我困死了.那言外之意是我都要睡觉了,你把我抱到这上面干什么?

第二天,藏着个坏心眼儿带孩子去游乐园:我要尽她玩得以后看见游乐园就烦!所有能坐能玩儿的,都挨个带她进去.每一个出来了,还特意问问:要不要再玩儿?显得我一个多么地理解孩子,爱孩子,温柔慈爱的好妈妈.

游乐园里只有那慢悠悠地转到天上去的大游览车还稍微对我一点胃口.高高在上,看着正在比赛的一群摩托就象是排队回家的蚂蚁一样.一轮赛完,第二轮枪响,百十辆五颜六色的蚂蚁都在突飞猛进,却有一个黄蚂蚁,哼哼唧唧跑了没五秒钟就停了下来.

想上帝在天上看见这一幕,跟我当时一个想法:人间又有一个人,演了一场小悲剧.

游乐园玩得孩子晕头转向,表示不愿意再坐任何车了,于是又去泡温泉.直泡得个个凝脂玉肤,回家回家!

回家后,望着镜中的我,唇不点自朱,腮不扑自春:温泉是好,温泉是好,愿朋友们都来泡温泉.

只有一点不好:明天还得去上班!

198.长江源头行

杨凤栖

万里长江,波浪滔天。你可曾想过:这不尽的江水是从哪里来的?这条哺育我们千秋万代,灌出青藏、巴蜀、南韶、楚吴等地辉煌文化、滋润我们五分之一土地的大江发源在何方?经过几年的考察,科学工作者终于弄清了,万里长江发源于西藏和青海交界处唐古拉山脉主峰格拉丹冬西南侧的万年冰河中。

长江源处在青藏高原腹地,交通险阻,气候恶劣,人烟衡少。多少世纪来,由于没有认识它的真实面貌,在江源地区的藏族同胞中,流传着许多神奇的故事。其中有这么一个故事:远古时候,玉皇把一只神牛犊降落到青藏高原上,指令它在这广阔无垠的高原上啃完青草,踏平雪峰山峦,使它变成一片砂砾。可是,神牛犊违背了玉帝的旨意,却从它的鼻也中喷出两股清泉来。清泉象甘露,滋润了草原。顷刻,草原显得格外美丽,格外妖娆。玉帝知道后,十分恼怒,指牛为石。而顽强的小牛犊不屈不挠,当它变成石头后,仍从石逢中喷出两股清泉。这两股潺潺的流水,汇集了千万条小河流,成了万里长江的源头。至今,这条河流人们叫它通天河,藏族人民称为直曲。“直”,藏语意为牛犊。实际上,通天河不过属于万里长江的源头。至今,这条河流人们叫它通天河,藏族人民称为直曲。“直”,藏语意为牛犊。实际上,通天河不过属于万里长江的上游河段,离长江源还很远很远。美丽的神话总是令人神往的。人们不断地寻找这块神牛石。唐代,地理志上就有“江出犁牛河”的记载。到了明代,又有许多著作提到:“金沙江源出吐蕃共龙川犁石下,谓之犁河。”清朝齐召南《江道论》中更描绘得神乎其神:“犁牛河出西藏卫地之巴萨通拉木山东麓,山形高大,类乳牛……”在科学不发达的过去,误把传说作为现实,是不足为怪的。

的确,要到长江源头谈何容易,当我们告别了沉浸在春天里的兰州城,来到格尔木后,便翻上了“横空出世”的昆化山。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我们来到了青藏公路一端的重镇温泉。然后离温泉向西,直奔源头。到那里,可就是荒无人烟,一大片沼泽了我们就改乘马匹。艰难的历程给我们带来了万千辛苦,但神奇的大自然又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喜悦。看呵,格拉丹科雪峰已映入我们的眼帘了。

格拉丹冬雪峰,海拔高达六千六百米。藏语的意思是“高高尖尖”的山峰。看哪,格拉丹冬,冰峰林立,冰川纵横。四十多条冰川象玉龙飞舞,高耸着向外飞去,真是气吞山河,气象磅礴。它夏日消融,冰水横溢,成了哺育伟大长江的不尽之源。

因融溶作用,长江源头的冰川的冰舌部位,形成了奇异华丽、姿态万千的冰塔林。大自然真象一个能工巧匠,把自己打扮得那么艳丽啊。这些冰塔林顶天立地,又互相依倚,组成了长江源头的一排排奇阵,使人感到变化莫测。我们真象走进一个神话般的水晶宫里。身旁雪白的冰林银光闪烁,脚下云雾缭绕,好似琼楼玉宇,犹如仙境幻影,突然,只见洁白的雪峰上涌出团团鸟乌云,蔚蓝色的天空顷刻间变成一团漆黑。眼前的美景不见了,只见雷声大作,电光闪闪,狂风夹着豆大的冰雹,铺天盖地向我们袭来。狂风扯着我们的衣袖,冰雹象无数条鞭子朝我们身上猛抽,厚厚的鸭绒衣全淋湿了,个个成了落汤鸡。真是多变的高原气候呵!人们常说,地质工作者风餐露宿,爬冰卧雪,工作千辛万苦,但当我们用地质锤揭开大自然的奥秘,领略大自然的各种奇景时,又谁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呢?

为了寻觅长江的第一股流水,为了测定长江源头的水流速度,我们天天在冰塔林中穿行,在雪崖上登攀。我们沿冰川走到冰舌尾端,只见冰川峭壁耸立,冰崖如墙,有的竟高达二十多米。其下部由于夹带泥沙,冰崖颜色上白下黑,层次分明。冰舌顶部融水沿冰崖凹处泻下,形成一股股细水瀑布,宛如一条条银亮的飘带直向山下飘去这些飞瀑的溶水汇在一起,形成无数条小溪。冰川和岩石的交替区,容易吸热,融溶更为剧烈,只见潺潺流水,布满了整个长江源头。听着这叮当作响的淙淙流水,望着布满了整个长江源头的的涓涓细流,油然产生了短暂的怀疑:难道波涛滚滚、奔腾不息的万里长江,就是起源于这里么?是的,这股股瀑布,这涓涓细流,就是万里长江的第一股流水,虽然是那么细小,但它不畏千山万壑,开始了万里征程,迈开了坚定的步伐。这可能也是长江伟大的所在吧。流水虽然是那么细小,但它把美丽富饶的表藏高原和祖国名川大江连了起来。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千百年来,多少文人面对着雄伟的长江,写下了千古绝句。但有谁育万里长江的冰峰雪岭,对发源万里江河的壮丽山川写过一句赞美的诗句呢?只有在今天,在科学发达的今天,才有可能涌出提示长江源头的诗情画意!

摘自:《西藏日报》1979年9月2日

199.边山雪

李志君

冬季里的阿尔泰山,一满是粉妆玉砌的世界。茫茫白雪,被覆几百里山野,峰也胖了,岭也肿了,沟沟涧涧都变得窄浅,原先窄浅的又干脆抹平,仿佛受俏的老妪搽了具有神效的抗皱箱,绷展了皱巴巴的皮肤,返老还童了。那雪终究是虚软之物,仅有它,不足以炫耀冬的严酷,于是有坚冰与水相济。河、湖、溪、潭、泉,尽都是凝冻。陡崖峭壁上,昔时有水下泻之处,皆成冰帘、冰幔、冰瀑,死板板地不动。更有那巨大的冰川冰滩盘踞于长峡旷甸,森森寒光逼射,显示出凛然不可犯的威严。

这季节,群山深处那个小小的边防站,能是怎样一番景象呢?屋顶上,哨楼上,近旁的马厩、牛棚、猪圈、鸡舍上、还有警犬室的顶盖上,全都堆压着厚厚的雪,只有栽着蓝球架的小院里的雪才能被清扫干净。四野又是那万顷银涛,小站嵌夹其间,稍远点儿望它,孤零零的犹如一小堆侥幸未被冰雪吞埋的裸岩了。

倘若你在这季节光临小站,且是平生第一次在这样的季节来到这样的地方,你对战士们的生活,战士们的情怀,会产生怎样的印象和感想呢?

由于是冬天,所以你极可能首先留意的是战士们对冷的承受。可不,在这严寒肆虐的边山,朔风凄历,滴水成冰,气温一不小心就滑到零下三十多度,零下十八九度还算暖和日子哩,冷得叫奇了。宿舍里,火炉火墙热气腾腾,可铺板下却常结着冰凌碴子,于是这屋内小小一方空间就跟大陆大洋一样,也有高压带低压带之分了,也有大气环流了。夜间钻进被窝,总觉得脚底头顶脸面处有冷风不停的扫,背脊也凉飕非曲直飕的,叫人由不得蜷成一疙瘩。你来站上第一宿就肯定有了这体验,自然会生发出对战士们的关切之情,晨起,你问他们:“夜里冷吧?”回答却是:“受得了的。”你发现几位战士的耳朵、手背冻得紫肿甚或稀烂,你更怜悯得要不移落泪,问他们:“疼吗?”回答却是:“没关系,春暖时就会好的。”

战士们在言语上似乎并不富有,你便要更多地关注他们的行为举动了。寒风里,大雪中,他们照样操课、演练。在院间走队列,拔正走,将那铁铸一般的身躯笔直地挺着,在冰冻的地壳上击秦出沉稳、坚定的足音。或者上训练场去,爬冰卧雪,举枪瞄准,灼亮的目光射过枪械的缺口和准星,一丝不苟地在靶上选定最佳弹着点。有时,在那齐膝深的雪地中跃进、卧倒,卧倒、跃进。有时,雪杖、滑雪板又将他们武装起来,以令他们驾风驰骋于雪涛之上,拔脚迈腿已够费力了,何况山野间多是陡险迷乱处,一不留神,就要滚下雪坡,跌进雪坑,或是闪落雪崖。一旦这样,就不是走了,那就得爬,就得拱。这寒天雪野之行,直叫每个人的眉毛胡髭连同脸上的汗毛儿都结白霜,个个变成圣诞老人。一身衣着鞋帽也披上冰甲冰鳞,动则丁铃作响,都像一件饰银缀玉的乐器了。征旅顺当点儿,多半当日可返回。若遇暴光风雪,可就多半需在外下榻了,雪窝窝里蹲上一夜,相偎着暖和身子,或许有人这天就要不幸冻坏手脚哩。

冬日的小站也有轻松欢快的情趣在。课余假日,有嘹亮的歌声,开心的谈笔笑,收录机声嘶力竭的喧响,闭路电视令人眼花缭乱的节目播映。三五一伙相邀了去雪地上打雪仗,摔绊跤,滚成雪人儿白蛋儿,也痛快淋漓得很呢。打球、拔河,全力抗争;下棋、甩老K,咋咋呼呼且少不了耍赖皮。打牌输了的还得钻桌子,胖子连子、大个子指导员也钻哩,不钻不行。外部世界的歌星舞星还有啥星不会来这儿“走穴”,咱们自己就是雪国里的明星,也跳伴迪斯科,也干霹坜舞,红棉牌吉他还多少有着一把,你弹我弹他也弹。咦,霹雳舞那玩艺儿也不是随心所欲就支应得来的,一农村籍战士学到第二天就扭了脖筋儿,颈项直梗梗地转动不得,忙求卫生员作针灸治疗。活泼灵滑的小伙子们,啥子文娱活动不能搞呢?去年元旦,那个冰雕比赛就绝对精彩。你没见那场面,院间里,面对一块块硕大的冰索,人人都严然成了匠心独具的艺术大师,展开想象的翅膀,决心创造也杰作来。敲凿声中,各个物象从晶莹的母体中渐渐脱出,有人有仙有禽有兽,各具其态,各争其胜,又各各被赐了名儿,什么“边防警哨”、“弥勒赏雪”呀,什么“双鱼庆喜”、“虎啸幽林”呀,森森总总几十件,在阳光、霞光、月光、灯光的辉映下,展示出美而和谐的意境。也有一件呼为“嫦娥奔月”的作品,选材倒挺不赖,却因作者扭亏为盈法实在欠佳,到底没能雕琢出飘曳的裙裾褶皱来,嫦娥遂被委屈得像个大白萝卜栽在那儿了,但也让大家好生快活了一回。这次冰雕比赛,虽远不能同大都市里富丽堂皇的冰殿相比,可终究是边防站建几十年来一次空前的艺术展现,且处于冷冻的边地,战士们怎能不陶醉其中,乐得跳蹦子呢?

好了,现在你可以谈谈在目者了这一切、了解了这一切之后,你的印象和感触。你一定会说,在这遥远的堡垒,在这冰封雪裹的崇山峻岭之间,我们的战士凭着一腔赤诚和一身骁勇,抵御风雪严寒,战胜艰难困苦,朝气蓬勃地履行着自己崇高的职责,真了不起啊!是的,小站上的指战员们在艰苦卓绝的斗争生活中所展示出的精神风貌,同你头脑间早已有的那种关于革命战士英雄气度的整体概念无疑是完全吻合的,于是,你就自然而然地会给他们以由衷的赞赏了。

不过,当你进而仔细观察,仔细体味,你会发觉在这小站上的英雄气度的总旋律中,竟夹混着一些似乎不合拍合调的乐句,而且,这乐句逸散出的是一种什么气氛,是寂寥、沉郁,还是滞涩、灼躁,也不好捉摸,难以确喻。总之,它飘飘忽忽,隐隐现现,会随时缠附人身,可能这会儿缠住这一个几个,过会儿又去缠那一个几个,缠住了谁,谁就即刻精神不佳甚至失却常态。比如,有人刚才还欢欢喜喜、活蹦乱跳的,倏忽间就像哪根神经不对劲了,脸儿刷地一沉,独自坐到火炉旁或别的一个什么角落去,痴愣愣的,缄默不语。有时,一个、两个、三几个人,站在屋后雪坎上,朝马厩、牛棚、猪圈、鸡舍近旁的雪地上望:那儿,一头猪尾随了一头牛走,一只鸡又随了那头猪走。或是牛跟着猪,猪跟着鸡,偶尔还有一只乌鸦有恃无恐地站在猪背上,就此而已。他们看的正是这没意思的镜头。有时你还会看见一个战士在门前院落踅来转去,显得焦急的神情,仿佛丢失了一笔巨款。偶尔,你还会听见房舍后有“嗷——嗷——”的叫声,你以为是狼或熊瞎子跑来了,便怯生生又喜滋滋地溜到墙拐角窥探,意是一个、两个、三几个战士站在那儿,朝着远处绵延的雪峦呼喊。甚至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儿:犹如骤然而至的协阵雨一样,屋里两个战士忽然大声吵将起来,这个立眉瞪眼,那个拍桌跺地,吓煞人了。你当然不希望他们战友之间出现这样的景况,更担心他们会厮打起来。可等不得你去劝解,吵嚷之声已戛然而止,两人又嘻嘻笑了。一了解,原来他们在团结方面并无裂痕,仅仅是冷不丁发起火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可能还会听到这种说法:有些原本性儿绵和的战士,在站上熬的年月久了,那性儿说不定会变得急暴哩。

这些年轻人到底怎么啦?面对这纷杂而光怪陆离的现象,你困惑,惊愕、惋惜,啼笑皆非,心中的滋味难以名状。你很想弄明白这种状况产生的根源,很想了解个中隐情,可你又不忍心启齿询问他们。为了寻求答案,你可能要回头重新打量小站的环境,从头了解战士们的生活。看来这样的思路是对头的。

这小站,深处亿万大山之中,独立于边地之一角,偏僻而又遥远。战士们自打穿上第一套新崭崭的军装,就被拨拉到这儿,三年五载如锁深阁,难得有人捞着去山外扑灭过一两次林火之外,几年间就没远离过小站了。就说那个左手食指上没有指甲盖儿的现任炊事班长吧,改成志愿兵,好像做了大官,高兴得不得了,可刨去两次探家的时间,九年都如像皮膏贴在站上。每日间,全站出出进进就这么几十号人,两个擦肩过,不用互望,只听呼吸足音,便都知晓对方是王五还是赵六,朝夕相处,太熟悉了。况关山阻绝,路途艰险,即便春夏秋日,也难得有他人涉足光顾,来看他们一眼,问候他们一声。春夏秋日又都是那样短促,一交九、十月,冬老人就哈着冷气,咳嗽着喘嘘着蹒跚而来,说:“我要在这儿多呆些时候呢?”将那冰冷的、白茸茸的身躯往这山野一卧,就沉沉睡去了。大体要到翌年四月,才渐渐苏醒,咳嗽着喘嘘着蹒跚离去。这就是小站的雪季,长啊,真长,年年如此。年年到了这季节,便七五天一场大雪,望四野,雪、雪、雪,小站成了冰雪海洋中的一座孤岛。人就蹲在这雪窝窝里,家信也难来,书报也难来,连个过路鬼都看不到了。

小站就是这么个特殊世界。试想,倘若让你年复一年地置身于这环境中,你将如何?会不会先隐隐地、淡淡地生出一丝阵发性的寂寥感来,这感觉又随着光阴的延续而越积越重,发作亦趋频繁?诚然,你有强韧的意志,有洒脱豪放的秉性和高尚的志趣,如果是战士,你定然也会像小站主人那样,战胜各种艰难困苦,还要变着法儿给自己的生活增添活泼快乐的情趣哩。但你也需想想,那寂寥感因赖托子这特殊的环境,是否也有一定的顽固性,犹如一脉潜流,有时就要泛涌起来扰动你的心绪,并非时时都能排遣掉?这时,你可能显现出怎样的神情举态?设想一下,会不会欢颜顿失,继而勾起一桩心思,不声不响地坐到火炉旁或别的一个什么角落去?会不会觉得啥都好像没劲儿了,便站到雪坎上观望那鸡猪牛相随而走的镜头,消磨一段无聊的时光?会不会忽而焦烦起来,像丢失了一笔巨款,心神不定地踅来转去?倘若这寂寥感一时来势凶猛,你会不会倏忽间躁怒起来,莫名其妙地就跟人大吵一顿,吵过之后,是否觉得全身心都轻松多了?好啦,你若如此这般地来推度这儿的战士们那形形色色的、奇奇怪怪的举动,就近乎情理啦。

这就是小站生活的全景。在这儿,欢悦与沉郁联袂,炽烈同清冷共生;火样的热情沸沸扬扬,荒落之感也相当强固。小站主人们的心完完全全是一个多元世界,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将这世界塞得满满登登的。即便截然对立的两股情绪,在这心的世界里整日搡搡挤挤,相互啮咬,却不会这一方永远吞灭了那一方。

所以,谁也莫要对战士们那些看似平庸无味、刁钻古怪的表现报以窃笑,更不可责怪他们。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是人,又生活在这特殊天地里,哪能只有欢乐而无惆怅,只应该脸儿笑着而不能吁叹或怒吼一声呢?不管怎样,他们终究在这儿斯守着,抗争着,战斗着,义无返顾地奉献着自己宝贵的青春啊!彻悟了这一切之后,你是否觉得,你头脑间早先已有的那种关于革命战士英雄气度的整体概念,不仅没有因你在小站上看到了令你一时感到不快或不解的一面而有所污损,相反,这概念还得更完整,更生动,更辉煌鲜明了,你的心魄也随之受到了强烈的撼动了?

假若你觉得自己的感受还稍显空泛的话,就尽管在战士们中间了解具体事实好了。你一定会采撷到很多很多花朵儿一般美丽的小站故事的。举例说吧,可能有人不会忘记告诉你本站电台台长的一桩事儿。去年春节前一个多月,这位台长回四川老家结婚。除夕之夜,小站这儿也洋溢着热闹的气氛,大伙儿说笑之间,便涉及到台长。这个说:“又跟家人团圆,又跟新娘子度蜜月,美死这家伙了!”那个说:“我还不了解他?蹲在站上,常嚷嚷‘急死了憋死了’,巴不得早日跟这鬼地方永别呢!”连那位一连三次放充了探亲假的三排长,也急猴猴地喊起来:“那小子捞着了好事,这工夫肯定把咱哥儿们全忘啦!”正嚷得不亦乐乎,一个浑身雪霜冷气的人突然走进屋来,大家一瞧:台长!全惊呆了。这可怜可敬的台长啊,他辞别家人,返回边疆,带着一兜兜干粮,在冰山雪野中走了三天,就这么赶回来了,还背了十几斤熏肉,说这是新娘子送给新郎的战友们的礼物。刚才攻击台长最起劲的一帮子,立时都表现好了,七嘴八舌地说:“台长你急啥子呀,你不该这么早就回来呀,应该在家住到春暖时节呀!”台长笑笑说:“在站上,嫌寂寞,嫌冷清;离开了,心里又空荡荡的,更不好受。鬼知道咋搞的哟!”有人就禁不住地啜泣起来,小站主人们的情感实在是既复杂又明了,既怪异又平常。不管怎样,你采撷到很多很多花朵儿一般美丽的小站故事,自然就能编织成一个美丽得更叫人动心的花环了。

200.济南道中(选录)

周作人

之二

过了德州,下了一阵雨,天气顿觉凉快,天色也暗下来了。室内点上电灯,我向窗外一望,却见别有一片亮光照在树上地上,觉得奇异,同车的一位宁波人告诉我,这是后面护送的兵车的电光。我探头出去,果然看见末后的一辆车头上,西边各有一盏灯(这是我推想出来的,因为我看的只是一边,)射出光来,正如北京城里汽车的两只大眼睛一样。当初我以为既然是兵车的探照灯,一定是很大的,却正出于意料之外,它的光只照着车旁两三丈远的地方,并不能直照见树林中的贼踪。据那位买办所说,这是从去年故孙美瑶团长在临城做了那“算不得什么大事”之后新增的,似乎颇发生效力,这两道神光真吓退了沿路的毛贼,因为以后确不曾出过事,而且我于昨夜也已安抵济南了。但我总觉得好笑,这两点光照在火车的尾巴头,好像是夏夜的萤火,太富于诙谐之趣。我坐在车中,看着窗外的亮光从地面移在麦子上,从麦子移到树叶上,心里起了一种离奇的感觉,觉得似危险非危险,似平安非平安,似现实又似在做戏,仿佛眼看程咬金腰间插着两把纸糊大板斧在台上踱着时一样。我们平常有一句话,时时说起却很少实验到的,现在拿来应用,正相适合,--这便是所谓浪漫的境界。

十点钟到济南站后,坐洋车进城,路上看见许多店铺都已关门,--都上着“排门”,与浙东相似。我不能算是爱故乡的人,但见了这样的街市,却也觉得很是喜欢。有一次夏天,我从家里往杭州,因为河水干涸,船只能到牛屎滨,在早晨三四点钟的时分坐轿出发,通过萧山县城;那时所见街上的情形,很有点与这回相像。其实绍兴和南京的夜景也未尝不如此,不过徒步走过的印象与车上所见到底有

些不同,所以叫不起联想来罢了。城里有好些地方也已改用玻璃门,同北京一样,这是我今天下午出去看来的。我不能说排门是比玻璃门更好,在实际上玻璃门当然比排门要便利得多。但由我旁观地看去,总觉得旧式的铺门较有趣味。玻璃门也自然可以有它的美观,可惜现在多未能顾到这一层,大都是粗劣潦草,如一切的新东西一样。旧房屋的粗拙,全体还有些调和,新式的却只见轻率凌乱这一点而已。

今天下午同四个朋友去游大明湖,从鹊华桥下船。这是一种“出坂船”似的长方的船,门窗做得很考究,船头有匾一块,文云:“逸兴豪情”,--我说船头,只因它形式似船头,但行驶起来,它却变了船尾,一个舟子便站在那里倒撑上去。他所用的家伙只是一支天然木的篙,不知是什么树,剥去了皮,很是光滑,树身却是弯来扭去的并不笔直;他拿了这件东西,能够使一只大船进退回旋无不如意,并且不曾遇见一点小冲撞,在我只知道使船用桨橹的人看了不禁着实惊叹。大明湖在《老残游记》里很有一段描写,我觉得写不出更好的文章来,而且你以前赴教育改进社年会时也曾到过,所以我可以不絮说了。我也同老残一样,走到历下亭铁公祠各处,但可惜不曾在明湖居听得白妞说梨花大鼓。我们又去看“大帅张少轩”捐资倡修的曾子固的祠堂,以及张公祠,祠里还挂有一幅他的“门下子婿”的长髯照相和好些“圣朝柱石”等等的孙公德政牌。随后又到北极祠去一看,照例是那些塑像,正殿右侧一个大鬼,一手倒提着一个小妖,一手掐着一个,神气非常活现,右脚下踏着一个女子,它的脚跟正落在腰间,把她端得目瞪口呆,似乎喘不过气来,不知是到底犯了什么罪。大明湖的印象仿佛像南京的玄武湖,不过这湖是在城里,很是别致。清人铁保有一联云:“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实在说得湖好,(据老残说这是铁公祠大门的槛联,现今却已掉下,在亭堂内倚墙放着了),虽然我们这回看不到荷花,而且湖边渐渐地填为平地,面积大不如前;水路也很窄狭,两旁变了私产,一区一区地用苇塘围绕,都是人家种蒲养鱼的地方,所以《老残游记》里所记千佛山倒影入湖的景象已经无从得见,至于“一声渔唱”尤其是听不到了。但是济南城里有一个湖,即使较前已经不如,总是很好的事,这实在可以代一个大公园,而且比公园更为有趣,于青年也很有益。我遇见好许多船的学生在湖中往来,比较中央公园里那些学生站在路边等看头发像鸡案的女人要好得多多,--我并不一定反对人家看女人,不过那样看法未免令人见了生厌。这一天的湖逛得很快意,船中还有王君的一个三岁的小孩同去,更令我们喜悦。他从宋君手里要蒲桃干吃,每拿几颗例须唱一出歌加以跳舞,他便手舞足蹈唱“一二三四”给我们听,交换五六个蒲桃干,可是他后来也觉得麻烦,便提出要求,说“不唱也给我罢”。他是个很活泼可爱的小人儿,而且一口的济南话,我在他口中初次听到“俺”这一个字活用在言语里,虽然这种调子我们从北大徐君的话里早已听惯了。

六月一日,在“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济南城内。

之三

六月二日午前,往工业学校看金线泉。这天正下着雨,我们乘暂时雨住的时候,踏着湿透的青草,走到石池旁边,照着老残的样子侧着头细看水面,却终于看不见那条金线,只有许多水泡,像是一串串的珍珠,或者还不如说水银的蒸汽,从石隙中直冒上来,仿佛是地下有几座丹灶在那里炼药。池底里长着许多植物,有竹有怕,有些不知名的花木,还有一株月季花,带着一个开过的花蒂:这些植物生在

水底,枝叶青绿,如在陆上一样,到底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金线泉的邻近,有陈遵留客的投辖井,不过现在只是一个六尺左右的方池,辖虽还可以投,但是投下去也就可以取出来了。次到趵突泉,见大池中央有三股泉水向上喷涌,据《老残游记》里说翻出水面有二三尺高,我们看见却不过尺许罢了。池水在雨后颇是浑浊,也不曾流得“汩汩有声”,加上周围的石桥石路以及茶馆之类,觉得很有点像故乡的脂沟汇,--传说是越王宫女倾脂粉水,汇流此地,现在却俗称“猪狗汇”,是乡村航船的聚会地了。随后我们往商埠游公园,刚才进门雨又大下,在茶亭中坐了许久,等雨雾后再出来游玩。园中别无游客,容我们三人独占全园,也是极有趣味的事。公园本不很大,所以便即游了,里边又别无名胜古迹,一切都是人工的新设,但有一所大厅,门口悬着匾额,大书曰“畅趣游情,马良撰并书”,我却瞻仰了好久。我以前以为马良将军只是善于打什么拳的人,现在才知道也很有风雅的趣味,不得不陈谢我当初的疏忽了。

此外我不曾往别处游览,但济南这地方却已尽够中我的意了。我觉得北京也很好,只是大多风和灰土,济南则没有这些:济南很有江南的风味,但我所讨厌的那些东南的脾气似乎没有,(或未免有点速断?)所以是颇愉快的地方。然而因为端午将到,我不能不赶快回北京来,于是在五日午前二时终于乘了快车离开济南了。

我在济南四天,讲演了八次。范围题目都由我自己选定,本来已是自由极了,但是想来想去总觉得没有什么可讲,勉强拟了几个题目,都没有十分把握,至于所讲的话觉得不能句句确实,句句表现出真诚的气氛来,那是更不必说了。就是平常谈话,也常觉得自己有些话是虚空的,不与心情切实相应,说出时便即知道,感到一种恶心的寂寞,好像是嘴里尝到了肥皂。石川啄木的短歌之一云:

不知怎地,

总觉得自己是虚伪之块似的,

将眼睛闭上了。

这种感觉,实在经验了好许多次。在这八个题目之中,只有未了的“神话的趣味”还比较的好一点;这并非因为关于神话更有把握,只因世间对于这个问题很多误会,据公刊的文章上看来,几乎尚未有人加以相当的理解,所以我对于自己的意见还未开始怀疑,觉得不妨略说几句。我想神话的命运很有点与梦相似。野蛮人以梦为真,毕开化人以梦为兆,“文明人”以梦为幻,然而在现代学者的手里,却成为全人格之非意识的显现,神话也经过宗教的,“哲学的”以及“科学的”解释之后,由人类学者解救出来,还他原人文学的本来地位。中国现在有相信鬼神托梦魂魄入梦的人,有求梦占梦的人,有说梦是妖妄的人,但没有人去从梦里寻出他情绪的或感觉的分子,若是“满愿的梦”则更求其隐密的动机,为学术的探讨者,说及神话,非信受则排斥,其态度正是一样。我看许多反对神话的人虽然标榜科学,其实他的意思以为神话确有信受的可能,倘若不是竭力抗拒;这正如性意识很强的道学家之提倡戒色,实在是两极相遇了。真正科学家自己即不会轻信,也就不必专用攻击,只是平心静气地研究就得,所以怀疑与宽容是必要的精神,不然便是狂信者的态度,非那者还是一种教徒,非孔者还是一种儒生,类例很多。即如近来反对太戈尔运动也是如此,他们自以为是科学思想与西方化,却缺少怀疑与宽容的精神,其实仍是东方式的攻击异端:倘若东方文化里有最大的毒害,这种专制的狂信必是其一了。不意活又说远了,与济南已经毫无关系,就此搁笔,至于神话问题,说来也嫌唠叨,改日面谈罢。

六月十日,在北京写。(1924年6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摘自:1924年6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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