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核气 梅核气梅核气

梅核气

梅核气,中医病证名,指因情志不遂,肝气瘀滞,痰气互结,停聚于咽所致,以咽中似有梅核阻塞、咯之不出、咽之不下、时发时止为主要表现的疾病。

今天只有两台手术,下午早早的就结束下班,女儿几天前就吵吵着要吃哈根达斯,周美丽管得严,说女孩子家要少吃冰的,如果不是徐开富偷偷的带女儿出去吃,这一个夏天,女儿也吃不上几根冰棍。

天气热的出奇,下午四点,太阳还像正午一样炙热,烤的徐开富微秃的头皮生疼。离家近的哈根达斯在国贸的一楼,停车位太难找,骑电动车更快更方便。徐开富特意先开车回家,换上电动车,来回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吧,能赶得及在周美丽到家之前让女儿把哈根达斯吃完。

钱真是个好东西,哈根达斯的一个球球就

块钱,抵得上蒙牛小奶糕好几根了,打包带走还有免费的干冰。徐开富怕干冰化完哈根达斯也会融化,扎紧包装袋,急吼吼的要往家赶,骑上电动车才发现,后轱辘瘪了,难道是太阳太毒,晒炸了?这是一条最繁华的商业街,两边都是高大上的店铺,到哪里去找修车铺?徐开富的头皮开始冒烟,两个脸颊也开始火烧火燎,这一包干冰包着的哈根达斯怎么办?硬着头皮往家的方向推车,咯咯噔噔,大电动车死沉,徐开富的前胸后背瞬间湿透。奶奶的,政府又在干啥,路边硕大遮阴的梧桐树什么时候都拔光了,人行道边留下难看的大大小小的坑,整条街敞开在太阳的暴晒之下,路面的反光几乎要亮瞎徐开富的眼。

又急又累又担心哈根达斯化掉,徐开富嘟嘟囔囔的骂着脏话,偶尔闪过的行人看猴儿一样的看一眼这个颓丧窘迫的中年男人。费劲吧啦的一直到街的尽头才发现一条岔路上的小巷子,路边看公共厕所的老头在房跟儿下的阴凉地儿看抖音,徐开富推车过去,问:大哥,这附近有修车的吗?老头挺热情的:有,往里走,路右边。小巷子的路面坑坑洼洼,咯咯噔噔又推了两百米,看到一个破烂家属院大门口的一辆破烂的三轮车上滴滴溜溜挂着的破破烂烂的锁头车筐车胎的时候,徐开富长出了一口气。修车的老头光着上身,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慢慢悠悠哼着小曲儿查看了一下瘪了的后轱辘:哎呀,这都破了,你的车太重了,外带怕是也压烂了,我看看能不能补补。徐开富着急回家:别补了,换,都换了,外带内带都换,快吧师傅?师傅慢慢悠悠的回答:快,那有凳子,坐那等着吧。

徐开富哪里坐得下去,就那样站在太阳地儿里,看着师傅拧掉螺丝扒开轮胎,心悬在胸腔,强压住急迫,两只脚左边右边倒换着重心,包里的干冰怕是快化完了。

叮铃铃电话铃骤然响起,徐开富悬着的心一下子惊到了嗓子眼,拿出来一看,果然是周美丽,尖利的声音不等徐开富答“喂”就冲了出来,一句连着一句,连换气都没有:“徐开富,你又干啥去了!天天就知道跑,跑跑跑,都等着你吃饭呢,你不知道吗,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天天不着家!”啪嗒,电话挂断,徐开富的“喂”字到底也没喂出口。心堵在嗓子眼,胸腔的气找不到出口,憋呀,憋得快要爆炸,跟这样的女人过日子,没有一天舒畅的时候!

终于换好了车胎,徐开富骑车一路在脑子里跟周美丽争吵:我知道电动车会坏?我不想早点回家?不就是吃包子吗,晚点吃不行?不吃不行?

到了楼下,干冰化完了,哈根达斯也化成水,徐开富使劲把袋子扔进垃圾桶,踢上几脚,长出几口气。

电梯缓慢爬升到

楼的短暂间隙,徐开富的情绪从跟她大吵一架到闷声怄气之间来回转换,大吵虽然痛快,但是只会越吵越气还会更输给她,闷声怄气似乎更有威慑力,但是憋死了呀,憋死了!

可是周美丽压根没给他表达情绪的机会,掏钥匙开门,徐开富的表情还没有调整好,低头换鞋瞥见周美丽和女儿有说有笑的吃包子,餐厅的窗户是西晒,楼层高,窗外只有远处空空的天和绚烂的晚霞,恍然有一种在海边楼顶旋转餐厅的错觉。

“快快快,吃包子吃包子,还热着呢。”周美丽说话总是叠声一连串,透着急躁。

徐开富洗手坐在桌前,默默的吃,豇豆角大肉馅包子和冰糖绿豆红豆沙。夏天正是吃豇豆角的好时候,豆沙也熬的刚刚好出沙,冰凉清甜。肉馅是头天晚上剁好放冰箱里的,周美丽从来不买现成的肉馅,一是怕剁成泥的肉来源不可靠,二是机器绞出来的肉馅没有手工剁的香。豇豆角是中午现剁现拌的,新鲜,面也是中午发上的,下午下班直接包了赶得及晚饭。冰糖绿豆红豆沙中午到家就焖到电饭锅里,起床刚刚好,放进冰箱冰上。周美丽的公司离家很近,中午还是回家吃饭睡一会。

周美丽习惯性的火爆来得快去的快,却把徐开富憋出了内伤:“我一定会死在你前头。”

面无表情、内心波涛汹涌,徐开富吃了六个包子一大碗豆沙,狼吞虎咽,两颊塞满还在咀嚼,左手的汤碗右手的包子已经举在嘴边等待,徐开富的自律只在心情好的时候出现,体重在

公斤和

公斤之间剧烈起落。

周美丽从女儿的包子上掐了一小块尝尝馅儿的味道,豆沙也只是徐开富两大口的量,便坐在桌旁看着老公和女儿吃,这一副景象,像极了广告里的小家庭生活,平平淡淡安安静静。

其实徐开富在家吃饭的机会不多,作为省里最大医院的胸外科大夫,自然是忙得要死,早上七点半之前到医院,紧紧张张的查完房,手术室那边已经在催了。有时有重的病人需要多查看多跟家属沟通、可能会占用较长的时间的,五点多徐开富就会起床,不耽误手术或者门诊。除非刻意少收病人少安排手术,晚上到家基本上周美丽已经窝在床上看着电视剧养瞌睡了。周末通常是到县市级小医院赶场做几个手术,挣外快,比平时上班更紧张,一大早出发,回来的路上累的瘫倒在车上,午饭晚饭都是当地医院准备的快餐盒饭,快速解决问题,就不考虑味道和营养了。谁能想到省级医院的大教授儒雅学术派的背后竟然生活的连个民工都不如。

一半是医院的情势所迫或者挣钱的欲望无边无际,一半是下意识的让自己忙起来累趴下,像陀螺一样的快速旋转带来身体和心理的满足感成就感,他能掌控的似乎只有工作,周美丽插不上话,即使是抱怨他太忙不顾家,语气里也还是骄傲的。工资卡周美丽拿着,工资和奖金直接打到卡里,数目应该是比较大。外快,徐开富一分不留,别人怎么把厚厚的信封交给他,他就怎么照原样交给周美丽,数都不数,说好的数目,没人敢少给,不然以后还怎么合作。每次拿到信封的时间是周美丽唯一不焦躁不挑剔的时间。

吃过晚饭,周美丽催着女儿洗澡,自己在厨房擦天擦地。晚饭后先洗漱干完一切杂事,然后踏踏实实写作业或者玩儿,到点直接上床睡觉,不会很困了还得去洗漱,这是周美丽的习惯,也是这样严格要求着女儿。周美丽的生活像秒针,哒哒哒哒,对于深夜失眠的人来说,这种快速的稳定的节奏会把人逼疯,随时想要跳起来把它砸烂,就是想要乱起来,就是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停一会儿就停一会儿。

徐开富关上书房的门,打开电脑。这是徐开富的工作时间,医院的教授嘛,要做科研发文章,要外出学术交流,要给学生上课,周美丽理解支持从不打扰。其实,徐开富不过是科室的小人物,自从发了一篇

分多的

SCI

两篇中华系列勉强晋上副高,他再也没有做过任何东西,眼看晋升正高的时间就要到了,他内心焦虑头脑却一片空白,有限的才华早在博士阶段就消耗殆尽。同学同事们一篇挨着一篇的发文章,一个接着一个国自然省厅级项目的拿,各种学术组织的名头五花八门,大会小会上台发言,风光无限志得意满,徐开富却在学术会议时挂着蓝色挂绳的参会者牌牌,坐在后排,仰视前排挂着红色挂绳的特邀讲者

VIP

牌牌的牛人们。要不是手术做的还可以,同行和患者们认可并口碑相传,他怕是没饭吃了。也就是手术做得还可以,没有特色没有创新没有自己的观点和理论,最多就是个熟练工种的匠人重复操作,而已。

书房不过是徐开富的私密小空间。有时看看手术录像,有时查查文献,更多的时候只是发发呆,时间在眼前一点一点流过,繁杂的声音慢慢消失,一切陷入沉寂,悬着的心落下来,呼吸渐渐舒畅。

客厅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周美丽的训斥,女儿哭着争辩,越来越剧烈,徐开富不能再装作没听见,要赶紧去救女儿。“妮儿,不能跟妈妈吵,这样不对。”徐开富把女儿搂过来,让自己的后背对着周美丽的轰炸,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想让她平静下来。

女儿已经开始抽噎:“你不是说周末可以不学习随便玩嘛?我晚一会儿再洗澡不行吗?我跟你说了,把这一页看完就去洗澡。”

“一会儿一会儿,一会儿多长时间了!我等着给你洗衣服呢!我都弄完洗完了,干坐着等你?从回家你就没有碰你的作业,这么不自觉,学习怎么会好!我跟你说,你这一段儿浮躁的很,看这次阶段考试你能考成什么样!”

徐开富搂着女儿扭到左扭到右,躲着周美丽的手指,不让她戳到女儿身上:“行了行了,说洗澡的事呢,怎么又说学习了。一会儿我给她洗衣服。”

“惯惯惯,就是你惯的!看看都惯成什么样了!看看你给她买的乱七八糟的书,哪个考试会考!”周美丽抓起徐开富给女儿买的最新一版的国家地理杂志,使劲摔到沙发上。

周美丽不让玩电脑不让玩手机,女儿喜欢国家地理和漫画,徐开富总是买来让她看,周美丽却按照北大名师推荐书单读什么鲁迅和哈利波特,连徐开富都读不下去,何况一个四年级的孩子。平时,周美丽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到成绩不好或者不满意的随便什么事情火气上来的时候,那些精美的杂志连带徐开富就遭了殃。

“洗澡去吧。”徐开富把女儿推进卫生间,关上门,默默的收拾沙发上乱七八糟的杂志。

回想起来,除了不知道什么时间会抛过来的一连串高尖的叠声和凛冽的一瞥,周美丽符合了徐开富对婚姻的一切美好想象,美丽、精明、勤快,以及门当户对。

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篮球、不会下棋、不会幽默、成绩也不咋地的徐开富在一堆多才多艺的同学当中没有一点光芒,除了在学校后门小胡同里的黑录像厅看过几场黄色电影,徐开富没有任何恋爱和性的经历。毕业回到县医院,大学生、医生、个头高、还算眉目端正、父亲又是县里的小领导,徐开富突然间就变成了人才,眉目传情的、暗地里打探的、介绍对象的,络绎不绝,徐开富竟然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优秀呢!

当父亲的同事把周美丽带到徐开富面前时,大家都觉得般配,徐开富也觉得:嗯,合适。漂亮、个子高、眼睛大、皮肤白、能说会道,家庭跟自己家差不多,虽说厂子效益不好但大小是个领导,中专配本科,合适。

毕业半年,徐开富就结婚了。幼稚的同学情谊仍在,一个宿舍的哥们都到齐了,婚礼热闹非凡,新娘子美若天仙,徐开富几乎要飘飘然,多么成功多么让人羡慕的生活啊。

县医院没有什么学术,也不学习什么新技术,那个时候还流行术前送红包术后请吃饭,虽然只是个拉钩扛大腿的小大夫,那也是让人羡慕的外科大夫,下了班也有数不清的饭局,在小县城也是很风光很得意的。父母帮着买了一个大摩托,突突突在县城跑一圈,屁股后边坐着年轻漂亮的周美丽,拉风的很。值班的时候,周美丽常常跟了来,坐在徐开富的对面,惹得科里的小护士们心里直流酸水。

用一个字描述结婚头两年的生活就是:燥。

刚参加工作,角色从学生转换到医生,在各个科室轮转,见识各种老师的为人和处事方式,有佩服有惊讶也有瞧不起。县级医院没有什么温文尔雅的学术气质,处理病情要立竿见影,激素退烧吗啡止痛,不合理却合情,手术方式也是简单粗暴,但能快速解决问题,而且,省钱。直到博士毕业,徐开富还一直觉得县医院大夫的手比他们还要更灵巧。每天写病历备皮换药,抽空还要用小护士的手指头练练打结顺带开开不雅的小玩笑,下了班跟着老师吃吃喝喝,忙的脚不沾地,外科学内科学打包进箱子再也没有打开过。

周美丽也没有想到徐开富家跟自己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那个分给徐副县长的小二层楼房竟然跟农村的三间大瓦房没什么区别,院子里种的是菜,屋后垒的是鸡窝,床靠墙放,墙上立着高粱杆做的凉席做遮挡,床上铺的是黑蓝色手织粗布床单,每个门上竟然还挂着绣着牡丹花的白布门帘,要不是房子有天花板,估计还会做个高粱杆凉席的顶棚。

可是,周美丽是县城老门老户的城里人,生活的精明又讲究。早市上买当地农民现摘的菜,萝卜带泥黄瓜带刺,算好一天有多少人吃饭需要买多少菜,不多买不多做不剩饭,每天都吃新鲜的。不像徐开富的妈,蒸一大锅包子,韭菜粉条馅儿的,每天拿出来几个,热热当早饭,能吃好几天。剩韭菜包子的那个臭味啊!周美丽晚饭后要去消食,院子里转几圈,回家洗澡,准时十点上床睡觉。被子叠成被窝,早上起床还是整整齐齐的被窝。周美丽的睡觉姿势有点吓人,直挺挺的,两只胳膊放在身边,一夜也不翻身,刚开始,徐开富总觉得像是躺在鲜花丛中供人瞻仰的,好不习惯。周美丽对徐开富的睡觉也充满了抱怨,怎么总是在动,两条腿搓来搓去,铺的好好的床单和被子一会儿就搓成乱糟糟的一团。天热的时候,被子不是搓成一长条围在脖子下边就是裹成一团压在肚子下边。

周美丽总是在抱怨,总是在抱怨:你刷刷牙再睡觉,能不能每天换换内裤,睡个觉拧来拧去的跟个虫似得,别乱动行不行,吃饭别吧唧嘴,少吃点,看看你现在胖的,别吃大蒜了,少喝点酒

……。直到有一天,徐开富醉醺醺上楼睡觉,周美丽又在嘟嘟囔囔的抱怨韭菜馅剩包子,徐开富一把推倒了周美丽:干什么,你,韭菜馅包子怎么了,好吃,我从小就吃!周美丽看着这个突然爆发的男人,惊呆了,坐在地上,都忘了哭。

喝了酒总会觉得渴,周美丽每天晚上都倒一杯白开水放在徐开富的床头。徐开富有时半夜渴醒,端起杯子喝水,脑子也清醒了,常常会靠在床头想一会儿,这生活怎么这么的躁动不安,像氢气球在空中乱舞,双脚怎么也无法结结实实的踩着地。

周美丽说的没错,徐开富家是腿上的泥还没洗干净的农民。他爸爸就像是洪流中的树枝,不知道被那股水流冲击到了副县长的位置。除了会卖力气干活,他爸爸还真是没什么本事,作为村里唯一上过高小的人,就当上了村长,领着村民下力气种田,就当上了乡长,领着乡干部下力气修堤坝,堤坝修的好,乡里的干部论堆儿撮着进县里,就当上了副县长。他爸爸当村长的时候,他妈妈在种地,他爸爸当乡长的时候,他妈妈还在种地,他爸爸当了副县长,他妈妈虽然不再种地跟着进了城,却依旧是农村户口,村里还有她的地。就连他爸爸的司机都把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老婆办进县化肥厂拿上了退休金,要不是徐开富自己考上了大学,分配了工作,他可能还是跟着妈妈的农村户口。

其实他们就是懒,心思懒。够吃够喝,日子过得不错,懒得动那个心思。正是这种懒,他爸爸副县长干了没两年就退到县人大,当了闲差。挺好的,每天翻腾翻腾院子里的地,搭搭菜架子,浇浇水。要求低,就不操心,不操心,身体就好,心情也好,一家人每天都乐呵呵的。所以,周美丽那种到点就要起床,到点就要吃饭,要找好工作,要努力挣钱,要努力生活的心气,让徐开富倍感压力:床上乱点怎么了,衣服脏点怎么了,早饭不吃怎么了,晚饭吃的多了怎么了,路边的羊肉汤哪里脏了,油条肥肉偶尔吃一次哪里不健康了,

……。

如果徐开富像周美丽一样学习不好没考上大学,他爸爸也不会像她爸爸一样到处找人托关系给他找工作,一定是让他自己自力更生自生自灭顺其自然,摆小摊卖饭也好,回农村种地也可以,别人都能活,咱怎么就不能活?

周末到丈母娘家小聚,惹了一肚子气。

丈母娘做了一桌子菜,丰盛又精致,盘子不大,花样很多,菜是菜汤是汤,一碟一碟的摆在桌子上,比起自己家每天端上桌的一大筐傻大黑粗的馒头和一大盆熬菜,确实赏心悦目。丈母娘有糖尿病,主食很少,小馒头一半白面掺一半杂粮,都是用小称称过的,精准的二两,保证不超标,如果是米饭,周美丽和丈母娘就挑一筷子,能数出粒数,更像是餐后的小点缀。徐开富也不由自主的细嚼慢咽,筷子下的大了怕一盘菜一筷子就夹完了。

丈母娘的话很多,跟周美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看看,还是咱东关的菜新鲜,还便宜,黄瓜顶花带刺的才八毛钱一斤,你们那西关,荒郊野地,买个本地菜都难。”东关是县城的老城区,聚集了老门老户的城里人和早些年的各种厂子,又挤又乱,但是繁华,各种商铺饭馆,热闹非凡。西关以前是城郊,住的都是老实巴交种地的农民,又穷又土,近年才稀稀落落盖了一些两层的小别墅,说是别墅,看起来跟农村的小楼差不多,高大的门楼,两边是各色瓷砖砌的宽幅对联,前院种着菜和果树,后院撘着简易棚子放杂物,院墙上爬着丝瓜或者南瓜藤,就差在墙角喂头牛或猪。东关和西关之间向来相互鄙视,东关说西关是刚进城的土鳖暴发户,西关说东关是又穷又矫情的小市民。本来是无心的闲聊天,却触动了徐开富酸臭的敏感神经:“就是,东关那么好的房子才四千没人买,西关的房子荒郊野地卖一万还买不到。”

丈母娘举着筷子,半天说不上来话:“你这个孩子,看着脾气怪好,说话怎么这么噎人。”

对于徐开富这种酸臭的脾气周美丽早就领教了。周美丽工作的化肥厂是半停产状态,跟徐开富唠唠叨叨的说想让他爸爸找找关系换个单位,徐开富刚开始还哼哼哈哈,架不住周美丽每天咄咄逼人的询问:“跟你爸说了没,怎么还不说,怎么给自己家人办点事那么难!”逼得急了,两人大吵了一架。

周美丽说:“窝囊废!李主任的儿媳妇小学都没毕业,都安排进新华书店了!还是副县长呢,这点事都办不成!”

徐开富并不善于吵架,脸憋的胀红,含含糊糊的咕哝了几句,大叫:“就是窝囊废!谁让你找我这个窝囊废!有本事你去找不是窝囊废的!”

徐开富不是不想给周美丽换工作,可是,他和他爸爸真的这个本事,他更不想去为难他的窝囊废爸爸。他爸爸虽说做过几年副县长,但是从来不交际不维护关系,更不会低头求人办事。要是他爸爸稍微灵活一点也不至于早早的下了台。当年临近县委改选,他爸爸硬下头皮也想去找书记“谈谈”,却几次被秘书挡在门外,憋到最后冲秘书吆喝了一句:“我领着大家学大寨的时候你小子还没生出来呢!”,甩手离去。酸臭的脾气他们爷俩倒是像的很。

轮转结束,该分科室了,男的大都想留在外科,外科大夫比内科大夫牛气,收入也高。周美丽拿出来两瓶茅台,一个信封,让徐开富去找主任。徐开富一天一天的往后推,周美丽一天一天的催:“去了没?怎么还不去!什么时候去!”眼看两人又要翻脸大吵,徐开富穿上大衣,提着酒出了门,周美丽远远的跟着后边。

风很大,吹着沙砾一样的小雪籽儿,打到脸上,火辣辣的疼,脸都僵了。在家属院楼下昏暗的路灯下,徐开富一圈一圈的转,脚下薄薄的雪被他踩成一层薄冰。徐开富竟然还出溜着滑起了冰。

“这个窝囊废!”周美丽几步赶上前,抢过酒,一把搡开徐开富,自己走了进去。

敲门之前,周美丽揉乱了头发,搓红了眼睛,新买的围巾扔在楼梯间,领口扯成皱皱巴巴的样子。

主任不在家,开门的是主任的老婆。周美丽把酒和信封放在茶几上,咧开嘴做出愁苦的表情:“阿姨,你看,我在化肥厂,工资都开不出来了,现在就指望着徐开富能赶快挣钱。男的要是干内科多没出息,你看你家大主任多威风啊!”边说边把信封向前推推。

主任老婆摸过信封,捏捏,放进茶几的下层:“别发愁了,进了科室很快就好起来了。”

周美丽出门捡起楼梯间的围巾,胡乱包住头,迎着风,凛冽的瞥一眼徐开富,脚步又快又大,呼吸又急又粗。徐开富被那凛冽的一瞥惊得又愧又羞又苦又烦躁。他不会求人不想求人,更不想周美丽帮他去求人,干内科怎么了,有什么不好吗?随便他们分呗,为啥非要干外科呀!病理科、检验科,随便哪个科室不都可以吗?

同寝室的兄弟们考上研究生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徐开富的心泛起点点涟漪。大家都出息了,只有他还在浑浑噩噩的混日子,小小的自尊心有点受挫,跟周美丽说:“要不我也考研吧?”周美丽两眼开始放光,似乎看到了光明的前景:“考呀考呀!”。作为班花级花甚至校花,周美丽等了很多年挑了很多人,本以为嫁给高学历的县长的儿子便从此进入不一样的世界,再次成为同学们仰慕的星星,没想到虚假招牌下的徐开富竟是这样一副提不起来的模样。

周美丽刚开始还试图去改造徐开富,给他买了西裤衬衣和皮鞋。可是徐开富还是喜欢穿路边买的十几块钱的黑布鞋,他非说皮鞋穿着脚疼脚臭,夏天只穿

恤,还得是圆领的,因为他胖,就显得脖子短粗,带领子的衣服勒的喘不上来气。慢慢的,周美丽就放弃了,再说,待在一起时间长了就看不出美丑了,就像徐开富,他也看不出周美丽哪里漂亮,引得男同学们念念不忘。

周美丽上学工作都在县里,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憧憬,在她喋喋不休的催促下,徐开富原本只是试探的心思慢慢坚定了下来,毕竟他在医院的日子并不好过。已经回到外科两年,每天还只是写病历备皮换药,上了手术也是消毒拉钩,主任连缝皮的机会都不给他,尽管三四天就值一个夜班,各种杂活也是干到累瘫,奖金却只拿一半。科室就像是主任的家族企业,干什么怎么干收入怎么分配他一个人说了算,徐开富本来就不善于溜须拍马,酸臭的脾气更是被激惹得淋漓尽致,不要说对主任点头哈腰了,就是过年过节的常规走动他都不愿意,周美丽准备好的烟酒他也是拿到科室藏进柜子。主任很多次在科会上明示暗示:某些人,来几年了,一点进步都没有,架子大脾气还不小,大学生怎么了,大学生在我这儿算个屁!再不好好干,不让你在这个科干!徐开富翘起二郎腿,故意抖着,做出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样子,冷冷的哼一声。

其实,徐开富真的想好好跟小赵学学,学学他的精明活到和吃苦耐劳,就像周美丽常常教导他的:男人嘛,龙门要能跳,狗洞也要能钻,不要天天摆着一张臭脸,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给人低低头说句软话又不会掉二两肉。

小赵比他早一年来医院,跟护士们医生们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哥哥姐姐妹妹叫的亲热的很,护士们夜班带饭都会拨给他一些,下了小夜还会一起到门口的小店炒份米粉烤几串羊肉。小赵的家在下面的乡里,他没有租房子,就在走廊尽头的杂物间摆了一张行军床,吃住都在科室。夜里不管哪个科室的急诊手术都会去叫他,甚至急诊科忙不过来也会打电话叫他,年轻的小护士不想给男病人导尿,拍拍他的门,他就会起来,从不抱怨。早上给主任买早餐泡茶,傍晚接主任的孩子放学,办公室堆放的礼物趁天黑给主任提回家,倒像是主任的私人秘书。时不常的让老爹送点荠荠菜马齿苋红薯叶子萝卜缨子,不值钱,但是新鲜,主任的老婆很欢喜。

有一次,主任的老婆脚烫伤了,小赵每天端着换药盘子去家里给她换药,徐开富好几次大清早看见小赵在早市买了菜往主任家里送。

主任待小赵自然也像亲儿子一样,手把手的教,小赵的手术做的突飞猛进,徐开富还在备皮拉钩,小赵已经开始独立做一些小手术了,奖金也是跟着主任拿最高的,主任说:做得多拿得多。小赵的人缘好,其他人也都没有反对。

徐开富学着小赵,跟护士们说笑,说的人尴尬的心慌,听的人尴尬的起鸡皮疙瘩,徐开富只好放弃,继续默默的。

真正进入考研复习,徐开富才发现这条路有多艰难。离开学校很久了,比起应届生,跟课本脱节的太多。趁着周末回到学校打探,校园里张贴着各种各样考研辅导班的海报,徐开富看的眼花缭乱头晕脑胀。报了班才能拿到考研秘籍,时间很紧,徐开富匆匆忙忙胡乱挑了一个交钱拿书,课是没时间听了,只当是用学费高价买了秘籍。

比起学习,孤单寂寞更苦。县医院大都是中专生大专生,本科生都寥寥无几。他们主任也只是上过几天军医培训班、又到省医进修过一年的转业军人。在县级医院,这种学历已经足够了,况且日子还都过得不错,挺风光的,没人想得起来去考研再折腾折腾。徐开富要考研?大家都觉得很怪异,吃饱了撑得。夜班不睡,在办公室看书,时常有人打趣:“哟,徐大夫又用功呢!本科生就是不一样啊!”主任在晨交班时也动不动冷嘲暗讽两句:“有的人真是有本事呀!有本事就飞呀,看他能不能飞走!”

徐开富刚开始还是有点生气,假装听不见,慢慢的就真的听不见了。想来徐开富阿

一样自我安慰,装作不在意的性格大都是这个时期磨练出来的吧。直到博士毕业进了医学院,徐开富还是黑布鞋圆领

恤小平头,跟周围西装领带的同事相比,土的掉渣渣,即使是出去开会,西装也是那么的不合体,肩垫垮在胳膊上,袖子长过半截手背,领口一扣领带一打就看不见脖子了。周美丽嫌弃的说:“你看看你那样子,丢不丢人。能不能不穿松紧带裤子,能不能扎个皮带,衬衣扎裤子里行不行啊。”徐开富扬起眉毛撇一下嘴:“咋了,我这样子咋了,谁看我呀,我有啥好看的。我自己舒服就行了,管你谁看我!”

周围的人下了班就是打牌喝酒,没有谁会看书到二半夜,整个节奏都是松松垮垮,不像是在学校,大家都在跑,自然会被裹挟着向前跑。徐开富经常会觉得提不起来气,学习没有一点动力,好想在深夜看书时,有人在旁边做伴,一起安安静静一起紧紧张张,翻书背诵,相互鼓励晚一会再睡,相互提醒明天早点起。

为了支持徐开富考研,周美丽也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取代了婆婆在厨房的位置,炖鸡炖排骨打核桃芝麻豆浆给徐开富补脑子,早晚泡一杯浓茶提神,袜子裤衩都替徐开富洗。徐开富看书的时候,周美丽很安静,为了这种安静,徐开富也会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有一次,吃过晚饭,徐开富准备上楼学习,电视正播新闻,徐开富停下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周美丽在厨房忍了几忍,终于忍不住:“你还不赶快上楼,还看电视。天天啥都不让你干,我上了一天班累死了还得伺候你,你还在这儿耽误时间。”徐开富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脸胀红,却说不出来话,瞪着周美丽直喘粗气,好一会,扭脸上楼。坐在书桌前,看着那一摞一摞厚厚的书,真想把他们都撕碎,撕碎!

经常会觉得肚子绞痛,坐到马桶上半天却只是放出来个屁。坐在马桶上坐一会,傻呆呆的看看窗外的天,是徐开富放松的方式,却招来周美丽时不时的凛冽一瞥:“又上厕所,一天上十几趟厕所,屁股一点都坐不住。”

周美丽的那凛冽一瞥呀,让徐开富气恼烦躁又无可奈何。

周日下夜班,难得回家的早,天气阴沉沉,到中午开始飘雪,越来越大。爸爸在院子里,大声的咳嗽吐痰,楼下飘来饺子的香味,还有捣蒜的声音。徐开富坐在书桌前,向窗外望去,白茫茫一片,禁不住沉醉在这冬日的宁静温馨,眼眶竟然有些湿润,如果生活一直是这样美好。

徐开富不聪明,考研真的是有点难,每天学习的时间也不够,能投入进去看书的时间不过夜里的几个小时。第一次没考上,似乎是理所当然,尽管同事们证实了他考不上的看法尽情嘲笑讥讽,尽管妈妈担忧的看着他说算了,太累了,这种东西就不是咱这种人能得的。周美丽却神情亢奋:“有什么呀,谁也不是一次就能考上的!”徐开富自己也并不沮丧,料想到会考不上,复习的书都还没有扔。

第二次又是西医综合差了两分,徐开富真的是伤心了,正好知道成绩那天上夜班,在值班室窄小的床上辗转反侧半睡半醒,听得见自己咯咯吱吱磨牙的声音,拳头紧攥两腿绷直,门外一直有人在踢踢踏踏的走来走去,那个肠梗阻的病人嚎叫的声音在走廊里盘旋,噩梦一样纠缠,早上醒来浑身酸痛头痛欲裂,害怕主任的讥讽,徐开富没有参加早交班,跟夜班护士交代了一下就悄悄地溜回了家。进门的时候,周美丽拿着包正要去上班,两人擦肩而过,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周美丽那凛冽的一瞥和重重的摔门的声音。

谁也不跟谁说话,很长时间。周美丽一直冷着脸,徐开富不知道用什么理由能跟周美丽搭上话,打破僵局,有些害怕还有些气恼。越不说话越冷,越冷越无话可说。

爸爸妈妈在院子里收拾菜地,徐开富站在旁边看,目光呆滞,像傻了一样,半天,才缓过来,问:“爸,我还考吗?”爸爸一边锄地一边说:“要是有时间学习,考考也行啊。”

就是的,反正闲着也没事干,学了两年了,学习也成了惯性,考上考不上似乎没有那么重要。

周美丽的同事要看病,让徐开富帮帮忙,僵局这这样破了。以后每一次冷战都是这样,徐开富不知道怎么面对周美丽不知道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不知道冷战还要多长时间,心一直悬着,可每一次都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自然而然的解开疙瘩。尽管徐开富告诉自己,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可是那颗心还是不由自主的悬着,颤抖着。

第三次备考,徐开富不让自己想能不能考上,只是用独坐来熬过漫长的深夜,熬过主任和同事的排斥,躲过周美丽凛冽的一瞥。离考试还有半年的时候,主任停发了他的奖金,没有理由。“不安心工作,不踏实干活”的议论零零星星传到耳朵里,徐开富假装没听见。直到有一天全院开会,领导点名批评:“普外科徐开富一向工作懒散,不积极不努力……”。徐开富哐当一下掀起凳子,起身离开,恶狠狠地瞪一眼主任。主任可能也不会想到这个平时有点窝囊的徐开富发起脾气来还是有些凶狠的,心里不禁有点担忧,他不会发疯揍我一顿吧。

徐开富骑车回家,到了家门口不想进去,想了半天好像也没有哪里可以去。漫无目的的向远处骑,玉米杆开始发黄,豆荚饱满,红薯藤蔓匍匐的满满当当,夕阳火红火红,已经是秋天了,天气还是有点燥热。“我没有少写一份病例,没有少值一个班,没有少上一台手术,我怎么就懒散了。”越想越憋屈,两眼涨满了泪水。

游荡到月亮升到正中,星星闪闪烁烁,徐开富才捋顺了呼吸。推门进去,迎接他的是周美丽尖利刺耳的声音:“干啥去了,也不打声招呼,上哪去了,啊,上哪去了!知不知道都急死了!”周美丽从来都是这样,语速又快音调又高,责问了一大堆却不给一点机会让你回答让你解释。

过了几天,饭桌上,徐开富还是把领导点名批评的事情说了,妈妈发愁的看着他叹了口气,爸爸继续吃饭好像这并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周美丽却一下炸了:“我找他去,凭什么这么说你,让他给个理由……”。又转过筷子头指向徐开富:“我早就跟你说要跟主任搞好关系,不能闹僵,闹僵了再缓和就难了,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直接领导,随便说两句你的坏话就能让你遭殃,你就是不听!死倔死倔的!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你去找主任谈谈,好好说说,看看他到底对你哪里不满意,你又没有做错事,又没有招惹他,怎们不能把话说开,把关系搞好!”爸爸也放下了筷子,跟妈妈一起发愁的看着他,叹气。

徐开富真后悔跟他们说,他只是想说说罢了,他没想让他们帮他出主意,如果家里都不能随便说说,他还能去什么地方说说。

可能是怕欺负老实人欺负的太狠,会把他逼疯,或者被逼疯的他疯狂反抗,主任没有再为难徐开富,毕竟他每天阴沉的脸和凶狠的目光还是有点吓人的。请假三天去市里参加考试,主任也只是嗯嗯了两声表示同意,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哼哼哈哈的说上半天。出发的那天是下夜班,做了一夜的急诊手术,一台阑尾炎一台外伤脾破裂,写完手术记录开好医嘱,头昏昏沉沉,坐在车上闭上眼睛却睡不着,周美丽斜向下方从眼角射过来的一瞥、主任尖嘴猴腮奸诈的笑、肠根阻的病人皱缩在一起的眉眼,一帧一帧的图片在眼前快速闪过,眼花缭乱:唉,这一次,会怎么样?

稀里糊涂过完年,成绩出来,竟然过线了。等待的时间太长,心早已麻痹,欢喜也不是那么的大。虽然过线了,分数还不是太高,周美丽逼着徐开富去找找导师去研究生处活动活动。“活动啥,有啥可活动的,老师还是要看能力的吧,没能力老师也不会要啊。”徐开富一百个不情愿。“啥能力,你有啥能力!现在都啥社会了,还讲能力!干啥不得找点关系送点钱。你去不去,你到底去不去!”周美丽咄咄逼人,徐开富不得不让步。

又请了一天假,凌晨的火车,赶到医院导师正准备去手术,匆匆忙忙的只听徐开富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哦,哦,好,好,知道了,回去准备复试吧。”这下,徐开富心里没底了,开始发毛,赶紧找到已经研究生毕业留校的同学打听,知道研究生处掌握着大部分录取的权利,在同学热心的帮助下找到研究生处,那个画着精致的妆的女老师打着精致的官腔:“回去好好复习准备复试吧。”徐开富的手几次伸进裤兜,摸着周美丽塞进来的厚厚的信封,却始终拿不出来,他没干过这事,他害羞胆怯,怕羞辱了那个老师更羞辱了自己。同学听说他的钱没送出去,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你这个人啊,唉!”

回到家,徐开富把信封藏了起来,他不敢对周美丽说。

不知道复试会考啥,徐开富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只是周美丽非拉着他做了一身西装,领带皮鞋都配好,穿上身却显得那么的生硬,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己的衣服。

反正也没什么事干,徐开富整天都泡在医院,下了班也不回家,跟着小赵一起熬着等急诊手术。只有急诊手术,他才会有动手的机会。小赵恭喜了他:“不错啊,徐大夫,考上了。哎,去活动了吗,活动活动才行,多少送点东西老师才会对你有印象。老师要是都不认识你,怎么会先考虑你。”徐开富相信小赵的恭喜是真诚的,他的建议也是真诚的,虽然两个人说不上是朋友,但这个科室唯一没有讥讽过他的人就是小赵。

和小赵的关系只是同事,不好也不坏,见面点头,偶尔聊聊那些美丽的小护士聊聊那些奇葩的病人,主任欺负徐开富时,小赵只是路过的陌生人,不关注也不推波助澜更没有仗义执言。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能这样,已经是足够了。

徐开富和小赵共用一个抽屉,笔纸书都放在一起。有一次徐开富在他的外科学书里发现了两张病例续页,打开看看,是写给一个姑娘的,开头写着:今天在医院看见了一个女孩,蓝色小白花的裙子,跟你的裙子一样。词句很简单很朴实却充满着温柔和深情,徐开富被打动了,不知不觉看到最后一行,是个逗号,应该是还没有写完。徐开富站起身,推开窗户,望向深沉的夜空,空气里弥漫着稻花的香气,隐隐约约有蛙鸣声,这夜,好安静啊。

徐开富对小赵说:“我的书里夹了你的一封信,不好意思,不知道是你的,我打开看了。”小赵没有要回那封信:“看了就看了吧,都过去了。”

小赵跟科里的一个小胖护士好了。那个姑娘,矮墩墩胖乎乎的,整天乐呵呵傻傻的。刚开始徐开富很奇怪,很多人给小赵介绍对象,医院里里漂亮的姑娘多的是,对小赵暗送秋波的也有很多,怎么选了这么一个。后来听说,这个姑娘父母都是师范学校的老师,家庭条件不错,又是独生女,房子早就准备好了。再后来,看到小赵和小胖姑娘一起说说笑笑牵着手上班牵着手下班,徐开富想,小赵图的一定不是她家的条件。小胖姑娘天真可爱没有心机,大大方方不算计,笑起来小眼睛眯眯着,脸蛋上还有酒窝,看着就让人轻松快乐。

想起来有一次,小赵凑近了对徐开富说:“刚才护士长领着一个老太太趴门口上看,肯定又是给我介绍对象的。那个老太太我知道,咱医院退休的老护士。看她那个邋里邋遢的样子,女儿好不到哪儿去,挑媳妇得先看丈母娘。”

小赵的精明里透着生活的智慧,徐开富想学也学不来。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的有点奇怪,徐开富怎么也想不到复试如此顺利。因为是医学院的附属医院,承担着教学任务,复试其中一项是板书,徐开富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第一个字时听到导师说了一句:“字写得不错。”全部项目完成,导师又说了一句:“回家等通知吧。”参加复试的学生按顺序在走廊里排队等候,二十几个人只录取八个,徐开富是他们其中成绩靠后的,两脚来回倒换着重心,尽量压制忐忑不安。第一名的小伙子看起来特别精神,白衬衣扎在西裤里,干干净净朝气蓬勃,出来以后也是信心满满,热心的跟后面的学生透露老师都提了什么问题。他说,他是第二次参加面试,去年他也是第一名,但是老师没要他,今年他还报这个老师的,他只考这个老师的,如果老师今年还不要他,他就放弃不考了。徐开富也想不通,老师为什么没有选择那个优秀的学生,反倒选了他这样一个看起来窝窝囊囊的人,是因为他的字写得好?还是那个学生太过于自信锋芒毕露惹人反感?

尽管老师说让他回家等通知,徐开富还是忐忑不安,面试一结束就跑到研究生处打探,还是那个妆容精致的女老师,徐开富说:“老师让我回家等通知。”女老师说:“等上的通知啊还是不上的通知啊?”原来,那个没有送出去的信封的后果在这里等着他呢。徐开富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他觉得老师会要他。

正式通知出来时,护士长给他包了一个一百块钱的红包:“哎呀,徐大夫,真不容易呀!功夫不负有心人啊,终于考上了。看你这两年辛苦的,我都可心疼你了。哎,真替你高兴。研究生啊,了不起,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徐开富哼哼两声,接过红包。

一百块钱,哈,一百块钱算个屁!你们克扣我的奖金是多少个一百块钱!谁不知道是你和主任一起算奖金,还是按人头分的奖金,却把我的那份你俩私下瓜分,贪得无厌,无耻!那次全院点名批评我就是你这个老妖精垫的砖,当我不知道?那天,院长突发奇想领着院领导们突击检查外科,院长问我去哪了,我明明是去血库取血了,你怎么说的?“徐大夫?不知道啊。哎呀,这个孩子复习考研可辛苦了,我们都不怎么用他,手术都尽量少让他去,让他好好复习吧。”

还不怎么用我,去你奶奶个腿,取药取血收拾换药室,这些本来该是你们护士干的活,哪样你们不是指使我去干?

徐开富心里暗暗骂了老妖精无数遍,却不跟他们纠缠,他斗不过他们。妈妈常常聊天说:猪眼无能,鼠目寸光,鹰眼人狠毒,黄眼珠子的人是属黄鼠狼的,转眼无情。护士长就是黄眼珠子,像个透明的黄色玻璃弹珠。她模样清瘦,身材高挑,护士服的腰带扎起来比年轻护士的腰还细,脚步轻柔,声音低沉温柔,对病人体贴入微,常常在病房巡视,握着着病人的手趴在耳边低声细语,离开时不忘掖掖被角,把窗户关小,既通风又不会吹着病人。有个孩子,十二岁,膀胱里发现一个鸡蛋大小的结石,尿不出来,主任给他下了尿管导尿,却迟迟不做手术。孩子整日在病床上烦躁的翻来翻去,孩子爸爸是个老实巴交的脏兮兮的农民,急的在走廊里抹眼泪,可是主任一直说要先消炎,炎症不消没法手术。过了一周,护士长悄悄把孩子爸爸拉倒楼梯间:“我们主任只抽中华烟,你听懂了吗?”孩子爸爸感激的几乎要给护士长下跪,护士长拉着孩子爸爸的手:“快别这样,我也是看着孩子这么小,真可怜。”

所有的病人都说她真好,所有的领导医生护士也都说她真好。只有徐开富骂她:老妖精,白骨精狐狸精兔子精黄鼠狼精,呸!

很多年后,当徐开富第一次听说绿茶婊这个词时,脑子里迅速浮现出老妖精那张温柔的脸,啊呸!

本来就想考个研究生,没想到硕士博士连着就上了下来。六年,没有大家说的那么艰辛,反倒是挺安心平静的。大概就是那种说法,有人天生就是领导有人天生就是干活的,跟着老师的指导,一步一步的走,不需要自己定目标不需要自己费脑子,老师指哪徐开富就打哪,就像以前上学,上课铃打响就去上课,食堂开饭就去吃饭,熄灯就睡觉,老师教什么就学什么考什么就复习什么。

轻松愉快是心思上的,学习,徐开富还是费了很大的功夫。英语底子差,发音更像是印巴人,看都困难,更别说口语和写作。六级考了两次才勉强过关,英文文献更像是天书。一年级结束的暑假,老师给他布置了题目,让他先查查文献写篇综述。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没有电脑,上网需要到网吧。图书馆一楼是外文期刊,几乎没有同学去,都看不懂。二楼是中文期刊,挤挤攘攘热火朝天,徐开富也跟着情绪激动,找到相关文献在打印室排队复印,厚厚的一摞一摞,拿回宿舍逐篇阅读。一个暑假完成文献综述十几页,拿给老师。老师在家穿着棉布大裤衩,光着后背,正在看书,接过徐开富递过来的综述,第一页都没看完,“啪”的摔到徐开富身上:“写的什么东西!”转身到书柜里翻出来两本书,又弯腰从床下拉出来几个纸箱,翻找出一摞打印的英文文献摔给徐开富:“研究生了,还看中文文献。你写的这些东西早就落后几年了。大家都知道的常识,还用你写!”

徐开富抱着老师给的资料灰溜溜的走了。想想也是,从初中就开始学英语,怎么学成这个鬼样子?老师大学学的俄语,四十多岁才开始学英语,他怎么就能毫无困难的读文献、流利的说出来写出来?

徐开富买了新概念,从第三册开始,每天早起到操场大声朗读,一篇一篇,读熟,直到流利背诵。扯着嗓子大声的喊,傻瓜一样,周围锻炼的人都看他,不过,徐开富早就锻炼出了金钟罩铁布衫,谁怎么看他他都无所谓。第一篇英文文献,徐开富看了整整一个月,几乎每一个单词都要查字典,每一句话都要反复的看,主谓宾从句一点一点的断句,薄薄的几页纸密密麻麻写满了标注。慢慢的,越看越快,老师给的资料都看完,他就自己去图书馆的一楼查阅文献。周末,图书馆的一楼,爬墙虎密密遮掩了窗户,天花板很高,灯管的白光遥远清冷,阅览室又大又空,桌子又宽又长,徐开富占据最靠里的一角。偶尔抬头,老师不知道什么时间来了,远远地坐在另一个角落,静静地看书,来和走都不抬眼看一下徐开富。

老师总是阴沉着脸,不说和工作无关的话,查房也只说病情不聊家常,显得挺严肃挺无情谊。徐开富挺怕老师的,好像科里的老师学生们也都挺怕老师的,有一次早交班,老师说一个病人处理不当的问题,看到那个管床大夫,四十几岁的人了,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手指不由自主的扣弄裤子边缝。后来想到更好的词来形容这种怕,敬畏,是的,敬畏。当一个人品德和技艺都挑不出来错处时,留给别人的就是敬畏。

老师的卧室也是书房,除了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书柜满满当当,床下、地上、桌子下桌子上、窗台上,全是书和杂志,餐厅的餐桌是老师写毛笔字下象棋的地方,吃饭就在客厅的茶几。“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老师一样的书房。”徐开富想。

有一次老师腰痛病犯了起不了床,徐开富去看他,老师躺在床上拿着一本五十年代的外科学当消遣在看。老师接过徐开富给他送的止痛药膏,说:“好了,你走吧。”连一句寒暄都没有,两个人都不是会聊天的人,倒也省了徐开富的尴尬。

动车开通后回家一趟不过三个多小时,也只有在五一、国庆、春节这些大家都放假的时间才会提醒徐开富:哦,放假了。然后随着大家一起放假,回家。周美丽从来不催,徐开富从来想不起来。可能相互不需要吧,谁也没有思念过谁,谁也没有挂念过谁。

学校补贴的生活费是每个月

280

块钱,每次回家父母给一些钱,徐开富花不完,比女生的生活费用还低,不是故意省钱,好像除了去食堂吃饭,他没有什么要买的。洗头洗脸洗全身就是一块黑肥皂,擦脸擦脚擦全身也是同一条毛巾,他从小就是这样用的,没有了周美丽的管制,他又开始这样用,哪里有那么多讲究,麻烦死了。袜子前边露大脚趾后边露脚后跟,内裤两个屁股蛋那里几乎透明,徐开富自己看不见,回家的时候周美丽会给他买一些新的带走。后来,老师不定时把他叫到值班室,掏出钱包,数出几张递给他,老师什么都没说,徐开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的接过来。钱,慢慢的有剩余,他给自己装了一台电脑,也不再要父母的钱。

周美丽搬回她父母家,上班比较近,好像在考什么会计证,桌子上有很多书,徐开富搞不清楚。徐开富不在家,大概烦恼少一些吧,周美丽变得更漂亮了,每次回家,徐开富都觉得跟上次见似乎有些不一样,头发长了烫了?眼睛大了亮了?长的大衣,腰带扎着,肩很薄腰很细,很挺拔很精神,嗯,亭亭玉立,还是少女的模样。

徐开富拿到硕士证书和博士入学通知的时候,周美丽在县城买了一套两室一厅。她自己买的,谁的钱也没有要,装修好家具买好,真的是一个会过日子的精明的好女人。

老师是外科唯一的博导,本院的外院的排着队想读老师的博士,每年来打招呼的走关系的人很多很多。徐开富二年级暑假完成了硕士论文,交给老师,老师修改了一些格式和语言表达上的错误:“好了,可以了。考博士吧,今年我就不再答应别人了。”

“老师应该是看不上我的吧?”徐开富疑疑惑惑诚惶诚恐。多少次手术台上,老师的钳子敲到他的手指上生疼生疼的,帽子和口罩中间露出的眼睛瞪他一下,即使不出声也把徐开富震得心猛一颤。那次查房,老师“啪”的把病历夹子摔在徐开富的胸口,胸骨感觉像是断了,徐开富几乎要站不住。“一查房就背着手站在床边,不摸摸不看看,你还以为你是个教授呀!”老师怒吼。原来,那个病人是外院已经确诊的食管癌,就是来做手术的,病史简单诊断明确,心肺功能有后续的检查,徐开富就没有查体,照着模板写了大病历。但是,病人是先天斜颈,年龄大了,皮肤松懈身形萎缩,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姿势不对有怪毛病呢。后边围着一起查房的有一二十个实习生进修生和本院大夫,徐开富抱着老师摔过来的病历夹子,两个脸蛋瞬间发烫红肿,挤着眼睛,眼睛睁不开了雾蒙蒙的,挤着鼻子,鼻子不通气了哽噎噎的。

博士入学后的一天,老师说:“前两天去开全国年会,有个香港人做的报告,题目跟你的硕士论文一模一样,不过人家做的要深一些。”想想,这就是老师对他的表扬吧。

周美丽生孩子的时候赶上徐开富博士答辩和医院的招聘面试。都是计划好的,没有传说中的什么惊喜,怀孕期间徐开富也没有刻意回家看看周美丽。周美丽住在她的父母家,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跟其他人一样,娘家妈妈和婆家妈妈抽空准备准备孩子的衣服包被尿布。周美丽很皮实,跟往常一样的家常便饭,谁怀个孕不吐上几天,有什么了不起,四个月一过照样该吃吃该喝喝,照样该上班上班。徐开富上学是正事,周美丽也在继续考她的什么证,大家都在干着自己该干的事儿,周美丽没有娇气的矫情的觉得徐开富该怎么样怎么样的对待她,徐开富也没有想到是不是亏欠了周美丽什么,小老百姓过日子哪有那么多说道。

等到博士答辩结束,所有毕业需要的材料交齐,工作也尘埃落定,徐开富回到家,周美丽的月子已经坐了一大半。大夏天的坐月子,实在是有点受罪,不开空调,窗户开个小缝,窗帘拉上半边遮挡刺眼的阳光,一点风都不透,闷热,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奶腥味和尿骚味。周美丽靠着被子半卧在床头,头上缠着一块花布,乱糟糟的头发不知道是头油还是汗水浸成一缕一缕塌在后脖子上,脸和眼泡虚肿着,胸脯胀的像个大奶牛,渗出的奶水把前襟打湿一大片,床头搭着一块小毛巾,周美丽时不时拿起来伸进前胸擦一把。小妮儿躺在周美丽旁边,哎呀,随了徐开富,黑胖,眉心皱巴着跟徐开富一模一样,真丑。这个孩子就像是陌生人,徐开富丝毫没有初见的惊喜和感动,连伸手抱一抱她的想法都没有,只想赶紧出去透透气,太热了。

夜里,小妮儿吭吭唧唧好几次,周美丽侧过身子搂过小妮儿把奶头塞进她嘴里,很熟练了,不用睁眼不用开灯,等到小妮儿咕哝饱了,各自翻身接着睡。徐开富睡在床的另一头,他倒是每次都坐起来,看着周美丽喂奶,再躺下半天都睡不着。他的睡眠不知道怎么了,很浅很浅,听着已经是在打呼噜了,其实耳边的声音清清楚楚,手和脚还会不时地猛一抽动,睁开眼,翻个身,再睡。周美丽实在是想不通,怎么睡个觉还那么难。

徐开富已经开始拿奖金了,收入足够维持较好的生活,周美丽还是坚持租一个

多平方的小两室,客厅只够放一张餐桌,一家三口加上来帮忙带孩子的姥姥,转个身都挤挤擦擦,小卧室的单人床下层拉出来又是一张简易床,姥姥和小妮儿睡。房子是医学院的家属房,离附属幼儿园近,姥姥牵着小妮儿的手走路十分钟就可以到,不用骑车很安全。房租也不算贵,周美丽上班门口就有公交车,徐开富的医院就在隔壁,交通费又可以省一大笔。小老百姓过日子,为什么要花那些不必要的钱?

可是,徐开富觉得逼仄得喘不上来气。他从小生活在村里,房子虽然破,院子却足够大。撒欢的跑,上树翻墙追鸡赶鸭,端着碗拿着馍蹲在街里吃饭,那叫一个敞亮。现在,想痛痛痛快上个厕所怕屁声太大,客厅里的周美丽和姥姥嫌弃,大开窗户那味儿也半天散不出去。卧室的双人床是房东配的,不知道哪个从哪个破烂家具市场买来的便宜货不知道换过多少家租户,吱吱嘎嘎,徐开富睡觉总是在翻动,即使周美丽睡眠很好不受影响,徐开富自己也觉得太吵了,想换个床,周美丽又不让,租来的房子,折腾啥,尽是浪费钱。

小妮儿虽然长开了,还是不怎么好看,大黑脸短脖子,粗壮的小短腿厚实的宽肩膀,一点也不像她妈。没有陪伴她的成长,徐开富还是觉得小妮儿像个陌生人,实在装不出来半点喜爱。三岁,正是闹闹腾腾惹人厌的年龄,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总担心哪个尖锐的桌子角会磕到她的脑门,手推车滑板车脚踏车摆了一地,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晚饭过后,周美丽先洗,再给小妮儿洗,姥姥拿着浴巾站在厕所门口等着抱出来,擦干穿好衣服,姥姥再洗,最后轮到徐开富。等大人小孩都安置好,卧室的灯熄灭,一切安静下来,徐开富拿出电脑在餐桌坐下,眼皮却沉甸甸张不开了。哎,博士毕业两年可以晋副高,一起来的同事的胸牌早已换成副主任医师,徐开富的手里却空无一物,文章、基金,什么都没有。

于是,徐开富吃过晚饭就回到值班室,一直待到深夜甚至凌晨,家对于他,就是有张床的睡觉的地方。

二十一

周美丽和姥姥从早到晚一直在忙着小妮儿,狭小逼仄的空间只够他们三个来来回回的转圈。别人家也是养孩子,我们家还有姥姥帮忙,怎么会那么的烦乱紧张,早上催:快快快,穿衣服,快快快,先喝点水冲冲肠子,快快快,抹脸,听话,鸡蛋吃了,乖,喝奶长大个,来来来,外套,不行,风大,必须围围巾。晚上催:快快快,赶紧吃,吃完洗澡。快快快,穿衣服,别冻着了。快快快,讲故事了,今晚换两本。快,闭上眼睛,再翻腾我揍你了啊!

幼儿园有早餐,不知道姥姥为什么还是天不亮就在厨房忙活,非要小妮儿在家吃个鸡蛋喝杯奶。晚餐也是在幼儿园已经吃过了,还要逼着小妮儿再吃点蔬菜喝点粥。有时看着小妮儿直想往外漾,周美丽和姥姥还在连哄带骗加威胁的喂,徐开富真想说:你俩都知道严格控制饮食保持健康和身材,小妮儿本来就丑,再给喂那么胖,长大了怎么办?讲故事本来是娱乐放松,让周美丽搞成了家庭作业必须完成,书本合上的一瞬间大人孩子都悄无声息的松了一口气。等到孩子睡熟,周美丽彻底放松平躺到床上时总会低声舒服的痛苦的哼哼一下,徐开富就想:有那么累吗?

家里确实没有徐开富呆的地方,他也没有什么用,他们都在忙,他们都不需要他,他们都顾不上搭理他,就像是家家客厅里必须摆放的茶几,除了绊脚真是没什么用处。

姥姥起床,徐开富也轻手轻脚的起来,穿衣出门操场溜达一圈,路边买一个鸡蛋灌饼或者饼夹菜边走边吃,到科室再洗漱蹲厕所,不用担心周美丽随时催他:上个厕所真难。晚饭后再去操场溜达一圈,去科室,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家,开门,蹑手蹑脚,已经在手术室洗过澡了,直接脱衣服上床,躺下去的一瞬间,他也想像周美丽一样,舒服的痛苦的低声哼哼一下,无奈,那一口气总是到了嗓子眼又回去了,唉,憋死了。

二十二

本来是没地方呆,反倒是歪打正着的成就了徐开富,让他成了科里最用功的人,一年之内急哩咣当完成了晋升所需的五篇论文。离开实验室好几年,临床又很忙,再做实验发论文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可是临床的东西想出成果几乎不可能,徐开富也是急的直挠头,正好有个师弟正在读博士,需要取标本,老师们才顾不上搭理这个小学生,徐开富带着师弟去夜市喝了几次羊肉汤,小瓶的二锅头就着羊肉串喝得面红耳赤掏心掏肺,互相倾诉各自的不容易,最终互相体谅互惠互利,徐开富帮着小师弟取标本,小师弟捎带着帮徐开富做几个指标。

当年的博士论文是一篇两分多的

SCI

,虽然分数不高,但是在一堆主任级别来混文凭的博士同学中还是唯一的一篇

SCI

毕业论文,算是很优秀了。重新拿出来,分割后写成中文,再次发表,凑了两篇核心期刊。幸亏那个年代论文查重,特别是中英文杂志之间的查重还没有,要是搁到现在,呵呵。

老师当年逼着他看英文文献,英文写作对徐开富来说不是问题。师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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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给徐开富,赶巧,学校统计教研室的一个老师的亲戚在老师这里做手术,徐开富又厚着脸皮请他吃了顿饭,统计的问题又帮着解决了,文章很快投出去,竟然很快发表了!那些国外的期刊似乎对中国人越来越友好,不过,版面费也是越来越高。老师的年龄到了,不再收学生,科研经费还剩了很多,经费本直接交给了徐开富,买试剂交版面费足够了。

徐开富对于老师的感激发自肺腑。老师对他的影响就像春雨,虽然无声,但是滋润到骨肉和心灵。即使老师每天都阴沉着脸不见一丝笑意,即使老师骂他骂的再难听再无情,徐开富都觉得老师亲近的像个老爸爸。

老师还上手术,但是大多数时间都是站在旁边看,“嗯”的四个音调来回用,表示行与不行批评与表扬。老师即使是不动手就在旁边看着,徐开富就觉得很安心,就像是碰到疑难的病人,工作了几年的徐开富已经可以独自处理,他还是习惯性的让老师把把关。

老师带着徐开富和另一个老师,女的,姓李,副教授,他们仨一组。三个人查房时,都是阴着脸,声音低语速快,连背着手走路的姿势都一模一样。如果实习的进修的学生多,就会激发老师讲课的兴趣,跟大多数老师讲课不一样,老师并不讲本科教材上的内容,而是最新的指南和研究文献。老师除了写毛笔字没有别的爱好,六十多岁的老头每天抱着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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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园各种网站比在读的博士硕士上的还多,文献估计他也读的最多。

仔细回想,徐开富觉得他的知识不是来自课本,而是老师的口口相传。

二十三

听说郊区有个地方,荷花开的好极了。周美丽想带小妮儿去玩玩,早几周已经跟徐开富计划好了时间。周美丽像小时候郊游一样,准备好了面包水果,打听好有一路公交车直达。周日一大早高高兴兴的出发,姥姥推着小妮儿的小推车,周美丽背着一大包的食物,徐开富抱着小妮儿,转了一次公交,到另一个公交车站等候,才知道那是小巴车,私人经营,每隔一个小时才一趟,车上挤满了人,没人给抱着孩子的徐开富让座。小巴车走走停停,一个多小时才出市区,路面开始颠簸,徐开富一只手抱着小妮儿,一只手紧紧地拉着扶手,勉强站立不倒。小妮儿越来越沉,向下坠着像个大石头,死沉死沉的,徐开富一会儿一换手,使劲向上耸耸,让小妮儿的两条腿叉开扣住他的腰,托着屁股坐在他隆起的肚子上借点力。姥姥怎么喂得小妮儿?肉结实的捏都捏不动。

徐开富几次跟周美丽商量是不是也买个车,出门方便一些。周美丽说:买什么车?不需要。小妮儿还小,带她去哪玩她也记不住,平时也就是去个公园,两站路就到了,方便的很,开车还找不到地方停。再说,上班又不用开车,买了车也是停在那里落灰尘。家里的事情都是周美丽做主,她的道理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徐开富说不过她。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看着姥姥的脸色苍白,几乎要吐了,太颠簸了,连徐开富都觉得要晕车了。下车,看到一条高大的梧桐树密密遮挡的小路,路旁种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走着走着几个人的疲惫慢慢消失,心情好了起来,周美丽的脸色开始放光,眼睛充满了好奇和兴奋。大门口是个售楼部,原来,这里是卖房子的。

路两旁树木围成的篱笆墙半遮半掩露出两层或三层的别墅,再往里走,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左边是宽阔的草坪、小桥流水和开满了荷花的池塘,远处还有小小的山坡,右边是高尔夫球场。再往里走,还有温泉会所,还有一处喂了鸡鸭马羊的公社食堂。一家人都挺好奇,围着这个地方转来转去,总能发现新奇的好玩的好看的地方。小妮儿兴奋的一直在跑,姥姥推着小推车跟在后边小跑:“别跑了,跑的太远了,小腿儿会累坏的。”

等把这个园子转完,差不多下午一两点了,也都跑饿了。找个树荫的地方,拿出来食物开始吃。周美丽吃的心不在焉,眼睛一直在向四处看:路旁停了很多车,人家都是开车来的,就我们是坐公交来的吧。哎,你看那辆车,那个女的,下车穿的是平底绣花的布鞋,又去后备箱拿了高跟鞋换上了,哎,他们拿着行李往别墅去了,他们是来这里度假的吧。别人都是去餐厅吃饭,就我们在这里野餐。草坪上这么多孩子在跑,他们都是在这里有房子,在这里度周末的吧。哎,哎,我跟你说话呢,听见了吗?

徐开富吃饱了,搂着小妮儿躺在草坪上,教她看树叶中间露出来的闪闪的阳光,还有被阳光照射的金色的灰尘颗粒和小飞虫。风很清凉,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树叶和荷花的香味,徐开富和小妮儿都向上伸直了手臂,张开手指,让阳光透过指缝,一闪一闪,两人都咯咯咯的笑。那边,周美丽轻轻的叹了口气:这里的房子不知道多少钱一平方,我们什么时间能买得起度假的房子啊。

二十四

晚上到家天已经黑透,徐开富进门就倒在床上,两只胳膊酸痛,脚底板生疼,他实在动不了了,太累了,累瘫了。可是,周美丽和姥姥进门连喘口气都没有,就洗手做饭:小妮儿中午就吃了点面包鸡蛋,这么晚了,也不能饿着肚子睡觉啊。哎,你起来,外衣脱了,去洗澡,跑一天了,脏死了。徐开富翻个身,真的是起不来。

熬了一锅粥,炒个青菜,周美丽又在客厅叫:徐开富,起来吃饭。什么都指望不上你,给你做好了还得喊着你吃。

徐开富已经开始半迷瞪:我不吃了。

周美丽进来:起来,吃饭!

徐开富只得起床,盛半碗粥,呲喽呲喽喝喝,刚准备回屋躺下,周美丽又说:洗澡去,你先洗,别一会我们要洗又抢厕所。脏衣服脱洗衣机里。

周美丽一天三顿饭总是按时按点,不能缺一顿,脏衣服当天要洗出来,决不能过夜,碗筷要顺手刷出来,不能丢水池里摞到下顿饭。唉,都累死了,一顿不吃又能怎样?脏衣服明天再洗又不会发臭生蛆?

小妮儿在沙发上鸡捣米一样的挣扎着要睡着,周美丽扔下刷了一半的碗,和姥姥一起给小妮儿洗澡。小妮儿困得哼哼唧唧的哭,徐开富说:“算了,别洗了,孩子太困了。”周美丽:“不洗怎么上床,脏死了,一身的汗。”

因为着急,动作就又快又粗鲁,满头的泡沫流到眼睛里,水呛了鼻子,头发扯得疼,小妮儿开始哇哇大哭。周美丽不理会,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冲洗干净擦干穿衣,扔到床上,小妮儿半秒钟不到,就睡着了,睡着了还在抽噎打嗝,小肚子鼓鼓的,全是气。

徐开富开始打呼噜的时候,周美丽还在擦拭厨房,然后蹑手蹑脚的晾衣服。她怎么就不知道累呢。

二十五

这天晚饭,周美丽边吃边问:“那个康总,你问问他呗,看看他们还招不招人。”

徐开富:“康总?哪个康总?”

周美丽:“就是送你汝窑茶具的那个。”

哦,想起来了。那个开消防器材公司的,他妈妈食管癌,在徐开富组做手术,给组里的每个大夫都送了一套茶具。徐开富提回家,和周美丽饶有兴趣的研究了半天,包装盒里有大师的签名卡片,还有茶具的铭牌,看起来很值钱的样子。徐开富感叹:这个康总看起来很有钱很有大老板的气派啊。据说是个转业军人,部队的职务已经很高了,转业选择自谋职业,开了一家消防器材公司,有部队的老关系在,公司做的很大,说话走路还是军人的做派,很威严的样子,也很讲义气的样子。

徐开富说:“他找的是李教授,我不过是个打杂的小跟班,跟他又不熟,怎么开口啊?”

周美丽

说:“怎么不熟啊!手术不是你们一起给她做的?他都送你礼物了,问问怎么了?问问又不掉块肉!”

徐开富说:“他是我的病人,我去求他办事,怎么开口?丢不丢人?”

周美丽又不满意了,嗓门大了起来:“怎么丢人了!谁办事不求人!看看你那窝囊废的样子,屁大点的事儿都办不成!三十多的人了,一事无成,钱钱挣不来,房子房子没有,人家跟你一起的早都是副教授了,你是啥?看看别人,一箱一箱的礼物往家搬,谁给你送过东西!天天跟个瘟鸡似得,闷着一张嘴,连话都不会说。窝囊废!窝囊废!”

徐开富“啪”的把饭碗摔在桌子上,站起来,脸憋的紫红,嘴唇哆嗦着,瞪着周美丽。

“瞪我干啥,说你是窝囊废还说错了?你就是窝囊废,大笨蛋!”周美丽也拍了桌子。

徐开富眼泪都快憋出来了,扭身冲出家门,拖鞋也没有换。后边传来重重的摔门的声音。

二十六

穿着拖鞋,走不快。徐开富慢慢的往医院的方向走,还好一路上没有碰见熟人,要不然,有人问他怎么穿着大背心和拖鞋就出来了,他可没法解释。

周美丽的骂正好戳中了徐开富的痛处,他真的像个窝囊废一样,什么事也办不成。副高职称评定开始了,医院内部竞争很激烈,四十多个人报名,只有二十几个名额。第一步是各种奖项职务头衔的打分,徐开富排在倒数第四,眼看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徐开富急的,头发又掉了好多。

听人说得去找打分的部门活动活动,奖状也有很多造假的,连去哪里造假怎么造假,同事都帮他出过主意了,徐开富却抹不开脸下不去手:我都不认识他们,怎么去给他们送礼?不会被赶出来吧,人家要是不收可就尴尬了。人家怎么就认识那么多人,关系搞得那么好,什么事都办的顺顺利利,我怎么这么笨,周美丽说的没错,我真的是个窝囊废。唉,算了,晋不上就晋不上吧,一辈子当个老主治又能咋样?

徐开富拖拖拉拉边走边嘟嘟囔囔自我开解,气好像消了一点。进到值班室,李教授还没走,正在喝茶。李教授每天下班总是不着急回家,在值班室泡茶,喝透了歇够了才走。徐开富问过李教授:“你天天回家那么晚,不用管孩子吗?”李教授说:“孩子不用我管,有她爸爸和奶奶呢。值班室安静,在这坐一会,喝喝茶,消消心里的污浊之气,不能带回家。”李教授的婆婆是手术室的老护士长,看上了刚毕业的李教授,亲自当红娘把她娶回了自己家。退休后的老护士长保持了干练麻利的作风,解决所有后顾之忧,让李教授安心干工作。李教授的爱人是干行政的,也没有什么大的追求要当个领导啥的,所以很清闲,孩子上学放学送辅导班辅导写作业全揽下来,不用李教授操一点心。

李教授奇怪的看着徐开富的这一身打扮,眼睛露出笑意,却不开口问。徐开富一屁股坐到李教授对面的床上,重重的叹了口气:“她说我是窝囊废。”李教授扬起眉毛,询问的表情,还是没开口问,徐开富一口气说完了今晚的事情,说完了,堵在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下去。

李教授又拿出来一个杯子,给徐开富也倒了一杯茶:“康总是吧,我跟他说吧。别急,成就成,不成就算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李教授重新泡了一壶茶,倒好,两人默默的喝了几杯,额头有微微的汗浸出。李教授又说:“听说你排倒数第四?前面的打分占一部分,最主要的还是后面的文章的分数,你不是有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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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篇中华,有优势,不用着急。哎,看你,垂头耷拉脑的,有什么呀,都不是大事。来,再喝一杯,我这可是正宗的武夷岩茶,好朋友专门给我邮过来的。”

徐开富这才尝出来茶的味道:“什么呀,一股牛粪味。不好喝。”

李教授咯咯咯的笑:“多喝几次,你就能喝出来好了。”

两人边喝边聊,茶色越来越淡,看看表,十二点了,各自回家。晚上的风有点凉,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病房大楼外墙的灯光照着路面,依然很明亮。李教授总是风轻云淡,什么事情都没见她着过急。聊了一晚,徐开富觉得晋职称的事情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了,也不急了。

二十七

跟以前一样的冷战又开始了。掏钥匙的时候还能听到屋里的说笑声,等到徐开富进门低头换鞋,周美丽的脸就一下子冷了下来,扭身进厨房,一路摔摔打打。房子就那么小,徐开富洗手换衣服、坐上桌子吃饭,躲避不开的擦身,眼神却相互错过,周美丽是斜眼凛冽的瞥向别处,徐开富是心虚或者有点害怕,还有点不服气的低头看向地面。周美丽盛了他们三个人的饭,唯独不拿徐开富的碗筷,和姥姥一起边吃边喂小妮儿,只有简单的命令式的让小妮儿快吃别玩,眼神不朝徐开富这边瞥一下。快速的吃完,快速的收好他们三个的碗筷拿到厨房刷洗。徐开富的嗓子眼里似有凉风窜来窜去,好像是心脏把血直接射到了嗓子眼,绕了一圈才扑通一声落回腹主动脉。他慢慢扒拉碗里不多的米粒,等周美丽从厨房出来,才拿起自己的碗去刷洗。

如果家里还有第三张床,如果沙发不是那么的小能让他躺下,他绝不会躺到周美丽的身边,让那刺骨的寒意把他冻的胆战心惊哆哆嗦嗦。

徐开富下了班也不回家了,跟李教授一起坐在值班室蹭茶喝。他还是觉得那茶带着牛粪味儿不好喝,但是边喝边天南地北的随便聊的感觉真是很舒适。跟手术和查房时冷静沉着的样子不同,摊在椅子上搭着二郎腿喝茶的李教授风趣活泼,思维极度跳跃,刚刚还在说某位大专家是怎么做的这个手术,下一句就说那次出差吃的腊肉怎么那么好吃,他们几个争学会的主委争得很厉害,各找各的关系各笼络各自的人,杭州的灵隐寺特别安静,武汉的归元寺数罗汉特别准,贵州的米酒很能诓人,喝着跟甜水似得回到酒店就晕的起不来了,那个谁谁谁是交响乐超级发烧友,一个偏僻山村乡卫生院的中专生不仅成了知名大专家,还能有这么高雅的爱好,啧啧啧

这天,李教授穿上外套要出门时又返回来:“那个康总,我跟他说好了,让你家小周去吧。”

徐开富:“哦?那,那,我要不要请他吃个饭,或者送点什么,表示一下感谢啊?”

李教授摆摆手:“不用,不就是财务嘛,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呀,再说,他们也需要。”

二十八

徐开富不知道怎么能跟周美丽搭上腔告诉她这件事情,周美丽根本不看他,他不会更不愿意像别的男人哄老婆一样哄她,他觉得那样很屈辱。周美丽凛冽的眼神让他不想回家,他总是这样,碰到事情就缩进壳里躲起来。

发奖金了。那个时候,工资是打进卡里的,奖金还是护士长从财务处领回现金,分发给个人。挺多的,真的是挺多的。这两年,病人越来越多,奖金也越来越多。

回到家,徐开富把装着钱的黑色垃圾袋放到餐桌上就上床睡了。第二天起床就走,餐桌上的黑色垃圾袋已经被收起来了,两个人还是什么话也没说,谁也不看谁一眼。

职称评选最后一步是专家打分。跟外科的几个主任在手术室经常见面还熟一些,徐开富也会凑上前去打个招呼:主任,我今年评副高,照顾照顾呗。主任们都会拍拍徐开富的肩膀:“哦,好好好,小徐,挺优秀的,知道了,放心吧。”其他科室的他就不认识了,别人已经开始满院子跑动,挨个把专家们都找到,最起码让他们熟悉自己,打分才会高一些。徐开富又开始为难了,又开始缩进他的壳里。

晚上一起喝茶的时候,李教授问他:“专家们都去见过面了吗?”徐开富挠挠头:“外科的都见过了,别的科我不认识。”

李教授喝了一口茶,拿出手机,翻看通讯录,挨个打电话:“喂,张主任,我们科的徐开富,小徐,对对对,晋副高,很优秀,

……,

好好好,谢谢,谢谢大主任!好勒,好勒,一起喝酒。”

一圈电话打下来茶水已经凉透了,李教授重新泡了一壶:“其实打招呼也没什么大用处,有文章放在那儿那是硬性条件,谁也不敢做的太过分,打个招呼反正好一点吧,同等条件下优先考虑你。”

李教授的话像熨斗一样熨平了徐开富皱皱巴巴的心。平时的手术或者跟家属谈话,徐开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李教授也是这样,悄无声息的替他接过去,只有徐开富自己知道刚才他做错了。去年年终评选优秀,李教授说:“我的那个优秀给徐开富吧,他该晋职称了,用的着,我不需要。”其实,优秀,科室里的人都得过,轮也该轮到徐开富了,谁让他窝囊不知道争取呢。

二十九

等着接台手术的时候,徐开富去了一趟厕所,回来,护士跟他说,手机一直在响,拿出来一看,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是周美丽。徐开富回拨过去,不等他开口说“喂”,周美丽高尖的声音一连串冲出来:“干什么呢你,徐开富,怎么不接电话,每次都是这样,急着找你,你不接电话!快点回来,你女儿把别人的眼睛打坏了,快点,快点!”徐开富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电话跨哒挂断。徐开富举着电话半天没反应过来,莫名其妙的愣着。电话里的声音高尖刺耳,一屋子的人差不多都听见了,都愣愣的看着他。李教授碰碰他的肩膀:“小徐,你先回去吧,这个手术小,我们几个可以搞定。”

徐开富匆匆忙忙赶到急诊科,孩子已经在缝针了。孩子的爸爸妈妈压着孩子的胳膊腿不让她乱动,周美丽围在旁边帮忙,都是本院职工,大夫很尽心尽力,语气也很温柔,哄着孩子:“没事,别哭,叔叔看看,不疼。”孩子的哭声很焦心,周美丽一直叨叨叨的问:“大夫,用的是什么线啊,不会留疤吧,要不要拆线啊,用好的啊,别让留疤啊。”大夫抬起头,很克制的语气:“你先出去。”徐开富搂过周美丽的肩膀,把她推出门外。周美丽来回转圈,眉头紧皱,手不停地向后捋前额的头发:“怎么办,啊,怎么办,人家是个女孩子,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办?哎呀,哎呀,怎么办啊

”徐开富憋不住低吼:“你安静一会儿行不行,什么怎么办?急什么?”周美丽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不再吭气,两只手捧住头,唉声叹气。

很快,孩子爸爸妈妈抱着孩子出来,妈妈阴沉着脸不说话,爸爸倒是安慰起徐开富:“没关系,小孩子跑跑跳跳,碰一下也避免不了。”周美丽围着孩子的妈妈:“小宝妈妈,对不起啊,孩子也不是故意的,回去我揍她。你看还要不要做其他检查,检查费药费我们都出,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孩子妈妈仍然阴沉着脸不说话,孩子爸爸说:“没事没事,有事我们再找你们,好吧,都是同事呢。”

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小妮儿又高又胖,比别的孩子都高半个头,力气也大,跑得太快收不住,一下把小宝撞倒,头磕到花坛边上,眉骨上边裂开一道大口子。回到家,一进门,周美丽上去拉住小妮儿,伸手要打,徐开富拉开她,抱起小妮儿,把头搂到肩窝护着,冲周美丽低吼:“干什么你,她又不是故意的。”抱着小妮儿到卧室,关上门,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小妮儿脸趴在徐开富的肩窝,不动也不哭,小肚皮却在急促的一吸一吸。徐开富的心酸溜溜的疼,一颗眼泪顺着鼻子尖滴下。

客厅里,周美丽叽叽喳喳的声音慢慢的低下去慢下去,最后彻底消失,终于安静下来。小妮儿抬起头,两只手捧着徐开富的脸,蹦蹦蹦亲了几口,头向后仰,看看徐开富的眼睛,又蹦蹦蹦亲了几口,再看看徐开富的眼睛,徐开富对她笑,也亲亲她的小脸蛋,两人都不出声的笑。

天黑了,周美丽还没有做饭。徐开富带着小妮儿去面包店买了好几样蛋糕,小妮儿小心翼翼的眼神终于放松下来。回到家,徐开富对周美丽说:“明天买点东西去看看小宝。”把小妮儿放到床上,又转回来对周美丽说:“跟康总说过了,你这几天就去他的公司吧。”

职称考试完,徐开富得分挺高。他不聪明,只有老老实实的看书老老实实的跟着老师学,所以,虽然不优秀不出众,但是更踏实更本分。

李教授则是那种有天分的人,她做手术就像是裁缝做衣服,靠的是心灵手巧。她真的很会做衣服,徐开富见过一次,晚上下班后,一个护士要一件跟她身上一模一样的裙子,李教授把真丝布料铺在桌子上,现场量尺寸现场裁剪,卷起布料拿回家,第二天,一件漂亮的裙子就穿到了护士的身上,大家围着看,有人感叹:“哇,真丝你也敢做!”她的手术就像她缝制的衣服一样,行云流水平平展展,不像有些人的手术皱皱巴巴狼狈不堪。

徐开富称呼李教授老师,其实她也只比他大五岁。不过是本科毕业就留校,又是老师一手带出来的学生,平台好,进步就特别快,连院长们的熟人都会介绍到李教授这里手术。在一堆大男人组成的科室里有这样一个柔美的女人出类拔萃却不招人嫉妒,全是因为李教授和善而且没有野心不争名夺利。

说过李教授坏话只有手术室的一个护士,一个丑到天际的护士。手术室门口的大妈总是单独留一套李教授专用的洗手衣和拖鞋,藏在小柜子里。丑护士到处叫嚣:“凭什么她要搞特殊,凭什么单独给她留一套衣服?”那个丑护士,恶毒的很,总是欺负小医生和进修医生。有一次跟她搭台,手术完,徐开富也洗洗手准备走,她在背后叫:“你,干啥去?教授走你也走?留着台子让谁收拾!”徐开富回头看看,台子?台子不应该是护士收拾吗?可是,徐开富嘴笨,不知道怎么反驳她,也不敢像别人一样跟她吵架,只好生着闷气一边骂着:“泼妇”一边收拾干净手术室。

俗话说丑人多作怪相由心生,心灵的恶毒让丑护士的面相更丑,她对李教授的恶意大半是对一个美丽女人的羡慕嫉妒恨吧。

三十一

副高晋上了,突然没有了目标,徐开富松懈的近乎瘫软,晚饭后不再去医院熬夜写论文,而是带着小妮儿在院子里玩一会儿,然后急不可耐的连滚带爬的翻上床睡觉,怎么那么累呢?感觉骨头缝都是酸的。

小妮儿也突然跟徐开富亲近起来,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她就摆好拖鞋,笑眯眯的等在门口,徐开富张开双臂想要抱她,周美丽的声音从厨房传出:“别抱她,换衣服去,脏死了,从医院穿回来的衣服。”门口摆了一张凳子,徐开富的外衣外裤要脱下来搭在上面,不能穿进屋。然后洗手洗脸,小妮儿前后跟着他,有时徐开富还要关上门撒泡尿,小妮儿就等在厕所门口。有时有电话,徐开富拿着电话在卧室或者踱到阳台说上半天,小妮儿在门口探出一颗小脑袋,眨巴着眼睛,渴望的等着,徐开富边打电话边冲小妮儿挤挤眼睛做个怪脸,小妮儿咧开嘴无声的笑。

姥姥总是一边喂饭一边半开玩笑的逗小妮儿“你是谁的宝贝呀?”

小妮儿:“我是爸爸的宝贝。”

姥姥:“你跟谁亲呀?”

小妮儿:“跟爸爸亲。”

姥姥:“天天伺候你都是瞎伺候的,还是跟你爹亲。”

周美丽也说:“就是,跟我也不亲。”

周美丽如愿以偿的到了康总的公司,收入翻倍,心情大好,日子似乎越来越顺风顺水。

手术的时候,徐开富的裤子一下掉了下来。“啊,徐教授,你的大裤衩子,哈哈哈哈哈

”巡回护士大叫,然后大笑。徐开富手下继续动作着:“我的大裤衩子咋了?丈母娘给我做的,丈母娘疼女婿天经地义。”徐开富胖,肚子大屁股大,弹力棉的内裤即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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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也勒的蛋疼,裤裆里总是湿乎乎的,肥佬裤又是比较硬的棉布做的,走路总磨大腿根。姥姥选了绵绸的布料,丝滑软和,夏天穿起来还凉凉的,做成宽宽松松的大裤衩子,十几条,就算出差一个礼拜也足够他换的,就是花色太艳丽,不能露出来见人。

徐开富的大裤衩子让手术室笑了好几天。谁笑他,他就摆出一脸的得意:“咋了?我老婆爱我,我丈母娘疼我。”

三十二

徐教授的老婆可漂亮了!徐教授的老婆可爱他了!

这种议论让徐开富很得意很满足。周美丽确实挺漂亮的。结婚这么多年,周美丽的体重没有增加一斤,小腹依旧平坦,脸依旧光洁白嫩。

她从来不买贵的化妆品,跟小妮儿一起用宝宝霜,上班也只是涂一点口红。她也不去商场买贵的衣服,但是她很会挑也很有耐心挑衣服。附近有几家小店,她下班路过的时候会溜达着过去,一件一件的看一件一件的试。衣服的样式总是很简洁大方,身材又很高挑,几百块钱的路边摊能让她穿出几千块钱的感觉。夏天是长连衣裙,冬天是长大衣,衣服不多,但是洗的干干净净熨的平平整整。下班回家,外套挂起来,裤子顺着裤缝搭在门口的椅子背上,鞋子也顺手擦干净摆到鞋架上。可能是瘦吧,动作也没那么粗鲁,衣服穿了一天就像是挂在衣服架子上挂了一天,没有一丝褶皱。

尽管是租来的房子,也让周美丽收拾的干干净净。家里没有任何装饰品,她说那些东西都是浪费钱,没有用,而且摆起来看着很乱很占地方。就连碗筷都是一人一套,没有多余的。冰箱里空空的,不放任何存粮。蔬菜水果当天吃当天买,新鲜。米面买小包装的,吃完再买,放时间长了总生虫。有时徐开富夜里饿了,想煮包方便面,却发现除了几颗鸡蛋,连根葱都没有。火腿肠饼干这种东西,在徐开富家里是根本不会出现的。

尽管抱怨着徐开富太胖吃的太多,周美丽还是自己擀面条蒸馍蒸包子,因为徐开富喜欢吃。

三十三

幼儿园门口有很多卖小吃零食的小摊,周美丽和姥姥是绝对不会让小妮儿吃那种东西的。别的小朋友举着棒棒糖或者烤鹌鹑蛋津津有味的吃,小妮儿馋的咬着手指头眼巴巴的,但是她不会要,要了姥姥也不会给她买。晚饭后徐开富牵着小妮儿在院子里玩,天已经黑了,烤鹌鹑蛋的大妈正准备收摊,小妮儿站住不走,眨巴着眼睛看着徐开富。徐开富问她:“想吃这个呀?”小妮儿点点头。徐开富喊住大妈:“烤一串吧。”看着鹌鹑蛋,磕进煎锅,烤熟,挤上番茄酱,嗯,这个是新鲜的,应该挺卫生的。吃完,小妮儿还在吧嗒嘴,街边的面包房仍然灯火通明,徐开富又给小妮儿买了一小块奶油蛋糕。这个孩子,胃口总是很好,吃什么都很香。

第二天早上,小妮儿一坐起来就哇哇的吐,水、饭糊糊从嘴巴和鼻孔喷出,带着宿食发酵的酸臭味,衣服上床上全是呕吐物,姥姥吓得手忙脚乱,拿起小妮儿的衣服就去擦小妮儿的嘴和鼻子。周美丽听见动静冲进来,还是她动作更麻利,抽了纸巾先去擦小妮儿鼻孔里的东西,别再给呛着了。小妮儿这才喘上气来,哇哇大哭,边哭边继续干呕。

周美丽手快脚快的扒下脏衣服,换上新的,床单被罩揭下来,纸巾擦干净地面,嘴里也不停:“徐开富,你给她吃啥了!看看,这吐得都是啥!”徐开富站在旁边扎扎着手想帮忙,却被周美丽推了一个趔趄:“上一边去!看看你干的好事,再也不让你带孩子了!”周美丽穿着睡衣,还没有梳头,头发炸蓬着,像头疯狂的母狮子,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周美丽的吼叫让徐开富本来的愧疚,更加上了一层恼怒,摔门离去。

晚上到家一开门,小妮儿扑进徐开富的怀里:“爸爸,我好了,不吐了。”徐开富:“不吐了?真乖。晚饭吃什么了?”他们已经吃过晚饭,周美丽端着给徐开富留的饭菜,咣当一下扔到餐桌上:“吃什么了?她都吐成那样了,能让她吃什么?喝了一天大米粥。这一下子,肯定好几天不能好好吃饭。你以后少带她在外面乱吃。”

徐开富不敢反驳,他只要是敢说一句,周美丽就会有无数句还给他。还是闭嘴算了。

三十四

周美丽商量着,要把老家的房子卖了,买一套学区房,小妮儿上大班了,要准备着小学的事情了。徐开富说:“附属小学就很好呀,连搬到新校区的老师们都专门回来租房子,让孩子来这里上学。都是子弟,家长的素质高,校风好,孩子不会学坏。再说,上班也近,多方便,抬腿就到家了。”周美丽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声音高尖起来:“你还好意思说呢!都三十多了还没有自己的房子,要脸不要!小妮儿长这么大,你管过没有!你是给她擦过屎呀还是给她把过尿!人家都有本事给孩子弄进好学校,看看你能干啥!附属小学,那多省事啊!不用托人不用送礼,谁都能进!就你才会干这种事,像个窝囊废一样。小学不选好的,以后步步跟不上!要不是我在老家买套房子,你现在手里有啥!

徐开富端着碗,噎的一口也吃不下去。

小妮儿,他还真的是什么也没管过。周美丽给小妮儿报了英语班舞蹈班美术班,晚上领着小妮儿读绘本做手工,幼儿园都已经开始有作业了,真的是,好笑:“现在就开始学英语,太早了吧。”周美丽说:“早什么早,大家都在学,晚了又该跟不上了。”不过,看着小妮儿的作业本英文字母写的一笔一划有模有样,还真是不错呢。

周美丽做事情向来雷厉风行,很快选好了房子,全款买下,然后装修,没有借一分钱,徐开富都不知道她什么时间攒了这么多钱。徐开富没有时间,装修也是周美丽一个人搞的。那个包工头算账的时候,挠着头,怎么也算不清楚,刨掉材料费,手工费怎么才不到两万?可是,周美丽一笔一笔给他算的清清楚楚,就是这么多。徐开富站在旁边,手插在裤兜里,心里暗笑:“你怎么算得过这个精明的女人。哼!”

小妮儿顺顺利利进了市里最好的小学,没有托关系没有花一分钱。

三十五

才是小学,怎么会那么忙?周美丽六点多就起床做饭,两颗西蓝花一个鸡蛋一小块馒头或者一个小包子一杯奶,偶尔换换口味才会买面包,她说面包里都是糖和添加剂啊,吃多了不好,馒头和包子都是自己蒸的,干净,西蓝花补充维生素,一定要吃。早上八点送到学校,十一点就要接,下午两点送到学校,四点又要接,姥姥匆匆忙忙买完菜蒸上米饭就得往学校赶。晚上还有各种辅导班。一天好几趟,乱糟糟的。

徐开富陪着小妮儿去过一次奥数班,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学直线线段射线,怎么能听得懂?回家作业不会做,周美丽就开始急躁,总是拍桌子,小妮儿的眼神怯怯的,泪汪汪的。徐开富说:“太难了,等大一些再学吧。”周美丽不干,说:“别人都是从一年级开始学,晚了就跟不上了。小升初奥数一定会考的。”周美丽开始陪读,奥数课,孩子坐在前排听,她就坐在后排举着手机录,回家反复放给小妮儿听。后排坐的都是举着手机录视频、认真记笔记的家长,周美丽只是其中的一位,也没什么奇怪的。

生活好辛苦,每个人似乎都焦躁不安。

新家离医院很远,坐公交车要叮叮当当半个小时,再加上下班高峰期等车堵车的时间,路上要近一个小时。有时晚上手术会很晚,徐开富没有车,回家很不方便。徐开富想继续租以前的房子,中午可以休息一会儿,如果晚上手术晚了就在那里睡了,不用再来回倒腾找车回家。周美丽说:“晚了你就睡在值班室呗,又不是经常晚,租房子要两千多,多花那个钱干啥。”徐开富说:“值班室有值班的人,我在那里会影响人家的。”周美丽说:“值班室不是有好几张床,怎么影响了,你们不是经常在那里一起午睡吗。”

徐开富说不过周美丽,只得作罢。

幸好师弟已经毕业留在医院,他还没有女朋友,单身汉一个,徐开富就厚着脸皮在他那里借宿。师弟帮着徐开富做了实验,徐开富的论文发的顺顺利利,师弟自己的论文却被退回好几次,毕业都成问题,徐开富帮着他设计补充了实验,又亲自操刀帮他撰写,终于发表毕业。两人的合作继续着,深夜羊肉汤的友谊也一直继续着。

三十六

因为跟师弟关系比较熟,现在又总是去骚扰他,周美丽便经常在周日包饺子,让徐开富把师弟带回家吃饭。周美丽在外人面前总是很热情,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抵消了徐开富笨嘴拙舌造成的尴尬。东拉西扯的闲聊,问问家里的父母兄弟,问问买没买房子,首付攒够了吗?听说有一个楼盘特别好,可以交预定金先定下来。买房子父母能资助你点吗?你们医院漂亮姑娘多,不愁找个好的。怎么上学的时候没找个同学?相亲总不如同学之间长时间相处了解的多。不过,女医生长得好看的不多,还是护士年轻漂亮,更可爱一些,工作也没有医生压力大,可以好好照顾家庭。医生也好,有共同语言,能相互体谅,就是都太忙了,要是没有老人帮忙孩子都没人管。哎,哪个科室的奖金高一些?你刚回科室,是不是也拿百分之五十的奖金?听说主任的学生就可以搞特殊,回科就拿全奖?你怎么不争取争取?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别跟徐开富似得,憋着一张嘴不吭气,净吃亏。

过了好长时间,徐开富才想起来,原来,周美丽在不动声色之间在师弟那里打听到了科室的奖金数目,跟他交给她的黑色垃圾袋里的数目做了对比。“嘿嘿,我要钱有啥用?衣服是你买的,吃饭有医院发的饭票,我又不吃喝嫖赌,又不养小三,又不偷偷藏钱给父母。”徐开富觉得周美丽的想法很奇怪,没有任何意义。

徐开富在师弟那里睡觉时,周美丽总是打个电话关心一下:“不回来了?晚饭吃了吗?吃的啥?”然后让徐开富把手机交给师弟:“哎呀,真不好意思,又去骚扰你。他打呼噜可响了,不影响你吧,让他侧着身子睡,不打呼噜。”有时徐开富值夜班,周美丽的电话也会不定时的打到护士站:“你好,今天是不是徐开富值班?他是不是去会诊了?手机没带吧,打电话他不接。哦,哦,不用了,我一会再给他打吧。”

连师弟都开始打趣徐开富,徐开富眉毛一扬:“我老婆爱我,怕我跑了。我的钱让我老婆孩子花,我有啥吃亏的?”

三十七

老师生病了,年龄一大,冬天总是容易感冒,这次有点严重,肺部感染,发烧咳脓痰,血压高了起来,心脏也开始不舒服。护士长每天去老师家里给老师输液,老师很感激,让老伴蒸了一大锅枣花馍送给护士长,还要把药钱给护士长。护士长推脱半天:“不用了,您是咱科的老前辈,这点小事还不是我们应该的嘛。再说,药都是科里攒的备用药,别人不让用,您还不让用嘛!您客气啥!”转天,护士长却来找徐开富:“徐教授,老主任的药你看怎么办?科里都记着帐呢。”徐开富愣了一下,手自然的伸进裤兜掏出几张一百的,数也没数,交给护士长。师弟嘟嘟囔囔:“什么人啊!好让她落了,钱让你出了。还是大医院的护士长呢,素质这么低,抠唆的跟个家庭妇女似得。”徐开富说:“哎,算了算了,也没多少钱,跟她计较啥。”

徐开富收了一个肺癌的病人,常规的检查手术,跟大家一样。护士长却匆匆的来找徐开富:“徐教授,

床是水利厅的副厅长,刚医务处打电话说组织部打招呼了。一会儿我就给他换到小房间。你多照顾点啊。”已经住院好几天了,徐开富都不知道自己的病人是个什么副厅长,病人也没提自己是个什么领导,没有提什么要求。除了说病情说治疗方案,徐开富不怎么跟病人聊其他的东西,大概那个病人跟徐开富一样是个不开窍的人吧。一直到出院回家,病人没有给徐开富表示过一朵鲜花一个苹果,徐开富也没有给他任何的特殊照顾,不管是富豪官员还是农民老百姓,在徐开富眼里都一样,都是他的病人。第二次再来入院复查,副厅长被安排在了大房间的加床,怎么回事,徐开富心知肚明,没有收到任何表示的护士长,呵呵,素质真低。

午睡的时候,徐开富发现李教授带着耳机,问:“李老师,你在听音乐吗?”李教授说:“不是,是有声书,悉达多。”除了专业书,徐开富不怎么读书,他也不好意思问什么是悉达多,悄悄上网查查,原来是关于佛祖的故事。徐开富又问李教授:“李老师,你信佛吗?听这个?”李教授说:“我不信。不过,听这个能让我心静。”徐开富也买了一本悉达多,回家躺在床上读,刚开始觉得很枯燥,几乎读不下去,慢慢的,渐渐沉浸下去,越陷越深:原来,那些不考试的没用的书才是有意思的书。

三十八

医院组织下乡义诊,帮着做了一天的手术,洗手的时候,李教授悄悄跟徐开富说:“一会儿咱俩出去吃,这儿的羊肉汤特别好。”晚上本来是有晚宴的,当地的领导要招待答谢省里来的专家们,他们总是太热情,轮番敬酒,李教授怕了。两人换好衣服,没有跟车回住宿的酒店,直接溜了出去。李教授领着徐开富七绕八绕的到了一个小巷子,黑咕隆咚的,连门头都没有,只挂了一盏昏黄的大灯泡,熬汤的大锅就在店门口,热气腾腾。蓝边大瓷碗,黏糊糊的,有着可疑的油腻子。中午在手术室凑合吃的盒饭,都饿了。徐开富一口气吃了三个烧饼夹牛肉,一大碗羊肉汤,李教授的胃口也不小,俩个烧饼夹牛肉,端着碗溜着碗边转圈喝:“真香。还是乡下的羊肉汤地道。”汤很烫,徐开富喝的呲呲喽喽龇牙咧嘴,放下碗,拍拍鼓掌的肚皮,松开两个腰带扣。李教授放下碗,满足的叹一声,打了一个巨大的嗝,两人哈哈大笑。做一个粗鄙的人是多么的快活。

“溜达溜达吧,太撑了。”徐教授提议。县城有个湖,湖里的荷花开的正旺,花香徐徐飘过。两人沿着湖边慢慢的走,黑漆漆的,只有遥远的闪烁的灯光,星星点点。徐开富记起小时候的胡辣汤,怎么那么好喝。赶集的时候才会有,徐开富哭闹好多次妈妈才会给他买一碗,鼻涕都辣出来了,提溜大长,流到嘴里也顾不上擦。那时候家里真穷,妈妈只买一碗,怎么没想起来让妈妈也喝两口。有个卖豆腐的,每天天不亮就拉着车子在各个村子里吆喝,“豆腐,老豆腐”的吆喝声是他起床的闹钟。偶尔买一块豆腐,熬点白菜,在他家就算是改善生活了。

李教授说,她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总是各自在各自的房间看书,家里冷冰冰的。他们很理智也很冷漠,经常争吵,各有各的理由,谁也不让着谁。大哥上大学时得了肺结核,父母把他送到传染病院,不让他回家,怕他传染,只在周末时去看看,送点饼干奶粉。那个时候她就想,以后自己的家庭一定要和颜悦色热热闹闹。她婆婆和爱人都是特别温和的人,所以他们一直没有买房子,一家三代挤在婆婆的小房子里,别人都很奇怪怎么住得下,只有李教授觉得,这才是家,温暖,幸福。

已经围着湖转了好几圈,李教授说:“回去吧?”徐开富意犹未尽,不太想回,李教授嘴里说着回去脚还是继续跟着徐开富往前走,大概也不太想回。毕竟是有点晚了,毕竟是孤男寡女两个人,都在试探对方是不是想回,都不太敢说再转两圈吧。

三十九

有个进修生,跟着徐开富他们组学习,还剩两个月的时候提出要转去张教授的组。徐开富觉得很奇怪,这个学生跟着他们学的很好的,技术大有进步。张教授的手术做的,大家有目共睹,呵呵。师弟也加入了李教授的下班后喝茶聊天组合,他说:“那个学生,是想去张教授组学习怎么跟病人谈话。这比手术更重要,在下面的医院是更实用的技能。要学会怎么把病人治死了家属还拉着你的手感谢你。”徐开富点头:“嗯嗯,这个我们真的不会。”两人又说起张教授在走廊里跟病人说,放心吧,找到我你就找对地方了。这个手术,我敢说全省,除了我没人会做,不信,你去打听打听。师弟说:“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厚颜无耻,而且厚颜无耻的理直气壮。人家呼吸科帮他擦屁股,气管镜下能看到齐刷刷的切口,他还坚持说他的手术绝对没问题。无耻,无耻。”他的病人花费总是比别人多很多,耗材用到护士藏起来不让他用。关键他还有这个学会那个学会的各种头衔,学术会议上到处讲课发言,俨然是学术的代表。徐开富说:“唉,多好的一锅汤都架不住有那么一两颗老鼠屎啊!”

李教授一直在喝茶,低头含笑,并不插话。听到徐开富的感慨,放下茶杯,食指点着徐开富和师弟:“看看你们两个,像两个怨妇。”

像个怨妇,就会看不到阳光,徐开富也觉得不好,赶紧改正。记得老师给本科生讲课说,要做一个像太阳一样的人,让周围的人感受到光芒。

李教授的枕边又放了一本书,梁实秋的《雅舍谈吃》。过了几天,又换了一本,汪曾祺的《五味》。徐开富问她:“你喜欢做饭?”李教授说:“我可会做了,就是没时间。我婆婆做的热干面一绝,比外面卖的好吃多了,面条都是她自己压的,外面卖的面条太粗碱太多。浇点鸡汤,多多的放芝麻酱。我每次都吃两大碗,比我爱人吃的还多,碗底的榨菜都刮得干干净净,咸香咸香的。”徐开富吸溜一下口水:“你说的我都馋了。”李教授咯咯的笑:“没出息。”

周美丽晚上陪着小妮儿写作业,怎么小学生的作业那么多,一直要写到很晚很晚,徐开富又成了多余的人,回家也没有什么意思,于是他就走路下班。他也买了一副耳机,李教授听什么他就跟着听什么。一边听书一边看来来往往的车和人群,还有路边五光十色的小店。听的东西很杂,有时是小说有时是电影有时是诗歌,有时还听相声,都是很有意思的东西,徐开富渐渐迷恋上了走路,甚至到了家门口还会再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

李教授读完的枕边书顺手就给了徐开富,徐开富就学着李教授在午休的时候也读一会儿,养养瞌睡。徐开富买了一本心经的字帖,想着让周美丽写写字,是不是就会平静下来,不那么心焦气躁。周美丽陪着小妮儿写作业时总是发脾气,写的太慢,背的不熟,作文语言不优美,英语单词总是背错,奥数题总是不会。小妮儿的性格脾气都随了徐开富,一点也不争强好胜,周美丽再怎么严格监督,再怎么精心挑选一对一的辅导老师,小妮儿的成绩总是徘徊在

名左右,没有一点起色。无论周美丽怎么大声呵斥使劲拍桌子,小妮儿都是耷拉着长眼睫毛,不哭也不争辩,一副皮皮登登的样子。哪怕这个孩子哭闹一下,也算是对周美丽的回应。周美丽急的,简直想去撞墙。

字帖拿回家放在餐桌上,隔天就被周美丽当成垫锅的垫子。这种东西,对周美丽来讲一点用处也没有,不当吃不当喝,甚至不如卫生纸还能擦擦屁股。早上睁开眼睛,孩子要上学,大人要上班,卫生要打扫,一日三餐要热热乎乎有营养,房子要买、车子要买,银行卡里还有几位数,无数鸡毛蒜皮的小事从早忙到黑。书?音乐?艺术?情调?哼哼!一顿不做饭你试试,不饿掉你的大牙!

四十一

从师弟那里听说,副高可以单独带组,挣钱就会多起来。周美丽开始反复游说徐开富。无论周美丽怎么说,徐开富都回她一句话:我不想单独带组。周美丽便气恼不已。

徐开富只是一个小人物,门诊门庭冷落,挂他号的病人寥寥无几,同事朋友介绍熟人来看病都是找的老师和李教授。要不是老师和李教授分给他病人,他恐怕连工作量都完不成。李教授出去做手术常常带着徐开富,才让外面的人渐渐认识了这个小大夫,一些小的手术李教授就让徐开富自己去。省里的一些学术会议,老师鼓励着逼迫着徐开富上台发言,给他机会让他成长。处理病人,他能放心大胆的做,是因为有老师和李教授在,他们是给他兜底的人。老师们领他上路扶他上马,还一直跟在身后伸开双臂保护着他,他离不开他的老师们。

有一次,一个病人在手术台上突然心跳骤停,李教授正在门诊,接到电话匆匆赶来,参与抢救。等到病人恢复心跳呼吸送进重症监护室,李教授对徐开富说:“你走吧。”然后,独自去面对门外情绪激动挥舞拳头几乎要打人的家属。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削薄的肩膀竟然比大多数的男人更有担当。

这些经历和心思,徐开富没有想过去讲给周美丽,周美丽也没有想过去听听徐开富的故事。就像是徐开富精心买回茶杯和茶叶,却在家里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和心情,甚至连一张合适的桌子都找不到,每一种情节只能跟它特定的场景相配,家,发生的就只能是吃饭睡觉这些琐碎无味的事情。

四十二

康总的老领导在李教授这里手术,因为有徐开富的关系,康总让周美丽陪着一起来探望。为了给康总和周美丽面子,李教授和徐开富下了手术赶过来,边走边拨拉被帽子压塌的头发。快步疾走,白大衣的下摆飘起,口罩帽子捂了半天,脸色胀红,有些油汗,额头耷拉下一缕头发,一边走一边还在谈论着什么,脸上洋溢着阳光自在的笑容。到了病房,徐开富给康总介绍老领导的病情,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康总握着徐开富的手真诚表示感谢,徐开富回答不客气。那份从容跟家里笨嘴拙舌窝窝囊囊的徐开富一点也不一样。徐开富的个头不低,最近走路锻炼,肚子减下去很多,男人到了中年长得几乎差不多,只要不是特别胖成猪的模样,再稍微穿的整齐干净一些,看起来就很好了。周美丽看着徐开富心想:果然是工作带给男人自信,这个穿着白大衣的徐开富,还是挺精神的。

老领导是很会办事的人,每天来探望他的人很多,他把送来的鲜花和水果都放到护士站,又让司机在晚上送了很多茶叶到值班室,人人都有,每人两提。老领导和他的老婆子女从来不为难护士,一针扎不上没关系,再来嘛,年龄大了,血管不好找。让做检查就做,让禁食就禁食,让抽血就抽血,医生说做什么就严格配合严格遵从医嘱。

康总出面请吃饭表示感谢。徐开富他们不是高尚的一尘不染的人,红包是绝对不收的,收入已经很高了,干这种危险又下作的事情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划算,但是送点小米粉条之类的土特产再不收就显得有点假。吃饭也很少有,他们都很忙,没时间吃饭。但是,跟康总本来就是老朋友老关系,一起吃个饭还是很开心的。

周美丽跟在康总的后面,点菜倒茶倒酒,左右四顾,挑起话题,维持欢快热闹的气氛。周美丽穿着黑色羊绒大衣,她只有两件羊绒大衣,一件本色一件黑色,整个冬季来回替换,搭配不同的丝巾,每天都很美丽。脱掉大衣,里面是飞机灰色羊绒上衣,下边是黑色小

字半裙,低跟短靴,长发扎成低马尾,淡淡的抹一点口红,皮肤白嫩,不需要粉底腮红。没有项链手链一切首饰,除了珍珠耳钉,假的,淘宝上

块钱一对,但是戴在周美丽的耳朵边就显得那么高级,谁都不会说那是假的。

周美丽光彩夺目八面玲珑,白领丽人的样子跟徐开富在家里见到的穿着旧运动衣头发用发抓随便抓在脑后的周美丽也是一点都不一样。

大概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面孔,在不同的场景演绎着不同的故事。只是这些故事在最赤身相对过的夫妻之间撕掉了所有的矜持伪装美好浪漫,把最不好看最不宽容的部分留给了对方。

四十三

下手术李教授脱手术衣时突然腰咔吧一声,站住不动,额头的汗瞬时渗出一层。周围的人赶紧扶住她,托着腰平放到平车上,推倒磁共振做了检查,有椎间盘脱出和骶髂关节炎,骨科大夫看了让她回家平躺休息。下了班,徐开富和师弟一起去李教授家看望。

李教授躺在卧室床上,床垫撤掉,只剩硬床板。李教授的爱人和儿子在卧室的地上摆多米诺骨牌,已经摆了一大片,很好看的图案。李教授摆摆手:“你俩小心点,别碰着他们那些骨牌,摆了好几天了,宝贝的很呢。”卧室没有地方下脚,李教授的爱人带着徐开富他们俩到客厅坐。客厅没有电视柜电视机,靠墙放着一排书柜,徐开富凑上去看,竟然有一大半是小人书。李教授的爱人说,他特别喜欢小人书,从小就喜欢,有小时候一直保留下来的,有后来到处踅摸的,阳台上还有好几大箱,可以开个博物馆了。看看这插画,有不同的风格,是不是很精美。李教授的爱人侃侃而谈,风趣幽默,声音低沉温柔,语速不急不缓,让徐开富想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正说着呢,李教授的儿子在卧室喊:“爸爸,快过来,我摆完了。”几个人到卧室门口,看那小孩儿得意的比着胜利的手势。李教授的爱人拿过手机开始录,小孩儿触动机关,骨牌从几个方向依次倒下,小孩儿和李教授兴奋的尖叫击掌,李教授的爱人微笑着一只手举着手机继续录,另一只手也冲着他俩比出胜利的手势。

回去的路上师弟感叹,什么时候他也能有一个这么愉快的家。师弟正在到处相亲找女朋友,见了很多也没有合适的,非常苦恼。徐开富说:“漂亮不漂亮,学历高不高,家庭条件好不好都无所谓,但一定要是个温和的人。”师弟反驳:“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还不是找的那么漂亮的嫂子,谁不想找个漂亮的,看着也赏心悦目啊。”徐开富苦笑不语。师弟又说:“只要我真心实意的对她好,怎么会过不好。”徐开富说:“不是你想对她好就能对她好的。两个人相处,一个想听,另一个才会想说。”师弟还在叽叽呱呱的反驳,徐开富无话可说,让他自己去经历吧,这烦恼的生活。

四十四

徐开富买了车。周美丽说小妮儿大了,要带着她出去见见世面了。假期可以跑远点,周末就在附近爬爬山看看风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嘛!再说孩子之间也是有攀比的,别的孩子都到处旅游,咱家的孩子哪也没去过,她会自卑的。

郊县有座山,红叶特别好,还有野生的猴子。小妮儿听说有猴子,兴奋的不得了,准备了一大包花生要去喂猴子。还没到山脚下,小妮儿就趴在窗户上,不停地问,猴子呢,猴子在哪?怎么还没看见?问的周美丽开始不耐烦:“你有点耐心好不好,离山上还远着呢。好好观察一下周围的景色,看看树,树叶有黄的红的,路边有野菊花,还有田地,庄稼都收完了,地里光秃秃的,农民在犁地,准备种新的了。这些你都要好好观察,回家要写作文的。”小妮儿一听见作文,便撅着嘴不再说话。

开始爬山路,很陡峭,慢慢能看见远处大片大片的红叶,徐开富叫小妮儿:“快看,那边有好多柿子树,一嘟噜一嘟噜的,红艳艳的,满树都是。”小妮儿终于忘掉作文,兴奋起来,拍着窗户:“柿子,爸爸,我们下去摘一些吧。”靠边停车,爬上山坡,徐开富把小妮儿驼上肩头,使劲踮着脚让她够树上的柿子。两人吃的脸上手上都是黏糊糊的汁液,还想再摘一些,周美丽不让:“别吃了,吃多了长柿石。”又拿出湿巾,皱着眉头一脸嫌弃的给小妮儿擦手擦脸:“脏的!呀,看看,衣服上都是,回头洗都洗不掉。”

坑坑洼洼的山路开了好半天,终于到了据说有猴子的地方,却被拦住了,竟然有大门,收费,一人二十,还有车,也要十块。周美丽恼了,跟看门的吵了起来:“本来就是个野山坡,你们盖个门就收费,谁给你们的权利收费

”。徐开富拉开周美丽:“算了算了,二十也不多,给他吧。”说着掏出钱包准备付费,周美丽却拉着徐开富上车:“不进去,有什么好看的,哪的山长的不都一样。刚才路上都看过红叶了,满山都是,还用进里边看?”小妮儿没有见到猴子,开始哼哼唧唧的哭,不想回去。周美丽哄着她:“动物园的猴子你都去看过好多回了,咱下次还去。这儿的猴子是野生的,凶得很,会抢东西,别再把你的脸挠破了,多吓人。”

败兴而归,小妮儿很委屈,徐开富很气恼,周美丽更气恼。

四十五

去三亚旅游,徐开富特意定了一家五星级的酒店,以前开会来过一次,徐开富觉得非常好,酒店有自己的沙滩,不像公共浴场,游人太多乱糟糟的。房间外面就是游泳池,拉开推拉门可以直接跳水游泳,泳池朝向大海,游累了就趴在泳池边上看沙滩、阳光、椰树林,景色非常美。徐开富在外面看到什么吃到什么好的,总是首先冒出“我要带他们来”的想法。

办好入住,打开房门,正对大落地推拉门,美丽的景色一览无余,周美丽和小妮儿大声惊叹:哇,好美呀!游泳衣还没有从箱子里拿出来,小妮儿就直接脱掉衣服,拉开门要往泳池里蹦。徐开富也赶紧脱掉外衣,跟着小妮儿一起下水。两人在水里嬉闹,周美丽站在岸边开心的看着他俩,摘了一朵鸡蛋花插进鬓角,夕阳烧红了远处的天空,金色的霞光笼罩着周美丽,长发飘起,裙摆在脚边摆动,微笑着,眼睛弯弯的,嘴角弯弯的,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她真美。

天黑以后沙滩上有烧烤自助,还有两个外国歌手弹着吉他歌唱。徐开富点了一支白葡萄酒,服务生打开,放在冰桶里冰着。说实话,徐开富也是第一次喝,他还不知道怎么品,也没觉得好喝,酸涩,还有点苦,只是觉得沙滩和海鲜应该是要配白葡萄酒。任由服务生给他们倒酒,端上生蚝、大虾、螃蟹和鱼。徐开富问小妮儿:“好吃吗?”小妮儿吐出生蚝,咧着嘴:“不好吃,难吃。”周美丽用两根手指捏着生蚝,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口,看一眼徐开富,两人都笑起来。

“唉,这么贵,还没吃饱。”回到房间,周美丽拿出行李箱里准备的方便面,烧水冲泡,一边感叹着。

第二天小妮儿在儿童泳池玩了一整天,怎么拉都不上岸。泳池里有个滑梯,小妮儿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滑下来,乐此不疲,徐开富就一直站在泳池里接着她,太阳很毒,徐开富觉得肩头怕是要晒爆皮了,火辣辣的疼。但是,小妮儿玩的那么开心,徐开富也觉得开心。周美丽怕晒黑,连泳衣都没穿,一直坐在岸边的树荫下看着他俩玩,时不时的拿出相机拍几张。

晚上,徐开富提议到酒店的另一个餐厅吃饭,周美丽说:“别在酒店吃了,又贵又难吃。”到了一条街,路边全是大排档,周美丽和小妮儿都吵吵着要吃面条,找了好几家都没有,全是海鲜,凑合着点了一份炒河粉,只当它是面条吧。想着家里不常见到海鲜,这个地方品种多又新鲜,还是要尝尝的,徐开富又点了一些没见过的鱼虾。可是无论徐开富怎么劝怎么引诱,周美丽一口都不尝。其实,徐开富也不喜欢吃,但是扔了怪可惜的。周美丽和小妮儿的河粉很快吃完,徐开富不想他俩等他时间太长,狼吞虎咽的把鱼虾剥剥吃吃,唉,真难吃。

回酒店的路上,周美丽对着小妮儿笑话徐开富:“看你爸爸,说是带咱俩来吃饭,他自己倒吃的香的。那大口,啧啧啧。”徐开富有点委屈,但是海风吹得那么舒适,只当没听见吧。

四十六

在香港迪士尼的纪念品小店,小妮儿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眼花缭乱爱不释手,哪个都喜欢,可是周美丽哪个都不给她买:不能惯着,要什么买什么长大还得了?平时周美丽就是这样,小妮儿想要什么她偏偏不给她买,如果她觉得确实需要,她会隔几天自己再去一趟买回来。

徐开富还是坚持给小妮儿买了一件白雪公主的蓝色裙子。乐园里人群挤挤攘攘,两个人都憋着没有吵起来,但是周美丽眼角射过来的凛冽一瞥让徐开富更加窝火。这几天,别的小朋友上车就开始吃东西,薯片糖果各种零食,小妮儿只有出发时带的一包奥利奥,每天一片。小妮儿趴在车窗上,假装看窗外的风景,不理会围绕四周咔哧咔哧咀嚼的声音。

晚上大家都出去寻找小吃,周美丽却说旅行团安排的晚餐吃饱了,吃不下了,也没什么好吃的,还死贵死贵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除了逛景点拍照片,难道不包括当地的特色美食吗?就算是不好吃,也得尝尝有多不好吃怎么不好吃吧。

回到酒店,周美丽就催着洗澡,洗完了她好洗衣服。带的换洗衣服足够几天的,周美丽却无论如何不能忍受把脏衣服放回箱子里。洗完澡,徐开富和小妮儿躺在床上看电视,跑了一天,累死了。周美丽在卫生间忙活着,烦躁的嘟嘟囔囔,房间太小,衣服没地方搭,床太小,床垫太软,空调太冷,徐开富你往那边靠靠,本来就挤,别跟个虫似得拧来拧去,被子弄得一团糟

四十七

有人请客,在希尔顿酒店的意大利餐厅,牛排和意大利面很好吃。徐开富特意抽了个周末,带着周美丽和小妮儿也去尝尝。现烤的面包,表皮酥脆,瓤特别筋道,抹上黄油,热乎乎香喷喷的。意大利面是手工压制的,浇上芝士培根酱,味道香浓。每上一道菜小妮儿都欢喜的拍手,拿起叉子尝一口:“爸爸,好吃,好吃。”徐开富满足的看着小妮儿,屎壳郎都觉得自己的孩子香,这个小妮儿越来越可爱,怎么看怎么喜欢。

热量太高,周美丽不敢多吃,每道菜尝一两口就放下刀叉。徐开富鼓励周美丽多吃点,偶尔放纵一次会胖多少?都中年妇女了,胖点又怎么了。周美丽嗔怪的拍一下徐开富:“你才中年妇女呢!”徐开富笑着说:“吃吧吃吧,咱俩都胖,谁也不嫌弃谁。”

西餐就是这样,第一口特别香,第二口就腻的吃不下去了。周美丽和小妮儿都没吃完,牛排、意大利面、披萨,剩了一桌子,那么贵的东西,扔了怪可惜的。徐开富拉过他们俩的盘子,扒拉扒拉吃吃。周美丽笑话他:“你的肚子啊,像个气球,可以吹得无限大。”

徐开富撑得,驾驶座往后调到最远,还几乎坐不进去。周美丽和小妮儿坐在后排,又开始笑话徐开富:“没出息,多少饭都要倒进你的肚子。看看你爸爸,说是带咱俩来吃饭,他自己倒吃的香的。还记不记得在三亚,咱俩就吃了一份炒河粉,他自己倒吃了一大桌子海鲜,哎呦,吃的那叫一个香啊。”

徐开富一下火了,使劲拍打着方向盘吼叫:“什么叫我自己吃的香啊!难道我不是专门带你俩来吃的吗?我在外边什么好吃的没吃过,非得让你俩陪着我吃!”

周美丽的笑来不及收回,僵在脸上,小妮儿也吓得愣住。愣了好半天,周美丽回过神来,机关枪一样一连串的还给徐开富:“你少乱吼。我说啥了,开个玩笑又挠着你哪根筋了!看看你的脸,翻得快的,一会儿人脸一会儿狗脸!你就是周期性发作。”

徐开富吼了那一嗓子,马上就后悔了:怎么又没忍住。“像女人来月经一样周期性发作”,每次大吵,周美丽总是这样说他。每次发作,徐开富都像点着了的炮捻子,想都没想就“轰”的一下,炸了。

四十八

这种争吵无聊,而且没有任何意义,谁都不认为是自己的错,谁都不会改改自己的脾气,所以还会有下一次再下一次,无数次类似的争吵。

徐开富烦透了,他一点也不想再吵架。可是,数不清的小碰撞小挑衅一天天的积蓄,不知道哪一天一点点的小火星就会引爆,瞬间迸发,就像是火山,周期性喷发,然后偃旗息鼓,然后积蓄下一次的喷发。

徐开富问李教授:“你们俩吵不吵架。”李教授说:“吵,怎么会不吵。没有哪一对夫妻是绝对和谐绝对幸福的。再相爱的夫妻,也有过想要掐死对方的念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下了班我不回家,非得拉着你们俩满大街找吃的,那就是我不想回家了。不过,你想想,他们围在你身边,热热闹闹的,就算是吵架,也有人一直陪着你,要不然你得多孤单,想挂念都不知道该去挂念谁。”可是,徐开富甚至想过,死了都不要跟周美丽埋在一起,省的下辈子再遇见她,有时候那种恨,三生三世不再相见都赶不及。

徐开富想象不出来李教授发火是什么样子,她好像从来没有生气过,总是风平浪静气定神闲。科里要选副主任,几个人资历成绩差不多,又各找各的关系,甚至有省领导打招呼,可把主任难为坏了。李教授对主任说:“这有什么好发愁的。不就是副主任吗,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什么,他们都是,副主任。”就这样,轻轻松松的解决了问题。徐开富问李教授:“你怎么不去争一争?”李教授说:“副主任,当不当的,又有什么意思。”

徐开富和李教授一起去开年会,约好了一起去餐厅吃早餐。正吃着,徐开富的手机响了:“哦,吃早饭呢。对,和李教授一起。昨晚?没跟谁睡,我自己一个房间。哎,我都是副教授了,怎么还能跟别人挤一间呢!今天?今天开会。嗯,后天晚上的飞机,到家得十一点了吧

”李教授起身,拿了两瓶酸奶和一盘水果,放到餐桌中间,让徐开富一起吃。徐开富放下手机,嘿嘿笑笑,李教授也嘿嘿,笑笑。

会场附近有座山,山顶有瀑布。最后一天的会议日程没有什么感兴趣的题目,两人便一起去爬山。平时早出晚归,整日在手术室泡着,连太阳都见不到,李教授仰着脸,伸出双手:“好好晒晒,晒晒我这把疏松的老骨头。”慢慢的沿着台阶向上爬,太阳真好,树也好,花也好,徐开富边走边说,说着说着,一扭脸,咦,李教授呢。转身找,哦,李教授拉下了十几级台阶,正双手掐腰,张大了嘴巴,喘气。徐开富跑着跳下台阶,伸手给李教授:“走不动了?”李教授拉住徐开富的手,艰难的继续向上爬:“走不动了,老了。”

徐开富拉着李教授,一前一后,又上了很多台阶,膝盖酸痛,终于到了一个缓坡。不再爬台阶,两人并排慢慢的走。是不是要放开李教授的手,拉着,好像不合适,放开,是不是太突兀,徐开富开始尴尬,手臂开始僵硬,手心开始出汗。

“这个地方真美,来,小徐,给我照张相”李教授松开拉着的手,走到栏杆边,摆好姿势。徐开富悄悄的捏捏酸胀的手指,打开手机。镜头里,徐教授微微的笑着,纤细的眼睛鼻子嘴唇,清晰柔和,像一片温柔的柳叶。这个女人,总是那么的沉静,像她背后那一汪碧绿的潭水,任山风吹过,吹不乱一丝波纹。

四十九

下班,徐开富赶着去看他妈妈,他妈妈的膝盖摔伤了,在骨科住院手术。路上,碰到在他们科实习的小姑娘,一瘸一拐小心翼翼的挪动,问问,原来是脚扭了。徐开富便扶着她,往宿舍的方向送送她。赶回病房时,周美丽已经走了。白天请了护工照顾,晚饭是周美丽来送,再给妈妈洗洗。正是夏天,打了石膏躺在床上不能动,妈妈又胖,出汗很多,周美丽每天给妈妈擦洗身子,三天再洗一次头。徐开富则是抽空过来看看。

回到家,小妮儿已经睡了,卧室亮着一盏小台灯,周美丽靠在床头,阴着脸,看着徐开富边脱衣服边走进来。徐开富心里一惊:这是又怎么了。

“那个女孩是谁?”周美丽问。

徐开富:“哪个女孩?”

周美丽:“挎着你的胳膊的那个女孩。”

徐开富:“哦,那个呀,实习生,脚扭了,我送送她。”

周美丽:“实习生?还脚扭了!骗鬼呢!实习生敢挎着老师的胳膊挎的那么亲热?你们医院的外科大夫风流着呢,当我不知道?天天回来那么晚,谁知道你干啥去了?”

“你胡说八道啥?我跟谁风流?就是实习生,你爱信不信!”徐开富转身进了卫生间,“哐当”摔上门,坐在马桶上,生闷气。

一连好几天,晚上到家周美丽就喋喋不休的追问,任她怎么吵,徐开富只有一句话:“就是实习生,我就是扶扶她。”

这天,徐开富到家,桌子上乱七八糟扔了几个啤酒瓶子,小妮儿卧室的门紧闭,周美丽坐在卫生间的地上哭闹,光着脚,披头散发,眼泪鼻涕摸了一脸,马桶里有她的呕吐物,酸臭酸臭的。听见徐开富回来了,姥姥从小妮儿的卧室出来,压低了声音对着他们俩说:“闹什么闹,都不怕邻居们笑话?啥事不能好好说清楚?看看把孩子吓得。”

徐开富过去拉周美丽,想把她拉起来。周美丽却抓住徐开富的衣服,又撕又咬。疯狂的人力气总是很大,拉扯好半天,徐开富终于拦腰抱起周美丽,扔到床上,周美丽挣扎着又要起来。徐开富只好压在她身上,双手双腿压紧她的双手双腿,脸压着她的脸,嘴对着她的嘴,愤怒的低吼:“我跟你说了,就是实习生,啥事都没有!”

周美丽终于不再撕咬,呜呜的边哭边说:“你扶扶她?你送她回家?你什么时间扶过我?”

她的酒量挺大的,这几瓶啤酒也只是微醺,不过是借酒装疯,撒撒心里的怨气。徐开富找小三搞婚外恋,她也不相信,可是他对谁都好,唯独对她,从来没有爱惜过心疼过。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没有伸过手。天冷的时候,她也想有个人接送她上下班给她捂捂手,而不是自己骑着电动车,冒着寒风兜紧围巾送小妮儿去辅导班。来月经肚子疼时,她也想有人帮她冲杯红糖水给她暖暖肚子。就算是徐开富把所有的收入都交给她,她也想有人送她一条项链一枚戒指,夸夸她,你好美。小妮儿的作业挺难的,她不会辅导,当她急躁的对着小妮儿拍桌子瞪眼的时候,她多想有个人帮帮她。眼看小妮儿小升初无望,她急着到处找学区房好给小妮儿寻找最后一道保障,徐开富却说:附属中学也挺好的。

好累啊,好难啊!哪怕徐开富对她说一句:你辛苦了。

周美丽呜呜咽咽的哭着,有多少的委屈有多少的不甘心。

五十一

周美丽回老家参加高中同学二十年聚会,回来以后兴奋不已,絮絮叨叨好几天,跟徐开富描述聚会的场景。有个男同学,在聚餐结尾最后一次共同举杯时,接着酒劲儿涨红着脸大着舌头吼了一嗓子:“周美丽,你永远是我的梦中情人。”“我都老成这样了,还梦中情人呢。”周美丽的眼睛亮的放光,两颊兴奋的绯红。徐开富低头喝汤,嗓子眼里“嘁”了一声,算是对周美丽的配合。

早一个月,周美丽就去烫了头发,单等发卷稍稍散开,看起来更自然飘逸。老公是医学院的大教授,地位高收入高,这么多年对周美丽一心一意,家里的一切事情都听周美丽的。跟已经肥胖成卖菜大妈生活的无比糟心的同学相比,我们的班花仍然是人群里最耀眼的那颗星星。周美丽得意、满足,这生活,似乎真的是很幸福啊。

“你记不记得那个周晓丽?”周美丽凑近了对徐开富说:“她老公,哎呦,就是个开烟酒小超市的,竟然学人家养什么小三。勾搭了一个小姑娘,怀孕了,甩不掉了,这边家里有一儿一女,晓丽死活不离,两边都甩不掉,闹得鸡飞狗跳的。”女同学们坐在一起瞎聊天,说起最近的一部韩国电视剧,多浪漫啊,多深情啊,男主角,真帅啊。晓丽气哼哼的说:“什么狗屁爱情,全是他妈的骗人的。”周美丽捂着嘴,嘻嘻笑着:“她呀,她是被生活折磨透了,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唉,爱情,爱情是个什么玩意?这种没用的东西,在周美丽的生活中,有吗?

徐开富想问问周美丽,也问问他自己:我有爱情吗?周美丽天天拿着手机,单曲循环一个韩国人唱的“爱情啊,我的爱情啊

”,我有没有像他那样撕心裂肺的思念过谁?

五十二

下了手术,徐开富拿出手机,看到伊姗姗的短信:我爸可能挺不过去了。徐开富衣服都没有换,套上白大衣匆匆忙忙赶到肿瘤科病房。伊姗姗正在擦洗伊老爷子,早就预备好的新水盆新毛巾,头发、眼睛、鼻子、嘴巴,一点一点,仔仔细细。老爷子爱干净,左胸口袋里有一个小梳子和一条手绢,随时拢一拢满头银发擦擦口角,就是后来双脚水肿,还是穿着软底皮鞋,擦得干干净净,随手提一个手提袋,放着鞋拔子,从检查床或病床起身时自己提鞋。他总是戴一副茶色眼镜,徐开富问他:是近视镜还是老花镜?他说:就是墨镜,老了,眼睛总是有眼泪和分泌物,怕别人看了生厌,挡一挡。

擦洗干净,伊姗姗拿出早就备好的寿衣,徐开富帮着,一起穿好。参与抢救的医生护士都在门外,房间里只剩伊姗姗和徐开富,老爷子说了,不去

ICU

,不抢救。伊姗姗一直神态平静,直到白床单裹好的那一瞬间,眼圈稍稍泛红。

往太平间推的时候,徐开富摆了摆手挡住其他人,自己一个人领着伊姗姗,安置好老爷子,然后办死亡证、结账。伊姗姗安静的跟着,不说一句话。一切手续办妥,徐开富问伊姗姗:“追悼会都要通知什么人?”伊姗姗说:“不办追悼会,谁都不通知。明天去火葬场,然后直接去墓地。”

徐开富找了一条龙服务,医院门口有很多这样的小店。可能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简单的丧事,省去一切仪式,抱出骨灰盒,直接到墓地,放进伊姗姗妈妈旁边的墓穴,砌好,然后结束。

徐开富把伊姗姗送回她的茶馆,到门口时,伊姗姗抬头看徐开富:“谢谢你,徐大夫。”

徐开富的心突然有点疼。控制不住的想伸手去抚慰,她的眼角却没有一滴眼泪。

五十三

五年前伊老爷子在徐开富这里做了食管癌手术。当时家属谈话交代病情和治疗方案时,伊老爷子也一起来到办公室,徐开富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一般情况下,肿瘤还是要瞒着患者本人的。伊老爷子说:“说吧,徐大夫。”伊姗姗和伊老爷子对视了一下,也说:“说吧,徐大夫。”徐开富说了肿瘤的情况,各种治疗方案的优缺点:“虽然您的年龄有些大,但是身体情况还可以,手术的风险肯定是有,术后生活质量也会降低,但就您目前的病情,手术还是首选。”伊老爷子扭脸面向伊姗姗:“做吧?”伊姗姗:“做吧。”然后,伊姗姗对徐开富说:“做吧。”

手术做的很成功,术后恢复也很好,出院时,伊姗姗请治疗组的大夫去她的茶馆,表示感谢。伊姗姗的茶馆在离徐开富家不远的一条岔路上,徐开富回家都是走大路,竟然不知道这里有一条这么美丽的小路,路两旁种的是合欢树,开满了粉色毛绒绒的花。茶馆是伊姗姗在省京剧院的住房改建的,紧邻的那家也被她买了过来,临街的几间是茶馆,后边很隐蔽的两间是包间,请了老家的亲戚专门做农家饭,只给熟识的人安排饭局,一个月不过那么几次。

伊老爷子是大学的历史老师,伊姗姗以前是京剧院唱老生的,后来嗓子坏了,改为行政,再后来,京剧院不景气,就把住房改成茶馆。

席间,伊姗姗自己拉着京胡给大家唱了一段,大家都不太听京剧,都不懂,就是觉得唱的好拉的也好,纷纷鼓掌。徐开富看到的伊姗姗总是淡淡的,波澜不惊,唱也是徐缓沉稳,京胡却拉的肆意张扬,好像那削薄的身体暗藏着无限大的激情和能量。

后来,伊老爷子去到肿瘤科继续化疗,除了春节时发条拜年短信,没有再见过,直到半年前,伊姗姗又找到徐开富,伊老爷子的肿瘤恶化了,全身多处转移,来问问徐开富还能不能手术。尽管徐开富很清楚,没有办法了,还是帮着找了很多专家。每位专家的回答都是:营养支持吧。

伊姗姗很平静的听,然后,谢谢专家,谢谢徐大夫。

五十四

徐开富有些担心伊姗姗,第二天又去茶馆看望。至亲的人离去,从此孑然一身无所依倚,伊姗姗却如此平静,让人担心。手术结束有点晚,到茶馆时已经九点多了,伊姗姗在后面的包间拉京胡,徐开富在门口立了好半天,她也没有察觉。

一曲终了,伊姗姗看见徐开富,有些惊讶:“徐大夫?”徐开富笑笑:“我下班路过,过来看看。”伊姗姗赶紧张罗着倒水:“晚了,喝茶怕你睡不好,喝点枸杞吧,能安神。”加了冰糖的枸杞菊花茶,冒着热气,徐开富的肚子开始咕噜噜叫。伊姗姗听见了,问:“没吃晚饭?”徐开富答:“嗯,一直在手术,没顾上。”

伊姗姗到厨房下了一碗鸡汤贡面,油撇得很干净,清清亮亮的汤,漂一点点蒜苗碎,面很细很软,不用咀嚼直接滑下嗓子。伊姗姗默默地看着徐开富吃,看到额头有汗,递过来一张纸巾。

徐开富放下碗,看着伊姗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伊姗姗又续了水,两人都望向窗外,各自端着水杯,小口小口的喝水,路上没有什么行人了,路灯照着,树叶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影子,随风摆动。

该走了,还不太想走,想再这样安静的坐一会。

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多,徐开富经常在下班路上,拐到这个茶馆,吃碗面喝杯茶。没有什么可聊的,大多数的时间是伊姗姗陪着徐开富,安静的坐一会。有时后面包间会有客人,他们不走临街的前门,而是从家属院里的后门进来,房门紧闭,伊姗姗也不去招呼。厨房做饭的是老家的亲戚,老两口,大叔只管做,大婶负责把菜送进包间。没有客人的时候,伊姗姗会唱上一段,徐开富听不懂,更不会叫好打拍子,但他喜欢听,真好听。

五十五

初冬的一天,徐开富回来的早,下午四点多,窗外,树叶落光了,没有遮挡,阳光格外明亮,金灿灿的,恍惚如天堂一般,徐开富几乎要落泪了:“六十岁,我要去找个寺庙,一个人,谁也不要。”

两人的目光都从窗外转向对方,伊姗姗问:“为什么是六十岁?”

徐开富说:“现在还扔不下。你呢?你老了干什么?”

伊姗姗说:“我?我比你晚一点吧,六十五?七十?把茶馆卖了,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走,喜欢了就租个房子住几天,不喜欢了就接着往下走。”

徐开富看着伊姗姗,竟然也特别向往,那样的生活,身体向前探了探:“带上我吧,我和你一起!”

那一瞬间,伊姗姗几乎要被这个诚恳老实的中年男人打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微微笑了笑。

离开时,徐开富站在茶馆门口的台阶上,对着送出来的伊姗姗,又说:“六十岁,说好了,我俩一起。”

徐开富往家的方向走,心里有了希望,便有了欢喜,脚步也轻快起来。不想,不远处的一棵树边,周美丽正在那里等他。徐开富的心,“扑通”一下落进腹腔,然后,似乎不再跳动,手脚冰凉,呼吸也停滞了。

五十六

徐开富远远地跟着周美丽,不敢靠近。他甚至想到了离婚,如果,周美丽跟他闹。从未间断过的小碰撞小摩擦,周而复始的争吵,厌倦透了,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周美丽这次却出奇的平静。徐开富那样的看着那个女人,那样的眼神,专注温柔深情渴望,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次是真的吧?狼真的来了。

虽然还是按时按点的上班下班洗衣服做饭,却不再像只聒噪的喜鹊,整日喳喳叫,即使是看着小妮儿写作业,也只是出神的坐在一边,不再有没完没了的道理和批评。连姥姥都觉察出异样,能让周美丽失魂落魄那得是多大的坎儿啊。周美丽本来谁都不想说,可是,被男人抛弃的女人,这么凄惨可悲丢脸的事情,除了跟自己的亲妈说,还能跟谁说,再亲密的朋友,对于这种事情,也不过是个新闻,同情或许是更大的嘲讽。周美丽甚至能想象到那几个女同学挤在一起故意压低了声音又故意让别人能听到的窃窃私语。

就算是徐开富有良心给她房子车子赡养费,可是她和小妮儿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小妮儿要上学要结婚生子,哪里都需要钱,徐开富已经有了新欢马上要有新的家庭,还能把收入分多少给前面的妻子和孩子,就算是女儿再宝贝,又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全心全意的照顾。再看看她自己,四十岁的老女人,残花败柳,谁还要啊。就算是周美丽漂亮能再吸引一个,你家的孩子我家的孩子,钱给谁花?不说对方有没有私心,连周美丽自己都做不到看着自己家的钱给了别人家的孩子。不管怎么说,他们的一家三口是原配,再打再闹,也还是在一个锅里,热气腾腾的煮着自己家的这一锅饭。

“可不敢闹,啊!”姥姥劝周美丽:“可不敢离婚,啊!徐开富还是老实,你哄哄他,他就能回头。男人就得哄着。不是我说你,看看你现在啥样子,嘟嘟嘟,嘟嘟嘟,从早上嘟嘟到晚上,谁不烦啊。你就不会给他掸掸衣裳抻抻裤腿?那说话的声音就不能放低一点?你也学学人家,进门的时候问问,回来了,吃了没,累不累?你看她妈住院的时候,你天天去给她送饭,还给她洗洗涮涮。他本来是好心,想给你帮帮忙,你本来也是好心,怕他是男的,给他妈洗澡不方便,叫你一下子给他推一边去了,去去去,上一边去,别加忙了。话说的那么难听,谁听了不生气?这边干着活那边嘟嘟着,活也干了累也受了,最后还落个惹人烦。”

五十七

周美丽一直没有动静,徐开富反倒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下班回家,吃饭睡觉,跟小妮儿玩一会,问问学习问问老师同学。就这样滑过去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徐开富不自觉的在下班路上提前两个路口拐进那条小路,站在对面的路边,看一看熟悉的茶馆和窗户里熟悉的身影,进不去了,那个门。六十岁?哈哈,六十岁。算是个承诺吗?还是个虚无缥缈的梦?

伊姗姗也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躲在阴影里,这是个老实人,她想。身边纷纷扰扰,他也不过是没有什么不同的其中一个。或许她是他的红丝绒蛋糕,心头最爱念念不忘,可也是最先被舍弃的。白米饭即使再平淡无味,也是维持生命的每日所需。如果,她不是这么的清醒,大概早就成为了某个人的红丝绒蛋糕或者白米饭。但是,她还是要等,等那个跟她一起把白米饭吃成红丝绒蛋糕的人。

小妮儿的同学要过生日,她妈妈邀请了要好的几个小朋友去她家一起庆祝。周美丽不让去:“小孩子家家的,还过什么生日,作精!一去就是半天,还做不做作业了?你玩还不跟学习好的玩,跟她玩,对你有什么帮助?”小妮儿哭了:“我就是喜欢跟她玩。为什么只能跟学习好的做朋友?”周美丽的嗓门又开始高起来:“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跟着蜜蜂找花朵跟着苍蝇找厕所,你知道不知道?”

“为什么你总是有道理?为什么你什么都是对的?”小妮儿开始嚎啕大哭。

李教授枕边放的一本诗集,里面有一首: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我想和你互相浪费,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徐开富多想把这首诗念给周美丽,让她听听,这些道理是不是也是道理?

徐开富也想浪费时光,做没有用处的毫无意义的事情,跟伊姗姗一起。

五十八

手术的时候,徐开富突然胸前区疼痛,向咽喉部放射,停下手里的动作,闭上眼睛,慢慢的等那疼痛过去。第一次,他没有在意,过了几天,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他慌了,这不是心绞痛吗?怎么咽喉部似有东西,吞不下去咳不出来,吃饭不噎喝水倒是噎的慌。难道是食管癌?

他害怕了,他还不想死。他想象着前一段从病房顶楼跳楼自杀的那个人,在纵身一跃的那一刻,真的一点留恋也没有吗,即使再绝望,即使去你妈的,反正我死了,你们怎么样我都不知道了,是不是还是想看看以后会怎么样?

他去办了住院手续,从头查到脚,肿瘤标志物全套,肿瘤遗传易感基因筛查,胸加全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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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磁共振加血管造影,胃镜肠镜,所有他能想到的检查都做了,甚至到精神心理科做了抑郁症评估量表。

所有检查结果拿到,松了一口气,没有冠脉狭窄,没有脑血管畸形,没有胃癌食管癌结肠癌肺癌,没有威胁生命的大毛病。可是,才四十二岁,高血压高血脂萎缩性胃炎伴肠化,每天要一大把的药,也不是那么的愉快。

去心内科开降压药时,徐开富问了问:“吃这个,不会阳痿吧?”“不会不会。”那个同事毫不在意的摆手,又一脸坏笑的凑过身来:“兄弟,就算是不阳痿,你还能弄几回,嘻嘻嘻嘻

弄几回?一回?两回?上一次是什么时候?那个大火的韩国电视剧是什么来着?周美丽迷恋的拿着手机躺在床上看到半夜。那段时间,她是那么的温柔多情,家里一片祥和。晚上从她的被窝里探出半个身子,靠上徐开富的枕头:“你就是我的都教授哦!”

奶奶的,该死的韩国电视剧,怎么不多拍点。

五十九

刚开始的那段日子,徐开富害怕他会承受不住思念,也会在路上或者深夜的某个瞬间,突然心痛,几乎按捺不住冲动,想要去那个地方看看。可是,去了又能怎么样,她会怨我的吧,或许,她根本不在乎我的吧,或许,她已经忘了吧。

熬过了悲凉的晚霞,熬过了阴郁的秋雨,熬过了无望的白雪,熬过激素水平带来的短暂波动,当各种繁杂扑面而来,就淡了,忘了。

衰老悄无声息的靠近,侵袭,一点一点的吞噬,让他毫无察觉,有多长时间没有想起来过她、她和她。小妮儿要小升初了,辅导班太多,考前测试、加强训练一波接着一波,学区房交了首付,要转户口要装修了,小妮儿跟他越来越亲,可爱极了,“爸爸,爸爸”叫的他满心欢喜

时不时的还是感觉咽喉部有东西,吞不下咳不出来,不过,不是食管癌,就这样吧,又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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