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挑淑女劣役竟坍台探亲兄贞姬重入网
话说刘老大被差人吆喝着,就是奉本县老爷之命,将他押进班房,于是众差役拿他带到一个所在。刘老大是乡下人,城里的路,东西南北一概不知,况且此时早已吓昏,只得任人摆布。原来押他的所在,并不是什么班房,乃是一个皂头的家里。其时皂头尚未回家,由皂头家小开门接了进去。刘老大举目观看,从大门进来,却也有小小两进房子,当时众人就将刘老大关在后进一间空屋里面。这房并无灯火,刘老大进得房来,已先有一个人蹲在地下一声不响。众人把刘老大推了进去,就辞别皂头的家小,一径出门。这里皂头的家小,关了门回来又拿了个火到各处照了一回,看见蹲在地下的那个人,便叹口气说道:“你自己做的事情,终究赖不脱的,昨儿受的苦还不够,停刻我们当家的回来,你不说,他就肯饶你吗?”那个人道:“像这样无影无踪的事,真正冤枉死人,叫我说些什么呢?”皂头的家小道:“你不说,我亦随你,如今女的好在也弄来了,等他招了,也是一样的。”那人道:“什么女人?面长面短,胖子瘦子,我见都没有见过,如今硬派要我招,岂不真正的坑死人呢!”一面说着一面又哼哼起来,大约是昨夜受的伤,还没有平复哩。皂头的家小道:“阿弥陀佛,这是你自作自受,我是个吃斋念佛的人,一向心是慈悲的,劝你好话你不听,叫我也没有法子想了。”那人只是哼哼,也不理他。刘老大看了,又是伤心又是害怕。那女人正想还说别的,只听外面一阵打门声,急急忙忙赶出去开门。
原来是那皂班头儿回来了。这皂头名唤邢兴,年纪也有五十多岁,一个老伴,就是看家的这个女人。那邢兴自小就吃衙门饭,至今已当过三十多年差事,但是他利心既重,色心也还未退。有年奉公遣派下乡,走到一个村里,这村叫做朱家村,有家人家只有老少妇女二人,守着几亩薄田,光景勉强过得。这少年媳妇的丈夫,名唤朱礼荣,乃是前母所生,一向经商在外。媳女朱胡氏侍奉婆婆在家度日。婆婆虽说是个继母,幸喜他自己无出,所以待这媳妇还好。媳妇娘家也在近镇,相去不过十二三里,娘家哥子胡胜标,曾进过一名武秀才,借着在乡下替人家管些闲事,以为营生之计。偶然有点缺乏,不免常要到妹子家借贷,妹子念他手足之情,亦曾借给他几次,后来借得回数多了,妹子也觉难于应酬,因此他哥子亦就含怒在心,非止一日。按下不表。
且说邢兴这天奉派下乡,偶然打从朱家门口走过,陡然看见这朱礼荣的妻子,虽然是乡下人打扮,不施脂粉,身上亦只穿得一套布草衣服,但见他生得瘦伶伶的脸儿,苗条条的身儿,黑乌乌的发儿,泪汪汪的眼儿,白净净的手儿,尖削削的脚儿,正坐在门口一张板凳上做鞋子。那邢兴不看则已,看了之时,不觉魂飞天外,自言自语道:“我生平玩的女人也不少了,却没有看见这样的俊俏女人。”当时就在门外站定了脚,看了一个饱。那晓得朱胡氏却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便站起身来,拿着鞋子到屋里去了。邢兴一场没趣,心上虽不满意,然而无从发作,只好搭讪着走开。也是合当有事,邢兴一头走一头想,不知不觉绕到朱家的后门,正值那女人开了后门望野景,彼此不觉又打了一个照面。朱胡氏一看,仍是前门的那个人,便疑心这人有心调戏他,嘴里低低的骂了两句,缩身进去,将后门索性关上,邢兴无法,只好去干他的正事,然而心上赛如被什么缠住了,舍不脱这个女人。事完之后,会见地保,打听这家名姓,又夸奖他家那个小媳妇长得如何标致。他是县里的头儿,谁不巴结。地保有心讨好,便道:“尊驾如果实在舍他不得,小弟情愿效劳。”邢兴听了深深一揖。因为此事,特地在乡下耽搁了一日。
朱家底细,地保本来晓得的,急于要替邢兴作合此事,便也不假思索,一直径到他家。他婆媳二人接着,认得他是地保,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此来一定有事,便也不敢怠慢,立刻温出茶来,请他喝着地保一面喝茶,一面先将闲话说起,慢慢归到正文。一面说一面又夸说这邢头儿如何声势,如今是我一人独来,眼前并无外人,大嫂子如同他来往,不但吃着不愁,并且一乡之中,永远没人敢来欺负。依着他以下还有许多话说。不料这朱胡氏听了,大不为然,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指着地保大骂一顿,并且要立刻赶他出去。地保自讨了一场没趣,晓得此事难成,只得抱头鼠窜而回。回来见了邢头,少不得添了许多枝叶,说他婆媳如何不好,早晚抓他一个错,给他点苦头尝尝才好。邢兴见事不遂,也只好怅怅而回。过了些时,倒也置之九霄云外。只有这地保衔恨在心,总想设法报复,以雪前耻。幸喜这朱胡氏自从地保前来挑逗之后,知他决不肯死心塌地,一计未成,将来一定另生他计。便与婆婆商量,心想搬到他娘家居住,离开此地,免得惹是招非。他婆婆亦以为然。朱胡氏此时爹娘早已去世,家中只有哥嫂二人,他哥因借钱不遂,本来是恨这个妹子的,如今见他来家借住,除算还房子饭钱之外,余下总可沾光些好处,立刻满口答应,从新又同妹子亲热起来。谁知后来又因他贪得无厌,妹子又回绝过几次,从此又恼了他。但是妹子在家,尚有房饭钱可以贴补,因此未下遂客之令。过了些时,这胡胜标为了人家一桩案件,把他轻轻带上一笔,说他渔肉乡愚,武断乡曲,本县太爷有票提他,恰巧这张票又落在邢兴手里,邢兴是正身,一切提人事件,都是副役去的。把胡胜标提到之后,就先寄顿在邢兴家中,邢兴晓得他是秀才老官,乡下秀才不比城里,有肉的居多,故尔邢兴心上想借此敲他两个,虽把他软禁在家,却也未曾难为他一点。齐巧这个当口,本官新旧交替,当差役的便于此等时候做弄手脚,胡胜标就在他家一住住了二十来天,本官还没有传审。
且说他娘子在家,自见丈夫遭了讼事被官捉去,便日夜的哭泣。他妹子道:“现在第一要打听他犯的什么事情,要紧不要紧,人提了去顿在那里,吃苦不吃苦,如果吃苦,我们须得替他打点打点,断无瞧着他受罪的道理。”他娘子听了,虽甚以姑娘之言为然,但是两手空空,做不得事,少不得仍旧是朱胡氏拿出钱来。到了这日,起了一个早,姑嫂二人一同进城打听。本来城里有一家亲戚,可以暂时栖身,他姑嫂二人便投奔这家亲戚,又把外面的事统通托了这个亲戚,不到两天,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亲戚回来告诉了他二人,说是住在一个皂班头役邢兴家里,没有吃苦,如今并且同他讲好,每趟两块洋钱,准他亲人进去探望。二人听了,马上带了洋钱就去。
原来邢兴此时并不晓得这朱胡氏是胡胜标的嫡亲妹子,不料事有凑巧,偏偏他姑嫂二人前来探望,偏偏这邢兴闲在家里没有出门,冤家相遇分外眼明,不但邢兴看了心想这个标致妇人,我在那里曾经见过。事隔两载,一时记不上来,不知不觉征在那里;就是这朱胡氏见了邢兴,亦觉得心内诧异说:“这人贼头贼脑,亦觉面善得很。”毕竟女人心细,先想起来。再看邢兴,还在那里痴痴的呆望,当下朱胡氏不由得心上一急,登时羞得红过耳根,心上小鹿儿兀自乱撞不住,一面急急低下头去,缩到嫂子背后。无奈他嫂子又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此时左右一看,寂无一人,少不得启口动问,便叫了一声:“大叔,请问有个胡胜标,前头因为官司事情,至今还在府上,我们是他亲人,好容易找到这里,务望大叔行个方便,容我二人进去见他一面。所以照例的规矩,亦已带来。”说着就把两块洋钱递了过去。此时邢兴贪看女人,早已看得昏在一旁,究竟朱胡氏说的什么,他也没有听见,后来给他洋钱,也忘记来接,反把朱胡氏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便把洋钱往他身上一塞,一甩手领了嫂子直往里走。可笑一个邢兴,怔怔的站在跟前,还未晓得。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见孽冤推情施小惠做圈套同气起阴谋
话说胡胜标的妻妹,到邢兴家探看他兄长,邢兴因见她妹子生得标致,看得发呆,同他说话也不晓得,直至他姑嫂进去了一大截路,那邢兴这才觉得,一手捏着洋钱,一面忙问找那个?他俩又说了一声:“胡胜标。”只见邢兴赔着笑脸说道:原来是找胡先生的,在这里,你跟我来。”于是把他二人一领,领到第二进厢房里,先叫了一声:“胡先生,有你家里人来看你。”果见胡胜标从房内出来,骨肉相见,自有一番悲戚,一番说话,不必细表。但是胡胜标看见已出嫁的妹妹,肯花了钱老远的进城看他,自然心上分外感激。闲话少叙。
单说他二人虽然花了钱进来,他们差役们的规矩,也有一定时候,不能任你久留,此番邢兴却没有来催,只见走进一个老女人来,怒容满面,噘起着嘴一声不响,当门一坐,少停,嘴角就咕噜起来,说什么:“进来的时候也不少了,既然有话讲,为什么不打听打听再来。一个来了不走,两个来了不走,我这里并不是开客店,实在有点容不得了。”他二人听此话言,晓得一定指的是他俩,此时无法,也只得出去,胡胜标的家小,见了自己的亲丈夫,自然更有一种难分难舍的情形,老婆子看得不耐烦,几乎发作起来。幸亏胡胜标见机,连忙告诉他二人说:“这位就是这里头儿的娘子。”姑嫂二人少不得过来同他敷衍。老女人道:“二位想是还要出城的,天色也不早了,应该早些回去。要来明天再来,一直登在我们这里是不便的。”至此二人只好出来,由老女人跟了他二人,一直到门口。胡胜标却是未敢跟出。两人出得大门,同老女人又客气了一句。老女人也不睬他,正待回步,偏偏那邢兴又在门外候好了,他却异常谦恭,说了无数的客气话,说:“二位只管放心,胡先生在我们这里,是万万吃不了苦的。二位不相信,只管天天到这里来。”两人只好答应着自去,邢兴直待他二人去远,连影子都不见了,方才没精打采而回。回家之后,先找胡胜标谈天,套问他妹子嫁在那里,丈夫是谁,家住那里,家里的日子可还好过?胡胜标一见邢兴来问,少不得一五一十说妹子嫁与朱姓,丈夫出门,他家里原住某处某年某月,因为有个人看上了他,托了本镇地保到他家里做媒,被他骂了一顿,因此就同了他婆婆一同到了我家居住。原原本本,一字不差,统通告诉了他一遍。
原来邢兴等他姑嫂从里面出来,第二次见面,已经有点恍惚忆及前情,不过生平所遇见的女人,并无其数,不能指定是谁,所以还有一点恍惚。今听胡胜标一说,竟把前事全然勾起,愈觉放他不下,当夜心上盘算,他哥的事情,现今在我手掌之中,我只不放他哥出去,他二人少不得总要来此探望。我只索将此事托了他哥,叫他包我事成之后,放他回家。又想此事务要斟酌好了方可办得。一来这女人倒有点刚肠烈性,是很不容易打发的,须得他哥回去婉言相劝,或能有用,如若动蛮,一定要弄得没趣。二则我家里现摆着一只胭脂虎,被他晓得了须得同我吵闹,更不可轻举妄动。现在我只有同他哥哥先把话讲好,他哥想自己脱累,少不得总要答应我的。想来想去,只有如此办法。
到了次日午后回家,独自一人走到胡胜标那间房中,和颜悦色的叫一声:“胡先生!”胡胜标答应着迎了出来。邢兴便接着说道:“胡先生,你来了这些时候,也委屈你了。现在里头的事情,都是我替你抗着,大约一时问不到你。我想我们那里不行个方便,可以搭救人的地方,总得替人家想法子的。我想你来这许多时候,你一家大小都靠着你吃靠着你养活,你不回去,你一个人事情有限,岂不连累你一家大小,都在那里吃苦头呢?所以我今天在堂上,拼着自己一顿打,替你求了下来,老爷准你暂时取保出去,以后随审随到。你若不到,老爷是要问我要人的。你出去之后,千万不可远走,须得在家里候我的信,你万万不可害我的。”胡胜标听到此言,自然是感激涕零,立刻发誓说道:“我蒙你如此相待,我正要好好的补报补报你,才是正理。倘若是逃了,累你吃官司,我这人将来还有好死吗?”邢兴道:“你晓得就好,我也不望你怎样报我的好处,只要一桩事,你能帮我一个忙,莫说你感激我,我还要感激你呢!”胡胜标忙问:“甚事?”又说:“莫说是一桩,就是十桩一百桩,你要我做,我好推头不做吗?”邢兴只是说不出。胡胜标又问他到底什么事?邢兴又笑了笑,说道:“事成了,我们还是亲戚呢!”这句话胡胜标更摸不着头脑。邢兴便拉他到墙角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并把前情提起,一字不瞒,又说令妹脾气我是知道的,少不得全仗大力合作的了。胡胜标听了他这番说话,半天无语。一想妹子是有丈夫的,我是亲哥哥,怎么强他来干此事。二来妹子脾气并不好惹的,我亲哥哥的话,也未必肯听。一个人正在踌躇,邢兴见他这副情形,便道:“既然你亲哥哥如此为难,这话也不必讲他了。”说罢竟要走去。胡胜标一想事情不妙,不答应他,他今天一定不放我出去,而且以后的事情更难办。我不如权且答应了他,等到出去之后,再同妹子软商。能够成功固属甚妙,倘若不允,只得另作计较。相罢,便走上把邢兴拉了一把,把他拉回来,同他说道:“非我为难,我是在这里想做他的圈套,你不要多生疑心,错怪了我。”邢兴忙问:“用何圈套?”这胡胜标本是坏主意极多的人,便附在邢兴耳朵上,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邢兴也不觉拍掌称妙。当下果把他领出大门,又再三叮咛而别。
且说胡胜标自从出得邢兴的大门,一时心上又是喜又是急,也不辨路径高低,信步所之。走了一半,方才记得昨儿妹子家小来看我,是说明白住在某处亲戚家的,于是定了一定神,方顺着路奔去。却早走了一段冤枉路了。到了亲戚家,家小妹子彼此见面,更有一番悲喜交集的情形。当下三人也不愿在城中久扰人家,便一齐辞谢了亲戚,同往乡间而去。及至家中,胡胜标虽是个无赖,亦总有天良发现之时,此时想到自己在城吃官司,妹子何等关切,如今一回来就同他说这话,心上着实有点不忍,于是逡巡了七八日,一直未曾开口。不料城里的邢兴,却是急不可待,一等三天没回信,又打听胡胜标同了妻妹早自回乡,一连又是四五日还没有回音,这一气非同小可。
齐巧前番那个地保上城,邢兴先托他带信,又派了自己一个伙计一同下乡,专候回信,如无回信,便叫姓胡的来见我。地保回家之后,少不得找了胡胜标,告其所以,又把那个副差役领到他家。此时直把个胡胜标急得搔耳抓腮,明知此事不妥,立刻就飞祸临门,此时惧祸心重,也顾不得什么天理良心了,只得软求他们再等我一天,必有回报。地保同副差役都催他快快回去商量,明儿一早前来候信。胡胜标少不得辞别回家,想了想一无他法,只得把那天同邢兴说的好法子先来试用试用。便叫妻子端整了两样菜,自己又出去打了一壶好酒,等到天黑,专候他太亲母睡觉之后办事。好在他妹子的婆婆本是睡得早的。当下胡胜标便把妹子招呼了出来,自己手拿酒壶,特地上前斟了一杯酒。妹子再三逊谢,连称不敢当。斟完之后,彼此归坐。自然是妹子上座,他自己对面,浑家在下打横。一时酒过三巡,他妹子又再三同他客气。他道:“愚兄时运不齐,被人拖累,在城里吃了这两个多月的苦。若不是妹子前来瞧我,我那里就会出来。这杯薄酒算不得什么,不过聊尽吾心罢了。”他妹子道:“这个想来人家一定查明白你的冤枉,所以拿你开释的,不然,我们又没有花一文钱,你怎么便会出来呢?”他哥道:“说到完结,这事全仗妹妹,若非妹妹,那里还有我这个人家?所以我总是感激妹妹。”他妹子道:“我好容易把你访到,不过才去得一趟,怎么好算是我的功劳呢?”他哥道:“的的确确是妹妹的功劳。”他妹子听了不懂,顶住问他,他哥哥装做吞吞吐吐的情形,一句话尚未出口又缩回去了。他妹子急了,便道:“到底怎么个讲究,再不说,这酒我就不吃了。”胡胜标到此,好生进退两难,毕竟畏祸情切,到此也不顾什么手足之情,趁着酒盖了脸,便起身走近妹子身旁两步,扑落托一声,双膝直跪下来。他妹子见了大骇,忙着要拉他哥起来,也拉不动,只见他哥跪在地下说道:“一桩事情,总望妹子救我,妹子若答应了,我方起来,否则我宁可跪死在妹子跟前,也不起来的了。”他妹子还当他是要借钱了官司,又疑心或者是他盗卖了我家的田地,所以今天跪着求我,除此之外,料想不至再有他事。便道:“你有事同我商量,只要我有在手头,自己手足之间,岂有坐视不救之理?有话只管请起来讲。”他哥道:“妹子疑心我要借钱么?我这场官司,不过多押几天,等到出来,实实在在没有花一个钱,所以不消向妹子借贷。”他妹子道:“这也奇了。”前后一想,便亦猜到邢兴那一面,便道:“有什么话,请你直说了罢。”他哥道:“妹子既容我说这事不说亦不成功。”于是遂把邢兴因为妹子所以才肯放我,他当时如何托我替他周旋此事,是我一时糊涂,一心只巴着出来,所以才允承他的。等到出来之后,自己想来想去,于良心上才说不过去,所以一直闷着不响。等到今天,他又派人下来,顶住了我追问此事。倘若不成,仍要把我带回城里关押。现在我话已尽此,我也不敢叫你一定答应,好歹只求你妹子开恩罢了。说罢,仍是直挺挺跪在地当中,直是不起。他妹子听了跌足,道:“我自从那天进城望你,走到他家碰见了那禽兽,后来又见你出来得如此容易,便一直心事担到如今,他果然还不肯饶我,这是我命里注定的磨难,我也并不怪你哥哥。”他哥在地下,听了妹子如此一番言语,以为意思已经活动,便道:“这事除我们几人之外,没有一个晓得的。”妹子听他忽作此言,直气得在肚皮里暗骂禽兽,坐在席上,一声不响。约莫愣在那里有十分钟上下,眉头一皱,讲上心来,忙走上前将他哥一把拉起,他哥见他如此,以为一定答应的了,顿时高兴起来,一面归坐吃酒,一面又拿妹子着实敷衍。妹子只是不理他,只见他急忙忙把饭吃完,净了净手,立刻出去到地保、副差跟前报信去了。大家见事已妥,俱各高兴,连夜副差回去报给邢兴,叫他明天一早下来。
城乡相距,不过二三十里路程,天未正午,邢兴已到了村上了。胡胜标接着,自然另有一副神气。当下邢兴把预备下的礼物,什么尺头等类送了些到胡家,又给了胡胜标一百块钱,叫他置办一切。胡胜标拿了,自然是千恩万谢,马上拿了回来,在妹子面前摆弄。妹子只是不睬他,依邢兴的意思,当时就要到胡家去的,倒是地保劝他,说他上头还有婆婆,你白天去了不便。邢兴无奈,只得等到夜间。
且说胡胜标自从昨夜说了那话之后,他妹子却一直是吃饭睡觉,诸事照旧,所以他甚是放心,虽然不说话,还疑心他是害臊,决不疑到别的上头。不过这一天,胡胜标两面奔波,少说也跑了一百多趟,好容易等到晚上,瞧见他婆婆睡下,胡胜标便飞奔似的又到邢兴那边里报信。不到一刻,居然一个在前引路,一个就跟了进来。进了大门,胡胜标拿手向妹子所住的那间后房一指,自己停住了脚步。邢兴会意。此时朱胡氏正在床上睡着,好个邢兴顿时色胆包天,也不管青红皂白,竟迈步走了进去。说时迟那时快,这朱胡氏的哥哥胡胜标,还在帘子外头未曾走动,陡听得里间邢兴忽然啊唷的一声,这一吓真非同小可。
要知道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咬耳朵藉儆淫徒借尸身诬成冤狱
话说邢兴跟了胡胜标到得朱胡氏房中,胡胜标不便进去,站在门外尚未走动,陡然听见屋里啊唷一声,明明是邢兴的口音,接着就见邢兴,拿两手护着右边的耳朵,夺门而出,衣裳上面血淋淋的,早已染了一大片。胡胜标忙问:“怎的?”邢兴也不答腔,三脚两步走到门外。胡胜标亦赶出来,问他那儿去?邢兴说:“回去。”胡胜标只得仍跟他到地保家里。地保接着,忙问“怎的?”邢兴道:“不要说起。”拿手指着胡胜标说道:“都是他们串通好了害我的,要不是走的快,早被他们谋害了。”说着便把一个耳朵给大众看。
原来被朱胡氏咬下来半个,当时疼痛难禁。地保忙找了些伤药给他敷上,方才好些。这一夜邢兴也没有合眼,直把他兄妹恨入骨髓,口称:“有朝一日犯在我的手里,哼哼!那时候才叫他晓得我的厉害哩。”胡胜标起先还不敢回去,因为地保要关门,才把他赶了出门。邢兴寻思了一夜,想出一条主意来,便同地保商量,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地保心上虽知不妥,因为要巴结头儿。少不得应允了,按着他的计策办事。邢兴见他应允,自然欢喜,当时半个耳朵痛的也好些了。第二天起身进城,临走的时候,又向地保再三叮嘱。地保回他十天之内,自见分晓。邢头大喜而去。到城之后,县官大老爷问他耳朵怎的会少掉半个,他说半夜里捉贼,被贼咬了一口咬掉的。老爷还着实拿他夸奖一番,不在话下。
且说胡胜标回去,晓得此事是自己做错,对不住妹子,有好几天没有敢见妹子的面。究竟穷人家屋少,那有个碰不见的,见面时说不得被妹子数说一番,胡胜标也只得自己认错,并没有别的可说。约莫过了七八天光景,有天晚上。这朱胡氏刚才睡着,忽听窗外一片人声,灯笼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朱胡氏这一吓非同小可,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这个当口,外面的人早已打破了门撞进来了,一起拥到朱胡氏房内,齐说奸妇有了,不容分辩就从床上把朱胡氏捉了下来,拿绳子捆了两只手,牵着就走。一路牵到地保家里,只见已有许多人,捆绑了一个男人,横在地下,不知道是谁?只地保是认得的,此时冤家碰到对头,朱胡氏也不便动问,只得死心塌地由他们摆布。只见地保说道:“你俩做的好事情,我也不同你们说别的,且等老爷验过死尸,带你们上城去问。伙计们,索性拿他俩捆在一块儿,不要眼不见被他逃走了,倒是我们的干系。”众人答应一声,立刻又上来几个人,不由分说,横七竖八,拿朱胡氏又加了几根绳子,索性连两只脚也捆在一处,睡在地下,一动不能动,足足捆了一天两夜光景,不但没有饭吃,并且连水也没有呷一口。那个捆在一处的男人,看看又是个有病的样子,只管在地下哼哼,又不便问他什么,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便有人来拖他俩,说老爷已经下来了,带了奸夫奸妇一同到河边上去验尸。
及至拖到那里,朱胡氏一眼看见他婆婆,蹲在河边上一个死尸旁边。那死尸早被水泡的发了胀了,一个脑袋足足有巴斗大小,也认不出是什么人。只见他婆婆拿手指着她说道:“你做得好事情,现在我也不同你说话,停会自有老爷问你。”朱胡氏听了婆婆的说话更觉茫然,正在思想的时候,一阵吆喝,老爷已到了尸场了,先问了地保两句话,就传原告。只见他婆婆跪上去诉说道:“小妇人只有这一个儿子,虽说是前头养的,却同自己的一样。前年出去做生意,两年多没有回来,想不到媳妇不成材,相与了前村里的无赖黑三。有天儿子从外头回来,还没有到家,黑三本是认得他的,就把他推到河里淹死了。求大老爷伸冤。”官问:“这话是谁告诉你的呢?”老婆子道:“是俺媳妇的亲哥哥胡胜标说的。”官说:“带胡胜标!”胡胜标上来跪下,自称武生,就只这一个妹妹,嫁给朱礼荣为妻子,朱礼荣出外做买卖,有两年多不回来了。大前儿晚上,地保来叫武生,说是你妹夫被黑三推在河里淹死了,又说你妹妹同黑三有奸情,所以他俩商议好了拿他谋死的。官又问地保:“他俩有奸情,你怎么会晓得?黑三拿死者推在河里,又是谁瞧见的呢?死者在外头作买卖,两年多没回来,现在回来了,在半路上还没有到家,就被黑三谋害身死,究竟这死者还是一个人单身回来的呢,还是有别人?他还有行李没有?”地保道:“现有他近邻周老大做见证,都是他说的。”官又叫带周老大。周老大说:“这朱胡氏同黑三相与也不止一天了,小的种的田就在胡家的前面,常见黑三到他家去,天明了从他家出来。朱胡氏的男人,小的本是认得的,从前还借过两吊钱给小的做本钱,所以小的认得他。七八天前头,离村约莫有头二里路,凑巧小的亦到村外有事,撞见了他,把小的喜的了不得,还同他说:‘现在朱先生你是发了财回来了。’他说:‘不要说起,路上碰见了强盗,东西都打劫了去,只剩得一个单身人回来。’小的问他怎么碰见的强盗?他大略说了两句。小的还同他说:‘财去身安乐,保得人太太平平就是运气了。’说完了两人分手。到了大前儿早上,外面有人嚷说河里有死人,小的赶上去一认,谁知就是他。人是泡的不像样子了,幸亏他辫子上的辫绳同他的一只套裤,小的是记得的,所以晓得是他被害。后来想到黑三同他女人有奸情,所以猜定是他二人做的。那时候闹了许多人在河边看死尸,地保也来了,大家都认不出是谁,后来我说了这个缘故,地保叫我不要响,恐怕凶手逃走。等到晚上齐了多少人,先在茶馆里把黑三拿住,然后又到胡家把他女人亦捉了来,总算没有逃走一个。”官听完了,吩咐把一干人带过,先叫仵作验尸。仵作喝报的确是淹死的,不过面目模糊,不能辨认。官亲自下堂看了一遍,又传尸亲便是他娘上来,问他认得不认得?可是他儿子不是?老妈子亦模模糊糊的,见了官早吓昏了,连应了几声是。官又吩咐把朱胡氏的绳子松去,也叫他上来认。他不敢说是,亦不敢说不是,但是口口声声呼冤,说他并不认得什么黑三,都是人家害他的。官又叫胡胜标去认,胡胜标却一口咬定是他奸夫。官便喝令将尸盛殓,尸棺标封,把奸夫、淫妇一齐锁起,带同尸亲、邻证、地保回衙审问。
等到到得衙门里已经有一更天了,依着官的意思,吃过了饭就想出来过堂的,是稿案二爷说:“现在凶手已拿到了,老爷已经下乡辛苦了一天,先把他们押起来,等得明天再审亦不迟。”老爷一想不错,便依了他明天再审。稿案二爷下来便叫了邢兴上去,说这两个人乃是谋杀亲夫的重犯,是放松不得一点的,所以我回明老爷,把他俩交代给你看管,当心啊!当着众人面前,邢兴少不得诺诺连声,答应下去。等到邢兴回家,伙计们早把那黑三关在家里一间屋子里去了。据邢兴的伙计们说,这黑三从前做过贼,衙门里有过案,一到邢兴家里,他们伙计们问他要进门规短,黑三一味哭着哀求,早被他们打了一大顿,关在一间屋里。第十五回书内说的,差人把刘老大送到邢兴家中,关在一间空屋里,刘老大进得房来,已先有个人蹲在地下,一声不响,就是这个黑三了。黑三在邢兴家里关了一夜,第二天本来要解堂审问的,齐巧本官接差去了,邢兴亦跟着出去,很要耽搁两天,所以邪兴也弄得没有工夫来问这件事。至于那朱胡氏,虽然亦交代了邢兴,照例是官媒婆的责任,不过有了稿案二爷的吩咐,他们底下又是通的,要怎么凌虐他,还怕做不到?所以前十五回书内,邢兴的家小朝着黑三说道:“你不说,我亦亦随你,如今女的好在也弄来了,等他招了,亦是一样的。”所说女的,便是朱胡氏了。一言表过不提。要知朱胡氏怎样被他们逼打成招,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受官刑悔为缠足妇和重案全赖孔方兄
却说朱胡氏被押在官媒婆家,因为他是谋杀亲夫的要犯,老爷不日就要问供的,怎样拿他凌虐,却还不敢,不过防守的格外严些罢了。甚至要说一句话,要走一步路,都不能够,本官三天没有提审,官媒婆就足足看守了三天。不说别的,但是夜里拴在板门上,白天拴在马桶旁边,这些苦处也仅够他受用的了。到了第四天,差使过去,本官的事情已完,便想到这桩案件,吩咐开点单,稿案门上早抽一个空,回本官道:“听说这女人很不守妇道,前村后村都晓得,看上去这件事倒不会假。”本官听了稿案的话,心上早存了一个底子,认定这朱胡氏一定是个淫贱女人,相与男人一定真的,所以前村后村才总会一齐说他不好。一面想,一面踱了出来坐堂,先传尸亲,尸亲因病未到,又传胡胜标上去,胡胜标仍照着那天在尸场上的话,供了一遍。官问他:“你这妹子平时到底安分不安分?相与的男人有几个?”胡胜标道:“这个话武生不好说。”官道:“现在人命关天,事情有无,就出在你们旁边证见人嘴里,怎么说不好说呢?”胡胜标道:“他是武生的亲妹妹,武生不敢造他的谣言。外头的闲话实在是有的,但是武生却没有亲自拿到真凭实据。”官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替他遮瞒吗?”说罢,喝令带奸夫黑三。黑三上去跪下,低着头。官把惊堂木一拍道:“你是黑三?”黑三抬头回道:“小的黑三。”官见黑三鬼头鬼脑,又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便骂道:“我看你这个样子,就晓得不是个好东西。”黑三道:“青天大老爷,小的实在是好人,不敢做这坏事情。”说到此,原差跪下禀道:“这黑三从前做过贼,前任大老爷手里,打过板子,押过半年,从前的名字叫老三,就是他。”官又连下去骂道:“黑三,我一见面就晓得你不是好东西,倘若是个安分的,也不曾做这些事了。”于是又问他通奸谋杀的事情。黑三咬定牙齿,不但谋杀毫无知情,就是通奸亦是冤枉的。官道:“料你这贼骨头,不打是不肯招的。”当下喝令先叫他跪链子。就有两个差人,把又粗又长的一根铁链子,咣啷往地下一扔。黑三虽然害怕,始终没有口供。官又喝令叫他跪下,便有两个差役,上前把他的裤脚撩起,将铁链子盘在他的裤裆里,问他招不招?黑三只是喊冤枉。官又一声呼喝,登时差人就把他跪在链子上。跪了一会,还没有口供,官又叫差役,拿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木头杠子,压在他的腿弯子上,一边一个差役,用足全身气力揿在上面。这一压,可把黑三压的没有命,只得喊:“情愿招。”官说:“你若肯早招的时候,也不至于吃这回苦了。”于是把他放下。黑三只得依着官问的话,混供了几句,自认同朱胡氏通奸是有的,至于把他男人推死在河里,实不知情。官又问:“你俩通奸几时起的,还是你把他引诱的呢?还是他来找你的,其中可有什么牵线的没有?”黑三又混供道:“是小的在田里做活,那女人打田里走过,就约小的晚上到他家里。这句话还是上年十月里。”官还要驳下去,稿案二爷说道:“奸夫的通奸已认了,这谋死的事,多半是女人的主意。”官一想不错,吩咐把黑三带过,等问过女人再问他,不怕他不认。于是差人把黑三带下,黑三的两只腿,已被杠子压的不能动了,只好由差役背他下去。
这里朱胡氏上来,官问过名姓以及婆家娘家还有什么人?朱胡氏一一说了,这才问到奸情,朱胡氏极口呼冤,不能招认。官笑了笑说道:“不上刑法,料想你决不肯直接痛快说的。”也不晓得这位老爷,是在那里学来的法子,便道:“你是女人,有些苦头料你也吃不来,我现在只要你替我站半天,倘若站得起,就算你没有这回事。”说罢,便叫差役到堂下,捡两块齐整的砖头,侧过来摆在公案前面地下,叫官媒把这女人的鞋同裹脚一齐脱掉,先脱一只脚。这女人是缠过脚的,不穿鞋已经是不能站立,何况是去掉裹脚,还要他站起来呢!官见这女人脱卸完了,便吩咐官媒同了一个差役,把他勉强扶起,由两个人架着,站在砖头上面。此时官亦不问话,只静悄悄的看他站。谁知站了一会,这女人可是来不得了,只见他两只腿只是打哆嗦,那官媒又是个吃鸦片烟的,跟着他站了半天,连他自己亦撑不住了,不住的打呵欠流眼泪,被本官骂了两句,换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差役,两面扶好。朱胡氏起先才站上去,不但旁边看的人,大家心上奇怪,说这是什么刑法,就是朱胡氏亦自己看得稀松,况且两面又有人扶着,不要说是半天,就是一天亦不打紧。那知站上去不到半点钟,朱胡氏觉得自己身子好像重得很,那只脚就有点支撑不住,又停一刻,只觉得身子有几百斤重,再过一刻,竟像有千斤之重,试问他那只缠过的脚,如何承受得起呢?先不过两腿发酸发抖,后来竟其大抖起来,身子亦就有点歪斜,无奈两旁人架住,不能由己。再站半天,只见他脸色改变。冷汗直流,下面的尿早从裤脚管里直淌下来。官知道是时候了,便问他招不招?朱胡氏还是喊冤枉。官又喝令官媒,将他那只脚亦脱卸干净。官媒正打算上前动手,只见朱胡氏两眼一翻,有点昏过去的意思。官媒不敢动手,上来禀明。官才吩咐先行带下看守,然后再审。两个差役方把朱胡氏放了下来。朱胡氏已经同瘫子一样瘫在地下,不能行走了,等他歇了一回,重新把脚缠好,方才由官媒扯了下去。等到饭后,官又问过一堂,此番没有站砖,只用了些零碎刑法,朱胡氏仍旧没有口供,仍旧带下看守候审。
一连三日,本官又为别事耽搁,没有提问此事。等到第四日,人已带齐,本堂正打算出来升堂,忽听得大堂上一阵鼓声甚急,忙由值日差出来问明,带进一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朱胡氏的嫡亲丈夫朱礼荣。原来朱礼荣出外做生意,齐巧前一日回家,先赶到自己家里一看,已是另外赁给别人住了,问知底细,方知他婆媳二人,一同搬到自己妻子娘家居住。遂又急急奔到胡家,推门一望,只见他娘一个。他娘见了他,大吓一跳,还当是活鬼出现,后来谈了几句,方晓得前事是假的。朱礼荣见他母亲这番惊疑的样子,问知底细,他娘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朱礼荣到此,方晓得自己家小被人家诬告奸情,拿到县里受罪,又问他舅子胡胜标,他娘说胜标亦跟在城里打官司,他女人亦赶到城时去替他打点去了。所以家里只剩得为娘的一个。朱礼荣此时急得心内如火,急急把行李放下,带了几两银子飞奔进城。
他到县衙的时候,正值县大老爷将要提问此事,他一时情急无奈,只好击鼓鸣冤。等到值日差将他带进内堂,一眼望见自己的妻子,早已蓬首垢面不像个人样了。夫妻相见,放声大哭,一班差役官媒们还来吆喝他二人,不准在一块儿说话,后来还亏邢兴那狗头听见风声,晓得本夫已回,这事一定不妙,幸亏尚未画供,没有通详上去,事情还不难了,便一面自做好人,先走上去安慰了他夫妻几句,然后自己又进去同稿案说,把罪名一齐推在证见身上,说他不应挟嫌诬告。稿案道:“奸夫那里来的呢?”邢兴道:“这小子是做惯贼的,大约人家见他进去,不晓得他是偷东西,便疑心到奸情上头去了。”稿案又道:“尸首又那里来的呢?”邢兴道:“一定是无名浮尸,不要说别的,这事情已经出了靠十天了,并不听见有人来认尸,这还怕出别的岔子吗?总而言之,现在本夫回来,并没有死,冤枉人家通奸谋杀,连大老爷都干未便的。”稿案听了这番言语,愣了一回,方才进去同本官说明。本官的意思,还想一口交定本夫是冒认,靠不住,把这事办到底,后来刑名师爷不肯,方才叫稿案传话出去,叫他去同邢兴商量着办,先把朱礼荣夫妇二人按住了,第一不可叫他上控,宁可多出些银子给他不妨。黑三横竖是个贼,开除他的奸情案件,只当他贼办,打他几百板子,押上几个月,是不妨事的。胡胜标无干开释,浮尸招人主领,无人承受,官为掩埋。地保禀报不实,同着证见一并押候严办。一天大事,顿时瓦解冰消。目前只愁朱礼荣夫妇二人不易开脱。邢兴是朱胡氏的仇人,冤家相见,分外眼明,是万万不可出头的,只得托了他一个副役,姓田名密,大家都叫他甜蜜蜜的,托他出来,向朱礼荣夫妇排解。
甜蜜蜜果有本事,当下把他二人从衙门里招呼了出来,此时朱胡氏已不用人看守了,当下一同到了一片茶馆里。甜蜜蜜先拿他二人敷衍一番,后来提到受冤的事,他夫妻俩一定不肯干休,只称如果大老爷不替伸冤,一定要上控。甜蜜蜜见他俩说出上控的话,晓得没有银子,事情不会了,连忙一口应许了一百吊钱,说是送大嫂子做养伤费。他夫妻还不答应,一直添到二百吊,方才把这桩诬告谋杀亲夫的重案销去,后来这二百吊钱,的确是本官发下来的,被稿案吃了去,稿案却勒令邢兴替出了二百吊,邢兴没法,也只好应承,却只拿出来一百六十吊,说衙门里规矩,几道经手扣了下来,只有这个数。甜蜜蜜又当面要人家酬谢,分去了二十吊。朱礼荣夫妻到手,实实不过一百四十吊,因为再少他夫妻不肯回家,否则向例衙门里发钱,能有一半到底下,是从来没有的。于是这事总算敷衍过去。
欲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惩谎告空填一条命出心裁新造两般刑
却说安徽亳州地方,原是个最野蛮不过的去处,凡是百姓们,平常身上都带着一把小攘子,无论什么至亲好友,一句话说翻了,便就动起刀子来。民风最喜争斗。往往两家不对,或是两上市镇有了嫌隙,便各自聚起几百人,约明某日在某处打架。约明了,便没有不到的,要是不到,便从此没人看起他,竟可以不齿于人类。被约的人,虽然于自己无干,但既是受了人的约,便也奋不顾身。到了约定的日期,等两边的人到齐了,便动起手来,虽然没有抬枪火炮,单刀锚子等等都是有的,再接再厉,如临大敌。要是打死了人,自然有出来抵命的。倘或东村死了五个,西村也死了五个,便作为扯平,大家无事,倘若西村死的多了,或东村死的多了,死少了的村子里,便公举出几个人抵还了数。这被公举的,也是铁铮铮的,毫无推托,并不皱眉。所以往往械斗狠的,动辄就是几十条人命。做这里的官是最难不过,要想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是万万没得指望的,所以渐渐的把地方官都逼成武健严酷的一路。有些调皮的人,只要到任后,下一点点毒手,吃服了他们,他们非但不说官狠,反倒感激说是好官。要是忠厚点的,反倒不好了,地方上命案也多了,盗案也多了,甚而至于城厢里,也可以出几起一家数命的大案了。有这些缘故,上司每逢这个地方出缺,便要在候补人员里,着实的拣选拣选,挑个把北路人,又要他不大纯正的,再加上他又本来会钻,又会去找封把大帽子的信来说项,几下一凑,才叫他去署事。这一次出缺,却刚刚的拣了一位河南人,姓单名赞高,是一位拔贡出身,到省却还不到一年,因为到省的时候,就带了一位军机大人的信来,又有几个当局差的候补道府替他吹嘘,说他在发审局里,最能摘奸发伏心手老辣,藩台听了甚喜,便回了抚台,挂了单太爷署毫州的牌。单太爷家里本无多人,就是一位太太,儿女俱无,仍旧把太太住在省里,却自己轻骑减从,由陆路前去赴任。在路行走非止一日,早已到了毫州地界,便有书差衙役出来迎接,先进了公馆,择日接印,一切琐事不在话下。
到了放告的日子,单太爷自己坐在堂上收呈子,分别准驳,忽听得门外大声呼冤,单太爷便吩咐唤进来,问了名姓,乃是张大告刘牛儿在街上抢了他一吊钱的事。据张大说是家里有一位远客到了,所以提了一吊钱,上街去买点吃食回去待客,刚走到街口,就被刘牛儿劈手抢去,因此两个人扭住了打起架来。不料刘牛儿倒先喊了冤,求大老爷作主。单太爷听了微微一笑,又问刘牛儿。刘牛儿说是小的从家里背出来去还徐五的,刚走到街口,张大到来伸手就抢,说是他的,因此吵嚷。这张大想的是穷花了眼了,实是可恶,求大老爷作主。单太爷道:“你这钱那里来的?”刘牛儿道:“是昨天卖米得了一块钱,现打聚丰钱店里换的。”单太爷又问张大道:“你的钱是那里来的?”张大道:“我家里开了一个油果子饽饽店,生意很好,这钱是天天卖下来的。”单太爷道:“卖的零醉钱,这一吊钱,想是你自己串的了。”张大道:“是自己串的。”单太爷道:“既是自己串的,是通统足百的呢,还是有底子呢?”张大不防有此一问,早已张口结舌,半天方道:“是足百的。”单太爷叫人把钱打散,散了一遍,内中止有第五百、六百两段是九六,其余都是足百。单太爷便招呼茶房,拿了一块钱,到聚丰庄去换了钱来,当时也不言语,另外发放别的事件。不多一刻,换钱的回来了,单太爷也叫打开,数了一数,同先前那一吊钱是一个样子,也是八百足串,二百九六。单太爷便翻了脸,先叫齐牛儿拿了这一串下去,又拍着桌子骂张大道:“你这个黑良心的东西。你抢了人家的,反敢在本县这里喊冤,情理实在难容。虽然你的罪名不至于死,但是这样刁民,也是法无可贷的,况且本县才到任,你便来诬告,明明是来试探试探本县的手段,既然你来试探,本县也就给你一个榜样看看。”说着,便问值堂的道:“前天吩咐做的站笼,做好没有?”值堂的道:“已送了一架来了。”单太爷道:“很好。”便叫值日的差人,把张大送到站笼里去。张大听了大惊,哭着哀求道:“小的一时糊涂,以后再不敢了,求大老爷开恩。小的家里,还有妻儿老小一大群呢,小的死了,一家也要饿死了。总求大老爷格外开恩,但愿大老爷公侯万代。”一头说,一头哭,不住的把头碰的地皮上砰砰的响。单太爷只同没有听见一样,当时标了一张朱笔封皮,便催着站进去。张大还在那里哭求,两边的差人便来扯他。单太爷道:“好麻烦,不拘怎样拖进去就是了。”差役看本官不肯放松,也只得一齐下手,不由分说,横拖倒拽,填进站笼里去,先垫了五块砖,分五起抽了。张大不到两个时辰,便已死了。
单太爷退过堂,在签押房里呆呆的坐了一回,又盘算了一回,便取了一张纸过来,画了又改,改了又画,并且还有小字注解,弄完了又看了一回,哈哈大笑,便招呼去传铁匠、木匠来署听用。等到木匠、铁匠来了,单太爷早把画好的图样发出来,木匠并无别样可做,只要厚大板门两扇,仿佛中人身材长短,铁匠是五个大钉,四个一样长短粗细,一个格外加长加粗,一把大铁锤子,又有三根棍子,一长两短,短的也有四尺长,都同鸡蛋粗,又派了一个家丁监着他们赶紧制造。大家看了,不晓得是作什么用的,也不敢问,只有赶紧去做。不到三日,均已齐备。单太爷看过了大喜,吩咐摆在大堂底下,一面冠戴升堂,先把监里的盗犯提了两个出来。原来亳州地方离省太远,寻常盗犯均是外结,上司也并不过问,要是照着皖南州县一一招解,那地方官既没有这些钱赔,况且一路担心,还怕有劫囚的事。所以皖北州县,没有一个没有站笼的。当时提出两个盗犯,乃是前任拿到未办,就交卸了的,当时点过了名,单太爷更不多问,便叫扯一个下去,把他迎面放在门板上,先用四个铁钉,钉住他的手脚。盗犯大声呼号,继以恶骂,单太爷也不去理他。手足俱已钉完,强盗虽然疼痛难当,却仍是骂不绝口。单太爷又吩咐把这个大钉子,去钉他的心。这些差人护勇,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下手。单太爷大怒,骂道:“没用的东西,你们都家去攘饭去罢。”又命贴身的两个家丁上去下手。有一个先上去,将钉尖对准心窝,还未举锤早已抖了起来,那一个看见,便赶过去接了过来,不知不觉也就抖起来了。单太爷看见,不由得心头火起,即刻离了公座,跳了下来,把这两个家丁一巴掌一个,打倒地下,不能动转。自己就地下拾起铁锤铁钉,对准了强盗的心口,当当的钉了下去,刚打了两下,那一股热血早已扑了出来,扑了单太爷一脸,竟变成一个红脸大汉了。那盗犯的脸,早已如同白纸,眼耳鼻舌各处都喷出血来,死了。单太爷钉完了,又复升了公座,也不洗脸,还是带着满脸的血,又吩咐把这一个扯下去,也是仰面朝天,用两根短铁棍,一根压在胸膛上,一根压在大腿上,两面的气不得流通,均已聚在肚子上。不多一刻,肚子已经鼓的极其圆大。单太爷道:“是时候了,料想你们这般东西,也不会做,还等本县做个样子给你们看。”仍复离座,捡起那根长的铁棍,举起来,对准盗犯的肚子打了下去。一声响亮,早已肝花五脏,随着棍子头扑了出来,扑了满地都是。单太爷把两件事都办完了,又吩咐差役护勇道:“你们公举几个人去操练手法,要是下次再不精熟,便照样打发你到妈妈家去。”说完退堂。两旁观看的至少也有二三百人,一个个咬牙摇头道:“好辣手,好辣手,我们这里好几百年,从没见这样的官。”也有嗟叹的,也有怨恨的,都各纷纷而散。倒是这般差人护勇,没有法子,还要公举出人,来去操练这用刑的手法。好容易挑选了一个姓史的应了这个差使,才算交代过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童子无辜因疑成狱老翁何幸垂死庆生
却说单太爷自从把这两个盗犯处治之后,百姓俱是不寒而栗。单太爷又替这两种刑法取了两个名字,打肚皮的名叫三仙进洞,钉钉子的名叫五子登科。这五子登科的刑法,却专为惩治盗贼,那三仙进洞,却就没有准了。头一次办的是两个盗犯,没有苦主的,仅着单太爷怎样发落。就是别的案子,冤枉了别人,好在毫州离省又远,更没有花上盘缠,到省城里去告上状的。至于道里府里,都受过单太爷三节两寿及别样的应酬,更没有不照应的。遇到上控的,不是不准,就是批县。这苦主再到了县里,更是没有命了。所以任凭单太爷怎样办理,倒也安然无事,只不过难为百姓,连个虫豸也不如了。单太爷生性又是个好动不好静的,看见没有多少事办,便又清闲的难受,往往等到下午,或是清晨一早,改换了衣裳,带着一个贴身的家丁,各处去乱闯。碰到了打架的,吵嘴的,便不论曲直,一概捉进衙门里,轻则站笼,重则三仙进洞。又不时包了几个包袱,满街上去丢,自己躲在一旁看着,要是有人拾了去,也就拿上去站笼,如此一番惩治,果然不到两个月,竟是行人让路,路不拾遗了。单太爷又因为亳州的强盗多,又定了六班带捕的章程。并谕令要是半个月,拿不住一二起盗犯,也把捕役上站笼,办他个得钱卖放的罪名。因此这些捕役,只得多派伙计,到四乡里去乱捕,直是吵得鸡犬不宁。
有一个新充捕役的胡作,在裕丰钱庄门口,看见一个年轻的人在柜上换钱,身上穿的衣服极其华美,手里捧着一包银子,摊在柜上,拣了两块换钱。店家问他多少?他说你秤多少就是多少。捕役看了他一会,又不像个贼,又看他形色慌忙张张的甚是可怪,便走上去拍了一下道:“伙计,一向发财。”那回头看了一看,面孔早已涨得飞红,嘴里也不晓得吱吱了一句什么东西。捕役愈觉生疑,便用手指着银包道:“你这包银子一共是多少两?”那人听了这话,越发呆了,半天回答不出来。捕役看他情形越发不对,便一把拉住了他,说到下处去坐坐。那人道:“我还有事呢!”捕役道:“有事也要去坐坐,无事也要去坐坐。”一面说,一面拉了就走。那人更是吓呆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刚转过弯来,却正遇着单太爷私访出来,早已看见捕役揪着一个人,便喊:“带过来。”捕役便连忙上去,把他的可疑情形说了一遍。单太爷便吩吩带进衙门里去,随即回来坐堂,先把惊堂木拍了一下,厉声问道:“你是那一路的头目,你好大胆,你竟敢到这里来送死。”那人吓的抖起来,颤颤的声音说道:“我是河南沈邱县人,姓于,娘舅家姓王,住在这里北门外朱家庄。我先在书房里念书,因为先生放了学,是我妈叫我到娘舅家去。这钱是俺妈送给我舅母的,并且嘱咐我,路过城里买点吃食去送娘舅,所以我才在店里换钱。”单太爷道:“银子是一共多少锭?重多少两?你妈妈给你娘舅舅母的信在那里?”姓于的说道:“我妈妈说,叫我当面说一声罢,不写信了。银子是我妈妈亲手包的,并不曾告诉我多少。”单太爷道:“鬼话,看你小小年纪,倒是一个老作家,好滑嘴!你妈既是带给我娘舅舅母的银子,就算不写信,也断无没个数目的道理。就算是未曾告诉你数目,既有大包银子寄到娘家,岂不会另外拣一两块,给你带着买东西,转叫你就在包里取出来用,这可是天下断没有的理。我看你这个样子,却也并不像个贼,大约是个坐地分赃的主儿,不就是窝家的子侄辈,总归不是个好东西。罢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本州摘奸发伏赛如神明,竟到这里来,这可是泼天大胆了。本州叫你有来的路,没去的路。看你年纪轻,留你一个全尸罢。”说着,把站笼的簿子翻了一翻道:“十九号的现空着,把他站进去示众,过两日再给他死。”姓于的听见,大哭道:“我实在是好人家的儿子,并不是强盗贼,老爷要不相信,只管先留了我的命,横竖我也跑不了了,仅管打发个人到沈邱县于家庄去问一声,要是没有这个事。情愿加倍重办。再不然,就打发人到我娘舅家去问一声,要是没有这个亲,也就听凭老爷当强盗办。”单太爷道:“好罗嗦,哪里有许多废话。”说着,早提起笔标了一张封皮,吩咐值日的扯了出去,去吩咐把银子入库,捕役记大功一次。姓于的还要哀告,单太爷已退了堂了。
却说听差的把姓于的扯出来,姓于的哭哭啼啼极声呼冤,并央求大众可怜他。差役道:“是上头大老爷吩咐的,我们也没有什么法子。”姓于的道:“求你们诸位发一个慈悲,派上一个人到俺家去,告知我的爹娘叫他们赶紧来认。我家也还有点家私,只要你们头儿们有肯去的,断断不会辜负了你们的一片好意,你们又积了阴功。”当时有一个散役,叫白老四想了一想,话也说得不错,不如我替他去一趟,倘若是真的,怕不有大块银子送我,就算是假的,也不过白跑一趟,不值什么。便过来问了地名,大门的方向,他老子的名字,一径扬长而去了。这边也开了站笼的门,把姓于的送了进去,因为本官叫站他两天,所以也就不去抽他的砖。
姓于的住处,计算相离不过四十里,一天可以来回,果要是他站两天,家里的人原可以赶到的,不料到了当天晚上,忽然里面传出话来,叫管站笼的赶紧治死他。大家听了,不知道什么缘故,只落得替他叫苦。因是本官吩咐,没人敢违,只得如法停当了他。那晓得不到二更天的光景,果然看见一个老头子,同着白老四跑的满头是汗,飞奔了来。听差的早知是姓于的老爹来了,只见于老头子跑到站笼门口一看,见他儿子已是吊死,不由得放声大哭道:“我来晚了,我听见白头说,要明天才会死,怎么这时候就死了呢?”大家告诉他,是里头吩咐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于老头子又是痛,又是急,又是气,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早就跑到大门口,拣了一根木棍,去把头门口的那个什么申冤的鼓敲的震天价响。差役拦他不住,只得传了进去。里面早已听见鼓响了。
原来单太爷本来打算把姓于的站上两天,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退堂以后,正值刑名师爷孙似兰来替他说情,单太爷满口答应,等到师爷刚出了门,便一迭连声叫:“治死他。”大概单太爷是这样脾气,最不喜欢有人管他的闲事,要是有人问他的信,他便总要反过来做,明明是的,他一定说他不是,明明不是,他一定说他是,故此,姓于的倒被邢名师一句话送了终,当日听见外面击鼓,即刻出来坐堂。只见一个老头子,号啕大哭走了上来,口里喊道:“我的儿子犯了什么罪,被你治死了,你须要还我的儿子,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我同你拼了罢。”单太爷早已知道是姓于的爹来了,便叫他不许闹,听本州吩咐,你的儿子已是死了,他的银子还在这里,你领了去收殓他罢了。于老头听了,格外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单太爷冷笑了一声,叫差人把他锁起来,又叫人去查看那一号站笼空的,把他站进去就完了。立刻提笔判了一张封皮,写的是目无官长,咆哮公堂,重犯一名站毙示众。当时差人上来连拖带扯,拿老头子扶了出去。单太爷便退了堂回到签押房里。邢名师孙似兰已在那里了,宾东寒暄了几句,孙师爷便问:“外面什么人击鼓?”单太爷告诉了他,并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给他一个断了根的办法。孙师爷听了,只气得毛发倒竖,心中划算了一回,却把手在桌子上画了几个圈,啧啧的赞道:“好好,真是好主意,我也不能不佩服了。”单太爷觉得很诧异道:“老夫子何事赏识?”孙师爷道:“东翁现在这个地方,离省甚远,不论怎样的严刑峻法,上司是不晓得的。这个老于若不治死他,他出去一定上控,那时节于东翁前程有大大妨碍,所以现在要保全自己功名,除治死老于,别无二法。我已早为打算过了。不料东翁所见亦是如此,可以算做英雄所见略同了。从前东翁办的事,我都不晓得是什么用意,惟此一事,我可以揣测到了。”一面说,还用手在桌子上画圈。单太爷看了,暗道:“你这个蠢才,你说猜到了我的用意,我偏偏不叫你猜到。”当时又谈了些闲话,孙师爷回书房去了。早有稿案上来请站毙老于的时刻。单太爷道:“把储库的银子给他,把他放了罢。”稿案门上听了诧异得很,不敢多说,怕说反了,只得连忙答应下来,吩咐照办,从站笼里把老于放了出来。又有人解劝了他一回。稿案门上把储库的银子取来交给了他,老于亦是没法,只得拣了一块,谢了白老四,又买了一口薄皮棺材,又花钱央人扛着,暂且停放在一个破庙里,自己回家去另打主意。
要知后事如此,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开寿筵撒手太无情赠钱母有心恶取笑
却说单太爷自从经过了这事,心里稍为懈怠了几天,他的太太,早已由水路上来了。进了衙门,叙了些别后的话,太太提起一路上,听见这里威行令止的话,单太爷得意得很。转眼又是几个月,其中又办了好些案子,都是按照旧法,寻常的小板子、嘴掌子、天平架子、皮鞭子都用不着了。
一日,正值单太爷的四旬正寿,衙门里闹热了一天,太太又另外预备了一桌体己菜,请老爷在后堂饮酒。太太说起膝下空虚的话,便乘势劝他积德修行。单太爷听了,大不高兴,红着脸道:“怎样就算积德,怎样就算修行?”太太道:“这有什么,难道还去念经吃素么?譬如你一出去坐堂,就是几条人命,要是真正该死的,也依着皇上家法度或斩或绞,他也死而无怨。像你自造的这般刑法,也就上干天和得很。”单太爷道:“据你说,我坐堂也是作孽了。”太太道:“坐堂那里就算作孽,不过我们诸事从宽一步,人家就享用不尽了。自从你到任不及半年,听说站死了将近二千人,难道二千人里,连一个冤枉的也没有?况且三仙进洞、五子登科这些名目,听的人尚且酸鼻,何况身受的。他们五官百体,也同我们一样,不过我们遭际好些,便把他们作践的连个虫蚁不如,未免问心也觉有些不妥。”单太爷点点头道:“太太说的很是,我甚为佩服。”太太也晓得老爷的脾气,不好十分说得过火,也就忙把别的话岔开了。
等到家宴过后,单太爷到了捡押房里,先吊了监犯、押犯的簿子,看了一看,共总还有三十一个人,就招呼传站堂的,并吊这一干人听审。不多一刻,都已齐备。单太爷就便服坐了二堂,先把那些犯人点了名,跪在一边,又吩咐取面大锣,在大门外打起来,说是老爷坐堂,有人愿意看的尽管进去看,毫不拦阻。一会工夫,堂下也站了几十个人,单太爷便发话道:“你们这些罪犯,也并没犯什么死罪,其中小毛贼居多,本州本不想办你们,因为本州的太太,劝本州积些阴德,修个把儿女,所以本州倒不能不问了。”那班囚犯听见这句话,还当是要开释他们,都磕头道:“求大老爷开恩。”单太爷道:“现在也没有什么说,都打发你们到老家去罢,也省得你们零碎受罪,这就是本州格外体恤了。”一班囚犯听了大惊,一齐磕着响头求告。单太爷也不再说,便吩咐把二十四个人去上站笼,其余七个都把肚子打开罢。两边站堂的轰然答应了一声,囚犯也晓得是没有救星的,爽性破口大骂。一时间差人拖扯声、吆喝声、囚犯号哭声、辱骂声,并铁棍子打破肚皮的声,乱成一堂。单太爷只是眼睛如同不见,耳朵如同不闻,不到两刻工夫,都已停当。单太爷大笑道:“畅快!畅快!”退堂进去,太太已经晓得了,便自怨自艾道:“倒是我害了他们。”越想越难受,整整的哭了一夜。单太爷还是嬉皮笑脸,如同无事,只当不知的样子。
自从这回发落之后,便是囹圄空虚,后来打官司的也少了,渐渐的到了牌期,只收张把呈子,或是一张呈子也没有。单太爷又清静的难过,反倒叫些人去兴风作浪,骚扰闾阎,真是民不聊生了。这些风声,早就传省城里去,抚藩臬都夸赞这单牧的干练,至于那些滥邢毙命的话,只当是亳州百姓,应该如此的死法一样,又兼本府的本道被他银子指使得说话,上司倒有叫他久于其任的意思。但是他这位太太,终日里提心吊胆委决不下,便趁空对单太爷说:家乡填墓年久失修,要回去祭扫修理的话。单太爷也明晓得他的意思,也就答应了。并说还要替太太送行。太太也只以为是一顿菜饭罢哩,那知这一送行,险些儿闹出大事来呢。
当晚二更天气,单太爷便换了一身衣掌,扎缚停当,跨了一口腰刀。手里又拿了一杆六响洋枪,先叫几个贴身的亲随护勇,在后墙外老等,他却翻墙出去会齐了。单太爷是河南人,虽是正途出身,却有几下拳脚,此次举动,是为的不叫门口人知道的意思。当时连单太爷一共是九个人,便沿着大街一路去混走。刚走不多几条街,便看见一家大门开着,门口人出人进甚是热闹。单太爷便领着人进去。转过弯是个大厅,朝西三间,当中灯烛辉煌,左边有一张桌子,坐着四个人在那里看牌,右边一张桌子,围着有十几个人在那里推牌九,厅下还有几个侍候的人,也有扇炉子的,也有打磕的。单太爷带着人一直走到厅上,厅下的人正来查问,单太爷便喝一声道:“都锁起来,不许走脱一个。”跟的人亦就哄然答应一声。那些人看见这样装束,腰里又是刀,手里又是洋钱,只当是强盗来了,一齐站了起来,也有打后头溜走的,也有走不脱被捉住的,都抖抖索索的叫道:“大王爷饶命!”单太爷道:“胡说!谁是大王爷!本州屡次禁赌,雷厉风行,你们却公然开着大门聚赌,这等目无法纪还了得。”正说着,有一个白发老者走了出来,朝着单太爷请了一个安道:“老父台息怒,今日是治下的正寿,承诸亲友在此畅叙一天,晚上无事,弄点小玩意,并不敢开赌,老父台仅管查访。”单太爷冷笑道:“好油嘴,不要理他,一概带回衙门里发落。”早已上来两个护勇,想来揪他,老翁道:“且慢,我跟去就是了,何必揪扭!我也不是没有功名的任听你们作贱么?”单太爷看了一眼,就吩咐不要揪他。
当下单太爷连带来的一共是九个人,这家人家,连客和主人一共是八个人,其余都趁空跑走了。单太爷又叫把桌上的纸牌、骨牌都收了去,也就不到别处去,一直回转衙门里来。也不进上房,就立刻坐了堂,先把有须的老翁带上来,问他是什么功名,什么名字?老翁道:“我姓殷名灏,表字子程,是山西的都司,从前跟随僧王打仗到这里来,后来就落户在这边,平时极是奉公守法。今日因为是自己六旬正寿,接众亲友来闹热一天,晚上打个小牌消遣消遣,并不犯法,不知何事触怒老父台?”单太爷冷笑道:“现在人赃并获,你还要强赖!你既是个都司,也算不了什么功名,本州执法如山,你只在一旁候着便了。”又把那些人看了一看,道:“这些赌犯,本州也没有闲工夫同他罗嗦,看看站笼,有空的没有?”值站笼的早已跪下,回报道:“站笼都是满的,并没有一个架空着。”单太爷为难了一会道:“如此,就造化了他们罢,叫值堂的去烧一盆炭火,取十个大铜钱来。”霎时取到,命将铜钱放在火里烧红,用火箝夹出,每人手里给他放上一个罢。那班人听了大惊,不住的磕头求告。单太爷只是不理。早已两个伏词一个,去夹火钱烫他们的手,一时哀求之声惨不忍闻,另外还有一种焦臭之气,有的疼的满地打滚。单太爷便令:“一一撵了出去,本州是因为你们爱钱,所以每人送你一个钱母,但愿你们攥住,永远不放就好了。”又叫把殷灏带过来,道:“你的功名,真的假的,我也无从查考,现在他们都已攥着铜钱走了,你既是主人,就应该格外的多些,本州送你两上,一手给你一个罢。”殷灏听了大怒道:“我已是偌大年纪,听凭你怎样把我治死便了,你不把我治死,我也是断不同你干休。”单太爷听了,正要发作,早见值堂的跑进来,在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话。单太爷顿时呆了一呆,连殷灏说的话,也没有听见。
要知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施诡计轻离亳州境发毒疽惨死姑苏城
却说单太爷坐在堂上,正要同殷老头子答话,忽见值堂的走近身旁,附着耳朵说了两句话。只见单太爷呆了一呆,停了一回方才回过头来,对殷老头子说道:“既然你这样说,只要你能改过,我便从宽不来追究,你去罢。”说完,站起来退堂进去了。两边站堂的人也还不晓得什么缘故。只见衙门口人头簇簇的,约有百十多人,这个殷灏还是指手画脚的大骂了一顿,才同那一堆人去的。
原来殷灏本是山西人,从前随着僧忠亲王打长毛到安徽来的。从前办军务的时候,长毛就是官兵,官兵就是长毛,长毛势大了,官兵都跟了过去做了长毛,官兵势大了,长毛就投降过来做了官兵,尽可以朝为官兵,夕为长毛,朝为长毛,夕为官兵的,殷灏也就是这般胡搅。后来忠亲王殉了难,大营溃散,殷灏便另外去做了一种生意,那时无法无天的家财,也很攒了几个。还有两个儿子,都是好身手,也当过几年团长。皖北的团长,实是势大如天,地方官也拿他没法,反倒要去敷衍他的。这几年已是不做了。从前手下的人也还有五六百个,或做小生意,或在乡下种田,但只殷家有事,一声号召立刻就可以聚集的。这日单太爷来他家拿人的时候,他两个儿子就晓得大事不妙,立刻打后面溜了出去,登时聚起一百多人,各拿单刀、七节棍,各项的器具,一齐挤到衙门口来看。如果单太爷不难为殷灏便也罢了,倘若一律严邢峻法,早就抵派了一个杀官劫库的主意。这个当里,把门的看了不对,先进来告诉了值堂的,值堂的便走单太爷耳朵边说了几句。依着单太爷主意,还打算硬做,继而转一念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且放宽一步,不怕他飞上天去。当时就和颜悦色的开发了殷灏,先把这眼前大祸消弭过去。回到签押房,细细的想了一回,就打了个一网打尽的主意,暂时搁在一边,也同如无事一样。到了第一天,便发了一个五百里排单的公事,是访闻恶弁谋叛,择期竖旗,请兵剿捕的事。这起公事,却是内稿,外间没有一个人知道。单太爷发过公事之后,却暗地里派人去打听这些人的名字住处,以便做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那里知道殷灏也晓得单太爷决不肯同他好好甘休的,早已全家搬往别处去了。单太爷倒觉的没趣,只得又发了一个通禀,说是连夜掩捕,首犯脱逃,协从解散,地主安堵如常,也就赶着五百里的排单发了出去。
却说省城里各大宪,头一天接到单太爷的公事,连忙传知练军营,预备星夜驰往剿捕。正打点开差动身,却又接到第二次的排单,说是境肃清的话,上司大喜,着实的夸赞他几句,说他能弭患于无形想逼真是通省第一干员。不在话下。
却说单太爷讨了这场扫兴,心里不大喜欢,虽然上宪,的宠眷日深,却是瞒不过众人的耳目,越想越觉没趣。单太爷在亳州署任,是期满之后又接署一年,亳州的缺分本来不坏,单太爷是虽严刑酷法,似乎不能干以一毫私事的。谁知到了那银钱上,却也是精明得很,决不肯一文放过,纵不至格外搜刮,要是前任有的钱,无论官的私的,及一切陋规,却是一个都不能少。人家晓得他刑法厉害,亦没一个敢少他的。这两年里,很积聚了几个钱,忽然就起了一个升官的念头。这年正是秦晋荒年,赤地千里,朝廷大开捐官之例,格外减价招徕,单太爷就汇了一笔银子出去,捐升了知府,分发到江苏去。等到部照到手,便上了一个禀帖请交卸。却值抚台已换了人,早就听见单太爷非刑酷虐的话,当时见了禀帖,立刻批准了,另由藩台拣员接署。单太爷便把交代办清了,约定五月十四日由水路进省。先三天雇了一只大船,在船上挂起一面江苏候补府前署亳州正堂的桅旗。那时百姓受过他害的,早已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约会了千把人,在城外离城二十余里的地方等候着他。那晓得单太爷更是鬼祟,他雇了船挂了旗,原是遮掩这些愚人的耳目,自己却于五月十一日,骑着马趁天色未明的时候,早已带了几个亲随,一直往河南去了。随身的行李有限,其余的都寄在后任那里,所余的官囊,亦早由钱庄上托了周家口的汇票庄汇了回去。家眷并无多人,就是一位太太,亦是久已回去的了。
如今单说这班等他的人,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等了两天,并未看见船来,大家觉得奇怪,难道是又改了期了?就打发几个人回来探望。船还挽在那里,桅旗已经下了。连忙就去打听船家,才知道单太爷已于五月十一日,由旱路回河南去了。探听明白,赶紧知会了大众,计算日子,约莫已出去五百里地,撵也撵不上了。大家没法,不过死命咒骂一番,随即罢了。
如今单说单太爷用了小小的计策,出了亳州,到了河南,耽搁了几天,方才取道到了湖北,从武昌搭了火轮船,到了安徽,销了差。禀知交代清楚的话,又请了咨文,往江苏省去候补。这一路舟车劳顿,身上觉得十分不快。到了省城,又有一班知交故旧,饮食征逐。闹了几天,格外觉得疲乏,渐渐的发起烧来,日重一日,整夜不能安睡,只觉得背上一块沸滚发烫,身体沉重动弹不得,就请了省城里一位高明医生柯春乔诊视,吃了几天药。柯春乔是个拘泥仲景伤寒的主儿,见他发热,便当他伤寒医治。越治越觉不对,渐渐不能起床,背上早已攻起了一块。单太爷发急了,只得又请了一位医生看治,才说他是生的发背,便连忙配了药,洗了敷上,又吃了几剂清里的药,方慢慢的有点转机。那时藩台的咨文,久已发了下来,只得勉强撑着出来,到各衙门里去禀辞了。择日搭了轮船,到镇江上了岸,换了民船,取道往苏州进发。单太爷的病并不曾好透,连日劳乏,早又发作起来,终日呻吟万分痛楚,渐渐的颈上又起了一个大疽,破了头,淌出许多黄水。那黄水淌到那里便烂到那里。等到了苏州,已是遍身同个烂西瓜一样了,忙忙的叫人找了房子搬进去,先把咨文缴了,又各处请人医治。苏州地方虽然不少名医,却都不认识是什以症候,服下的药,如同石沉大海,毫无效验。更加单太爷心虚胆怯,终日叫人陪着,他床前头是一刻不许断人的,一断了人,便神号鬼哭的闹起来。此次到苏州,太太是不曾同来,所跟来的就是三个长随,还有在亳州得用的两个护勇,见了这个情形,也觉得光景不好。俗话说的好,久病无孝子,况且又是这班做长随的人,那里还有十分有良心的?看见大势不妙,早已这个装病,那个告假,陆续的走了。新找了来的,更是漠不关心。单太爷才到苏州,又是两眼漆黑举目无亲,更觉得十分狼狈。单太爷身上虽是溃烂,心里却很明白,晓得这病有点棘手,便一面打电报去给他太太,一面找人替他备办后事。等到太太来了,单太爷两只手膀,已是烂的只剩下几个骨头,身上竟无一块完全的地方了。太太明晓得是单太爷作孽之报,就替他东庙里许愿,西庙里求神,也是毫无用处。如是一直挨到第二年四月里方才断了气。浑身只有骨头,已是不能着手,只有连被带褥卷了起来,放进棺材里去。这便是单太爷的下场头。据他那些侍疾的人说:单太爷临死的时候,满屋里鬼声啾啾,单太爷还大呼打鬼。这些话都是虚无缥缈,不足凭信。但是单太爷到了亳州两年,惨毙多命,他这种残酷好杀也大违上帝好生之心,做书的人,也并不是学那班守旧的人,劝人去烧香念佛,不过是像单太爷这样做法,要仍旧是富贵寿考儿孙满堂,也就未免是劝人为恶了。闲言表过不叙。
要知以后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偷眼镜浪子习下流染臂肉捕头教秘诀
却说安徽天长县西乡里有一个鸣凤村,村里也有五百余家,是一个极大的镇市。其中居民大半以捕鱼为业。有一个姓褚的,名叫褚忠,年方二十一岁。先前父母在日,家里也还有口饭吃,褚忠也念过几年书,虽未深通文墨,那寻常的纸条儿及不相干的闲书,也还看的下去。自从父母亡后,就剩下自己一个人,无拘无束,闲着身子,终日里东游西荡。因为他没有职业,所以也没人家同他提亲,每日起来,身上带着百十个钱,满街上去瞎闯,遇着酒便喝,遇着饭便吃,正应了古人坐吃山空的这一句话。不上两年,早已是日见衰败了,渐渐的支持不住。后来倒是他的远房一位本家,住在城里,有点店业的生意,把他叫到城里去,在柜上帮帮忙。无奈褚忠是好吃懒做惯的,他这位本家反倒受了他许多歹缠,弄得没有法子,送了他十吊钱打发了他。他把十吊钱又托人替他找事,找到了事,又不当事做,东边站个把月,西边站十几天,却是没一处立得久的。
一日无事,又到街上去闲逛。这日刚是城隍庙里有人还愿演戏,褚忠也就挤在人丛里去看。他前面站了一个老翁,身上穿的极其华丽,先是太阳正中,正射到各人的眼睛上,也有戴着草帽子的,也有拿张纸折了折,用辫子盘起来夹在前面的。惟这老翁,戴了一副茶晶眼镜,也就不怕这阳光了。不多一刻,太阳斜过去,老翁因为戴着眼镜看不清楚,便取下来,放在大衫子口袋里去。褚忠看在眼里。接着台上唱八蜡庙极其热闹,武小生的刀舞的极好,大家看呆了。又有新到的看戏人往里挤,正是这一推一拉的时候,褚忠早已轻轻的从这老翁袋里把眼镜摸了去了,心里好不欢喜,便也无心看戏,死命的挤出去。
刚挤到外边人空的地方,把眼镜往眼上一戴,早觉得背上有人拍了他一下,道:“伙计,生意好。”连忙回头一看,是一条大汉,满脸的横肉,两眼露着凶光,却不认识。当时褚忠呆着,问道:“你贵姓?我们在那里见过的,我一时想不起来。”那人道:“好好,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前面小茶店里,我们去喝碗茶,可以借着谈谈心。”褚忠道:“素不相识,怎好叨扰?”那人道:“我们喝过茶,你就晓得我是什么人了。”褚忠又问他尊姓大名?那人道:“少刻自知。”褚忠就跟着那人同到茶店里,已是挤满没得坐儿。那人道:“这里不能随便说话,我同你一处去。”说着,拉了褚忠便走。
转弯抹角,到了城墙底下,一个犄角的地方,有几间草篷子。褚忠看了一看,却是四无居邻,褚忠心中有点着慌。那人让到里面坐下,便坐在对面,把褚忠仔细端详了一回,又对着笑了一回。褚忠摸不到头脑。更是脸上红一块青一块。停了一刻,那人道:“我看你也还是新上跳板的呢!”褚忠不懂,呆呆的看着那人。那人道:“你不要装憨,你的事破了。”褚忠骇然道:“我做的什么事,又是什么破了,你又是什么人?”那人冷笑道:“你做的事,你自己明白。别的且不说,你身上的这副眼镜是哪里来的?”褚忠一听,暗道:不好,这人一准是个捕快,但是既已如此,不能不硬挣些儿了。连忙站起来道:“眼镜是我自己的,又干你什么事,我还当你邀我做什么,原来是这副眼镜。眼镜是我祖父传留的,难道我戴副把眼镜,还要来对你挂号么”这不真正可笑。”说着,就想往外迈步,那人道:“好好,好一个自己的,现在没有别的,不给你点厉害,你也不知道怕惧。至于你想走,只怕你插翅也飞不出去。”赶到门口,一把把褚忠提了回来,又胡哨了一声,早已从别房里过来两三个人,都是奇形怪状,竖眉瞪眼的。那人道:“今儿才拍到一个新上跳板的,你们去教训教训他,也不要十二分难为他,但是他口齿太硬,不给他规矩,他是不知怕惧的。你们就在这里办罢,问问他家世,我还有事去哩,晚上回来听信。”那两人答应了:“是。”那人径自去了。这两个走进房里,看了褚忠一看,褚忠也站起来招呼他们,他们也不理他,一个就上来一把辫子揪住,一个便去取了一根绳子来,那人相帮着,把褚忠捺倒在地,用力将这绳子捆他的手腕子,一直捆到转弯的肘子上头。那只手臂已是壁直,不能转动,又用一根绳子拴了他的腿在柱子上。一边捆的时候,褚忠不由的大声喊救命,但是这个地方离人家很远,没人听见,就是有人听见,也晓得捕快收拾贼,没人来多管闲事,任你喊破了嗓子也是枉然。褚忠喊了一会,两只手臂已是酸麻疼痛不堪,觉得竟成了冰冷的,全不是自己的一样。那两个人又去取了几个竹筷子来,一根一根的往绳子靠肉的地方去塞,越塞越紧,筷子都嵌到肉里去。一会一根,不多一刻,已是塞了七八根。褚忠便同杀猪的叫起来,眼里金星乱拼,哭着哀告,他俩只是不理。褚忠没得法子,只得说道:“我是浑人,你们要怎样就怎样,说明白了,我好依着办。”那两人听了这话,方才问了他名姓,知道他家里没人,甚是喜欢,又告诉了他,这是做贼的进门见面礼。褚忠道:“我不会做贼。”那两人道:“你不做也来不及了,那个叫你偷人家眼镜呢?”褚忠道:“这是我一时贪小。”那两人道:“是了,从今以后你尽管去做,一切详细的规矩,我们还要慢慢的教导你呢。”
正说着,先去的那一个人回来了,看了一看,笑道:“也很够他受的了,放下他来,替他挂号罢。”那两个就替他把绳子解去,那些竹筷,已是一根一根都夹在肉里,剔了出来,那肉都红紫带黑,四周尽是血脓。一个便到屋子里,捧出一个盆子。里面放的是些靛青,替他浓浓的涂在烂肉的地方,过了一回已是深入肌里,等到结了疤便是洗濯不去了。等到收拾完了,把他带过来,跪着听教训。褚忠只得由他们摆布,挨着痛跪在一边。那人道:“我告诉你,我就是捕快头吴良,你既是新上跳板的,就应该来拜见我,你怎么就私自瞎撞起来。现在我就收你做个徒弟,你尽管去做生意,可是做徒弟的规矩,是个三七分红,你做了买卖,我是扣一个七成,那三成你自己去受用。要是瞒了我,查出来,我就是处你个死。还有一层,真是苦主厉害,人家防备的严,或是官一定要破案,闹得紧了,不论什么,也要你们这些徒弟去顶一顶名字。不说为头,只说为徒,或是把风,那亦不过挨上一顿板子。这个板子是个人情帐儿,这掌刑的都是我们朋友,晓得是我们徒弟,大家都有招呼的,亦决不会打重,是遮遮人眼睛的。等到打过了,依旧发到我这里来。还有一样,你去偷东西,总要把人家的门向房屋记清了,碰到嵌儿上,也可以攀他一攀,等到明白了,他的钱已是我们的了。这件事是大家都有好处的。也只可以是做生意的,或是暴发户,至于那些绅士家或是在学的,这些人那可不许你乱说。还有县考的时候,那些童天王不许你去惹他,怕的是闹出事来,他仗着人多,官也要帮他的。至于平时偷人家,也有几句诀窍,是‘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这是什么讲究?遇着大风的时候,人家的门窗户,总是有点响声,人家也不疑心,就可以借着这点风声,慢慢的挨进去。要是大月亮底下,照见人影,那可就不便了。下雨的时候,也是同有风一样,要是下雪可又不成。因为是万一惊动了人,被人追下来,那雪地下有脚迹印的,人家可以跟踪追了。至于夏天连日大热,忽然暴凉,人家贪睡,或是那家有什么婚丧喜事,忙了一两天,这些都是绝好机会。碰着一人去做事,怕的是被人家来追赶,没有进去,先辨走的路。所有转弯的门,及天井里,都要多放下些什么椅子凳子,为的是追的人不晓得,失了脚跌他一个筋斗,等他起来,揉揉腿的工夫,就可以拉长了走的工夫了。要是这家人家门窗紧闭,一件都偷不到,这是最不吉利的事。自古道:‘贼无空过。’不拘什么,总要拿他点,如是一样拿不到,就要在他院子里,撒一堆粪,这都是一定的诀窍。那挖壁洞的家伙都现成,你没事去演习演习,要是挖到了木头,可须要再换一处。因为你是新上跳板的,所以我才细细的教导你一番,你别说我因为你做贼,捉了你来,倒反叫你去做贼。同你说句老实话,捕快就是贼。你想老爷一个大钱不给,就让是喝西风,也还有没有风的时候,不过大家鬼混罢了。好在你家里也没有人,你又不像是会做生意的,还是走这条路稳当些。你要是到了堂,见了官,说是我逼着你干的,你若有这个胆子,你只管去说,那时候你不在堂上,咱们再算帐。”褚忠听了一席话,心下犹豫了一会,从来说的:“人怕落套,铁怕落灯。”况且手上已是染了凭据,就是百口也分辩不清的了,倒不如听着他辩,也落得个饱食暖衣,遂即一口应承了,吴良大喜,便喊那两个人道:“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师兄弟了,可要大家照应点。”又替他二人通了名姓,一个是史丹,一个是盖四。当下大家行过了礼,褚忠便一心一意的做贼,报效捕快了。吴良又仔细教导了他一回。才回头同史丹道:“那两个崽子怎么样了?”史丹道:“他说是做贼属实,这里还是头一天到,并不会犯案,叫他认的那一案,他也不肯认。”吴良道,“上头催的凶,他既不认,就给他点法度试试罢了。”又指着褚忠道:“他才来,心还未定,同他去看看,就让那两个崽子是铜浇铁铸的,也叫他伏服在地,你赶紧去办罢。”史丹便邀了褚忠,同着盖老四一同出来,到了西边一个房里去,直把一个褚忠,吓得心上毕拍毕拍乱跳不止。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吃面条上板凳触目堪伤顶贼案扳窝家良心休问
却说褚忠虽是答应了吴良做贼,心上却是还同十五六个吊桶似的,七上八下乱打主意。一会想想,千不该万不该摸那个人的眼镜,如今弄到这个样子。但是手上已是有了凭据,如何是好?不如等我到堂的时候,把这大概情由对官说了,难道官也勒令我去做贼不成?况且我祖上也还有点名气,要是做了贼,有什么脸去见人?至于这手上的凭据,我只当堂说明了,难道还分辩不清么?正在那里满肚狐疑的时候,已看见盖四领了一个人来,让他坐下,又道:“我们老师真是胡闹,既是你没有在这里犯事,何必要硬派你去认那一案,你倒无缘无故饿了一天。我是最仁慈不过的,现在瞒着他,端了两碗面来,不过是粗造些,你暂且饱一饱肚子罢。”那人听了感激得很。盖四便去端了两大碗面来。那面条子倒是小指头粗,是两碗开水煮面,半生不熟的。那人饿了一天,也顾不得了,早谢了一声,端起来呼咿呼咿的吃了一碗又一碗,一转眼,两碗面俱都吃完了。盖四等他吃过了面,便不是前番的样子,正颜厉色道:“停会我老师问起来,那件事怎样说法?”那人道:“我实实是头一天到了这里,就被你那老师拍了来,其实并不曾做这案子,我是一句虚话没有,要说一句虚言,嘴上害个大疔疮。”盖老四笑道:“罚咒也当不得事,告诉你实话,现在我老师被上边逼得紧,要破这东门外余家这一案,没法子,只好拿你去搪塞一下,你认便认,你一定不认,你也是门里的人,难道还不晓得规矩么?既如此说,那又要得罪你了。”说着,便招呼史丹过来看看,自己去取了一条席子两根绳子来。把席子放在地下,两个人把那人揪翻了,平放在席上,把席子卷过来,捆上绳子,捆了个壁直,然后扛着他,把他颠倒竖在门后边。
看官,要晓得这就是捕快的非刑,叫做二龙吐须。不到一会工夫,那人被控的眼睛发昏,百脉颠倒,一齐侧重到脑门子上来,刚才吃的那两碗粗面,早一根一根从眼耳鼻口淌出来。那人弄的天旋地转,那一阵难受,真是比凌迟碎剐还要加几倍呢!他们是把这两个鼻孔算是二龙,淌出来的面算是吐须。那人被他倒控的,真有求死不得的情形,任什么都喊了出来,后来听他声音也微微的细了,话也有点含糊了,才把他放下来。等他平服了一回,方才问他怎样?那人道:“我的天,罢了,罢了,我就认罢。”史、盖二人听了,欢喜道:“你这不是多事,早要答应了,何至要受这回苦呢?”
褚忠在旁看见了,早已是胆裂魂飞,暗想道:“像这样的严酷真是难挨,他又不叫你死,倒是即刻死了倒好受。看光景要是我到堂上照直说了。这就是个榜样了。正迟疑间,盖、史二人又揪了一个出来,也是叫他去认什么一案,那人不肯,看他的情形亦已是狼狈不堪的了。盖、史二人也不多说,便一齐动手,把他拉到一条板凳上,也是把他平放在上,用绳子两根,一根在心口上边,一根在小腿上,都扎在板凳上,又把他两只手也拉到后面去拴好了。嘴里还是咕噜咕噜的骂,骂了一回,便去捡了一块砖,塞在他腰底下去,也不管他塞得下塞不下,只是硬塞。一会又加了一块,那肚子自然是往上挺,两头自然是格外往下紧了。那个人腰脊上疼痛的十分难受,初时还勉强挨得过,塞到两块以上,便杀猪似的叫起来。等到添到四块,那个人便连珠的答应他,只要饶命,无论叫他认什么,都不敢强。盖、史二人听见全情愿了,方才慢腾腾的放他下来。那人已是不能动了,歇息了半天,才站得起来。褚忠看了,格外害怕。盖、史二人又对褚忠道:“这是老虎板凳,是我们进门头一样规矩,这你都看见了。我们老师不晓得怎样同你有缘,也不曾请你尝尝,总而言之,你们要么不进来,进来了任是铁汉也躲不过,他两个早点像你似的,不就少吃点苦么。谁知道他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弄到这样他是决定不肯,可知是贱骨头。实告诉你说罢,官的刑法顶重的不过跪链子、上夹棍罢了,却也轻易不用,有些硬汉也还挺得过。至于我们这里的私刑,不怕你不害怕,就是生铁打成的,也要把他挤出水来呢!”褚忠听了,更是心惊胆战,这才真正死心塌地顺从了他们,不打别的念头了。盖、史二人又去取了点粗米饭来,给他们吃了,只好算是点点心,也都没有吃饱。那个二龙吐须的,五脏还不曾复原,也不曾再吃,就大家横七竖八的睡在地下,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吴良来了。姓盖的去说了几句话,吴良点点头,先叫那个上老虎板凳的,去认东门外周家的一案,是本年四月初一撬门进去的,偷的是十二件皮衣一包首饰,首饰是一副包金镯子、两对耳环、两根包金簪子、一个银项圈,还有四个小铜佛,衣裳是一件天青缎外褂,一件黑湖绉马褂,一件对面襟蓝宁绸马褂,都是羊皮的,还有皮坎肩等零碎,共是九件。你只说一共是两个人,是一个赵老四为头,你是在外把风接贼的,当时赵老四包了一包出来,我跟了去,他分给我一件皮马褂、两对耳环、一副镯子,余外都是他拿了去。因为是他进去偷的,所以他要多分些。官要问你衣裳那里去了?你说是卖给一个不认得的人,得了两块钱,随手赌输了。问你首饰?你说是卖给一个过路的官眷船上,只得了两块钱,也吃掉了。问你此后做什么案子?你再顶上一起徐五的牛,郑义和的布。这两起案子,问你赃在那里?你总说是卖给不认得的人。问你钱?你总算是用了。问完了,不过打你几百下板子,你只要熬过了这一关,以后任你怎样,也就不至于吃大亏了。你须要一一记准,要是错了,漏出马脚来,被官驳住了,下来,咱可是算不清的帐。又唤过那一个人来,也是叫他去什么顶什么案子,嘱咐的话,同先前大同小异,又怕他们忘了,叫盖、史二人同他二人操练了一回。褚忠心里暗想道:这真是有天没日头的事情。从前我只听见说是被了贼,只要报捕快,捕快就会去办人,不然,官就要不依他。那里晓得是这样无法无天,弄着好人逼着他去认,这样说起来,没有捕役,贼还可以少点。照他这样举动,以后像俺三个人,除了做贼,还有什么事可做?不是他养的尽是贼么?我已是落了圈套,现在也没有法子,先同他鬼混几天,等他一个不防备,我给他个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但是我手上有了凭据,如何是好?”且消停了,同我本家去商议去。不说褚忠满心打算,只听见吴良问道:“记准了没有?”那两人抢着说道:“记准了。”吴良又亲自问答了一回,居然不错,也无话说,又叫他们吃了点饭,说有下午了,官好起来哩,随带了两个人报案去。
等到晚上,吴良回来,随后有人牵着这两人,还有一个年轻的也戴着链子,一同跟了进来。吴良叫先把他带在旁边,等候问话,便来同褚忠谈天,说起西门外有一个姓陈的富户,是个举人出身,也还有点势力,官也极力敷衍他,因为是地方上要是有点捐款,都是看他的举动,还有老爷的德政匾,万民旗伞,都是他去承头,人家就乐得一文不出了。历任的官,却也没有一个敢得罪他的,同本官相处的也好。不料前月底,忽然失了一票物件,是两个衣箱,里面有些皮货,还有两大锭元宝,是一共一百两有零,又是什么五十块本洋,另外还有一张失单。官看见是他家里的事,就格外的出心,一定要破案,先限的是半个月,现在又限三天,我想这件事要你去顶一顶。褚忠道:“我听说贼赃满了贯,也是不得了的。这一认我还有命么?”吴良道:“没事,这里有个商量,你过一天,我同你到案,你说是一共是四个人,约会了进去,因为我是个外行,怕闹出事来,只叫我在门外接赃,所以陈家的房屋,里面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要问你那三个人姓名?你就随口编上几个,可是第一次编的要记准了,不可第二次弄错脱了枝节。问你分到多少赃?你说只有四块洋钱。官一定不相信,你说是因为我是初次入伙的,照例是不能多给,这是江湖上的规矩。问那些人现在那里去了?你说不晓得,当初是同到南乡里周家庄上聚会,这庄上有一个周子玉,开着一爿大杂货店,后在住家,店门朝南。偷了东西的这一晚,大家一直到了他家,周子玉接了进去,自己拣了几件衣裳,又留下一锭元宝,下余的就分给我们。我因为我分的太少,我心上有点不愿意,周子玉还骂了我一顿,并且说明第二次你是照分了。要问你店屋什么样子?你说是店面半新半旧,和合柜台,店里有四个伙计,进去便是一重二门,二门之后有三间房子,另外还有两间披屋。我们去都是在披屋里坐的。后面还有一个大园子,西首是一个灶,再下首是一个茅厕,东首有一棵榆树,榆树边有一个小屋是个观音堂,里面还有一个佛龛,我亲眼看见周子玉把这些东西放在龛子顶上。他家里还有一位奶奶,还有一个小孩子,奶奶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小孩子也有八九岁的光景。周子玉已是留了胡子,脸上微微有几点麻子,头发不多,已是秃了顶了。他奶奶耳朵上还有一个大疤。至于他柜上的,都不相干,也记不清楚。以上这些话,你要一口咬定,断断不可放松,别的事是我早已安排好了,要带你去起赃,你尽管答应。这件事你办好了,我以后自然是另眼看顾你。”褚忠听一句应一句,议论好了又沉吟了一回,突然的问道:“这样一办,那周子玉一家不毁了么?”吴良笑道:“你别管他。”褚忠道:“不是别的,我是怕作孽。”吴良听见了,大不高兴,便呆着脸问道:“作孽便怎样?”褚忠看光景不对,连忙改口道:“这样说罢咧。管他作孽不作孽!”吴良把桌子一拍道:“好呀,你算是明白了,你且别睡,看我开发一件事。”褚忠只好答应着。
要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逼孝敬徐老八吃苦诬窝藏周子玉被拿
话说吴良叫褚忠不要睡觉,看他发落一件事情,褚忠只好答应着。吴良便招呼把刚才带在旁边的人带过来。盖老四便去揪了来,喝令跪下,吴良道:“这是冯老三拍到的罢。”盖老四道:“不错,今天过堂,打了一百板子,叫押他三个月再开释他。”吴良便朝下问道:“你犯的什么事?叫什么名字?”那人道:“我叫徐老八,是桐城县人。因为家里不能度日,偷了人家一件晒在太阳地下的一条破布裤子,就被头儿们揪了来了。”吴良道:“你做过几回了?”徐老八道:“这还是第一次呢!”吴良道:“我看你是个老手,怎说是第一次?你的招牌已是多年的样子,你想瞒我可瞒不了,我可不比今天问你的那位老爷,由你嘴里混话。你要对我说实话才是,不然,有情的皮肉,无情的刑法,谅你也晓得的,不用我多说。”徐老八一听这话,晓得瞒不过他,只得把从前做过的案件,略略的说了几件。吴良听得不是本地的事,也不在意,便板了脸问他道:“我原说你是个老手,到底不错。但是你既来了,怎样说法?”徐老八道:“我也不晓得怎样说法?”吴良冷笑道:“好,你就这样,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净等吃就是了。”徐老八道:“你老赏饭吃,我也是感激的。”吴良道:“放你妈的屁,我又不开饭店,就让是开饭店,也要花了钱才有得吃呢,你别装没事人,我看你是个极刁不过的东西。从来说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又道是:‘只有鱼吃水,没有水吃鱼。’我们镇日忙忙碌碌的,混了钱来,养你不成?”徐老八道:“你老别生气,我明白了,我要是有钱,难道我还去做贼不成?我是实在糊不过嘴来,才逼到这条路上来的,总要你老开开恩,看远点,将来我出去了,我大大的孝敬你老一笔就是了。”吴良道:“好,我现钟不撞,倒去撞赊的,你倒想得开心,你有钱也罢,无钱也罢,看这光景,你是安心想白扰我了。这且不提,只是我们进门的规矩,你晓得不晓得?”徐老八道:“我是没法,又是异乡人,至于这进门规矩,该当怎样,我自然是照着办,我还敢说什么?”吴良愤然道:“是了是了,倒看你不出来。盖老四过来,你带他去上规矩去罢,进门三套,一套不许遗下,我明天来看他。”说着,便走了出去。盖老四就喊了史丹来说了,史丹道:“这真是个硬挣的,倒看不出他来。”盖老四道:“他那里是不知道,简直是一味装憨。你快别当他外行,咱们先开导开导他,要不成,咱再来做,虽然是他受苦,咱也是怪费力的。”盖老四便对徐老八道:“朋友,你也是门里的人,另假装糊涂,你知道你是精明,人家也不是昏蛋,你既来了,有呢,就拿出来,大家朋友们打口酒,会会面,乐一乐,这日子长着哩。难道是应该咱师傅供给你的么?要是你当真没有,你也得想个法子,去生发生发,难道自己兄弟们,咱们还不帮你的忙么?你要是一定歹缠,做这样空口说白话,这可不比大老爷的堂上那小板子好受,你快不要打错了主意。”徐老八道:“我的爷,我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离家又远,举目无亲,总是公门里好修行,大家可怜着就好了。”羔老四道:“你看这小子,咱同他说正经话,他也不晓得,是放着什么心?咱们也没有这些闲空同你商量,你即是自己同自己过不去,也怪不得我们了。”说完,便走了上来,把他放倒。史丹过来相帮着,把手足再绑了一个结实,又打从总扣那里拴了一根粗绳子,头打梁上丢过去,才两个人并力一拉,早把徐老八凭空的屁股朝上,肚皮朝下,吊了起来。身了往下一坠,那手脚上的绳子,就越扣越紧了,先前也还可以支持,不多一刻,便已是疼的直喊。更兼他这个头,是四面无所依靠,早坠在那里,脖子上有骨头,便如要断的一样。徐老八哭叫了一会,约莫是时候了,才把他放了下来。
刚刚吴良收拾了一个包袱进来,坐了一坐,又同褚忠道:“我去办一件事,我们斟酌的事,你记准了,不要忘记。我们明天再见。”又对盖老四道:“徐老八是交给你了。”盖老四答应道:“你老放心。”吴良便提着包袱走了。徐老八放了下来,约莫有两个时辰光景。血脉刚刚有点活动,盖、史二人又过来把他捆在一张凳上,却与上次不同,是头朝下的,又去点了一根纸炊来,对准了他的鼻子薰。褚忠疑心道:这是什么玩意,难道这个也会难受?那知不到一刻,徐老八早已受不住了,起先还是哀求,后来也顾不得哀求,竟是祖宗十八代也喊了出来。盖、史二人只当不听见。褚忠实在看着寒心,反替他说了几句好话。盖老四便问徐老八道:“怎么说?”徐老八道:“你放下我来,等我说罢。”盖老四道:“怪费事的,一会拴,一会解,没有这样工夫,你说便说,不说,俺只管薰便了。”史丹道:“怕也飞了不成?等他下来透透气也好,倘是他还是那样,咱也不同他玩这个,就请他上麻皮烤便了。”盖老四方才答应了。褚忠也过来相帮着解下。徐老八老大的喘息了一会,方定了神,哭着说道:“我并不是自己装憨,我可实在是没有钱,就是你们治死了我,我也是这样。要是你们有什么法子,替我出个主意,任是水里火里,我总去干就是了。”史丹道:“你既这样说,我心最慈悲不过的,我同你想个法子罢,等到师傅来了,你说是你有几匹绸子,存在大街上永顺和绸缎店里,我再帮你两三句,师傅一定同你去取。到了那里,你可别改口,就是师傅打你骂你,你也别馁,那都是假的。这就是指引你的一条活路。”徐老八听了,盘算了一回,就依允了。
到了次日下午,吴良已是空手回来。盖老四就去说徐老八实是无钱,只有四匹绸子,存在永顺和绸缎店里,倒可以取了来。大家都是心心相照的,都明白了,也不多说。次日便带了褚忠去投案。等到官坐了堂,褚忠上去,便一五一十依着吴良教的话说了。县官听说是有了窝家,正打算派人去捉,只见吴良上来,跪下说道:“小的出去办案,屡次听见人说,这周家庄上有一处窝家,却也访不出人来,既据褚忠说明白了,就求大老爷迅速派差签提,怕的是知道风声跑了。”县官听他说完,点了点头,当时就派了四个亲兵,四个差役,跟随捕厅下去起赃拿人。褚忠着押同提到窝家,再行审讯。好在离城不远,捕厅便起了一个大早,带了亲兵护勇并褚忠吴良,到了周家庄,会同了地保,一直到周家店门口,发一声喊,打了进去。这班人是一进大门,见什么拿什么。周子玉听见吵嚷出来,早被吴良看见,一把揪住,捕厅便吩咐锁了。又到观音堂的龛子格板上去看,果然有一个包袱,里面包了一件衣裳,五十块本洋。他店里的方向房间,同褚忠说的一点不错,当时画了一张图。又把地保锁了起来。依着捕厅的意思,想要把伙计都撵出去,封了门,后来幸亏一个监生出来,说这店是他有分的,这才免封,单把住房封了。周子玉的女人也锁起来,带着一齐进城。惟他那个九岁的小孩子已是走开,也没人问起他,还是周子玉的远房叔叔,同了他家去。这一番吵闹,周子玉家里不特细软的东西一件不存,就是粗重的布草衣裳,已都是不翼而飞。连养的两口猪、十只鸡,也不知道那里去了。周子玉哭哭啼啼,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罪,只得带着链子,跟随大众进城。
到得城里,捕厅见了堂翁,销了差使。县官的意思本要立刻过堂,是稿案门上上去,说是等传了失主来,认了赃再过堂罢。县官本来最懒不过,听见他这样说也就俯如所请了。稿案下来,把吴良喊了进去道:“这事是你的正管名下,我听见说,周子玉的家私也还可以,你是个明白人,别只管了自己。”吴良连忙道:“是是,大爷吩咐,我们自然是格外尽心,就是大爷不吩咐,我们也没有这样大胆,大爷放心罢。”稿案道:“好好,你去罢。”随即喊了房科,叫他送稿传失主领赃。吴良下来,便把周子玉带在一间单身房里,周子玉的女人,自有官媒婆领了去管押,不表。且说周子玉到了单身房里,坐了一会,吴良假意殷勤,先同他说了几句不关疼痒的话,后来周子玉问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吴良道:“不晓得。你要是要打听的时候,我也可以去打听,不过现在的事,是无钱不行的,衙门里行当,你是也有点晓得,并不是我说泡话。”周子玉晓得他想钱,因为来的时候,已托了他的舅子孙友德来替他张罗这件事,可也不知甚么时候好到,一时性急,就脱了身上的一件马褂子送给吴良,求他打听到底犯的什么事?吴良看了一看,这马褂虽是新的,却也值钱有限,心上有点不耐烦道:“你这回犯了事,难道没托人来替你打点打点,只凭着这件马褂子的神通么?”周子玉连忙赔笑道:“头儿别多心,我已托人,大约晚上才可以赶到。但是我是急急的要晓得我犯了什么事,这是点小意思,头儿肯赏收呢,我也是要补情,头儿若不肯赏收,我舅子来了,也要来求见你老人家的,这算不了什么事。”吴良道:“这事我不知道,等你亲戚来了再想法罢。”吴良知道,周子玉一定是有人来讲差房费的,也不便先难为他,随即站起来,走出门来,却一眼看见一个人,衣裳倒也周整,手里提着一罐子饭,饭上还摆了碗菜,正打算进来,同吴良扑个瞒怀。吴良早顺手一个巴掌,打的那人哎哟了一声,吴良接着喝道:“做什么的?”那人道:“周先生在里边,我自来送饭的。”吴良冷笑道:“周子玉犯了贼情重案,这是个关防的地方,容得你们混冲直撞的么?你快快的滚开。”那人哀告道:“周先生打清早到如今还没吃饭,请你老抬抬手罢。”吴良道:“瞎眼的东西,还不快些滚开,再罗唣,把你拴起来,回了老爷,打断你的腿。”那人听了害怕,只得闪在一旁,也不走。吴良大怒,走上去一腿,早把饭罐子踢破了,弄了满地都是菜饭,刚刚一条饿狗过来,吃了一个干净。那人看了,敢怒而不敢言,没法子,只得讪讪的走开去。吴良正打算返身进去,交代伙计什么话,早看见飞云阁茶店里一个堂倌来找他,喊道:“吴头,有人请你,你们伙计朱头、牛头、马头都到了。”吴良晓得是周子玉的亲戚来了,忙答应了一声:“我就来。”随即跟了堂倌,同到茶店而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钱可通神供词全假灾生无妄狡计难防
却说吴良跟了堂倌同到茶店,刚跨进门,早有他们伙计看见,过来招呼他。又看见一个人,不长不短的身体,眉眼平正,穿了一件蓝竹布的大衫子,起来让坐,又亲自斟了一碗茶,摆在他脸前。吴良便问他伙计道:“这一位的贵姓?”伙计道:“是孙友德,乃周子玉的亲戚。”吴良道:“久仰,久仰。”孙友德先说了几句寒暄,再转到正文上,又打听是到底犯了什么事?吴良便一一的对他说了,并且说是要等苦主一到,就要过堂的。孙友德道:“这一案实在冤枉极了。”吴良道:“那是我们不晓得的,等到过了堂,官问过了,便知是非曲直了。”孙友德忙赔笑道:“不相干,我因为他家里没人,我是上来替他张罗这起差房费的。本来晴天霹雳,还不知道影响,今听头儿们说起才知大概,如今也不说这冤枉不冤枉,但是诸位忙碌了一番,又要明日过堂,这些费用是不能少的。我是个乡下人,不懂事,我妹夫家里也不宽裕,能够诸位头儿看松些,不算是我妹夫的造化,总算是诸位头儿照应我的,我是感激不尽的了。如今先求诸位头儿们,赏一个数目罢,也好等我去打算打算。”吴良道:“这个事却不是一处,第一是这位稿案门上二大爷,现在是大张狮口,你既说到这里,足见你是个明白人懂事的,我们也不肯叫你奔远路,瞎绕弯子,我索性给你一句爽快话:请教请教你,你们还是留钱呢?留人呢?”孙友德听了,呆瞪瞪一会道:“这话怎讲?”吴良道:“要想留钱呢,我劝你直接不必问信,早点回去料理自己的事,要是留人呢,难道你这位令亲,还不值个七八千块钱么?我因为二大爷招呼过的,他说的厉害,要是你肯泼出八千块钱来,包你一点事没有,安安稳稳的回家。我还替你说了几句,说是周子玉是个乡农人家,那里拿得出这许多钱呢?二大爷道是打听明白的,周家有房子,有店,有地,难道还是个十穷的主儿么?后来说了半天,他让了一千,再不能少一个。我又求了一回,二大爷动了气,把我骂了一顿,我也就不敢说了。至于此外一切费用,也落不下一千块钱来。你是知道,我们各班里伙计多,镇日里瞎跑,连饭都混不上嘴,难道是碰着这件事,不叫他沾光几文?况且一人也分了有限得很,我是极想同你们拉个交情,可惜我做不到,所以我才说出这个留钱不留人的话来。至于我们押里,倒有限的,随便你摸上几个钱,赏赏他们就结了。我也是在外边混的人,难道我不晓得这个数目实在不少呢?”
孙友德听见,只落得闭口无言,抱着个水烟袋咕噜个不了。歇了老大一会,方才说道:“这个数,拜托头儿再帮一帮忙,我替头儿磕头。”随即一面跪下,一面又道:“委实是舍亲出不起。”吴良连忙拉他起来道:“你也算是尽心的了,我劝你还是不必问罢。”孙友德道:“那如何能呢?我是一力担肩来的,只求头儿们担待点罢。”吴良摇头道:“做不到,做不到。”孙友德挨了一回道:“论理,钱是人赚的,只要有了人,还怕赚不出钱来么?只要有人,钱是不要紧的。但是他的家业,我是晓得的,那里混得出呢?这怎么好,怎么好?”吴良道:“我看你极是个老成人,并不曾同你说一句谎话,你办的到就办,办不到就算了。据我看,也只好丢手不问的为是,不必替他瞎操心,日后还要受他的埋怨。”孙友德道:“埋怨也说不得,我是他切实叮嘱的,怎么能够丢开手呢?”说着,搔头摸耳,不得主意。地保便来凑趣道:“我们一早就来了,现在也够晌午了,我们也该修理五脏庙去。”吴良道:“看光景,总是要扰这位孙老哥的了。到不如我们吃着饭,慢慢的说罢。”就一同站起身来。孙友德说不得会了茶钱,同了众人,一直到个近水轩的馆子里来,要了四斤酒,鸡鱼肉鸭摆了一大张桌子,大家放量的吃了个酒醉饭饱。有几个还要上烟馆子去吸烟,孙友德也只得跟了同去。
就这个当儿,吴良是一回擒,一回纵,弄得孙友德真是急了,头上的汗珠子也滚下来了,就差了不曾哭出来。旁边人挤眉弄眼,做了半天的鬼脸,吴良才拉着孙友德到旁边一张桌子上去道:“我同你说句老实话,你到底能出多少?”孙友德道:“我上来的时候,本也晓得,少了是不成功的,只打算了七八百吊钱,现在是差的过远了。”吴良道:“这样罢,你抵庄三千块钱,一力我去包办。”孙友德一听让了许多,就有点想头了,又两下里嘀咕了一会,才说明二千四百块钱,其中一千块钱是送二大爷的,五百块钱是堂费,五百块钱是大众的辛苦钱,二百块钱是折酒饭钱,二百块钱是给伺候人并打扫夫,还有同押人的喜钱,当时说明了。孙友德可是没有现钱,只有联单契纸,但是一时没有主顾,推不出去。就有一个散役,说是大街上郑乡绅家要买田,孙友德央他同去,又许了他脚步钱,果然孙友德跟了散役前往,三面议明了二千六百块钱,先付一半,下余看了地再交。孙友德便把这一半先来开销了许多,下余的打了期票。吴良就叫他去同到周子玉那里画了押。这事一回转间,周子玉已是饿了两天一夜了。讲明白了,送饭的才得送进饭去,周子玉才晓得大概的情形,心里又是气,又是恨,又痛他的钱,又不知道他奶奶是弄个什么样子?却是幸得孙友德同媒婆子是个干女儿的亲家,且又是晓得周子玉家有钱,必定要来安排的,又兼他的奶奶年纪也大了,也不是什么年轻美貌的,因此倒不十分受罪。后为孙友德还给了他一百块钱。诸事停当,却好苦主也已报到,吴良便去告诉褚忠,说是明天当堂,要是苦主不认这赃。官问你打你,把你话要放活动些,只说是一时害怕混供的,你也并不认得周子玉,是你的伙计对你说的,说他家房子是什么样子,家里是什么人,并后园子里观音堂,堂里一个观音龛,你们伙计因为偷了东西没处放,所以放在他那里的。他家里是点粮食,几件布糙衣裳,也没得值钱的东西,所以并不曾偷他。至于这个洋钱及这些衣裳,是不是这一案的,却也不甚清楚。这苦主家的东西洋钱,实在不是我偷的。至于伙计怎样,委实不知。说完了一味求恩,看来也不过打你二三百板子,你要咬紧牙齿推过去,才是真正好些儿的呢。褚忠一一允了,却也不敢不依。
果然又过了一堂,没甚大事,褚忠只打了五百板子还押,周子玉无辜释放。褚忠虽是打了五百板子,吴良的照应,不过有个二三十下到身上的。周子玉虽是冤情得白,却也弄得家业荡然,只剩下几间住的房子,门口一个店面也支持不下去。乡里的店铺,一时不易出脱,就让给地保盘了过去。地保又想他的住宅,便故意不许他在前门里走。周子玉没法,只得在后面开了一个便门出进。苦苦地过日子罢了。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吴良得了一大笔钱,心里极是快乐,过不到几天,便领了徐老八到了永利顺的店门口站住,喊道:“掌柜的可认得他么?”店里管事的听得有人喊他,便也踱了出来,却认得吴良是个捕快,心下老大吃惊,连忙问道:“吴头儿什么事?”吴良指着徐老八道:“这个人可认得?”管事的看了他几眼道:“从来不曾会过。”徐老八大声喊道:“老板,你真是没有人心的了,认得不认得也不必谈他,我存给你十二匹绸子,你要呢就给我二百块钱,你不要呢就还了我,我现在正是等钱用哩。”管事的道:“这里那里的话,我又何曾认得你,你又几时存了十二匹绸子在这里,你交给那个的?”徐老八道:“前月底下午的时候,我是亲手交给你的,你说过几天你来付钱。我是因为犯了案没有来,好好,你老板倒想吞吃我的了,这真是黑良心了。我看老板,你的心比炭还黑呢!不可惜我,还要揿我,这是什么理?”管事的听了气极了,喊了柜上伙计齐来质证。徐老八道:“他们都是你的伙计,那一个不帮你说话?”吴良便插嘴道:“你两下都记记清。”指着徐老八道:“你不要认错了店门。”又朝着管事的道:“老板,你也别事多闹糊涂了。”管事道:“这真正可笑,连影儿都没得的事。”徐老八道:“我是一点不错,他安心要我罢了。”吴良道:“老板,我说句公平话,也是回护你的。要是有这个事呢,你就还他绸子,不就给他钱,他现在是在官人犯了,一切开销也是不得少的。要真是玩急了,当堂去这一说,老板不是我说句放肆的话,你就是满身是牙,也分辩不清。”管事的看这情形,也明白了好些,晓得是做通了来的,便让吴良到里面坐,把徐老八坐在门口一张长板凳上。
吴良到了里边,管事的倒茶递水烟袋,应酬了一回又恭维了几句,才说到本题上。吴良道:“我是因为大家认得,不好不关照,要是第二个人手里,早把他带了堂上去,对官说了。就让是假的,老板也很要破费破费呢。不过咱当公门里人的苦处,老板能够体谅些就好了。”管事的连忙说了些承情感激的话,又说现在怎样明白这件事?吴良道:“看这光景,是实在没这件事了。”管事的便指天画地,赌神发咒的申辩起来。吴良闭着眼睛呆了一会道:“我晓得了,这一定是他在监里,有人向他要钱,他没有法子,也不晓得那一个替他出的主意,才闹出这一手来。可是一样,他既然存了这个心,就不能凭空消弭,况且必是有同你老板做对的,所以不到别家,单到贵号里来。俗话说的:‘无盐不解淡。’不是我帮着他,看来老板是多少要破费两个了,只当是行个好,看顾他便了。”管事道:“他这样大张狮口,怎么会拉得拢呢?既是吴头儿这样说,我就依遵,但究竟应该给他多少,请你老人家大略断一个数目罢。”吴良道:“这是老板的一点意思。我怎么好替他说数,我看老板也是个本分人,既是这样说,我就大胆撕罗一下子,你瞧着办吧。这件事少也怕不成,多也犯不着,直接给他个对半拦腰截罢。”管事的道:“他说值两百块钱,这对半拦腰截,也得个五十块,这真是个无妄之灾了。”吴良道:“不是这句话,从来说:‘贼咬一口,烂见骨头。’要是你出的数按不下他去,恐怕他真的到堂混说,那不是越发难为情了么?”管事的道:“既是这样,我也不敢驳吴头儿你的话。可是这个风声出去,人家一定说是无私有弊,况且以后你们头儿们捉到了人,都来照顾小店里、小店还能开得下去么?”吴良道:“那你倒放心,有我哩!今天是这样,你把这钱交给我,我回去再给他,不要当面给他,惹得人家疑心。我出去只咒他一顿,牵了他走,外面也就没人晓得了。以后的事,老板你放心,开你的店,凡百件事,有我一力包办,断断不会再有差错。不是我说句大话,我们伙计也都还看得起我,难道我的朋友他们不肯圆通点么?”管事的道:“好好,费心得很。”连忙招呼钱房里封了五十块钱,点交了吴良。吴良把来包在手巾包里,却仍是不肯动身,时而东时而西说个不了。一会说他亲戚在盱眙县要娶儿媳妇,前月来信叫我替他买四套袍褂,又是什么六匹红湖绉,六匹绿湖绉,昨儿又打发人寄钱来,我想这也有限的东西,我打算就在宝号里办齐了,交他的人带回去。今天已是不得闲,明天下午,请你老板打发个伙计,拣几种顶好的,送到大街上义兴客店里。我也在那里,同他来的人一个姓纪的,一同看货。看定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是价钱要公道些。管事的听见他另外有人在义兴客店里看货,钱货两交,便也一时大意,连忙答应了。吴良又叮嘱不可误期的话,这才站起来,袖子里塞了洋钱,走到门口牵了徐老八的链子道:“走罢。”徐老八道:“钱呢?”吴良骂道:“你真是穷花了眼了,我查了他们的流水帐,并没这回事,你想讹人家吗?你们做了贼,真是没有一个有人心的。”徐老八道:“怎么你老人家,也帮起他来了。”吴良大怒,上去打了两个嘴巴,骂道:“难道我也帮着你讹人?”一边骂,一边对柜上说了句:“明天会。”便牵着徐老八的链子去了。
管事的看见这事已完,心里才把这块石头放下去。到得次日,只得配了些货物,送到义兴客店里。果然吴良已在那里了,当时捡好了东西,叫伙计开了一张帐单,吴良同那个人看过,便对伙计说:“明晚上灯后来讨钱,不就到我的家里去付。”伙计自把余货包好送回店里,复到义兴店来付钱,那人已不在店里了。店里的司务说:“不是吴头儿交代的,到他家去付么?”伙计赶到吴良家里,吴良不在家,家里人说是不晓得。伙计只得说了大概,并约定明日来取,次日下午,又到吴良家来,只听见吴良在里面骂:“这样不开眼的东西,那天的事要不是我,他现在这个店里的东西,只怕都改了姓了,他当时我是吃他的饭么,真是昏蛋!他的伙计来了,你们对他说罢,这点点子东西,是我吴老太爷赏收了,他要钱,叫他到堂上去要去。来的人若是多说话,你们尽管刷他的嘴巴子。”伙计听得明明白白,赶忙退了出来,溜回店去,对管事的说了。管事的只气得发昏,然亦无可如何,又怕他勾起前段的事来,只好认自己晦气,算是如无其事罢了。就这样一搅,这个店里是凭空破费了四百多块,这都是捕快诬良栽赃的种种凭据。
要晓得,周子玉当日不是孙友德替他花一注大钱,只要褚忠第二天一口咬定,周子玉终究是要吃亏的。至于苦主认赃,更是绝不要紧的事。譬如苦主看了不是,捕快是早已求过他的,叫他暂且认了去,便可跟追别的。或是说你要不认这案,以后更无的指望了。否则用苦肉计,说是官逼得很,大家吃不住,求他认了去,暂是缓大家一口气。那苦主若是心软了,听了他们的话,这周子玉的罪名,更是铁案如山了。至于永顺和这边,还是吴良的柔软办法,要是管事的不达时务,便又有新鲜的花头。总之哄吓骗诈是他们的诀窍,越是老手越做得干净。凡是天下的差役捕快都是如此,并不是安徽天长县一处如此。
要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游园拖磨切口须知发路安家非钱不应
却说浙江杭州府仁和县城里羊坝头,有一个饱学的秀才,姓魏名焕号有文,年纪二十多岁。天分本来极其聪慧,又极肯用功,竟是通今博古,下笔千言。看见国势日益衰弱,不免的时常发些感慨,却是秉性深沉,外面一些不露。时常咄咄书空,有一种无可如何之意。就有一班同学约他同到东洋去走走。魏有文道:“这却是极好的事。但是我生长杭州城里,一步未曾走开,如今要到外洋去,先须把内地这二十二行省走他一次,先考察各处的风俗人情,形势塞,再到外洋去走走,方能有益。”自从打了这个主意,便无意于再去看书写字。好在家里本是有家,父母俱已下世,新娶的一位梅氏,幽娴贞静极善持家。有文更是放心得下,可无内顾之尤。遂拣了一个吉日动身,先到上海,从上海上了火轮到天津,由天津进京,再从京城到河南山东,转到烟台。复从烟台上了火轮,折回上海。又乘了江轮到汉口,从汉口起旱到陕西。各处的古迹,任意赏鉴。又带了几本簿子,将一路上所见所闻,一齐登载在簿子上。在陕西省城鼓楼前一个三义客栈,住了有十几天的光景。他住的这间房是一排三间,他住了上首一间,带了一个佣人,就在旁边打了一张铺。对过一间住了一个本地的人。魏有文时常看他锁了门出去,一会又回来了,一会又出去了。再看他脸上,却是神色凄沮,像有什么大不得了事的一样。有文年轻,喜管闲事,便时常留意他的行径。
这日晚上,忽然打外面进来了一个人,穿着蓝褡裢布的袍子,罩了一件羽毛马褂,手里提了一个灯笼,上面写的是“正堂公务”四个字。只听见那人站在外间喊道:“林二哥在家么?”对面那间房里的人,早已答应了出来,叫了他一声:“大叔,久违了,里面坐。”就见他把那人让了进去,不知道喊嘁喳喳说了些什么,只听见姓林的说道:“那怎么了?那怎么了?”以后的话又低下去,也听不出。停了一会,又听见那来的人大声说道:“二哥没的话,就只八个字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却又不听见姓林的说话。又歇了老大一会工夫,姓林的才把那个人送出去,嘴里还是承情费心后报的一番话。有文看了,诧异得很。须臾姓林的回来,只听见他在房里有些响动,是用绳子捆东西的声音。有文本已是明天要动身的,便搭讪着走过来,在门口望了一望。那姓林的就是一个竹箱,一只篮子,此外就是铺盖卷了。姓林的看了他一眼,也没招呼。有文忍不住便问道:“贵姓是林?”姓林的极为诧异,忙应道:“正是。”有文又问他的大号,乃是“瞻启”两个字,便跟着自己也通了姓名,就问他是往那里去?姓林的道:“我是往潼关去。”有文道:“很好,我们倒是同路。”当时把自己来历说了一遍。林瞻启便连忙让坐道:“有翁,真是好福气。”两个人谈了一会,很是投机,便约明日一早一同起身,路上也可以不十分寂寞。
林瞻启也答应了。
次日一早,各人雇的车来了,开发了店钱酒钱,上了车。车夫把鞭子一扬,已是风驰电掣的,不多一刻出了城,打了中尖,晚上住的韩家寨。两人吃过饭,又谈了一会,更是合适,都有相见恨晚的意思。有文便问他此次来省,是为什么事?林瞻启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话长,也实实的伤心。我本是保安县的人,我们保安是个苦地方,我弟兄两个,我是居长。我也进过学,有四年了。我兄弟比我小八岁,今年已是十七岁。我是在叔子手里长大的,叔子侍我弟兄很好。我的兄弟自小定下了卫家的一位姑娘,生的相貌很好,本来打算明年要娶,不料我们那里有一个土霸,叫做蒋明允,本是个武官出身,不晓得怎样发的财。他只一个儿子,叫做蒋亦良,现在也有十六岁了。因为他下乡来收租,不晓得是那个对他说的,卫家的姑娘生得好,他就托人去说亲。卫家说是有了人家了,他叫他去退。卫家怕他的势力,托人来说,被我叔子骂了一顿。卫家没法,直言的回复了蒋明允。蒋明允恨极了,时常想同我们做对,但是从没有交涉的事。又是一个居乡,一个居城,风马牛不相及的,也没有新鲜法子。我叔子也是防备着他,不肯轻易到城里去,恐怕是无意中惹出是非。那晓得蒋明允的心思很毒,他雇了几个人,到乡下来捉兔子,蹂躏我们的田地。我叔子出去同他吵闹了一阵,他们齐大伙上前,把我叔子打了一个半死。我正在离村上三里多路一个人家教蒙馆,听见回来,人是散了,叔子也已不能动了。据地保说起那一班人就是蒋家的,并且说临走的时候,还交代好好的把卫家这头亲退了就没事,不然,一定要捶死他。我虽到家,也没有主意,便央人用门板把叔子抬了到城里喊冤。验了伤,等了三天,以为是大老爷可以出票子传人的了,那里知道是一点影子没有。我还有个亲戚在城里,托他去找了书办,问他为什么还不出差的话,这才晓得里面的细微曲折,说是要官出差,须先把请差费送了进去。我也没法,我们保安县都用的砂皮子钱,一两银子可以换个四吊多钱,他们也定要我付银子,接着又是书办来,说是起稿的费。我想我们弟兄都是叔子抚养大的,怎能不替他出这口气,便也通统答应了,为的是只要叔子伸冤。这倒果然快,银子交清了,差也下来了。一个叫蓝能,一个叫柯贵。他两个拿了牌票,又要什么发路钱、安家费,又是动身的时候吃神福。这个当里,我带的钱已是完了,幸而我这位亲戚慷慨,替我垫了。这前后已是用了三十三两多银子,差人还没出大门呢!”魏有文道:“这官司可见是不好打的。”
林瞻启又道:“等到第二天动身,我在一个茶馆里等他们,打从天明等起,一直等到小晌午,他两个才来。随即吃了茶就动身。到了十里铺,他们又说饿了走不动。我说没多路了,到了那里,我请你们罢。他们就登时变了脸,就是叫他们枵腹从公。我看情形不对,只得找了我的一个相知店里落了座。这乡里那里有好东西吃呢?他们说开店的瞎眼,看不起他,就骂起来。我解劝也不听,又逼着老板去买了一只鸡、二斤肉,就整治起来。他们就到隔壁烟馆子抽大烟,等到瘾过足了,才过来吃饭。吃饱了,站起来就走。老板问他要钱,又被他刷了一个嘴巴,说他是昏蛋。这有一定的规矩,这意思明明是叫我会帐了。我身上已是一文都没有,幸而是个熟人,这才把菜饭并烟钱统记在我的名下。跟了他们又走,到了我们镇上,他们又是折了二两银子去,说是什么客寓钱、饭钱的话。我前面已是花了一大注,那里为这零头好不给他呢?当时送过了他们,又进去看看我的叔子。谁知倒吓了我一大跳。”有文忙问所以。林瞻启擦了擦眼泪,又叹了一口气,方才说出话来。
要知他叔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读批词上控总成空入教会平反应有望
却说魏有文急忙要问林瞻启的叔子怎样?林瞻启擦了一擦眼泪,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谁知我进去看我叔子,他老人家还是昏沉沉的,不省人事。我更是发急。明天一日,一点音信没有。挨到第三天,遇见蓝能,说是蒋明允派了一个佃户叫施四德,跟我进城去打官司,明天一早走。就问我是一处走两处走?我实在怕他们罗唆,就说我本来要到城内去买药,只可先走一步罢。蓝能亦没说什么。次日一早,我便急急的进了城,又带了几件衣裳到城里去当,为的是做盘缠,还要还我亲戚的钱,并饭馆、烟馆的帐。那知道到了城里,再碰不到他们。一连就是三天,我可急了。幸而住在亲戚家里,房饭钱是不要,究竟我心上不安顿得很。到得第四天下午,才听见说是他们来了。以为就可以过堂了,那里晓得正接着游起花园来了。”
魏有文道:“是那个请你游花园?”林瞻启笑道:“那里是有人请我游花园,这是他们差人们的切口。案齐了不审,这些人在城里无事,东走西荡就叫做作‘游花园’。这一下子,足足有半个月,我又不敢回家,又不能再住下去,心里还是记挂着叔子。后来一急。倒急了一个主意出来。我去找了我们学里老师,老师先说不管,后来我答应送他一斗稻子,老师才肯答应去见县官,等到老师回来,才晓得县里大老爷年纪大了,早上的事过午就忘,昨天的事今天更不容提了。这件事还是前月里的,老爷早丢在九霄云外了。老师提起来,老爷才传了稿案去,问明白了,随即吩咐明日一早坐堂。老师又替我托了稿案。果然次日午饭后,老爷坐出堂来,先问了我几句话,我也不很懂得,又见他问蒋家的佃户,佃户是奉了他主人的话,一味的胡赖。两下里搅了有个把时辰,官也烦了,就吩咐都下去,明天再问。到了明天,亦就并不再问,我又去打听行家,这又是什么故事?就有人说是叫做‘拖磨和’,也是差人的切口,就是审而不结的意思。这件事就一拖拖了两个月,我叔子已经死了,算起来,也还在保辜限内。我只得又去递呈子催,总归是没有一句爽利的话。我催到第二张呈子,倒挨了一顿骂,说是什么实属刁健。你想我家里人是死了,钱是花了,不能够求老爷伸冤,反倒落了一个实在刁健,这不真正气死人么?我等我叔子的后事办妥了,只得带了钱进府去上控,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被他们逼出来的。那知呈子进去,等了多日批出来,是什么‘仰该县提集两造人证迅速断结,该生迅即回县投质可也。’我以谓这一下子官是一定要吃紧的了,赶紧回到县里投审。可笑县里又玩起花头来了,说是人证未齐,又出了差去传卫家的人。不相干的人闹了一大堆,无奈这县官总是不肯过堂。又听说是明允花了一大笔钱,县官也不肯十分追究,想把大家拖了一个昏天黑地,自然就不了而了的。我看这个情形是没有法子想,想到我叔子待我弟兄的好处,就伤感起来;想到我叔子死的苦,就愤恨起来;想到蒋家的势力,县官的糊涂,就焦躁起来;要是就这么算了,不但死后对不住叔子,并且对不住兄弟。几下里一凑,就打定主意再去上控。是这年九月到了道里,递了一张呈子。好笑得很,他的批语竟同府里一样。我想想是一不做二不休,爽性同他玩一玩罢。这才赶到省城里,告了臬台的状子,以谓总有一个下落的了。真是奇谈,批出来仍是仰府饬县,其余的话,也同那道里府里的一样。我气极了,只得续上一张呈子请他亲提,不但不准,又挨了一顿骂。批的是:‘此案前已批仰该府转饬该县提集人证迅速断结,该生理应回籍到县候质,乃复率请提讯,意存尝试,实属刁狡健讼。仰即凛遵前次批示,听候该县集讯,倘再砌词混渎,定予押发。’等语,这真是气破我肚子了。我到了这步田地,以为这案子是没有翻身的了,刚刚我又接到我兄弟的信,又寄来一笔钱,叫我如果告不准,一层一层的尽管告上去。我想莫如到藩台那里告罢。藩台这个衙门,进张呈子可不容易,总得四两银子。我已是到了这个地步,说不得了,只得依着办罢。那晓得这个批又真不容易,足足的候了两个月才批了出来。说是什么‘理应遵奉臬宪批示,回县候质。’这些话。这就是我动身前三天的事。事到如今,除掉告抚状是没有别法了。那里知道我在这里告状,我那县里都知道的。就这个当里,县里的禀帖也上来了,是求着上头把我发到首县,由首县派差把我押解回去,归案审办。又有一件什么公事,是详革衣顶,以为恃符刁讼者戒的话,上头都已批准了。昨天来的人,是我的师兄弟。他在承发房里做写字的,他见了这批,所以连忙来告诉了我,又叫我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但是走是走了,这一案终究没个水清见底的日子了。这就是以往从前的事。承你不弃,我是尽情告诉了你,你看这事怎样办法?”
魏有文听他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直气得七窍生烟,拍桌子大骂。林瞻启反倒解劝了一回。魏有文道:“老兄,你家有这样沉冤,竟反不过来,现在倒是人财两失。我看你就是告到部状,也不过如此。我倒有一个顶好的法子,但是不应该出在我的口里,现在也顾不尽许多了。你的功名是考了来的,况且又不过一个秀才,也算不了受国厚恩,现在已是详革了衣顶,更没有什么顾忌。我看你要是能把这件事反过来,除非你老弟去投了什么外国的教,做了教民,方能不怕。蒋明允势力如何大,他总要输给你的了。”林瞻启听他慷慨激昂的说了这句话出来,自己寻思了一会,不觉恍然大悟,连连的作了几个揖道:“承教承教,既是这样办法,我也不必往潼关去了。我原是怕上头拿我,所以我想到潼关一个朋友家去避难,现在我是不怕的了。”当下林瞻启高兴得很,同魏有文促膝畅谈了一夜,到了天亮各自上车分路。魏有文由潼关转赴山西一带,林瞻启自回保安县去料理投教。复去打这糊涂官司。究竟投教后如何情形,做书的也不忍再往下说了。
要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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