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零点，妻子

Zoey

还在加班，留给我一个

在卧室台灯光下

辛勤工作的背影，我躺在床上，虽然大脑已经开始变得迟钝了，但是因为光线的缘故，睡不着，思维开始发散，想到十年以前，在对岸交流，初到异乡，谁都不认识，三月的台北，也像老歌里唱的一样，天天下雨，梦是唯一行李，更显寂寞。

新鲜感过去，第二个月是我最抑郁的时间，周五下课，无事可做，闷在寝室里打古老的电脑游戏《英雄无敌三》，一局持续八九个小时，颇能打发时间，于是打到通宵，像此刻一样，

开着台灯

，只不过彼时施动者是我，受动者则是我的室友——一位敦厚的尼泊尔大叔。

关于这位传奇室友的故事，可以参见这篇《怀念哈利》

《怀念哈利》

冷门的少年，公众号：穿越星际的企鹅

怀念哈利

我担心给室友大叔带来困扰——我虽然是一个宅在宿舍里通宵打游戏的废物，但同时也是

一个自觉的不愿意给他人添麻烦的废物

，于是找出来几张从漫展上收到的海报，用的是那种挂历纸，很厚，遮光很好。我把这些海报糊在写字台和室友大叔的床架交界处，并且很贴心地把衣着清凉的人物角色朝外，以免给笃信佛教的室友大叔造成新的困扰。就像这样，我与来自不同文化、有着不同宗教信仰的小伙伴，都能够和谐相处。

然而传统寝室的那种多人集体生活，我总归不大适应。刚进大学时，新生都住在建于五十年代、现在已经俨然是

的宿舍，颓败、潮湿、抑郁，公共走廊永远是湿漉漉的，天花板上晾着衣服，从早到晚滴着水，一个礼拜也干不了。好一点的，带着霉味，凑近时才能闻到；差一点的，就会酝酿出浓郁的馊臭，扩散到整层楼的男生宿舍。

第二年时，托所读专业的福，我搬进了北区宿舍，寝室里有独立客厅和盥洗室，带热水器，还有四个小房间，每两人一间，而且不是高低铺，是独立床，可以装空调，还带阳台。感觉一瞬间从穴居人进化成了天使。

和我同住一个小房间的，是一位腼腆的瘦高男生，我俩来自同一座城市，熟悉以后，在一次聊天中还发现，我俩曾经喜欢过同一个女生。这个故事有一点离奇，小学一二三年级时，我曾对班里一个有虎牙的女孩子有好感，后来因为搬家的缘故，我转学去了一所遥远的新学校，而我的大学室友，同样因为搬家的缘故，转学进来了我曾就读的小学的班级，同样迷恋上了这个有虎牙的女孩子，并且一直持续四五六年级。故事的后续，是那个女孩子出国了，并且与一个

西班牙帅哥

结了婚，生活幸福美满。美中不足的是，她还做了牙齿矫正手术，敲掉了两颗虎牙。

我与瘦高男生室友，总共朝夕相处的时间，其实只有这一年。

下一年

上半年，他去了香港交换，下半年，我则去了台北交换，恰好错过了一整年。

下下一年

我回来时，发现他的作息已经变成了香港学生作息：每天傍晚出动，去实验室做一个通宵的实验，在等候的间暇，看完一部电影，然后清晨六七点钟回来到寝室，倒头就睡，这时寝室里的人都出去上课了，反而是最安静的。睡到下午三四点钟醒来，洗澡和吃饭，等到我结束下午的课，回来寝室放书包时，我的室友已经收拾完毕，背上书包准备重新出发了。

这样完全错开的生活作息，令我想起了某个网游的广告，主题是“不能相见的恋人”：从前有一对情侣，男主角到了白天就会在阳光下变成石像，女主角到了晚上就会在月光下变成油画，两人只有在昼夜交汇的一瞬间，才能短暂相逢，眼神里充满了哀怨。我和我的室友就像这对情侣一样，只不过我俩眼神里并不带着哀怨，相反还蛮轻松的，因为并不相见，所以也可以省去尬聊的烦忧。

广告名字是《日夜恋人》，猜猜是哪一款网游？

念研究生时，我搬去了医学院的宿舍，却又从云端跌入了洞穴：那时医学院的宿舍还没开始改造，研究生也只能住四人间（其它校区的研究生都住两人间），至于独卫、阳台、客厅、空调都是痴心妄想，每层楼只有一个公共大盥洗室，只有一个淋浴喷头，还是在一排蹲坑的最后面。洗澡的时候，可以看见前排的蹲坑时不时有人头冒出来，蹲完坑，拉一下水箱阀门，水流带着秽物，轰隆隆从脚下的坑道汹涌而过。在这样的环境下洗澡，

不啻为一种人生修行

后来我受不了了，觉得自己道行太浅，没法儿再在宿舍住下去，于是学师兄们买一张折叠床，搬去实验室住。我搬进实验室时，干净的房间已经被大师兄、二师兄们占据了，我只能睡手术房，有一股老鼠味儿。白天我在手术房处死老鼠，提取老鼠的身体组织，在生物学上有一个好听文雅的专有词汇：

丰收（

harvest

，晚上我就睡在手术台下面，睁大眼睛，在一片漆黑中，努力辨认白天死去的老鼠的亡灵，有一种住在《幻城》里的魔幻感。

导师知道了我们睡在实验室以后，委婉地提醒了几次，但是没有办法完全根绝——生物学实验的周期总是很长，遇到需要通宵值守的时候，在折叠床上小憩一会儿，也是有这样那样的苦衷。第二年时，医学院发生了一起

投毒杀人案

，犯罪嫌疑人在宿舍的饮水机里偷偷注入了剧毒药品，令室友喝了水以后，全身器官衰竭而死，手段残忍，一时人心惶惶。而发生命案的宿舍，恰恰就在我所住宿舍的对门，某种意义上来讲，我因为没有住在宿舍，反而逃过一劫。从那以后，直到我们毕业，导师再也没有提过让我们搬回宿舍。

理解万岁！

现在的医学院已经建起了新的宿舍，住宿条件今非昔比，也没有人再睡实验室了

延伸阅读，可以参见《枫林的倒影》

《枫林的倒影》

冷门的少年，公众号：穿越星际的企鹅

枫林的倒影

毕业以后，我去了英国，学校位于荒郊野外，因此

难得地

提供学生宿舍。一个单元里，沿着走廊开了七扇门，走廊尽头是共用的厨房和餐厅，每扇门背后，是一个学生的秘密：一张写字台、一把椅子、一张大床、以及一个如太空舱一般的袖珍独立盥洗室。

住在七人间时，我遇到了一个喜欢在半夜两点钟炸鸡腿的奇葩室友，而且烹饪技术欠佳，每次都搞得从厨房到走廊硝烟弥漫，宛如灾难片里的场景。炸鸡腿的油烟味从门缝里钻进来，潜入每一个人的秘密房间，渗入每一个主人的秘密梦境。

半夜两点钟闻到一股油烟味，绝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我从原本安详的梦境里惊醒，

披上衣服，走进厨房与

谋杀梦境的凶手

理论，起初是委婉地提议：炸鸡腿味道太重，油烟气一时半会儿散不掉，咱以后能不能别在十二点以后炸了？并且给出了alternative选择：如果实在饿的话，做饭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能不能考虑其他室友的感受，选择味道小一点的食物，比如煮个面或者热个披萨？

然而伊就是听不懂人话，一句“我有半夜炸鸡腿的自由和权利，你无权干涉”就怼了过来，我也不知道他是真心这么想的，还是习惯于用一些高大上的词汇作为挡箭牌。若干年以后，当他的家乡城邦发生了“追求自由和权利”的一系列事件时，我却常常回想起与他关于“半夜炸鸡腿的自由和权利”的可笑争执。

回到那一夜。与伊交涉无果以后，我无奈地意识到，

人生就是从一种修行

（比如一边洗澡一边闻到别人拉屎）

转换成另一种修行

（比如一边睡觉一边闻到别人炸鸡腿）。意识到这个道理以后，我多少释然了一些，觉得不枉浪费了这一个晚上。

到了夏天，在朋友建议下，我从七人间平房宿舍，搬去了十四人间塔楼宿舍。原本住在塔楼的本科生都放假回家了，空出不少房间来，对外开放申请，我就搬了进去，虽然条件稍差些，房间里没有独立盥洗室，但是整一个单元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可以不用换（

cuan

）衣服就跑去外面公共盥洗室上厕所，

。但是到了晚上也有一点儿害怕，因为这个单元的后门门锁坏了，关不上，如果真的有人入侵，我就只能单打独斗。

发生过一次

意外事件

有一天晚上回来，我震惊地发现，放在厨房里的所有调料和食材，都不翼而飞了。我立即警觉起来，叫来了龙哥和

Cindy

，龙哥陪我一起进去一探究竟，让

Cindy

守在门外，一有不测就报警。

后来我们发现，调料和食材，都被扔进了垃圾筒里，就像是一个恶作剧，而且一点儿不好笑，可是作恶者是谁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恶作剧里，最奇怪的就是除我之外，这个单元里

明明已经没有人住了啊

次日，我与打扫卫生的临时清洁工小哥聊天，来自东欧国家的这个小哥，也是本校学生，正利用假期勤工俭学，我去过他的祖国，所以与他颇有话题。我把昨晚发生的事件告诉了小哥，小哥思索了一下，说最近新来一个黑人清洁工，好像是某地的难民，学校出于人道主义，给了他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但是伊从不好好工作，也从不与人交流。昨晚发生的事，有可能是那家伙来上班，以为这个单元已经没人住了，图省事，也懒得确认，就把台面上的所有物品都一股脑儿抹进了垃圾筒。

我虽然很生气，但是无可奈何。打电话到学校后勤部投诉，对方只是敷衍地表示会调查的。至于调查需要几个星期还是几个月，则谁也无法保证。我只能找来几张纸，写上“这里还有人住，请勿

未经同意

丢弃物品”，分别贴在厨房台面和储物柜上，但是我不知道这个“从来不与人交流”的新来的清洁工，会不会因为根本就是英文太差。

但是黑人清洁工在我对于英国生活美好印象上投下的阴影还未结束，就像是

一个幽灵

。离开英国半年以后，我听到一个坏消息，之前在教会认识的朋友

Stefan

，因为黑人清洁工的缘故，被学校开除了。

事情原委是这样的：

Stefan

也是东欧人，他的母亲嫁给了英国人，所以他正在等待入籍英国（好像需要在英国待满五年），同时

Stefan

毕业生，念的是金融专业，但是因为临时身份缘故没找到好工作，只好在学校先打一份工，也是做临时清洁工（如此看来，我校学生在就业市场上的前景似乎不大乐观）。有一天，

Stefan

与他的同事——我们已知的那个黑人清洁工——起了争执，于是学校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

Stefan

开除了，而黑人清洁工安然无恙。

因为失去了固定工作，

Stefan

的入籍申请也被拒了，而签证到期后，

Stefan

面临被驱逐出境的危险，无疑雪上加霜。

转述给我这个故事的朋友，颇为

Stefan

抱不平，忿忿地说，明明争吵的双方都有错啊，但是学校只关心

政治正确

，认为

Stefan

跟黑人吵架，就是种族歧视，就可以立即开除。我除了安慰她，陪她一起为

Stefan

祈祷以外，似乎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右一为Stefan，此图体现了我俩对于农业重金属的共同热爱

当然，关于塔楼生活，不止有这些黑色的回忆，也有彩虹色的回忆。比如，我刚搬进塔楼的第一天，单元里有一位日本小哥还没搬走。傍晚，我做了中华炒饭，并邀请他一起分享，他可能被我的厨艺惊呆了，也可能心里过意不去，主动又煮了两人份的荞麦面，翻出两罐朝日啤酒，我俩一起喝酒聊天，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

荞麦面

，荞麦面的英语是

soba

，听起来就像是某种大豆制品（跟

soybean

发音相像）。我记得当时看着日本小哥下面，步骤非常方便：一把荞麦面在水里一煮，捞起来用冷水一冲，现成的酱汁加水一兑，就可以吃了。日本小哥告诉我，他天天吃这个，因为做起来最快最简单。我在心中偷偷地想，也许速食食品发明以前，做法简单的荞麦面，是旧日宅男们的福音呢。

第二次与荞麦面邂逅，是在两年以后，地点也变了，是在南半球孤岛上的一家颇有口碑的日式拉面店，而且还是带女孩子一起去的，好像那次女孩子帮了我一个忙，为了表达谢意，于是回来路上请她吃面。点餐的时候，菜单上是

tsuke

的平假名，我想当然地以为是像前面的酱油、味噌、鱼介、唐扬一样的意思（都是汤底或者配料的名字），出于好奇，就点了这个。

拉面店

的菜单，我们点的是最右边往下数第二个

结果面条端上来，却并不是带汤的拉面，而是

盛在竹篾子里沥干的荞麦面

，和一小碗酱汁。女孩转向我，目光礼貌中带着疑惑，似乎在无言地询问，到底是应该

把荞麦面捞出来在小碗酱汁里蘸着吃，还是把小碗酱汁全部浇在荞麦面上拌着吃？

我也懵住了，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拉面店里

TsukeMen

（つけ麺），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蘸面”，应该用面条蘸着酱汁吃

再后来，

为了掌握吃荞麦面的奥义

，我亲自去了一趟日本。其实是去参加一个暑期学校。培训结束前最后一天，主办方组织大家户外暴走，从马笼宿徒步到妻笼宿。我和一名怼天怼地的

西班牙帅哥

、一名胆大心细的德国女孩、及一名天性开朗的巴拉圭女孩结伴，一起穿过熊出没的无人山道，最终平安抵达终点。经过四个小时的徒步，所有人都饥肠辘辘，于是找到一家荞麦面店进去坐下，却发现菜单上只有

天妇罗荞麦面

可以选，简直如同这趟日本之旅一样，充满了各种不可思议。

是的，“马笼宿”和“妻笼宿”名字很奇怪

我们很幸运，没有在山中遇见熊

虽然荞麦面是一种健康食品，但是油炸天妇罗并不是。

妻笼宿山脚下的荞麦面店

从日本旅行回来，我也吃了一阵子荞麦面。一方面因为健康，另一方面我本质上也是一个怕麻烦的宅男。荞麦面的做法真的

非常简单

Hanaro

亚洲超市买来的荞麦面，水一煮，就可以捞起来，用冷水冲一下，用同样在

Hanaro

买来的玻璃瓶装荞麦面酱汁一比一兑水，面汤就做好了，放入冷却的荞麦面，再加一片速食海苔，就大功告成。我学着像日本人一样吃面，发出

“哧溜”

的声音——在日本吃面时发出声音，是对厨师的最大尊重。

后来有一次，我的室友品尝了我做的清水荞麦面，觉得太过寡淡无味，简直难以下咽。她大大鄙视了我一番，然后好心地向我安利了一款

印尼捞面

，美味得简直上头，而且便宜得不可思议。我很快迷上了这款印尼捞面，原本苦心养成的清淡口味迅速沦陷，在印尼捞面的多样化重口味面前

不能自拔

，一日三餐，天天换着不同口味的印尼捞面，这样吃了两个月，体重暴涨，直到现在都没有瘦回去。

风靡全世界的印尼捞面

Indomie

，价廉物美，但是绝不能多吃！

回到塔楼的故事里。

六月底，龙哥要回国了，临走前，他给我们做了一顿最拿手的

陕北葱油面

。跟上海葱油面不同，龙哥所做陕北葱油面用的是宽面，比如从

Go-Go-Global

超市买来的日式蝴蝶面，浇头是现炒的：在平底锅里铺上一层油，用

花椒爆香

，然后加入切成小段的青葱、蒜瓣、红辣椒（那种新鲜的、尖尖的红辣椒），

小火煎至变色

，加入小半碗水，放酱油和白砂糖，一起煮一会儿，

煮到半干

时，就可以淋在宽面上，香气扑鼻。我第一次吃到龙哥做的陕北葱油面，只觉得浇头又香又甜，宽面嚼劲可口，回味无穷。

与龙哥分别以后，我也仿制过几次陕北葱油面，但是觉得味道都没有第一次龙哥下厨时的惊艳。

龙哥和

Cindy

在塔楼厨房忙碌的背影。我一直觉得这张照片抓拍得很有生活气息，然而真实原因是我没有找到我们三个人的合影。为什么在英国时我们关系那么好，居然却没有留下一张合影呢？我想，主要原因是我们当时都还年轻，觉得来日方长，一定很快就会再相见，所以并没有那么在意留下曾经相处的证明，直到若干年以后，才突然发现，当日那次相聚，竟已是人生中最后一次相聚。

龙哥做的陕北葱油面，蝴蝶面吃光了，第二次用的是普通宽面

关于高塔生活的更多回忆，可以参见《没有人富有到可以赎回过去》

《没有人富有到可以赎回过去》

冷门的少年，公众号：穿越星际的企鹅

没有人富有到可以赎回过去

这时，妻的加班终于结束了，她关了灯，轻轻来到我身旁躺下，在漆黑中，我对妻说，

能够遇见你，真是幸运

她有一些高兴，也有一些惊讶，但是她并不知道之前她加班时，发生在我脑子里的思绪穿梭，

仿佛卫星穿梭过不同星系

，有的星系还留有许多谜团尚未探明，有的星系只剩下一片静止荒芜的废墟，对的，如同《斯普特尼克恋人》，

“我们尽管是再合适不过的旅伴，但归根结底仍不过是描绘各自轨迹的两个孤独的金属块。当两颗卫星的轨道偶尔交叉时，我们便这样相会了。”

我想，这一切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你与有些人的轨迹交叉过后，下一瞬间就又重新陷入绝对的孤独之中。但是

没有人想要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孤独

，于是在与下一个人的轨迹交叉之时，你抓住了机会，不顾一切，纵身一跃，进入到与对方相同的轨道里，终于迎来了

幸福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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