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值此新概念作文大赛二十周年之际,本栏目将带领大家共同回顾这些年来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语境的变迁与文本的发展,或许会让有些篇目与桥段丧失新鲜感,以如今的眼光来看,更很容易便能指出其中技巧上的不足之处。但正是在这些青涩的记录中,一代代的作者渐渐走到了台前。
作者夏威夷
长平街六号住着的是方老头。
方老头是个很老的老头了,长平街也是一条很老的街了。方老头也许已经在这儿住了很久了吧,可我却从没看见也没听说过谁和他是相熟的。我问我妈关于方老头的故事,她将手胡乱在围裙上抹了两把说:“长平街的方老头?他总是一个人,住了蛮久的吧。常婶儿之前想给他做亲来着,后来叨叨着算了。也是个奇怪人儿啊。”按照我妈的说法,方老头大概一个人在长平街住很久了,他总是不声不响,好像一个深色的影子猫在老城根底的长平街上。
要不是那只空鸟笼,我大概也是不会记得他的。打我记事起,他家旧园子的树上便一直挂着一只鸟笼。由于我上学总是会绕过那个拐角,所以我常常能看见这个空鸟笼。它半披着绿丝绒的外套,没被外套披着的那部分可以看见已经生满了锈。大概已经空着很久了吧——我想。然而长平街并非没有鸟,相反的,鸟还很多。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只要你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鸟,有时候是一只两只孤独地掠过,有时候是一排停在电线杆子上,像复制粘贴的一排图像。更多的时候,它们都在空中盘旋,毫不疲倦地转圈,才不管什么一字形、人字形,好像只要翅膀还在,它们就会一直飞下去。可方老头就这么固执地挂着空鸟笼,春夏秋冬,空空荡荡。
在我向我妈打听过方老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渐渐遗忘了空鸟笼和他的故事。直到有天没来由地下起了大暴雨,走在半路的我艰难地举着在风中摇摇晃晃的伞,雨水已经浸透了我的鞋子,每走一步就会压出水来。在路过长平街六号的那个拐角时,我的伞终于晃晃荡荡地脱离了我的手,在路上滚了几滚,颠簸又雀跃。
“进来避一下吧。”
一把苍老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我抬起头,看见他已经转了身,提着那只空鸟笼举着一把伞。我拘谨地跟着他进了屋。
方老头将雨伞上的水抖抖干净,然后提着鸟笼继续往屋子里走。我低着头跟在他后面,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话才好。
“这雨下得霉,阿徐该发愁咯。”
方老头自言自语着将鸟笼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抓来一把纸巾细细地将绿色绒布上的水珠一点点地吸掉。
“坐,你坐。”他好像这时才注意到我,扭头看了我一眼,才吐出这一句话来,然后又接着一点点地将鸟笼上的水擦干净。他站起身,满意地看了看鸟笼,眉头上又忽而显露出愁容。“是不是该换一个了,被雨都能吹掉下来。”
“应该是风雨太大晃掉了吧。”
方老头也不言语,颤颤巍巍地将染上了一道又一道红锈痕迹的纸巾叠好,放进了茶几的小抽屉里。
“这是个宝贝哟。”末了,他才长叹了口气。
雨小一些了,我穿上鞋子和方老头道了谢,懵懵松松地回了家。那只鸟笼在天晴后又被方老头挂了出来,我离开的时候,他正费力地伸长了手,将鸟笼挂在树上。这幅场景中的其他事物,在我后来回想起来的时候都被弱化了,只剩下古怪的方老头和这只鸟笼。
“这是个宝贝哟。”我的脑袋中又蹦出这句话来。
下雨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了鸟。
又过了许多天,我照例会在每天上下学的路上看见那只鸟笼,每次都像我刚开始看见它那样,半披着绿色绒布,露出红锈斑斑的骨架。每当再次看见它的时候,我就总觉得无比亲切,哪怕这种亲切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来由。然而我却再没看见过方老头,不知道是我自那天之后开始刻意地关注他的身影才会对他时时刻刻关注,还是他本就是一个迷雾般飘忽不定的人。
那天下午的事情并未让他在我眼中的神秘褪去半分,反而让我对他更多了几分好奇。我也曾猜测方老头的故事,那只空鸟笼里,也许埋藏了他很深很深的往事吧。每个人都有着往事,而我也还不知道方老头即将会变成我的往事。也许任何往事都是交叉叠合的,就像是命运送上一场造化。他提着空鸟笼站在那头,而我在记忆里遥望过去的身影。
终于又遇上了一个下雨天,只是这次的雨并不如上次的大。我懊丧地撑着伞往家里走去,在经过那个拐角的时候,我又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那只空鸟笼又在树上飘荡着。绿绒布沾了水,水珠浑圆,欲落不落。我停在那里,好像在等待那个水珠何时才会落下。然而我等了两分钟,那个水珠还是牢牢地沾附在绿色绒布上。
而方老头却走了出来。
他没有带伞,穿了一身黑色衣服,水珠同样地留在他身上,然后化成了一股细细的水流,淌了下去。灰白色的头发在风中凌乱着,我突然发现他的脖颈上有很深的皱纹。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却又陌生而新鲜。
像从未逝去的逝去。
方老头在像我这么年轻的时候,是个“鸟王”。不是我吹牛,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那天我是怎么糊里糊涂地就和他聊了起来,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愿意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也许正是因为太久没有人可以倾吐了,才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太过神秘的人,而所有的故事总需要一个出口。
“几十年前,我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鸟王。那时环境好,鸟多,倚仗着力气与技艺,什么稀奇的鸟我捉不住,什么品种的鸟我搞不到。玩花鸟的人多,稀罕鸟的人也多,每次听说我外出回来,家里里里外外挤满了人,争着要我的鸟。什么百灵、画眉,什么绣眼,一揭笼就给人争抢。
“后来有一天去山林里,一不小心踩空了石头,跌下了十几米,命是保住了,腿却受了重伤,捕鸟是没什么指望了,这才不得已消停了下来。
“腿伤后一年的初夏,我到池塘边去闲逛。我一个人去。草木都长得茂盛了,象草比人还高,带着锯齿的叶子密密的,把池塘藏住了。池塘边还有已经长了几十年的相思树,树冠巨大,树身上遍布着奇怪的瘤子,树叶墨绿、细长,开满了黄色的毛茸茸的小花。还有几棵高高的、修挺的、俊秀的柠檬桉,它们的叶子布满细毛,散发着刺鼻的浓香。那里还有一条被相思树遮住的小路,小路的一侧是隐藏在象草后的池塘,偶尔从象草的缝隙间闪出一些水光,另一侧则是木薯地。那时才刚刚进入夏天,它们的叶都还带着黄色,一棵棵都像是少年一样。忽地我就看见了那些小小的绿豆雀,只有我的拳头那么大,绿中带着些黄的羽毛,身材矮小,飞得不高也不远,它们在灌木丛里跳来跳去找吃的。
“那哪是普通的绿豆雀啊,那色泽与姿态,就是受人追求已久的精品中的精品。我的心莫名地加速跳动,强烈的占有欲充斥了心头。
“我赶忙离开小径,拨开象草的叶子,小心翼翼地往池塘蹚去。几场雨之后,水已经涨上来,几棵灌木,还有小苦楝树,被淹在了水里,在其中一棵灌木的密密的树叶里,藏着一个绿豆雀的窝,用枯叶和草茎编织而成,很小,大概就是一个饭碗那么大,在这小小的窝里,挤着四只毛还没有长全的绿豆雀的仔儿,它们看到我来了,就下意识地张开嫩黄的喙,向我讨吃的。
“它们的身体温热,我的手掌心能感觉到它们小小的心跳。我满怀惊喜,毫不客气地把它们一窝端回了家里,仔细地放进鸟笼,喂它们饭粒。可怜的小绿豆雀儿,它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父母,只知道吧唧着嘴巴求食。我想,等它们长大一点,就可以轰动整个市场,遇到识货的主儿,还可以卖一个好价钱,这样倒也不愧我‘鸟王’的名声。
“几天之后,我发现有两只绿豆雀经常光顾我家,一雌一雄,雌的尾短,羽毛发灰,而雄的尾长,羽毛带着翠色。它们一定就是这窝小绿豆雀的父母,为了孩子,它们竟然找到这里来了。
“我暗自窃喜,把那窝小绿豆雀饿了一天,放在鸟笼子里,挂在前院的玉兰花树的矮枝上。鸟笼的门大开,饥饿的小绿豆雀儿哀嚎着。起先那两只绿豆雀有些犹豫,只是在树枝和笼外跳来跳去,但小绿豆雀儿的接二连三的呼唤终于让母亲心疼了。雌鸟战战兢兢但还是进去了,我猛地冲出来把鸟笼的门放下,得意地笑了。雌鸟在鸟笼里惊慌地鸣叫,身体在笼子上冲撞着,羽毛轻轻飘落,鸟笼一下一下地震动着。这样撞坏了反倒罪过,我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打开笼门。雌鸟挣扎着出来,惊魂未定但又迅速歪歪斜斜地飞走了。
“之后有好几天都不见它们的身影,我只能继续用饭粒来喂养小绿豆雀,我也想像它们的父母那样捉了虫子来喂养它们,但这确实太难了,我不是鸟儿。一周之后,那对绿豆雀又出现了,它们小心翼翼地靠近。或许是因为孩子饥饿的哀嚎使它们忘记了危险,每次总是趁我不在边上时,勇敢地衔虫子过来速战速决。为了方便它们喂养,我把笼子挂在了玉兰花树的树顶上。这样子持续了大约有一个星期,小鸟儿明显长大了一些,身上快被羽毛覆满,不再看得到布满血管的红色皮肤,我相信它们很快就能从窝里出来,然后再过一个星期,它们就可以试着飞了。
“但是意外和明天永远不知道哪一个先到达。在我沾沾自喜时,惨剧降临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碎成粉末状的鸟笼,那血肉模糊摔成一团的小绿豆雀。也许是因为树枝太细承受不了这个分量,也许是因为放得不稳从树枝上滑脱,总之,它掉了下来,从三层楼高的树枝上掉了下来。望着这一团小家伙,我的心一阵悸动。如果它们的父母目睹这悲惨的一幕,亲眼见到了自己的孩子从树上掉下摔死,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我惶恐地望了望周围,周围静悄悄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赶紧手忙脚乱地处理了这一切,轻轻嘘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雄鸟和雌鸟一直没有再出现,当然也可能它们出现了但我却并没有认出它们。几天郁闷之后,我又开始了我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大概是幼鸟死后一个星期,在我回家的路上,在池塘边那条小路上,我听到有鸟儿扑翅的声音,还闻到了野生鸟儿所特有的那种类似钢铁一般的腥味儿,我一回头,就被结结实实地扇了一记,并不重,但却非常凶猛,然后我看见一只绿豆雀扑打着翅膀飞过去了,随后是另一只,从侧面扑过来,用它的喙和爪来撕咬我,虽然这些攻击都是那样的微小,根本就伤不到我。我有些害怕,小绿豆雀惨死的景象一下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心剧烈地颤动起来,脚步也加快了,企图躲开疯狂的攻击。可偏偏这两只鸟紧跟着我不放,我的脖子感到一阵刺痛。我终于被惹火了,在它们第二次扑下来的时候,我用力地把手挥了出去,把其中的一只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是那只雄鸟,它抽搐着,头歪向了一边,它的羽毛凌乱,两只脚爪指着天空,露出它青白的与天空同色的腹羽,它很快就死去了。雌鸟仍然不顾一切地向我扑来,我用左手保护眼睛,用右手还击,终于把它捉在手里,它脱落的羽毛在空中飞舞,在我的手里它就像一团火焰般灼热,它拼命地用它的小小的喙啄着我的手,我把它抓到眼前盯着它,于是那钢铁般的腥气汹涌而来。
“然而我到多年后才明白,那并不真的是钢铁般的腥气,那是山野的气息。
“极度的恐惧和愤怒之下,我重重地把雌鸟掼出去,它像一只长着羽毛的石子儿一样砸在相思树丑陋的树瘤上,然后如树叶般飘下,落在地上,抽搐,死去。
“死去的样子好像一阵风,一点点,一点点,缩小。
“最后在我的视野中消失不见了,那么渺小。
“我攥紧了拳头,浑身颤抖,拼了命一口气跑回家。
“那天夜里我做梦,梦到有一片绿始终蒙在我的面前,好像一片绿海,又好像是一块绿色的毛玻璃,黏在我的视线中。我拼命地向外跑,跑啊跑,似乎想要逃离这一片绿色的牢笼,然而却没有用。”
说到这里,方老头闭上了眼,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说:“我总是能看见那一片绿色,不骗你。有时候梦里醒过来我也还是能看见那一片绿色,好像就长在了我身体里面一样。我好像是一个怪物。他们都不信我,不信我。”
你看见那片绿了吗?
好像长着边沿的,粗糙的,刺刺拉拉,流血的,铁锈的,树叶的。
又是谁的?
长平街已经被雨洗刷得干干净净了,天色也昏沉了。低空中,燕子像个陀螺似的飞来飞去,发出“匹兹,匹兹,匹兹,匹兹”一串急促的叫声,不知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有几只兴起,开始沿着树干练习倒立行走。
路灯亮起来的刹那,巢穴的小鸟总会像被惊醒一样,不安地扇动几下翅膀,叫得格外响亮。幸好灯光昏黄,并不会惊扰它们的睡意太久,它们渐渐又静了下来。夜晚收走了白日里的喧嚣,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幼鸟呢喃。
方老头大概早就进屋了。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眼前又浮现出方老头的脸来,他的眼睛隐在渐渐变黑的夜幕后,他问我是否看到了那片绿色的光。
那只空鸟笼晃荡在树枝上,好像从来没有承载过那样一条生命。比风还轻,却又比眼泪更重。它只是静静地待着,好像从来就在那里一样。
你相信吗?空鸟笼并不是空的。
这是方老头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点绿执拗地在他眼中被点亮,他始终相信他是拥有那一点绿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独独对这一点绿有着这样的执念,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吧。这点绿执着地亮起,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
正如在多年前,它也曾点亮在谁的眼眸里。
“我不知道是否我才是身在鸟笼中的那个人,也许我们本来就是鸟吧。是鸟就好了,好像没有那么多的烦扰。”
“那么容易就死去的生命,难怪脆弱才是够美好的。”
“也许比风还轻的重量,才敢于为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不顾一切地去毁灭。没有那么多的牵挂,没有那么多的前瞻后顾。没有结果,没有尽头,没有后悔。”
这是我到老才明白的事情。我也希望我是一阵风,但好像实现不了。
我希望你也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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