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了。

等我赶回去时，妈妈和邻居张大婶正在给外婆沐浴更衣、梳洗打扮。所谓沐浴，无非是烧来一盆热水，用毛巾给逝者擦洗，象征意义多于实际意义。擦完身子，开始一层一层穿寿衣。这些寿衣是外婆生前就置下的，记得小时候，只要天气晴好，外婆就会翻出这些散发着浓郁樟脑球味道的衣服，在院坝里晾晒。我常常会在恶狠狠地打上好几个喷嚏之后问，外婆，这些什么衣服哦，咋不见你穿呢？外婆一边抖动着寿衣，让无数的微粒子在明亮的阳光中弥散一边说，玲子，这是外婆的寿衣，是要到那边去的时候才穿的。四五岁的我自然不懂得什么是寿衣，至于那边是哪边也不甚了了。记忆中，每次太阳落坡后，外婆又会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样式古旧的衣裤折叠起来，整整齐齐地码进箱子里，我知道那一定是外婆非常珍贵的物品，所以从不敢造次乱动。

此时，外婆的寿衣依旧散发着浓郁的、陈年的樟脑球味道，让刚跨进院门的我大大地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气味和喷嚏一下将我扯回过往，而仰躺在堂屋正中门板上的外婆又把我拉回现实。妈妈和张大婶里三层外三层，整整给外婆穿了七件衣服、三条裤子。说是妈妈和张大婶，其实主要是张大婶，她显然精于此道，动作娴熟、麻利，妈妈在一边则显得笨手笨脚，甚至碍手碍脚。人离世之后，阳气升空，阴气凝聚，四肢冰冷僵硬，所以要用热水擦洗以便柔软关节，即便如此，要想顺利穿上厚厚的七件衣服亦非易事，更何况是斜襟带扣襻的老式旧衣。穿好寿衣，张大婶开始给外婆梳理头发。外婆的头发花白稀疏，只能勉强在脑后挽个髻，别上银簪，戴上寿帽；妈妈则在下首给外婆系上了寿鞋。收拾停当，躺在门板上的外婆显得短促而瘦小，凹陷的眼睛紧闭，嘴巴微微张开，面色发白，像睡熟的样子。

我是早上八点半的样子接到妈妈打来电话的。妈妈在电话里说，外婆走了。语气平静而镇定，并无太多的悲戚之色。后来我分析，原因不外有二，一则外婆八十六岁无疾而终，算是喜丧；二则，妈妈并非外婆亲生，兴许就因为水淡于血的这层关系，妈妈平静地、毫不悲伤地告诉我，外婆走了。末了，还问一句，你要不要回来？回呀，肯定要回呀！我迅疾给头儿告了假，驱车往回赶。

外婆去世前毫无征兆。自打外公去世后，外婆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走出院门，在村子里转上一圈，七点回到屋子生火做饭，天天如此，雷打不动。外婆还有一个怪癖，无论白天晚上，从不关门，哪怕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妈妈为此还多次警告过外婆，说院门、房门都敞着，万一来个小偷、坏人什么的，看咋办？外婆当面点头称是，私下却无动于衷，依旧我行我素。

然而今早出现了异常，快八点了，既不见外婆出门溜达，也不见生火做饭的炊烟，妈妈预感事情不妙，推开虚掩的房门，发现外婆侧躺在床上，早已没了气息。

爸爸提了一挂鞭炮在村口爆响，既是报丧，也是集结的信号。村里凡是闲着的人，一旦听闻到鞭炮声，便会陆陆续续赶来帮忙，这是村里多少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没人要求，也没有报酬，自发自愿，各尽其能。总有几个熟稔红白喜事的人最早赶来，帮助主人有条不紊地安排各项事由：谁去请阴阳先生堪看坟地，谁去请道士念经做法超度亡灵，谁去采办物品，谁去主厨开办伙食，谁去负责烟酒茶水，谁去负责迎来送往……千头万绪，没有一个经验老道之人指派一切，场面就会乱成一锅粥。

驱车不到三小时，我在两个舅舅之前赶回了老家。外婆身下点着一盏长明灯，据说这样才能照亮亡灵去阴曹地府的路。我跪倒在外婆身前，握着外婆枯瘦冰冷的手，手心突然被扎了一下，我心头一惊，头皮发麻，随即醒悟过来，原来是外婆长长的指甲扎了我。是的，指甲，长长的，外婆的，已经去世了的，外婆的指甲，扎了我。

我熟悉外婆的指甲。打我记事起，外婆就留着长长的指甲。她不像有的人只留大拇指或者小拇指指甲，用于挖鼻孔掏耳屎。她十个指头都留着长长的、尖硬的指甲，颜色暗黄；小拇指最为尖细，还打着弯儿，像鸟嘴，似鹰爪，让人望而生畏。电视上，每次见到戴着长而尖的银制或许是金质指套的慈禧老佛爷，总免不了想起外婆和她的指甲。我曾不止一次问过，外婆啊外婆，你留这么长的指甲干什么呀？多不方便啦，吃饭、洗衣服、洗脸，都不方便啊！外婆此时总要曲了小指或是无名指在大拇指下嚓嚓的弹，然后说，小玲子，小铃铛，有了长指甲才方便呢，挖鼻屎、掏耳朵、挠痒痒，方便得很咧！说完就呵呵地笑，外婆的脸很白，露出的满口假牙更白。

外婆的回答并没有解除我的好奇之心，于是我又跑去问妈妈，妈妈听完，脸色一下沉了下去，仿佛暴雨将至的天空。她的指甲呀，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专门拿来对付人，对付你外公，还有小时的我，都被她的指甲挠过。妈妈说完，撸起袖子，伸出手臂，你看嘛，这么多年了，她挠的印子还在！尽管我什么也没看到，但是妈妈依旧努力让我相信她光滑的手臂上真有旧年的伤痕。完了还一再叮嘱我提防外婆的指甲，在妈妈眼里，外婆似乎不是一个肤色白皙、个子娇小的老太太，而是面目狰狞、心肠歹毒的狼外婆。

说起来，我算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因为在我断奶之后，妈妈和爸爸便迫于生计，一直在外东飘西荡的打工挣钱，从而把我扔在外婆家，由外婆、外公抚养，直到考上大学，外出工作。当然那时外公还在，外公是教师（不久就退休），我们就靠着外公微薄的工资（退休金）和爸妈时断时续寄回的生活费过活。尽管我小的时候并非乖乖女，但外婆并没有用她的长而尖的指甲掐过我，更没有挠过我，一次都没有。当我因为调皮或不听话惹她生气时，她顶多用手掌拍拍我屁股，如同给我屁股拍去灰尘，仅此而已。有一年年关，我放了寒假，妈妈回来了，她看到我手上有几道指甲划过的红印子，心疼地问，是不是外婆挠的？我说不是。妈妈满脸喷怒和疑问，那是谁呢？我说是同学封大辉挠的，她偷我铅笔，我骂她，她就挠我。妈妈一把搂过我，哭了，眼泪鼻涕抹了我一身，她说，孩子造孽啊，受了屈还不敢说实话。我挣脱妈妈的手臂，眨着眼说，这就是实话呀，不是外婆挠的，外婆从来就没有挠过我!可是妈妈就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外公。外公正在写春联，手指上、袖套上都弄上了墨。他写完“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之后，停下笔，喝了一口浓茶说，你妈妈有心里阴影，她小的时候，你外婆确实挠过她。你外婆年轻时候脾气不好，我都被她挠过！我拿过外公的毛笔，拖过一张红纸写字。外公有很深的旧学功底，毛笔字苍劲有力，我的手抖个不停，字像蚯蚓一样扭成一团。我昂头问，外公，外婆为啥挠你呢？外公没想到我有此一问，有点猝不及防。他打着哈哈说，小玲子啊，你晓得不，子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你外婆年轻时，脾气怪，爱生气，好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嘛，现在，经过我多年教育，她终于洗心革面，好多了嘛，脾气温顺，慈祥可爱。啊，小玲子，是不是？外公说了一通我似懂非懂的弯弯道理之后，开始捉着我的手，认真教我写字。横要平，竖要直，对对，就这样……

此时，外边道士响器班已经到位，鼓声点点，铙钹哐啷，唢呐长声吆吆。不断有鞭炮炸响，惊天动地，空气里漂浮着硝烟的味道。两个在外地工作刚刚赶回的舅舅，也跪倒在外婆面前，哭诉没能送终的悲伤与遗憾。响器之后，哭灵之声从喇叭里传出；时代变迁，会哭灵的人越来越少，已近绝迹，只能以录音替代。记得十五年前，外公去世后，外婆在外公棺材前哭过一次，是我见到的最后一次哭灵；外婆歪坐在堂屋一个草垫之子上，十指尖尖，掩面哭诉——

我的哥也，我的郎，

你好没心也，好没肠；

你这一走也，留下我，该咋想？

我的哥也，我的郎，

哭声悲切，低徊婉转，在场人闻之无不动容。

如今，会哭灵的外婆躺在灵堂之上，我妈不会哭（灵），我更不会哭（灵），只能任由那造作的、毫无感情的哭腔录音在院内院外高低游荡。

直到好多年后，我才揭开了外婆留指甲的真正缘由。告诉我其中奥秘的不是别人，正是个中角色——外婆。那时，外公已经去世一年有余了，我正在读高中，某天正好放归宿假，我回到了外婆家。那是个冬夜，室外凄风冷雨，室内冷如冰窟；吃罢饭，我们唯一的取暖方式就是烧水烫了脚，拥在被窝里。我原本想温习温习功课，外婆却一直说过不停，似乎外公去世后，她肚子里积攒了太多的话语。我只得合上书，听她讲过往的事，其中就讲到了她留指甲的缘由和挠外公的事情——

小玲子啊，外婆可不是心狠的人，我不是熊家婆，更不是狼外婆，我是你的好外婆。从小到大，外婆疼不疼你呀？对嘛，算你还有点良心。呵呵。你妈心里就不这么想了，她总觉得我对她不好，其实，她出世不久就到了我家，虽然不是从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蛋毕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别说是人，就算一条狗一只猫，都有感情嘛。她认为我对她不好，完全是她心头在作怪，总觉得自己是抱养的，就低人一等，总觉得我生了你两个舅舅之后，我就把好给了你舅舅。其实不是这样的，手板手心都是肉，我偏向哪个！哎呀，扯远了，现在给你说说我留指甲的事，我晓得你好奇，一直想知道原因，我这就告诉你。

刚嫁给你外公的时候，我并没有留指甲。你说怪不怪，嫁给你外公三四年，就是不开怀，邻居人家后结婚的都抱上大胖小子，我那肚子就是不争气。当然这和留不留指甲没关系。听我慢慢给你讲。那时候封建啦，不怀孕都是女的错，一时风言风语就传出来了，说你外公讨了一个不会下蛋的鸡啊什么的，难听死了。我只能躲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使劲捶打自己的肚子，恨它不争气。那时你外公在邻县一个镇上教书，离家有四五十里路，之前每个星期六他都要骑车回家，渐渐地他十天半月都不回来了。我出去一打听，不得了，说你外公和本校一个年轻女老师好上了。那个女老师还给你外公说，要给他生个小人儿。你外公的心被迷惑住了，变着法儿的不回家了。怎么办？我决定找到他们学校去，会会那个狐狸精。前思后想，我考虑了很多后果。我想如果和那个狐狸精打起来了，是她的对手吗？不行，得有所准备。准备啥呀，我想起我的外婆以前给我说过的，作为一个女人，身上最厉害的武器有两样，一是牙齿二是指甲。对呀，我有牙齿，狐狸精也有牙齿，我可以咬她，她也可以咬我，一对一，算平手；如果我蓄了指甲，就可以出奇制胜了！想好了对策，我就开始不剪指甲了，我的指甲长得快，一个月的时间，就长了半寸长；我把指甲修得尖尖，还在院子里找桉树试了试，一抓，桉树皮上五道印儿。

提着两副尖尖的指甲，我胆气十足的上路了。从村里到学校差不多有大半天的路程，我好像一下子就飞到了。走到学校的时候，正好是吃晌午的时候，你外公和那个狐狸精正坐在宿舍外的石凳子，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吃得香呢！你外公做梦都想到我会找到学校来，当我突然站在他们面前时，两人都愣住了。你外公张着嘴，饭菜都忘了吞，含糊其辞地问，你，你咋来了？我叉着腰恶狠狠地说，我不能来吗？你十天半月不回家，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婆？那个狐狸精看看我，又看看你外公，突然把碗一摔就朝外公扑去，好啊，杨举高，你个大骗子，你说你没结婚，这个女人是咋回事，说呀，你给我说清楚！那个狐狸精外表斯斯文文，还戴个眼镜儿，发起飚来也是吓人，你外公被死死揪着衣领，饭菜喷了出来，脸涨得像茄子，眼睛通红像两颗葡萄……我也扑了上去，又是拽又是拍打那女人的手，同时尖叫道，放开我男人，放开我男人，你这个狐狸精，勾引人家男人！那女人终于松开了你外公的衣领，横着一耳光扇了过来，啪地一声，扇得我火星子直溅，我忍着疼痛，驱前一步，扬起手臂，勾起指头，刷地一下，那女人白净漂亮的脸蛋上便留下了几道鲜红的印记。那女人惨叫一声捂住脸蹲了一下去。你外公此时缓过劲儿来，指着我鼻子说，有话好好说嘛，你怎么挠人？说完要去扶那女人，我趁势反手一挠，你外公腮帮子上也留下了几道血印子……

经过我这么一闹一挠，学校的人都知道真相了，校长秉公执法，把那个女老师调到了另一所学校，你外公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开除公职，成了民办教师。你外公从此老实了，我的肚子也争气了，在收养了你妈妈第二年上，我就怀了你大舅舅。

在我们看来，外公外婆的婚姻并非和谐美满。首先，外公有知识有文化，而外婆大字不识，他们之间真能产生共鸣？其次，因为外公的出轨，难道不会给外婆心理上带来难以磨灭的创伤？而外公因此丢掉了铁饭碗，难道他不记恨在心？几十年来，外婆一直留着长长的指甲，是为了惩戒，还是为了捍卫？当外公已经作古，这些都已不复存在了，外婆依旧留着长长的指甲，仅仅是因为习惯？

我们很难猜透外婆的心事。

两个舅舅都在外地工作，一年难得回来两次。外公去世后，外婆按理该和我妈妈、爸爸住在一起，但她宁愿选择独居，一个人守着外公留下的空荡荡的院子，一守就是十五年。她还异常固执的开着房门、院门睡觉，说怕外公万一回来进不了家门（当我得知这一真相后，沉默了许久）。外公回不来了，他在那边苦苦等待，终于等来外婆的陪伴。

不经意间，我还发现外婆的指甲另外的功能。有一年，我回去看望爸妈之后，拧着给外婆买的礼物推开院门，看见外婆背对着坐在小凳子上，正在专心致志干着什么事情——以至于我走过去都没有察觉——外婆正伸出长长的指甲，夹落在地上的苍蝇。她弯着腰、勾着头，轻轻地、缓慢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指甲一合，像一把灵巧的夹子，苍蝇束手就擒，随即被扔进身旁一直水盆里，已经有十几只苍蝇漂浮其上了，有的已经死去，有的还在挣扎……等外婆发现我，她有些羞涩地抬起头，一边给我让座一边笑呵呵地说，捉苍蝇，混时间。我一下怔住了，寂寞的老年人，孤独的外婆啊，难道这也是你留着长指甲的另一个理由吗？

关于妈妈身世，有多个版本，其中一个版本说她就是那个女教师的骨肉。那个女教师在被外婆挠过之后，被学校强行调离，此时已有身孕，她曾经许下过诺言，要为外公生个小人儿，于是她在身心都受到巨大创伤之下，依旧生下了孩子，是一个女孩。因无人照料，女教师得了产后风，不久病逝，小女孩被外公抱了回来，后来成了我的妈妈……

不知道这个传说是否真实？从妈妈的一系列表现来看，她与外婆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若有若无、似是而非的东西，这东西，难道就是血缘亲情？

给外婆收拾妥当，妈妈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剪刀来。我问，妈，你干嘛？妈妈把剪刀捏得咔咔响，干嘛？给你外婆剪指甲呀，你看她的指甲多长啊！我说，妈，别剪了，外婆留几十年啦！妈妈说，不剪，还要留着下去挠你外公啊？剪了剪了！我见不能阻止妈妈，就把求助的目光投给张大婶。张大婶似乎明白我的心思，对妈妈说，高大婶啊，闺女说的对，别剪啦，老太太留了几十年，习惯啦！就叫她完完整整地去吧，剪了，反倒不吉利。妈妈听说不吉利，手哆嗦了一下，这才放下了剪刀。

该入殓了。张大婶扶着外婆的胳膊，另一个帮忙的李婶扶着外婆的双脚，然后一起将外婆轻飘飘地抬起，慢慢地放进柏木黑漆棺材里。就在放进棺材过程中，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外婆左手如钩的小拇指指甲，竟然在棺材口勾了一下，哧溜一声，留下一个不太明显的豁口。妈妈的脸色一下变白了，呼吸急促起来，手不停地抖。张大婶说，老太太舍不得走啊，还有牵挂呢！随即，棺材板儿盖上了，只斜着留一条缝儿，要等到后天上山的时候才严丝合缝盖上。

外婆还牵挂谁，还留恋什么呢？妈妈想不明白，我也没有想明白。

2017年12月16日蓉之北龙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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