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远近
田珠没想到会在妈家遇上田珍。
田珍跪在地上死命抓着妈的大腿哀嚎,让妈把爸生前留下的钱拿出来:“我要钱救命啊妈!我还!我肯定还!”
妈甩黏鼻涕似的使劲踹田珍:“你爸有个屁钱!少搁我这号丧!快滚!”
一抬头看见田珠,妈噎了一下,声音瞬间温柔得能拧出水来:“珠珠来啦?咋也不先说一声……”
田珠转身就走,任凭妈在后头急赤白脸地叫。
“她过得不好。”田珠对自己说。
时隔多年见到田珍,那些在岁月中沉淀了的记忆又漂浮起来,像放久了的珍珠奶茶被狠狠摇晃,泛起难闻的酸腐味道。
地铁上冷气太大,田珠头痛欲裂。
妈的电话追过来:“珠珠,妈妈给你烧了辣田螺,你回来吃呀!”又追了一句“就妈一个人在家!”
田珠稍一犹豫,返了回去。
妈瞧着田珠的脸色告诉她,田珍的女儿乐乐突发脑出血,得做手术才能根治脑血管畸形。田珍的婆家说乐乐的弟弟上学也要用钱,说乐乐这病不用手术,平时小心着就行了,死不了。田珍不肯,结果母女俩都被赶出了门。
田珠把田螺嘬得滋滋响。
妈试探着说:“要不,妈替你多少给点?”
田珠掏出钱包,顿一下,又塞回去,继续吃田螺。
妈识趣地没再叨叨。
晚上,妈发来一个众筹的链接,又叮嘱田珠:“咱自家人别在众筹上给钱,妈知道你不想见她,妈替你转,省得你见了她烦。她再咋也是你亲姐不是……”
田珠一字一句地读完了众筹的资料,把资料里的照片放大细看。
四十岁的田珍一脸愁苦,嘴巴皱得像枯萎的花瓣,再不复年轻时的娇艳。乐乐长大了,咧着一个故作洒脱的假笑。
众筹金额
万,只筹到六千多,看不到亲戚们的捐款记录。
田珠抬手捐了两千,只恨这是网络众筹,要是田珍在她面前,她舍得给两万!都砸在田珍那张死人脸上,让田珍跪下去,一张一张地捡起来!捡一张给爷笑一个!
田珠被自己的想象兴奋得一阵颤栗,忽然灵机一动,又把链接转发到朋友圈:外甥女生病了,越发体会到医疗的珍贵!万分感恩救死扶伤的医务人员!
田珠得意地在床上滚:有了这个由头,一定能啃下正在跑的医疗线!一定能成单!这两千花得值!
田家的家庭群里,亲戚长辈纷纷教育田珠:当初你爸死妈改嫁,是你姐田珍收留你养活你,你不念她的恩情还和她闹翻?你成人了得意了不回报你姐,倒去孝顺你那个守不住家的妈!她不过是你爸的后老婆,又不是你亲妈!你姐遇这么大的难,你倒才给两千?!
田珠心头的火蹭一下被拱起老高。
收留、养活、恩情。这些字眼淬毒的针一般往田珠眼里猛戳,像极了那年田珍当众扇她的巴掌,打得田珠五内俱焚。
田珠正想说点痛快话,突然看到有好友申请,是田珍。
田珠通过了申请。然而直到手机黑屏,田珍都没发过一句话来。
这可不像她。
当年的田珍嗓门高说话快,动不动就把田珠骂得眼泪汪汪。
田珠想,其实当年的自己并不怨恨田珍逼着自己讨好她婆家,只要她对自己好点,不要拿刀子一样的话扎她的心:“你以为你还是千金小姐?爸死了!除了我没人要你!”
田珠委屈得直掉泪。怎么就没人要?没了爸,妈还在呀!明明是田珍非要把自己带到婆家来的!
田珍却拿着火钎子吓唬她:“敢去找妈,我拧不烂你!”
十二三岁的田珠就提都不敢再提。
直到那次,田珍的婆婆让田珠给她洗臭内裤,田珠不肯,田珍的婆婆说养她还不如养条狗,田珠忍无可忍一气跑回家,才发现那个家里,有了别的男人。
家已经不是家了,虽然妈还是那个妈。
田珠就那么呆站在路边,不知道过了多久,田珍来了。这一次,姐姐没骂她,搂着她站了一会,拉着她的手一起慢慢走回了家。
田珍腆着笑脸给婆婆赔礼道歉,任凭田珍婆婆骂她没家教白眼狼,田珍都不回一句嘴。
她就只敢骂田珠。
那时候骂她多利索,现在怎么?哑巴了?你说她多贱!两千块钱就能堵住她的嘴!
等不到田珍说话,田珠点开对话框,再转账一千。
田珍没有立即收钱。对话框上显示了十几分钟的“对方正在输入”,最后过来艰难的一句:“珠珠,给我这么多,自己还够不够用?”
田珠一把摔了手机!这个恶心巴拉的女人!把钱收了不就完事?明明想要钱想得要命,非要装什么姐妹情深!
现在谁不说她年轻有为事业有成,哪个亲戚不巴望着沾她的光?要她来问自己钱够不够!
一个小时后,田珍收了那一千块的转账。
田珠像是找到了新乐趣,隔三差五地给田珍丢个红包,三块两块,五毛八毛。像动物园的游客给牢笼里的狗熊扔馒头,看那猛兽低头撅屁股趴地上捡食,有种恶毒的快感。
田珠搞定了久攻不下的医疗线,心情愉悦,给田珍扔过去一个两百块的大红包。
这两百块的威力有点出乎意料,田珍找上门来了,缩肩拱背地求田珠借她点钱:“我实在是凑不出了,你帮帮我吧,珠妮子……”
脑子乱哄哄的田珠一下被“珠妮子”三个字刺到,厉声叱骂:“闭嘴!不准叫我珠妮子!”
爸爸喜欢叫她珠妮子。爸爸老说田家两朵花:珍姑娘,珠妮子。
那时候田珍怎么着来着?她把手放在自己鼻子上往上顶,做出一个猪鼻子:“猪妮子!”
年幼的田珠气得大哭:“我才不是猪妮子!”
后来爸爸没了,自己被田珍带去了婆家。田珍的婆婆不喜欢她,说她懒得脏得像猪一样。
田珍只会陪着笑脸,说是,这丫头给惯坏了!那时候,她怎么就不能向着自己说一句话?
田珍哀苦乞求。田珠实在不想看见她这狗一般的下贱样:“借?你还得起吗?”
田珍点头如捣蒜:“我还,我肯定还。我当牛做马……”
“行!”田珠打断了她的话。
田珠取了十万块钱。跟钱一起甩到田珍脸上的,还有田珠家的钥匙:以前是她夹着尾巴寄住在田珍家,现在该田珍尝尝寄人篱下的滋味儿了。
田珍真就感恩戴德地接了钥匙。
田珠一拳打了个空,反把自己气得胸闷:田珍咋就不觉得难堪呢?她就不知道自己这是在羞辱她吗?
田珍不管那些个,她除了跑医院看闺女,就是埋头收拾田珠这六十平米的小房子,犄角旮旯收拾得利利索索,不管田珠起多早回来多晚,总有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端到田珠手跟前。
独自生活多年的田珠竟有些恍惚,多少年了,没这样过日子。
没钱就没了安全感,积蓄只剩个零头的田珠越发勤奋跑动。业内都知道了,田珠这么拼命是为了赚钱治疗她的外甥女。
销售自来重利,乍然来了个有情有义的,让人觉得新鲜。医疗线的领导们再见田珠,免不了问问她外甥女怎么样了。田珠不仅成了单,还给乐乐争取到一个很好的主刀医生。
办好事喝完酒,迎头一阵大雨把人浇个透,田珠把用来充场面的名牌包护在怀里。头上浇着脚下滑着,酒劲儿往上泛着,下面一股一股的热流往外涌——她来那个了。
一步三晃捱到家,田珠进门就倒,田珍赶紧扶住她一通洗剥。两碗热腾腾的红糖姜汤下肚,田珠还了阳。
田珍絮絮叨叨,说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买把伞,受寒重了要不孕的!
刚被姜汤浇灌出的那点子若有似无的感动瞬间荡然无存,田珠冷笑:“我早就不孕了!”
对,早就不孕了。
那时候田珠读高二,一腔旖旎心思都放在男朋友身上,男朋友是她生命中仅剩的亮色,是她躲避现实世界的唯一梦田。
田珍知道了。暴怒的田珍像个市井泼妇一般用恶毒的话咒骂他,要他以后再不准骚扰田珠!
田珠口不择言:“你还不是十七岁就和姐夫搞在一起!凭什么说我!妈给你找好对象你都不要!非要跟个烂人!”
田珍气得发疯,抓住田珠左右开弓甩了十几个耳光。田珠一头把田珍撞倒在地,姐妹俩厮打成一团。
最后是老师把田珠从田珍身上撕了下来,老师向田珍保证会严格管束田珠。田珍不依不饶,要求那个男孩子转班!转学!
男朋友的妈也来了学校,指着田珠说什么妈养什么闺女,一家三个女人都一个歪调!
田珠为了留住男朋友奋勇献身,一次中标,她怀孕了。
男朋友的妈一路骂到学校:“鬼知道她肚子里的是谁的种!”男朋友一言不发。
田珠拿着自己那点可怜的生活费去小诊所里打了胎。躺在一片血泊里疼得死去活来,田珠突然明白了:念个屁的书,谈个屁的恋爱,都是假的,只有挣钱才是真的!
没等到田珍找到她,她就走了,当厂妹卖啤酒搬砖头,怎么能活怎么活,十七岁的小丫头,硬生生走出了一条血路。
不孕怕啥,有钱就好。钱才是田珠的命。
乐乐的手术做得很成功。
麻醉还没过劲,乐乐迷糊着管田珠叫妈妈。田珍让田珠回家歇歇,乐乐抓着田珠的衣角哭得像个小孩子:“妈妈你不管我了?”
一句话好像一把浸了醋的辣椒面糊在田珠嗓子上,哽得田珠半天才挤出一句:“管,肯定管!”
田珍颤抖着喊一声“珠妮子”,田珠气势汹汹:“别和我说话!”田珍就抹眼泪。
田珠背对着田珍,握着乐乐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
算上医保和各种减免,
万的众筹还剩下
万多。
田珍把剩下的钱都交到田珠手上,让她把钱都捐了:“老天爷睁着眼!咱好好积德,你肯定能治好!肯定能有娃!”
田珠呵呵哒。这就是田珍,永远寄希望于老天爷,永远懦弱,永远无能。瞧着吧,田珍还得靠着她这个亲妹妹才能活!
田珠打算换个三个卧室的大房子。等以后田珍离婚了,田珍的儿子也得有一间才能住得开。
然而,田珍带着乐乐回家去了,回那个把她娘俩赶出来的家。她说闺女不能没爸,儿子不能没妈,一个家不能说散就散。
乐乐一步三回头:“小姨,我以后常来看你!”
田珠一言不发。
六十平米的小屋,怎么这么大这么空!
田珠在朋友圈发了致谢词,感谢所有帮助过乐乐的朋友,列明了支出,承诺所有结余都会捐给有需要的人,朋友们捐的款项以后也会慢慢还清。
一石激起千层浪。妈气急败坏地说田珍有婆家,啥时候轮到她田珠出钱,有钱也该先孝顺妈!田家的亲戚们纷纷说自己这里病那里痛,总之一句话——她们都需要也想要那笔钱。
田珠冷笑:没钱!没床位!没亲情!自己就这样,爱认认,不认滚!
万烧红了妈和亲戚们的眼,双方人马撕破脸皮,前赴后继来抢这块肥肉。
亲戚说妈是后妈,爸在的时候就对她姐俩不好;妈说后妈也是妈,她是老田明媒正娶的老婆!亲戚说妈不安于室,拿了钱就知道补贴野男人;妈说生恩没有养恩重,珠珠就是和她亲!
亲戚们急眼了,拉着田珠:“当初你爸没了,你这个后妈贪自己快活,非要把珍珍许给一个有钱的老汉,要把你卖给外地人!珍珍跪地上头都磕破了,说钱啊房啊她啥都不要,这才能领了你走!你咋认不清好赖人!”
妈嘎巴了几下嘴,一屁股坐地上嚎哭:“皇天菩萨!屈死人了!”
田珠的心沉进了黑不见底的深渊。
田珠敲开了田珍家的门。
田珍的婆婆摩挲着那些写满了外文的保健品眉开眼笑:“小猪妮子长大成人了!”
田珍的丈夫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吭吭吃吃地说自己没想不管乐乐,就是愁钱愁得晕头了,才和田珍吵架。
田珍嗔怪地瞅一眼丈夫,又数落田珠:“乐乐好了,你别乱花钱买东西!”
田珠向她求证,亲戚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田珍移开眼睛,轻描淡写:“过去的事儿了……”
田珠逼问出了全部的真相。
妈不是亲的,是爸的后老婆,没错。还有,爸爸和姐姐也都不是亲的。
田珠的亲爹嫌她是个女娃,不想要她,田珠的爸捧活宝一样把田珠捧回了家,视如己出。
爸没了,妈不敢太逼迫田珍,却也不想白养着田珠。她本来只想远远地把田珠打发了,没想到一向温顺的田珍却疯了一样不肯。最终,田珍除了身上的衣服手上的田珠,就什么都没有从娘家带出来。
“你那时候才多大,哪能让你知道这些。”田珍笑得一脸轻松,仿佛她们聊的,只是天气很不错,明天吃什么。
千言万语在田珠脑子里疯狂翻飞,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为什么非要带着我?”
田珍摸摸田珠的脸,红了眼眶:“爸那么疼你……”
华灯初上,田珠走在路上,自言自语,哈哈大笑,涕泪滂沱。
这不是她长久以来以为的。她以为妈虽然不太爱她,但还是有那么一点爱。她以为田珍是因为和妈置气,才非要把她带去婆家。她以为她遭受的一切痛苦,都是因为田珍。
那时候的田珍,不过二十出头。没有嫁妆,没有收入,有的只是田珠这么个拖油瓶。
田珠觉得是她救了乐乐,却不知道在更早之前,田珍先救了她。
田珍不是懦弱无能,她只是比自己有良心,她感激婆婆和丈夫肯收容田珠,她记恩,而自己却只记仇。
姐姐爱她,一直爱她。这可真好。
田珠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现在,该她帮着姐姐了。
她要找律师打官司,把爸爸给姐姐留下的东西都抢回来!她要去给爸上坟,告诉爸,她们姐妹俩过得很好,一直很好。
以后,还会更好。
作者/远近
编辑:顿顿,校对: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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