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离开我已经整整25年了。想起奶奶,我的心中总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我的奶奶名叫周文华。七、八十年代,在我们老家那一带,十里八乡的人们大多都认识她。奶奶是乡村教师,经常因工作调动辗转于我们家乡不同的学校之间,年纪大些之后,她才调回我们村里的小学任教。到了退休年龄,因为师资短缺,她仍继续工作。奶奶很少陪伴我,我是跟着外婆长大的,所以从小到大,我心理上总和奶奶有一定的距离。
也许是血脉相连的亲人间的感应吧,从没出过远门的奶奶在她去世那年的“五一”节,在妹妹的陪伴下来郑州看我,当时我正在读大学。谁想到从郑州回去后一个月——“6月8日”那天,奶奶去县城办件急事,回家途中遭遇了暴雨,心脏病突发去世。就这样,70岁高龄的奶奶那年来郑州和我短暂的相聚,竟成了她和我的永别。等我暑假回老家时,奶奶已经被埋在村头的地下一个多月了。那是特别炎热的一天,跪在奶奶的坟头,泪水和着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和奶奶一直不怎么亲近的我内心深处是留有奶奶的位置的,这种血脉亲情怎能割舍得掉呢!
这25年来,奶奶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梦里,有时会把我惊醒。多少次夜半醒来,有关奶奶的往事一幕幕出现在我的脑海,使我再也无法入睡。我想起奶奶,也想到老一代中国妇女的命运其实不是她们自己抒写的,是社会和时代抒写的,是和中国新旧时代的更迭、各种
变革、各种运动纠缠在一起的。
听父亲说,奶奶出身于湖北省老河口市一个商人家庭。她的父亲生意做得不是很大,但他乐善好施,经常济贫救穷,所以在当地小有名望,是一个有贤德的人。令人叹息的是,这个还算殷实的家庭,在日本侵华时期的老河口战役中,被日本鬼子的炸弹给炸毁了。店铺炸没了,家也炸没了。奶奶的父亲受到了惊吓,又气又急,患了病,不久就丢下孤儿寡母一个人走了。从此,奶奶的命运也发生了很大的转折。
抗日战争爆发时,奶奶正上小学,年纪虽小,思想上却很有主见。在学校里,她组织同学们宣传抗日,冒着危险走上街头散发传单,在同学们中很有感召力。奶奶后来还跟随着在当地驻扎的部队做过一些服务工作,以至于奶奶娘家那一带的人们谣传奶奶双手会开枪,说她是打枪百发百中的女英雄。其实,奶奶只是懂一点枪法而已,并没有真正开过枪。在抗日的烽火中,奶奶的妈妈带着她和弟弟妹妹,在艰难中求生存,经常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经过苦难历练的奶奶也逐渐长大成人。18岁时,奶奶和当地驻军中的一个国民党军官结了婚。从此,奶奶的人生又开始了另一场噩梦。在解放后的一次政治运动中,爷爷因曾是国民党少将,成了重点批判对象。为了不连累家庭,爷爷毅然决然地和奶奶离了婚,和她划清了界限。从此,奶奶回到了南阳老家,开始了农村生活。
幸运的是,在农村师资紧缺的时代,奶奶通过考试当上了人民教师。在长达35年的教书生涯中,奶奶不辞辛苦,根据工作需要,
调任在不同的乡村小学之间。她爱孩子们,不仅传授知识,还启迪他们的思想。奶奶教过语文、绘画、音乐等多门学科,为农村孩子们的成长付出了不少心血。奶奶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她微薄的工资维持一家人的生计都很困难,但她还经常接济来自困难家庭的孩子们,尽力帮助村庄上一些贫困的孤寡老人。
记忆最深刻的是,奶奶在我们邻村一个学校教书时认识了一个孤寡老太太。她一个人生活,住在一个破旧的小房子里。不知何故,她的腰弯得直不起来,做家务和农活都很困难。每当奶奶过完周末返回学校时,总会给她带一些东西,还时不时给她一些零用钱。有一次,奶奶让我的妈妈做了一双布鞋送给这位老奶奶穿。在奶奶的影响下,我和家人经常像走亲戚一样去看望这位老奶奶。这个奶奶姓毛,和毛主席同姓,所以我对她很有亲切感,我和妹妹见她时都亲热地喊她毛奶奶。
在那个贫困年代,我们村里时不时会来一些逃荒要饭的外地人。有一天,奶奶家来了一对从陕西过来逃荒的夫妻。我至今对他们还有模模糊糊的记忆。他们年岁不是很大,穿得很干净,模样也周正。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农村人。那天奶奶正好在家,问明了他们的情况后,奶奶顿时产生了恻隐之心。大老远来到这里,举目无亲,无处安身怎么办?于是,奶奶把自己家的一间屋子的杂物收拾出来,让他们住了进去。这样,这对逃荒的夫妻有了落脚点,把奶奶家作为根据地,去村子里或者附近的村庄要些粮食或吃的来谋生。有时要到的是馍,吃不完,他们就带回来,在奶奶家的院子里晒干好储存起来。当他们从
外边要饭后回到奶奶家时,奶奶家总是备有热汤热水儿的,他们随便喝。
他们大概在奶奶家住了接近一年的时间。
记得那年年底,过除夕的时候,村子里不少人家都来奶奶家给这对可怜的夫妻送东西,奶奶家成了一个临时救助站。
我记不清他们是什么时间离开奶奶家回到他们自己故乡的,只记得他们带了好多东西,满载而归。
那时通讯落后,他们走后,奶奶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
他们的日子应该早已过好了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好了。
奇怪的是,上帝好像和奶奶有仇,不幸总是能找上善良的奶奶。奶奶安稳的教书工作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到来而被迫停止了。
父亲出生时正值国共合作联合抗日的时候,于是爷爷、奶奶给父亲起名为“永和”,取意“永远和平,没有战争”。后来两个叔叔出生时就随着父亲的名字取名,分别为“美和”和“美玉”。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两个叔叔的名字里都有一个“美”字,这在文革中被当权派们抓住了把柄,当作批斗奶奶的直接证据。他们审查奶奶时说,从她给儿子们起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她有叛国倾向——“美和”,是想和美国和好;“美玉”,是把美帝国主义看成“玉”一样珍贵。
就这样,种种莫须有的罪名被扣在了奶奶头上。再加上奶奶出身不好,个性又耿直,在向党表忠心时,直言不讳地提了一些建议。于是,一夜之间奶奶被打成了右派。
最令人唏嘘的是,一向很在乎尊严的奶奶在挨批斗时尊严全无。她被剃了个阴阳头,脸上被用墨水画了个黑眼镜圈,被人揪着在大街上接受围观。后来奶奶又被送去接受劳动改造。那么单薄的身板,奶
奶一个人拉着装满几百斤重的蔬菜的架子车去给我们县第一高级中学送菜。
在上一个比较陡的上坡路时,她怎么也拉上不去,快上去了,力气不足又滑下来,再用力拉,再滑下来。
没人愿意帮奶奶的忙,因为她胸前挂着个十分醒目的右派字样的牌子。
所幸的是,一个路过的农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帮奶奶推了一把,奶奶终于过了那个陡坡。
听父亲说,无论日子多么艰难,奶奶都不曾流泪,但这一次她被感动得哭了。
文革过去后,奶奶的右派问题得到了解决,她也被恢复了工作。奶奶的一生该有多少故事啊!但是,即便我长大之后,奶奶也很少对我提及过去,关于奶奶过去的一切全是父亲告诉我的。我从没听奶奶抱怨过什么,不知是奶奶豁达没有怨言,或是把怨言吞进心底藏了起来。听父亲说,奶奶和冯玉祥夫人李德全的合影也在文革期间被她深埋在了老家院子里的地底下。
奶奶年轻时长得漂亮,很有气质,她特别在乎尊严。即便在最卑微挨批斗的时候,她也决不向他人弯腰来求得宽恕。奶奶70岁时,走起路来仍然腰杆笔直,昂首挺胸的。多少次,我在想,这么要强的奶奶怎么总被命运捉弄呢?她一辈子做了不少善事,最终却以那样的方式告别人世,临走时一个亲人也不在身边。那个传说中的上帝真的存在吗?如果真的存在,他公正吗?
奶奶去世后,妹妹从奶奶家里发现一个日记本。我全部读了一遍,终于读懂了奶奶。其中一句我记得很清楚,她在日记中引用了元稹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来表达她的内心世界。
奶奶离开我25周年了,过几天是她的忌日,我禁不住又想起奶奶,但我已没有了眼泪。追忆不只是为了纪念和谴责,也是为了和今天做比,彰显我们时代的可喜变化。
过去的一切都已被时代的烟云所淹没。这些年来,我对奶奶的愧疚和纪念也都蕴含在这些文字里了。奶奶,孙女期盼你能站在巫山顶上,尽情欣赏你所向往的巫山之云,别处的云,咱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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