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舅之死 罗舅之死罗舅之死

罗舅之死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

我,只想作一个人

——北岛

双休日,在城里待着很无聊,于是我回了家。

家中,也没什么事

。我拿了本无头无尾的旧书,坐在后门口翻着。虽是中午,但入了秋,又是阴天,闲坐着,觉得有些寒意。门外那株病树上的枯叶,每当风过,就飘下几片,在空中徒劳地挣扎两下,阒

(qù,形容寂静)

无声息地落在荒草丛中。

这时,有人一路叫着我婶娘的名字,一路往我家来了。原来是兴哥。他说,村头商店里接了个电话说是我婶娘的弟弟(我称罗舅)被蛇咬了,婶娘家里没人,他所以找到这里来了。

妈妈在屋里听了,说道:“你婶娘满叔那只怕都是到团头河教堂里信耶稣去了。今天礼拜天啦!”

“送到医院去了没?”

“送了。”

“那就应该没事了。”妈妈松了口气。

“人已经死了。”

我注视着那株病树,什么也没说……

罗舅,曾是我心中的英雄。

他是我婶娘的唯一的弟弟。自小,父亲就死了,他娘和他们姐弟相依为命。

不幸的命运,把他这块玉璞过早地打磨出来。自幼,他便不同凡响。

六岁,他就上山砍柴。

七岁那年某天,他提了两只野兔和一只雉鸡回来。

九岁时,他便常背着鸟铳上山打猎,在山村里留下“小英雄”的美名。

家里穷,他九岁才开始上学。但很快他又脱颖而出——期末考试“双百分”。

两年后,他跳了一级,读五年级,成绩仍是遥遥领先。

十三岁,他成了他们村里唯一的初中生。

婶娘嫁给满叔时,罗舅来了。妈妈指着他对我说:“长大了,要学罗舅一样,回回考试‘双百分’,每次成绩第一名。”罗舅

个大人那样,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几岁了,小朋友?”其实,那年他才十四岁。他浓眉大眼,高鼻梁,嘴唇棱角分明,下颌方圆,脸庞常微扬着,显出几分傲气。那次,他穿着一套新

的深蓝中山装,看起来

神采奕奕

。他举止言谈,合情合礼;料物处事,颇有大家风范。我们村里的长者都翘起大拇指,肯定地说:“这个伢子将来会有出息!”

十五岁,他又成了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在班里成绩仍是第一。

十六岁,村里解散大集体,分田到户。他白天念书,傍晚回家种地,第二日清早赶十几里路上学。田里收成不错,班里成绩仍然第一。

十七岁时,他老娘操劳过度,得了重病。他独自一人,又要上学,又要种田,还得照顾老娘。一年下来,期末考试,还是全班第一。

十八岁,高中毕业。我婶娘问他高考打了好多分时,他傲然地笑了笑:“那还不容易!大学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不想读书了。”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果真,罗舅领到录取通知书,丢在火里烧了。倒是他娘和姐姐哭了一场。老娘要寻短见:“是我这老不死的拖累了你呀!”他劝娘说:“这算么子。有能力,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一样会有出息。”

第二年,他承包了山塘养鱼。人勤快,鱼长得也快。开春放下两寸长的鱼苗,冬天干塘时,长到三斤多。可是,乡里人家都有小池养鱼,不稀罕吃鱼。城里倒是有人要。路太远,挑一担鱼,赶了一天路,到城里时,鱼都烂了肚,只能倒掉。第二年,满叔家吃熏鱼,吃到八月十五,还没吃完。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罗舅先跟城里联系好销路。到时候,叫城里开车来拖。鱼苗长势好,罗舅便想干脆再养一年,长到七八斤一条再卖。孰料,天不作美,过年春天山洪暴发。山塘土坝被冲垮,一塘鱼走得精光,水都不剩一滴。

养鱼不成,罗舅便养蜂。谁料,好好一箱蜂不知何故,飞得无影无踪。

养蜂不成,罗舅又养鸡。一场鸡瘟,使他血本无归。

接二连三地倒霉,有懂风水的先生便指点罗舅说:“你家大门要调个

。”从不信迷信的罗舅居然信了这话,将堂屋门扭了个方向。

这一年,罗舅当真时来运转了。

头年便讨了个好媳妇。那媳妇真是人见人爱人人夸。她是罗舅高中同学。人长得极美。大家都说这么美丽的女人,只在故事里听到过。人美得

仙女不说,人品也跟故事里仙女一样。不嫌罗舅家徒四壁,不要订亲,不要彩礼,不办酒席,只到乡政府去扯了结婚证,回来就忙外忙里。对婆婆也贤惠知礼,客客气气。

罗舅自从结了婚,更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不再养鸡,改种花木。山中种花木,有的是地方。山中的花木得了自然的灵气,比温室的要耐看,送到城里,销路很好。第一年,便赚了一千多块钱。

看着看着,罗舅的生意作开了,似乎就要发财了。

一次,罗舅谈了生意坐中巴车回来,看见两个歹徒在车上明目张胆地抢劫一个姑娘。罗舅看不过,站出来阻止。歹徒掏出匕首来,在罗舅右腿上扎了一刀,抢过他的皮包,叫司机停稳车,跳下车扬长而去。全车人都满面惧色,哪敢作声,看着歹徒走远,方抬起头来说道:“没碍你,你呈什么英雄!”那个姑娘的钱被抢了,只知道哭。罗舅从西装里掏出一把钞票丢给她,便让司机停车,硬撑着下了车,一步一个血脚印,走了十里路,倒在家门口。

舅妈抱着血淋淋的他送到医院。终于,命是救了过来,家里的钱也因此一洗而空,还欠了一千多块钱帐。

也许是失血过多,身体虚弱,也许是别的原因,总之,罗舅出了医院后,变了。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

。天晴时,坐在门口晒太阳;落雨了,坐在窗边端着一缸茶喝个没完。田里野稗比稻谷还长得好,山中杂草比花木还生得高。舅妈又有了身孕,一个人照顾三个人,如何忙得过来?身体劳累,心中烦躁,于是常找着罗舅吵。不料,罗舅经了那事,大彻大悟一般,随着舅妈去吵去骂,他只是一味地品他的那杯茶。这样,日子越过越穷,以致不时要找我婶娘家接济。

罗舅到底不能彻悟。

山村偏僻,没什么消遣,赌风却很盛,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麻将。一日,也许是被舅妈骂烦了,罗舅大笑几声走出门去,找到一桌麻将桌上,轻而易举赢了几十块钱回来,交给舅妈。于是,罗舅又以麻将技术闻名山村。

赌这玩意,

吸鸦片,有瘾,罗舅从那以后便赌开了,没日没夜地搓麻将。赌这玩意,

传染病,久之,舅妈也被传染了,恍悟似地丢开锄头,陪着罗舅赌,有时也帮着“挑土撑篷”①。但赌博毕竟不是正经营生,尽管罗舅赢多输少,却终究没能发财致富。

有一年春节,我曾见过罗舅和舅妈。那是在满叔家。一桌麻将,罗舅便是其中一方。他正专心致志地摸牌。嘴上歪叼着一支烟,灰蓝的烟气绕在他的面前。那双眼睛,和其他赌徒一样网着红红的血丝。有时他腾出手来,急急地取下烟,一顿猛咳,“呸”出一团绿痰,又将烟叼上,扁嘴叫道:“鸟鸡!”②舅妈便坐在他身边。眉眼还是那样美,只是丹凤眼眼角有了几丝细纹,说话也不似以前的甜柔,樱桃小嘴里竟不时冒出几句粗话。

后来,全国抓精神文明建设。乡里也没什么可以建设的,只是组织了联防队,专门抓赌。罗舅是赌场的知名人物,自然是每每都被逮住。逮住,也没别的,只是罚款,交一千块钱赎人,放你回去。再赌再抓,抓住再罚。罗舅夫妇以前没日没夜地赌,身子也赌虚了,如今没了财路,再要挑担扶锄,哪里还吃得了这份苦?

恰是夏天,罗舅便又换了生计——逮青蛙。白日里睡觉,夜里便循着田埂逮青蛙,偶尔遇着蛇,罗舅便也一并捉住,第二日到街上去卖。

今年七月份时,我在街上等车回城,看见迎面走来一位中年汉子,有些面熟,想了半天,才记起是罗舅,便和他打招呼。他瘦了许多,脸还是很白,却是苍白;眼睛深陷下去;一口黄牙,想必是烟熏的。大热天里,他穿着一件深蓝中山装,没有衣扣,敞着胸膛;一条灰黑裤子,裤扣也掉了,裤脚卷起;脚下一双人字拖鞋;左手抓着一顶破草帽,对着敞开的胸脯扇风;右手提着一只蛇皮袋。

我跟他打招呼时,他也认出了我,说我胖了,越发象个官老爷了。天气正热,我在旁边店里买了两杯冰激淋,端一杯给他。罗舅把草帽扣到头上,接了过去。看我用小勺挑着冰激淋吃,他裂嘴笑道:“太斯文了!”他右手没空,便将蛇皮袋打了个结,扔在一边,揭开冰激淋,挑着吃:“好吃还是好吃,就是这调羹太细了。”我问他蛇皮袋里是什么。他告诉我,那是一条菜花蛇,两斤多重,可以卖十几块钱。

此时,车来了。我便跟他告别。没想到,那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傍晚,我听说婶娘满叔回来了,忙去看望他们。

婶娘也是个苦命人。幼年丧父。五年前,她唯一的儿子死于车祸。她自己有气管炎,每年春秋两季疾病发作,常是有进气没出气。家里穷,不能常去医院看病,便有基督教的信徒来鼓动她入了教会:“万能的上帝会治好你的病的!”教堂离得远,婶娘体弱,走不了远路,往往是满叔骑车送她去。满叔是共产党员,不信宗教。但婶娘旧病复发时,教友们来作祷告,说婶娘之所以发病是满叔不信耶稣的缘故,满叔无奈,也信了教。

我到满叔家里,婶娘已经知道罗舅的死讯,正在哭,一见我,更是气咽声吞、眼泪纵横。

满叔坐在一边,哭丧着脸。我告诉他电话的事,他说:“上午已经听说了,我们就是到他家去了。”

有两位基督教信女,做完礼拜从这里路过,进来安慰婶娘:“你要坚强一些,相信上帝!”然后便向满叔打听罗舅死的细节。

满叔说道:“昨天下午,他们在屋里睡午觉,对门红纸厂里进去了一条蛇,跑来喊罗舅子去捉,他就去了,结果就被蛇咬了。”

这时,屋里又进来几位邻居打听罗舅死的详情。满叔又跟这些人说了一遍。

兴哥问道:“那是条什么蛇呢?”

满叔比划道:“这么长点,顶多只有一斤,要卖还只卖得

几块钱,身上一节黑一节白……”

“那是百节蛇,最毒的。”兴哥说道,“咬了哪里呢?咬了他,他也不到医院去看?”

“咬在虎叉③这里。”满叔示范给他看,“开始咬了的时候,又没什么,不痒不痛,他不就以为没事。蛇还被他捉了回来。然后,他还去田里浇了些水,回来就觉得不对劲……”

满叔还没说完,有人说道:“那他也忒大意了,蛇咬了还不到医院去。”

“这如何讲得,人穷命贱,农村里不经常有人被蛇咬了,哪个时刻跑到医院里去?你怕医院里随便去得?”马上有人反驳,“你一讲起来,喝淡汤一样!”

“蛇咬了,要用瓷瓦片子去刮,用清凉井水一瓢一瓢去淋洗,把毒洗干净,就没事了。”有人说道,“我上回被蛇咬了,就是这样搞好的。”

满叔说:“他不就是这样的,觉得有点痒,就寻了片瓷片,要堂客拿瓢淋,刮了好久,脑壳发晕,才没刮了,自己倒在床上去睡了,晚饭都没吃。到了晚上八九点钟时,脸上发黑,口里讲胡话,‘英雄好汉’地乱喊一气。堂客在旁边吓得不晓得如何是好。到十一点钟,他醒过来一下,跟堂客讲,要到城里大医院去诊病,要堂客带点钱。他堂客翻箱倒柜找了四百块钱。他问堂客:‘未必只有这点钱了?’那时候还是

的呢!他堂客讲只这点钱了。他就闭上眼睛。到今天一清早,堂客去喊了人来,把他送到城里。大医院都不收他呢!”

“先头送到外贸局医院去就好了。那里有一种丸子专门治蛇毒的,什么蛇咬了,吃几粒丸子就包你没事。不过,那丸子要六百块钱一粒。”有人插言道。

“后来,就送到外贸局医院去了。进院就要交五千块钱,还不包诊得好。哪里去找五千块钱呢?找了医生好讲歹讲,保证先住院以后会交钱都不行。他堂客要跟医生磕头。罗舅那

又清醒过来,站起来,一把拖住堂客往外走,没走得几步,倒在医院门口台阶上就死了。堂客抱着他哭晕了。”

“这就是命。”一位老者说道,“上辈子没修好。”

“蛇是魔鬼撒旦变的,”一位信女说,“捉蛇不是跟魔鬼打交道?”

“你弟弟不信上帝吧?”一位教友问婶娘,婶娘满脸泪痕地摇头。

“怪不得。要是信上帝,这些邪魔鬼怪又如何敢咬他?”

“兴哥,三缺一,搓麻将去吧!”一位年轻的邻居催促兴哥,“这有什么看头?”

婶娘还在哭泣。满叔还在讲叙。旁人还在倾听、评说……

我站在一边,不由觉出一些寒冷和恐惧,安慰的话也没说一句。站了一阵,我默默地走出来。

门外,阴云密布,黑沉沉的,似乎就压在屋檐上。檐下,谁家晾的衣服忘了收,在狂风中左摇右晃,象一群奴隶,被锁链串成一行,在无形长鞭的毒打下,痛苦地扭动,闪躲,逃窜……

【注】①挑土撑篷,是我家乡的麻将赌客创造的方言。麻将四方中,有谁临时有事离开时,旁边看客替他摸牌出牌,称“挑土”或“撑篷”。

②鸟鸡,麻将中的一张牌的名字,上面画有鸟形。

③虎叉,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

作者简介:戴自强,笔名阿窗,号兰窗居士。湖南长沙人。

自述诗

湘楚儿时土,洛阳少年身。

兰窗常寄傲,草稿偶得新。

唐诗崇李杜,宋句喜苏辛。

华章爱实甫,巨制惜雪芹。

交友三分侠,作人一味真。

碌碌忙生计,悠悠写短文。

白衣高处振,敝帚暗阁珍。

亲友如相问,玉壶有冰心。

自评:

这篇文章是我二十年前学习鲁迅时的一篇习作。这里面的人物形象设计,都有真实的原型。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我试着通过记录一个人的命运去写社会,只是才华不够,笔力不足。请大家多多批评,多多指教!马克思在论宗教时说,宗教是扭曲的世界观,它是扭曲的世界在人们心中的映照。这也是我在小说里写了那些围观群众的原因!

拂尘点评:

《罗舅之死》讲述了一个天才少年的悲剧人生。

罗舅的一生,以那次在中巴车上“路见不平见义勇为”为大转折。在此之前,少年时期的罗舅是个天才,尽管家中贫困,诸多拖累,他要一边干农活,一边照顾老娘,还要一边每天赶十几里路上学,但他凭借自己聪颖的天资,牢牢占据了班里成绩第一的宝座。虽然作者没有明说为什么罗舅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但我们从字里行间依然可以看出些端倪。首先,他放心不下家里。老娘累倒了,他一走家里的地就没人种了,而学费也将成为他忧心的事情之一。其次,他18岁之前的人生太过顺遂了,这种顺遂并非物质上的,他的生活条件其实并不好,这种顺遂是精神上的,虽然家中琐事拖累了他,但他依然轻而易举地成为翘楚,他当然有足够的理由自信。这一点,在他那么漫不经心地将录取通知书丢进火堆时,我们就可以看出。此外,人生屡屡受挫,也是比较重要的原因。

即便因为家中拖累,罗舅放弃了大学,但他依然是自信而乐观的,“这算么子。有能力,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一样会有出息。”如果罗舅按照这种逻辑继续自己的人生,即便不上大学,他也一样会在另一个领域中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他这么做了,但他失败了,这种失败直接导致了他之后的“堕落”,家庭矛盾丛生、好赌成性、自甘堕落、邋里邋遢,完全不复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最后因为抓蛇而被蛇咬死。但归根结底,被蛇咬后未能及时救治才是导致死亡的直接原因,而根本原因在于,他拿不出治病的钱。这么多年,钱都哪儿去了呢?赌光了。

一个资质非凡的少年,沦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是可悲,可叹。

罗舅是个性格复杂的人,他孝顺,善良,路见不平敢于站出来与邪恶势力对抗,保护弱者,甚至将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送给钱被抢了的陌生姑娘。然而,当满腔热血一而再再而三遭遇重挫时,他开始自暴自弃,最后沉迷赌博,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从天才少年到堕落浪子,他本可以选择,却又无法选择。当年意气风发的他,对生活为他准备的考验没有清醒的认识,自视甚高,过度自信,可他的心还尚未完全成熟,依然是稚嫩的、脆弱的,所以在屡次挫败后,他承受不了而终致沦落。

聪明有时是一种幸运,有时也是一种不幸,因为它可以直达天堂,也可以直通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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