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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让我们一起品读
发生在甲马营运河旁
那个年代的
那些事
运河人家
作者:时云山
接续第一章
孙老河家娶媳添口,儿媳漂亮孝顺,村人皆夸,小院里整日欢声笑语,一家其乐融融。就要开河下船了,孙老河爷俩叫来几个乡亲帮工,上油刷漆,抓紧修理渡船。老河妻子守着如花似玉的儿媳妇,看不够,笑不停,盘腿坐在炕头上与儿媳对面说话,做着针线,过上了饭来张口的舒心日子。
孙老河的妻子是河南人,新乡船帮一艘大粮船上的女佣。那年,漕船停靠在甲马营码头,船主到镇上豪赌,一夜输尽全身所带,又不敢冒杀头之险搬动漕粮,就一纸字据抵了船上黄花女人。因是河来水去,这些勾当瞒不过渡口船公。孙老河之父孙如龙,大河上下百里之内的第一条好汉,就生发出冲天的侠气豪情,动用黑白两道,舍去倾家财富,赎出了船女李红,与儿子老河结成百年之好。遗憾的是,孙如龙老人过世太早,新娶儿媳尽孝没几年他就死了。
儿媳王娟得知婆婆这番身世后,大有同命相连之感,对婆婆更加孝顺,对公公更加敬重,对丈夫更加爱恋。她认为,眼下这户运河人家,是天下最好的人家,是自己一辈子安身立命之处。
惊蛰无凌丝,河开紫燕来。初春里,如梦如幻的蜃气灌满河圈,贴地起伏,大堤杨柳泛青散黄,坡草遥看近无;杜鹃声声,运河滩醒了。孙老河开始在村屋里失眠,梦中闻得河水召唤,他要下河了。孙老河父子唤来十名壮汉,个个酒足饭饱,扎腿紧带,臂上搭一青布,弓腰憋气,发一声喊,将油漆如新的木船托扛肩上,随着号子向渡口行进;一声喊,众人下了河坡,又一声喊,人船停等在渡口河沿,摆好架势。鞭炮声起,人呼河欢,号歌嘹亮,渡船平稳下水。粗碗烧酒一溜传来,仰脖咕咚,人人尽兴。那渡船上鲜红的绸带标示着新一年度的开始。
爷俩摆船下了河,婆媳两人也该来拾掇河坡柳篱小院了。河坡小屋并不讲究,遮风挡雨就行,时刻准备大水来时随拆随装;小院倒还精致,有竹有柴,有秆有秸,扎成篱笆,上缠瓜豆,下栽菜蔬,进门就见鲜活;鸡鸭黄绒一团,东西叽喳,处处充满生机灵气;栅门左右各有两柳,高及屋檐,随风摇动。摆船小伙,每有闲暇,跳进河里,抓鱼逮虾;婆媳做伴,有时镇上采购,有时码头捡拾,常有所得,这运河人家也就天天鲜蔬不断,顿顿鱼虾上桌。
转眼到了麦口,赶集上店的人多起来,渡船收入天天见涨。晚来盘点,摊手排排碎钱,兜里丰富了许多。小的就劝:今晚喝点?老的瞪眼:甭动,先攒着!王娟有了身孕,成天索要青杏子吃,还总嫌不酸。见此,一家人窃喜,百般呵护。老子反而主动起来,有事没事,就要喝点。
有理的街道,无理的河道。岸边既使有嫩女少妇捣衣洗净,船上的男人照样是掏出就溺,蹲下就拉,谁也不会在意;纤夫行来,个个裸体,裆里兜块布条,毫不避讳。船夫纤夫,冲河边女人们常唱些使人脸红心跳的野歌子,也没人恼怒,权当玩笑。河里淹死人,任其泛涨漂流,
“死流郎”气充般吓人,但又见惯不怪。船上人死了,无地安葬,就近买口薄板棺材装殓,放置于河滩之上,烧卷冥纸而去。白棺森森,令人望之生怵。如此河道肯定邪魅事多,阴气太重。一家人就劝王娟回村养胎,说这是头等大事。孙河通年轻、方便,河里家里两头跑动,老太太留在河坡小院,侍候摆船父子生活。
自河水变色示警,到王娟泊船看病,到迎娶儿媳,再到开河放船,现又开镰收麦了,一晃多半年时光,前因妻子陪王娟治病,后因子媳在侧多有不便,孙老河已经好长时间没与妻子亲热了。初夏天气宜人,生意又好,儿媳怀了孙儿,自己就要做爷爷奶奶了,两口子兴致高涨。河坡小屋无人打搅,蛙鼓初鸣,麦虫欢唱,平时鱼虾养足精神的孙老河,夜来借着三分酒力,与妻子做起好事;久旱逢雨,更胜风调雨顺,一夜盘恒两回,鸡叫方睡。抢麦如火,少人过河,渡口冷清。早晨,妻子未起,儿子未来,河渡无人任舟自横。孙老河背抄着手,悠闲的沿河踱步,不知不觉来到潘田的河滩瓜地。老潘盛情,特意挑摘下一枚溜圆花瓜,哥儿俩切了品尝。瓜方食尽,有人喊渡,老河抹嘴急急赶回。
未出一个时辰,孙老河腹疼难忍,满船打滚,面如黄蜡,唇色紫黑,身子卷曲缩成一团。刚从村家赶来的儿子河通,二话没说,背起老河翻堤奔向镇去。然而已晚。孙老河的生殖器完全抽进了腹腔内,医者无从下手,眼看着病人
“翻气”而死。这得“翻气”也算是运河滩上的常见病,多发于儿童。小儿无忌,贪凉光腚,每受冷气内侵,就易犯肚疼。要及时找到会挑治此病的老太太,灯火之上烧烤一枚纳鞋钢针,一把揪住小儿裆里牛牛,翻起包皮露出小小龟头,找准头上黑紫斑块,一针下去,紫血迸流,挤尽揩净立好。大人得“翻气”,多是房事后着凉所致,内凉又重于外凉。受外凉后可马上剧烈运动,使之浑身出透热汗方得救治,但也往往落下病根;内凉之症多为不治,尤以“男瓜女梨”为甚,百无一活。
潘田闻听老河死因,悔痛不已,在老河灵前撞得头破血流,哭得死去活来。孙家知礼,并不怪罪,如此多年兄弟本是好意,谁知就出了人命,也是劫数难逃。
“鱼鹰子”“大个子”“大叫驴”几个把兄弟,悲痛之中就想起那次孙老河在酒席上说的醉话;“孙大脚丫子”兄弟生前所担心的,看来有些道理,冥冥之中象是预先托付大伙儿似的。几人将满脸泪痕的河通叫出灵堂。
“孩子,该找个先生给你爹重新看个坟地。”大个子耿正说。
“叔叔、伯伯们,全凭你们做主”
“你爹生前向我等说过,他有两块心病,一是你家男人老是出少亡,你爹也没躲过劫数;二是你们摆渡孙家人丁不旺,多辈单传。俺几个就想,给你爹新找个穴位,改改你家这两项风水。”逮鱼董三一口气将意思说完。
“全听长辈们主张。待我晚间与娘商量后,明早回话。”悲痛之中的孙河通,倒是礼数不乱。
到了晚上,河通与娘、妻说了叔伯们的想法建议。老人听后,沉默良久。她想起了自己过门时间不长,恩重如山的公公就英年早逝,而且也是死于
“翻气”病。如今,丈夫又得此疾而去,令人想来心中发毛,难道孙家就该是如此命运吗?不!不能再使厄运继续下传,要对得起后人,对得起还未出生的孙儿。新寡的李红此时倒表现出少有的坚强。她站起来开始翻箱倒柜,将全家仅存的几把零钱集中起来,郑重地交给儿子。“孩子,就按你叔、伯他们说的办吧。现在是你爹丧期,咱有话以后再说。找墓穴的事多少钱也得花,咱家必须改改风水了。”
就这样,孙老河的坟墓离开了祖茔,
“撇祖”到一处新地安了穴。一家人盼着风水灵验,从此孙家摆脱厄运,家道兴旺。就在孙老河下世后第220天,王娟给摆渡孙家生下一个男婴,为了好养,起个俗名,就叫大水。意思是从此开始,一二三四的一连生养下去。婆媳二人侍弄孩子,孙河通渡口摆船,一家人又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
一条大河纵贯南北,通京津,连苏杭,船来舟去人流物流,信息畅通占尽风气之先。大清皇帝退位两年了,一些闭塞偏僻之地还无动于衷,而沿河地方早已改弦更张。有几百年历史的甲马营巡司衙门,完全裁撤;运河两岸汛兵墩台,即行废弃;曾经接待过无数达官贵人的甲马营水驿,被民国新贵甲马营镇白济镇长盘了下来,让自己的儿子开起了赌场妓院。只有直通码头的甲马营西大街上变化不大,粮仓晒场依旧,煤站灰场照开,二十一家货栈继续挂牌营业,一十二个泊位的码头上还是繁忙。人们不再叩拜皇帝了,对神圣的迷信也就锐减,码头附近河神庙里的香火就冷清了许多。
又一个绚丽的春天来到了运河滩。
在孙河通夫妇眼里,大运河上无限风光,最美的是渡口黄昏。坐在柳篱小院栅栏门外的河坡上,放眼西望,可见长河落日圆的胜景,可见
“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唐诗古意。泊在渡口上下运河两岸的大货船,和锚在大河湾里避风静水处的小渔船,参差点火生烟。大船炊烟,飘飘袅袅,下分上合,高过桅杆就风吹而散,在河上罩一层白薄的轻雾;小船炊烟,直竖拔升,下青上白,高过几丈而柱形不散。暮色苍茫中,满载而归的渔舟上,老翁俯仰摇橹,咿呀水音合着悠扬歌声河面响起,引得群舟相应,互答互唱。太阳一落,河面静了。大船将桅示灯拉上杆顶,小船把风雨灯挂在舱头,上下灯火辉映着一河星月。
于是,孙河通夫妇完全的陶醉了。他们面前就是一幅画,而自己就是那画中仙。老娘带着断了奶的孩子住在村里,这河坡小屋就成了两人的乐园。被美景陶醉,有神仙感觉的年轻夫妻,夜夜从事着造人的活动,誓将孙家几辈单传人丁不旺的局面坚决打破。六年中他们生养了四个儿子,在运河滩上演绎出许多生动故事。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甲马营以北运河对岸,古时曾有一处偌大桃园,每年春季桃花盛开芳香袭人,有不少人前来踏青赏花。此事,清初最盛,乾隆时被列为武城八景之一,是谓
“桃园春色”,士人皆呼小洛阳。到民国初,还有遗迹旧俗存在,虽没原来盛繁,但仍有不少人士冶游,或赏景,或凭吊。每到桃花盛开渡口上人来人往,过客多于平时。男女老幼,穿红着绿,兴致勃勃渡河而去,心满意足,说说笑笑,兴尽渡船而回。就有相识朋友,偷折袖藏着带回桃蕾几束,过渡之时赠予船公一枝。小俩口欣喜异常,用净瓶净水,插摆在篱院茅屋之内;一夜爆绽,红艳可人,顿时四壁生辉,少妇面目也多了桃花水色。
一日,有个油头粉面的鲜衣后生,赏景回归渡得河来,手里拿着一束特大桃枝,非偷即抢来的,一看便是个浮浪子弟。此人摇头晃脑耍枝观景踱上河坡,一眼看见了柳篱小院中正在持瓢浇菜的船公娘子,惊为天人,遂起不良之心。他隔着篱笆摇动桃枝口若悬河,浪言嘻语公开挑戏。初时,王娟不理。后来见蹬了鼻子上脸,越说越不像人话,就想借此惩罚于他。打定主意,王娟抬头嫣然一笑,迈步走近篱笆,一手持瓢,一手去接那桃枝。枝一到手,脸色瞬间大变,左边用桃枝猛的一扫,粉面上立时现出几道血红条子;随后,右手一扬,瓢水泼去,油头顿成落汤鸡毛。这个浮浪子弟怪叫一声,撒腿就跑,眨眼翻堤而去。此时,孙河通也将渡船拢来,抄起鱼叉一跃上岸,向那人急急追去。过渡众人拍手称快。有认识的说,那家伙就是镇上白镇长的公子,现正经营着赌场妓院,欺男霸女无恶不做。未尽兴的是,孙河通没撵上那小子再揍他一顿。
婆婆李红眼瞅着儿媳王娟的肚子日见长大,腹高乳涨,腚肥腰圆,心中亦喜亦忧。怀里的长孙还不满一岁,儿媳妇
“赶热窝”就又怀上了二胎。一天晚上,她有意支开儿子,让他带孩子串门去玩,自己要与儿媳说些知己的话语。
“娟呀。”当婆婆的柔声细气,开始了准备已久的长谈。“有些话在你公爹下世后就该说了,但那时不是时候,也没这心情。今天见你又怀了孩子,当娘的高兴,咱家要改风水人丁兴旺了。当初给你爹定穴位看风水,我这心里也是只打小鼓。因为,人丁兴旺和不出少亡拧着扣哩。要多生孩子就得夫妻勤行房事,勤行房就伤身体,就又容易出少亡。”老太太说到这里停了停,缓了口气。王娟给老人倒碗开水,递在手上。“添人我高兴,多子多孙才有福哩。要这两个风水都好,光遵天命不行,咱还得尽人事。我今天想给你说的就是,两口子之间的那事,一定要悠着点,别再生出不测;少做五更事,事后别着凉。就是停了船,不挣钱了,咱也不能冒那样的险。”
听到这里,王娟完全明白了老人的意思。她从心里感激老人的直率和信任,体会到老一辈对下一辈无微不致的关怀,这是骨肉相连,血浓于水。王娟觉得,有些话她也该给老人明说了。她站起身给老人又添了水,有意向炕里偎了偎,倾身靠近婆婆跟前,开始了她的诉说。
“娘,你刚才所说的话,我也反复思磨过。进了咱家的门,我就是咱家的人。是你们老孙家当初救了我,收留了我,使我这个漂泊之人有了温暖的家,此恩此情,我王娟一辈子也报不完。我想来想去,觉得你担心的咱家两件事其实是一码子事,主要出在男人身上,主要是常年河里摆船造成的。这河道里风硬水凉,阴气太重,长年在里面生活必然会损耗精气,身体受伤。特别是娶妻之后,破了童子元气,如再不补足精阳,慢慢就会少精无孕。咱家几辈都是生有长男之后再无子嗣,导致人丁不旺多代单传。男子少亡,多是受凉所致。渡船历来是咱老孙家的命根,丢不得的。常年摆渡玩船之人,要想不受冷凉,那也确实不好躲避。”王娟一席话,听的老人既目瞪口呆又茅塞顿开。老太太直愣愣地盯着儿媳,嘴中喃喃着:“这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王娟提高嗓音,坚定地说:
“补阳,祛寒!”老太太惊喜地一巴掌拍在儿媳肩上,“你有办法,有办法了?!”
王娟气促颊红,显得有些兴奋,说:
“王公大臣们最讲养生,各家各户食药方子很多。我在通州衙门多年,平时也学了一些,要办此事并不很难。日常以祛寒消阴为主,房后跟上补阳壮精,食药齐用,因时调剂,咱再严防事后着凉,就能做到双治双收。这不,我用此方才几个月,就‘赶热窝’又怀上了,河通也比以前强壮了许多。”
李红老太太走南闯北,风雨半生,也算见多识广,可今天王娟一番话语让她彻底服了。人家毕竟是来自天子脚下,手眼不凡,明理量事。有此儿媳自己也该歇心了。老人向王娟明确表态:家中之事,今后有你做主。河通摆船挣钱,我负责看管孩子。你就可劲儿生吧,生多少也给你们拉巴大了。
娘俩又说到白公子发贱的事,婆婆嘱咐平时尽量别出河屋,不见生人,免生是非,少惹闲气。媳妇点头称是,一一答应。河通串门回来,见婆媳亲热,大体猜到刚才话题,也就诡秘的一笑了之。
甲马营镇逢一六大集,运河两岸十里八乡赶来买卖,异常热闹繁华;每年三、九两月还有庙会,戏班子、马戏团、魔术师齐来赶场。河有河俗,每年六月二十三王八生日,堤滩之上也要搭台唱戏。甲马营渡口以西一里半地,河湾处有一老鼋坑,周三十丈,深不可测,水碧绿颜色,从未干涸过。人传,坑内有神龟老鼋;再西去九里,有处青龙潭,都说潭中藏蛟。正应了大河之上
“五里一鼋,十里一蛟”之说。两处坑潭,平时皆有香火,受人膜拜。所以,运河滩上给王八过生日唱大戏,就不难理解了。
唱戏需各行各业捐款拿钱,河上的船行、纤行、脚行、摆渡,派数现收;镇上各买卖生意七行八作,一口定价,限时送到镇公所;沙河滩四十八村敲锣告之,大户认捐,小家凑份。待钱足事定,就近有甲马营等周围几村出劳出力,在运河码头边上搭起戏台。老鼋节唱大戏这天,四乡人动,都来听戏看热闹。因堤河相依,台搭堤上,所以人在堤侧观看,正台之处给老鼋留个位置。鼓打场开,锣响三通,就要揭幕上角了,一银须老者郑重将一只大的漆盘用红布包好,放在堤坡近河正台处。锣鼓再一通响过,戏角马上要亮嗓登台。随着人们的一片喝彩声起,河中水动,爬上一只碗大乌龟来,色亮貌古,从容向前,悠闲地卧到红布裹盖的托盘上,静静听戏。戏到高潮处,喝彩声雷动,观戏人们举手合节,随鼓板而击掌。盘中老鼋也爪举脑晃,似欢欣陶醉状。
渡船孙家,既然捐了戏钱,不去听听总觉吃亏。船公是离不开的,只好媳妇王娟抱儿子扶婆婆前往。台上唱的是评戏《柳毅传书》,腔好角亮,有戏迷激动者纷纷站起,举手狂叫,在场子中左右摇摆。维持秩序的二傻蛋,折条柳枝子,朝人群乱处一顿猛抽,才将场子弹压住。孙家婆媳有些后悔,见此乱象,心想:不该来凑这份热闹。一场混乱刚刚平息,两人惊魂未定,就又起风波。一位穿纱执扇阔少爷模样的人,挤,挤,艰难地挪到她们跟前。娘俩专心看戏,毫不在意,没理会此人是谁。阔少爷挤到王娟面前,哎哎叫着就往她身上倒。王娟双手一推
“干什么?”
那人直起身,凶道:
“你踩我脚了。”
“我坐你站,怎会踩着你的脚?”王娟生气的瞥他一眼,这才看清原来是春天里发贱的那位白大公子。
白家小子显然是欺她婆媳,无理反谗。
“你拉我衣服了,勾搭我。还摸我裆里。”
王娟忍无可忍,黑血冲头,不顾身怀有孕,呼地站起,啪!就是一记响亮耳光。白家公子顿时左脸见花,娘娘面成了关公脸。
一见少妇下了如此狠手,白少爷也顾不得惜香怜玉和人前斯文了,歪着脸,忍着痛,伸手就要抓王娟的头发。正在想抓还未抓到之际,一股风起,他已伸出的双爪被这风给掀挡回来,面前横插了一条铁杠般的胳臂,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怒目迸火的瞪着他。这位白公子一向欺弱怕强,平时见人们惧怕镇长官势不敢惹他,就以为在甲马营地面可以横行无忌。今天这阵势他从未见过,先自胆怯起来,不敢再动,只是口中叫着楞话。
此一闹,搅了众人看戏,个个气愤,又见白家少爷欺负妇女,更加恨世不平,顿时怒潮四起,人人喊打。只吓的白少爷顾不得脸面,在几个混混救扯之下狼狈逃去。这时,王娟定睛观看恩公模样,她吃惊的发现,此人正是世伯
“鱼鹰子”董三。
一场哄闹乱人耳目,影响了视听,在场听戏的众人谁也没有注意,这盘中老鼋不知何时退回了河里。
白家少爷两次发贱挨打,憋气窝火。他编造一番理由,腆着肿胀的脸面,去向父母哭诉。知子莫如父,白镇长白济最知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东西,他对儿子的话并不全信,但也毕竟觉得丢了脸面。心想,如此下去谁还把我这一镇之长放在眼里。他决定实施报复,找来师爷,遂定下两路齐出的绝户计。
孙河通夫妇预感到这次事件白家不会善罢甘休。夫妇俩以登门致谢的名义,首先拜访了
“鱼鹰子”董三老人。王娟担心地说:“董大爷。我总感觉着白家要找咱的茬,担心河通在渡口身单力孤,还得你老出面护持着,多防着点。”
董老爷子一生英武,不惧豪强,为朋友敢于两肋插刀,他哪把这点小事放在眼里。
“大侄媳妇不要见外,咱两家是世交,几辈人过命的交情,对此事大爷我责无旁贷。这些日子我家爷几个只在渡口近处打鱼,一有动静就过来。耿大个子在码头上,离渡口也近,眨眼能到。晚上这周围不断泊船,都是一行的哥们,传个信都给轮流值夜,量他白家也不敢怎样。”
河通夫妇自然是千恩万谢。第二天,王娟又带着个笨身子回了一趟村里,叫院中族人们也做些安排。
一连几天风平浪静,河通夫妇不明底里,心内有些焦躁不安。一集后的某天前晌,镇公所书办领着两个公差来到渡口,要查孙家几年应缴的渡口费税。王娟不慌不忙,从茅屋深处的小屉匣里拿出一摞账本,放在院中石桌上。孙河通从头至尾翻页念数,将十年来的各项所缴费税说了个明白。来人见账无纰漏,又起身去现场查看,河通一一指点解说:
“这渡口小码头是青石垒就,八年前整修重建的;这四十六蹬台阶,是七年前用三万青砖骤起来的,年深日久水汽所侵都成铁褐色了;通堤车道基本上是年年坏,年年修,全是街内大户和行好的善主们捐的钱。”说到这里,河通有些激愤,双脚立定坡台之上,手指渡口上下提高了嗓音。“我们老孙家这十年所拿出的费税,满够再修三座渡口的了,可镇上八年没给这里添过一块砖石,请问,这钱都哪里去了?”这一发问使检查的几位淬不及防,支吾几句“不管我们的事”,就灰溜溜打轿回府了。
几乎同时,镇公所几个人也去了孙河通的家里,查地契,问房契,访问租地农户,鸡蛋里挑骨头找茬寻事。特别盯着孙老河的新坟地,想坐实孙家讹地骗地糊弄乡人的罪名。多亏众乡亲异口同声,齐来作证,老幼都敢签字画押。见众人一心,无隙可寻,镇上来人黔驴技穷,只好无功而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天傍晚,渡口走来几位挎枪的军爷,骂骂咧咧满身酒气,啷啷着要渡船过河。孙河通小心侍候,唯唯诺诺。船到河心,几位爷提出刁难,非要船公撒手摆渡,否则不给渡钱还要封船换人。河通明知他们寻衅挑事,当时也只好照做。他抄背起双手,叉腿立定,脚下用力,上体晃动,渡船照常向对岸飘去。几个找事的见整不成事,就耍赖不下船,要船公再这样将他们渡回去。孙河通打个唿哨,转过身来往回摆。渡船一会儿又到了河心,没等几位挎枪者再使坏计,孙河通哈腰抓起旁边一柄雪亮鱼叉,顺尖朝下嗖地刺向河中,船上几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叉上一条尺八长的鲢鱼被啪地摔在甲板上,血鳞模糊掀尾翻跳。刚才还想使坏的几个家伙,顿时傻眼没了主意。渡船很快靠向岸来。
挎枪横步狐假虎威的几个兵痞,找事不成又不甘心,就嚷着口渴了,要到船家的柳篱小院去喝水。进得栅栏门来,就见院内一人正在搬按石桌,将那七八百斤重物象玩板凳子一样随意挪移,看的几人目瞪口呆。闻哨而至的耿大个子,自带座具,两肋之下各夹来一块大石,足有二尺见方,随便垒放在石桌旁边,面不改色的正坐上去。本想借酒发疯的啷当醉鬼们,顿时惊得酒醒大半。孙河通摆好茶具,招呼客人,请几位军爷入座,
“幸好我的几位朋友前来,就一块相陪了”。正说着,“鱼鹰子”董三踱进小院,一眼看见地下的鲢鱼,也不答话,到篱边折取尺长柳枝,以柳作刀,唰唰唰几下,收拾的腮净膛空,一片鱼鳞不剩。众人忙请。老人净手后正襟端坐,一把抄起桌上茶壶,略一运气,那茶壶嘴中激射出一条水线,隔五米之遥准确的注到窗台上闲放的一只空碗内,又突然壶嘴猛转,冲准屋檐下那株葵花,手下用力,水出似刀,葵花叶面形成小洞,水线穿叶而过。见此,几位心怀鬼胎的不速之客个个两腿发颤,有的已裤脚出水,哪里还敢多呆,遂脚底抹油出溜走了。
当夜,孙河通老家徐庄村也上演了一出好戏。孙河通家门前打谷场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一帮青年后生正在习武练艺。孙家老太太怀抱孙子,坐于灯明之处的一把太师椅上。练武之前,一个小伙子出来打场子,将谷场中的碌碡一手一个,掀拨到边上不碍脚处。第一个上场人练得硬功,枪尖直抵喉咙,三人握柄用力,两米长的枪柄被挤顶成弓形,练者半步没退,枪尖丝毫未入,四下一片喝彩。第二个上场的使得双刀,只见白光缠身,耳闻呼呼风声;越耍越紧,越舞越快,一声猛吼,左右碗水、小米齐齐刷刷兜头泼去。停下再看,小米一粒没进刀圈,舞者身上滴水未沾。周围的人都看傻了眼,忘了叫好。第三个是练拳的,脚跟不动即打出百般花样。好拳师拳打卧牛之地。满场跳跃腾挪的多半是花架子,这脚下生根拳出生风的才是上乘功夫。拳者正打得欢畅,突然化拳变掌,右手一扬,两点流星直奔场边柳树,飞镖吓得树上两个藏人噗通哎吆坠地。他们正是白镇长派来的杀手,想使斩草除根绝户计的。两个刺客当然不敢承认真实身份,直说是过路人偷看热闹,触犯了众位好汉。点头作揖叫爷爷,在众人哈笑声中屁滚尿流落荒逃去。
事情全在意料之中,也没出现大的闪失。但王娟并不乐观,相反,她认为孙家就要走向绝境。所有这些安排都是权宜之计,并非长久之策。孙家要生存,渡口要保住,必须设法尽快摆脱眼前险境,弄出一个长期稳定的环境来。她绞尽脑汁思摸了三天三夜,最后决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一天,正逢甲马营集日。王娟稍加打扮遮了遮已见粗笨的身子,挎个蓝花包袱来到白镇长门前。门房上前拦住:
“什么人?”
“白镇长亲戚。”
“干什么来了?”
“最近得一宝物,送给镇长。”
“噢。什么宝物?见识见识。”
王娟左臂挎包,右手扒开包袱一角,显出个金黄锃亮的耀眼物件。只一闪,又忙掖起来。
门房显然是还不满足,但也无奈。只好向旁边一指,
“在这儿等着。”转身进院去了。
王娟见到白镇长白济,并没马上开口,而是解开包袱拿出古镜摆在桌上。白济盯看来人满脸狐疑,对那桌上之物只搭了一眼。就只一眼,他便知道了此物价值,遂心生爱意,但这时还不能太过表露。
“你是我的什么亲戚?”
“我就是渡口摆船孙家的媳妇。我不这样说进不了你的门。”
白济吃了一惊。心说:她今天为何登门,是真的屈服了来献宝贝,还是来者不善另有别情?
“孙家媳妇,你我两家素无往来,今日登门所为哪般?”
“白镇长,你看此镜如何?地道的皇宫用品。这是我在通州仓场总督府13年唯一所得的私物。”
白济拉下脸来。
“我一镇之长日理万机,可没功夫听你说宝。你一个民妇,骗入官衙,行贿于本官,你就不怕我治你的罪?”
“白大人。此镜虽然稀罕,但终是死物。我今天还有一宝献给你。”
“什么?”
“几句真言。你就要大祸临头,轻则丢官,重则丧命。”
白济瞪起三角眼,露出凶光。
“你敢诈我。你以为我会信你的。上天有路你不走,入地无门自来投。今天你可怨不得别人。”
“白大人,你先耐心听我说完,信不信由你。若真是民妇信口雌黄诈了你,不用你处置,我自会在你面前血溅七步。”
“说!”白济仍然恶狠狠的,一直就没让座。
王娟向前跨了一步,离白济更近一些。
“白镇长,你是这甲马营的父母官,可是你了解这个古镇,知道码头的行情吗?”白济一惊,他还真没想过这些。“这古镇、码头上有三帮六派七十二行当,你懂吗?”
白济皱起了眉头,语气放缓,以手示意:
“孙家媳妇你坐,坐下说。”
“三帮,是青帮、漕帮、盐帮;六派,有水上派、码头派、当地派、外乡派、文派、武派;七十二行当说来就多了,象水上派就有船行、纤行、渔行、花行、镖行、闸行、勤行、舵行、摆渡行、蒲苇行、佣夫行、水劫行;码头派有脚行、车行、垛行、仓行、栈行、场行、保行、经纪行、
扫行、缝穷行、捡拾行。可以这样说,大河上下、码头里表、镇内镇外,到处是帮是行,我们无处不在。
“有三帮六派七十二行当,又怎样呢?”
“我们帮行里的人,凭本事吃饭,下力气挣钱,豪侠仗义,敬友重诺。多数在此世代居住,祖传老行,互相婚姻拜把,关系错综复杂。各行之间,为了利益金钱,也瞪眼耍横,但是,最根本的深入到骨子里的,是我们互依互靠,共生共存,你保我护,断骨连筋。我们不讲王法,但最讲义气。谁也别想以强欺弱,谁也别想以大吃小。就是码头上一个扫大街的老头,都可能是某帮爷字辈的人物。所以说,码头有码头规矩,任何行帮都不可能依仗势力而灭了对手,独霸一方,包括权势在内都无能为力。朝廷二品大员仓场总督办不到,你小小的一镇之长更办不到。甲马营这片码头的水有多深,没人知道,没人敢试过。白老爷你若不信可以试试,只要你胆敢对我们孙家轻举妄动,自然会有无数同行、跨行、甚至互不相识的朋友,前来抱打不平,会杀你的人,灭你的门,掘了你家的祖坟。这是其一。其二,你看现今民国局势,今天吴佩孚,明天张宗昌,又是老蒋又是冯、阎,天下都不稳定,何况你小小镇长。你若在地方上仗势欺人犯了众怒,自有数不清的豪者义士递状子告你,非闹你个万民投诉或围衙请愿不可,你的乌纱帽还能保的住!你说,这是不是轻者丢官,重者丧命呢?”
一席话听的白镇长脊梁骨上直冒冷汗。他再没了刚才的傲慢和鄙视,不得不郑重其事的看待眼前这个女人。白济心里明白,王娟这些话是江湖至理,对他大有益处。看来,这小娘们经见丰富,有胆有识,不是善茬。我又何必为这区区小事而冒丢官灭门的风险呢。他主意拿定,借坡下驴。
“孙家媳妇你误会了。根本就没有你话里的那些事。我们两家同在一个地面上混,总有勺子碰锅沿的时候,一点小事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哪里又有害你们孙家之意呢。再说我堂堂一镇之长,若真与你们小门小户计较起来,岂不让人笑话。我敢保证,绝无此事,绝无此意。”
“没有最好。算我刚才多说了。白老爷,不打搅了,告辞。”王娟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将古镜包好,把小包袱往胳膊上一挎,昂首走出白家大门。
在相对稳定平安的日子里,摆渡孙家又添了几个男孩。六年之中生育四子,王娟算是老孙家的大功臣了。老太太更是连年忙活,看了大的看小的,终于盼到了人丁兴旺。
一个摆渡之家,几年多了四张吃饭的嘴,日子必然紧巴。生活所迫,婆媳俩只好忍心放下不大的孩子们,结伴到码头上干点零活,捡拾点东西。每有粮船到来,码头、仓场倒腾粮食的时候,婆媳俩就去码头缝穷。缝麻袋,缝苫布,也为码头各行的苦力们缝补衣裳。到仓场去缝穷的妇女,都是惦记着藏掖拐带点粮食,装在胸腰或裤腿里,带回家救急。码头管粮的把头,就当济贫行善,多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来了兴趣,为了逗逗乐子,就以检查为名摸一下这个的腰,探一下那个的乳。人们也都不恼,笑一场完事。王娟娘俩在码头上待得经常,碰麽拾麽,有菜装卸就捡菜叶,来船卸煤就拾煤渣。
孙家的四个毛孩没人看管,从小扔在船上,一条布绳拴牢四个小脚脖,这头系在短桅,那头挂住舱钩。常常四个光腚泥孩,探头燕儿似地,一溜趴在船帮上,好奇的看河内游鱼水中白云。岸上人家,最怕孩子下水,夏天出门都要抹锅灰作记,回来验看;渡船孙家的孩子,从记事起就在河里,刚刚会走,大人就拿竹竿往水中撵。那一年,三水才六岁,跟爹和大哥在船上玩。河上风大浪急,渡船不稳,满船渡客心惊胆战。船到河心,中流汹涌,忽然一浪打来,渡船猛颤,人们吓得大呼小叫,三水一晃掉进河里。众人变了声地急呼
“快救孩子”。当爹的并不忙,只是嘿嘿一笑;做哥的也不管,仍然撑篙。渡船照行,满船过渡人就把一颗心悬在喉咙之间。渡船终于到岸,还未停稳,船边翻起一个浪花,从河里嗖地蹿上一个水孩,眨眼翻到甲板上来。三水竟毫毛未损。
摆渡孙家四个小子,大的不大,小的不小,玩河闹滩,个个活宝。大水最长,文静内向,不好言语只爱干活,早成了他爹摆船的帮手。二水壮实力大,喜摔跤举重,有一手河滩捉鳖的绝活。他知道王八下蛋后躲在哪里瞅,能手到擒来;他发现岸上王八向河里逃跑时不是爬行,而是缩头蜷腿立起壳来顺坡滚动,常埋伏中途断其后路。三水最是心数,头脑灵活,水上功夫突出。四水干瘦体弱,尤其眼含异光,嘻称
“猫眼老四”。兄弟四个夏天到运河大堤上掏鸟。四水认准榆树上的老鸹窝,蹭蹭蹭攀爬上去,正准备伸手去掏,老鸹窝内忽然钻出一条青蛇,摆头吐信。四水溜下树来绑个草把重又上去,一把火烤死小蛇烧净鸟窝,其作为直令比他大的三位哥哥心里发毛。
甲马营下游五里远处,是运河上有名的
“母猪圈”,河宽堤阔,圈地平坦旷远,历来盛产瓜菜。孙家四个小子闻听心痒,决定走水路前去偷瓜。一般河滩种瓜只在堤下近人家处搭棚看守,靠河一端不用防备,以为那是天然屏障。可孙家小子们偏偏从此袭来。四兄弟自小河里长大,水性奇好,个个水下行走如地,能张眼视物,憋一口气入水可呆三四个时辰。看瓜老汉一见那端有人偷瓜,一边喝喊一边奔跑过来。未到跟前,偷瓜人就倏忽不见。老汉纳闷,站在河边一望,但见河中漂着几颗大瓜,不顺流东去,反逆水西上。奇了怪了。老汉以为遇见了河魅,反而撒丫子跑了。
孙家老太太千辛万苦看着孙子,见他们虎羔子似地一天天长大,也就带着满足仙逝而去。失去恩重如山亲似生母的婆婆,王娟痛不欲生;从小含着奶奶瘪乳听着
“小老鼠、上灯台”儿歌入睡,吃着奶奶瘪嘴嚼馍长大的孙子们,一个个哭的死去活来。老人走得安详,丧事办得风光,乡亲无不赞赏。老人走了,一下子抽空了半个家,河通夫妇心里没抓没挠的。逝者已去,活人还得继续过日子。河通夫妇开始谋划以孩子为中心的未来。
王娟想:儿子们绝不能就这么无管教的混下去,越长越野,会长歪变坏的。老孙家不能就这么一辈辈的摆船,要改门风,要出人物,要在我王娟手里兴旺起来。她给丈夫说:咱这几个儿子该用心管管了,应该引导他们动心、动脑逐渐想大事干大事。儿子们要改变命运,先得变眼光换脑子,否则,仍然脚下船大的地、眼前缆长的光、终生离不开河圈河套,总也走不出渡口天地脱不了摆船命运。
河通遵照夫人指示,对四个儿子布置任务:你们要对大河上下的物事留心观察,过两天你娘要考你们。
一个少事无渡的下午,河通夫妇叫齐几个儿子,一家围坐在柳篱小院栅栏门前的河坡上,进行诱导问话。
“你们说说,咱这运河上下除了水里的鱼鳖虾蟹外,还生产些什么?”王娟板着脸郑重其事的开始出考。
“还有苇子,荷花。”
“还有树。”
“它们又有什么不同呢?”接着发问。
二水抢答:
“荷花矮,苇子高,树更高。”
在坐的一家人哄笑了。
“娘给你们说说,看是不是。”王娟顿一顿。“这水深长菱,水浅长藕,水边长蒲,湿岸高处才长苇子。这树,水边长柳,高处长杨,河堤上榆树槐树才多哩。”
“嗨!还真是这么回事。”三水叹了一声,众兄弟随和。河通忙制止。“别打岔,听你娘说。”
“这树又不同,各有所像。你们看那柳树,水性,柔弱摇摆,一副媚态,象轻薄女子;杨树笔直,挺胸昂头,拔得老高,风再大也不弯腰,这是男子汉吧;榆树叶能吃,皮也能吃,救护人哩,多象慈祥的老婆婆;槐树皮苍身褐,冠大荫浓,它是老公公荫护着脚下子孙呢。”
一家人听傻了,鸦雀无声,都在展开丰富的想象回味美好的图景。不安分的四水蹶腚起来,要去逮那只落在篱笆上的蜻蜓,被父亲一竹竿子打坐下来,老实了。
王娟想借此测测每个儿子的心性,以便今后因人施教。她出了一题。
“你们四个挨着说,说说这眼前的运河象什么。”
大水诺诺:
“河,就象河呗。”
二水说:
“我看象男人腰里的缠带,就象条布带。”
“不是布带,是绿绸,还一抖一抖的。”三水有些神往。
四水斜着猫眼,不屑的口气。
“象条蛇,有时白,有时绿,有时黄的。”
河通王娟两人对四个儿子大体有了数目,鉴于他们都已十几岁该投师学艺了,就求到几个祖辈通好的家里。老大帮父弄船,闲时跟师学学拳脚,强壮身子;老二身强力大,到码头跟
“耿大个子”的儿子学脚行的活路,兼练武艺;老三灵光,跟“鱼鹰子”董三之子学练逮鱼,再长些水上功夫;老四瘦弱,更应习武强身,到镇上“振兴武馆”打杂跟班,兼顾着村中房屋和出租的那几亩田地。
也该风水轮流孙家绽露,孙河通的几个儿子分学各业,几年之间都有长进,齐刷刷好不威武,虎耽耽令人刮目。大水执掌了渡船主舵,老父倒成了帮闲,
19岁上娶进“鱼鹰子”董三的宝贝孙女做了媳妇。二水出挑成甲马营码头的风云人物,在脚行俨然是二掌柜角色。三水学得一手逮鱼的绝活,与董家世交加亲戚的关系便获得了武功真传,早已列入沿河水上好汉名册。四水也本事见长,虽还瘦弱,但心眼里斗事从不吃亏,黑狠出名,“猫眼老四”也不同凡响。
话说太行山南麓的两条大水,漳河卫河,一出山西,一出河南,相汇于馆陶徐万仓,又在临清汇入运河,水势陡涨,滔滔北流;
64里到武城县城,又22里到甲马营,又42里终于到达四女寺;就在四女寺一分为二,东一路大水经减河奔腾入海,北一路入南运河朝津京而去。大运河上有谣:甲马营一盘绳,曲里拐弯到临清。这段河道弯多圈窄,加之上大下小的喇叭型河势,水大易决,十年九开,往往又是秋后成灾,民称“秋傻子”。
一年九月,突发大水,
“秋傻子”来袭,沿河百姓惊恐万分。渡口摆船自然无法继续,遂将木船移至堤下拴牢树上。河里大水眼见的窜长,几天功夫漕满串圈,又一两天,水就与堤齐平了。沙河滩四十八村青壮劳力都上的堤来,打堰巡堤,不敢松懈。
每次运河发大水,都会顺流冲下许多漂浮物来,有柴垛草堆,有房架木料,有箱子橱子桌子门扇,也有坛坛罐罐陶瓮瓷缸。河岸人们就有人搭长杆勾捞柴草的;胆子大些又有水性的人,将长绳一头系在腰里,一头拴在树上,下到离堤远些的水中捞取大物,或瓮或缸,令旁观者眼红;渡口摆船的孙家四兄弟,则一个个赤条条光身,无牵无挂入水,专向中流截获贵重,或房梁屋架,或床板门扇,或铺柜立橱,一件件弄上岸来,叫人嫉妒的要死。孙家后人的水上功夫,在洪流捞物中表现的淋漓尽致。不过,别人也是白白眼热,恨自己没有那河里的本事。
几天来一直在中流飘行的柴草沫子木料柜子,忽一日都归到近堤边上来了。大运河上多年的经验:沫壳浪在中流行,说明水还要涨;沫壳浪归边就是水要退了。见此情景,孙河通站在大堤上高喊:
“准是上游开口子了,乡亲们快回家去防备吧。”于是,沙河滩四十八村人众一哇声散去,回村护守堤堰搬运东西了。
京杭大运河临清至甲马营一段,只要河口东决,洪水必先灌西沙河,所以沙河滩上十年九淹。西沙河灌水之后又无处宣泄,西溢淹武城,东溃则淹恩县大洼。几百年来,围绕沙河东堤扒堵问题,武恩两县纠纷不断,几乎每次都酿成大规模械斗,死伤人众。这次来水又会是什么后果呢?孙河通王娟夫妇忧心重重。
果不其然,沙河滩各村的护村堰上响起了连片的锣声,灯笼火把联营一般彻夜不熄,哼哈练武之声不绝于耳。村里来人找到河堤汛屋里的孙河通一家暂息之地,要求孙家四子马上参加与恩县大洼的战斗。多少年沙河滩来水,村里并没惊动过摆船的孙家,一是娃子们还小,二是孙家平时为人不错,谁也没得罪过。这次,孙家也是谁也没得罪,但是捞取河中意外之财却触动了有些人心中的原魔
——嫉妒。孙家四子如虎,入水似龙,少有人比,令人嫉妒;河中漂物本来无主,凭什么他老孙家大发浮财。这次非让孙家出人不可。孙家四个小子见要开仗,个个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孙河通没了主意。王娟力主按兵不动。她警告诸子:敢私自参加村里打斗的,不得再入家门!
村中的小人们妒心正炽怎肯轻易放过孙家,遂鼓动老族长上门问罪。孙河通左右为难,不知所以,倒是王娟落落大方,据理辩争:
“长辈,你是有见识、有德望、经见过世面的,自你记事起,咱沙河滩灌过多少回水,械斗死过多少人,死人之家妻离子散多么难过,你老人家都是亲历亲见,但是,运河照样开,沙河滩照样淹,开仗、死人上百年又改变了什么呢?”
老族长默默。王娟也没想要听到什么回答。她继续着话语:
“上百年简直丝毫没有改变。既然毫无改变,既然是无谓的死人,难道你老人家在这古稀之年还要重开战事,眼看着村里的子孙们再去白白送死‘杀身成仁’,再让母孤妻寡的悲剧重演吗?!”
“大道理是不错,可运河开与不开的事儿谁能做主?不开仗就等于服输、软蛋。先不说大洼的乌瘸子怎么笑话我,就是咱村的老少爷们也会小看了我。”看来,老族长不是不为道理所动,而是死要面子,顾虑多多。
王娟把自来此地之后听到的老事都搬出来,试图说服老人。
“我来后听说,自雍正爷治理莲花池到嘉庆年铁公判案后的一百多年间,运河少决,沙河滩少灌,既是来水也不成灾,有引洪沟再导入运河便是。后来的情形,完全是朝廷治河不力,民国以来河事少有官问造成的。若官府不问,大河不治,光咱这沙河滩四十八村闹腾,就是打仗把人死绝了也无济于事。老人家,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
老族长长叹一声。
“可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双方停仗,组织万民各向恩武两县诉告,恳请地方政府联合治理西沙河;再有,要求两县向济南、南京上呈治理运河表章。这样,既是不能根绝水患,可起码能少洪减灾,收到短期效果。”
老族长嘴上没说心里话:妇人之见,好听不一定管用。不过这孙家媳妇倒是颇有见识,我何必招惹于她。想到此,老族长缓缓起身,并不答言,慢慢回村去了。
沙河滩与北大洼的一场村民械斗,没有因为王娟向老族长的建言而避免。锄头铁锨乱打乱铲,一场乱仗下来死伤众多。光孙河通村里就死了
7人,伤了29人。在王娟建议下,渡口摆船、河里捞财又不肯出人助战的孙河通家,捐出了三十块大头光洋,完全用于抚恤死者医治伤者。此举深得人心,受益家庭叩头致谢,全村老少感佩不已,原来嫉恨孙家的人,改变了心思,暗骂自己小肚鸡肠;这又给老族长找回了面子,似乎孙家的善举全是他登门之功。
通过此事,王娟在家里上下村内村外威信大增,人们再不敢小看这户运河人家。
一声落蓬号,一声下锚号,那艘三丈二长的大货船稳稳停靠在甲马营码头;听口音,是天津船帮的。八个纤夫中有三个走上船来,与船主结账。他们就在此停活,搭便船回去;也可能是德州纤帮的,也可能是沧州纤帮的,拉纤到此为止。甲马营的纤夫要补上三人继续前拉,有的到武城,有的到渡口驿,多数是一直拉到临清的。
甲马营码头的一个经纪登上船来,与船主商讨卸货价格。货行装卸有规矩,船板交货的,有码头接货方负责卸货;码头交货的,有船上负责卸货。这次是卸下
70包大粒盐,扛脚人最头疼的活计。
“多大的包?”经纪问。
“350斤一包,70包一共50吊怎么样。”船主是白净胖子,慈眉善目,倒也和气。
“50吊太少了,脚行的弟兄们讲不下来。”
“是不是码头小能扛大包的不好找呀?这样吧,70吊,但必须一个时辰卸完。”
“好,就这么定了。”
经纪人到脚行一说,人家船上看不起咱这小码头,特出
60吊让一个时辰卸完,你们干不干?
一句话惹恼了几条好汉。孙家的二水,
“耿大个子”的孙子耿牛,梁老七的儿子梁霸,都是搬山移岭的壮汉,今天非接下这活儿试试。
脚行扛包必有两个发肩的。包垛高时,发肩的稍一用力就将包发送到扛包的肩上;到包垛矮时,发包吃力,两人一架抡起发肩。因是重包,按规矩暂卸在码头垛好。二水几人扛了几趟,盐包已卸了近一半数量。这是,从船舱里走出一个壮汉,黑铁塔似地,抬脚一走船只颤乎。他见两个发包者气喘嘘嘘,狼狈相尽显,不由的暗暗冷笑,走上前来将两人拨拉到一边,一手背后一手发包,又快有准,码头人众无不咋舌。二水看不下去,来到跟前将身一蹲炸开两膀,他要肋下夹包,一边一个。这给发包的黑汉出了个难题。这不但要用两个姿势倒着架来,而且对发包的位置、准度、耐力都要求极高。这黑汉也不含糊,嗖嗖嗖发得地道。二水肋夹双包行走如飞,脚底利落。眼看就要货完包尽,二水提出了一个问题,请船上更换翘板,否则板被压折会伤了人的。黑壮汉明知是二水找茬,也不示弱,坚持不换,并放出狠话:
“摔伤了我给看病,摔残了我养你一辈子。”
二水再没答话,夹起两个大盐包走上翘板,只见他一脚踩下,翘板凹弯并不能弹起,随之发出咯吱吱声响,欲裂欲断;又一脚踩下去,又一阵木裂之声。待他一趟走过,整个翘板已裂损多处成了废板。
黑壮汉这才郑重起来,觉得眼前这年轻人不可小觑。随即他又提出陆上比武,各露露看家本领。二水练得是右手鞭左手刀,这鞭里藏刀颇有讲究,长短结合上下结合,滚地而击少有能敌者;鞭长可以船上用,刀短便于水中耍,还是水陆兼优的武器套路。练了一通,互相佩服。两人又较量起水里功夫,一个如龙,一个似蛟,又搏浪翻花在运河中闹动了一番。岸上人山人海叫好声不断。观者群里有两个特殊人物,一个是白胖船主,手捋胡须频频点头,一个是手拿幌旗的算命先生,目露贼光,面显诡异窃笑。
天至傍晚,大水到码头来找二水,五六天不回家爹娘挂着,让来看看。二水就说,这几天码头活多,离不开;今夜船上又要请我吃饭。明天再抽空回家。大水刚刚离开,三水急急赶来。渡口码头附近人多声杂,鱼少难逮。三水都是去河湾净水处打渔,所以码头上发生的事他到晚才听说。
“二哥,听说今天你与人斗武来,晚上还要和人家一块喝酒,别是鸿门宴,上了人家的当。”二水说:“人家没出黑手,没用暗器,不像歹人。在咱这一亩三分地里,会出什么事。兄弟你走吧,”
晚上的酒宴安排在码头
“顺发饭店”,白胖的船主做东,黑壮汉子唯唯诺诺倒酒侍候。老船主慈祥地看着二水,“年轻人好英武啊,真令老夫开眼了。请问壮士,家中是干什么的,还有啥人?”
二水一言实告。
“我家祖辈在这甲马营渡口摆船,现有父母高堂和一兄二弟。”
“啊,原来也是河上人家水上子弟。年轻人,老夫我有个请求,你考虑一下能否跟我去天津发展,还做船上的行当。运河里走船,能来回顺路常回家看看。”
二水沉吟半晌,无法回答,最后说:
“上有父母做主,还有大哥相商,老先生恕我不能马上答应你。”
“好,好!真是孝义汉子。我并不急着要你回答,你可慢慢商议,我再路过贵地时得信不迟。来,为我们有缘相识干一杯!”
第二天二水回家告诉了船主之意,一家人半晌不语。运河人家自古以来恋土重迁,日子再穷也不愿背井离乡。再说,老孙家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境地,对船主也不甚了解,谁又舍得亲人远去呢。此事只是说说而已,一家人心里很快就撂下了。
秋天的一个早晨,二水走亲戚回码头来,正遇上一辆满载粮食的大车陷在泥坑里,鞭催马力加上几人助推,还是车不动窝,几个随车人惊慌的私下张望,急地满头大汗。二水见状出手相帮,哈腰蹲腿,双手搬牢车轴嗨的一用力气,马车借劲驶出了泥坑。随车几人只向二水抱了抱拳,连声谢谢也没来得及说就惶惶而去。车上一人似曾相识,象那个常在码头转悠的算命先生。
事情过后十几天的一个傍晚,打着旗幌子的算命先生在码头拦住了二水,说有位贵人想结识他,晚上在春兴楼请饭,求他务必赏光。二水性直,从不做亏心之事,也就无私无畏。虽然春兴楼是个龌龊之地,他从没进过,但龙潭虎穴他二水又何足惧哉,所以他还是应诺去走上一遭。
酒宴设在春兴楼最隐秘的一个雅间里,主位上坐着一个干瘦如柴尖嘴猴腮的中年人,一张黑脸,三绺黄须,目光狡黠滴溜溜乱转。门口桌边站着几个彪汉,算命先生恭敬地陪着。此人正是大运河上黄花荡里的龙头老大,水匪头子马河,人称
“马猴子”,与隋朝开挖运河时的残暴监工麻胡子一个绰号,也是个一经提起人人噤声胆怕的主儿。他此次亲自前来是听军师算命先生说,甲马营码头出了个青年好汉,十分了得,若能说其入伙定是个难得的人物;后来,无意中二水又运用神力救过土匪粮车,更令马河向往此人,就冒着风险屈尊前来,会一会这神往已久的码头人物。
不过,双方话不投机,啦不到一块。马河虽然兴致而来有些失望,但并无害二水之心,经一番谈话交锋,他从心里倒也佩服其为人性情。马河等人留下十枚大头光洋算是救粮车酬谢,又留下后会有期翘首以待的话,就连夜溜出了甲马营镇街。二水席散出门之时,眼见一描红雕窗的灯影上,映出一对勾肩搭背调情混闹的男女身影,那男子怎么象自家老四。又一想,不可能的。老四一来不是这般德行,二来他也没那个钱哪。这种地方会是我们运河人家子弟能来的吗。所以,也就放心而去。
二水没看清楚的那个窗上人影,还真是他们孙家四水。这
“猫眼老四”在镇上“振兴武馆”学徒打杂,开始还象那么回事,也学了些拳脚本领。后来,在镇街上花花世界混久了,就有些把持不定,与一帮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经常喝酒逛街,渐渐染上赌钱、嫖娼的恶习。那个镇上白家,虽然老子已不当镇长了,但仍然利用原来水驿那片房子经营赌场妓院。白家是知道渡口摆船孙家有古镜宝贝的,所以几辈人惦记此事,一直贼心不死。白济的孙子白朗利用各种手段想从四水身上打开缺口。他拉拢四水先迷上赌博,没钱就借给高利贷,又鼓动四水压大钱翻本,借款条子很快就有一大把攥在白朗手里。四水赌博老是输钱,借账无数,渐渐失去兴趣。白朗一方面进逼催债,一方面又诱四水染上嫖妓,并出馊主意说,某某妓女存有巨款,喜欢上他了,让他粘上此妓慢慢诓她钱财还账抵债。二水那晚朦胧中所见的,就是四水与那妓女正在黏糊。
孙家兄弟数三水最精明,是棵能成事的好苗子。三水拜大水的岳父董海为师学那运河逮鱼的本事,师傅教的认真,徒弟学的仔细。要精艺,先利器。三水就从刮卡子、织渔网开始学起,一招一式得其真传。接下来就学撒网、搬笊、下卡子、按地笼、布迷糊阵,尤其学习下滚钩逮鲶鱼,河上绝活。几年的学习历练,三水技艺大增,渐显青胜于蓝之势。师傅高兴,就放他独当一面,一条蚱蜢小舟让他自行下河。
逮鱼活计与好多行业一样,关键是善于观察,辨风向,察水流,感冷暖;要熟知上鲢下鲫中间鲤,哪里出鲶鱼哪里出拐子;地笼下在浅水边苇丛旁,专逮鳝鱼、泥鳅、甲鱼,卡子下在缓流净水处多上大鱼,等等。三水对这些已相当熟练,运用的出神入化。他晚上去下卡子,几遛卡绳顺下河去,岸上砸橛固定,夜里就在滩上歇宿看守,因为常有偷卡子摘鱼的水贼;早晨起来,薄雾中蹲于河边,一趟趟地倒卡子摘鱼。白天,架着小船到适宜处撒网,网撒得溜圆,鱼就活蹦蹦满仓;有时发现大鱼在水皮游动,一鱼叉下去又猛又准,扑扑楞楞三四斤的大鱼挑进舱里。南方渔家多是架船使鹰,北方很少有驱鹰逮鱼的,大运河里几乎全是凭手上功夫。晚上无风浪之时,三水就摇起小船去下滚钩,黎明时分再去起钩。小船顺钩绳由岸边向河心提起倒出,倒绳时凭手上感觉就知有没有鱼,是大鱼还是小鱼。一般,近岸地方钩上挂的鱼都不大,三五斤以下的快手掐住扔到船里,十几斤几十斤的大鱼,要用手钩。当手中感觉有大鱼时,两脚立定站稳,随着手拉钩绳使小船慢慢移动,到恰当位置固定不动,将钩柄皮套扣紧右腕,手握钢钩以待;随着左手缓缓倒绳,落钩之鱼会慢慢浮出水面。这时,火候掌握特别重要,大鱼在水中若拍尾扑腾,人力很难制服,高手出招妙就妙在鱼已浮出水面但还未扑腾之间。大鱼身影刚入人眼,还未受惊摆动之际,左手牵牢钩绳,右手猛出,直取大鱼身脑相接处,瞬间手起钩落,巧借鱼痛猛翻之力,双手一提一带向内侧一甩,连鱼带钩摔进舱里;上前一步,倒过手钩,钩背朝下往鱼头顶只一下解决问题,然后再蹲身摘钩。有滚钩逮鱼手艺的,运河百里之内就四女寺余长庚、渡口驿马大忠和甲马营董家孙家几个人。下滚钩净逮大鱼。三水就曾逮住过一条
186斤重的大鲶鱼,挂架子刀割卖肉一天才卖完。
三水一半时间逮鱼,一半时间在镇上卖鱼,与街上摆摊的各行人员混得烂熟。在三水卖鱼的摊位旁有一家常年卖编织物的,一位六旬老汉,一个年轻姑娘,恩县大洼袁姓人氏,常年卖些大洼盐碱地里产编之物,红荆筐篓、毛柳簸箩、黄苇席箔、高粱挠子笤帚等。因是邻摊,平时多有照应。三水精明,姑娘漂亮,男女都在年轻,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三水卖完鱼后爱到甲马营高小的教室窗下听书,还得到教国文齐老师的好感,齐老师没有课时就叫三水,领他到自己屋里给讲些做人的道理。而姑娘呢,则静静地坐在街市上守摊做鞋,活泛着眼睛看过往行人,洋洋幸福的神态。
对于三水与姑娘的恋情,姑娘的老父看在眼里,忧在心头,而又不忍横身阻挡,只好任其发展,到哪算哪。三水也曾领着姑娘到渡口来,船上玩玩,家中坐坐。河通夫妇及大水两口子也看出点门道,暗暗喜在心里,就差一层窗户纸没有戳破。
一年初夏,地里棉苗尺八高的时节。一日午后墨浓的黑云西北而来,夹杂着闷雷闪电,东南风一阵大过一阵。
“顶风上,马竿降”,大雨即将来临。就在此时,河西对岸有人高声喊渡,说是重病之人急于过河。河通王娟两人因儿子儿媳走亲戚未在身边,晌午时分就放胆过活了一次,正是怕着寒受凉的时刻。孙家几辈男人少亡短命的教训怎能忘记!可是,见死不救又于心何忍!夫妇俩左右为难。对岸病者及家人齐齐跪下,求救哭声凄不忍闻。孙河通咬一咬牙,长叹一声就要夺门而出。王娟拦下,亲自将一领蓑衣披在丈夫身上。
风沙之中病人登上渡船,回程刚刚离岸,铜钱大的雨点砸了下来。一会儿,渡船刚过河心,大雨突变,一阵冰雹噼啪而下,顿时头肩生疼,奇寒刺骨,病人昏厥,家人冷颤不能出声;船公孙河通强忍寒冷加紧摆渡,船也靠岸冰雹也过去了。渡船未稳,河通就一把抱起病者撒腿向镇上奔跑,病者家人一楞,紧跟其后而来。孙河通一口气将病人送到诊所,放下后转身又向大堤狂奔而去。在场人多有不解,老孙这是咋啦?王娟心里明白,河通房事后遇冰雹寒气内侵,他要跑出一身透汗散寒祛病。即是如此,孙河通虽然没因而毙命,但终是落下了病根,一躺两月,身体明显垮了。
六月,满地滚火,酷暑难耐的季节。黄花荡的水匪
“马猴子”又派人来,面谈请二水入伙的事。二水在码头小酒馆里设便宴,招待来人。菜不丰盛,但有特色,面筋、卷卷、旋饼、千层豆腐,都是当地名吃;酒是四女寺产的“状元红”。二水的性格从不无故受人之惠,上次吃人家一场,这回定要还清个中人情。他拿出那十块光洋:“这个你们先收回,咱有啥话好说。否则,我拔腿走人。”
黄花荡来人说了些大当家的如何欣赏你,如何想念你,如何盼望你早日前去的话,并摆出许多特殊待遇条件。二水既没大骂水匪,也没轻视来客,只以
“家有高堂孝子不可远游”拒之,丝毫没有回旋余地。来人见软法无效,便强硬了口气,留下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狠话愤愤走了。
孙家听说水匪又上门相逼,一家子提心吊胆。王娟作为全家的主心骨,她不能乱了方寸,嘴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安慰全家,其实自己也是没个主意。
天津的那艘大船自河南回航,停靠在甲马营码头上卸竹竿。白胖的船主又与二水坐到一起,重提请他去天津帮忙生意的事。经反复商量,一家人倒是认为不失为摆脱水匪的一条出路,就答应了船主,怕夜长梦多只好连夜启程。二水背好包袱,满眼流泪的给爹娘磕头,一家人唏嘘不已。还是王娟开通:
“好男儿志在四方,混不出个人样别回来看我。”但是,当天津大船消失在茫茫运河里,再也不见儿子身影时,她回到屋里蒙被大哭。
二水刚走,老孙家惊魂未定,四水接着犯了事儿。他受骗走上邪路,赌博欠下白家巨额阎王债,还想从妓女身上诈得钱来还账。他也不想想,做皮肉生意的都是些什么人,糊弄这些人的钱无异于与虎谋皮。四水诈财不成,与妓女翻脸成仇,激愤之下将那青楼女子用刀捅成重伤,失踪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官府上门缉拿案犯,白家持据上门要债,孙家一时焦头烂额。官府的事儿好办些,青楼女子本无根基,给钱治病即可;衙门那儿花了银子送了人情,江湖朋友纷纷帮忙,结了句
“案犯在逃,正在缉捕”的话,就暂时放下了。难缠的倒是白家,钱数巨大,不是东凑西借能应付过去的。再说,白家设套害四水,就是冲着宝贝古镜来的,能轻易善罢甘休吗。孙家拿不出现钱,白家就要他们的祖宅田地,并不直接逼要古镜。
王娟对白家的阴谋心里清楚,但是,白纸黑字不认账不行,老孙家也不是那种人家,要怨就怨自己没有管教好自家的儿子。这祖宅是老孙家的根,田地是老孙家的命,那一样也丢不得。白家不是盯着古镜吗,索性给他。世上宝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原本就不属于哪家哪户,有福之家得了是宝,无福之家有了它,说不定就是灾祸。
王娟把舍宝抵债的想法说与家人,都认为目前也只好如此。得了宝镜,白家才放手,一桩差点覆家灭祖的大案终于尘埃落定。二水出走,四水出事,接连的变故彻底击垮了孙河通,他于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中愤愤死去。
孙河通停灵出殡期间,正逢大水媳妇坐月子不能出门。运河滩的风俗,河通出殡没有媳妇抱咸水罐子是谓不全欢。想到父亲一生辛苦,死了还落下个如此名声,三水便向娘建议,干脆让大洼的袁姑娘来家戴孝,给爹送殡。王娟仔细考虑了三水的话,觉得姑娘早晚是咱孙家的人,就答应下来。可村里族里人们提出异议,不同意大洼的女人进村进院。由于王娟的力争,村里人也没挡住,孙河通的丧事就这么办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袁姑娘戴孝出殡虽未在沙河滩引起大波,却在恩县大洼里掀起了巨浪。一个没过门的大闺女,到有几十辈世仇的沙河滩上去陪灵抱灌,当属十恶不赦,要被灭祖灭门。袁姑娘与其父亲,在吃人的封建礼教,械斗形成的毫无意义的两地仇恨和愚昧无知的正人君子们面前,再也不能存在了。父女俩被穿上铁丝坠上石头,沉入滚滚的运河。
“娘,娘你快来看,你看这河水?”渡船上的大水惊慌地喊叫。
王娟怀抱孙子颠着小脚跑到河边。啊!河水怎么变了颜色,成了铁锈般的褐红色。她惶惶地地来到跟前的儿子说:
“国家要有血光之灾。北京城里准是又出事了。”
这一天是
1937年7月7日。
消息很快传来,日本人占了北京天津。又过了三个月,到十月里日本人又占了德州城,许多在外的老乡逃回家来,说日本人还要继续往南打,要占领各县各镇。
王娟老人失眠了,整夜的睡不踏实。大水就陪娘半夜说话。
“娘,你是不是牵挂二水呀?”
“牵挂有什么用。日本人占天津,他兴许还能逃难回来,可这又占了德州断了水路,难回了。”话音拉的很长,寄托着无限的牵挂。“老三最近咋样?”
“自从袁姑娘爷俩死后,三水默默地整天逮鱼卖鱼,有空就去齐先生那里学书,不言不语也不理人,那脸阴沉的要掉下雨点来。真担心,别憋出毛病或做出什么愣事来。”大水对三弟确实有些牵挂。
“老三自小心数,干不出毛愣事来,这个我放心。哎——”老人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娘,你是不放心老四吧。”大水知道娘的心。四水作孽,害的父死宝失,一家子差点塌天离散,娘这脾气还不气死吗。可自从四水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年多了,毫无音信,当娘的怎不挂心。
“眼下这世道更乱了,谁也保证不了今生明死的,好儿子我还顾不过来哩,谁还去管那没根无良的。哎——,活一天算一天呗。”老人说完又叹气连声。
四水作下欠债伤人的大事连夜逃匿,投到了黄花荡水匪窝里,歃血盟誓入了伙。
“马猴子”三番五次登门请二水入伙,结果逼得二水出走,四水倒是主动来投。虽然老四没老二高大英武,但没有朱砂红土子也是好的,也就收留了他。别看四水其貌不扬,可也是在武馆呆过多年之人,尤其是他阴险毒辣诡计多端,又非二水可比。
黄花荡在大运河上很有名气,是港汊纵横死河弯子连连,蒲草芦苇乱树棵子丛生,历来匪聚之地。它与漕口的老龙湾、油坊的二鳖滩、临清的马家口,号称百里漳卫运河上四大险处。四水入伙黄花荡,开始只是个小头目,凭着自己陆上水里的功夫本事,几趟绑票劫船的大活儿下来,很快就坐上了第二把交椅。黄花荡的喽
们背地里还叫他
“猫眼老四”,当面都得喊二爷,四水成了水匪二当家的。
四水新官上任三把火,在一次大寨聚义商量事时,向龙头老大马河
“马猴子”献了三计。“为了应付官府的行动和绺子的长远,我关爷面前耍大刀不知好歹,特向大哥提三条建议:一是在城镇村庄多建联络点,平时可以刺探情报掌握官府动向,到大兵压境我们化整为零时,这些联络点还可作为落脚藏身之处;二是多建几处藏宝点。我们弟兄们刀头舔血挣得点家当,免得情况紧急时来不及转移被一锅端了。再说,藏宝处也是最安全的藏身处吗。”
“马猴子”眯缝着眼,手捋黄须正听的入神,四水却停住了话头,站起身来倒了一碗凉茶水咕咚咚喝完,嘴一抹向凉棚四周看起了风景。马河睁眼坐正了身子,忙催促:“老二,接着说接着说。”
四水却转了话题。
“弟兄们,你们说说咱这黄花荡备战迎敌还缺点什么?”
众匪首七嘴八舌,吹起牛皮。一个说:
“咱这黄花荡方圆十几里,四下里有树上暗哨、架棚
望哨二八一十六个,第一道有小寨四个,第二道五个,中间是宝帐大寨,河西对着的还有四个偏寨相照应,能缺什么呢。
”狗头军师算命先生讲他的八卦,说:“咱这黄花荡纵横港汊既浅又窄,大船不能进,马队无法入,除了咱荡里的小划子别的都白搭。并且每个河汊边上都埋伏有枪手、弓箭手、挠钩手,来一个逮一个;这芦苇层层密不透风,人脚难以插进,根本无法进兵。所以,咱这黄花荡就似铁桶一般,固若金汤。”
“马猴子”平时也难以听到如此夸语,经人们这么一说黄花荡还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可为什么二当家的还这样问呢?他拿出大哥的威严,把脸一沉,说:“老二,别他娘的卖关子了,有屁快放。”
四水嘿嘿一笑,走近桌边,手掌向桌面一按,提高了声音。
“你们讲的黄花荡固若金汤,那是有季节条件的。冬天,大雪封河苇草干枯时,冰上可走人,河里能跑车,浅港窄汊难以隔离,要是有人在上风处点火烧荡,这固若金汤之处不正是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吗?!”
“马猴子”等人闻听此言都腾地站了起来,面色蜡黄,好像这灭顶之灾马上就要来临。他哆嗦着小声问:“老二,你可有办法?”
“我暂无破敌之计,只有防敌之策。”大家越急,四水越沉得住气,干脆坐了下来。“咱冬天不能在荡里屯兵太多,至少一半要分散出去。留下的人将寨子近处的芦苇齐地割光,扒了窝棚挖地窖,苇子也正派上用场。最重要的是,要找木匠打冰排,专打长不下半米两头翘的那种,每人一排,再配上两把钢锥。排上人能躺下,减小目标;两头翘加上两把钢锥用力,会划得极快;若再涂成白色,人也披上白斗篷,与河中冰雪一色,便于掩护。一遇官军火攻,地窖可有效保存自己,冰排可用以弟兄们突围,其不是万全之策。”
四水一席话,惊醒梦中人。
“马猴子”水上混了几十年从未想过这些。他暗自庆幸,也亏了二水走四水来,这个猫眼的家伙看来还真有两把刷子,天助我也。其它在座大小头目喽
,都听得傻了,一个个呆若木鸡。二当家的立时成了他们心中的圣人。
“马猴子
按四水的建议,选将派兵分三路行动。四水负责建立联络点,马河的外甥负责建立藏宝点,算命军师找木匠制作冰排。四水心里暗骂老狐狸,藏宝秘密他是不会假手于人的。所以,四水在建立联络点的同时,也给自己安插了不少亲信,更是借此之便在武城县城西关找了个姘头。
世上的事儿有时就是这么邪乎,说嘛有嘛,怕嘛来嘛,准备干嘛遇上嘛。这年冬天,武城县衙门联合几个镇公所纠集足够力量,对县内几处匪窝进行了大规模围剿,三面围严了黄花荡,准备火攻。战前官兵向荡内喊话,攻心瓦解进行劝降。
“马猴子”等人平时绑票劫船祸害百姓有能,那经见过这种阵势场面,顿时个个呆愣,全凭四水料理。
四水集合起所有匪众,抓紧有限的时间安排突围。
“咱利用冰排从冻实的运河上突出去。共分三拨走,军师带第一拨人先行,一直向西,或去老龙湾,或分散隐蔽;大哥居中走第二拨,四个小排拖拉着你的大排,不管枪林弹雨怎么打,小排子只管拼命划逃,只要保大哥突出去就是大功一件;我亲自断后走第三拨。大家快将带不走的东西藏好在地窖里,地窖也来不及特别伪装了,反正芦苇荡一过火也没了痕迹。大家记住,明年苇子没人后再回来聚义。”四水讲完,抱拳向匪众们拱了拱手,满悲壮的样子。
黄花荡大火烧起之后,匪徒们趁着滚滚浓烟开始从河面上突围。还多亏四水建议准备了冰排钢锥,每人一件白色斗篷。第一拨基本没遇到阻拦,等岸上官兵发现后,人已走远。围剿的官兵紧急向荡西河岸调动,用机枪封锁河面;第二拨突围人马只好边打边退。匪首马河坐在大冰排上,啪啪向岸上还击着,高声催促四个拖拉小排子拼命锥划。突然,背后一枪打来,正中马河后心。他没来得及回头看看,就栽倒排上被一溜烟拖拉远去。等前两拨人马走后,四水带领随身亲信悄悄划排出荡,向东朝郑家口、四女寺方向而去。
第二年苇长没人的季节,黄花荡里的水匪重又聚齐,只是少了人数,死了马河,四水理所当然地坐上了第一把交椅。接着,日本鬼子占领了武城县,在甲马营修了炮楼,建起了据点。一时,各种名目的抗日组织民间蜂起,多如牛毛。四水的黄花荡也打出抗日的幌子,自称
“武城水上抗日游击队”,也截鬼子的汽车,也打鬼子的粮船,继续抢户绑票,入村祸害百姓。武城县伪知事吴寄朴多次劝降均未奏效。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夜,四水又去县城西关姘头那里鬼混,被伪警察局侦知,一绳绑到日军宪兵队。面对各种令人胆寒的刑具和凶神恶煞的刽子手们,四水这个黄花荡大当家的尿了裤子,没等动用刑法就曲膝磕头了。投降后的四水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他向驻武城的日军中佐献了三件宝。一是将黄花荡的队伍全部拉了过去,编为伪军水上中队;二是严刑拷打
“马猴子”的外甥,找到了埋藏的金银珠宝,全部交给了日本人;三是带领日军中佐登门到甲马营白家逼要宝镜。白家舍命不舍财,可以给皇军贡献花姑娘,贡献烟土光洋,就是不愿拿出古铜镜来。四水一挑拨,鬼子红了眼,将白家老少十几口人当活靶子练了刺刀。
孙家三水沉默憋闷了近两年后,突然撂下逮鱼的活,背起纤板去拉船,一去无回。老娘询问一齐出去的纤行同事,都说他们拉到临清就回来了,三水又入了漳河的纤行,一直往太行山深处去了。
自从运河滩上闹鬼子,地面上就不安宁了,各色人物冒了出来,好老百姓担惊受怕。原来运河封冻后,渡口摆船的孙家一家人就回到祖宅里,猫冬过年,现在他们不放心了。河边的渡船是一家人的命根子,万一那个孬人放把火给烧了,或扔颗手榴弹给炸坏,那不要了一家人的命吗。大水与娘商量后,在河对岸向阳避风处挖搭了个地棚,半阴半阳,内铺麦秸;两侧各有一个小棚,一个储物,一个做饭吃饭。
河西周庄常在甲马营街上算卦测字的周先生,正好路过孙家新搭的地棚,坐下来边歇脚边与王娟闲话。
“大婶子,安的新家呀。就在此过冬?”
“唉吆,周先生啊。你快给看看,这儿风水咋样。”都是经常过往的熟人,也就斗嘴开起玩笑。
“这地方不错,朝阳暖和,过冬没问题。可就是犯了一个字,怕起祸端。”
“犯‘火’,不要紧的。俺家世代摆船都是水命,能克制住。”
“唉——大婶子,你也懂这行?”算命的周先生有些惊讶。
王娟抱着二孙子把尿,回头说道:
“这命运之事可信可不信。命运就是天数、天意,是老天早已安排好的。但咱为人处事只要行得端做得正,只要不怕强不欺弱,只要得意时不张狂失意时不灰心,有定性,有定力,按天下公道的定理去做人,就可以胜出天数,改变命运。”
“大婶子,大婶子你这是哪里学来的道理?”周先生觉得王娟的话有些惊世骇俗。
“圣人书中有言:人定胜天吗。”两人同时哈哈笑了。
家中生活越来越拮据,封河断渡整个冬天没个来钱门路,成了坐吃山空,大水夫妇心里焦急。大水媳妇是
“鱼鹰子”的孙女,世代打渔为业,知道一些水上门路。这几年从北运河上传过来一种冬天凿冰逮鱼的新法,因风险太大又得夫妻配合,所以一直无人敢干。媳妇给大水说了,大水想试试。这全是穷日子逼的。
主意已定,夫妻俩就去踩点。他们发现在已经废弃的甲马营墩台旁,运河有个大湾,水静,朝阳,应该是冬鱼聚集之处。方便的是,墩台虽废,但里面仍有活动空间,特别僻静,正是新法逮鱼的理想之地。大水到甲马营街市上买来钢钎、铁锤、绳索、网兜,大水媳妇捡拾了一大堆落叶干柴放在墩内。挑一个晴朗无风的好天,大水夫妻去凿冰逮鱼。
两人先在选好的河冰上凿开一个大口子,然后回到墩台里点柴生火。大水脱的赤光,边喝高度烈性白酒,边围着火堆蹦跳,待感觉到胸腔内火烧欲裂,浑身滚烫,皮肤红热炽手之时,便可腰系麻绳臂挎网兜钻冰窟窿下水了。冬天寒冰之下的鱼类,最爱趋热找温暖之处。大水的热身子一入河中,鱼就围了过来,在他浑身上下贴着、拱着、吻着,团团地靠紧这个难得的热源。大水张开两手尽情地抓鱼,不住地往河冰上抛。大水媳妇东拾西拣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就装了半筐。大水有些贪心了,在冰窟窿口逮完浮鱼后,又潜到冰下别处去,抓了鱼放进臂挎的网兜里。媳妇怕时间长了大水坚持不住,就用力牵拽绳子将他拉出冰窟窿来。
最寒冷最伤人的是光身出水之后,刹那间大水就被冻成了一块冰坨。这时,最怕停下来不动。大水不住地蹦跳,不住地呐喊,尽量把体内聚集的寒气往外发散。身上的其他部位还不要紧,就这男人的一套阳具最是怕寒。出水后的骤冷使大水的阳具迅速向腹内缩抽,睾丸也向腹内吸去。这时,大水要一边蹦跳呐喊,还需一边用手抠拽阳具。媳妇就得赶快过来帮助,随着男人蹦跳的动作,手忙脚乱地先抚弄他的睾丸,随后接手抓住抠拽出的阳具,一手在前,一手在后面拍打他的臀部。媳妇的这些动作不可生硬,因为此时的阳具最易受伤;但也不能软弱,万一失手让阳具再缩进腹内去,那人就完了。阳具的复原必须尽快,否则即是身体其他地方能恢复正常,也会由此而失去做男人的权力。又蹦又跳又喊,驱寒活体的过程中,人的全身都强烈需要血液供给,怎样先救生殖器官呢?这就要求媳妇做出非凡的举动。这也是为啥必须要夫妻俩同来的道理。生死关头,媳妇毫不犹豫地将大水的阳具含进嘴里,并随他的跳动而忙活,用温柔湿滑情趣万种的舌尖不停地按摩着阳具龟头,直至勃起为止。
大水将两口子含羞舍命逮来的二十几斤鲜鱼,挑到甲马营集市上去卖,顿时成了人们热羡的对象。看看人家,隆冬寒天逮来这么多大鲜鱼,本事哩。围观的众人就有招待贵客者买上两条,豪门大户吃个稀罕的买上两条,家人患了重病嘴馋了愿的也买上两条,半晌卖出了七八斤。这时,一阵马蹄声响,日军的马队沿街开了过来,吓得众人四散奔逃。大水赶忙拴绳搬筐想挑担躲了,但为时已晚。日军队长一声
“好的密西”,上来几个日伪军不由分说连人带筐弄进甲马营据点。据点里伙房留下鱼,扔出筐,再无人管。大水辛苦得来的东西眨眼被抢,不甘心呀。他反身进到里面去索要鱼钱,被几个鬼子皇协一排枪托子打出门来,顿时腰伤腿折无法动弹,有好心人用车把他送回家中。
大水伤成这样,一家人跺脚痛骂挨千刀的鬼子,痛骂黑暗的世道。大水连伤带气,几个月里卧铺不起。一天半夜,忽然有人敲响了这河岸地棚的木门。
“谁呀?”老太太王娟壮胆问。
“我,是我呀。娘,我是三水。”门外人急切的说。
王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怕听错了。
“你是谁?”
“我是三水呀,娘,你开门看看。”
老人点亮墙窝里的油灯,起身将门打开。门外走进来三水,噗通跪在老娘跟前,
“娘——”
一家人忙扶起三水,让坐在草铺上,问起事情来由经过。三水长叹一声,从头说起。
“自大洼袁姓父女被害之后,我决心为他们报仇雪恨,有空就去大洼各村转悠,访问杀害他们父女的仇人。就这么瞎逛了将近两年,也没找到正头香主。后来是甲马营高小的齐老师开导了我,给我讲了许多穷人要翻身做主的道理。齐老师说,其实杀害他们父女的不是哪个人、哪些人,而是这万恶的社会、吃人的世道。他给我说,我们要报的不是一人的仇一家的仇,我们要让天下穷人都翻身。齐老师介绍我去投山西的八路军,所以我就背起纤板走了。娘,你就原谅三儿的不辞而别吧。”
老太太王娟初见三水有些惊心,听他学说感到伤心,现在她听了三水讲的这些话,觉得心理亮堂,有精气神了。老太太让三水喝碗水,接着讲。
“我顺漳河一直西走,终于找到了八路军。为了开辟更大的根据地,我参加了129师挺进支队回到了河西,队伍就在离此不远的清凉江边上。我这次回来,就是要联合咱水上的、河上的、镇上的、村里的所有穷苦人,起来革命,动手打跑日本鬼子,打倒贪官恶霸,咱们自己当家做主。”
听三水一番讲说,全家人如拨云见日,眼前立时豁亮了许多。虽然有些词、有些事,他们还不是很明白,对根据地、革命还不懂,但是他们觉得这是正道,是穷人的前途命运。在以后的日子里,三水河东河西来回活动,一家人明里暗里相帮相助,逐渐明白了许多革命道理。
1944年3月28日,武城县伪军中队长孙四水探得我县大队和十九团50余人在河西齐庄住扎,马上用电话告之在济南开会的伪县知事吴寄朴,吴连夜赶回,纠集7个中队700伪军经甲马营过河包剿我八路军县大队。经过一个多小时激战,我八路军共击毙、淹死伪军274名,俘虏415名,使吴寄朴苦心经营的武城伪军受到毁灭性打击,创造了以少胜多的典型战例。吴寄朴恼羞成怒,罗织罪名将四水枪毙在县城东门外的大湾边。
1945年初春的夜晚,冷风刺骨寒气逼人,星月的清辉撒在运河冰上,闪着青幽幽的暗光。大水的河岸窖棚里灯光闪耀,麦草地铺上坐满了人,有运河码头脚行、纤行、渔行吃水上饭的,有镇街里外下苦力的,也有沙河滩四十八村的长工头,他们聚在一起商量如何迎接八路军解放甲马营。王娟老人裹紧棉袄坐在棚外河坡上放风,警惕地注视着冰河两岸的动静,脚下的河冰不时发出嘎蹦蹦的炸凌声,那是即将解冻的先兆;河坡上的老人,已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会散了,人们纷纷走出窖棚,站在河岸上愉快地伸腰舒身。远处一声鸡叫,接着是运河两岸一片鸡鸣报晓的声音,人们兴奋地望着东方:天就要亮了!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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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时云山,武城县甲马营镇耿时潘村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武城县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楹联艺术家协会会员,全国诗词学会会员,武城县楹联艺术家协会副主席;武城县关工委党史国史宣讲团团长;武城县运河文化及地域文化研究学术带头人。
自2005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全国各类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近350万字。出版个人散文集《故乡情深》,小说集《运河岸边是家乡》,参与编写全县《武城地名文化集锦》《武城乡村记忆》《运河酒话》等,曾在武城电视台“贝州大讲堂”栏目讲座《话说武城运河》。
以武城县甲马营渡口为背景的中篇小说《运河人家》于2021年在《山东文学》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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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春暖花开时,美好一定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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