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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桃珍 大 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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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在兄妹中属老四,在姐妹中是老大,因而我们习惯叫她大姐。

姐的上面是三个兄长,按理说有了这么一位千金,应该格外金贵。但那时农家穷困得糊饱肚子都难,生产队集体劳动,一年累到头,年终几个劳力的工分勉强抵下一大家人的口粮款,不倒欠生产队就阿弥陀佛。待到姐成了半劳力,先是大哥做了上门女婿,跟着二哥结婚分立门户。姐脚下还有我们四个弟妹,家里缺劳力,母亲更缺打理家务的帮手,姐就正当其时地补上了这里里外外的一个硬角。加上传统观念的影响,父亲那时也认为女孩子读不读书不算个事儿。所以,用姐自己的话说:“在八个兄弟姐妹中,唯独我是筛篮筛漏下的一个睁眼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认,不会写,出个门不会认车站路牌,让她痛苦一生,遗恨一生。

姐能吃苦,会做事。记得做姑娘的她,在我们生产队,挨家挨户盘点劳力数过去,好多论质量论数量的农活,她都数一数二:砍楂子(烧火土肥用)、摘茶是第一名,挖洋芋、剥苞子(玉米)也是第一名,薅草、挖田、背和挑都与男劳力有一拼。至于手工针线更不用说,在我们那一面坡上都出名,纳的鞋底紧密扎实耐磨好看,绱的鞋圆润周正养脚养眼——会做鞋的人都知道,做鞋的最后一道工序,即缝合鞋面鞋底,也是最体现做鞋水平的“压台戏”。一双鞋周不周正,入不入眼,合不合脚,就在这俗称“绱鞋”的功夫。以前土家女儿出嫁之时,是要给婆家父母、长辈、姊妹弟兄每人做一双鞋,随新娘陪嫁压箱过去的。新婚典礼之后,有一个专门叫做“交鞋”的仪式。即由男家女“支客师”领着,娘家送亲的婶婶或长嫂陪同,新娘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搁着新娘出嫁前亲手做的新鞋,一一送到婆家父母、长辈手上。公公婆婆或长辈取鞋的同时,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放于盘中回馈新娘,既有谢谢辛苦做鞋的意思,也有认下新媳妇给见面礼的意思,俗称给“茶钱”。记得,我们队,还有邻队,都经常有待嫁女把做好的鞋面、鞋底拿过来,请我姐帮忙“绱鞋”,以便到婆家端出鞋子的那一刻脸上有光。

姐人生的另一遗恨就是嫁的太远。在谈不上交通和通讯条件的过去几十年里,兄弟姊妹中,就她一人一年到头基本是看不见娘家亲人影子、听不到娘家亲人声音的,除非有特殊事情,相互专程走动一下。姐夫是一个手艺很不错的木匠师傅,当年在我们及邻近几个生产队穿乡做木工活。我们生产队一位好心婆婆,看着姐夫的好人品好手艺,还有不错的文化底子(文革前的初中毕业生),又熟知我们家的教养和家风,姐的礼数、模样、农活、针线,在我们那一块都数一数二,便好心引线说媒,成全姻缘好事。也是缘分天注定,人不与命争。

我姐便从原本在县城周边的娘家,嫁到了远隔六七十里山路的一个僻远高山——郭家拐。肉脚板子量着,翻山越岭,穿林过河,整整走上一天的山路,让人脚瘫手软、心生畏惧。当年那条唯一连接姐骨肉亲情的山路,时至今日,最险最难的内口河两岸仍未通车,山民出行还得爬山涉水磨破脚底。

姐大我十一岁。送她出嫁时,我才十岁,记得迎亲的队伍接上我们,听见唢呐声,我差点就崩溃了——终于走到姐要去的那个地方了,我的两腿成了没有知觉的木棍似的,也不知是谁最后抓着我的手,拖着我往前跌跌撞撞地机械运动着。到了之后我刚挨姐坐下,就一头倒在她的新人床上睡着了,直到被推搡着叫醒吃饭。晚上,在她的婚礼上,我还代表她娘家人讲了话——自然,那是父兄所托背熟了的祝福喜庆的体面话。

一年之后,姐生下大侄女。因山远水隔,母亲一双小脚根本走不过去,其他人去一趟回转也得几天,生产队请假也大费周折,再则穷困年月也扣不起工分啦。姐夫家办“竹米酒”的当天晚上,姐左等右盼,看见进门的娘家人只有父亲和我两人,姐叫了一声“爹”,拉着我的手,眼泪一下就滚出来了——这可是她千盼万想的与娘家人会面的机会,谁家姑娘坐月子,娘家妈不是第一时间去看女儿、外孙?谁家生男生女之喜,娘家只去一两个人?都因隔山掉远阻挡了亲情——姐躲进房里好一阵伤心流泪。

我第一次一个人去姐家,是我读初中的暑假期间。因记不着路,姐夫写信教我:跟着69年栽的备战电线走就不会错。结果在一个路口,我跟着电线走,路越走越小,林子越走越大,眼前是荒山陡坎,路没有了,心里好生紧张,甚至恐慌得不行,只好赶紧顺着电线返回到大路上,问了地里干活的人,才走对了路。那一刻,我似乎懵懵懂懂的有一丢丢明白:电线是走直路的,而人走的路却弯弯绕绕崎岖遥远太多。

姐夫家虽山高路远,但门第家风在当地口碑甚好。由于其居住屋场正处于历来行人及骡马过往的交通要道,故而家里解放前后一直是老“栈房”。姐夫父母的脾性温和贤良。按我们土家民俗,凡姻亲关系的双方父母,儿女的弟兄姐妹相互都称其为“亲爷”“亲妈”。我在农村生活时间较长,接触农村各色人多,还从未见到过有能赶上姐的婆婆——我们亲妈那样一等一的贤惠善良之人。姐夫是长子,婚后也依农村习俗与父母分立门户。我们每到姐家玩,亲妈必定在一天下地劳累和打理家务之余,在我们到的当晚,抽出时间,来到姐这边屋子里,口口声声随孙宝们亲切称呼我们为“大姨”或“小姨”,陪着拉会儿家常,问候我们的父母。次日专门做好饭菜请我们过去吃饭。待我们回家时,提前一天再备客饭,为我们践行。

无论手头多拮据,亲妈都会在我们临出门时,将一条毛巾,或一双袜子,或一盒芝麻饼,塞到我们手里,或放进我们背篓。我们作为她儿媳的娘家人,又是小孩子,却总是被她待为上宾。老人的恩情,令我至今难忘。

在我的记忆中,姐每一次回娘家,走的时候都是哭着回去的。记得一次,姐牵着四岁多的大侄女、背着一岁多的小侄女回来拜年,之后由我陪着送她们母女仨回去。虽是一个微晴天气,路过菖蒲溪那一段,沿溪沟的积雪仍能没过我们的小腿。我吃力地背几步又牵几步大侄女,根本走不动。姐背着小侄女,又回头从我手里接过大侄女牵着,在雪地里滑滑溜溜、跌跌撞撞,边走边哭着说:“瞎了眼睛的,找这么个背时的地方,走一回我就记得一辈子!”看着姐伤心,我忍着腿脚的麻木酸痛,也跟着姐伤心流泪,姐俩边走边哭,边哭边走。走到一个小地名叫将军洞的地方,在我们姑婆婆家歇脚,吃过迟中饭,趁天黑之前赶过内口河,摸了一段夜路才到了家。

说起这内口河,在周围乡邻口中,都说是充满着各式各样鬼怪,惊魂吓人的阴深恐怖去处。来去都要从山顶下到谷底,一线羊肠小道,两岸悬岩陡坎,古树斜生,枯藤倒挂,蓼竹锋利似刀剑,青苔如帘坠头顶,偶尔远远传来不知名的野兽嚎叫两三声,或怪鸟冷不丁地在左右扑腾三两下,不知深浅的深山老林,冰透肌肤的河底凉水,独行其间,不胆寒,也脖颈冷风直灌!从河底爬到对面的山顶,两岸能听得见说话,走起来实实在在的六七里路。但凡我一个人从姐那里回城关,姐都会送我到谷底才分手,与我遥望着喊着相互爬上了对岸再逆向而行。

姐夫一辈子基本以做手艺为主,因而姐从嫁进门,几乎就是一人担起农活家务。若说农家妇女吃的苦受的罪,于别人是十分,于姐就是十二分——即使在农村,长年每天天亮背架打杵上山,一脚(形容背的重)牛草割回来的妇女几乎没有,因为那百分百是男劳力干的活,但我姐却坚持了一辈子。一则嫩嫩的露水草牛羊吃了长膘、壮实;二则拖集体时多积肥交生产队多记工分,家里也多一点收入;三是自留地里肥料充足也有好收成。后来农村分田到户,姐夫仍外出做艺挣些油盐钱,姐一无既往包揽农活家务,几十年如一日,苦挣苦做,没粗没细。姐五十多岁起,一双手的十个指头就全部弯曲僵硬伸不直了,更不说手上有多少伤口疤痕、几个指甲残缺不全。

姐夫是个性子细腻的人,因手艺在身,家里一应家具置办的应有尽有,包括桌椅锅盖都漆得亮丽光洁,归置得整齐有序。姐夫还会做米酒,打豆腐,做包子馒头,一手饭菜也做得不错。夫妻俩吃苦耐劳,勤俭持家,为人贤良,人缘颇厚,还在较早的困难时期,即靠亲朋邻里帮衬,东家借钱,西家佐米,建起了土砌瓦盖的三间新屋。姐夫因做屋期间盖墙淋雨,患上面部神经麻痹,落下后遗症。几十年里,姐姐姐夫身为人子,尽善尽孝,为老人养老送终;对两个女儿呵护教育有加,督促其传承家风,忠厚为人,贤良处事、持家。并操办大女儿出嫁,小女儿招婿——虽曾分两个门户生活,仍理所当然地帮忙拉扯培养几个孙子。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女婿也是忠义厚道,诚实可亲,勇于吃苦,善于理家之人。看着姐姐姐夫的日子如芝麻开花,越过越顺越过越红火,我们兄弟姊妹都为姐高兴——不枉她辛辛苦苦一生,总算没白熬。

老天无眼,人间有恨!

十年前,姐将满63岁的前两三个月里,一直夫妇在外打工的小女儿,在工地即有一段时间感觉身体不适,腰疼得厉害,坚持半天输液半天上工,治疗一段时间,病痛丝毫不减,便回五峰到县医院查病,县医院建议往宜昌确诊,结论只四个字:癌症晚期。医生说手术都没必要做了。侄女往返宜昌的时间,正好我在宜昌出差,因而在亲人里,除了陪同检查的大侄女,我是最先得到消息的。我与大侄女商定:对病人不透露真实病情,先陪她回家,与父母聚一聚,顺便收拾必备衣物,然后到渔关住院治疗,离家近,方便照顾。同时,紧急联系还在外面工地的侄女婿回家。我们都心里明白——这一入院,出院是个什么情况,都不敢往下想啊!

虽然我们再三思量,要不要给姐说明情况,还只是转弯抹角地斟酌话语打预防似地提醒,但儿女连心,姐已觉察孩子病的不轻。回到家里,姐已提前与同屋场的孩子幺妈一起备下饭菜,说是一家人吃了饭,实际上都是走了个过场端了个碗,谁吃得下啊!饭后,姐收拾完,提个小篮子,说去田里摘点豆角准备下午的菜,我随后陪着她——其实她是忍不住心头的悲伤,怕在家里流泪被小女儿发觉影响治病,躲到田里哭去了。我无言以对,眼泪只比她多不比她少——我心疼侄女,也心疼姐啊!

姐说:“我留她在家,是指望她给我们养老送终的,做梦都想不到眼看她要走在我前头啊!这么些年,我在家给她把门户撑着,给她看着两个娃,是想她们多挣点钱回来培养我的孙娃读书的,没想望到的是她这样的命运!”我和姐都无法控制自己,伤心伤意好一顿哭。随后,我劝姐:千万莫让女儿看出来严重程度,还要支撑家里的一切。姐哽咽着点头说:“我晓得,晓得!”

侄女住院月余,她夫君和她姐一直守着。起初我是每周双休过来陪伴,后来眼见她时日不多,我请假两周守在医院床前。我姐和姐夫轮换着到医院看望。姐更是医院家里两头跑,有时没有班车,就拦顺路的摩托车一路颠簸到医院。看着女儿病情日渐严重,看着女儿饱受折磨,看着女儿一天天近了又一天天远了,姐不能自已,只能躲到病房外哭泣流泪。擦了泪水又回到病房,轻轻问候女儿:哪里不舒服?妈给你捏一捏,摸一摸;或问你想吃什么?妈给你弄。陪护上一天半天,又匆匆赶回家,因正值农历七月中下旬的季节,地里的黄豆、包谷都已成熟,眼看着女儿大限将至,好歹她是有了两个半大孩子的人,总得预备生活招待邻里亲朋热闹体面地而不是冷清孤单地送女儿最后一程。姐含悲忍泪一步一回头地离开病房,又赶回去从地里收起黄豆、包谷打整晾晒,紧着给圈里猪胚添加粮食。看着姐脚步匆匆又步步艰难的身影,听着她给我讲大事的安排,我一边点头称许,一边心似刀割,泪如泉涌……

侄女是个天性善良懂事的孩子,勤扒苦做的理家能手,几年夫妻俩在北方的建筑工地干着苦活,大儿子已读高二,即将面临高考,小儿子才小学五年级,她一心想着让他们多读点书,才拖着病体去尽量多做一份工多加一些班。其实她心似明镜,知道自己会一病不起,只是像我们不对她说破一样,她也不与我们说破,因为说破的一刻,于人于己都太过残忍。

她断断续续分别与陪伴她的夫君交代身后事,临终前几天她说:“你是到我们家来的,以后要辛苦照顾这个家,照顾好孩子,看淡生活、金钱,不要太过亏欠自己亏欠两儿子。还有父母年纪大了,靠你多操心。”对孩子,对父母,她有万千牵挂,有深深地不舍,有说不尽的万语千言,但重病的自己,怎么说?从何说啊?她只对前来陪伴她的孩子说“听话些……”

对母亲说:“再少苦做些……”对来看她的亲人长辈说:“都心疼我,我想得了,就是……”

一次,她的小儿子来医院看她,坐在她病床上晃动了床,我和她姐怕震得她难受,当着她的面埋怨了孩子,立刻又觉不妥,让她心疼,赶紧给解释细说。懂事的孩子看着妈妈的病痛,临走时在病房外痛哭不止,浑身抽搐,我无言也无力安慰,看着他上十岁的年纪,一天一天一刻一刻地走近母子分手的残酷命运,我咬碎伤痛,吞下滴滴泪水,将骨肉连心的小小侄孙紧紧搂在怀里……

这天,我妹来看侄女,带了相机,有意为侄女多留几张照片。恰逢姐夫也来看女儿。我们在病房分别与侄女合影。结果,其情其景,闪光灯的每一次闪亮都成了刺痛每个人心底的无声利刃,让一向压抑克制着深深伤痛的姐夫,再也控制不住阵阵哀伤,躲进病房的厕所里,好一阵悲咽、抹泪。

侄女好长时间吃不下东西,两腿肿得木柱似的,打针输液药水几乎都不怎么吸收,度过一个又一个危险的昼夜。这天是平常的早饭时候,她又一阵难受,呼吸急促,我坐在病床上抱着她,让她靠在我怀里小坐了一会儿,之后她又躺下昏睡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突然她清醒过来,感觉似出了远门回来一样,睁眼对着我脆脆地叫了一声:“大姨!”跟着问道:“妈还没有来呀?”我赶紧问:“你想妈了?我打电话叫她来。”一会儿,姐就赶到医院。母女说着话,侄女很果断地说道:“我今回去的。”为了遂她心愿,我一旁说:“那好,我们办出院,陪你一起回去。”侄女婿及他的兄弟姐妹,还有大侄女夫妇,大家分头迅速收拾准备。救护车上,侄女一直倚靠在她夫君怀里,离家不远的时候,只听她焦急地问了一遍:“还没到啊?”车终于停在了他们家稻场,姐夫迎出来叫了一声:“桂英呢,你回来了!”就只听见侄女喉咙里“咯吱”一声,没有答出话来,两眼直直地定格在父亲脸上,也定格了女儿38岁的年轻生命——原来这天是她父亲的生日,她是在撑着最后一口气赶回来,用生命划一个圆满的孝心。

时光过去十年,但送侄女最后出行的一幕,撕心裂肺,让我始终难以忘怀。侄女走后,两天两夜,姐哀哀哭泣不断,声音嘶哑,反反复复唤着“我的娇,我的宝……”眼里再没有了世界,没有了一切。侄女出殡,我们是不让姐到山上去的,姐还是念着那句话,执意缓缓随行。侄女的棺木放入墓地的一刻,“八大金刚”打开棺盖,让亲人目睹一眼遗容作最后的告别,但因久病,又放置了两晚,侄女那戴着白布孝帽(土家习俗:儿女先逝必为父母戴孝)的头脸,已被口鼻溢出的血水覆盖。看着姐在田坎上准备下来,我的第一反应是绝不能让她看到女儿的如此惨境。我飞身上坎,抓住姐的两手,一把将她拉到我的背上,背起她一路往家里小跑,跑了一段,姐夫的侄子——细心的钟实,从我背上接过姐背到家里。姐那句“我的娇,我的宝”的悲怆呼唤,直让人感到昏天黑地!看着人背着两个哭倒的侄孙回来,我伤心又焦急地对姐说:“你赶紧住声,两个娃回来了,若你们一起哭晕过去有法嘛!”我抓着姐的手,将她按在床上躺下,只听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粗重沉闷的悲鸣……

虽命运不济,目不识丁,面对生活的十磨九难,姐练出了天打不倒的意志,加之生来好强的性子,支撑她一路顽强地走来。自小女儿走后,她以老人柔弱的双肩助女婿撑起一个家,为儿孙遮风挡雨。十余年来,含辛茹苦,完成女儿遗愿,拉扯孙辈成长,支持女婿继续外出务工,挣钱养育孩子读书、就业谋生。姐夫因失去小女的致命打击,跟着患上顽固的系统性硬化症,长年吃药,多次住院,干不了吃力的重活,坚持带病打理家务,承担部分后勤。除年节和平时孩子们、亲人们少有的抽空探望外,姐姐姐夫基本就是当下人们所说的那种“空巢老人”。我不知他们蹒跚走过小女儿那“奉母欠情空作子吉壤巍峨后裔长”(孩子大姑父熊万煜先生作)的墓碑时,终年究竟吞下多少泪水,悲声,然后又躬身挺起肩膀,扛起生活的风雨。

前几年,农村发展高山蔬菜,种植辣椒、四季豆等,市场行情好的年份,姐曾一年卖辣椒收入八九千元。数字听起来叫人热心,细细想来,摘辣椒与摘茶有着很大区别,茶是木本植物,辣椒是草本植物,摘茶传统上还有专门为采茶人量身定做的独脚小板凳可坐着去揪。可摘辣椒就大不一样了,必须整天弯着腰、低着头,一手扶住辣椒苗,一手一个一个力气手法均恰到好处地摘下来,不然,草本的辣椒苗如果被折断,后续你就没得采摘了。

姐不识字,我常担心她卖蔬菜辣椒万一被忽悠,她电话里说:“这你放心,我数得到称节巴,认得到称,心里一闷账就出来哒,别人搞不到我的黄昏(打不了马虎)。”我笑着说:“你可以呀!”

近年,由于物价不断上涨,农业投资越来越大,自种辣椒蔬菜,既要承担市场风险,又要老天配合不降风灾冰雹等,再因逐年体力下降,姐已很难支撑长年每一季甚至每一天的地头栽培、跟踪管理,她适时改变策略,除了确保粮食蔬菜自给自足,提供生猪饲料外,根据农忙农闲的灵活安排,就近给蔬菜专业户打工做农活、采摘辣椒,一年还挣个六七千元的工资,维持家用,对付人情事故等。

姐姐姐夫两位老人每年坚持拉满弓地多养生猪、山羊,确保临时性的请工、换工生活必备,一年到头的添人待客,给孩子亲戚三五处的携带,余下的卖些钱对付方方面面的应酬。

近几年,孙子结婚,得重孙子办喜酒,姐都提供整猪整羊,一方面表达老人的心意,同时,也省下儿孙从市场采购的大笔开支。更令人感动的是,年前重孙子满周岁,姐专门提前宰杀了年猪,从山上赶车到渔关,再坐车赶宜昌,为孙子孙媳重孙送去鲜肉蔬菜和红包,看望孩子们。

姐七十好几的人了。家里常年方方面面的人客不断,她执掌到暮年的锅铲把,除了偶有大女儿回娘家帮忙,无人替换。姐把生活安排打理得井然有序,饭菜做法都讲究跟上形势发展。凡有住家客,她都坚持自己现磨豆腐、蒸洋芋糕、做魔芋豆腐、米酒、水饺、包子、馒头等,常年备有酸菜、春天芽、山胡椒、泡辣椒等有特色的家常小菜,且不吝花钱随时购买市场上的鲜鱼、鲜肉、时令蔬菜,做出来大桌大桌色香味俱佳的饭菜,供客人安心宽住,尽情享受。

姐一米五几的个头,瘦得只七八十斤的骨架,背明显微驼下去,满脸皱纹交错,肤色尚好,尤其头发远不及我白的多,黑而发亮。估计正是她一年四季的不顾风霜雨雪,不辞劳苦,练就了一副铁打的身板,长年感冒都很少找她。现如今干活走路仍能带起一阵风。穿戴讲究,四季着装整洁,也跟形势,不显乡气。她没读过书,却从无一句粗鲁话语,即使对周围邻居的称呼,都是哥姐上前,对我们小于她的姊妹,都是在小名后面加上一个弟或妹字,从不直呼其名。

姐性格开朗,脑瓜灵,反应快,还有些小幽默。记得有一次,我在她家吃午饭时,有一熟人路过,与大家打招呼,姐说:“坐下歇会,吃碗米酒再走。”那人也是逗趣,说:“米酒啊?热(儿)的?”姐不动声色地答:“凉(娘)的,尽管吃,不讲客气!”那人笑着摆着手走了,倒是把我们一桌子人都给逗笑了。还有一次,姐家请了几个邻居背柴,拿出一块腊肉准备做饭,一人问姐:“这是你的肉啊?”姐笑着说:“反正不是你的肉!”

姐近年性格多变,虽仍要强,却明显脆弱许多,常常眼泪搁在眼窝,动辄就会伤心哭泣。我想,并非她喜欢伤心,实在是生活、命运伤她太深,致使她早已心灵憔悴且千般孤寂。好在她为人心善,以心换心,亲朋、邻里都待她好。弟兄姑子也都尊他们为大哥大嫂,包括侄儿男女总是勤着照看。娘家兄弟姊妹、侄男侄女也都挂着他们。尤其是小女婿十年来没有再婚,一直在外务工,每年回家陪父母双亲过年,为儿子成家买房。大的女儿女婿居住渔关,打理生意,平时只要父母一个电话,万事应答,周全办理。包括孙媳妇们都待婆婆爷爷如自己亲生长辈,隔三差五电话联系问候,常发重孙子视频驱赶老人的寂寞。

姐的开心时刻,莫过于看到儿孙家业有成,事业发展顺利。一次,我们在她大女儿家玩,她看着女儿女婿新建房屋和改建茶厂,由衷地对我说道:“一看这么好的场子,这么大的屋,理料成这样,一辈子就不枉了!”我看得出来,她心里眼里都是满满的幸福感。大前年,姐的小女婿为儿子结婚在渔关买了房,在新屋过第一个年,姐从山上老家置办了好些菜带下来做年饭,并对我说:“小张是个实在人,亏得他一个人这么多年,挣下这份家业,不容易!我上下跑着弄几桌年饭,心里乐意!”前年,姐的大孙子在宜昌租下门面,做水果生意,开业那天,姐穿戴整齐,打扮一新,带上肉食、蔬菜,备下红包,前往祝贺。我们陪她在公园游逛,拍照留念,她笑声响起,一脸灿烂……姐的四个孙儿个个懂事人人发奋,做行政,忙生意,发展势头良好,最小的孙子在部队读完士官学校,还多次立功受奖。

前几日,姐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她预备积攒打工的钱置办下自己身后的墓碑,她心疼中年丧妻的小女婿一个人不容易,不想增加他的负担。她要尽可能地自食其力生活和养老,活一天,就为孩子们看一天家,留一块荫凉,而不是添一份累一份堵。

我打内心认同姐的生活态度。她的坚强隐忍,不屈不挠,她的大爱无言,牺牲付出,令我好生敬佩,又好生心疼!

作者简介

佘桃珍,五峰土家族自治县人,宜昌市作家协会会员、五峰自治县作家协会理事,退休公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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