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清莲心中开[《中国报告文学》2018年第5期] 一枝清莲心中开[《中国报告文学》2018年第5期]一枝清莲心中开[《中国报告文学》2018年第5期]

一枝清莲心中开[《中国报告文学》2018年第5期]

的母亲,今年

九十。

九十年,将近一个世纪,跨越了那么多的沧桑。她做姑娘时栽的那棵歪脖

柳树长空心了;她住了大半辈子的那孔窑洞都坍毁了,被平成耕地;她生活了几十年的那个曾鸡鸣犬吠、马欢人笑的村庄,也已变得面目全非。而她,我小脚的母亲,却依然眼不花、耳不聋,能蒸馍、擀面、打搅团,能穿针引线绣鞋垫。谁见了都啧啧绽笑:

“您活成神仙了,精神!”

母亲就

咯咯咯

一朵金丝菊花,舒展而又灿烂

,爽朗地说:

“赶上好时候了!”

母亲这辈子很不容易。她生在大户,家居山庄,她的爷爷、父亲都是方圆享有盛名的杂科乡医,所挣银钱都置成地产,家大业大。外公娶了三房太太。母亲是二房外婆的头胎长女。

母亲除过在吃穿用度上享受

家大业大的富足外,其他的多半都没沾上光。

三房外婆我见过两个,都是人物标致的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个个不精茶饭,不懂剪裁。而太外公和外公都是紧细人,最见不得破费,除非火烧眉毛,田垅里的苦力都舍不得雇佣,怎肯在灶前案边贴赔?

母亲七八岁便被

到了锅台上。

母亲的灵性一入厨便大放光彩。她说她第一次蒸的馍馍,又白又大又喧,惊得她的爷爷老嘴笑出一个大黑窟窿,捏着她的红脸蛋嗬

“碎女子这么灵醒,赛过王家个个儿郎!”母亲为此心里蜜了个把月。

其实母亲到老都没明白,这世事能干者就

多劳,可多劳者多半不会多得。母亲傻呵呵在全家老少的赞叹、喝彩里,学会了蒸馍、擀面、打搅团,学会了煎

焗,当然也学会了拆拆洗洗、缝缝补补。这样,一家老少的冬袄夏衫、棉靴单鞋,便成了母亲两餐忙罢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碌。

已故多年的小姨就曾为母亲打抱不平说:

“你妈在高渠王家就像个使唤丫头,谁都能指拔,谁都能派谴!就她能受!要我早炸了!”

母亲呵呵一笑:

“总得有人当柱碇石,我倒情愿是我!”

母亲对

这段人生的唯一遗憾,是盼来盼去到了都没能走进书房。家里请有先生,舅舅姨姨们都先入过私塾、后进过学堂。母亲是兄弟姊妹十好几个里唯一的

“睁眼瞎”!

母亲说:

“我一个瞎子,换十来个眼亮的,值了!”

母亲凡事都想得很开。

只有老了看网络电视、用智能手机、使电饭煲微波炉这些现化机器时,才深有感触地说:

“这辈子不识字后悔得很!”

大约十岁左右,母亲在三个外婆的合谋下开始缠脚。母亲说,她垂泪问外婆能不能不缠?外婆含泪说,不能!咱女人就这命,你是长女,不能例外,得领头。母亲就不再为难外婆。

外婆是裹足的高手,十里八乡有名的。她持两丈长的裹脚布,让小外婆握着脚一层层缠,松松地,绵绵地,并不使多大劲儿。母亲就放松了,被挠着了脚心,还咯儿咯儿笑。缠好了,母亲下地试试,觉着只是有点儿束,就由着性儿跑出去。可是你越走它越紧,像箍子,紧紧巴在脚上,一走一阵钻心痛。母亲就那样,一瘸一咧嘴、一拐一抹泪地操持王家老老少少的茶饭、被服、鞋袜,一天也没空过,一晌也没歇过。

我问母亲:

“几个姨娘,有的不比你小几岁,她们不能替你?”

母亲说:

“她们都要去学堂。”

“这不公平!”我忿忿不平。

母亲说:

“我是老大,长姐如母。”

我问母亲心里有没有委屈,母亲笑着说没有,弟弟妹妹们都有出息了,都好了,她也就好了。

母亲从不跟人过不去,也从不跟自个过不去。

家大业大活

稠,人多嘴杂事就多。母亲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再麻利勤快,难勉会有不周或疏漏。人哪,往往就这样,得了好还想好,会把别人的勤敬当作本当,把别人的宽和视为应该。于是就有了饭稠饭稀、口重口轻的弹嫌,起了针密线疏、你新我旧的争竞,生了你远我近、你亲我疏的纠纷。外婆头一个不依了,扯着外公要公道,提议饭轮流做,衣各自管。

“嫑叫我娃力出了,苦吃了,还要把罪遭了!”外公是火暴脾气,各处骂毕,把母亲叫到房中爱怜地问:“娃,你的意思呢?伯想听你说!”母亲嘿嘿一笑:“伯你言重啦!我就爱做个饭缝个衣的,一大家子都对我又疼又爱的,他们也就说了个闲话!”母亲一席话,倒叫性情刚烈的外公落了个泪眼八叉,说:“我娃好心性,福报在后头!”

母亲常对我说,你记人的好,你自己就好;你记人的不好,你自己就好不了。

母亲十六岁那年,嫁给了塬上的我们张家。外公结这门亲是花了心思的。他走南闯北眼界宽,觉得张家是大户,是诗书门第,孝义人家,祖上得过皇帝旌表,出过好几个秀才,门风好、家风正,亏待不了母亲的。

这莫非就是他承诺给母亲的那句

“福报在后头”?

其实张家此时已经衰落。秀才曾祖避乱早亡,

20岁就守了寡的曾祖母在漫长的孤苦中,不单自个染上了大烟,也让她最为宠爱的小儿子我们的二爷爷,也染上了大烟瘾。我们的爷爷,就在这样的情势中,苦苦撑持着三十余口的一大家。

母亲说,曾祖母后来瘾很大,常见她撩一衣襟银钱,数都不数,往烟铺柜台上哐啷一倒,

“神仙膏”给多给少,从不计较。母亲指着爷爷临死前咛嘱要一代一代传下去的那面樟木大柜告诉我,曾祖的父亲为了让年轻的曾祖母一能守节、二能哺育两个幼子,给了曾祖母满满一柜银钱。那面柜能装三石麦!

殷实出败子,家贫生嫌隙。爷爷劝不过来他的母亲,就只要了几十亩薄地,钱财一文不争,带着他的儿孙们另立炉灶单过了。

母亲就是这时过门的。

母亲在娘家,再苦再累,也就只在锅灶上、女

上,外公从不让母亲下地。但到了婆家,母亲从此再无那样的福分。爷爷十岁当家,十三岁娶妻,十五岁得子,憋着劲儿想复兴家族曾经的辉煌,满脚掌的疔痂,满手心的老茧,自己干活不惜力不要命,也把儿孙们当牲口使,容不得躲奸溜滑。

这可苦坏了小脚的母亲!

母亲说,曾祖母分给爷爷的地多在沟沟坎坎、坡坡洼洼,整端的很少,劳作起来格外费工费时、费

。眼见张家爷父起三更睡半夜,母亲说,她就再苦再累,也不觉得委屈。母亲是那种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人的,一旦投入,就义无反顾。春种、夏收、秋晒、冬积,她颠着一对小脚像男人一样出力流汗,裤腰煞紧,袖子挽高,间苗、锄地、割麦、扬场、担粪,一点都不惜力;回到家里,男人们抽旱烟、喝酽茶

捶背揉腿地缓气儿了,母亲却闲不了,还要下灶间、上面案,锅碗瓢盆地叮当乱响。

奶奶乐得眉开眼笑。对母亲的娘家来客,就格外热络,好烟、好茶、好酒、好饭地款待,视为上上客。

慢慢的六七个妯娌间起了生分。你既能干,那就多做,反正风头都是你的。于是就有了灶前的躲奸,有了田间的耍滑。母亲看在眼里,容在心上。她还是那么笑嘻嘻的,你不干,我就做;你做少,我就干多。她常挂嘴边的一句说词是:

“有个病害死的,没个活做死的!”天长日久,奶奶看出了里面的渠渠道道,絮絮叨叨骂。爷爷劝性急的奶奶:“五根手指都不一般长短!媳妇们间的争竟,没摆上桌面,做长辈的就不要掺和,免得再生事端。”奶奶明面上装聋做哑,私底下却吩咐,要各房媳妇不再搭伙操持,屋里的活轮流当值,田

的活分块独做。婶娘们面上不说,背地却都把牙根嚼碎了。她们很快就结盟了。世上的事,就怕结盟。母亲一下就被孤立了。

不用一两年,母亲生下姐姐后,她在奶奶跟前就失了势。闲话一句一句被添油加醋甚至无中生有地灌进了奶奶耳朵,在她心里扎下根,冒出了苗儿,最后疯长成对母亲一切作为的看不惯。母亲常从家境富足的舅舅家拿东西回来调剂口味或补贴家用,过去很可奶奶心意,此刻却生出了猜疑,要么当成

“夸耀”,要么疑作“交换”。张家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吧,谁要你姓王的施舍?臭屁打脸你们臊人哩?再说了,拿三回总需给一回吧,你把啥偷偷拿给了你娘家?过去母亲每年麦收忙罢,都要回娘家住一个月,去给外婆一家裁衣缝被,备齐冬里的穿戴。奶奶每回不单痛快应允,还会备了礼品要母亲带上。此后却不再答应,还给父亲吹耳风说:“管好你家婆娘!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老往娘家跑像啥?”

婆媳关系就这么有趣。媳妇一旦做了婆婆,便全忘记了她做媳妇时对婆婆的所有不满,要把她曾经不满的那些手段又施加给她的媳妇。这种十分荒诞的生命现象,岂止出现在婆媳之间?人性啊,它就这么骄纵!

母亲心里再苦也不吭声,该怎样还怎样,没事人一样。活还拼命干,饭还精心做,照样妈长妈短、嫂亲嫂热地唤,你不请我我自来,你不搭理我凑趣,一副没心没肺状。母亲说:

“心里没鬼时,有鬼也自无;心里有鬼时,没鬼也自有。”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母亲用她的不计长较短,不患得患失,让心地善良的奶奶和婶娘们慢慢消弥了隔阂,一大家人虽常有磕碰,也难免纠纷,但总体融洽和睦,相亲相爱,在方圆几十里是出了名的。

家和万事兴!爷爷亲率全家老少,一年四季不空一天的下苦,养骡养马养牛养驴,上市交易;炸麻花、油饼、油糕,赶集摆摊;做豆腐、甑糕,走村串巷。大伯、二伯的罗圈腿、罗锅腰,就是挑着担子祟粮卖油落下的残疾。三伯仗着他人高马大力气壮,干起活来最不惜命,贩马途中马惊了,他为了追马累吐了血,硬生生没折一匹马,可自己二十一岁不到就死了。

多少年后母亲还抹着泪说:

“那时候人咋那么傻,为了置家当连命都不顾!”

爷爷把用血汗换来的银钱,少半置地,多半赎地。

其时,曾祖母和二爷爷的大烟瘾已至化境,一大柜的银钱抽了个净光,就当地卖田。他们当一块地,爷爷就咬着牙赎一块回来;他们卖一块田,爷爷就十趟八趟跑,求爷爷告奶奶高价回收。亲朋好友都劝爷爷,同样的价钱,会买到更好更多的地!就连太外公、外公都来劝阻,要爷爷嫑死心眼。母亲却对他们说:

“爷!伯!我公公的心思我能懂,他是不想给祖先丢脸!”

太外公、外公单听母亲这么一说,吃罢饭就回去了。临走拍着爷爷树皮一般的手背说:

“有个短儿缺儿的,打个招呼,嫑见外!”

到土改,我们家拥有了三四百亩土地,二三十匹骡马;而抽光所有家当的二爷爷,在曾祖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威逼下,搬来寄居到了爷爷家。一夜之间,爷爷和二爷爷都成了社员,无贫富之差,无良莠之别,无勤怠之分,一下子平等了

。那段日子,二爷爷就笑得嗝儿嗝儿的,用从私塾里混得的半文不白的字句,怪阳怪气地唱:

“天也地也!时也命也!”

爷爷一口气没捯过来,从此落了个烧心病。大伯一蹶不振,少言寡语,白天尚能强打精神劝慰双亲,夜来就整宿整宿干熬,人一天天瘦着,干黄干黄。二伯原本火暴的脾气更不容人了,见人骂人见狗骂狗,不是打老婆就是打孩子。一家上下,全乱了套。

母亲这时候却格外沉静。她年纪不大,经历的祸事却不少。土匪来打劫过,后来不又走了?灾荒来祸害过,到了不就过去了?那年闹

“虎烈拉”,一倒一大片,一拉一板车,不都挺过来了?人哪,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受不了的罪!你把罪当做罪,它就是个罪;你把罪看成是福,它或许真就成了个福!母亲理顺了这些个理儿,并说给奶奶听,奶奶又让她说给爷爷听。爷爷听着听着,就涌出两股混浊的眼泪,从此不再卧床,该吃就吃,该喝照喝。

祸是双生子,从来不单行。时运不济了,命途能不多舛?先是

37岁的四伯在整风运动中客死他乡;接着人老几辈传下来以备歉荒的窖藏粮库,被一

清而空

然后就是奶奶遭受多重打击一病不起。那时已经分家,各房独立炉灶

家家都缺吃少穿,谁也不顾谁了,谁也顾不上谁了。奶奶几天近乎断炊,母亲从娘家回来知道后,顿生悲凉,想奶奶那么要好要强,从来不甘人后,到头却落得这样凄凉。便把从娘家匀来吊命的一点荞麦上石磨磨了,赶紧做出一小坨荞粉,调一碗端给奶奶。母亲说,奶奶可能嫌她喂得慢,就挣扎着半趴在炕头,自己捏着勺子一勺连着一勺往嘴里刨。她听到奶奶的肚子里传出一阵咕隆隆的山响,而身后,则一声接着一声长长地响屁。不晓人事的姐姐被惹得咯咯大笑,母亲却折身跑出去,躲进无人的

,蹲到地上头巾堵住嘴恸哭,直到姐姐站在院子大声呼叫。

姐姐说奶奶还想吃。

母亲劝奶奶:

“妈你饿了几天,一下子不敢多吃!”

“就再给我小半碗!”奶奶可怜巴巴地央求。

三两下吃完荞粉,奶奶拉住母亲的手,两眼定定地瞅她半天,说:

“娃,妈把你的吊命粮吃了!”

“妈你快嫑这么说,雀儿都懂得尽孝的!”

奶奶起身抖抖索索从炕旯旮摸出一包银饰:

“妈就剩这点体己了,都给你。儿都指望不上了,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守的都不照面了,妈就把你当个女!”

母亲一下跳到了地上,摆着双手连说使不得,硬不要。

哪知奶奶当晚就咽了气。

母亲把剩下的那点儿荞粉,献到草草搭成的奶奶灵堂,哭成了泪人。她后悔没给奶奶吃饱吃够。

母亲忙着这些时,家里却吵成了一团,说奶奶的体己丢了,被人独吞了。吵着吵着

理,理来理去理到了母亲这儿,说最后到过奶奶房里的,就只有母亲。母亲被逼到了墙角,遭到围攻,先搜身,再搜屋,一无所获,就都说她藏了,埋了,心黑了,眼瞎了,怪不得生一个死一个,活该要绝后。

穷困原来不单能让人抛开孝义,变得自私;更能让人不顾人伦,变得残忍。原本和和睦睦亲亲爱爱的一家人,顷刻反目成仇。有人立马算出了奶奶银饰的价值,有说值两石麦的,有说值三石桃黍的,总之一句话,都要粮,不要钱,说钱吃不成喝不成,不能裹饥肚。

母亲陷于绝境!

母亲捎话让四舅上县城打电报,叫回了千里之外工作的父亲。父亲风尘仆仆回到家才得知了一应变故。他在一家人的包围中,先哭奶奶,那种哭法,让在场的全都哑了声,垂下头跪到地上。爷爷这才高声叫骂:

“牲口!还知道你们在守丧?”哭完奶奶,父亲挡退众人,独自进了爷爷房中,半晌出来,推开围在门外的他的嫂子侄子们,去见母亲。

“你拿了没?”父亲睁大一双血红的眼睛。

母亲摇着头,泪水涟涟

“连你都这么问?”

“伯说妈最后一个见的只有你!”父亲冲母亲歇斯底里。

母亲就把经过一五一十说给父亲。父亲听完,胳膊一抢,大声吼:

“那就都搜,各房全清一遍!”

母亲却一把扯住要扑出去的父亲:

“家都这样了,你忍心?就搜出来了,你心里能好过?”

父亲把头软耷耷垂下:

“那你说咋办?”

“咱认!”母亲盯着父亲的头。

父亲抬手给了母亲一巴掌。母亲的嘴先一震,再一冷,然后就麻挲挲烫起来,一点一点肿起来老高。母亲没哭,也没叫,就那么定眼眼瞅着父亲脸上的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黑紫。

就这样,母亲把外公给她陪嫁的一百块银元和父亲带回来的几百元票子,都搭了进去。

我的长姐于此便再也没进学堂。

我曾问母亲:

“咱没拿,凭什么赔?”

母亲幽幽地看着我,说:

“娃,人要舍得吃亏!咱赔了,就没人再争竞了。当年就咱家嘴少,他们每家老老小小一大帮子,都得活命呀!”

哪后来呢?

”我追问母亲。

“后来银饰就在你爷的柜里露面了。你爷临走前,给各房分了。”

是爷爷拿了?

母亲远远地望着前方,轻轻摇摇头。

“哪是谁?”

母亲剜我一眼,笑了:

“你真是个娃娃!”再怎么问,她都不接话了。

若干年后,年迈的父亲对我说:

“你妈心好得很,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她!”这是父亲一生中唯一一次在我跟前赞扬母亲。老年的父亲对母亲百依百顺,像个老小孩,母亲说怎样他就怎样,即便母亲说得明明不对,他都从不拂意。

母亲常常对我说:

“要害一个人容易得很,舌根子一搅就把人害了。要成一个人,却比啥都难,要有担负。”

母亲随我进城,离开乡下已经二十多年了。我是一天天看着母亲衰老了。衰老了的母亲,眼前的事大多记不住,过去的事总也忘不了。她牵挂着她的乡下。四序更替中,她会念叨:麦苗返青了,油菜开花了,大麦该下镰了,玉米该吐穗了

我们都笑她:这些现在跟你有啥关系?

母亲却正色道:怎么没有?你吃的这油,这粮,这果果蔬蔬,天上掉的?

春天只刮老黄风不落雨了,她着急。夏收时只雨不见晴了,她更着急。

她常常挂在嘴边的说词是:

“人要只顾自个了,旁人谁还顾你?你顾旁人,旁人才会顾你哩!”

如此心思的母亲,就活得很忘我。

2008年那场地震发生时,家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就剩母亲一个。地震发生后,电话瘫痪了,急心火燎地驱车赶回,把别样淡定的母亲强拉下楼,才听前后楼的邻居们说,剧烈的摇晃发生时,母亲趴到窗口扯着嗓子大声呼喊:“地震咧,赶紧!地震咧,赶紧跑!”我们问母亲自己为何不赶快下楼,母亲嗬嗬嗬笑着说:“我活这么长了,早不怕死!青年人要紧,才正活人呀!”

现如今,九十岁高龄的母亲,日常有三大要紧。一件是擀面、蒸馍、打搅团,你不让她干她跟你急。毕竟年事高了,体力不济,她就干一会儿,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干一会儿。一件是弓下身子坐在床上绣鞋垫,坐着绣累了,她就躺下绣,一双双码了整整一箱

说:这是给谁做的,这又是给谁做的

亲己者中,没一个她不记挂着。母亲说:

“就是留个念想!”还有一件就是一手持电话本,一手握着手机,给她远远近近老老少少的亲人通话,问长问短,问农事,也问平安。谁家喜添人丁了,她能高兴几天;谁家有人故去了,她能念叨好一阵子。

母亲不识字,只认得数字,可家里的一切现代化用具,没一样她不会使用。我们笑着说:

“妈你亏得不识字!你要是有文化,那还得了!”

母亲忙碌着她的这些要紧,日子过得很充实,也很忙碌。她每天只吃粗茶淡饭,并且不再按点吃饭。该吃饭时你去请她,她说:

“我不饿!”再好的饭她也不上桌。可她但凡感到饿了,哪怕是夜半,也要吃一点

。大家都说,夜里吃饭对人不好。她则笑着说:

“我都九十了,还想好到哪去?不管!”

母亲不让人管她,可她却总爱操心别人。下雨天你刚说要出门,她就给你找雨伞;你躺在沙发上想眯一会儿,她马上给你抱床被子;你还吃着饭,她就候在旁边,等着端碗洗碗。

我的九十岁的老母亲,她一辈子就是这么无我,心里全装的是别人的苦乐、饥饱、冷暖、安危和好恶。她说:

“你把自个太当回事了,就不当别人是个事了!”她还说:“把别人看上些,你自己就到了上处!”

我九十岁的母亲

未信佛

可她却

自有一颗

心。她不单赋予我生命,给了我至深至切的母爱,她更是我心中的一枝清莲,

供我映

迷于尘世中

的顽冥

,自察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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