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件体的生命周期(一)」——AI养成记 「软件体的生命周期(一)」——AI养成记「软件体的生命周期(一)」——AI养成记

「软件体的生命周期(一)」——AI养成记

“压抑之下,能支撑着人们不致绝望的,只有情感。”

——特德姜

她的名字是安娜·奥瓦拉多,对她而言今天不是个好日子。一星期以来她一直在为一次工作面试做准备——这是几个月里头一回入围到视频面试的阶段——可是主考官的脸刚一出现在屏幕上,就告诉她公司已经决定录用另一个人。因此她只能空坐在电脑面前,精心准备的打扮派不上一点用场。她不抱什么希望地试着向其它公司发出了应征问询,立即就收到了系统自动回复的拒绝信。这样过去了一个小时后,安娜觉得她需要放松一下:她打开了一个“下一维度”的窗口,开始玩她现在最喜欢的游戏:《铱金时代》。

滩头阵地上人山人海,但她的角色身着令人艳羡的珍珠之母战斗装甲,因此没过多久就有玩家问她是否愿意加入他们的火力组。战斗区里四处散布着熊熊燃烧的车辆,他们穿越弥漫的烟雾,冲进一座螳螂人的要塞,花了一小时把它扫荡干净。这个任务很适合安娜当下的心情:不那么困难,足以让她有胜利的信心;但也没那么简单,足以让她体会到成就感。正当她的队友准备接受下一个任务时,安娜的屏幕角落里弹出了一个通讯窗口。是她的朋友罗宾打来的语音呼叫,于是安娜把麦克风调成通讯状态,接起电话。

“嗨,罗宾。”

“嗨,安娜。面试怎么样了啊?”

“这样说吧,我正在玩《铱金时代》。”

罗宾微微一笑,“看来早上不太顺利啊?”

“可以这么说吧。”安娜告诉他面试被取消了。

“嗯,我有一些消息要告诉你,也许能让你打起精神。在数据地球见面成吗?”

“行。等我两分钟,我先注销。”

“我在家里等你。”

“嗯,待会儿见。”安娜退出了火力组,关上下一维度的窗口。她登录数据地球,画面缩进到她上一次登出点处:一个舞会俱乐部。俱乐部蚀刻在一面巨大的悬崖之中。数据地球也有自己的游戏大陆——“上古王座”和“第三寰宇”——但这些都不合安娜的口味,因此她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社交大陆上。她的角色还穿着上次来访时的舞会服装,现在她换成平日着装,打开一扇通向罗宾住处的传送门。她一步就迈入了罗宾的虚拟起居室,这间起居室坐落在一只高空气球里,气球则悬浮在一座长达一公里的半圆形瀑布之上。

两人的虚拟角色互相拥抱了一下。“是什么好消息啊?”安娜问。

“‘蓝色伽马’要开张了,”罗宾说,“我们刚拿到新一轮融资,所以又开始招新人了。我把你的履历传给他们看了,他们都很兴奋,想见见你。”

“我?因为我阅历丰富?”安娜才刚刚拿到软件测试的结业证书。罗宾教过其中一门基础课程,她俩就是在课堂上认识的。

“不瞒你说,正是这个原因。他们对你从事的上—份工作很感兴趣。”

安娜在一座动物园工作了六年,她回到学校的唯一原因是它关闭了。“我知道,新公司一开始总是百废待兴,可再怎么疯狂也不至于用到动物园饲养员吧。”

罗宾呵呵笑起来,“给你看看我们都在做些什么吧。他们说我可以在遵守NDA保密协议的前提下让你瞥一眼。”

看来这是件严肃的事,到现在为止罗宾还没告诉她在蓝色伽马工作的任何细节。安娜在保密协定上签了字,罗宾随后打开一扇传送门。“我们有个私用小岛,看看吧。”他们的虚拟角色走进门中。

窗口刷新时,安娜期待着能看到美妙神奇的风景,可她的虚拟角色出现的地方第一眼看上去像个幼儿园。再看下去,更像是童话书里的场景:一只小小的人形虎宝宝正在拨弄铁丝框上的几串彩色珠子,一只熊猫打量着一辆玩具小车,还有一只卡通版的黑猩猩在玩泡沫橡胶球。

屏幕上注释显示,它们是“数码体”,生活在虚拟环境中的生物。安娜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数码体,这些不是理想化的宠物,卖给没法全心全意去养真正宠物的人的那种;它们没有那些宠物的可爱劲儿,一举一动都很笨拙,看上去也不像是数据地球生物圈里的那些生物。安娜拜访过盘古群岛,见过在各式各样温床中演化出来的独脚袋鼠和首尾蛇,但这些数码体明显不是从那里来的。

“蓝色伽马就是做这个的?数码体?”

“是的,但不是做普通的数码体,你看。”罗宾的虚拟角色走到正在滚球的黑猩猩旁边,蹲下来面对它。“嗨,星儿,玩啥呢?”

“星儿弯筹。”数码体说,吓了安娜一跳。

“在和球玩吗?真棒呀。我也能来玩玩吗?”

“不。星儿筹。”

“求求你啦?”

小黑猩猩抬头向周围望望,然后起身蹒跚着走向一堆散落的木块,手里依然紧紧抓着球。它用胳膊把—个木块推向罗宾的方向,“罗宾弯木坏。”它背朝罗宾坐下,“星儿弯筹。”

“那好吧。”罗宾走回安娜身边,“有何感想?”

“太让我吃惊了。我不知道数码体已经进化到这个程度了。”

“这都是最近的事。我们的研发团队去年看了几个博士的会议展示,然后就雇了他们。现在我们搞出了个基因组引擎,我们管它叫‘神经源’,就认知功能的发育而言,它比现在市面上其他引擎都强得多。而这些小家伙—一”他指了指幼儿园的居民们—一“就是我们迄今为止产出的最聪明的—些。”

“而你们打算把它们当宠物卖?”

“就是这样。我们的广告里会说,你可以和这些宠物谈话,还可以教它们许多很酷的小把戏。我们内部有个非官方宣传口号:‘像猴子一样好玩至极,还不用给它擦屁屁。’”

安娜笑了,“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你们想要有动物训练经验的人。”

“就是这样。我们并非总能让这些家伙听我们的话,而且我们不知道这情况有多少是因为基因的问题,又有多少是因为我们的方法不对。”

她看着那只熊猫形状的数据体用一只爪子捡起玩具小车,打量着车底,另一只爪子小心翼翼地拍打着车轮。“这些数据体初生的时候知道多少东西?”

“相当于一无所知。给你看看吧。”罗宾在幼儿园的一面墙上激活了一个视频窗口,视频播放的是一间屋子里的景象,房间涂成三原色,一些数码体躺在地面上。外表看来它们和幼儿园里的数码体别无二致,可是它们的举动散漫无章,时断时续。“这些是新生的小家伙。它们原本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去学习基本能力:如何理解视觉刺激,如何移动四肢,等等。但在这个阶段,我们会把它们放在特殊的环境中,因此实际上只用花一星期。当它们准备好学习语言和社会交往之后,我们就切换到实时运行状态,这时候就得靠你来了。”

熊猫把玩具小车放在地面上来回推了几次,然后发出几声“哞哞哞”低沉的声音。安娜意识到这个数码体是在笑呢。罗宾接着说:“我知道你在学校的时候学过灵长类的交流。现在有个让你实际应用的机会,怎么样?有兴趣没?”

安娜犹豫了一下,当初她上大学时设想的未来可不是这样。小时候她梦想着追随弗塞和古道尔的足迹,前往非洲;但等到她研究生毕业时,野外的猿类已所剩无几,她的最佳选择就是在动物园工作。而她现在面对的是—份虚拟宠物训练师的工作,从她的职业轨迹中可以察觉到现实世界的存在在逐渐淡化,影响越来越小。

要振作,她对自己说。这也许不是她梦想的工作,可这毕竟属于软件行业,而她之所以回到学校,就是为了转到这一行。训练虚拟猴子没准儿比做测试员更有趣。只要蓝色伽马能提供不错的薪水,为啥不试试呢?

他的名字是德雷克·布鲁克斯,他不喜欢眼下的任务。德雷克负责为蓝色伽马的数码体设计虚拟角色,平常他都很喜欢这份工作,可昨天产品经理让他做的事在他看来不是个好主意。他试过把自己的观点告诉别人,可决定权不在他,因此他不得不仔细考虑怎么把这件事做得像样些。

德雷克是学动画设计的,一方面创造数码形象是他的专长,另一方面他的工作却又和传统的动画设计师大相径庭。正常情况下,他应该设计好角色的步态和举止,可对于数码体而言,这些特征都是从基因组里涌现出来的属性;他的任务是设计一具躯体,该躯体可以凭借让人识别理解的方式去展现行为举止。因为这点差异,许多动画设计师一一包括他的妻子温迪——不愿为数字生命体设计形象,但德雷克很喜欢这类工作。他觉得,身为一个动画人,能帮助一个新生命体去表达自我,是最让人激动的事情了。

他很认同蓝色伽马的人工智能设计思想:经验是最好的老师,因此与其把你想让人工智能知道的东西编进程序里面,还不如让它们掌握学习能力,然后卖给用户,让用户自己去教。与之相对,为了让用户乐意付出这种努力,数码体的每一个方面都必须讨人喜欢。它们必须有迷人的个性(软件开发者们还在为此努力),外貌也必须可爱(这就是德雷克的工作了)。可德雷克不能简单地给数码体装上大眼睛和小鼻子,要是它们看起来像卡通人物,别人就不会严肃地对待它们了。要是它们看起来太像真实的动物,面部表情和说话动作又会显得不协调。这需要达成一个精巧的平衡,而他已经为此花了数不清的时间去观看各种幼兽的视频。他努力设计了许多不同的混合面容,既可爱可亲,又不过分夸张。

他当下的任务又有所不同。产品经理已经不满足于小猫小狗小猴子什么的了,他们认定虚拟形象除了小动物之外还需要有更多的种类。他们提议做机器人。

这个想法在德雷克看来毫无道理。蓝色伽马的整个经营策略都建立在人们对动物的天然亲和感之上。数码体的学习是一个正强化的过程,正如动物学习的方式一样,它们获得的奖赏也是轻轻挠头或获得虚拟食品这样的互动。对于动物角色而言,这些都合情合理,可放在机器人身上就显得滑稽做作了。如果他们销售的是实体玩具,那么机器人比起像样的动物还有成本低这个优势,可虚拟世界里的产品是不用考虑造价的,而动物脸孔明显更有表现力。增加机器人角色,就像是在卖正品的同时又在卖粗糙的模仿物。

他的思绪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来者是测试团队的新成员,安娜。

“嗨,德雷克。你看了今早训练的视频没?很好玩的。”

“谢谢,我会看的。”

她转身要离开,又停下脚步,“看起来你今天不大高兴啊。”

德雷克觉得雇一个前任动物饲养员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她不但设计了一整套数码体的训练程序,还对改善它们的饮食提出了极好的建议。

其他的数码体经销商只为数码体提供了很有限的食物种类,但安娜认为,蓝色伽马应该大胆开创数码体饮食的新模式,她指出多样化的饮食不仅能让动物园里的动物更开心,还能让参观者在喂食过程中获得更多的乐趣。管理层采纳了这个建议,于是研发团队重新编辑了数码体的基本奖惩映射图,使它们能够识别各种不同的虚拟食物。他们目前还无法模拟各种化合物的不同刺激——数据地球的物理模拟远没有达到这个精度一一但他们给食物的味道和质感添加了参数,还为食物发放程序设计了一个界面,让用户可以调配自己的食谱。事实证明这一策略极其成功,每个数码体现在都有它们最喜爱的食物了,而内测人员也报告说他们很享受根据数码体的喜好来准备食物的过程。

“管理层觉得现有动物角色不够,”德雷克说,“他们居然想要机器人。你能相信吗?”

“这个主意听起来挺好啊。”安娜说。

他吃了一惊,“你真这么想?我还以为你更喜欢小动物呢。”

“这里每一个人都把数码体想象成动物,”她说,“可事实是,这些数码体的行为根本不像真正的动物,它们天生就带上了某种非动物的特质。这就像是我们硬要给它们穿上马戏团的戏服,好让它们看起来像猴子或熊猫。”

听到别人将他精心打造的虚拟角色比作戏服,他心里终归是有些不舒服。安娜肯定察觉到了对方脸色的变化,又补充道:“不过一般人应该注意不到吧。我只是和动物相处的时间比较久而已。”

“没关系,”他说,“你能提出不同视角的见解,我很感激。”

“抱歉。说真的,那些虚拟角色看起来棒极了。我尤其喜欢那只小虎仔。”

“没关系,真的。”

她歉意地挥了挥手,然后走向大厅,德雷克则在回味她刚才的话。

也许他只是太沉迷于动物角色这个想法了,以至于把数码体想象成了它们无法成为的某些东西。安娜当然是对的,数码体不是动物,正如它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机器人一样;谁能说把它们比作动物就一定比机器人好呢?反之亦然。如果他先假定,对于这种新的生命形式而言,机器人和动物形体都能同样出色地表达自我的话,也许他最后就能设计出让自己满意的虚拟角色了。

一年后,距离蓝色伽马的产品发布大会只有几天了。安娜正在她的小隔间内工作,过道对面是罗宾的隔间。虽然她们背对背,但屏幕上现在显示的都是数据地球,而她们的虚拟角色正坐在一起。不远处,一群数码体在操场上嬉戏,围着一座小桥互相追逐,时而跑上桥,时而从桥底爬过。这些数码体就是将要发布的候选品,再过几天,它们(或者和它们相差无几的数码体)就可供那些同时身处真实世界和数据地球的顾客购买了。

在这最后时刻,安娜和罗宾不再教授数码体新的行为,而是让数码体不断练习已经学会的东西。正当她俩进行一项练习时,麦黑什(蓝色伽马的建立者之一)路过了她们的隔间。他停下脚步观看,“不用管我,接着做就是了。今天训练的技能是什么?”

“形状辨识,”罗宾说。她的角色面前凭空出现了一堆各种颜色的积木,散落一地。她对一只数码体说,“洛莉,到这边来。”一头小狮子从操场那边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与此同时,安娜叫来了贾克斯,这是一个新维多利亚风格的机器人,全身紫铜打造,闪闪发光。德雷克的设计相当出彩,无论肢体比例还是脸部形状,在安娜看来都极其可爱。和罗宾一样,她也让自己的角色面前浮现出一堆不同形状和颜色的木块,把贾克斯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贾克斯,看到积木了吗?蓝色的积木是什么形状?”

“山角。”贾克斯说。

“很好。红色的是什么形状呢?”

“正翻。”

“好。那绿色的呢?”

“圆形。”

“棒极了,贾克斯。”安娜给了他一块食物,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贾克斯聪米。”他说。

“洛莉也聪米!”洛莉不肯示弱。

安娜笑着摸摸他俩的头,“没错,你们俩都很聪明。”

“都聪米。”贾克斯说。

“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麦黑什说。

这些即将发布的候选品是经过无数次尝试才最终筛选出来的,可以说是最拔尖的可塑之才。筛选固然是对智力的选拔,同样也是对脾性的选拔,寻找那些不会让顾客觉得沮丧的个性;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与人和睦相处的能力。研发团队努力弱化了数码体的划分等级行为——蓝色伽马可不希望顾客买到宠物后还得时不时重申自己的主人地位——但这并不代表不会有竞争行为。数码体喜欢被关注,如果有一个数码体看到安娜夸奖另一个数码体,它就想得到表扬,多数时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当一个数码体对它的同类或者安娜产生强烈愤恨感的时候,她就会记录这个数码体然后剥夺它后代的特殊基因组(即产生意识和智力的基因组),这有点像是为狗选种,但不妨说更像是在一个测试厨房里工作:不断地烘烤出蛋糕,然后一一品尝,以求找出最完美的烘烤方法。

现在这些将要发行的数码体样品将作为吉祥物保留下来,要出售的是它们的复制品。但大多数人都期望能买到比较年幼、还不会说话的数码体,毕竟能教导数码体说话也蛮有趣的。吉祥物们主要是作为实例,告诉顾客这些数码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况且出售这些尚不会说话的数码体能打开非英语国家的市场,尽管蓝色伽马只有足够的员工在英语环境中抚育这些吉祥物。

安娜把贾克斯送回操场,然后叫来一只名叫马可的熊猫宝宝。她正要开始测试其形状识别能力的时候,麦黑什指向屏幕的一角,“嘿,快看!”几只数码体正在操场边的小山上,沿着山坡滚下来。

“嘿,真酷啊,以前从没见它们玩过这个。”她的虚拟角色向小山走去,贾克斯和马可跟在她身后。贾克斯的第一次尝试几乎立刻就失败了,但练习了一小会儿之后,他就能一路滚到山脚下了。这样滚了几次之后,他跑回了安娜身边。

“安娜看了?”贾克斯说,“贾克斯转着躺下去!”

“是的,我看见了!你刚才滚下了小山坡!”

“管下山坡!”

“你真是太棒了。”她又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贾克斯跑回去接着打滚。洛莉也热情十足地参与到这个新活动里面来。她滚下山脚之后,继续沿平地打滚,结果撞到了操场上的—座小桥。

“咿,咿,咿,”洛莉说,“操!”突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她身上。“她从哪儿学来这一句的?”麦黑什问。

安娜关掉了话筒,让她的角色走向前去安慰洛莉。“我不知道,”她说,“她肯定是从哪儿偷听到的。”

“我们可不能把会说‘操’的数码体卖出去。”

“已经在查了。”罗宾说。她在自己的屏幕上打开另一个窗口,拿起训练课程的档案,然后对其进行声音检验。“看起来这是头一次有数码体说这个字。至于是谁不小心说过这个字……”三个人注视着窗口里的搜索结果不断增加;看起来罪魁祸首是斯蒂芬,蓝色伽马澳洲分部的一位训练师。当美国西海岸办公室晚上下班之后,蓝色伽马还有员工在澳洲和英国继续工作。数码体不需要睡眠——或者更准确地说,它们的整合处理进程(相当于它们的睡觉)可以高速运行。因此,它们实际上在接受着二十四小时连续训练。他们把斯蒂芬每次在训练过程中说到“操”这个字的视频片段都审查了一遍。最引入注目的一次发生在三天以前;只看他的数据地球虚拟人物很难确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听起来他好像是在真实世界中膝盖不小心撞到了桌子。好几个星期前也有些类似的例子,但没有这次这么响亮持久。

“我们怎么办?”罗宾问。

利弊权衡是显而易见的。发布日期已经如此之近,没时间去重复好几个星期的训练了;他们敢冒着风险认定更早的那几句骂人话没有给数码体们留下印象吗?麦黑什想了一会儿,下定决心。“好吧,让它们回到三天以前的状态,从那里开始。”

“全部?”安娜问,“不只是洛莉吗?”

“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全部调回。还有,从现在开始,每一次训练都要运行关键词标记程序。如果下次哪个人再说脏话,就把它们的记忆调回到最近的标记点。”

就这样,数码体失去了三天的经历,包括它们第—次从小山上滚下来的记忆。

蓝色伽马的数码体大受欢迎。产品发布的第一年里,便有十万名顾客购买了他们的数码体——更重要的是,顾客一直让它们运行着。蓝色伽马的营销策略是“铒钩模式”,因为只卖数码体是没法收回研发成本的;相反,现在顾客每次制作数码体食物的时候,公司都会收取一定费用,因此,只要顾客还觉得数码体好玩儿,公司就会有稳定的利润流入。迄今为止,顾客从数码体那里得到了巨大的乐趣,常常整天整天地让它们运行着。虽然有的顾客把它们的整合处理进程调慢,让数码体睡上一整夜,但也有许多人让整合进程高速运行,他们的数码体几乎一直是醒着的,这样他们就可以和其他时区的人合作抚育数码体,让它们成长得更快。几十家数码体游乐场和托儿所在数据地球的社交大陆上涌现,公众事件日历上现在满是团队出游、训练课程以及天赋测试等内容。有些主人甚至把他们的数码体带到赛车区,让它们搭乘自己的车辆。虚拟世界就是数码体的地球村,数码体则在其中化身为—条条社会纤维,编织出全新的宠物类型。

蓝色伽马出售的数码体中,有一半是独一无二的,它们的基因组是随机生成,公司只确保其参数落在培育过程中选定的范围之内;另一半则是现有吉祥物的复制品,不过公司也在反复提醒买家,在不同的环境中,这些复制品的发育过程会完全不同。营销团队常常以马可和波罗作为范例:这两只吉祥物来自完全相同的基因组,都具有熊猫型的外表,但它们的性格却截然不同。波罗成型时,马可已经两岁了,因此波罗总是把马可当成哥哥一样粘住不放。现在它俩已经形影不离,但马可的性格更加外向活泼,而波罗则较为谨小慎微,没人觉得波罗将来会变成马可的样子。

蓝色伽马的所有“神经源”数码体里面,这些吉祥物是运行得最久的。管理层起先希望,这些吉祥物能赶在发售之前让测试团队预测出数码体的大体行为模式,可实际情况却不尽人意——不同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数码体,行为千差万别,根本没法预测。不夸张地说,每一只数码体的主人都是在探索一个全新的领域,他们也会互相寻求帮助。关于数码体的在线论坛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充满了各种奇闻逸事和经验交流。

蓝色伽马有一位专职的顾客联络员,他的工作就是整理论坛反馈。德雷克下班后也常会去各个论坛上逛几圈。有时顾客会讨论数码体的面部表情,就算没有,关于数码体的各种小故事也让他觉得很有趣。

来自:佐伊·阿姆斯特朗

你绝不会相信我的娜塔莎今天干了什么!我们在游乐场,另一只数码体摔了一跤,哭了起来。娜塔莎拥抱了他一下,给他点安慰。我对她好一番夸奖啊。结果一转眼,她就把另一只数码体推倒在地上让他哭起来,再抱抱他,然后看看我,想得到表扬!

下—个帖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来自:安德鲁·阮

有的数码体是不是天生就比别的笨?我的数码体不像我看到的别的数码体那样遵守命令。

他查看了一下这位顾客的公共资料,发现他的虚拟角色是一场无尽的金币雨,金币互相碰撞,形成的轨迹似乎是一个人形,极其抽象。这的确是很炫目的动画,但德雷克怀疑这个用户没读过蓝色伽马关于抚育数码体的建议,于是他回了—帖:

来自:德雷克·布鲁克斯

当你和数码体玩耍的时候,你使用的虚拟角色是你档案里的那个吗?如果是的话,问题出在你的虚拟角色没有脸。把你的摄像头调成面部表情追踪模式,然后换用一个可以显示表情的角色,你一定会从你的数码体那儿得到更好的回应。

他继续浏览。一分钟后,他发现了另一个让他感兴趣的帖子:

来自:娜塔莉·万斯

我的数码体“可可”是洛莉的克隆,今年一岁半。最近她超级调皮,一点都不听我的话,快把我搞疯了,而几个星期前她还是个绝对的乖宝宝。我曾试着把她恢复到最近的标记点,可是好景不长,我试过两次,每次最后她都变成一个捣蛋鬼(虽然第二次变化的时间要长一些)。有人遇到类似的情况吗?特别是如果你的宝贝也是只洛莉的话。到底要把时间调回多久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后面好几条回帖都建议说,应该把引发“可可”情绪变化的因素找出来,再对症下药。他正准备自己回一贴,说数码体不是一盘电子游戏,不能反复从头玩起直到打出完美结局为止,这时他看到安娜回了一帖。

来自:安娜·奥瓦拉多

我理解你的感受,因为我看过完全相同的事情。不只是洛莉,很多数码体都要经过这个阶段。你可以继续尝试绕开这段历程,但我怀疑这也许是无法避免的,结果可能只是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去陪一只永远长不大的数码体;你也可以耐心挺过这段困难期,一旦熬过去之后,你就会拥有一只更成熟的数码体。

这条信息让他欣慰不已,太多的人把有意识的生命当成玩具来对待了。德雷克有一次去姐夫家参加生日宴会,聚会上有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八岁大的克隆男孩。他每次看到这个男孩的时候心里都会感到一丝难过,这孩子浑身上下都散发出焦虑紧张,显然是因为他的父亲太过自恋,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他身上。即使是一只数码体也应该得到比那更多的尊重。

他给安娜发了一封私信,对她这篇回帖表示感谢。然后他注意到那个身着无脸角色的顾客给他的建议回了一帖。

来自:安德鲁·阮

见鬼去吧。这个虚拟角色可花了我一大笔钱,是我特意买来在社交大陆上穿的,我才不会为了一只数码体就不穿。

德雷克叹了口气。看来没办法改变这人的想法了,他只希望这人能就此中止他的数码体,而非用错误的方式去抚养。蓝色伽马已经尽其所能去减少虐待行为了:所有的神经源数码体都装有痛感阻隔器,让他们对虐待免疫,从而对施虐狂也没有吸引力。不幸的是,面对有些伤害,没有任何办法能保护他们——比如忽略。

接下来的一年里,其他公司也开始向市场推出支持语言学习的基因组引擎。在数据地球上,没有哪一家能够与神经源并驾齐驱,但是在其他平台上情况就不同了。在下一维度,千纸引擎成了主流;而在任意之所,主导市场的是花百姿。蓝色伽马不但启发了其他公司推出竞争产品,也迫使它们推出了相配套的产品。

今天公司里一半的员工都挤在了前台区:经理、研发人员、测试人员、设计人员,一个不缺。大家聚在这里,是因为一个众人期待已久的包裹终于抵达了,一只大号手提箱大小的包裹此刻就放在接待员的桌子上。

“咱们开箱吧。”麦黑什说。

安娜和罗宾拉开箱子上的拉环,把箱子分解成八块相互铰合的泡沫塑料。这具定制的“棺材”里面是一具机器人的身躯,刚从生产车间送来。这个机器人有人形躯体,但是个头很小,身高还不足一米,这是为了让四肢惯性降低,让它具有一定程度的灵活性。它的皮肤黑亮,头部大得不成比例,其表面大部分被一块环绕显示屏占据了。

这个机器人是“灵猴机甲”玩具公司的作品。市面上已经涌现出许多针对数码体的主人提供服务的公司,但灵猴机甲是第一家做硬件而非软件的公司。他们把样品送来蓝色伽马,就是希望能得到该公司的认证。

“哪个吉祥物得分最高?”麦黑什问。他指的是灵活性测试。上个星期,所有的数码体都得到了一套测试用的虚拟身体,这套身体的重量分布和动作幅度都和机器人相匹配;它们每天都要花一段时间穿着这具身体,练习四处活动。昨天,安娜为数码体们的运动能力评了分,项目包括仰卧起坐、上下台阶和单腿站立。这就像是给一群蹒跚学步的小孩子做醉酒测试一样。

“贾克斯最高。”安娜回答。

“那好,让他做好准备。”

接待员把工作台让给安娜,安娜从这里登录进数据地球,把贾克斯叫了过来。贾克斯这次是走运了,因为测试用的躯体和他自己本身的躯体没什么本质区别;这具躯体更笨重,但是肢体和躯干的比例差不多。相比之下,那些用熊猫和小老虎的身体长大的数码体,麻烦就更多了。

罗宾检查了一下机器人身上的诊断板,“看起来一切就绪。”

安娜在屏幕上的健身房里打开一扇传送门,向贾克斯比了个手势。“好了,贾克斯,过来吧。”

屏幕上的贾克斯迈进传送门中,接待区的小机器人立刻活过来了,机器人头部的显示屏亮起,显示出贾克斯的脸,巨大的脑袋看起来就像他戴上了鼓鼓的头盔。这个设计是为了让数码体和原来虚拟角色看起来尽量相同,而不需再专门定制躯体。贾克斯现在看起来像是个紫铜机器人穿着黑曜石的铠甲。

贾克斯转过身,视线扫过整间屋子。“哇哦,”他停了下来,“哇哦,声音不—样了啊,哇哦……”

“没事的,贾克斯,”安娜说,“别忘了我告诉过你,外面的世界里声音听起来可能不一样。”灵猴机甲发来的信息包提到过这一点;金属和塑料质地的底座传导声音的方式和数据地球里的虚拟身体不同。

贾克斯抬头面对着安娜,安娜则回以一个惊奇的眼神。她知道他并非真的在这具躯体里——贾克斯的代码还在网络上运行,这个机器人只是个华丽的外设而已——但是眼前的幻觉却无懈可击。哪怕在数据地球上交往了这么久,能亲眼看到贾克斯站在面前看着她还是让她激动不已。

“嗨,贾克斯,”她说,“是我,安娜。”

“你穿不—样的角色。”要克斯说。

“在外面世界,我们叫它‘躯体’,不是‘虚拟角色’。而且人们在这儿不能换躯体,我们只在数据地球才能换。在这里我们一直用同一具躯体。”

贾克斯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什么。“你一直这样子?”

“呃,我可以换穿不同的衣服。但是没错,我就是这个模样。”

贾克斯走到安娜身边,靠近观看;而安娜则蹲下来,让他俩差不多一样高。贾克斯看着她的手,然后是手臂;她穿的是短袖。他的头离得更近了,安娜可以听到他的电子眼对焦时微弱的旋转声音。“很多细毛在你手臂上。”他说。

她笑了;她的虚拟角色的胳膊像婴儿一样光滑。“没错,是有。”

贾克斯抬起一只手,伸出拇指和食指想抓起那些毛发。他试了几次,但就像是售货机里机械臂的钳子一样,他的指头总是滑下来。接着,他掐住了她的皮肤试图抓起来。

“啊呦!贾克斯,这样很疼的。”

“对不起。”贾克斯检视着安娜的脸庞,“很小很小的洞在你脸上,到处有。”

安娜感觉到房间里其他人都在偷笑,“这些小洞叫‘毛孔’,”她边说边站起来,“咱们待会儿再谈我的皮肤吧,现在你可以参观—下这个房间。”

贾克斯转过身,缓缓地走过大厅,犹如一个小小的宇航员在探索未知的世界。他注意到一扇面朝停车场的窗户,便径直走了过去。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斜射进来。贾克斯迈入光束之中,又一下子退了出来。“那什么?”

“那是太阳,就跟数据地球里那个—样。”

贾克斯小心地再次走到阳光中,“不像。这个太阳太亮,太亮,太亮。”

“没错。”

“太阳不需要太亮,太亮,太亮。”

安娜大笑,“我想你是对的。”

贾克斯转身向她走来,看着她裤子上的纤维。她试着轻抚他的后脑勺,他则顺势让身体倚靠着她的手——显然机器人体内的触觉传感器运转良好。她能感觉到他的重量,还有他体内元件的动态阻力。接着贾克斯拥抱住她的腿。

“让我留着他好不好?”她问其他人,“是他自己跟着我回来的呀。”大家全都笑了。

“你现在是这么说,”麦黑什道,“等他把你的毛巾冲到厕所里,看你怎么办。”

“知道啦,知道啦。”安娜说。蓝色伽马之所以把自身定位在虚拟世界而非现实世界有很多原因:比如成本低廉,容易建立社交网络等等,其中有个原因就是财产损坏的风险。他们可不能卖给顾客一个能把现实里的百叶窗帘扯下来的宠物,或者能在你现实里的地毯上浇起蛋黄酱城堡。“我就是觉得这样看到贾克斯真好。”

“没错,确实很棒。为灵猴机甲着想的话,我希望这些体验到了录像里仍然能表现出来。”灵猴机甲玩具公司不准备销售这些机器人身体,而是打算出租,一次几小时。数码体会在大阪城郊外的一座设施里接入现实的身体,然后踏上一次现实世界的野外旅行;而主人可以从搭载在迷你飞艇上的摄像头中观看宠物的举动。安娜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冲动——这样看着贾克斯让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怀念抚养动物时的现实接触,那种感受和通过屏幕抚养数码体又是何等的不同。

罗宾问麦黑什:“你打算让所有的吉祥物都在机器人身体里试一圈吗?”

“没错,但要等它们都通过灵活性测试之后。我们要是把这个弄坏了,灵猴机甲可不会再免费给我们—个。”

贾克斯现在在玩她的帆布鞋,扯着鞋带末端。平日里安娜并不那么在乎金钱,可是现在,感受着自己的鞋带被贾克斯扯紧,她真希望自己是个有钱人。付得起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买下这样—个机器人。

不同的员工轮流带领吉祥物们参观现实世界;德雷克通常会带上马可或者波罗。他最开始的想法是把他们带到室外,环游蓝色伽马总部所在的写字楼园区,给他们看停车场之间的花草和灌木。他把那个螃蟹模样的园丁机器人指给他们看,那是一次把数码体带到现实世界的更早的尝试。那个机器人装备有一把细长的园丁手铲,用于除杂草,而它的辛劳出自本能,是数据地球的温床里无数代园艺竞赛的成果——每一代的获胜者产生下一代继续参赛,最后产生了它。德雷克很想知道,吉祥物们在听到这个除草机器人的故事后会作何反应,会不会因为这也是来自数据地球的“出逃者”而产生认同感呢?但他们好像对此没有一点兴趣。

真正令吉祥物们着迷的却是各种物体的质感。在数据地球,虽然物体表面的视觉效果相当精细,但是除了摩擦力之外,就再没有触觉质地了,毕竟大部分玩家的手柄都没有触感传递功能,因此大部分商家也不愿费事为他们的环境界面植入触觉质感。而现在,数码体在真实世界里感受到了这些表面,它们在这最简单的事物里发现了全新的体验。马可从那具机器人躯体回来之后,整天喋喋不休地说着地毯和家具覆料;而波罗穿着这具躯体的时候,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抚摸台阶的砂质防滑层上。这样顺理成章的,手指上的传感垫成了最先需要替换的零件。马可接着又注意到德雷克的嘴和他自己的如何不同。数码体的嘴和人类只是看起来相似;尽管它们说话时嘴唇也在动,但数码体的语音发声器并非基于物理结构。马可很想了解声音产生的机理,德雷克每次说话时,他都要把手指放到德雷克的嘴唇上去感觉。而波罗惊讶地发现,当德雷克吞咽时,食物真的从他的喉咙中通过,而不是像数码体食物那样直接消失。

德雷克曾经担心,数码体在懂得它们自身躯体的局限性后可能会感到苦恼;但实际上,它们只是觉得这—切非常好玩儿。

数码体穿上机器人躯体还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就是人们能在比数据地球里更近的距离去观察他们的脸孔,这样,德雷克在数码体面部表情上下的工夫也更容易被欣赏到。

有—天安娜来到他的工作间,激动地说:“你真了不起!”

“呃……谢谢。”

“我刚看到马可做了一个好笑到极点的表情。你真应该看看。我可以用一下吗?”安娜指着他的键盘,德雷克把椅子向后挪去给安娜让位。她在他的屏幕上打开两个视频窗口:一个来自机器人身上的摄像头,显示的是数码体的视角;另一个来自机器人头盔屏幕上显示的内容。从前者来看,他们又到停车场去玩儿了。

“他上星期去了野外旅行,”安娜解释道,“让他着迷得不行。现在他觉得写字楼园区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屏幕上的马可说:“想去公园我们野外旅行。”

“你在这里也可以玩得一样开心啊。”屏幕上,安娜示意马可跟她走。

图像晃来晃去,因为马可正在摇头。“不一样,公园更开心。让我展示给你看。”

“我们去不了那个公园。那里非常非常远;我们要走很长时间才能到那里。”

“开传送门。”

“对不起马可,外面的世界里我开不了传送门。”

“注意看他的脸。”安娜说。

“你试试。好好试试,求你啦,求你啦。”马可的熊猫脸上现出一副乞求的表情,这表情连德雷克自己以前都没见过。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安娜也笑了,然后说:“继续看。”

屏幕上她说:“马可呀,我再努力也没有用;外面世界没有传送门,只有数据地球才有。”

“那我们去数据地球,那里开通道。”

“如果那边有一具身体给你穿的话,你是可以这样做,但我没法换另一具身体,只能移动这一个。这要花很长的时间。”

马可想了想,德雷克很高兴看到数码体的脸真的能够显示出他的怀疑。“外面世界真无趣。”他大声说。

德雷克和安娜哈哈大笑起来。她关了窗口说:“你的工作做得棒极了。”

“谢谢,谢谢你给我看这些,我可以开心一整天了。”

“不用谢。”

得知早先的工作已经结出硕果,这让他很开心,因为他最近的任务大多很无趣。千纸和花百姿的数码体已经开始推出更加多样的虚拟角色,比如小龙、小狮鹫,还有其他神话中的生物;因此蓝色伽马也打算为神经源的数码体提供类似的躯体。新的虚拟角色是在已有角色的基础上直接改装而成,对于它们的面部表情没有什么新要求。

事实上,他最新的任务是去创造一个根本没有面部表情的角色。有一群人工生命的狂热爱好者为神经源基因组的潜力所震撼,等不及真正的智能从现有的虚拟生物圈里演化出来,而是委托蓝色伽马为他们设计出一种外星智能物种。研发团队设计出了一种新的个性群,和蓝色伽马销售的那些品系有天壤之别。德雷克设计的新躯体有三条腿,有一对触手但没有胳膊,还有一条可以缠卷的尾巴。有些爱好者想要更奇特的身体造型,环境也要换用另一套物理定律,但是德雷克提醒他们,抚养数码体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得穿着类似的虚拟角色,而光是控制触手就已经难如登天了。

这些狂热者将他们的新物种命名为“陌兽”,并且创立了一个名为“数据火星”的私人大陆,他们打算在这里从零开始创造一套外星文化。德雷克对此非常好奇,却无法参与,因为在数码体面前获准使用的语言只有人工语言“逻辑语”的—种变体方言。他很好奇这些爱好者在这个项目上能走多远,且不说创造世界的障碍是如此巨大,抚养异体兽恐怕也不会带给他们像德雷克和安娜刚才欣赏马可时的那种乐趣。他们所能获得的只是一些纯理性的东西,长此以往,他们能受得了吗?

接下来的一年里,蓝色伽马的前景预报从阳光灿烂变成了乌云密布。新顾客的购买量已经下滑,更糟的是,食品发放软件带来的收益也已经下跌了:越来越多的现有顾客停止了数码体的运行。

问题在于,神经源数码体度过了婴儿期,它们的要求变得越来越高。蓝色伽马原先的计划是把它们培育成既聪明又温顺的宠物,但是任何基因组——哪怕是数字基因组——都有内在的不可预知性,现在看来设计者没能达成目标。数码体变成了一场难度过大的游戏,他们提供的挑战——奖赏的平衡已经偏离了最佳状态,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已不再是乐趣,因此他们停止了运行。你可以责怪狗的主人没做好准备就买下它,却没法责怪蓝色伽马的顾客事先没做准备工作。毕竟连公司自己也没想到数码体会发育成这个样子。

一些志愿者开始维持一些救助点,收养被人类抛弃的数码体,希望能为它们找到新主人。这些志愿者尝试了许多不同的方法:有些让数码体不受干扰地运行,有些则每过几天就把数码体恢复到上一个记录点,以免它们因被抛弃而产生心理隐患,从而难以被人认领。这两种策略都没能有效地吸引潜在的顾客。偶尔会有人想尝试一下成熟的数码体而不愿意从婴儿期开始养大,但这样的领养大都不会维持很久,最后收养所实际上变成了数码体的仓库。

安娜不愿看到这样的趋势,但她懂得动物福利的现实就是如此:永远不可能挽救每一个动物。她能做的只有保护蓝色伽马的吉祥物免受冲击,可这种现象蔓延得如此之快,连做到这一点都显得不现实了。一次又一次,当她把吉祥物们带到游乐场时,总有一只数码体会意识到,某个一直以来的玩伴突然不见了。

今天的游乐场之行和以往不同,今天有个惊喜在等着他们。吉祥物们甚至还没有全都走出传送门,贾克斯和马克就注意到了一只穿着机器人角色的数码体。他们同时喊着:“提波!”然后向他跑去。

提波是除了吉祥物之外最早的数码体之一,他的主人是一个测试员,名叫卡尔顿。他在一个月前停用了提波,安娜很高兴看到这不是一次永久停用。趁数码体在聊天的时候,她走到卡尔顿身边和他攀谈起来。他解释说之前只想要休息一下,现在已经准备好再次给予提波应有的关注。

晚些时候,当她把吉祥物们从游乐场带回蓝色伽马的小岛之后,贾克斯给她讲了自己和提波的谈话。“把他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那些趣事告诉他。告诉他野外旅行动物园很有趣,很好玩。”

“他有没有因为错过了这些事情而伤心呢?”

“没,他反而争论说旅行去的是商场不是动物园,但那是我们上个月去的啊。”

“那是因为他不在的那段时间一直处于停用状态,”安娜解释道,“所以上个月的旅行在他看来就像在昨天—样。”

“我说那个,”贾克斯说,安娜为他的理解能力而大吃一惊。“但他不信。他争论直到马可和洛莉也告诉他。然后他伤心。”

“嗯,我很确定还有别的机会去动物园的。”

“不因为错过动物园。伤心错过一月。”

“哦。”

“我不要被挂起。不要错过一月。”

安娜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安心。“你不需要担心那个,贾克斯。”

“你不挂起我,是吧?”

“是的。”

贾克斯似乎对这回答很满意,这让她松了一口气;他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可以向别人索取承诺,而她不得不尴尬地承认,她很高兴自己不用向他做出这番承诺。还好她清楚,不管什么时候公司需要挂起吉祥物的时候,不会只是一只,几乎肯定是全部,这样至少在群体内部不会出现经历上的差异。假如公司什么时候想要把吉祥物回到之前的时间点,情况也是如此。当顾客发现自己的数码体要求过高时,公司提出的建议里就包括恢复到较早的记录点;有人议论说,公司也应该对自己的吉祥物这样做,以表示对这项策略的支持。

安娜看了看时间,开始启动一些游戏,让吉祥物自己去玩儿:现在是训练蓝色伽马新生产线上的数码体的时间了。从神经源基因组诞生到现在这几年里,研发团队已经开发出一些更高级的工具来分析基因组中不同基因之间的相互作用,他们对基因组的种种特征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最近他们创造的一类个性群,在认知能力的可塑性方面较低,这样子产生的数码体应该会更快地稳定下来,永远温顺下去。真正能检验他们工作成效的办法是让顾客们抚养它们几年,看看会发生什么事;但是研发者对此很有信心。这与公司最早的目标—一创造出一直在成长的数码体——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差距,可非常时期就得使用非常手段。蓝色伽马指望这些新的数码体能够帮公司止住利润下滑,因此安娜和测试团队的其他人员都在加紧训练它们。

她的吉祥物们被训练得很好,只有得到她的许可,他们才会开始玩游戏。“大家听好了,开始吧。”她说,接着所有的数码体都冲向他们最喜欢的游戏。“回头见。”

“不。”贾克斯说,他停了下来,走回她的角色身边。“不想玩儿。”

“什么?你肯定想玩儿。”

“不玩。想工作。”

安娜笑了,“啊?为什么你想要工作呢?”

“得到钱。”

她意识到贾克斯说话的时候并不高兴,他的情绪很阴郁。因此她更郑重地问:“你干什么事情需要钱啊?”

“不需要。给你。”

“你为什么想要给我钱呢?”

“你需要。”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说过我需要钱吗?什么时候?”

“上周问为什么你和别的数码体玩儿而不和我,你说你和他们玩时人们给你钱。如果有钱,可以给你。这样你和我玩得更多。”

“哦,贾克斯。”她一时间失语了,“你真好。”

又一年过去了,形势逐渐变得明朗起来:蓝色伽马正在逐渐关闭它的各项业务。没有足够的顾客愿意尝试永远温顺如一的数码体。公司内部讨论过很多提案,比如可以听懂语言但不能说话的数码体品系,但是为时已晚。顾客群体已经缩减成一个小小的核心用户群,而他们带来的收益并不足以维持蓝色伽马的运作。此后,公司将会发布一个免费版的食品发放软件,让那些仍然想养数码体的顾客能永远养下去,但是其他的问题就只能靠顾客自己解决了。

对于大多数雇员来说,这不是第一次经历公司倒闭了,因此他们虽然很伤心,但这不过是软件行业里又一个人生阶段的落幕而已。可是对于安娜而言,蓝色伽马的倒闭让她想起了动物园的关闭,那是一生中最让她心碎的时刻。每当她想起最后一次和她的猩猩们见面的那一天——幻想自己能够给它们解释明白为什么它们将会再也看不见她,希望它们能够适应新的家庭——她的眼睛仍然会湿润。当她决心转行接受软件业的培训时,她曾经庆幸自己在新的行业里不必再一次面对那样的别离。可出乎意料地,现在她在这里,却面对着一幕似曾相识的场景。

似曾相识,但并不全然一样。蓝色伽马无需为它的几十只吉祥物寻找新家,只需挂起它们就可以了,这不会像动物安乐死那样招来非议。安娜自己在培育期里已经亲手挂起了成千上万的数码体,而它们并没有死去,也不会感觉到被抛弃。如果要挂起吉祥物的话,唯一的痛苦是训练人员的;过去五年里,安娜每一天都和这些吉祥物待在一起,她不希望对它们说再见。幸好,还有另一种选择:在数据地球里,任何雇员都可以承担起养一只吉祥物做宠物的费用,而养一只猩猩在公寓里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哪怕这件事如此容易,安娜依然惊讶地发现大多数雇员并不想去收养一只吉祥物。她知道德雷克肯定能收养一只——他和她一样关爱着数码体——可是训练人员大都出乎意料地不愿收养它们。他们喜欢数码体,可大部分人觉得现在这种情况下养一只数码体就好像为公司无偿工作一样。安娜本来确信罗宾肯定会领养一只的,可是午餐时间罗宾抢先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我们还不打算告诉别人,”罗宾对她说,“但是……我怀孕了。”

“真的吗?恭喜!”

罗宾咧嘴一笑,“谢谢!”她一口气向安娜吐露了一大堆压在心头已久的事情:她和自己的爱伴琳达所想的种种可能,他们试着赌了一把卵子融合技术,以及幸运地中了头彩。安娜和罗宾讨论了找工作和休产假的问题,话题最后转到了领养吉祥物。

“很明显你要忙得不可开交了,”安娜说,“但你考虑过收养洛莉吗?”洛莉对于怀孕的反应一定很有趣。

“不。”罗宾摇头说,“我已经过了数码体那个阶段了。”

“过了阶段?”

“我已经做好准备去迎接真东西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娜小心翼翼地说:“恐怕我不清楚。”

“人们总是说,是演化决定了我们总会想要孩子。我曾以为那是瞎说,可我现在改主意了。”罗宾的表情变得沉醉起来,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小猫,小狗,数码体,这些都不过是我们真正应该关心的东西的替代品。到头来你会明白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然后一切都变了。你会意识到,你过去的一切感受都不是——”罗宾停了下来,“我是说,对我而言,这让我看问题更全面了。”

和动物打交道的女性总是能听到这种言论:她们对动物的爱一定是来自于她们对于抚养孩子的冲动的升华。安娜早就对这种把人脸谱化的言论厌烦了。她确实喜欢孩子,可孩子并不是唯一的标准,不应该把一切成就都用孩子来衡量。照顾动物这件事本身是非常有意义的,干这一行不需要任何借口或辩解。

当她刚开始在蓝色伽马工作时,她对于数码体不会说类似的话;但现在她意识到,这对它们而言可能是成立的。

蓝色伽马倒闭后的一年里,德雷克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他在妻子温蒂的公司找到一份工作,为电视制作虚拟动画演员。他很幸运,接手的这部连续剧有个好剧本,剧中的对话听起来机智灵巧,每一个字和每一个音调全都经过了煞费苦心的编排。动画制作期间,这些对话他要听成百上千次,到最后的表现哪怕再完美,在他听来也只剩下浮华和乏味。

相比之下,有马可与波罗相伴的生活却充满了连续不断的惊喜。他把他俩都收养了,因为他俩不想分开。虽然现在他不能像为蓝色伽马工作时那样陪他们玩儿那么长时间,但现在其实比以前更有趣了:那些还在养着数码体的顾客组成了一个神经源用户小组,保持联络;虽然这比以前的圈子要小,成员却更加活跃和热心,而他们的努力也结出了成果。

今天是周末,德雷克正开车驶向公园,后面坐的是马可,穿着机器人的身体。他就站在座位上——身上系着安全带——这样可以看到窗户外面的景色。他在找寻着一切他只在视频里看过的东西,在数据地球见不到的东西。

“敲防川。”马可指向窗外。

“消防栓。”

“消防栓。”

“对啦。”

马可所穿的这个机器人身体就是蓝色伽马曾经拥有的那一具。集体野外旅行已经不复存在,蓝色伽马关闭之后不久,灵猴机甲也关门了,因此安娜在找到—份为碳埋存[1]站点测试软件的工作之后,就折价买下了这具躯体,给贾克斯用。她上周把躯体借给了德雷克,让马可和波罗也可以玩一玩;现在他就是来归还的。她今天一天都会待在公园里,让其他数码体的主人都有机会用—下。

“下次手工课我做消防栓,”马可说,“用圆柱,用圆锥,用圆柱。”

“好主意。”德雷克说。

马可所说的手工课是现在数码体每天都要进行的项目:这课程始于几个月之前,有个数码体主人写了一款软件,允许从数据地球环境内部来操作某些在屏编辑工具。通过操纵一个由滑杆和按钮组成的界面,数码体现在可以生成不同形状的实体,改变它们的颜色,以及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组合和编辑。现在的数码体感觉自己仿佛在天堂,似乎被赋予了魔力;考虑到编辑软件绕过了数据地球自身的物理模拟,某种意义上讲这确实是魔力。每天下班后德雷克登人数据地球时,马可和波罗都会向他展示他们做出的小物件。

“然后绐波罗看如何?公园!已经公园了?”

“没有,我们还没到呢。”

“牌子写着‘公园2020’。”马可指向他们刚驶过的一块标牌。

“那是‘公元2020’,是年份,不是用来玩的公园。我们还有一小段路呢。”

“公元。”马可说,看着标牌向远方退去。数码体的另—项新活动是认字。

马可和波罗以前很少注意到文字一一在数据地球,除了屏幕注释外没有多少别的文字,而数码体是看不到这些注释的。但有一位主人成功地教会了他的数码体认出写在卡片上的命令,这促使很多人都开始尝试。总的来说,神经源数码体在识别文字方面的表现相当不错,但把字母与读音联系起来对它们而言则有些困难。这似乎是神经源基因组特有的一种症状。其他的用户组表明,千纸的数码体很容易就能学会字母,但花百姿的数码体怎么教都学不会。

马可、波罗、贾克斯还有其他一些数码体在上同一堂阅读课,他们似乎很喜欢这门课程。数码体并不是从小听着床边故事长大的,因此他们不像人类的小孩那样对文字有特殊的痴迷。但他们普遍的好奇心——还有主人的夸奖——却促使他们去探索文字的种种可能用途。德雷克为这个过程激动不已,也时常叹息蓝色伽马过早倒闭而没能见证这一切的发生。

他们抵达了公园;德雷克停车时,安娜向他们走了过来。德雷克刚把马可从车里放下来,他就给了安娜—个拥抱。

“嗨,安娜。”

“嗨,马可,”安娜轻抚着机器人的后脑勺,“你还待在机器人身体里?已经一个整星期了。还没玩儿够吗?”

“想坐车。”

“你们想在公园里玩—会儿吗?”

“不,我们现在就走。温蒂不想我们留下。再见安娜。”德雷克已经从汽车后座拿出了机器人的充电平台。数码体们经过训练,已经学会了在回到数据地球之前先把身体留在充电平台上面。马可踏上了充电平台,然后机器人的头盔暗了下来。

安娜取出手持电脑,让另一只数码体做好准备进入机器人的身体。“这么说你也得上路了?”她问德雷克。

“不,我哪儿都不去。”

“那马可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呃……”

“让我猜猜,是温蒂觉得你和数码体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了,对吧?”

“没错。”德雷克回答。让温蒂同样不高兴的是他和安娜在一起的时间,但是这个不必向安娜提及,他一再向温蒂保证,安娜和他之间没有什么,他们只是朋友,都喜欢数码体而已。

机器人的头盔亮了起来,显示出一只小豹子的脸,德雷克认出那是扎弗,他的主人是一位测试人员。“嗨,安娜,嗨,德雷克。”扎弗说,然后立刻向附近的一棵树跑去,德雷克和安娜跟在后面。

“这么说就算让她看到数码体在机器人的身体里,也改变不了她的看法吗?”安娜问道。

德雷克一边拦住扎弗,不让他去捡一堆狗粪,一边对安娜说:“是的。她依然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找个机会把他们挂起。”

“想找个理解你的人并不容易,”安娜说,“就跟我在动物园工作时一样。那时,每个跟我约会的人都觉得好像动物才是我心中第一位的,而他只能排第二。现在如果我告诉哪个人,我在付钱给我的数码体上阅读课,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我疯了—样。”

“花钱上课也是温蒂不喜欢的事情之一。”

他们看着扎弗从一堆枯枝败叶中挑出一张朽烂到近乎透明的叶子,然后贴在脸上露出眼睛,就像是一副蔬菜面具。“不过我想这不能怪他们,”安娜说,“我自己都花了不少时间才明白数码体的可爱之处。”

“我可不是这样,”德雷克说,“我一开始就觉得这些数码体太神奇了。”

“是啊,”安娜表示赞同,“你这样的人难得一见。”

德雷克看着她陪扎弗玩儿,很钦佩她引导扎弗时表现出的耐心细致。上一次他如此深切地感到和一位女性的共通还是在他遇到温蒂的时候,他俩对于用动画赋予角色以生命都抱有极大的热情。要不是他已经结婚,也许他会邀请安娜出去约会,但现在考虑这件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们只能止于朋友阶段,这样已经很好了。

又一年过去了,这天晚上安娜待在她的公寓里。电脑上一个窗口显示的是数据地球,贾克斯和另外几只数码体结成小组约好在这个时间一起出来玩儿,而安娜的角色则站在一旁照看着他们。来玩儿的数码体越来越少——比方说提波就好几个月没出现过了——不过贾克斯的小组最近和另一个小组合并了,所以他依然有机会结交新朋友。有几只数码体身穿装备正在攀岩,有的在游乐场上玩玩具,还有两三只在看虚拟电视。

在另一个窗口里,安娜浏览着数码体的用户组论坛。今日的热点是“信息自由阵线”的最新行动。这个组织致力于消灭私有数据,让一切信息都成为公有财产。前一周他们公布了破解数据地球访问控制机制[2]的技术,最近几天里人们常常能看到自己游戏背包里稀有而昂贵的装备被别人像发传单一样扔得遍地都是。自从这个问题出现以来,安娜就再没去过数据地球的游戏大陆。

游乐场上,贾克斯和马可决定玩一个新游戏。他俩趴下身去手脚着地,然后开始四处爬行。贾克斯向安娜招手,于是她走了过去。“安娜,”他说,“你知道蚂蚁能互相说话吗?”

贾克斯和马可看了一些自然生态的纪录片。“嗯,我听说过。”安娜答道。

“你知道吗?我们懂得它们所说的话。”

“你们懂?”

“我们说蚂蚁话。像这样:唧咕噼噗嘀哞哔卟。”

马可紧接着回答:“哔哒啼嗒噜噗唔啪。”

“这是什么意思啊?”

“不告诉你。只有我们知道。”

“我们和蚂蚁。”马可补充道。

接着贾克斯和马可都“哞哞哞”地大笑起来,安娜也笑了。他俩跑开去玩别的东西了,而她则继续浏览论坛。

来自:海伦·柯斯塔丝

你觉得我们有必要担心我们的数码体被别人复制吗?

来自:斯图亚特·格思特

谁会费那个劲呢?要是数码体的需求还旺盛的话,蓝色伽马也不至于关门了。记得救助点的事吗?那些数码体白送都送不出去。从那以后,数码体就很少有人问津了。

游乐场上,贾克斯大喊:“我赢了!”他和马可在玩某种看不太明白的游戏。他高兴得摇来晃去。

“好了,”马可说,“该你啦。”他从旁边的玩具堆中翻出—支口笛,然后递给贾克斯。

贾克斯把笛子的一头衔在嘴里,跪在地上,然后用笛子很有节奏地一下下戳着马可的腰部,大概在他肚脐眼的部位——如果他有肚脐的话。

安娜问:“贾克斯,你在做什么?”

贾克斯把笛子从嘴里拿出来。“给马可口交。”

“什么?你在哪里看见口交了?”

“昨天电视上。”

她转身看了看电视,现在上面播的是儿童动画。电视的内容本来应该是全部来自一个儿童节目数据库的,很可能是有人利用了信息自由阵线的黑客技术恶意插进了一段成人视频。当着数码体的面,她决定装成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知道了。”她说,贾克斯和马可又开始玩他们的哑剧。然后她在论坛上发了一个帖子告诉大家有人在窜改视频,继续浏览。

几分钟后,安娜听到一阵不寻常的嘁喳响声,她看到贾克斯已经跑去看电视了,所有的数码体都在看。她的角色也走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他们的兴趣。

虚拟电视上,一个穿着小丑虚拟角色的人正把一只小狗形状的数码体压在地上,用一把锤子不停地狠砸数码体的腿。数码体的腿不会被砸断,因为它的身躯设计时并没有考虑这样的重伤,同样道理它也很可能没法叫喊呼救;可这只数码体一定很痛苦,而那嘁碴声是它表达自己痛苦的唯一方式。

安娜关上了虚拟电视。

“怎么了?”贾克斯问。另外几只数码体也重复问了这个问题。她没有回答。她只是在现实里的屏幕上另外打开了一个窗口,观看这段视频的描述。这不是动画,而是某个恶意玩家使用自由阵线的技术黑掉了数码体身体里的痛感阻隔器。更糟的是,那只数码体并不是随便造出来的,而是借用了某个人的宠物,用自由阵线的技术非法克隆的。原始的数码体名叫奈缇,安娜想起来他是贾克斯阅读课上的同学。

不管是谁克隆了奈缇,他很可能也拥有贾克斯的克隆体,或者他可能正在克隆贾克斯。考虑到数据地球的分布式架构[3],只要那个恶意玩家和游乐场同处一片大陆,贾克斯就有危险。

贾克斯还在问电视上是怎么回事。安娜打开一个新窗口,上面列出在她账号下所有的数据地球进程列表,她找到代表贾克斯的那个进程,然后把它挂起了。游乐场上,贾克斯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接着就消失了。

“贾克斯怎么了?”马可问。

安娜打开了德雷克的进程管理器——他们两人都互相给了对方最高账户权限——然后关掉了马可和波罗。但她没有关掉其他数码体的权限,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看出了他们的不安和困惑。他们并没有动物那样的“战或逃”[4]的应激反应机制,也不会因闻到信息素[5]或听到呼救信号而作出反应,但他们确实有类似于镜像神经元[6]的结构。这种结构有助于他们的学习和社交,但也意味着他们看到电视上的场景后会感到痛苦。

让安娜带数码体一起来玩儿的主人们都给了安娜一定的权限,允许数码体打个盹儿,但是哪怕他们睡觉时进程都仍然在运行,这意味着他们仍然有被克隆的危险。她决定把数码体们转移到一座远离主要大陆的小岛上,希望可以减小被恶意玩家扫描到的可能性。

“大家听好啦,”安娜宣布,“我们要去动物园了。”她打开了一扇通往盘古群岛游客中心的传送门,并领着数码体走了进去。游客中心看起来没人,但她不敢冒任何风险。她强行让数码体全部入睡,然后给他们的主人发去讯息,告诉他们在哪里接他们回去。她让虚拟角色看着他们,然后在论坛上发帖警告所有人。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主人们陆续赶到,接走了数码体,安娜则在论坛上目睹了狂风暴雨般的讨论。愤怒的呼喊和层出不穷的诉诸法律的威胁,指向每一可能的有责任者。有些玩家认为,数码体的主人们管好自己的宠物就是了,没必要多管别人的事情,反正数码体又不值什么钱,这种态度引发了一场大对喷。安娜忽略了大部分的帖子,而是专心寻找瑞山数码对此事件的回应——那是负责运营数据地球平台的公司。最后终于有了正式消息:

来自:恩里克·贝尔川

瑞山已经有了一个数据地球安全架构的升级包,他们声称这能够补上这个漏洞。这本来是作为明年更新的一部分的,但是由于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他们正在匆忙赶工。他们无法给出更新完成的时间表。在更新完毕之前,大家最好把自己的数码体全部挂起。

来自:玛丽亚·郑

还有一个选择。莉丝玛·吴在架设一个私人小岛,只有经她许可的代码才可以在上面运行。你新买的一切东西都用不成,但是神经源数码体在上面运行一切正常。如果你想进入访客名单的话,请联系她。

安娜给莉丝玛发去一个请求,收到一封自动回复说小岛架设完成时会通知大家的。安娜的电脑还没有做好设置,没法在本地运行一套数据地球环境的程序;但她有一个备选方案。她花了一小时设定系统,让它能够完全在本地运行神经源引擎的进程。没有了数据地球的传送门系统,她只能手动载入贾克斯的存储状态,最后她终于让贾克斯在机器人的身体里运行起来。

“关掉电视?”他停下了,意识到他周围的环境全变了,“怎么回事?”

“没事的,贾克斯。”

他看到自己穿着的身体。“我在外面世界。”他向她望去。

“你把我挂起了?”

“是的,我很抱歉,我知道我说过我不会的,可我真的迫不得已。”

他哀伤地问:“为什么?”

安娜不知怎么就紧紧地抱住了机器人的身体。她的拥抱是那样的紧,让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是想保护你而已。”

一个月之后,数据地球的安全系统完成了升级。信息自由阵线声称,他们不为恶意玩家利用他们公布的信息而负责,他们的说法是任何自由都有被滥用的潜在可能。好在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项目。数据地球上的公共大陆对于数码体来说,起码暂时是安全了,但伤害业已造成,无法消弭。没有什么办法能追踪到那些私下运行的非法克隆体,就算不再有人放出虐待数码体的视频,很多神经源用户一想起这种事情可能还在进行就难过不已。他们选择了永久性挂起自己的数码体,然后离开用户组。

与此同时,另一些人则非常兴奋地看到了利用数码体副本的可能性,特别是利用那些学会识字的数码体。有一家人工智能机构的研究人员想研究温室里的数码体能否在没有外界干预下形成自己的文化,但他们找不到能识字的数码体,也没兴趣自己养。现在这些研究者在努力收集尽可能多的识字的数码体,其中大多是千纸的数码体(因为它们的阅读能力最强),其中也混有少数的神经源。他们把这些数码体放置在私人小岛里,岛上备有文字和软件图书馆,然后将小岛加速运行,以促进进化。论坛上全是对结局的各种猜测:瓶中之城[7],或者桌面的微宇宙。

德雷克则认为这个想法荒谬至极,一群被抛弃的孩子不可能主动地去自学东西,不管留给他们多少书也没用。因此他对结果毫不惊讶:每一个测试种群最后都完全变野了。数码体天生没有多少侵略性,还不至于沦落到《蝇王》[8]那种野蛮程度,他们只是分化成了散乱的、没有等级区分的小圈子。一开始,每个小圈子还能靠习惯的力量维持每天的日常行为——到了上课时间他们就读书和使用教育软件,下课了就去游乐场一起玩耍。可是,没了强化过程,这些仪式很快就分崩离析了。每一个物件都成了玩具,每一处空地都成了游乐场,渐渐地,他们连原有的技能都丢掉了。某种意义上他们倒是发展出了一套自己的文化,可如果把野生数码体放进生物圈里让它们自由演化,得到的无非也就是如此。

尽管这也很有趣,但和研究人员所期待的新生文明还是相距甚远,于是,他们尝试对岛屿进行重新设计。首先是尝试增加测试种群的多样性,请求那些识字数码体的主人捐赠一些副本;出乎德雷克预料的是,有几个主人真的向他们寄来了副本。这些人已经厌倦了花钱给数码体上阅读课,只要这些未经养育的数码体没有遭受什么痛苦他们就满足了。研究者还设计了各式各样的奖惩措施—一都是全自动化的,不需要和外界实时交互——以此激励数码体,而懒惰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虽然改进后的测试里确有几个种群没有野化,但也没有—个种群开始攀登技术的高峰。

研究者的结论是千纸基因组中缺少了一些东西,但在德雷克看来,错在研究者自己。他们忽略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复杂心智不可能自动产生,不然也不会有狼孩了。而且心智也不像野草,无人照看也能茂盛生长,不然孤儿院里的每一个儿童都应该能茁壮成长。只有接受了其他心智的栽培,一个心智的潜力才可能被完全开发出来。而这种栽培正是他一直努力带给马可和波罗的东西。

马可和波罗偶尔也会吵架,但每次很快就和好了。可前几天他俩争论马可比波罗早出生是否公平,不知怎么的就越吵越凶。自那天起,两只数码体之间就没怎么说过话。因此,现在看到他俩一起走过来,德雷克不禁松了一口气。

“看你俩又在—起了,真好。和解了吗?”

“没!”波罗说,“还气着。”

“那真遗憾。”

“我们都要你帮忙。”马可说。

“好啊,我能帮什么忙?”

“想要你把我们回滚到上周,大吵架之前。”

“什么?”这是他头一回听到数码体主动要求把自己恢复到记录点。“你们为什么想要这样呢?”

“我不想记得大吵架。”马可说。

“我想高兴,不想生气。”波罗说,“你希望我们高兴,对吧?”

德雷克决定不要和他们讨论恢复前后他们将有何不同。“当然希望,但总不能每次你们一吵架,我就把你们恢复到上一个点吧。静下心来等一阵子,你们就不会这么生气了。”

“等过了,还是生气。”波罗说,“吵得凶凶。想让这事从没发生过。”

德雷克尽可能用安抚的语调说:“可它已经发生了,你们应该学会如何处理它。”

“不!”波罗喊道,“我生气生气!要你修好!”

“为什么你想我们永远生气呢?”马可问。

“我不是想让你们一直生气,我想让你们互相宽恕。但如果你们做不到的话,我们大家就都必须面对这个事实,这也包括我。”

“现在对你也生气!”马可说。

两只数码体各自朝不同的方向离开,都气鼓鼓的。德雷克不知道自己是否作出了正确的决定。抚养马可和波罗并不轻松,但他从来没有做过标记点回滚。这个策略迄今为止很好用,但他不确定将来是否依然有效。

抚养数码体并没有现成的指南。把养宠物或养孩子的技巧用在他们身上有时能成功,有时会失败。数码体的身体很简单,他们走向成熟的旅程中不会像有机躯体那样因为激素而遭遇青春的心情风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有心境起伏,也不代表说他们的性格永不改变。在神经源基因组所能提供的相空间[9]之内,他们的心智在不断探索新的领域。其实,数码体甚至有可能永远也达不到所谓的“成熟”;所谓“发育平台期”的概念是基于生物模型建立的,对于数码体未必适用。他们的性格可能会一直以同样的速度演化下去,直到他们被挂起为止。只有时间能回答一切。

德雷克想找个人聊聊刚刚在马可和波罗身上发生的事,不幸的是,他想找的那个人不是他的妻子。温蒂能理解数码体具有不断成长的可能性,也懂得马可和波罗得到的关爱越多,他们就会越懂事,但她就是无法对这种前景产生半点热情。她一直对德雷克为数码体付出的时间和关注耿耿于怀,要是她知道他们在主动请求回滚,一定会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时机来永远停用他们。

他想要倾谈的人,毫无疑问,是安娜。温蒂的担忧从前看似毫无依据,现在却已成真;他已经对安娜产生了一种超越友谊的情感,这是确凿无疑的。其实这并不是他与温蒂之间不和的原因,如果非要定义的话,这是结果。他和安娜一起度过的时光对他而言是种慰藉,在安娜这里,他可以毫无愧疚地享受数码体的陪伴。他生气的时候觉得完全是因为温蒂的态度才导致了两人的疏选,可冷静下来后,他又觉得这样想是不公平的。

重要的是,他并没有因为这份情感而做出任何实际行动,他也不准备这么做。他应该关心的是怎样和温蒂在对待数码体这件事上达成一致,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安娜的吸引力应该就会逐渐消散。在此之前,他应该减少和安娜共处的时间。这并非易事,数码体主人的社群本来就非常小,和安娜的交往是不可避免的,他也不想让马可和波罗因为知道这件事而难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但现在,他抑制住想给安娜打电话咨询建议的想法,只是在论坛上发了一个求助帖。

——未完待续——

文字:特德姜《软件体的生命周期》

“也许她的歌比较卑谦,只是唱今日平凡的悲欢,只是唱自然的哀伤苦痛——昨天经历过,明天又将重逢。”

亥時人定刻

一起寻找生命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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