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与黑老包 无极与黑老包无极与黑老包

无极与黑老包

(图片来源网络

村村常见土地庙,

少有无极包公祠,

供着一个大黑汉,

说来稀奇呀,不稀奇。

今儿个不把别的表,

说说黑老包——嘿,咱无极!

唱西河大鼓的盲公,绰号“大镜面儿”,在无极城乡的柳荫下,三条腿儿鼓架一支,紫檀醒木一拍,这几句定场诗,惹起的掌声,如风过杨树林,雨打北瓜地。

包公祠确实少见,天下只有三处:一在其老家合肥,一在其“倒坐南衙”的开封;另一处则在无极县城,坐落于西关街角,旧称“西门脸”外,今为新村中心,被乡亲们叫作“老包庙”。

无极西关,有一座老包庙不假;典籍信史,记载的包拯也不假。然而,无极和黑老包有着怎样的瓜葛?说来亦真亦假,亦假亦真,若从真里析出假来,假里择出真来,容本作者费些口舌。

传说里老包坐过无极县衙的柳圈椅子,可就把那张黑脸羞臊成了紫茄子。无极在历史上是个三等小县,县太爷的位子,连“赐同进士出身”的人眼皮子睱也不睱,多由殿试的下脚料——举人充当,包括那块把《官箴》写刻成座右铭的郭什么礼,也是个比“芝麻官儿”更寒碜的“芥末粒儿”。这块土地上只旺长寻常的黄谷子红高粱,鸭梨不比赵州的圆,西瓜不及新乐的甜,几千年里,没有出产一桩传奇进入《三言》、《两拍》之类的话本,能供人们咀嚼个一时半晌。然而,乡亲们口耳相传的包拯故事,经瓜棚柳伞下的添油加醋,经七嘴八舌地拌蒜泥搅辣酱,乱抻柳条编簸箕一样的坊间野乘,足可整理为一部砖头厚的著作。无极民间说老包,都与县名相关。

一说包公赶考过无极,遭村民嘲笑,其言辞被大三弦调理得幽默风趣:

嘿嘿嘿,你怎么这么黑,

你姨弟是李逵,你表哥是张飞?

你舅舅莫不是那黑敬德。

你东山烧过炭,你西山挖过煤?

你常钻灶火膛,你尽喝涮笔水?

你砚池里洗过澡,还搽了锅底灰。

你进了老鸹窝,分不出谁是谁,

金鸡牌鞋油,你一天抹几回?

你要是进了金銮殿,

皇上说:谁撒了黑豆一大堆。

——咳咳,你要是登了龙虎榜,

俺生吞一挂黑猪下水!

不料,这包黑子赴过了琼林宴,宁舍下了五品京官,执意来无极,纡尊降贵,做了七品知县。说那时的无极县名“定远”,现在有许多的商业门店,因此冠以“定远”之名,诸如“定远信用社”,“定远面馆”,“定远烤山芋”,甚至土产的六十度老酒,也名之为“龙图醉”,好像包龙图那双大黑手,真真端过黑釉大碗,仰起黑脖子咕咚过,而且醉眼迷离中,明断过几起二三十年的无头儿案。

其二在县名的由来,勤政爱民的包公卸任时,要在扑明儿动身,百姓为了挽留,不让打鸣的公鸡把日头儿吆喝出来,(我的乡亲纯朴可爱,以为公鸡不叫,太阳就会憋死在东海的羊水里,永远生出不来),于是杀尽了全县的鸡。无极者,无鸡也,其实是无稽之谈:包公从合肥去开封赴殿试,即使遭遇“鬼打墙”五百里,也该在邯郸迷途知返,跋山涉水绕道无极,莫非只为了吃一碗东关的饸饹?再者,定远本是安徽古县名,与“无极”二字的偏旁部首、声母韵母毫不沾边,而且遥隔千里,磨破五十双鞋底,不能抵达。如今的无极县名,定于唐代,由西汉置县时的“毋极”沿革而来。无鸡之说,虽然荒唐,却饱含着无极人对老包的亲和与崇敬。胼手胝足的乡亲,闲来跟黑老包套套近乎,让嘴皮子痛快痛快,既不狐假虎威骗个官儿当当,也不为讹诈谁的银子花花。

不过,翻开一大叠《宋史》,闲逛在字里行间,不由就被几行字牵住了目光:喔呀,包公确实于无极有关,而且是无极人的恩公!白纸黑字写着:皇祐四年(1052),包拯任高阳关路都署安抚使。路,是宋代的行政区域名,相当于明清时期的省。高阳关路,治所在今天的高阳县,宋代统辖无极。那时,这一带是将士戍边之地,如今名为“胡台营”、“张家营”、“王家营”、“甄家营”等村庄,如长藤结瓜,俗称“一溜营”,佐证一个个营盘的所在。名为“东帐”的大村庄,疑是将官们谋事的帷幄,包拯于此行营之中,秉烛办公,亦情通理顺。马庄村,曾为驯马之场,时有锈迹斑斑的马蹄铁,和花纹依稀可辨的马镫,现形在犁铧翻起的土浪之中,更验证了史书的记载:兵用民田一万五千顷,用来牧马,一方农民失耕,几无糊口之粮。

于是,包拯奏请皇上恩准,将土地还耕,用庄稼的秸秆充作战马饲料,不仅使老百姓衣食充足,且丰富了军中粮秣——这件事儿,在包拯留下的十五卷《奏议》里,有明白的记载。至今,唯有无极农民还把谷子的秸秆叫做“杆草”,依然晾干束捆保存,想是曾充作军马饲草的缘故。豆子和花生榨油后的糟粕,他乡称豆饼,也只有在无极城北的乡间,才叫作“马糁”。糁,是辗轧粗粝的杂粮,马糁用于喂马,是饲料的精品。杆草和马糁,作为庄稼的下脚料,养肥育壮了一匹匹的“汗血五花马”,让包拯统率的将士们如虎添翼;马蹄得得,伴奏着一方百姓富足的歌笑。

而典籍之外的包公故事,经无极人的口头演绎,传诵到今,比话本小说更为生动有趣,比如《审碌碡》,《访阴曹》之类,情节曲折感人。戏出《乌盆记》,歌赞包公断案如神,据传是发生在无极的真实事件,说其中主要角色张别古,即是张段固村人,其细节有鼻子有眼儿还有眼睫毛儿。想来,剧作家取其谐音,称人物以地名的创作手法,不乏先例,似可信真,不可较真。姑妄听之,一笑了之,如果据史实抬杠,就伤害了父老的“包公情结”,说不定有拳头朝着你的胸脯杵过来。谔谔之实话,从来不及“善意的谎言”招人喜欢,当年笔者为晋代诗人刘琨的祖籍跟人较真儿,被责怪以“胳膊肘朝外拐”,自是前车之鉴,只能顺着黑脸说老包。

情同爱屋及乌,无极人喜欢黑色,或许与喜欢老包的面相有关。办事公道耿直的人等,每被称为“黑脸”,与奸猾的“白脸”对应;把黑颜色的布料称之为“青”,与清官的清同音。无论谁说,红色是光景火爆的象征,用红色的砖垒墙造屋,不仅鲜艳喜兴,且烧制容易成本低,而无极人家的房舍,却通用“青出于蓝”的方砖,青里透黑,肖似老包的脸色。城乡人家的大街门,无论贵贱贫富,偏不以朱门为荣耀,与都城宅邸唱反调,都是一色的漆黑,黑色稍显浅淡了,又重刷一层桐油煤烟粉,或厚厚抹一遍沥青油,叫作“老包门脸”,越黑越美,越黑越体面,越黑越吉祥,是为有色无形的辟邪门神。

乌亮的大门两扇,无极西关的老包庙,柱子跟合肥及开封的两色分明,也是黑漆涂得油亮,光可鉴人。黑色柱石,黑色瓦顶,黑色铺地砖,碑碣是黝黑的太行岩,五百岁的老槐树,虬枝苍龙,表皮如黑色的鳞片。只听言说,黑色的老包庙,似乎无异于煤窑的掌子面,其实,头上的阳光照下来,满庭院明晃晃的耀眼。

四楹五间,黑裤黑靴的王超马汉,分立左右,各各一袭短袍,都镶了黑边。四刃铡刀排列厅堂,底座疑似从沥青里泡过,凸显了刀锋的凛冽寒光。虎头铡刃上,不知那年那月,有谁着意抹了几点猩红,已经暗淡,引发联想,或是陈世美的陈旧血斑,或是铡包勉时,从腔子里溅落。铡刀前,不知多少人心里颤抖过,不敢直视那一尊高大泥胎的眼神,那眼神透出的X光,许能洞察脏腑的病灶。那双凸出来的眼珠,是嵌上的两个黑琉璃球儿,莹莹闪烁,据说左一只是日头儿,天狗从敢咬的日头儿;右一只是月亮,只圆不缺的月亮。

黑包公,咱眼见许多,只从戏台上,晃晃荡荡,操着南腔北调,振振有词,一套一套,甚至合辙押韵。扮演包公的,在戏台下多是面孔白净,雅称“伶人”,俗语“戏子”。还时兴有坤角儿客串,称作“女黑头”,我随同别人,为台上的男女老包不时进贡掌声,常拍得两手发麻。无极老包庙里,不食人间烟火的这位黑爷,端坐正中,炭火烤焦的一副黑脸,黑得透彻,黑亮如三番抛光,五遍打蜡,媲美包浆的定瓷。额头的月牙映衬,恰又增黑三分。黑得神色庄严,铁面不苟言笑;黑得气宇轩昂,任蝉噪鸟鸣,不动声色,神似专注,似乎谛听着衙前的鸣冤之鼓。

据碑碣记载,无极老包庙,在北宋嘉佑七年(1062年)的旧历十月十一,专拣一个“黑道日”,举行了开光仪式。想来奇而不怪,草民百姓,只感恩福祉的实惠,对于天干地支胡乱交合的黑道黄道,哪怕出自皇历,逢迎也只在表面,骨子里不信邪,唯正道是尊。或是十年前的这天,包公奏折上疏朝廷。或许是十年前的这天,皇上恩准了变军牧场为农田的奏请。十年后,包拯不再是统辖无极的地方长官,锦袍玉笏,升迁京城,苦忙着陈州放粮也罢,逆龙鳞“打龙袍”也罢,无极百姓享受“变牧为田”的仁政,感谢他赐予衣丰食足的恩德,以一碗米半升谷的自动捐助,合力修建老包庙,家家献只砖片瓦,户户表爱戴之心。

旧历十月十一,成了无极县城的一个传统庙会,即使“破四旧”年代的疯狂,既未能移风,也未曾易俗,甚至大夺了中学操场上“揪斗走资派大会”的人气。那些被挂了黑牌儿、戴了高帽的落魄“县太爷”们,尽管表演“喷气式”,龇牙咧嘴地哭嚎着客串丑角儿,终不如老包庙里黑脸的泥胎赢人。素常的年年是日,老包庙周边,车马辐辏,摩肩接踵,佝偻苍翁拄着拐棍儿,白发老妪踮着小脚儿,无论信菩萨的、信老子庄子的、信狐精蛇怪的,黑脸老包是各色人等共同的报恩偶像,祈福图腾,人们香火膜拜,长揖大跪,祭奠先贤。

毁了,彻底毁了,在那个“毁了一切美好”的动荡年代,福泽以百姓的黑老包,再不能荫庇爱戴予他的生民,连自己的泥塑也无力自保,化作了被口号起哄的烟尘,老包庙,今已片瓦无存。不知哪几个“胆大妄为”的村民,愣是冒着被游街批斗的风险,把残断的几截碑石,深埋在院落的泥土之中,后来移挪到城隍庙的墙旮旯,斑驳的碑文,字迹漫漶,像老泪模糊的颜面,几不能辨识。老包庙的地名还在,在家乡父老的声声呼唤之中。旧址旁,纵贯一条通衢,取名“正义街”,却是东绕西拐的偏斜。笔者每从这里走过,总有一种被名词欺骗捉弄、又难以言说的憋屈:包公曾以诗言志“精钢不做勾”,这段路却勾折成一个钝角;包公曾勉励人们“秀木终成栋”,这段路却如被风雪扭曲的佝偻的树枝。

说来也怪,十年老包庙会,九年阴天落雨。阴云被称作“扯棚天”,下雨被叫作“浇庙雨”,天人感应似的。那棚,被说成是包公驾临的伞盖;那雨,崇信神明的老辈人说,黑脸的包公就在天上,顾看着芸芸众生的富足安康,细雨霏霏,是他滴落的喜泪涟涟。

哦,黑老包不在了,老包庙也不在了。然而,造福于百姓的人,人心自有庙堂敬奉,牺牲供飨。归来兮,包大人!

——此文以《无极与包公》为题目之删节稿,载于《燕赵晚报》2010年5月28日,《乡音》(河北省政协主办)7月号转载

作者简介:

张新果,无极县南侯坊村人。曾任无极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无极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文联主席,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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