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前军营生活

《一日九歌》(5)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连队的每年除夕夜照例是要会餐的。这会餐颇有些农村传统:平日里省吃俭用,清汤寡水,少油没肉的,这一顿可要好好慰劳一下肚皮。七八上十个盆盆碗碗的一大桌,鸡鸭鱼肉,凡是能弄到的都堆到桌上。还有白酒、果子酒、葡萄酒,管够。

这一餐对于如狼似虎的兵们,其诱惑力是可想而知的。有的人早几天就开始节食。到了除夕这一天的早餐中餐,大家都心照不宣吃的很少。这叫"战前准备"。会餐前半小时,上厕所大小便的人激增。一时间厕所门庭若市,人满为患,比赶庙会还热闹。这叫"卸包袱"。多拉出来一点,就能多吃一点,这是大家的宗旨。

吉连长也来上厕所了。有人就说:

"连长也来卸包袱啦?是不是有损形象呀?"

"我看厕所一直不空,憋到现在才来。"吉连长指着大家笑着说,"个鸡……蛋的,我看你们没几个是真上厕所的。"说着拍了一下正蹲着硬拉的四班长的头,"你也太没出息了。我看你今天上了八次厕所,比拉痢疾还多。"

"你别夸张了连长,我只上了三趟。"四班长嘿嘿一笑,道出了实情。哈哈哈,引得满厕所笑声。

由于上厕所人多,茅坑少,大便就要排队。站着的就催蹲着的。

"快点儿!快点儿!"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河北新兵小瞿站着等一个老乡兵。等得他急慌慌地直跺脚,看那同乡还不起来,小瞿说:

"你屙井绳啊!就是一丈八的井绳也该屙完了呀!"

"快了快了,你别催,还有一点儿就屙完了。"那个同乡脸憋得通红说。

就这样,大家放下包袱,轻装前进,到食堂集合准备会餐。

会餐前照例要唱歌。这时,大伙比百米赛跑前的运动员还急,唱什么歌是很有讲究的:比如唱"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就很有点儿"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亲密融洽感,唱得心里热乎乎的,有助于会餐气氛。最来劲的是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把这首鼓舞士气,冲锋陷阵的歌当作会餐前的政治动员,大家无不心领神会,融会贯通,你看我笑,我看你笑,唱得如冲天炮炸响,一个个脸如关公,兴奋不已。吼上这么几句,五脏六腑已四海翻腾,五洲震荡,犹如万马奔腾,上了餐桌不把这些美味佳肴来个风卷残云一扫而光才怪!

可是,有一回会餐前唱了一首倒胃口的歌。

那是我当兵第四年的除夕。会餐前,刘指导员向全连介绍了新来的副指导员。副指导员原是三连的一个炮排长,是和我原来的老李班长同乡,都说他的水平比李班长差远了,人也有点儿装腔作势、假里假气。但既然来我们一连当副指导员,大家还是礼节性地鼓掌欢迎。

他姓吴,瘦高个,人长得还蛮体面。他向大家敬了个军礼,讲了几句客套话,然后说:

"下面我指挥大家唱个歌。"

副指导员本应分管连队的青年团和文体工作,指挥唱歌正在其管辖之下,平时唱歌都是值班排长指挥,遇到什么特殊情况,连队干部常常亲自指挥,以示重视。今天吴副指导员刚上任就亲自指挥,给人一种"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感觉。

"我们唱一个《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吴副指导员一本正经地说。

这一下可把大家会餐的兴致破坏了,本来嘛,革命了一年,辛辛苦苦,摸爬滚打,钻山沟,住地洞,流血流汗,好不容易盼到了年底,难得的团聚,本该全身心放松放松,热热闹闹、痛痛快快开怀畅饮,大吃大喝一顿,这是的的道道的"请客吃饭",自己请自己。可是吴副指导员偏偏要唱"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不是有意和大家过不去吗?真扫兴!刚才上厕所卸光了包袱,一身轻松。此刻,心头仿佛压上了阴云。

大家唱起来自然是有气无力,明显听得出不满和反感。吴副指导员颇有些尴尬。

"怎么搞的?唱得有气无力的?"一身虎气的刘指导员站出来,"你们就饿成这个样子啦?雷锋说过,人活着不是为了吃饭。当然啦,人吃饭是为了革命,对不对?下面再唱一个,唱不好不准会餐!……团结就是力量……一二!"

刘指导员指挥大家唱"团结",其用意十分明白,大家心领神会,全连顿时如一群狮吼。

从这件事后,我对吴副指导员就有了点儿看法。但后来的另一件事使我对他产生了反感。

那时全国都爱搞"忆苦思甜",吃"忆苦饭"。解放军亦是。

有一次连队整风,请来附近农村一个老贫农作忆苦思甜报告。报告之后吃忆苦饭。忆苦饭是用糠、麸皮、红薯叶煮的一锅粥。连队每年都要吃它几回忆苦饭,以配合政治思想教育。一般都是中午吃。全连也就一大饭盆,不多,一人盛一碗尝尝苦味,目的也就达到了。除了少数迫切要求进步的人强迫自己多吃,谁也不会甘心情愿多吃一碗。这就叫"忆苦";到了晚餐,往往会吃一顿好的,比如馒头肉菜之类。这一顿吃得格外香。这就叫"思甜"。

这次请老贫农吃忆苦饭前,吴副指导员指挥大家唱红军歌曲:《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全连唱得很带劲:

"红米饭那个南瓜汤哟嗨哟嗨,挖野菜那个也当粮……"

我很喜欢这首朴素生动乐观的歌,打心眼里喜欢。这是我军初创时期的歌,它在战士心中是至高无上的。

唱完后,大家到食堂吃。因为是忆苦饭,是思想教育的继续,和政治联得很紧,所以大家表情都很严肃,埋头吃。只有吴副指导员眼睛左顾右盼,滴溜溜转,显然在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大概是在寻找做思想工作的突破口。

在静静的食堂里,只听得到吸溜吸溜的吃粥声。吃了一阵子,突然老贫农冒出一句话:

"刘指导员哪,我说你们这忆苦饭……真不赖!"

刘指导员似乎也吃出了点儿什么,觉得这顿忆苦饭和以往不同,就把炊事班长喊来问:

"炊事班长,我说你这忆苦饭里放了什么?"

炊事班长刚上任不久,正积极着呢,平时想方设法改善伙食,粗粮细做,细粮精做。此时指导员问起,正是表现的机会。

"我怕大家吃不下,放了些玉米面,又浇了点花生油。"炊事班长有点儿得意地说。

"嗨!我说你啊你!……"刘指导员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炊事班长这才意识到自己"改善"的不是地方。

老贫农一脸正经地说了句:

"这要是在三年困难时期,有这东西吃,也饿不死那么多人。"

此言一出,好象天外飞来一石落入平静湖中,整个食堂的人为之愕然,这一句话比老贫农作的一上午报告还震动人心。大家都停止了咀嚼,刘指导员也张大了嘴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吴副指导员站起来带头喊了一句口号:

"打倒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喊得他脸如泼血,青筋直暴,接着他又说,"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背信弃义,向我们逼债,才给我们造成了困难。"

这一番话使刘指导员松了一口气。老贫农也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再也不说什么,只顾闷头吃。吴副指导员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大家都慢慢吞吞地吃,似乎谁也不好最先走出食堂。

老贫农吃了一碗,又盛了一碗。吴副指导员赶紧跟上,也添了一碗。他一边添,一边用眼光示意大家再添一碗。可是,没人再添,都陆陆续续走了。

中午,我到吴副指导员屋里汇报班里整风活思想。一进门,我瞥见门边的字纸篓里用报纸包着的忆苦饭。我还看到他嘴角还留有一些饼干渣子。我明白了。

我怀着反感简单向他汇报了几句,临出门时,回过头来对他说:

"副指导员,如果有的战士把忆苦饭倒掉,回寝室偷偷吃饼干,这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

他顿时变了脸色,支吾道:

"哦,……你说是谁?"

我指着我的嘴角说:

"就是你!"

他气得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从此,他见了我总是扳着铁青的脸,气嘟嘟的模样,好象我歉了他二两黑豆钱。

有一次,县一中图书馆的一位老师送给我一本《卓别林传》。我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并在上面批注了不少同情、理解甚至赞扬卓别林的话。那时虽然没有可能看到卓别林的电影,但通过这本书,我已经深深迷上了他。

一天,吴副指导员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问我:

"听说你最近在看一本外国的什么旧书?"

"是的。是《卓别林传》。"我说。

"我要警告你,我们这是军队,不是地方。我们只能看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其它乱七八糟的书不能看。"他这回可抓住了我的把柄,肯定要给我点儿颜色。我可不能服软:

"怎么是乱七八糟的书?卓别林是谁你知不知道?他是哪国人?他是国际和平主义战士,反对美帝,反对希特勒法西斯,是一个伟大的电影演员。"我气恼地回敬了他。

"好,你把书拿来我看看好不好?"

我把书借给他。

几周后,我找他要书。

"噢,我把你的书交给冀教导员了。"吴副指导员说。

"凭什么?"我一听就火了,"为什么你不经我的允许就借给别人?"

"不是别人,是教导员。上级就不能了解你的活思想了?"

"当然能。但是不需要你去打报告!"我很生气。

我转身去找冀教导员。冀教导员是我营的老教导员,上过炮校,有理论水平。他虽然比我大十七岁,但我们很谈得来,算得上是忘年之交。

冀教导员把书还给我,说:

"你们吴副指导员拿来叫我审查。我看了,没什么不能看的。毛主席要求我们革命战士经风雨见世面,要是连这种书都不让看,那还经什么风雨见什么世面?卓别林我知道,他是国际进步人士,到我们国家访问过,周总理还接见过他。"

"是的嘛!"我喜悦地说。

"拿回去吧。"冀教把书递给我,接着说,"在连队要注意,不能经常看这种书。还是要以学习毛主席著作为主。对这本书也要用分析批判的眼光看,要用历史唯物主义眼光看。你有一处眉批就有些偏激。"他边说边翻到这一页。

这是我对卓别林充满矛盾和怪异性格的眉批。我写的是:

"这是很真实、普遍的性格。"

吴副指导员在我的眉批旁打了个箭头,然后写道:

"这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性格。"

冀教导员又在旁边写道:

"这是真实的性格,但不是合理的性格。"

对吴副指导员的眉批,我反感;对冀教导员的眉批,我心悦诚服。

回到连队,我发现吴副指导员在我的书上乱写了不少,尤其令我不能容忍的是他竟在书的扉页上写起了大批判:

"这是一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代表。严格讲,他还是一个老流氓,多次结婚离婚,五十五岁找了个十八岁的老婆,这种人难道还值得我们革命战士学习吗?"

当时气得我攥紧了拳头,如果他此刻站在我面前,我也许会控制不住给他一拳。但我还是按捺住了要去找他辩理的冲动。

"留下它做个永久的纪念。让时间来说明一切吧!"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后来,吴副指导员果然在婚姻上跌了个大跟头。

他当兵前在农村就谈了个对象,又黑又丑。他提排长后,把对象接到连队举行了婚礼。他多次得意地说他的婚礼是多么艰苦朴素:只买了五毛钱的水果糖分给大家,是那种一分钱两颗的红薯糖,茶叶和烟还是连队给出的。这件事得到了团里的表扬,说他们勤俭节约,移风易俗。给大家留下了"好"印象。他结婚后两年不回家探亲,一心干工作。这对于他提副指导员显然起了作用。

问题就出在他到我们连当副指导员的这年十月,他老婆来连队探亲。当天晚上他就到团里培训去了,一去就是十天。临去前,他到炊事班买了两斤豆腐,算是给老婆改善生活。老婆节省只吃了一斤,还留了一斤等他回来吃。等他回来豆腐都霉臭了。这事在连队传为笑谈。

有人笑他老婆太小气。

有人说,他老婆虽丑,但心好,知道心疼人。俗话讲,好田美妻,惹祸的根苗;孬田丑妻,中国第一宝,这样的老婆实在难得。

但是,他竟要害死她。手段很拙劣。

他把一个灯泡的玻璃敲破,然后安在灯头上。天黑前,他让老婆在灯下洗澡,洗了一半,老婆让他开灯。他对老婆说,你自己伸手一摸灯就亮了。老婆听他的话站在水中伸手摸灯,一麻,把她打得一屁股坐在澡盆里。老婆说这灯怎么像鞭子一样还打人哩!他在一旁说,没关系,你不能只摸一下,要多摸几下。老婆听了他的话又站起来摸。这一回,老婆"哇!"地大叫一声被击昏在地上。幸亏隔壁的家属闻声赶来,把他老婆送到团卫生队,才抢救过来。可怜这个偏僻山乡的女人,没见过电灯。她在家乡一直点的是煤油灯。

团保卫股很快就查清了这件事。上报军事法庭,决定开除他军籍。

他被关在团部隔离审查,痛哭流涕,三天三夜没睡觉,写了一份十多页的检讨。他把检讨交给团政委说,我是革命的罪人,我的这份检讨写得非常深刻,请你们寄给《解放军报》,明天早上一定会登在头版头条上的。政委愕然。后来送到团卫生队检查,才知道他患了精神分裂症。

一天晚饭后,在路上,吴副指导员神秘兮兮地喊住我:

"我知道你学习毛主席著作很好,近来又有什么体会?我们一起来唱一首语录歌好不好?"他手拿红宝书,双目兴奋激昂地看着我。

不等我回答,他就挥动手中的语录本唱起来:

"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看着他那种认真虔诚的样子,我从以往对他的反感和鄙薄里,又生出些许怜悯。

"快回去吃药吧。"我边说边把他往团卫生队的路上推。

后来,吴副指导员被转到湖北的一个精神病医院。治好后他回到家乡,继续和那个老婆过日子。他总爱穿四个兜的军服,以表明当过军官。后来他在小镇上靠修表为生。

作者:李贺明,1969年入伍,曾在解放军炮兵某师工作。1974年复转后到湖北省罗田县农村插队,1976年组织知青创业队,1979年任湖北省群艺馆《布谷鸟》杂志编辑,1986年任武汉市《芳草》杂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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