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娜丽

这是个穷地方，百年没出过一个大学生。

柳娟从学校回来，家里围了一大群人。

柳义仁坐在炕上抽烟，眼皮耷拉下来，只露出一半黄浊的眼珠。

“咋样，考上没？”三婶关切地问。

“咱们娟儿自小聪明，不说话，一定是考上了！”

“娟，你说话呀？”

亲戚们七嘴八舌，柳娟从小到大没受过这么多关心，仍是沉默。

她家穷，过年过节时亲戚从没来看望过，父亲前年把腿摔断了，家里失了经济来源，村人看见柳娟都绕道走。生怕柳娟借着亲戚名义缠上哪个，让人家养她。

柳娟念书的钱，是爹一分掰成两半花，从嘴里省下来的。爹为了她的学费费尽心思，不要尊严地去求人家，才勉强凑够。

三婶说了许多话，柳娟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三婶索性将她的手一拉：“娃呀，没考上也不要紧，村东头有个瘸子，早几年就看上你了……”

柳义仁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把三婶和其他人赶了出去。

“没考上？没考上就只能嫁人了！”

柳义仁说了句气话，胸口生疼。但更多的，是气自己没能耐，没能给女儿一个好的家庭，让女儿受苦了。

柳义仁年轻的时候上过几年学，后来因为家穷，没能继续念下去。他深知读书的重要性，才拼了一把老命地逼着女儿读书。

柳娟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是一张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爹，我不上了，我月底进城打工……”柳娟哭到眼睛睁不开。

她成绩优异，学校已经为她减免了学费，可她还是没有足够的生活费。

柳义仁省吃俭用十几年，就换来这样的结果，柳义仁不服。

上大学的事父女俩还没商量好，第二天门口前就守了人。

柳村还是很封建，早几年柳娟去念书时，就有人说：“柳义仁，你让你姑娘去学校里浪费时间干啥？早些嫁人才安心！”

”还有人说，柳义仁是想让柳娟在学校里找个有钱的男朋友回来，后半生都安稳。

柳娟在打井水洗脸，身后有个佝偻的影子罩下来。

柳义仁虽然老了，但背还没有这样驼，柳娟回头，惊得一跳。

是村东头的瘸子，老脸上皱纹丛生，笑眯眯地望着她。

“媳妇，洗脸呢？”

他一把抱住柳娟，在她身上蹭来蹭去，柳娟吓得大叫，用洗脸盆猛敲瘸子的头。

她跑回正屋，却听见三婶在和隔壁的王姨吵架。

三婶：“村东瘸子家里有好几亩田，都租给人家了，一年能收租好几万！他早就喜欢娟，娟嫁过去肯定对她好！”

王姨骂她：“你收了瘸子的四千块钱，自然帮着他！我儿子见到柳娟就走不动道，说了好几个姑娘都没同意……”

柳义仁气得话都说不利索：“滚，都给我滚出去！”

“我柳义仁就是再没钱，也不会把女儿卖了！”

柳娟在屋内听得眼泪直掉。

来说媒的还有好几家。

柳娟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皮肤白，眼睛水灵，长发乌黑发亮。柳义仁见多了十几岁乖巧的小姑娘早早嫁人，最后却成了粗俗鲁莽黄脸婆的下场。

他不愿意让女儿变成那样。

柳义仁只好写信给前妻。

柳娟的妈妈是城里的，柳义仁在城里打工与她相识，两人相爱后遭到家庭的极力反对。

母亲义无反顾地跟着柳义仁回了柳村，将柳娟养到六岁，六年里的风吹雨打，磨去了她和柳义仁之间所有的浪漫和感动。

有一天，母亲穿上最好的衣裳，走出门后就再没回来。

她每隔三月往家里寄钱，柳义仁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柳义仁年轻时温柔体贴，字好看，每天给母亲写情诗，情意绵绵。

后来争吵不断，分道扬镳。母亲想将柳娟带走，柳娟抱着门框不同意，她不想要一个抛弃爸爸的妈妈。

柳义仁望着她叹气：“姑娘，跟着你妈活得好些，莫傻！”

光会写情诗是填不饱肚子的。

母亲很快回了信，信里还附着几万块钱。

柳娟早就忘了母亲的名字。信里说，当年她走的时候柳娟没跟着她，她现在也没有义务养着柳娟。

揣着这几万块钱，柳娟打包好了行李，准备去上学了。

柳义仁没送她，她一个人出村口。

在河里洗衣服的王姨拎着木槌追上来：“柳娟，你往哪儿去？”

王姨对她不错，柳娟如实说了，王姨瞪大双眼：“你还没结婚呢，去上啥大学？”

“结啥婚？”

“瘸子把给你的娉礼都送到你三叔家去了，你三婶说让你结完婚再去上大学！”

柳娟抱着行李往村口跑，只要出了村，三婶就找不到她。

村里重男轻女，一般只要男方有钱，任女方怎么不情愿，家里人同意后，再也没办法逃脱。

柳娟不愿嫁给比她大四十岁的瘸子，何况，柳义仁才是她的父亲，三叔三婶怎么能胡来？

三叔不知从哪听到了消息，骑着摩托一路追来，在村口的马路上，他望着柳娟笑。

“去上大学啊？叔载你去车站。”

柳娟仍有防备，可这个人毕竟是她三叔，真的会因为几万块钱，就放弃她的前途吗？

她还在考虑中，三婶悄悄绕到她后面，一棍子将柳娟打晕了。

瘸子家里竟将什么都准备好了。

一床新的红被子，酒杯，红筷子，枣与花生。除了没人来吃酒，一切都像新婚的模样。

柳娟被扔到瘸子家的床上，这瘸子无儿无女，手脚也不大干净，靠着前半生挣来的田吃了大半辈子。

“你放开我，我要去上大学！你害了我，我爸会和你拼命的！”

瘸子邪笑着压了上来：“上啥大学啊，把儿子生了再去上大学！”

柳娟往他裆部用力一踹，逃也似得翻窗跑了。

柳娟本该早早去学校报到，因为瘸子的事耽误了几天。

瘸子真不要脸，柳娟踹了他一脚，他捂着下半身去找柳义仁理论：“不能用了，我的人生都毁了！”

柳义仁知道女儿险些被糟蹋，拿了一根铁棒，阴恻恻的站在家门口：“三条腿瘸了两条，剩下一条腿，也不想要了？”

瘸子被柳义仁的表情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胡闹。只能去找柳三叔，要他把钱退回来。

如此一来，柳娟的名声在柳村也坏了。

王姨也不再提让柳娟嫁给她儿子的事了。

“进了男人的屋再出来，还能保证干净？”她在洗衣服的时候嚼舌根子。

有一天晚上，柳三婶睡在床上，突然感到屋里进来了人，她以为是丈夫，翻了个身继续睡。

一双枯如树枝的手在她身上摸：“娉礼是你收的，我没娶到年轻娃娃，也应该在你身上讨点好处！”

“啊呀！”

三叔家好几天都没得安宁，三婶将那瘸子打得半死，痛哭流涕地找到柳娟道歉。

村里的事了结，柳娟得去上大学了。

柳义仁送她到村口：“好好念，有了工作后，一定离开这穷地方。”

柳娟咽下眼泪：“爹，我赚钱了一定好好养你。”

女儿长得比他高，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被柳义仁抱起来举高高。柳义仁话到嘴边，一句都说不出来。

柳义仁这一辈子没哭过，年轻时候打架没哭，妻子走的时候没哭，摔断腿的时候没哭，唯这一次眼泪止不住。

到了大学里，柳娟拿了奖学金，只留下生活费，其他的全寄回给柳义仁。

柳义仁不能再干活了，他旧病复发，天一冷就腿疼，疼得下不了路。

他在村里可开心了，柳家出了个大学生，将来当老师，就是个铁饭碗。

他逢人就说，女儿一直是他的骄傲。

城市里诱惑太多，柳娟入学第一天，就因为衣服过时而被嘲笑。

原来她的红色凉鞋是这么难看，她的发型是这么老土。

她给自己买了几件简单朴素的衣服，稍微打扮下后再没人笑她，她容颜清丽，有些出众。

想到柳义仁十几年都没有买过新衣服，柳娟也去买了一件新棉袄寄回家，想象着父亲摩挲着新衣服的样子，她在梦里都能笑出来。

柳娟在校外找了各种兼职，洗盘子，做前台……上大学后，她没问柳义仁拿过一分钱。

只是柳娟的母亲陈莲时常给她写信，想要见柳娟一面。

柳娟不收她的信，她就想尽办法打电话到学校找柳娟。

在最后一次通话里，陈莲哭着说：“娟娟，你来见我一面好不好？”

柳娟瞒着柳义仁见了陈莲。

十几年了，陈莲的眼角也生出皱纹。

而柳娟，也知道了父母离婚的真相。

当年，陈莲爱上一个南方的男人，那男人会画画，会写作。他曾望向陈莲的眼眸，深情地让陈莲做他画面里的女主人公。

在那时，画人体还是件羞于启齿的事。

陈莲家教很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为了艺术。

那个男人把她骗了，画到一半时，男人扔了笔，和陈莲进行了另一种身体艺术。

陈莲意外怀孕后，男人逃之夭夭。

但陈莲遇见了柳义仁。

柳义仁就像那个男人一样，但是更温柔，更体贴。女人对男人即使没有爱意，也愿意接受男人的好意。

两人结婚神速，陈莲从城里逃到乡下。宁愿私奔也不愿落下未婚先孕的名声。

陈莲不愿打胎，柳义仁也由着她:“你生下来，我就当作我自己的孩子养。”

柳义仁说到做到，柳娟出生的晚上，他守了一夜，把柳娟抱在怀里，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陈莲自知对不起柳义仁。后来，陈莲怕自己真正有了柳家的孩子，柳义仁会对柳娟不好，会虐待女儿。为此，她偷偷吃药，做手术。

柳义仁很快发现陈莲的小秘密，柳义仁对天发誓:“祖宗，孩子不孩子无所谓，只求你别再作践自己的身子。”

就在陈莲打算和柳义仁好好过日子的时候，那个男人回来了。

陈莲也跟着那个男人走了。

那时柳家并不算穷，柳义仁做生意，风生水起。三叔家里困难，孩子多，柳义仁就与他合作。

陈莲走了后，柳义仁无心经商，全盘交给三叔打理。三叔在合同上动手脚，放高利贷，地下赌博，最后输得血本无归。

柳义仁为此赔得倾家荡产。

越长越大，柳娟早已明白，像三叔三婶这样的人，就是不懂感恩的吸血虫。

柳娟没有跟着陈莲去见亲生父亲。

他没有在柳娟身上花过一点心思和精力，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他不是个男人，也算不上父亲。

陈莲找到柳娟，是希望她可以跟着改姓，回到陈家见外公外婆。

“我们比柳义仁有钱，我们可以送你出国留学……”

又是钱。

同样是钱，柳义仁弯下脊梁骨去借钱给女儿交学费，三叔三婶却美滋滋地想把她嫁给瘸子。现在，母亲又要让她改姓，美其名曰认祖归宗。

陈莲病情恶化得很严重，她和南方男人婚后没几年，男人带着她的钱跑了，还因为重婚罪坐了牢。

母亲的人生像浮云般漂泊，她承认没爱过柳义仁。谈到最后，她语带轻蔑：“男人都是一个样子，我走了之后，柳义仁是不是很快就娶了哪个寡妇，给你生了个小弟弟？”

这就是她的母亲。

柳娟感到悲哀。

她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柳义仁，却要柳义仁为她的过错承担了十几年的责任。

改姓？柳娟上初中，开家长会时陈莲在哪里？柳娟被瘸子侮辱时，陈莲在哪里？

柳娟和陈莲不欢而散。

柳娟的英语成绩很好，她在校外兼职做家教，渐渐有了收入来源。

她将这些年母亲给的钱一笔笔地记账，工作后全部还给了陈莲。

陈莲拒收，她就捐给了慈善机构。

放假回家时，柳义仁的背已经彻底弯下来了，一见到女儿，却开心地像个孩子。

这几年村里拆迁，柳家分到了一块好地和新房子，柳义仁指着家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给她看。

柳娟寄回来的新衣服他没舍得穿，全压在箱底，保管如新。

三叔三婶的孩子闹着分家，夫妻俩被气出病来，送进医院后竟没人照顾，医药费也没人给。他们比以前憔悴了很多。

过年一起吃饭时，只有两个人的家里也笑语盈盈，热闹万分。

怕柳义仁孤单，柳娟让柳义仁养了花鸟鱼虫狗，柳义仁成了个精神饱满的小老头。

她知道，她欠陈莲的早已还清，可她欠父亲的，一辈子也还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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