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十一章
学会享受人生
我用舌头舔了舔牙齿。啊,终于干净了。嘴里全是薄荷的味道,不再是过去一周没刷牙残留的微波炉卷饼和咖啡味。
2009年就要到了,我决定结束为期一个月的自我放逐生活。
我没有从地板上的那堆衣服里捡件衬衫,闻闻看哪件腋下的气味不太臭,而是翻找了一下我几乎空着的衣橱,不知道对于面色苍白的我来说,这件红色的大方格衬衫是不是太亮了。我看上去两眼凹陷,眼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显。我又试了几件衬衫,最后决定穿上一件不显眼的蓝绿白格子衬衫。
在衣架后面,我找到已经有点儿凝固的发胶。我不是那种精致的男生,但今晚不一样。使用发胶和牙膏,这是我对自己的提醒,汤米正在改变。
我转过身,侧着头从不同角度看镜子里的自己。我打量着自己,扬起了眉毛。
你看,不再像个呆子了。
我体会到一股几乎是自信的感受,为了更进一步,我在镜子前练习了几个舞步。好吧,看来还是最好离舞池远一点儿。
短暂的开车时间里,我感觉自己完全不酷,于是便在心里暗自给自己鼓了鼓劲。
我要走进去,和别人聊聊天。就是那样,跟别人聊一聊。
我来到岩石小馆,走进人群,目光掠过他们的法兰绒上衣和胡子。屋里充满精酿啤酒和烟熏的气味,混合着人挤人的压迫感。灯光从拱形的圆木天花板照下来,我感觉人们快要把木横梁震塌了。班卓琴演奏者掌控着舞台,如痴如狂,震撼全场。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驼鹿头,凝视着全场。壁炉和柴炉争相供暖。
我环顾四周,希望朋友香侬也许决定不来了。这样我就可以很容易地溜出去,不被注意到,也不算失约。但过了一会儿,我就看到屋子对面有个人在向我挥手。我挤入人群,知道考验自己决心的时候到了。
贝丝和我犹豫不定,争吵再和好。七个月里,我开车
23小时,六次往返于科罗拉多和加利福尼亚之间。我试着独自过好生活,试着理解独自一人不代表孤独。攀岩时我很有信心,但我的价值感和自我肯定似乎总是止步于攀岩期间。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点一点开始学会喜欢我新获得的自由。
有段时间,贝丝会把我们失败的婚姻归咎于我的父母,比起我的妈妈,她责怪我爸爸更多。她一直觉得我的爸爸非常专横,我的人生都是在试图取悦他,而不是贝丝。她会闷闷不乐地生气,坚持说在我挣脱爸爸之前,我们永远不可能真正幸福。如果症结就是在此,那我是选择当个好丈夫,还是好儿子?我想让贝丝看到,我愿意为了维持我们的婚姻做任何事。我为此做着最后的努力,给父母写了一封令我痛苦的信,基本上把一切都怪在爸爸身上。我对信里写的话也半信半疑,但觉得那些字眼非常可怕。我把信纸塞进信封,投入邮箱。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大声讲出那些话。
这封信对贝丝和我来说并不重要。最后,我们仍然无法调和两人的分歧。很快,我们就开始讨论分开后的现实问题。如果我对婚姻的看法过于乐观,那么贝丝对离婚的态度则更加明朗,她建议我们继续保持攀岩搭档的职业关系。我没兴趣。
神奇的是,整个过程我们都没有请律师。我会留下埃斯蒂斯的小屋,而她会买走优胜美地房子中属于我的部分。
一切都结束了。
在我把那封信寄给父母的一周之后,我接到妈妈的电话。她说爸爸彻底崩溃了,他觉得继续活着没有什么意义,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强烈的悔意刺穿我的心;我想开车赶到父母家,告诉爸爸,我对自己写的一切感到多么抱歉。但我太害怕,太软弱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所以我只是告诉自己,时间会治愈一切。
唯一爱过的女人不要我了,我还毁掉了和爸爸的关系,人生前路迷茫。
2009年还在继续,我躲在小屋里,或是自己去长跑。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所以,当深秋的风开始刮过落基山脉时,我回到酋长岩。我一头扎进黎明墙的攀登中,那变成我暗夜中的灯塔。
我背着一大捆绳子,爬到酋长岩山顶,从不同的地点绳降下去,寻找黎明墙上段部分的可行路线。如果这条路线有丝毫可能性,我就一定会一点一点地将它拼凑成形。这就是解决一个大型自由攀登路线的方法。解决一个动作,将一连串动作连在一起,然后接起这些动作系列,直到你爬到一处合适的终止点,代表一段绳距的结束。不成文的规则是,每段绳距的尾端应该是一个平台或是一个能够站立的点(在这样的岩壁上,只能是相对而言的平台和落脚处),或是攀登方式明显改变的中断之处。在你搞定一个绳距之后,便开始研究另一个。最后,你要把完成后的一连串绳距连在一起,集合成规模庞大的完整路线。接下来,你就要自由攀登整条路线,从底部到顶端。
从很多方面来看,我所做的事与体操运动员、教练或是编舞师相似。每项技能或动作自身都是成立的,比如一个双周腾空翻或阿拉贝斯克舞姿,但它必须与其他动作和过渡动作连在一起。攀岩与这些活动不同的是,岩石本身决定了使用众多动作中的哪一个,也决定了何时使用。
1000英尺的高空,我找到一处比较可行的裂缝路段,除了两个格外光滑的部分,其余段落大多是5.11和5.12的难度级别。我和自我确保系统一起吊在绳子上,蹬着岩壁跳到尽可能远的地方,试着抓紧晃到空中的一两秒,一窥岩石上的细微之处。我看到在右边很远处,有一连串凹凸不平的岩点,便斜着跳到那些点上。但那里的岩石又薄又脆。岩点断裂,我失控脱落,斜着摆荡了40英尺。
最终,这些地点的勘察结果都令人沮丧,所以我只好更换地方。我还有其他很多要研究清楚的路段。
几个星期后,我在岩壁中央架好吊帐营地。这让我可以连续好几天待在酋长岩上,直到休息或补给时再下来。
我的帐篷挂在一整片花岗岩的中央。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吊帐的边缘被风刮破,帐布被晒得发白。暴风雪过后,岩壁上方很高处结出厚厚的冰墙,被日光的暖意融化,开始剥落,呼啸着掉下来,有时会砸中我的帐篷。冰块掉落时会发出尖啸声,紧接着便是撞在岩壁上爆开的声音。每天早晨,我都会拉上吊帐的拉链,把头塞进睡袋里,直到上方的落冰停止进攻为止。我住在那里,以牛肉干、坚果和各种果脯为食,有一种被困在荒岛上的感觉。
过去,我在酋长岩上总是会经历一种与万物相连的感受。但是这一次,我却感觉到与世界的疏离。我疲惫又脆弱,情绪紧张,发现自己很难摆脱一个人身处荒凉岩壁的恐惧感。攀岩的繁重、痛苦和危险,这一切都很空洞。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到攀岩是种自我麻醉,甚至毫无意义。很多个夜晚,我都在吊帐里哭泣。每天我醒来时,会把自己绑在绳索上,试着把一些难以完成的岩点连在一起攀爬,那些岩点非常小,肉眼几乎看不见。在有可能攀登的路段之间,都存在着大片看上去无法攀登的区域。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用绳子荡过来荡过去,用手掌摸索岩石的表面,好像在读盲文一样,想解开连贯的动作,却每次都不可避免地陷入死胡同。
好几次我都放弃了这一段,继续攀登其他部分,但随后我又会再次回来。
有一天,在暴风雨之后,我绳降
800英尺,去考察岩壁的中段。那里甚至比上方路段更难,仿佛一个巨大的迷宫,有很长一段的岩面平整无痕,只有偶尔几处非常小的凹凸处。我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想把岩点连起来攀爬。我把臀部向各个方向移动几度,寻找脚趾踩在岩壁上的正确方式,在这个三维迷宫中扭转我的身体,得以在岩壁上坚持片刻,直到重力把我拽下去。花岗岩十分冰冷,为了抠住微小的圆形岩点,我的手指变得完全麻木了。
我休息了一会儿,环顾四周。指尖的胶带渗出鲜血。我在指尖涂上镁粉,继续攀岩。我的胃开始呻吟,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连续探索了九个多小时,一直都没有休息。我的食物、水和保暖衣物都在上方几百英尺处的吊帐里。云层在下方翻腾,偶尔云开之时,我能看到下方一千多英尺的谷底已被白雪覆盖。雪花从我身边飘过。
在岩壁上待了一个月后,我开始观察出这条路线或许可行的攀登方式。在最难的
10个绳距中,仍然有很长的距离,我甚至无法把一系列动作连起来做。某些地方,我甚至无法完成单个的动作。不过从最基本的层面来看,拼出整条路线的解法就在那里。我需要有解法存在。我真心希望有解法存在。一天又一天,我独自待在这面岩壁上,寻找可以抓住的东西。
最后我意识到,也许自由攀登黎明墙的路线是存在的。但我也意识到,我永远也没有爬上它的能力。
11月底,寒冬已经完全降临。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便返回科罗拉多州。已经有四个月的时间,我没有和家里的任何人沟通。迷茫中,我想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但没把这句话问出口。
一个冬天的早晨,在埃斯蒂斯公园的一个咖啡馆,我遇到高中的老朋友香侬
·本顿。他个头很小,壮实得像台小冰箱。他很喜欢举铁,小臂上的血管非常明显,像蚯蚓一样。这些年,我们偶尔会联系对方,他甚至还见过贝丝几次。
我的样子一定像只被痛打过的狗,或是像个刚离婚的人
——因为香侬一见到我,就露出真挚的笑容。我们握了握手,他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差点儿把我挤扁。
“汤米·考德威尔!真高兴见到你。哇,太久没见面了!”
我很想转身逃跑。但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问起贝丝。我想他是看到了我的惶惶不安,心中大概已经有所察觉。
“嘿,哥们儿,我得先走了,但你明天晚上想去岩石小馆吗?那儿的乐队演奏得特别棒。”每个星期五晚上,即使在埃斯蒂斯公园风雪交加的冬天,岩石小馆也总是挤满了参加派对的本地人。
那种场合跟我不太搭,但我口中已顺嘴溜出答应的话。
“当然了。”因为最近很少说话,我的声音有些嘶哑。
“太好了,哥们儿,岩石小馆九点见。”香侬和我顶拳后,便跑出咖啡馆。
一天半之后,我走进岩石小馆,发现里面挤满了本地人。香侬立刻热情地欢迎了我。在音乐和人们的笑声中,他靠过来大声跟我说话。
“嘿,还记得十年级的举重课吗?那时候你教过我怎么在绳圈上做单臂单指引体向上。”
“是啊,我本来不相信你真的能做到。如果你决定认真攀岩的话,你也许会很棒的!”
“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攀岩的天赋。但你还记得吗?在科学课上,你因为攀岩长的老茧,可以不戴手套直接从煤气喷灯上拿起发烫的烧杯。我觉得姑娘们会因为那个格外注意你的!”
“最后我还是没什么女生缘,不是吗?”
“不知道啊,哥们儿,如果你对那种事感兴趣的话,也许会很受欢迎的。你总是那么腼腆,感觉你完全不在乎,又总是出去攀岩,那让你看起来很神秘。”
“真的吗?”我一边说一边回忆,却只想起自己当年的不自在,而非跟自信相关的念头。“我只记得,自己小时候头发永远乱糟糟的,像是刚起床,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一点儿都不酷的怪咖。”
他带我走到一张桌子前,把我介绍给他的一群朋友。
“这是消防员罗布,那位是佛罗里达来的妮可,这是黛安,”他说着,倾身过来在我耳边神秘地低语,“小心她,她是个十足的熟女,总是在寻找猎物。”
我惊讶地发现,和这些陌生人交谈是如此容易。也许是响亮的音乐吸引着大家的注意力,尴尬的沉默便不会有人注意到。大家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只是欢声笑语。一切都轻松欢乐,好像每个人都已经在进门时把烦恼寄存在一旁。那天晚上,我大聊特聊些毫无内容的话题,笑得比过去五年还多。
喝下大约三瓶啤酒后,我已经决定,岩石小馆将成为我重启社交活动的场所。我要放松自己,像香侬一样变得有趣,傻乎乎地无忧无虑。我大概会像个傻瓜一样闹笑话,但我就是想让自己傻一点儿。
第二周,酒吧为香侬举办生日派对,主题是
“白人穷光蛋”。我找到一顶最华丽的乌鱼假发,还在二手货商店买到了一条非常短的短裤,和一件沾满污迹的T恤,上面是秃鹰和美国国旗的图案。我把T恤剪成露脐背心。当我走进岩石小馆时,有人在房间的另一头大喊:“好莱坞来人了!”另一个人在我背上拍了一下,把啤酒塞进我的手里。我向舞池走去。那天晚上剩下的记忆有点儿模糊,但我记得自己赢得了“变装比赛”。奖品是一个长满虫子的半腐烂鹿头。接下来的一个月,岩石小馆里的所有人都叫我“好莱坞”。
没人会跟我提到攀岩、贝丝或吉尔吉斯斯坦。每个星期五,我都会来看现场表演,在安静的晚上和新朋友们下棋。香侬和我几乎形影不离,很快我们就开始一起举办晚餐派对,邀请三五个女性朋友来,在山区小镇这意味着什么你们懂的。我变得自在了许多,感觉就像我从一直生活的岩石下面爬了出来,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群傻傻的家伙欢迎我,向我展示了一种轻松愉快的生活方式,激励我变得像他们一样。
我一直认为,对一个有责任感的丈夫而言,严肃的高海拔攀登太过危险。但这对我已经不再适用,因此我计划重返巴塔哥尼亚,和外号
“安全第五”的乔希·沃顿一起。这个外号是因为他喜欢攀登一些玩命的巨型路线,又从来不准备急救装备,也不带露营装备,不给自己留下犯错的余地。他速度奇快的首登纪录遍布世界各地。有一次,沃顿和另一位朋友“凑合君凯利”在巴基斯坦喀喇昆仑山脉的攀登中,不小心弄掉大量攀登装备,于是在没有食物和水的情况下,连续两天在海拔20000英尺的高山上攀登。他们称自己这种攀登方式为“灾难式”。虽然这是一个黑色幽默的说法,用来形容他们在大山中全身心投入的攀登,但是讲到人生,它也一样适用。对那时候的我来说,一无所有的感受是件很好的事情:当你没什么可失去的时候,它就不再是一场灾难了。
虽然从外界的目光看来,高海拔攀登可能风险很大。并且从我们给这些朋友起的绰号来看,也能对这种危险有所认知。但是沃顿天赋很高,体格强壮。当然,他还非常大胆。
我们的计划是尽量超轻量化,攀登太空针塔
形状的托雷峰(
CerroTorre)海拔4000英尺的大岩壁。我们不带睡袋,不带卫星电话,不带任何“以防万一”的安全装备。在像这样的攀登中,几盎司的重量会像几磅一样,不久你就会感到负重过大,影响攀登状态,以及攀登效率,这样危险便会增加。在巴塔哥尼亚这样的地方,突如其来的致命风暴是最常见的,因此,速度代表着安全。这个理念是攀登者们所面临的矛盾核心——在风险和追求有意义的体验这两者之间,我们需要找到平衡。
于是,沃顿和我满怀着雄心壮志,走进托雷山谷,穿过一条蓝色冰川走廊。在那里,两边的尖塔耸立天际,仿佛幻想世界中的场景。在托雷峰山群的顶部,水分凝结成隆起的蘑菇状冰,叫作
“雾凇冰”——成分半雪半冰,稳定度就跟结冰的棉花糖差不多。向西仅仅30英里,便是太平洋,来自那里的过冷
水分子疾驰穿过山顶广袤的冰帽,被巴塔哥尼亚的狂风一路裹挟,直到猛地打在遇到的第一个物体上
——那便是托雷峰山群。水分子结冰,粘在一起,向外延伸,有时会达到摩天大楼的规模,悬挂在下方各个方向的岩壁之上。雾凇冰蘑菇往往在山顶形成最大的形状,使得托雷峰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冰激凌蛋卷,蛋卷那部分便是困难的岩壁。当天气变暖,大块的雾凇冰便会脱落,发出隆隆声,从岩面上一路滚下,把岩壁擦得干干净净。
当我们走向托雷峰的时候,可以听到雷鸣般的隆隆声,那是雾凇冰在午间冰崩的声音。
“你觉得我们需要担心这个吗?”我犹豫不决地问。我站在那里,背包里是超轻的攀岩装备,感到自己仿佛是站在咆哮的歌利亚下方的大卫
“不,人们总是把危险夸大。”这个外号叫作“安全第五”的人说出了些“令人放心”的话。“雾凇冰里面都是空气,会直接从你身上反弹开。并且,只要我们的背负够轻,就能很快从蘑菇冰下面出来。”可是据我所知,至少有过一个人,死在这座岩壁底部,就是因为雪崩。
我们能不能在好好享受冒险的同时,把
“安全”的优先级稍微提高一些呢?我不确定……也许可以从第五提高到第三?
托雷峰上的路线从来就没有状况良好的时候(岩石永远潮湿,布满厚厚的雾凇冰),因此我们迅速攀登了附近一座颇有技术挑战性的山峰,叫作斯坦哈特(
CerroStandhardt)。我们快速爬上一座2000英尺高、微微倾斜的灰色花岗岩柱,像是两只蚂蚁在大象的皮肤里爬一样,从一个皱褶爬到下一个皱褶。置身于荒野中这些危险的混乱群山之上,沃顿感到无比舒适,而我也意识到,自己也能够体会同样的感受。我们每50英尺设置一个锚点,最大限度地提高速度。中午,我们登顶了。我喜欢眼前分裂的景观:向西,南巴塔哥尼亚冰帽延伸入海;向东,则是起伏的干枯草原——这是一处被时间遗忘的所在。
周围的美景让我们欣喜若狂,趁着日光正充足,我们决定全力以赴,继续连登其他山峰。这是计划外的部分,所以我们没有带额外的食物或露营装备。当我们向下一座山峰前进时,雾凇冰已经融化成潮湿的一片。我们在湿答答的岩石上四处攀登,想找出一条路,但我们需要更低的温度,就像清晨时的那种寒冷。夜幕降临时,沃顿开始到处查看。他清理霜冰,搬动岩石,挖出一个半边屁股宽的平台。金窝银窝,不如此处的冰窝。我们系着绳索坐进去,挤在一起,偶尔站起来做体操取暖,但大多数时候,都在无法控制地发抖。天亮之后,坏天气就要到来,我们放弃攀登那堵
4000英尺高的岩壁,那上面没有成熟的下降路线。我们把绳圈套进岩石,还使用了一种叫作岩塞的小号金属楔形物,有些只有嘀嗒糖那么大,我们会把它们塞进裂缝,靠这些装备绳降下山。
我记得自己当时在想:去他的,我还在乎什么?如果我想要灾难式攀登,现在就到时候了。
我喜欢这种攀登方式的性感魅力;我感觉良好,自由又充满活力。就算我为这种攀登找到的理由,和自己一直批判的无保护独攀者一致,那又怎样呢?
也许你会认为,我对风险持有这种看法,主要的原因是害怕死亡。并非如此。我无法完全解释出原因。但只有当我考虑到,我的死亡对爱我的人将产生何种影响时,我才会对它产生恐惧。我之所以厌恶风险,一直是源于一种责任感和荣誉感,而不是天生的恐惧感。当我爬过远远高出最后一处保护点的位置,或是冰块从我的脑袋边呼啸而过时,我的本能反应只是对眼前的情况做出反应。我喜欢成功应对未知事件的乐趣。
有时我认为这种特质是一种礼物,有时又觉得这是一种诅咒。只有在回顾往昔时,当我想到如果我死了意味着什么,我才会感到自己很蠢,只顾着那一刻的兴奋。只要脚下一滑,或是一处手点断落,我便会失误滑坠
——而只要想到滑坠的后果,我的胃便会翻江倒海。回首过去,我知道自己当时应当谨慎。
不过那段时间,也没什么人指望着我。
我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巴塔哥尼亚之后,我回到埃斯蒂斯的家待了几周,然后开始第一次没有攀岩的真正假期。我和香侬以及三位女性朋友一起,前往哥斯达黎加冲浪。大多时候,我们都穿着泳衣,偶尔会喝很多鸡尾酒。一开始那感觉很有趣,但后来便有点儿复杂。我开始和其中一个女孩约会,但最终对这三个人都有好感。谁能预料到这些呢。
不久,一位名叫乔希
·洛厄尔的好朋友给我打来电话。他和他哥哥拥有一家名为“大制作”的电影公司,想看看我有没有兴趣帮他们拍摄一段影片。
与才华横溢、值得信赖的朋友一起拍摄影片和照片,让我充满活力;我喜欢合作的过程,大家一起发挥创意,想出新办法捕捉并分享攀岩世界不可思议的美,那是很少人能够亲自体验的。乔希和他的团队正在制作一部名为《进步》(
Progression
)的新电影,内容是攀岩背后突破极限的故事。
“你认为黎明墙能爬吗?”他在电话里问。
“我不知道,感觉有点儿不太可能,”我告诉他,“我找到了一些理论上可以连成一条路线的手点,但那太难了。对于未来一代的攀岩者来说,可能才有机会完成。”
“你能上去拍部电影吗?把它展现出来就好。”乔什这样说。
攀岩圈之外的人可能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对我们来说,炒作一条你还没有完攀的路线,那是很可耻的。我见过很多攀岩者,说自己要完成多么厉害的路线,然后便再也没有动静。那总是让我反感。我一直以来都坚持
“先完攀,再官宣”的精神。
我们讨论的话题很快便转向下一代攀岩者。这部电影可能与之前有所不同。我不会宣称自己能成功完攀黎明墙,也不会说自己以后会做到。但是,我曾经想过它会实现,并投入大量精力寻找路线。乔希建议说,向下一代人呈现这条路线,可能是献给未来的一份礼物。今后,如果能看到一些年轻勇猛的攀岩者崛起,让我看看他们完成的成就,我会觉得非常棒。
考虑到我
“先完攀”的哲学信条,我想过,拍摄这样一部电影会不会很虚伪,还是它不过就是谋生的一部分?也许我该做点儿什么,维护自己的名声。我已经一年多没有成功攀登过什么路线了。我的耳畔仿佛响起了父亲对此的看法,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何感受。
影片团队中有我最好的一些朋友,这个项目将给我们一个由头,可以在优胜美地一起度过整整一周。
“来吧,”乔希说,“会很有趣的。”
2009年4月温暖的一天,青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我光脚踩在酋长岩的草地上。在我旁边,是一块蓝色的防水布,上面堆满食物和攀岩装备。我反复检查着装备清单,科里·里奇走过来,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
科里是公认的最了不起的冒险摄影师之一,
“大制作”公司特别请他来参与这个项目。他身高5英尺4英寸,是大学体操冠军,说起话来有那种太浩湖式的拖腔。和我一样,他也是个工作狂。在有拍摄项目时,科里每天早上4点起床,去拍第一缕日光,天黑后他才停止工作。他思维敏锐,似乎天生就通晓人情世故,并且他也经历过痛苦的离婚。他一直是我的知己,我很期待和科里在吊帐里共度时光。
“这个项目让你兴奋吗?”我问。
“是啊,哥们儿,好久没来酋长岩,我已经等不及要回到岩壁上了。”他说,“所以那条路线在哪边?”
那时,虽然想要真正把这条路线连起来攀爬,其关键之处仍然存在很多问题,但我对它已经有了宏观的概念。
“看那个不明显的夹角,就从那里爬上去。上面那些白色的小点儿,我的吊帐之前就在那里,我们会在那里扎营。”
我们指点着岩壁聊天,然后影片制作团队的其他工作人员也到了。没过多久,我们便扛起重达
80磅的拖包,四个人从岩壁后方徒步上山,开始四小时的跋涉,计划绳降到黎明墙某处。我陶醉于这种傻乎乎的开心气氛中。我们讲着黄色笑话,一路欢声笑语。我和贝丝的离婚还没有公之于众,我也不好意思告诉别人,除非我必须要这么做。其实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科里已经在行程前给其他人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最近的情伤,并告诉大家尽量保持欢乐的氛围。
在我们徒步上山时,我开怀大笑,和上一次黎明墙探索之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在几个月之前,我的脑海里充满怀疑、挫折和黑暗。我想,感受确实会影响一个人的体验。如果你行为严肃,感受也很严肃,那么实际的体验就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你认为这次攀登会很可怕,那它就会变成自我实现的预言。我开始怀疑过去的几个月里,不仅仅是我的社交倾向发生了改变,我对人生的整体看法也已经变得不同。
岩壁之上,甚至连那条路线,都变得和之前完全不同。有了其他人的陪伴,我更加努力,开始把大段路线串联起来。攀登起来容易多了。我的视野甚至变得更清晰。有一天,在之前最难爬的一段路线上,我注意到一连串不起眼的岩点。我再三观察,竟发现一串神奇的岩石棱,有些地方只有一毫米宽,整体延续
200英尺长。第二天,我差一点儿就撑过一处疯狂的8英尺动态跳跃——基本上就是一种完全跳离一处岩点,然后抓住另一处的动作——跃过一片光滑的岩石。在大型路线上,很少用到这种技术,就像你在电影《绝岭雄风》里看到的那种动作。我意识到,我终于找到了一条穿越迷宫的通道,或者至少找到了穿越的可能性。这个项目的规模之大,以及难度之高,仍然超过我能够想象的所有路线。第三天结束时,我吊在绳子上晃来晃去,吼叫,大笑,兴奋到坐立难安,拳头击打在岩壁上。
那天晚上,暴风雪袭来。我们蹲坐在吊帐里,吃着墨西哥卷饼,喝着威士忌,谈论着过去种种探险故事。不久,我们开始谈论生活。科里认为,再次成为一名单身汉会给我带来绝佳的机会。
“你知道会有多少女人跑来追求你吗?”他说。
我对此一笑置之。不过,我还是很享受这种友谊。正常情况下,我会把这个事放在心里,但现在,我决定打开一点儿心扉,把自己离开贝丝之后,回到埃斯蒂斯后的爱情生活简要地讲给他们听。
她的名字叫贝卡,几个月前,我在岩石小馆遇见了她,那天是跨年夜。她随着蓝草音乐尽情地跳舞,仿佛生来就会舞蹈。我第一次注意到她顽皮、自信的笑容。
她双腿修长,眼睛是美丽的蓝灰色,头发是浅浅的金色,穿着很像大城市的女孩。这样的女孩来埃斯蒂斯公园干什么?
让我高兴的是,这首歌结束后,她径直走向我:
“我刚开始攀岩。你能教我吗?我听说你可能对这个挺在行的。”
“我不知道行不行,得看看我们俩相处得怎么样。”我装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回答她。那天晚上,我们两人一直在舞池里跳摇摆舞。一直以来我都有点儿太拘束,但贝卡有种魔力,能够让我克服内心的犹疑。
看她跳舞的感觉,就像是看完一本书的介绍,你就知道你必须要读完书里的内容。前一秒,她是埃及肚皮舞演员,下一秒又变成
70年代的迪斯科明星推着婴儿车,或是像迈克尔·杰克逊一样月球漫步。看起来傻傻的,很滑稽,很好玩,又无意之中有些性感。她在和我跳舞,让我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酷。
很显然,我是追不到贝卡这样的女孩儿的,这很容易让我放弃。我确信她很快就会对我失去兴趣,转而去找一个型男。但是她没有,那天晚上结束的时候,我拿到了她的电话号码。
我刻意等了两天,才打电话给她,试着装得酷一些,但却检查了一百次,好确定自己没有把她的电话号码弄丢。我们约定和另一个朋友一起训练。攀岩的时候,她无法忍受指甲刮擦胶合板岩壁的声音。每次这种声音响起,她就会瑟缩一下。我觉得那很可爱。所以我一直往前走,来到岩壁旁,把指甲放在上面,好像我要刮擦岩壁一样,等着看她的反应。
“你最好不要那样做。”她说着,眼中闪着一种佯装的怒意。
“有本事来阻止我啊。”我挑衅地笑。
她跑过来,把我扑倒在全是镁粉的保护垫上。我从来没有因为别人攻击我而这么开心过。几天后,我们去了埃尔多拉多峡谷,徒步
30分钟,来到一处红黑条纹相间的岩壁,就在阳光明媚的山坡高处。那是科罗拉多一个温暖的冬日,天气暖到可以穿T恤,但地面上还有些积雪。
我卸下背包,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带了两只左脚的攀岩鞋。当我告诉贝卡时,她只是翻了个白眼,开起我的玩笑:
“你这个笨蛋。”
“不用担心,”我说,“我只要穿一只运动鞋和一只攀岩鞋就行了。”
“呃,听起来不太安全——或者我们就去徒步好了?”
“不用,别担心,我想没什么问题。”
“你之前试过穿运动鞋攀岩吗?听起来很难啊。”
我想了一下,问她:
“在岩石小馆的那天晚上,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攀岩的?”
“我跟几个朋友说,我正开始学攀岩,我想变得厉害点儿。他们说我应该找你聊聊。”
就这样?我并不是说自己像迈克尔
·乔丹一样众人皆知,但埃斯蒂斯是个很小的镇子,更何况还是在冬天的岩石小馆。
我在手上涂好镁粉,神气活现地爬上第一段绳距。贝卡试着跟攀,她努力挣扎,脱落好几次,又被绳子拉住。我担心自己选了一条不合适的路线。她抵达保护点时,脸颊涨红,满是尴尬:
“好吧,你确实很厉害。”
我本以为,酒吧里最漂亮的女人会跟我说话,唯一的原因就是我
“小有名气”。但她对我的攀岩过往一无所知。
我们越爬越高,在保护站处,她的身体开始靠向我。她从来没有到过那么高的暴露悬崖上,期望我能给她一些信心。我尽量开着玩笑,表现得很放松。
我们登顶了,贝卡的头发在风中飘扬。我当时想象着自己吻了她一下,就在那一刻,就在那里。我就像一名陷入恋爱的十三岁少女,和贝卡在一起,感觉像是吃掉一整桶本杰瑞饼干冰激凌一样心满意足。但是,最近这段时间本该是我独自一人寻找自我的时候,而在这时爱上她,将会是我做过的最荒谬的事。另外,我还比她大八岁,最近刚刚离婚。据我所知,她也没有谈恋爱的想法。
在回去的路上,贝卡告诉我,她是基督徒,只想和基督徒约会。我在心底某处松了一口气。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我告诉自己,只做朋友就好。
那之后不久,我邀请她和我一起去印第安溪,那是犹他州高地沙漠中一处裂缝攀岩天堂,峡谷里耸立着壮观的红橙色砂岩峭壁。贝卡在餐厅的工作结束后,我开车去接她。她把包扔进后备厢,跳上副驾驶座,在膝盖上放好一大袋自制爆米花。开车的时候,我们一直闲聊,气氛变得越来越融洽,直到她把窗户放下,开始大声唱歌。然后她看着我说:
“你最好也开始一起唱!”我越是让自己显得傻里傻气,车里就越像是被灌满了笑气。
上一秒我们还挥动着拳头,唱一些蠢蠢的说唱歌曲,下一秒就开始深刻地聊起生活、爱情和我们的过去。年轻的她仍抱有纯粹的理想主义,除了成长路上遇到的几次痛苦经历。然而,她并不幼稚,她聪明又有洞察力。她谈到自己对语言的热爱,并且很有同理心。她的自信仿佛与他人的评价无关;她很漂亮,但完全没有一丁点儿以自我为中心的感觉。
她在中西部的一个农场长大,暑假时,一家人就会来埃斯蒂斯公园度假。经历青少年时期的叛逆之后,她继续上护理学校。随后,她回到埃斯蒂斯,在寻找护理工作的同时,发现自己可以住在山区,并在餐厅打工。她对语言的见解让我很感兴趣,但她没提到自己在美国以外的任何地方待过。
“那你出国旅行过吗?”我问。
“几个冬天前,我去巴黎旅行了两周。说起来有点儿尴尬,不过在那之前,我甚至连橄榄油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谙世故,那让我既着迷又困惑。我所有的知识都来自流浪和旅行。贝卡在乡村长大,几乎没有去过什么地方。她怎么会这么有趣,这么时髦,表达能力这么好?
“你多大了?”
“二十二,”她回答,“你呢?”
“三十。”
我能感觉到,她在心里算了下我们俩的年龄差。
“你觉得你和前任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你真想听我说这个吗?”
“为什么不呢?”她说。我犹豫着要不要深入聊下去。和她在一起很有趣,我们一直成功地让两人间的相处保持轻松。
“好吧,简单点儿说就是,她出轨了,”我说,“但你知道,情况其实很复杂。如果婚姻中一切都很完美,人们通常不会出轨。婚姻顾问说,这是相互依赖导致的问题。我们的关系是在某种极端情况下开始的。”
我告诉她,贝丝是我第一个真正的女朋友,我聊到了吉尔吉斯斯坦,以及后来我和贝丝在一起时是多么亲密,很多年间我是真的无法离开她。我还说到,可能是我爱她太深,给了她太多压力,想让她快乐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我把自己的幸福和她的幸福联系得太紧密了。也许我让她感到窒息。也许我们有点儿相互依赖。我们确实太过相互依赖。我没有意识到,我不能真正地让另一个人快乐起来,而在尝试这样做的过程中,我可能让我们两个人都变得更加糟糕。这没有让两股绳子拧在一起,反而让我们各自变成一条单绳,很快便分崩离析。
贝卡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很入迷,于是我继续说了下去。
“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她说她从未像我爱她那样爱过我。也许她没有一见钟情,但她看上去确实爱过我。对我来说,那更像是个借口。”
我心中的某处仍然是痛苦的,无法承认每一段关系都有两面性。无意中,我又开始抱怨起贝丝。
相较于倾吐自己的心声,贝卡似乎对能够打开我的内心更感到兴奋。她用自嘲式的幽默发表着评论,没有说什么太过严肃的话。好像她是我可以信任的朋友一样。接着,我们又谈到她的生活。
“在我更年轻一些的时候,恋爱对我来说,似乎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她说,“我被别人伤过心,也伤害过别人,最后我决定,再也不去在乎任何人。我要为自己而活,做我想做的事。我一直在约会,但都是以自我为中心。那是行不通的。”
贝卡告诉我她过去的一些恋爱经历。我们
“只是朋友”的情况让话题少了些禁忌,因此更能敞开去聊。也许我去过世界上更多的地方旅行,但在社交层面,我就像一只冰上的小鹿,缺乏经验,而贝卡正好相反。
我们一直开车,直到凌晨时分,周遭的景色仿若幻影。车灯映着暴风雪,仿佛身处企业号星舰,正在以曲速
前进。我摇了摇头,想要甩开这种恍惚的状态,我们换了个话题聊天。
“两年前我刚刚分手,”她说,“我感到空虚,很沮丧。我知道自己需要找到另一条路,我想做一个更好的人。但我一直做不到。”她停了下来。
“是什么改变了你?”
“我开始写日记,和一些朋友聊天,一个朋友建议我去教堂。”她又停了下来,好像在等我抗议似的。
“我之前总是认为,许多基督徒都秉持着正义,没什么爱心,但我觉得自己能接受上帝,所以我去了。牧师看起来很酷,很有智慧。他说,对于越过篱笆窥视基督教的人来说,除非真正站在花洒下,否则是没办法洗净自己的。你得亲自浸入其中。我开始痛哭,被某种东西击中了心灵。所以我做了决定,这就是我要追随的道路。过了一段时间后,我脑中凌乱的碎片开始整合,我开始阅读书籍,与人交谈,还有继续去教堂。有本书上说,在恋爱关系中,以对方为中心,会带来太多压力。而以自我为中心,则意味着你会成为自己的上帝,这也行不通。你必须以上帝为中心。”
以对方为中心的那个说法如真理般震动了我,而以自我为中心的部分则让我想到了攀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你很虔诚啊。”
“应该说,我觉得某一时刻,自己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她说。
我们的对话突然转到这个主题,我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对大多数攀岩者来说,相信上帝就像相信圣诞老人一样。我经历过一些至关重要的瞬间,让我感觉到冥冥之中有种力量,那力量至少是超越了我的理解范围。在经历巨大痛苦或灵感的时刻,我发现自己正在和一个我称之为上帝的人交谈。我不能说自己好像认识他,并且他绝对从未回应过我,我在寻找他存在的证据,但他也没有给过我启示。但我相信宇宙宏大,是我们渺小的思维无法理解的。在很多方面,那些可以真正相信神的人,有种简单和朴素,而那种简单朴素会带来力量。另一方面,它也会造成盲点。
突然,贝卡摇下所有车窗。雪花飞进来,在车里形成一场小型暴风雪,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冻住你!”她大喊。然后她把窗户摇上去,在播放器中插入一张CD,调高了音量。
贝卡是个如此疯狂的矛盾结合体。她虔诚地相信宗教,但不评判他人。她喜欢派对,但又不想喝醉。最重要的是,她看上去非常热爱生活。虽然我对宗教的问题持不可知论,但我不禁佩服贝卡信仰的力量。她告诉我,自从她有了那个醍醐灌顶的时刻,心中就此充满爱和同情。对我来说,贝卡总是浑身充满喜悦。
回到酋长岩上,我简要地讲完了汤米和贝卡的故事:
“还有,那次攀岩也感觉好极了。印第安溪一直都很棒,她兴奋坏了。”
吊帐里每个人都在微笑。我显然对她十分倾心,但对于像我这样的攀岩者来说,她太漂亮,太自信,太聪明,太新潮了。
“该死,哥们儿,她听起来很赞啊,你需要讲点儿策略,”其中一个人脱口而出,“你知道吗,我刚好要去旧金山北边一所很棒的房子,帮别人临时看家一个星期,你们俩应该一起待一晚,我们可以来个双情侣约会,然后去纳帕谷酒庄,我认识一家酒厂的老板,那儿超级梦幻。”
我记得贝卡说过,她想哪天来优胜美地找我
——她从来没有来过,所以我本打算待一阵子的。这些家伙花了些时间说服我。在我们完成电影拍摄后,便返回地面,我给贝卡写了一封电子邮件。我倾吐自己对她的感觉,问她是否愿意来优胜美地找我。等待她回信的几天中,我饱受煎熬。当时我并不知道,其实她回信前,先咨询了几个最好的朋友。她后来告诉我,大多数人都对我持怀疑态度。但是,其中一名攀岩者,听完她倾诉心声之后说:“我认为你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我在萨克拉门托机场见到了贝卡,那天是她的生日。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在纳帕谷品尝红酒,漫步在北方荒凉的海滩上,在旧金山的街道上散步。然后,在满月之下,我们驱车进入优胜美地峡谷。我直接带她到新娘婚纱瀑布的底部,站在没过脚踝的泉水里,水面像裙子一样呈扇形散开。她抬头望着那百万加仑的水自由落体,望着头顶那百万颗星星,满怀惊奇地笑着。在那一刻,我不禁想知道,此刻内心翻涌的感觉,是否便是上帝与我交流的一种方式,在告诉我,他的种种行事,虽然我无法理解,但我一定会非常感激。
太空针塔(
SpaceNeedle):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市的著名观景塔。
过冷:温度低于凝固点但仍不凝固或结晶。
《圣经》故事中的大卫和巨人歌利亚。
系列电影《星际迷航》中,企业号星舰一种压缩时空航行的技术。
第十二章
重新出发
开车驶入车道,我发现爸妈家的人造木墙板已经被阳光晒得破旧不堪。妈妈一直在和外墙皮的干燥、破损和褪色打持久战。她已经开始重新打磨外墙并上色,目前只完成了一半。墙壁的表面光秃秃的,颜色像白骨一样。
自从上次看到这座房子和我的父母,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个月。我不太确定,自己想从爸爸那里得到什么
——宽恕,理解,第二次机会,或是与他相处的新方式。但有一点我很肯定:如果妈妈没有打电话给我,让我知道我寄的那封信对他们的伤害有多大,我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她说,爸爸觉得自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即使是几个月前,当她第一次告诉我,爸爸的情况不太好时,我也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造成的伤害。
“他把岩壁都拆掉了,”她说,声音有些颤抖,“那会让他想起你,对他来说太痛苦了。”我知道自己得来和他谈一谈。在这段时间里,我想知道他的情况,十分担心,一直睡不好觉,因为我总是在想,自己可以说些什么,才能让情况有所好转。
我站在门口,抬手去按门铃,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我又注意到自己那根断指。
我没听见屋里传来任何声音。当前门打开,他就站在那里时,我瑟缩了一下。
他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比我记忆中的他疲惫很多。他点了点头,张了张晒到干裂的嘴唇。
他一句话也没说,让到一边,带我进去。
我在沙发上坐下。他坐在自己的蓝色躺椅上,看着自己十指交握的手。我环视整个房间。那里有一篇用相框裱起来的文章,是《埃斯蒂斯公园步道报》关于我和他攀登钻石岩的故事。在他的椅子旁边,有一堆已经有些卷边的杂志,里面有报道我的故事或者我写的文章,每篇都夹着书签。海报、照片、录像带和
DVD——这里像是一个博物馆,全都是关于我的文章和照片。至少它们都还在,他没有把这些拆掉或丢弃。
“爸爸,我们能谈谈吗?”我开口了。希望自己能想到更多解释的话,好让他更理解我。
“我们是该谈谈。”他声音很低,像耳语一般。
我的视线瞟向他旁边,青苔石壁炉在墙上形成漏斗状的烟熏痕迹,一路延伸到天花板。
“爸爸,我当时处境很糟糕。我很抱歉。”
“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你了,失去了我的儿子。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我的人生,我们俩的关系。”
“我从来就不想跟你断绝关系。”
当我们终于敢看对方的眼睛时,他已经热泪盈眶,我也一样。
我们继续交谈,填补父子破裂关系的裂痕。气氛依然有些尴尬,但我们都需要逼自己越过往常的心理极限。
我忘记了时间的存在,看到母亲在厨房里待了一会儿,看着我们微笑,然后又走开了。微风摇响风铃,阳光投下的光影线在地板上慢慢移动,我们眼眶中的泪水去而复返,一片阳光慢慢变成阴影。
我和爸爸继续坐着聊天,促膝长谈是我们这两个男人都不熟悉的领域,也没有地图指引我们穿越这片领域,此间的时间、风、雨和太阳,将我们二人分别重塑。
故事回到
2001年的春天。我看向落地窗外,向对面的北极星滑雪场望去,这里是加利福尼亚州的太浩湖附近。在我周围,是一群登山向导和专业攀岩运动员。大家坐在沙发和木椅上,膝盖上放着笔记本。土拨鼠
是我当时的赞助商之一,他们请所有人飞过来,还租下一栋木屋。整整三天时间,我们探讨着户外服装的发展方向和演变。每个人都在攀岩或滑雪的特定领域拥有丰富的知识,为会议提供专家级的重要反馈意见。
有个人独自坐在一旁很远的地方,他还是个孩子,穿着工装裤和宽松的
T恤,皮肤光滑,滑板少年的朋克发型垂在眼睑上。我注意到他正蜷起放在椅子边上的手指。我以前在高中教室里时,也会
这样做,心里暗自希望自己正在外面攀岩。
土拨鼠的运动员顾问坐在我旁边。我俯身低声问:
“那个孩子是谁?”
“他是凯文·乔治森。我们刚刚让他加入这个队伍。我是在总部附近的攀岩馆认识他的。”他说,“他才十六岁,感觉是个天才运动员。你应该看看他都在爬什么,都是超水准的路线。”
接着,我想起来了。从吉尔吉斯斯坦回来之后,我和贝丝还有她的家人住在一起,那时候,为了激励自己,缓解我心中的癫狂,我曾参加过一场小型攀岩联赛,就在离住处一小时车程的地方。记得我当时还在想,这是小型赛事,不会出现什么真正的竞争者。结果,一个蘑菇头发型的讨厌小家伙打败了我
——那人就是凯文。
他第一次去攀岩馆是十岁,那里成为他展现非凡天赋的绝佳场所。在那次土拨鼠大会上,他是全美同龄人中赛事排名最高的攀岩者。攀岩馆的路线是人工设置的,虽然在这里不会学到爸爸教给我的经典技巧,这些可以后续再学习。但在攀岩馆,你会变得精于每个攀岩动作。
在比赛中败给凯文之后不久,我就和尼克
·赛格尔讨论到他新开发的训练计划,谈起他对这个计划做的一项研究。他测试了一组攀岩者,让他们做一套专项力量和耐力训练。尼克告诉我,凯文的测试结果爆表了:“他每次做到最后,都纯粹是体能耗尽了。他似乎没有什么心理障碍。”这个评价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会议进行两天之后,组织者让大家休息一下。雪积了好几英尺厚,所以大多数人都去滑雪了。但我想做点儿别的事,只有凯文一个人想要跟我去。
我们开车到公路边停下,然后跋涉及臀深的积雪,直到发现一条花岗岩廊道,上面铺着一层新落下的厚厚积雪。岩壁拔地而起,高达
100英尺,巨大的冰柱几乎挂满陡峭的岩面,一切看起来都是湿答答的。就在我们打算放弃的时候,却发现了一堵半干的仰角岩壁,高度大约40英尺。我们迈步走入深雪中,靠近岩壁,就看到一系列岩片和一排挂片。那条路线看上去很难。我瞥了一眼凯文——他已经在研究路线了,正比划着攀岩动作。
“你觉得怎么样,凯文?”
“看起来很吓人。不过,爬起来应该挺酷的。”他回答道。在我思考着积雪的密度和深度,以及岩壁高度的比例时,凯文已经把他的抱石垫扔在了地面上。他坐在上面,开始拧袜子里的水。
我自告奋勇第一个攀爬。我们觉得摔在雪上,可能比摔在垫子上还软,就把垫子推到接近岩壁的地方,踩着它上去。我开始攀爬。大概爬了
15英尺之后,我想试试看掉下去会怎样,便推了一下仰角岩壁,掉了下来,像一支箭插在一捆干草中那样扎进雪里。我笑了,拨开积雪,踩回垫子上。凯文已经开始爬了,他比我多往上爬了几个动作,然后从大约20英尺高的地方跳了下来。
我们轮流爬,爬得越高,就越像是在玩比拼胆量的游戏。不久,我们就接近了峭壁的顶端。我们俩肾上腺素飚高,兴奋得头晕目眩,像在院里玩耍的孩子。
“我要爬到顶了。”凯文瞪大眼睛说道。
我嘴上鼓励他,但心中暗自希望他能放弃。
他用抹过镁粉的手掌擦干鞋子,踩在岩壁上,开始攀爬。我注意到他精确的动作和冷静的心度,深思熟虑的同时,却也动态十足。他完成高难度的动作后,快速向上,精心控制向上的冲力,从微小的岩点上弹起,仿佛他是一个长着两只手的弹力球。在大约
30英尺高的地方,他抓着一个大手点停下,两只胳膊交替挂在上面,同时轻轻摇晃另一只手臂放松。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变得更专注了。然后,他毫不犹豫,做出决断,完美执行。
他登顶峭壁,转过身来,低头看着我说:
“啊,真棒啊,感觉太好了!”
“好吧,他妈的。”我想,“这下我必须立刻爬上去了。”
八年之后,我才再次见到凯文。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攀岩,已经名声在外,先是参加各种室内攀岩比赛,然后又是各种
“highball抱石
”。当然,抱石是在接近地面处完成极难的一连串攀岩动作,有保护员和抱石垫进行保护。但是highball抱石是在离地面很高的地方攀爬,通常是20英尺或更高。这不像无保护独攀那样致命,但肯定是有危险的。你不至于摔得粉身碎骨,但筋断骨折是很有可能的。在攀岩影片《进步》中——就是朋友拍摄我研究黎明墙的那部影片——有一段是在加利福尼亚的巨石上,凯文首登一条45英尺高的路线。这次攀岩模糊了highball抱石和无保护独攀之间的界限,被誉为世界上最难的highball抱石。凯文的那次攀登要求精神上具有绝对的掌控力,以及身体的完美配合。
在影片《进步》最后,我呼吁道:
“新一代的攀岩者正在攀爬一些我无法想象的抱石和运动攀路线。如果他们能将这种天赋运用在大岩壁上,就会达到自由攀登黎明墙所需要的条件。即使我无法完攀这面岩壁,但仍希望为将来的某个人埋下种子,希望他能完成这条路线,鼓舞我们所有人。”
2009年的夏天,我和凯文再次相遇,他看了影片中我攀登黎明墙的部分,说他觉得这条路线很棒,问我是否愿意再回去试试。
虽然我在心里几乎已经否决了黎明墙,因为我觉得它对我来说太难了,但我想回到那里。不过,我的宏伟计划有很多漏洞。一方面,我没有合适的攀岩搭档。我的许多朋友都是伟大的攀岩者,但这次攀登将不同于我在酋长岩爬过的任何路线。这条路线包含大段高难度攀登,需要超越常人的专注力和大量练习。可能要花费好几年的时间准备。即便以上几点全都做到,它仍然有可能无法完攀。黎明墙路线比这面岩壁上的任何其他路线都难上许多。谁能从他们的生活中抽出那么多时间?并且,更重要的是,谁会有那种动力、专注力,以及攀岩能力?
或许主要是出于礼貌,我告诉凯文,我正考虑在那年秋天回到那里。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明确邀请他一起去,但我一定是说了些类似的话。不久,我便收到这封电子邮件:
嗨,汤米:
很高兴那天遇到你。我很荣幸,也很兴奋能在
10月、11月和12月与你组队,尽我所能去学习,为黎明墙计划努力,让这项计划进入下一个阶段。除了个别几天之外,我会一直待在优胜美地。
我已经准备好全身心投入其中了。兴奋到炸裂!
·乔治森
一开始,我觉得这主意毫无希望。凯文从没爬过酋长岩。你不能毫无经验,就直接去爬世界上最难的大岩壁自由攀登路线;你得一步一步来。但这究竟是逻辑上的说辞?还是我的自尊作祟?
我思考了一下,然后回信给凯文,让他带上自己的装备,
10月10日在酋长岩的草地上会合。
干冷的微风带来一丝秋天的气息。随风摇曳的青草上,凯文坐在一张绿色的折叠椅上。他的头向后仰着,瞪大眼睛,像游客那样盯着岩壁看。他已经二十五岁,不再穿工装裤,深黑色头发修剪得很整齐。他总是面带微笑,非常谦逊,看上去很自信,行为举止好像一个友善的商人。
我们打了招呼。我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很有趣,有些兴奋,又有些焦虑。
“真的太美了,对吧?”我说。
“是啊,太疯狂了。这条路线到底能从哪里爬呢?”他问。
我开始指出岩壁上各种能爬的岩点。
“你要沿着那段夹角裂缝系统,攀爬一开始的600英尺,抵达一个小平台,那是前1800英尺唯一的平台。然后继续往上,一直爬到差不多中间位置,那个水平大岩堤上。从这里看,它似乎很短,但实际上那是一条200英尺长的横切路段。我觉得它会是最难爬的部分。最后就是你在影片里看到的动态大跳跃。到那儿,你的抱石技巧和力量绝对会派上用场。”我花了15分钟,大致说明了这条路线,然后开始分配后勤工作。
“这么多年以来,我已经总结出,研究一条路线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自上而下。但是今天我们要在下面爬几段绳距,这样就能对这条路线有一个整体感受。明天,我们会徒步把所有东西运上山顶。我还没有仔细看过路线最后的300英尺。所以后天早上,我们就从那里开始。那之后,我们就一路向下熟悉路线。我想我们得在酒鬼塔(WinoTower)上搭一个吊帐营地,就是岩壁大约三分之二高处的那个岩柱。后天晚上,我们就睡在那里。”
“那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要连续两晚睡在岩壁上了?”他瞪大眼睛问。
我打开后车厢,开始拿出装备扔在地上
——成堆的绳索、岩塞、吊帐、盒装食物,还有拖包。凯文走来走去,一边用手机拍照片,一边傻笑着,然后又问我,他能帮忙做些什么。
“要不你来剪一些16英寸长的绳子,用这个打火机烧一下末端,然后打一个反手反穿结,把它穿进岩钉的孔眼里。在绳结后面留出大约三英寸长的绳头,一定要把绳结收紧。”
“好……反手反穿结怎么打来着?我不太会打绳结。你别忘了,我可是个卵石摔跤手(pebblewrestler)。”他用了“卵石摔跤手”这个抱石爱好者用来自嘲的词。我暗暗轻笑一声,这太荒谬了。他没有大岩壁攀登的经验,但他有很大的野心。我觉得值得一试;大不了,在他放弃之前,还能给我打一两个礼拜的保护。
我们挂好那天会用到的装备,走到路线底部。凯文总是惦记着上方的岩壁,在那段短程徒步旅程中被绊到好几次。当你走近酋长岩,从远处看时融为一体的地形开始凸显出清晰的样貌。在攀岩者训练有素的眼中,岩壁变得充满可以攀登的可能性。但是说到黎明墙,即使从相距十英尺的地方看,它仍然是一片空白平滑,没有什么可抓的岩点。直到你的眼睛距离岩面只有几英寸,才能注意到它的纹理、细微的凹凸,以及攀登的可能性。
“天哪,简直像瓷器一样光滑。”凯文说。
“是啊,哥们儿,这条路线之所以这么酷,原因就是这个。它看上去不可能被攀登。”
我想看看在技术含量颇高的酋长岩上,他能爬到怎样的程度,所以我们向上爬了前三段绳距。他一爬上岩壁,看起来就非常自在,让我很是惊讶。他利用攀岩鞋底的橡胶,有条不紊地测试着光滑花岗岩的摩擦力,在攀爬中尽显微妙的平衡,爬得十分放松。等爬到困难路段时,他也没有浪费体力,去无意义地荡来荡去。相反,他会停下来,挂在绳子上,研究岩点。他会先用一些镁粉标记出关键的岩点,设计出一连串动作,然后用手指感受岩面,用皮肤体会每一个岩石晶体,计算出需要用多大的力。他查验每一个动作,仿佛是在做科学实验,搜集并分析数据,提出理论,然后进行测试。如果一种方法不成功,他便尝试另一种。一旦他找到解决方案,就会非常优雅地完成那些动作。
我不得不承认,这让我感到惊艳。适应一种新的攀岩形式,可能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对我来说确实是这样。但对凯文来说,攀爬光滑的花岗岩似乎是他的本能。他就像钢琴天才一样,第一次坐在钢琴旁,按几下琴键,然后便能凭借听到的声音来弹奏。我随即发现,自己放慢了攀登的速度。也许是我在担心凯文比较缺乏经验,于是会从不同的角度看待事情,更多地开始分析这条路线。我不再只是研究岩点本身,而是让指尖像感应器一样,传送记录岩点质地的数据。我能够在脑海中描绘出自己的手指如何与岩面连接,就好像我的大脑正在构建岩面的
3D模型一样,可以将它翻转,以便从不同视角查看。
到达保护站后,凯文会问我一些问题。我能看出,他在观察和分析我如何挂装备,用什么技术拉动拖包。大多数攀岩者需要几年才能掌握的操作系统,他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他很谦逊,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攀岩者,但似乎并不在意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我们一直爬到天黑。第二天早晨,我把两只
80磅重的拖包从车里拉出来,它们像死猪一样重,砰地落在地上。凯文想把其中一个抬到背上,举到一半就把它扔回地面。
“啊,太重了!”他说,“到山顶有多远?”
“不背包的时候,我要走1小时20分钟,但背上一个这么重的包,大概要走4小时吧?”我用力让一个拖包倚靠在车门上,蹲下身,把背包肩带搭在肩上。然后,我痛苦地低吼一声,站了起来,身体向前倾斜20度。
凯文当时并不知道,其实我是在测试他。我知道他有攀岩技术,也很勇敢。但我不确定的事情是,他是否坚韧不拔,愿意努力。
10分钟,我们的腿就开始灼烧起来,背部疼痛。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也知道一开始的半小时总是最糟糕的。大约两小时后,他便不再说话。但是,他没有停止前进,保持着缓慢而稳定的步伐。身体渐渐适应这种压力后,他似乎加快了速度,尽管他的脸已经涨红,双腿摇摇晃晃。
当我们到达山顶时,他把包扔在地上,伸展双臂。
“感觉不错。”他说。
几天前,我们探索路线底部的时候,凯文对暴露在半空中攀登适应得还算不错。但这次不一样,不仅仅是离地面
3000英尺,还要将你的胆量、天赋、坚韧和专业精神融为一体。在巨石或峭壁上努力攀登,其实就像在有氧搏击课上拿出最完美的表现一样。而这一次,我们要和拳王泰森进行对决。
凯文站在岩壁边缘,俯视下方。我递给他一把钢丝刷子,简单描述了我设想的路线走向,并让他仔细观察一下,而我则负责整理第二天要用的装备。他把保护器在绳子上扣好,向后倾身,毫不犹豫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我等了大约
20分钟,然后扣上另一条绳索,把头探出岩壁边缘。凯文正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推离岩壁,双腿尽量蹬得远一些,想看看左边一处凸起的地方。然后,他开始沿着垂直的岩壁左右移动,以便把岩壁的特征看得更清楚。他左右摆荡的幅度不断增加,40英尺,50英尺,80英尺。
那孩子仍然泰然自若。我找到今后一起攀岩的搭档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俩的个性以及优缺点开始互补,仿佛拼图一样恰好融合。我是梦想家和乐观主义者,有明确的愿景和全局观。凯文则是科学家和技术员,能记住每个动作的每个细节。
如果冒险的定义是拥抱未知,那么我们在这方面的渴望绝对被完全满足了。暴露感很强,有时天气也很恶劣,但攀岩本身相对安全。许多保护措施并非万无一失,但岩壁很陡,也就是说,即使脱落很高的高度,也什么都不会撞到。很可怕,没错。但我们的锚点都比较坚固,我们使用的现代攀岩绳也很结实
——只有在电影里,攀登绳索才会断掉。最重要的是,这是在探索我们自身、我们的潜力,以及我们坚持不懈的能力。
我们在酒鬼塔搭建了营地,凯文凝视着星空,度过了他有生以来在吊帐里的第一夜。
为了能抵达我们正在练习的各个绳段,我们架起一套固定绳索系统。各个绳距之间的往返变得高效,我们会绳降下去,然后使用上升器回来。这些绳索可以在几小时之内,把我们从岩壁上的任何地方带去另一个,就像是一种人力驱动的穿梭系统。
时间一天天过去,几周之后,我们安排出固定的行程:徒步到山顶,然后绳降到我们的吊帐营地。攀岩三五天,然后绳降回地面休息几天。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感觉自己在攀登短程路线,只不过身处几千英尺的高处,攀爬的是平生所见最惊险的绳距而已。到了傍晚,阳光反射在岩壁上,我们被笼罩在一片超现实的光辉中。
我们不断学习,进步显著,我感到越来越满意。除了一件事。
过去的几个月里,贝卡和我越来越亲密。我们的关系从最初的热恋,穿插着断断续续的怀疑,发展到更像是爱和理解的阶段。展望两个人的未来时,我们都只想与对方共度余生。她开始在埃斯蒂斯公园的一家诊所做护理工作,不上班的时候,她会定期拜访一位九十岁的老人,这位老奶奶近乎完全失明,看起来非常享受贝卡的陪伴。巧合的是,这位老人正是迈克
·多纳休的母亲。在余下的时间里,贝卡发挥了她喜爱结交朋友的天性。我从前的朋友圈总是很小,基本上都是攀岩者。但自从我遇到贝卡,我的朋友就成倍增长。我发现自己喜欢去结识新的朋友,了解他们的生活,也愿意与他们分享一些我的生活。
我被贝卡的独立性格深深吸引。她珍惜独处的时间,支持我出去攀岩的意愿。我不再感到压力,因此有种自由的感觉。我可以在优胜美地待上几个月,心中知道,即使我不在,她也可以过得很好。
这些都改变不了一件事:我喜欢贝卡的活力,渴望她的陪伴。我邀请她来优胜美地,和我一起待一个星期。她刚刚到达,我就教她使用上升器,这样她就能和凯文与我一起待在黎明墙上了。
我们坐在吊帐里,双脚在空中晃动着,三个人肩并肩欣赏着令人惊叹的美景,来回传着吃一小袋什锦干果,就像在电影院里一样。一场初雪过后,远处内华达山巅银装素裹。正午的阳光反射在花岗岩上,尽管周围只有十五六摄氏度,我们的额头上仍沁出汗珠。像往常一样,凯文和我脱下衬衫,沐浴在加利福尼亚的阳光中。
贝卡也有样学样,脱下了运动内衣外面的外套。
“这里真是太棒了。”她说道。风吹起她的头发,无意中拂在凯文的脸上。
我转头看去,发现凯文脸红了。贝卡只是流露出本真的自我,并无刻意,却很有诱惑力。
“是啊,漂亮极了,”我说,“你难道不觉得有点儿害怕吗?毕竟它……”我意识到自己要讲的话有点儿歧义,停了下来,但已经太晚了。“尺寸很大。”我傻笑起来说。
“不,我才不怕。”贝卡回答。
“呃,我该自己先下去吗?”凯文插嘴说。
“不,兄弟,我们还得干大事儿呢。”我憋着笑,回答道。
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们轮流尝试吊帐上方的绳段。贝卡一直都在讲笑话,问问题,拍照片。我把贝卡带上岩壁,不知道凯文有没有感到烦扰,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不久,我决定离开黎明墙休息一周,这样就有时间陪陪贝卡。
“凯文,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自己上去,”我说,“你以前的大岩壁攀登经验比较少,可以多练习一下。”
“不了,回家待一阵子应该不错,你懂的,我可以洗洗衣服什么的。”
在优胜美地附近,我带着贝卡爬了一些比较短的经典路线,还度过了一个特别惊险的夜晚
——夜幕降临时,我们没戴头灯,但距离路线尽头还有一个绳距。那天晚上,贝卡一直很镇定,积极乐观。一周的时间慢慢过去,我回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以来的这五个月。我并没有与女性交往的丰富经验,但仍然觉得,贝卡太好了,好到简直不真实。
如果有一本爱情的说明书,它会告诉我,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婚姻失败的伤疤需要时间来治愈。但我和贝卡的关系是如此不同,和我所知道的任何关系都不一样,我没有感觉伤口裂开,只觉得仿佛灵魂中缺失的部分归位了,而在那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缺少了那一块。那感觉就像在地上发现了一枚被风吹雨淋过的硬币,然后将它翻转过来,看到了它的另一面
——崭新而充满生机,对整个世界敞开胸怀。
但仍然有一个问题。贝卡的意思很明确,她要嫁的男人必须是基督徒。她爱我,但她更爱上帝。当她问我是不是基督徒的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小时候去过教堂,在主日学校
上课时,曾请耶稣走进过我的心里。我还是婴儿时就受洗过,当感到巨大的悲痛或巨大的灵感时,我会祈祷。
现在我刚刚离婚,也曾咒骂命运的不公。在我最不相信神明的那些年,我曾认为,基督徒是愚蠢的顽固派,看待世界的态度天真到有些危险。不过比起这个,我倒也觉得自己愚蠢又天真。我从没真正感觉到上帝的存在,我知道,为了贝卡去爱上帝,那离信仰还差很远。我其实非常想了解更多,但我知道,盲目的信仰也十分危险,就像我在吉尔吉斯斯坦看到的那些一样。但我喜欢这种感觉
——她的信仰挑战着我,让我去探索自己的信念,叩问自己的内心。那周结束的时候,我开车送贝卡去机场,心里深深渴望和她永远在一起。
和贝卡吻别时,我心中有些害怕,想着等一个月后我回到埃斯蒂斯时,她是否还在那里。虽然我们对彼此的爱毋庸置疑,但我也知道,没有她在身边,我也可以感到快乐。但是,我不想以后成为一个辜负她期望的人。
贝卡离开后,凯文和我继续抽丝剥茧地研究这条路线。我们的手指结出厚厚的茧。我们不再为暴露感分心,可以自信地攀登,就好像自己离地仅仅几英尺一样。这件事很有挑战性,但也很乏味。不过,不论是凯文,还是我,都想不出有什么事比身处全球最壮丽的岩石之上更美好。
这条路线是场持久战,我们必须记住上千个动作,并完美地做出每一个。夜里,我们会花好几个小时,讨论每一个细节,在脑海中演练动作。如果一个动作很难完成,我们便会分析它
——该用什么角度抓握手点,又该以什么姿势调整身体。我们鞋底的橡胶会在什么时候蹭掉?又要如何以不同脚法踏在岩石上,才能避免这种事?LaSportiva公司
让我基于这次攀登的需求,专门设计了一款新的攀岩鞋。
仅仅把所有绳距研究清楚,我们就得动用过去积累的全部经验。为了面对这种困难的局面,凯文和我使用了我们独创的
“黎明墙信仰障眼法”,让自己保持乐观到有些荒谬的心态。有时候,部分绳距太潮湿,我们会抛开疑虑,先一路爬上去再说。有时指尖会脱皮,我们便把它们缠上胶布,然后继续爬。我感到内心深处有种蠢蠢欲动的感觉,那是对这个地方和它美好之处的爱,正随着我的攀登欲望显现出来。这面岩壁就像画布一样,你的愿景、能力和创造力将它绘成一条路线。如果一个人不曾被一种专注而热烈的激情所吞没,那么我就无法向他解释我感受到的这种动力。这条路线和这面岩壁走进了我的梦中;我会带着思考的问题睡觉,醒来后发现,我已经在潜意识中找到了可行的解决方案。
我心中出现一种纯粹的动力,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计划的潜力,或是我找到了像凯文这样可靠又忠诚的搭档
——还有贝卡的缘故。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她还在那里。我的能量便会猛增。我开始进行一些强化训练,不局限于攀岩的专项练习。即使室外温度只有零下12摄氏度,我也会穿上跑鞋,走出家门,面对时速每小时50英里的大风。我会低下头,开始跑步。我知道,自由攀登黎明墙不仅在于我的身体,还在于我的意志——或者说,更取决于我的意志。我必须增强自己思想的韧性,强化我的欲望。每当要结束一天的训练时,一股力量会推着我,走进我那600平方英尺的小木屋,进入尘土飞扬的储藏室,在悬吊指力板上多做几组指力引体向上,接着再做几组仰卧起坐和俯卧撑,直到肌肉因疲劳开始发抖。
我开始和贝卡一起去教堂。我承认,自己对一切有关信仰的事情都没有信心,但我正在追寻。我想试着向上帝完全敞开心扉,希望他会看顾我的心灵。为了了解更多,我开始每周与牧师会面一次。
牧师不介意我表达自己的疑虑,他没有要求我接受信仰,反而表示谅解。这里的教堂会众规模相对较小,只有两百人左右,大家热烈欢迎我的加入。他们积极地拥抱生活,令人耳目一新、十分振奋,与社会上其他人的种种讥讽与毒舌截然不同。
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和贝卡在博尔德市约会后,开车返回埃斯蒂斯公园。湿气仿佛结成了冰,从空中跌落下来;天空是那么晴朗,好像能摸到星星。新雪堆积在蜿蜒的山路边,在汽车前灯中闪闪发光。开到峡谷的半路上时,我故意松开离合器,让发动机熄了火。
“啊哦,”我说,“车子发动不了!”我打开汽车前盖,迈步走进吱吱作响的积雪和刺骨的寒风中。“宝贝,我需要你帮个忙。你能去后备厢里把手电筒拿过来吗?”
大多数情况下,贝卡都不会抱怨什么,她只是小小地咕哝了一声,便穿着高跟鞋和裙子走进雪堆里。这支手电筒必须转动手柄才会发光。贝卡打了个寒战,把手电筒伸进汽车前盖下面,开始转动手柄。在手电筒的手柄上,我早已系上了一枚订婚戒指,每转一次手柄,都会发出响亮的叮当声。
“那是什么东西?”她低头看去,接着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土拨鼠(
Marmot):美国户外品牌。
highball抱石:抱石攀岩中一种极难的线路类型,大约要爬16~30英尺才到顶。
主日学校(
Sundayschool):又名星期日学校。西方国家在星期日为青少年进行宗教教育和识字教育的免费学校。
LaSportiva:意大利著名户外品牌。
第十三章
初次挑战黎明墙
我回头看向凯文。手机灯光照亮了他的脸。他正在发信息,或是更新社交媒体。我有点儿好奇,不知道他会怎样在社交网络上描述今天发生的事。他会让关注者知道,我们进展不顺利吗?他抬起头来,揉着下巴,好像在思索合适的措辞。
他的迷你音响传出吉他弹奏的重复曲调,声音在夜空中飘远。我几乎能听到拨片拨弄琴弦的声音。几秒钟后,琴声中加入另一把吉他,一把贝斯,以及微弱的鼓声,构成充满力量的和弦。凯文看了看我,开始跟着节奏挥舞拳头。我迟疑了片刻。凯文挥舞得更加用力,我也加入他,接下来的一分钟,我们都被那节奏带着走。凯文完美地卡着节点,唱出第一句:
“起来,回到街上去。”
《洛奇》中的画面闪过我的脑海。我大笑起来,但也开始和他一起唱。当我们唱起《老虎的眼睛》的副歌时,两人都扯着嗓子大声唱。
唱完整首歌,我们打开头灯,系好攀岩鞋的鞋带。
夜晚尚未结束。
赞美洛奇
·巴尔博亚。
弹珠大小的水滴从岩壁顶部掉落,被上升气流托在空中,在阳光下飘浮闪烁,仿佛正思考它们在世间的位置。有时它们会盘旋到我们面前,像是成群的巨大萤火虫,一动不动地停留几秒钟,然后快速离去。每天中午之后,便会出现这样的景象,这是因为太阳融化了酋长岩山顶的积雪,水流下岩壁,与此同时,被阳光晒热的岩石又带动强烈的上升气流,令水流蒸发到大气中。这种情况带来的唯一问题便是,当风向转变时,便会把我们和岩壁全部淋湿。
2010年3月底,笼罩内华达山脉的沉闷寒冬终于松开了它的掌控。峡谷静谧而壮观,满怀着对春天的期许。暴风雪原本每周降临一次,厚重的积雪铺满大地,现在却被阳光的魔力驱散,仿佛春夏秋冬四季在斗争一般。夜里,气温常常骤降,滴落的水珠冻结在岩壁上。第二天早晨,阳光照耀,岩壁上会有大片冰脱落。有时它们很快就碎裂开,大量小冰块掉落下来,仿佛在岩壁上弹跳;有时则像电锯的刀片一样飞驰而过。最大的冰块总是最后落下,我们称之为“寡妇制造者”。我们感到越来越不安,一边爬,一边等待着从岩壁上轰鸣而下的冰块轰炸。
休息的日子里,我会坐在岩壁底部,分析情况,试着想出解决办法:
“好的,这个问题可以解决了。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岩壁顶部在夜里会降温,它大约有7000英尺高。白天有阳光之后,且气温降到零下1摄氏度以下时,所有的冰会在上午8点砸落,但岩石直到11点才会变湿。所以我们可以在这三个小时的窗口时间攀登。而如果气温保持在零下1摄氏度以上,就只会结出很少的冰。所以在这种日子里,只要戴上头盔,我们应该可以爬一整个上午。”
凯文看着我,就好像我疯了一样。他说:
“哥们儿,你可真是太乐观了。”
“我知道那感觉很吓人,但我们被大块落冰砸到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我耸耸肩,这样回答。
凯文皱起眉毛说:
“我们完全不值得冒这种风险。”
这家伙居然说出这种话,要知道,他可是开辟出全世界最难的抱石攀岩路线的人,那都是要在离地三四十英尺攀爬的高难度路线。但是他认为,那些路线的成败都取决于他自己
——如果他爬得好,就不会掉落,是他掌控着结果。
潮湿岩石和落冰可不是什么振奋士气的好事,但在我们的相处中,还有一个新出现的苗头,让我有些想不明白。攀岩的时候,凯文和我就像兄弟一样。我们一起大笑,互相鼓劲,彼此激励。但那些在吊帐中的漫长夜晚,等待水滴流尽的时光里,我想试着了解他。我会问一些问题,但他只会给出简短的回答,似乎没什么兴趣,还一直不停地在手机上打字。
从岩壁上下来后,我会邀请他来我的车里玩,这样就可以一起做晚餐。但他不会去,反而更愿意一个人待在自己的车里。我一直觉得,攀岩搭档得长时间待在一起,又需要全身心投入合作中,因此会创造出日常生活中非常罕见的亲密感。我之前的每一位搭档,都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而我也成了他们的一部分。
但是在其他大型攀登中,我的搭档本来便都是我的朋友。我和凯文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凯文想要学习自由攀登酋长岩,而我想要一个搭档。但是我们一直爬得很好,我喜欢他
——也许我们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建立友谊。
每当我们终于聊起天时,凯文总是喜欢深入讨论一个话题:商业。他正试着创办一个名为
“国际职业攀岩者”的组织,目标是为职业攀岩者创造更多的工作机会和收入。毕竟,攀岩很难被当作一种有利可图的职业。一向都是如此,赞助商给你装备(这很有帮助,因为这些东西很贵),也许还会付钱请你进行一些攀岩之旅(需要你带回高品质的照片供他们使用),此外,对于少数的幸运者(比如我),还会有一些赞助费。这些费用一向不高,完全不像主流运动员的品牌代言那样。
作为交换,你需要为赞助商品牌提供价值。你会出现在照片、广告、文章和新闻片段中,成就被大肆宣扬(也许是重大的成就)。你要试着成为品牌正面形象的代言人
——这就是为什么,顽固暴躁的攀岩者不管多么努力地攀登,却很少有赞助商。在现实生活中,全美所有喜欢称自己为“职业攀岩者”,又可以真正以此为生的人,用两只手就数得过来,并且他们只靠攀岩获得的收入,几乎和门卫的工资差不太多(如果不算和攀岩相关的写作、摄影、向导、做销售代表等的收入)。攀岩行业没钱赚,但时代在改变,这个行业也在发展。机会渐渐增多,对于凯文这种有才华、有魅力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当我们谈起这件事时,我就会感到,凯文好像切换了模式,仿佛我们是董事会一样。他会使用各种术语,像是
“经济上的可行性”之类,然后说出这样的话:“为了促进职业攀岩者的商业利益……”在情感层面上,这让我有点儿震惊。他的这些想法,让我觉得违反了攀岩长期以来的社会契约。赞助方提供的资金是一种机制,使我们能进行更多攀登——这与我们为什么要攀登毫无关系,它永远不应该损害我们追求的纯粹性。
“攀岩是一项反主流文化的运动,”我这样告诉他,“我不确定,什么样的攀岩者会想把它变成一门生意。”我从未渴望成为一名职业攀岩者,在我年轻的时候,这种职业根本就不存在。后来,赞助商找到我,但也从没要求我出卖灵魂,以换取他们的资助。当然,这也让我得以安坐其位,更虔诚地攀岩。
在我们的谈话中,我发现,我对自己的动机和意图开始有了更深刻的思考。我已经在黎明墙上断断续续地爬了三年,它已经成为我的试金石,以及自我表达的机会。最开始,我独自一人研究路线,那赋予我力量,让我能够去追求个人的独立。它充满创造性,就像是选取一种独特的视角,并将之真正执行,我并没有把它看作是一次商业机会。在黎明墙的攀登中,我把凯文视作弟子。他在学习攀登大岩壁方法的同时,也帮助我实现了我的目标。
有一天,凯文发表了一条让我不太舒服的评论:
“如果我在酋长岩上完攀的第一条路线就是黎明墙,难道不是酷毙了吗?”突然间,我很想知道,凯文是否真的对攀岩感兴趣,还是说,黎明墙仅仅是一种途径,用来帮助他获得认可,以提升他作为职业运动员的价值。
之前贝丝和我离婚时,我曾痛苦地想,她之所以被我吸引,可能更多是为了开辟出一条理想的职业道路,而不是真正的爱情。凯文也是在这样利用我吗?或者只是因为我有失败婚姻的思想包袱,才会这样臆测他?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在利用他。
在凯文身上,我只看到一名生意人,一个兴奋于解锁攀岩动作的家伙。但是在一起攀爬两个攀岩季之后,我了解到,凯文不只是这样。他很年轻,努力跟上进度,并且为人非常不露声色。尽管凯文极具天赋,但他无疑也有自己的不安全感。我对这一攀登计划的强烈动力,可能会让情况变得更糟。这让我非常不自在,想起了自己与偶尔显得有些专横的父亲间的关系。我从来没能做到和爸爸深入地交流。我爱他,我们在一起也很开心,但在他强大的气场面前,我会收敛自己的情绪。我总觉得,爸爸不会过多地为自省情绪所累,也许这就是那一代男性的生活方式
——他们将工作做完,一路向前,从不抱怨。但如果事实不仅是这样呢?如果凯文也觉得,我像是一名专横的父亲呢?
在某种程度上,凯文和我爸爸很像。爸爸总是会敏锐地意识到,我拥有多么难得的机会
——可以以我喜欢的事情谋生。但有时,爸爸似乎更愿意(或者更能够)和我谈论我的职业生涯,而非我的内心感受。比如在吉尔吉斯斯坦事件之后,我觉得他关心我攀岩进展的程度,至少和关心我身心健康的程度不相上下。
但是,这些事情也影响着我,并且我可能也需要了解这一方向,或是需要这方面的动力。我并非被金钱驱使,也不认为爸爸是那样的人。但是,赚钱可以让我尽可能久地做那些让我最快乐的事。当然,如果可以的话,爸爸也很想成为一名全职攀岩者。
可能就像凯文一样,爸爸比我更明白这一点:理想主义必须建立在更加世俗的现实之上,比如租金、贷款、物业费账单和汽车保养费。也许,如果我多从他和凯文的角度看一看事情,对于他们这种更加多元的思路,便更能理解其积极的一面。他们都认为,攀岩也可以成为一种事业。
我渐渐说服了凯文,只要我们在合适的时间段攀爬,就可以管理好风险,保证攀登的安全性。我们开始把闹钟调到凌晨
3点,从日出时分一直爬到上午11点。接着,我们就返回吊帐,等待不断滴落的积水流尽,直到午夜。我们会睡上一觉,然后3点起床,再次尝试解决困难绳距上的体操动作难题。
在攀登之余,阵阵疾风不断吹动吊帐。我们偶尔会向外望一望,便会看到下方草地上的游客。他们肯定很好奇,我们到底在搞什么。那感觉就像动画片里演的一样,乌云总是到处跟着你,在你头顶盘旋。相比身体的疲惫,厌倦感是我们最主要的挑战。
不久,凯文的积极性似乎有所减弱。我感觉很不好,因为我总是逼迫他,让他去做一些超出舒适区的事。每次在岩壁上攀登几天过后,我便会在山谷里休息几天,为即将到来的下一次攀登做计划。凯文回家的次数渐渐增加,然后便会分心在其他事务上,推迟几天才返回优胜美地,让我没有了攀岩搭档。那个
5月,我们离开时,我心中有些怀疑,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回来。
在如此艰难的一个攀岩季之后,我本有可能变得灰心丧气,但是和贝卡的家庭生活让我恢复了活力。我们每天和亲人共处,享受户外时光。我们尽情享受埃斯蒂斯生活中的质朴,还有小屋外数不尽的美丽瑰宝,比如盛放的野花,还有群山中未褪的积雪。
6月美好的一天,完美的晴空之下,贝卡和我站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七十位最亲密的朋友和我们的家人陪伴身边。落基山国家公园的山峰耸立在远处。我们牵着对方的手,我先开口讲述,尽量避免听起来太笨拙。然后轮到贝卡,她滔滔不绝、满含爱意地说:“我们的关系就像是一次攀登,当挑战出现时,不管是那些预期中的挑战,还是那些不可预见的挑战,我们都会好好应对,我们会一起走过艰难或轻松的时光,保持相对独立,但又一起奋斗,努力成为最好的自己。”牧师是我们的朋友,在他的主持下,我和贝卡看着对方的眼睛,说道:“我愿意。”
我从来不知道,爱情可以如此充满喜悦。自从遇见贝卡后,我的生活就像从缓慢、痛苦、艰难的上坡跋涉,变成了穿越云层的跳跃。她拥有无忧无虑的快乐天性,让我过往的粗粝棱角变得柔和。她对他人的爱和对一切事物的无尽好奇,令我充满幸福。她的触碰令我激动不已,她的笑让我神魂颠倒。刚结婚的几个月里,我总是会晃一晃脑袋,等着自己一下子跌回现实。
过去的几年里,为了攀岩,我每年平均离家
9个月。贝卡和我想保持各自的独立,但又不想分开那么久。我们决定让她辞去护理的工作,至少偶尔花段时间和我一起旅行。她渐渐展露出摄影的天分。我们想着,如果贝卡投入一些时间用来摄影,便可以贴补些许我们的财政缺口。
我的父母理解且支持我们的决定
——这并不是说,他们会干涉我们的生活。贝卡的爸爸妈妈则需要点儿时间。他们来自明尼苏达州,即使在那里的西部山区,职业攀岩者也是稀有品种,他们很难完全明白我在做的事情。他们显然很爱女儿,希望她快乐平安。我可以理解他们的想法,觉得我们这样的生活有一定风险,但他们信任贝卡,并最终决定支持我们。
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贝卡。和她在一起,我觉得一切皆有可能,并且很快,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黎明墙,这条路线在我的脑海里发生了质变。它本来是种治愈我的方式,我以此应对被抛弃的痛苦,现在却变为一种机会,我从中考验着自己的极限,成为一名探索者。
这个攀岩季,我不仅更加努力地练习,还做了更多的分析工作。我决定检查一下过去出了什么差错,找出今后可行的攀登方法。
2010年秋季攀岩季做准备的第一步,就是让体魄变得更加强健。攀登黎明墙的困难已经越来越少,只剩下几个单独的动作。我已经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提高耐力,训练攀登酋长岩的特殊技术。现在我所缺少的,是纯粹的力量。增加力量最好的方法,便是努力练习抱石,因此,大部分的训练时间,我都在落基山国家公园的一个山谷里度过。这处山谷由冰川磨蚀而成,名叫混沌峡谷。
每天训练一开始,我先沿着上坡的小径跑大约一小时。山谷的海拔在
10000至11000英尺之间,宽约半英里,长两英里,里面满是房子大小的巨石。十年之前,我爸爸在附近的一个湖里钓鱼时,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地区的巨大潜力。在那以后,它便成了世界级的抱石胜地,拥有无数条壮美的经典路线。
当你靠近峡谷,会经过潺潺的溪流,走过风景如画的亚高山湖泊,湖里全是睡莲和虹鳟鱼。峡谷较低处,矮小的黄松林看起来就像绿色的巨魔,站在深褐色和灰色相间的巨石旁边。上方的峡谷全是岩石,有的长着错综复杂的亮黄色苔藓,有的则像大理石一样布满黑色与褐色的漩涡花纹。每天下午,夏日的雷雨倾盆而下,我会躲进迷宫般的通道和洞穴深处。大雨倾泻,雷声回响,我四处绕行,寻找有足够岩点的陡峭岩石。
有时,我还会抱石四五个小时,然后跑步下山,上半身肌肉累到颤抖。开车抵达父母的车库后,我会再做几个小时的运动,锻炼攀登的专项力量,并做些预防运动损伤的练习。有的时候,在锻炼结束时,我还会做半小时的
Crossfit
训练。
这种大量的高强度训练常常超过我的体能承受度。每天晚上,我都会因疲劳而浑身颤抖,但心中却感到非常满足。我的目标不仅仅是训练身体;我正在培养坚韧不拔的精神,和不可战胜的心态。
我已经有能力促使自己努力训练,可以借鉴过去的经验,将自己预估的体能临界点再向前推进,用大脑提醒自己尖叫呼痛的肌肉,要继续坚持下去,或者再做一组动作。我想缩小运动表现和真正潜能之间的差距。
这个攀岩季的第二步,是要重新思考岩壁上的状况。经过前一年的种种斗争之后,我已经发现,春天的融雪会不断渗水,实际上会让路线的上段无法攀爬。黎明墙注定只能在一个季节攀爬:秋天。夏天太热,而冬天会下雪。在这种顶级路线上,周遭的环境条件会让一切完全不同。因此,我会在其他地方做春季的训练。
第三步,是要重新考虑和谁组队。虽然凯文没有正式退出这个项目,但我整个夏天都没有太多他的消息。我需要做好相应的计划,以防他对此不再感兴趣。在过去大部分的攀登中,我都是和一个全身心投入的搭档一起完成的。但我在想,对于黎明墙而言,多找几个人来给我打保护,或许是更好的办法。
那个攀岩季,贝卡也来到优胜美地,虽然她愿意给我打保护,但我不想给我们的关系带来潜在的压力。我想让她享受优胜美地。因此,整个秋天,我组织了一群朋友来岩壁上帮我。出乎我的意料,大家都很想来当一当保护员,以便能睡在吊帐里。岩壁上的环境增强了每个人的体验
——食物吃起来更加可口,笑话也更加有趣。往纸袋里便便永远是最好笑的一件事。等到2010年10月,攀登黎明墙的季节到来,我找来的团队似乎有些太大了。
那之后,凯文如约抵达。他很兴奋,已经为攀登做好准备,我们
“垂直露营保护员”团队的朋友给了凯文一个机会,让他可以分享新发现的大岩壁知识,从而增强了他的自信心。天气非常棒,我们俩人开始形成固定的日程:通常在第三名队员的陪同下,在岩壁上攀登三天,然后下去休息几天。回家休息的时候,凯文仍然会为别的事分心,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会和其他人一起在岩壁上,凯文可以在准备好之后再加入我们。
这些朋友中,有一位男生长得很像泰迪熊,名字叫作库珀
·布莱克赫斯特,从前是斯坦福大学橄榄球队的线卫,体重230磅。库珀和我是在美国山岳协会的攀登活动上认识的。在来黎明墙之前,他从来没有离地超过200英尺。
“兄弟,我可以帮你拿一些大袋子。”他主动要求帮忙。我递给他一个巨大的拖包,让他把它拖到酋长岩山顶,他轻轻松松地就把拖包放在了背上,就好像那只是一个男士小包一样。
库珀让我想起动画片中的那位经典角色:超能先生。他有一头金色卷发,肌肉发达,面带淘气的微笑。他会用不同的嗓音说一句话,前半句的声调听起来还像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后半句便仿佛是路易斯
·阿姆斯特朗。他总是从胸腔中发出阵阵大笑,就好像肚子里在放鞭炮一样。
我们徒步走上酋长岩山顶时,他一路讲着黄色笑话,一副精力过剩的样子。每隔几分钟,库珀就会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我们身后的景色。
“啊,天哪,兄弟,这也太酷了吧!!!”然后他又轻轻地补上一句,“我真不敢相信,我们现在真的就在这里。”每隔片刻,库珀就会滔滔不绝地赞叹大自然的美丽,满怀欣赏,让我几乎觉得一转身就要看到他在哭泣。
“嘿,汤米,你听说过门廊秋千(porchswings)吗?”
“听过啊,怎么了?”
“你觉得我们上去后能试试吗?”
“呃,哥们,我不确定。”门廊秋千这种惊人之举,最初由一名狂野的攀岩者斯科蒂·伯克开创。十年前,他在酋长岩山顶住了大概300天,尝试自由攀登“鼻子”路线。虽然他是一名自由攀登者,但也有些像70年代末的那种攀岩者。斯科蒂有点儿像是一名狂热的传奇人物,跟他有关的故事很难分清虚实。有一种说法是,每天他醒来时,都会吸一条可卡因,然后绑好绳子,从岩壁顶上跳下去。
不管是真是假,把那种举动称为
“秋千”并不合理。它更像是一次200英尺的自由落体,类似于蹦极,不过需要自己挂好攀岩绳索,并且要在离地3000英尺的高处架绳。与大多数蹦极不同的是,在玩门廊秋千时,你脱落的地方离垂直岩壁只有几英尺远,产生的速度感令人非常紧张,而有可能撞上岩壁的恐惧感,则会让人全身瘫软。我曾几次考虑过试一试门廊秋千。但总是很快就意识到,我一直在坚持攀岩,一路所冒的生命危险已经够多了。坠落是攀登的意外“收获”,而不是攀登的目标。为了“好玩”跳下去?绝不。
“我们一定得试试,汤米!”库珀抗议道,用他巨大的手掌拍打我的肩膀,用力摇晃着我。也许,从山顶做200英尺的自由落体,对于黎明墙来说,是很好的心理训练。毕竟在攀登黎明墙时,我们常常会冲坠60英尺。
我架设好往下跳的绳索,试着平息脑海中恐慌的声音。当我把保护器扣入那根短绳时,我的手在发抖。
想尝试门廊秋千,你要把
200英尺长的动力绳的一端固定在突出的岩石上。这块岩石便称为“跳水板”。绳子的另一头则系在你身上。你得站在酋长岩边缘前方50英尺的地方。在你位置后方的岩石边缘上,会是一棵树,上面系着30英尺长的绳子。接着,你要故意让自己经历每名攀岩者的噩梦——很多力竭的攀岩者也是以这种方式意外身亡的:你要用那根30英尺长的绳子垂降,在绳索末端松手,让自己掉落下去。攀岩是控制力的游戏,而门廊秋千则要放弃对身体的控制。
我慢慢沿着短绳下降,直到绳索末端在我用于制动的手中只剩几英寸,而在我正下方,便是酋长岩最陡峭
3000英尺。我看着安全带中延伸出去的绳索,垂在下方,长约100英尺,然后绕回上方的跳水板,形成一个巨大的绳圈。库珀待在保护站上,正在拍摄。
“保护站还好吧,库珀?”我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好像还不错。我不清楚啊,是你建的保护站。”他开始咯咯笑了起来,“噢,天哪,兄弟,你会掉下去好远啊。”
“我知道,”我深深呼吸,对他说,“再等我一秒钟。”
“好啊,你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我感觉我怎么着都不舒服。”我呜咽着回答。
“去他的。”我说道。让绳子末端滑过我的手指。
绳子飞快地穿过我的保护器,失重感袭来,我的肚子里仿佛有气流穿过。重力加速度让我急速下坠,但我感觉到的速度比实际还要快,风声冲进我的耳朵咆哮。岩壁在几英尺外飞驰而过,化为一片模糊的灰白色。我大张着嘴,无声地尖叫。仿佛过了一辈子,绳子终于拉紧,把我肺里最后一点儿空气挤了出去。我在岩壁上画出巨大的钟摆弧形,恐惧感变成肾上腺素引起的狂喜。我挂在绳索末端,足足摆荡了两分钟,不停地感谢上帝我还活着。接着,我用上升器返回了山顶。
“这是我见过最酷的事!”库珀歇斯底里地大笑,“我现在就要玩。”
我们再次检查了保护系统,库珀系好绳索,顺着短绳下降,几乎毫不犹豫。我感到十分惊异。他之前很少离开地面,但是现在却身处此地,毫不在意地从酋长岩山顶做
200英尺的自由落体。
那天晚上,库珀和我顺着岩壁垂降到我们路线中段的吊帐营地,第二天早晨,凯文也加入我们。之后的三天,我们从半空中这处尼龙布构成的小岛出发攀岩,库珀为我们打保护,同时一刻不停地开着黄腔做评论。在库珀的陪伴下,凯文似乎活了过来,甚至开始拿两个保护装备开玩笑,因为那两个装备恰好和男性生殖器同名:
“我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鸡鸡(pecker,岩钩)怎么在蛋蛋(nut,岩塞)下面!”我开始看到凯文更多傻傻的、逗趣的一面,而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这一面常常会被压抑。
后来,我们从路线绳降返回后,库珀告诉我,他愿意用自己橄榄球生涯中最美好的一天,来交换这趟黎明墙之旅。
这种活力让我们飞快取得进展。我们成功自由攀登了所有最难的动作,并把它们连成不同长度的系列动作,接着开始拼起整段绳距。虽然我们还没能成功地把最难的绳距从头爬到尾,但我们朝着完攀路线的方向又前进了几步。身体似乎适应了岩壁上的生活,我们干劲十足。
在优胜美地,酋长岩上的手机信号是最好的。每个在岩壁上的夜晚,我都会给地面上的贝卡打电话报平安,结束通话之后,我会感到更有活力,更加迫切渴望第二天到来。我们已经开始讨论孩子和未来。贝卡告诉我,当我在岩壁上的时候,她有多想我,但也会说到她和朋友们在一起玩得多开心。她开始跑步,也和其他人去攀岩。她甚至开设了一个博客,名字叫作
“考德威尔一家的生活”(LifewiththeCaldwells),里面的内容包括冒险、烹饪和摄影。
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变得成熟,克服了内心的某种障碍;还是仅仅因为人与人之间神秘的化学反应,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但在我前一次的婚姻中,我常常感觉到非常害羞不自在。那并不是别人的错,而是我自己的问题,又或者,我自己也没有问题,但当我和贝丝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是一个男孩子。而现在一切都感觉完全不同。我和贝卡在一起时非常自信。她的活力和内心的平静感染了我,推动我实现更高的标准。我能感到自己在改变,在成长,在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11月初,在研究路线的五周之后,凯文和我决定,要第一次尝试从地面开始自由攀登黎明墙。我们会从最底部出发,爬到山顶,完成全部32个绳距,中途不离开岩壁。我在这条路线上的投入,已经远远超过我生命中的任何一次攀登:三年来,我在路线上的日子超过90天,而在岩壁之下,还有无数个小时用来训练。但这一切都只是练习而已。上线攀登才是真正重要的部分。为了让自由攀登的纪录有效,不论是领攀还是跟攀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必须完整地自由攀登每一段绳距(绳距中途不能借力于装备或绳索)。我们可以根据需要多次尝试每段绳距,只要人一直待在岩壁上就可以。
我们从
11月19日早上开始攀爬。在岩壁900英尺高的地方,我们已经建好一个营地,储备了两周的补给。乔希·洛厄尔和他的弟弟布雷特坐飞机赶来,拍摄我们的攀登。消息已经在我们的朋友和家人中传开,而我不想让任何人失望。我当时很紧张,我看得出,凯文也是一样。
第二段绳距的难度是
5.13a,和上方的绳距比起来,只能说是热身路段,但刚刚爬到这里,我们的脚便开始打滑,身体颤抖,胡乱抓住手点。我们俩都脱落了好几次,不得不重新攀登那段绳距。到第一天结束的时候,我们爬完了6段绳距,仿佛经历了一场战争一般。我们的指节流着血,指尖绑着胶布,精神受挫。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也很难因此感到安慰。我们的神经太过紧张。这次攀登尝试,就好像是把赛季第一天和冠军总决赛的决胜局加在了一起。我们已经练习和计划了这么久,这一刻变得意义非凡。与其说那源自他人的期待带来的压力,倒不如说是一种心烦意乱,“这一切真的正在发生吗”——这种脱节感不停扰乱我们。凌乱的思绪让我不再信任双脚,于是便更多地依赖双手。我很快消耗掉太多体力,心中知道自己无法一直维持这种水平的力量。太早用完了体内储备的最后体能,便会很快耗尽自己。
第二天天气酷热,我们绝无可能在阳光下攀登如此艰难的绳距,便等待着夜幕降临后的凉爽,这也让急需休息的我们得偿所愿。
虽然说来有些诡异,但如果你知道该往哪里爬,有时在晚上攀岩反而会更容易。比较寒冷的天气不仅可以让双脚减少打滑,而且头灯会直接照在光滑的岩石上,照亮边缘和结晶,投下的影子会让脚点看起来更大,令人信心倍增,备受鼓舞。
攀登的第二天,晚上
10点半。我们准备攀爬第7段绳距,也是第一段5.14难度的绳距。我们还没有成功自由攀登过这些绳距,因此是基于经验和之前的攀登尝试,预估出它们的难度级别的。这段绳距是100英尺长的偏移裂缝,向外倾斜,由一系列形状像鸟喙的金属岩楔做保护。这些岩楔是我们在上个月放置的,在发丝粗细的裂缝中敲进去几厘米深。我们知道这些保护装置有可能无法撑住严重的冲坠,但我们认为,即使所有装备都被扯出岩壁,我们中的一个人会冲坠很远,也不会有事,因为岩壁太陡了,我们不会撞上任何东西。和门廊秋千有点儿像。
这次由我先开始攀登,大约到达四分之三处后,攀岩的强度让我的身体开始发抖。我的技术和勇气就那样抛弃了我,我在一处危险的保护点上抓住绳套,尽可能轻地把重心转移到绳套上,然后凯文送绳,把我放回保护站。
“我现在太紧张了,”我说,“你想试试吗?”
我看着凯文的黄色头灯光束稳稳地向上移动,伴随着他费力的呼吸声,还有快挂开合的声音。爬过我之前到达的最高点后,凯文的脚下打滑了。他不禁尖叫出声,头灯射出的光线冲着我急速下降。我听到保护装置从裂缝中扯出时发出的敲击声,准备好接受撞击。但是,他突然停住了。
“太棒了,凯文!”我在一片黑暗中大叫,“干得好,加油,哥们儿。我想那个保护点还可以。”
我们开始轮流攀登,每次都比前一次信心强一些、爬得高一些。在我第三次尝试时,已经只差一个动作便到达绳距末尾,然后却又猛地脱落。当我降回保护站时,我兴奋地脱口而出:
“感觉太棒了,攀岩就是要这样!”
“说真的,这条路线强度真的很大。”凯文回答道。
突然,我看到一抹蓝光。他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打了一会儿字。
“你在做什么?”我问。
“更新推特。”
“每次试完都要更新?”为什么?我心中暗自想着。
“是啊,”他说,“超级马拉松跑者在比赛时就会这么做,这样人们才能实时追踪他。我觉得我们在攀登时可以试试这样。”
各种念头在一瞬间闪过我的脑海。拜托,哥们儿,我们就专心攀岩吧。现在就别去想商业的事儿了。你知道,这只是
……只是我们四个人的事。在我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之前,我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很虚伪。虽然队伍里的另外两个人是我的朋友,但他们主要是作为电影制作人来这里进行拍摄的。我已经有了事业,而凯文还在创立他的事业。如果这就是当代的趋势,那么我最好不要做一名守旧的勒德分子
凯文发完推特之后,把手机收起来,穿上攀岩鞋,完攀了那段绳距。我们俩都大声欢呼,就好像他触地得分了一样。这种活力很有感染力
——攀岩者们称之为“完攀火车”(sendtrain)——搭上这列火车,我也顺利完攀。
我们爬到深夜
1点,终于又完成一段5.13难度的绳距。正午时分,我们起床,懒散地度过闷热的下午,为凉爽的夜晚攀登做好准备。几天之后,我已经忘记了岩壁下的世界。与乔希和布雷特两位好友相伴,我们和世界的纷纷扰扰隔绝开来。
过去的几个攀岩季里,有些攀岩者看过乔希的影片和一些视频片段,以及我为攀岩杂志写的几篇文章,对我们尝试攀登黎明墙这件事的进展偶有了解。但我并未真正意识到,凯文在推特上发的内容已经在网上引起巨大反响。仿佛是突然之间,我们在岩壁上感受到的紧张和兴奋,也映射在优胜美地之外的世界,有时候甚至是实时同步的。中午休息的时候,我们会打开手机,浏览人们对我们的评论。那种感觉很奇怪。我心中非常矛盾,但又常常无法抗拒看评论的诱惑。实际上我们孤身处于岩壁之上,但是在网络的虚拟体育场中,观众在为我们加油,那似乎激活了凯文的干劲。他爬得比我之前见到的更好,动作更精确,犹豫更少,也更强韧。
攀登的第四天,晚上
11点半,我们开始挑战第10段绳距。这段绳距被我们定为5.14a难度,从一条头发丝宽窄的连续裂缝开始。想要完攀它,我们就得侧拉80英尺,一路爬过足以拉伤肌腱的岩钉痕迹,接着分开双脚,撑着岩壁通过一段渗着泥水的裂缝,站在一分硬币宽的石棱上,试着弄干鞋子和双手,然后通过困难的路段。爬这段难点时,我们得把手指压在一处很小的突出屋檐上,然后以铁人般的身体控制力,将脚一点点搓着岩壁向上抬,直到和手的距离只剩6英寸,然后将身体重心转移到脚点上,尽力伸直一只手,去抓一小片倾斜的岩钉痕迹。这段攀登非常艰苦,需要用到从脚趾到手指的每一块肌肉。凯文说这个动作叫作“从婴儿身上抬走车”。
我们尝试了几次,也都失败了。之后,我们从洛奇
·巴尔博亚的电影歌曲中汲取了一些动力,重新打开头灯,系好鞋带,终于完成那个动作。我们趁热打铁,继续完成了下一段绳距。
我们休息一天之后,乌云开始聚集。酋长岩的山顶在云中消失不见。不再有太阳的酷热,我努力在白天爬到了第
12段绳距。这段绳距是5.14b难度,是目前为止我们爬过最难的一段,也是通往路线中心部分的起点。凯文一直在看天气预报,得知暴风雨即将来袭。我记得自己抬头看了看天空,用不切实际的乐观语调说:“我觉得风暴会绕开我们。”
天气预报应验了,大雨如期落下,我们收拾好所有的东西,放弃了这次尝试。五天的大风和暴雪接踵而至,在岩壁上积起
4英尺厚的落雪。我们第一次的真正尝试,就这样迎来了反高潮的结局。我们攀登了十天,完成岩壁上三分之一的路段,然后便迎来这样的失利。奇怪的是,我们却备受鼓舞。
我们已经付出巨大的努力。但是简单来说,我们的敌人是
“思虑过度”。我们需要的是更多时间,更多练习,更多经验,我们会更遵从本能。我们会不断学习。第一次真正尝试的压力已经从我们肩上消失,我们希望下一次会有不同的结果。
我以前失败过许多次,我也知道,自己今后还会经历失败。但经验和导师们已经教会我,只要你的方法正确,失败会让你成长。
出自歌曲《老虎的眼睛》(
EyesoftheTiger
),史泰龙主演电影《洛奇
4》的插曲。
Crossfit:简称CF,近年来比较流行的一套综合健身体系。
勒德分子(
Luddite):19世纪初,英国手工业工人中强烈反对机械化或自动化的人,指恐惧或反对技术进步的人士。
第十四章
漫长的准备
我独自一人仰面躺着,盯着上方的路绳,看它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好像绳子具有催眠的力量。
我大声对自己说话,冥想,在脑海中描绘成功的情景。
“你能搞定的。你以前也做到过。你已经投入了很多时间。”
然后我开始祈祷。
亲爱的上帝,请给我力量和能量。请让我的皮肤快些愈合。
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太可笑了,难道我真觉得,上帝会在乎有没有人能完攀黎明墙吗?想让上帝听到我那荒谬的请求,并且答应我,这是多么自大的想法啊?
但是,这件事对我来说意义重大。这四年来,我会不会只是在浪费时间?
我盯着自己的指尖,上面满是干涸的血迹,指尖有些脱皮,像是破破烂烂的纸巾一样。我轻轻用拇指按压每个指尖,一阵疼痛穿过我的手臂。我在手上涂上厚厚的药膏,缠上胶布。我知道,想在两天内让它们愈合,希望很渺茫。但我还能怎么做?如果生活里没有黎明墙的攀登,我要怎么办?我要到哪里去?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几小时后,我注意到有人在拉拽从营地垂至地面的绳子。我立刻把头探出岩壁边沿,向下张望。我看到有人在用上升器爬上来,立刻认出那是爸爸熟悉的身形。我很想见到爸爸,希望他的陪伴会让我生出新的活力。但我注意到,他的上升时断时续。他靠近些之后,我注意到他的脸非常红,每上升几英尺,就吊坐在安全带里休息。甚至从这么远的地方,我都能听到他费力的呼吸声。
最后,他终于到达营地,费力地爬上吊帐,嘴里发出一阵咕哝。
“谢谢你来这里,爸爸。见到你真好!”
他在我旁边坐下,点了点头,肩膀随着沉重的呼吸起伏。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不再拿开。他的二头肌仍然非常发达,只是下面多了些松弛的赘肉;脸上满是皱纹和太阳晒出的雀斑。爸爸无敌的气场似乎变弱了。那也许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爸爸老了。突然间,攀登黎明墙似乎不再有什么意义,我想放弃。但是贝卡、爸爸,还有很多其他人也为此付出了努力。我得继续攀登,这是我欠他们的。我强颜欢笑,把我瘦弱而疼痛的手放在爸爸的手上。我想感谢他,告诉他我很抱歉,因为我对黎明墙的痴迷让他如此辛苦。
“见到你真好。”我又对他说,很好奇自己身上有多少来自爸爸的传承。
我们已经失败了。我开了
20个小时的车,返回科罗拉多州,途中没有睡觉,甚至连收音机都没打开。
我脑海中不停回想着每一个出错的细节,想着我们学到的东西,以及下次我们该采取哪种不同的做法。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失败令我窒息。尽力之后,却达不到预期的效果,会在心理和情绪上带来疲惫感。但是这样的事每发生一次,你就会从头再来,变得更好,并且会适应这种感受。而在近几年,失败反而让我对未解开的谜题深深好奇。
我回想起第一天的时候,我们在阳光下攀登,一开始就速度过快。那让我们紧张不安,磨破了珍贵的皮肤。我们决定改为夜间攀爬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下一个攀岩季,我们必须昼伏夜出,像蝙蝠一样,白天躲在吊帐的阴影下休息,夜晚再出来攀岩。但即使是在夜里,有时候也太暖和了,也许我们需要把计划推迟到冬天。
但随着冬季暴风雪的来临,岩壁上会有落冰。我们也许能在风雪暂歇时攀登,那时岩壁会是干燥的。但在晴朗天气的某几个小时里,冻融循环会引起炮击般的冰崩。我开着车,忽然灵光一闪:我们可以做一个让落冰转向的遮冰罩。我立刻把车停在路边,屏着呼吸,闭上眼睛,开始在脑中计算。如果我们能制作出坚固的防护罩,以
45度角放置在岩壁上,就能有效地挡住那些“寡妇制造者”。这个念头越来越强,我兴奋地开始发抖。我发短信给凯文,就三个字:“遮!冰!罩!”这个想法让我太过激动,继续开车,手掌拍打方向盘,大喊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除了坠入情网的时刻,攀登黎明墙已经成为我一生中最积极、最投入的经历。当我看到朋友和家人是如何团结起来帮助我的时候,我意识到,并不只有我一个人感受到了它的力量。在我心中,黎明墙几乎已经变成神话,其意义已经超越运动本身。我心中也会觉得,这样的想法有点儿疯狂,但我不在乎。大家的支持和兴趣让我的痴迷显得有意义,也让我觉得,虽然我如此渴望完成这件事,但似乎也不算那么疯狂。
接下来的八个月里,我的生活全是为下一个攀登季做准备。不过这次,我会给自己放一些假,好好休息,争取过得更加平衡。而过去我总是倾向于做过头,变得有点儿强迫症。
巴塔哥尼亚总是让我感到自信,再加上我想带贝卡去看看我非常喜欢的地方。因此,从优胜美地回来仅仅五周之后,我们就收拾好行李,出发向南,前往巴塔哥尼亚。我们待在那儿的整整四周时间里,暴风雪一直笼罩着群山。因此我们把时间都用来享受闲适的阿根廷文化,或是在查尔腾小镇附近抱石。
这次巴塔哥尼亚避世之旅的目的地十分偏远,我非常喜欢。我这一生中,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就是埃斯蒂斯公园和优胜美地西区,两处都不是什么大城市,但它们都是通往主要国家公园的入口。旅游业是这些城镇的命脉,而优胜美地国家公园,特别是山谷中,则像是一座拥有食品店、酒店和餐厅的城市。在旺季,这里仿佛是曼哈顿的迷你版,道路拥挤不堪,到处排着长队,人潮涌动。
尽管查尔腾镇位于阿根廷冰川国家公园内,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边境城镇,
1985年才开始成型。距离最近的埃尔卡拉法特机场也有130英里的路程,会路过阿根廷南部一片人烟稀少的荒凉地区。虽然现在镇上有一些便利设施,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缺乏大量居民需要的基础设施。我很喜欢这种没有互联网,也没有手机信号的感觉。
有一天,风特别大,灌木丛随风摇摆,我自己一个人出门抱石。在一块巨石后面,我发现一处挡风的地方,便坐下来,擦掉被风刮进眼睛里的灰尘。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女孩出现在附近的小丘上。她的脸颊圆圆的,干掉的鼻涕留在上唇,长长的黑发在风中翻卷。她穿着紫色羽绒服,上面染着一层泥土。风太大了,她只得不停调整站姿,好让自己站直。她与周遭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但她看上去好像对这里很熟悉。我心中一阵柔软,对着她笑了笑。她静静地站着,好像正在决定该如何对待我。然后,她便飞奔离去。有那么一会儿,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鬼魂。
我走到她刚才站着的地方,看见她顺着山坡跑下去,旁边有个男人手拄登山杖大步往前走,我想那应该是她的父亲。
那天晚上,我给贝卡讲了我遇到的这个小女孩。
“没错,那应该是托曼缇娜,”她说,“前几天我见过她和她爸爸詹姆斯。他们一家人简直棒极了,是从新西兰航行到这里的,去年还环巴塔哥尼亚骑行过,那时托曼缇娜还不到一岁。他们现在又生了一个宝宝。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卖掉所有资产,把存款都取出来,买了一艘帆船。环游世界的时候,一家人就住在船里。”
以这样的方式度过童年,多么奇妙啊。渐渐地,托曼缇娜的样子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就像是巫师召唤出的幻象。那是渴望的闪现,那是未来的期望,毕竟我一直知道,有一天我会想要孩子。
那之后,贝卡和我偶尔会认真地聊到,我们要组建一个家庭。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以后想要孩子。但她刚刚开始旅行,有很多想去看的东西,而我则担心,抚养孩子会影响攀登黎明墙的时机。
“好吧,那你就只能在我们有孩子之前搞定它了。”贝卡说。虽然她全心全意地支持我,但我感到,在她心里会有点儿觉得,黎明墙是我的情妇。虽然她没有把这种想法说出口,但情况确实如此。毕竟,我们在商量两人关系中的全部事项时,都绕不开这次攀登。贝卡从未给过我压力,但我给自己施加了压力,我要完成这次攀登。我爬过的其他酋长岩路线,都是在一个攀岩季完成的。而这条路线,我已经研究了三年。如果我不快点儿完成它,我想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成功了。并且,我们俩都希望,不要每年秋天只能待在优胜美地这一个地方。就在那时,在菲茨罗伊峰耸立的高大山体和巴塔哥尼亚的其他山峰之下,我决定,2011年将是我攀登黎明墙的最后一季。是时候长大了,我得开始考虑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事情。
回到埃斯蒂斯公园后,冬意褪去,春暖花开,贝卡提出一个建议。
“我需要一个目标,”她说,“你觉得我们俩一起去爬赛拉塞岩壁,庆祝我的生日,怎么样?”
“真的吗?”我问,“你想爬上酋长岩庆祝生日?”
“是啊,而且我不想用上升器,我想真的爬上去,虽然我知道,我不可能做到自由攀登,但也许我还能领攀几个绳距呢。”
贝卡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攀岩者,我其实有点儿喜欢这一点。任何一段关系中,有一名专注的攀岩者,也许就已经够受了。但另一方面,我也有点儿觉得,她的这个想法是最棒的生日道贺,因此我想出一个计划,把这次攀登变成令人愉快的、几乎称得上休闲的体验。在赛拉塞岩壁的中段,有一处名为
“酋长塔尖”(ElCapSpire)的岩柱。它的顶部一片平坦,和主岩壁有几英尺的距离,是一处悬空的平台。身处其上,暴露于半空中的感受令人眩晕。这里将是举办浪漫生日派对的绝佳地点。2011年5月,第一天攀登日,我们便爬上这处岩柱。那是贝卡有生以来爬得最辛苦的一天,尽管她爬得非常棒,但在酋长岩上爬过20个绳距后,任何人都会精疲力竭,尤其是在湿润的春季。我的包里装着帐篷,本打算在壮丽的“酋长塔尖”顶端扎营,但最后,我们还是在下方100英尺的凹陷处住下,以避免被上方的滴水淋湿。经常会发生这种事:人们以为某处扎营地的地面很平整,躺下后却开始往山下滚,这时才意识到地面不平。我们浪漫生日的露营地恰好如此。在帐篷里,我们身心和谐交融的过程不甚完美,因为总会意识到,再往旁边滚动几英寸,就要跌落1600英尺,简直大煞风景。第二天下午准备装备时,我们开玩笑说,这次攀登之前,我们别再避孕了。我们要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呢?赛拉塞?酋长岩?酋长?
两天后,我们登顶岩壁。我骄傲到热泪盈眶的时候,贝卡却正忙着自拍,摆出
“放轻松”的手势(shaka-brah),对我说:“快过来跟我合照!”
我照办不误,心中暗想,不知道她的成功是不是个好兆头。
我们在
2010年11月攀登的第10天,凯文备受鼓舞,因为攀登过程充满令人兴奋的元素,比如有可能把极难的绳距连成纵穿岩壁的路线,并且其中的连贯动作都非常困难,就像他在抱石或短距离路线上做的那些一样。他似乎越来越喜欢这条路线带来的失与得。
整个夏天和初秋,我都待在埃斯蒂斯的家中,夜晚清醒地躺在床上,构想着后勤补给的策略,然后从黎明开始训练,直到黄昏,不断强化自己,准备接受岩壁的严酷考验。我常常失眠,想着海量的小细节。只有将它们全部记住,才能在攀登中有完美的表现。我会回想每个岩点的形状和大小,如何摆放手指,才能让它们恰好塞进岩石晶体之中;我还会想该在哪一瞬间,把自己的重心向右移一英寸,这样脚的角度便可以轻微地变化。一两度的差别会产生巨大影响,所有动作都必须印在脑子中。
我先训练大脑记住动作,然后训练身体将之实践。我在混沌峡谷寻找和黎明墙难点相似的动作,让连贯的动作深深刻入神经系统。有时候,攀岩动作会在我脑中自动播放。我无法关掉那画面,那让我变得有点儿疯疯癫癫的。我几乎可以做到一闭上双眼,便在脑中预演前
20个绳距的每一个动作。
想要爬得足够好,足以应对岩面上的所有状况,就必须让大脑变成井然有序的工作室。正确的工具要放在适当的位置,没有任何杂乱。最成功的攀岩者发现,专注于细节的性格,加上能够减轻压力的放松心态,便会构成理想的平衡状态。
我的头脑已变成自己的训练场。在我脑海中的预演画面里,我的身体呈现出攀爬岩壁所需的姿势,和岩壁合作而非对抗。真正的战斗在我们心中;主流文化中的说法是
“人类对抗岩石”,这会让每一位真正的攀岩者感到不安。如果想让一名攀岩者知道你不明白个中真意,也很难明白,最好的办法就是大谈特谈“征服”岩壁或山峰。
2011年10月,凯文和我回到优胜美地。我们的开端很顺利。我们还没有足够的实力自由攀登中段最难的绳距,因此决定专注于第16段绳距上的动态跳跃动作。黎明墙上,大多数攀岩动作讲究微妙的精确性,就像芭蕾舞或脑外科手术一样。每一个动作都必须非常协调,保证严格的精确性和时机。而动态跳跃动作是个例外,更像是往屋顶上掷铁砧。某一天,我们想振奋精神,便在早晨喝了大量咖啡,感觉精力充沛。凯文做出动态跳跃,双手摸到了目标手点,但是身体的惯性让他的左脚卡进一处很小的岩石夹角里。他立刻脱落,挂在绳子上。
“哦,哥们儿,”他不甚在意地对我说,“我刚才扭到脚踝了。”我把他降回吊帐。他又试着做了几次动态跳跃,最后一次甚至抓到了手点。但是他的脚踝开始肿胀起来,越来越痛。“趁着我的脚踝还能动,我最好赶快下到地面。”他说。
“好的,没问题。你这就下去吧。我会把东西都收好,带下去。”
他沿绳下降
1400英尺,还没等我收好包,就收到凯文的短信:“我想我最好回家去,找医生看看脚踝。”
就那样,凯文离开了。在我们等待诊断结果的时候,贝卡用上升器爬上来,给我打了几天保护。诊断结果上说,凯文没有骨折,但是擦伤了骨头,拉伤了几条韧带。凯文的这个攀岩季结束了。
虽然我非常想和凯文成为朋友,还有那种传说中的
“岩友情”,但看来我得在没有凯文的情况下继续攀登,这似乎势在必行。尽管在过去两年中的三个攀岩季里(在他加入前,我已经投身这个计划一年的时间),我们都在一起攀登,但我内心仍然不觉得,凯文已经具备足以配得上黎明墙的能力。毫无疑问,凯文非常有天分,并且攀登时非常努力,但他在攀登上投入的时间,大约只有我的5%。当他露面的时候,攀爬的能力令人印象深刻,并且这个攀岩季他似乎有了更大的动力。但是在内心深处,我仍然觉得,攀登黎明墙主要还是我的计划。
得知我决定继续攀登,凯文展现出非凡的风度。他表达了遗憾之情,也希望能够待在岩壁上,但仍然无私地对我表示支持。这让我意识到,凯文不仅仅是一名更优秀的攀岩者,也是心胸更宽广的人。在那个攀岩季的剩余时间里,我都会带着负疚感继续攀爬。
凯文退出的消息刚一传开,一大群人就自愿要来帮我打保护。朋友和家人在意料之中,比如贝卡,我爸爸,科里
·里奇,还有库珀,但还有很多我完全不认识的人,甚至贝丝都说愿意来帮我。我感到非常惊异,对攀岩社群的钦佩感愈发强烈。
但是,我想和最亲近的人一起踏上这段旅程,尤其是当我准备从底部到顶部,将整段路线一气呵成的时候。研究绳距则是另一回事,可以像派对一样热闹。这是我在黎明墙的第四年,我已经决定这将是最后一年
——要么今年完成它,要么放弃它。追求完攀是很困难的,也让人百感交集,它将是我积累一生的努力成果。
我想让谁一起上去?答案很简单:贝卡和爸爸。
我们决定,开始十天由贝丝给我打保护。然后她沿绳下降,而爸爸会上来。
2011年11月16日,我开始攀登。
我知道贝卡可以承受很大压力。她想在那里陪我。但我完全没想到,在这次尝试中,我会让她受多少苦。艰难的战斗从第
3段绳距开始,我在那里严重冲坠了好几次。我们俩体重上的差异意味着,每次我脱落,她都会被拽上去。那简直害惨了她。
到了第四天,天气变得冷得要命。贝卡穿着两件羽绒服,坐在睡袋里给我打保护。晚上
11点,我准备攀登第10段绳距,月光照映着岩壁,投下诡异的光影,增强了我们暴露在半空中的感受。我们是酋长岩上“唯一”的两个人,可能也是那一刻整个优胜美地唯一在攀岩的人。风势很强,晃动着吊帐。风声咆哮,令人毛骨悚然,在起伏的岩壁上反射回响。
“你还好吗,宝贝?”我在风中问贝卡。我想让她告诉我她很害怕,希望她说我们该回到备足食物的吊帐营地去。我把头灯照向她羽绒服的兜帽,一点余光照在她的脸上,刚好够我看清她的表情:我绝对不会看错,在层层羽绒服之后,她正冲着我微笑。
“我很好,开爬吧!”她说。然后捏了一下我的屁股。我内心震动,也不想让她失望,于是深吸一口气,开始上方的一系列攀爬。
突然,我听到一声尖叫,低头一看,发现风吹翻了吊帐,贝卡飞出去,吊在拴住她的绳子末端。虽然她身上系着绳索,还有备用保护,但我的心狂跳不止。我赶忙往岩壁里塞进一个微型岩塞,抓着它,向下方惊慌地大声呼唤。贝卡把吊帐扶正,自己爬了回去,对我喊道:
“我没事!”
不久,接近午夜时分,我开着头灯攀爬,风声继续咆哮。裂缝里不断渗水,我的脚一直打滑。前一年,我和凯文一起完成过这段绳距,但这不是在玩井字棋游戏,你不能跳过任何绳距,必须连续自由攀登每段,依序进行,不能借助外力。某一刻,我垂头丧气地挂在绳子末端,注意到有汽车缓缓驶过酋长岩下方的草地,便心想,那会不会是我父母的车。他们已经跟工作单位请了假,来优胜美地给我加油。我想起之前的所有攀登练习,想到为我加油的人们。但是在多年的努力之后,黎明墙似乎仍然遥不可及。
在攀登的第七个清晨,我们醒来后发现,吊帐上结了冰。我拉开帐篷的拉锁,把头伸出去。
“哇,宝贝,你得看看外面。”一夜之间,落下一英尺的积雪。风停了,空气完全静止。冰晶像闪闪发光的小钻石一样,在我们周围缓缓飘浮。
“感觉就像在纳尼亚
一样。
”贝卡咯咯地笑着说,“但是更好看,因为我们在这么高的地方,有最好的视野。”
30分钟,阳光普照,夜间冻结在岩壁上的冰开始落下。先是小块的落冰弹在吊帐上,发出风铃般的响声,然后便是飞速掠过的冰片,仿佛电锯一样嗡嗡作响。之后是垒球大小的冰块,从岩壁上呼啸而下。几百英尺外,我们就能听到它们的响动。
“尽量贴近岩壁!”我大声喊,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比实际感觉轻松些。接下来的几小时里,我们缩着头坐在那儿,无处可逃。大块落冰砸在吊帐的金属支架上,整个吊帐都移位了。我咒骂着自己,因为我没有付诸行动,做出遮冰罩。令人惊讶的是,面对这种情况,贝卡似乎十分轻松。她这种自在和信念,接受一切遭遇的能力,都是从哪里来的?
和贝卡在一起的那十天太超现实了。她躲闪着每天的冰崩,历经狂风,承受我超长距离的冲坠,却仍然保持正能量,支持着我,甚至对这一切有些着迷。暴雪和狂风很难应对,但寒冷的天气会让岩石干冷黏手,反而让攀登条件变好,另外,我的体能也提升了,但我仍然爬得很费力。我比前一年更常脱落,挫败感不断累积,我的奋力挣扎毫无效果。
最后,我再次爬到
2010年到达的最高点。完成了第12段绳距,但是已经濒临崩溃。我的手指抽痛、皲裂、布满伤口。精神也疲惫不堪。我知道自己得向内心深处挖掘,试着鼓起信念。我得想办法,拿出这辈子最好的攀岩水平。一天晚上,贝卡问我,和去年的尝试相比,这次我觉得有什么不同。我思索了一分钟,才给出答案。
“对我来说很难承认这一点,但我想,不同之处就在于凯文。别误会我的意思,宝贝,”我解释道,“我所希望得到的支持中,最不可思议的便是你的支持,但我和凯文之间那种合作竞争的活力真的很棒。”
贝卡点点头,但没答话。
“我不会那么担心他。和凯文在一起的时候,我必须表现出乐观和坚韧,”我继续说,“而有你在身边,我会很脆弱。我太爱你,那会让我在岩壁上变弱。让我自己在这里待几天,看看皮肤能不能愈合,振作一下精神,你觉得怎么样?然后你可以给爸爸打保护,让他上来?”
“好吧,”她轻声说,“只要你认为你需要这样做。”
在她离开之前,她狠狠地吻了我很久,眼眶中都是泪水,说:
“你能做到的,宝贝,我相信你。”接着她便扣入绳索,从我的视线中绳降消失。
爸爸帮我打了两天的保护。我很快就明白,岩壁上的生活对他来说太过艰难。爸爸有些害怕,不再像我记忆中那样无所畏惧。我睡不好;一次又一次在第
14段绳距的同一位置脱落;手指的情况变得更糟,血迹弄脏了我的衣服。天气状况很适合有难度的攀岩,但我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我已经看到爸爸开始变老,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要面对成为一名父亲的阶段。正如许多其他运动员说过的,没人能战胜时间。我知道,自己已经过了体能的巅峰,但我也知道,我的经验要比自己二十岁出头的那些年丰富太多。也许我不能像以前那样,通过剧烈的锻炼来增强身体的力量,但是我可以爬得更巧妙,训练得更科学,并且可以更执着于细节,以此克服不可避免的体能衰退。
看到我如此辛苦地奋力挣扎,然后又失败,对爸爸来说是很难受的。他试着保持乐观,但我能看出他眼中的痛苦。在攀登的间隙,或是在吊帐里的夜晚,他会满含爱意地谈起妈妈。他上次跟她见面,才不过是两天之前,但我明白他有多想她。我便建议让凯利上来,换爸爸下去
——我知道对爸爸和我来说,这样是最好的办法。凯利是我在埃斯蒂斯公园最好的朋友,现在恰巧也在优胜美地。爸爸返回地面前,我感谢他来帮我,而他则祝我好运。爸爸离开后,我松了一口气,但也有些难过。我试着不去想刚刚发生的事,而是把注意力放在接下来的事情上。
在我离婚的那段时间,凯利是我主要的倾诉对象。他善于自嘲,是个真正的怀疑论者,也是名硬核的高海拔攀登者。他告诉我对自己不要太过严肃。他在成为攀登者之前,曾经是一名竞技拳击手,我知道他会明白我内心的战斗
——如果我能成功,那一定源自我的内心。
接下来的两天,我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尽管凯利尽了最大努力让我振作起来,但我的斗志已经消失。
16天里,我没有踏上过平坦的地面,身体与精神都已经彻底耗竭。由于没有平地可走,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每晚睡十四五个小时。那么多时间都在躺着,让我的精神更加昏沉,也让我更难进入攀登状态。
更糟的是,我的指尖就是无法愈合。我把这个问题列入了我的
“寻找解决办法”清单。
人们在远处为我加油,向我传递鼓励的话语。我甚至学着凯文,开始在岩壁上更新脸书。但到了最后,那些鼓励的话更像是在对我表达怜悯。
于是,我开始后悔自己在公众面前表现得如此脆弱。四年的训练,不屈不挠地全身心投入这面岩壁的攀登,到最后,我还是无计可施,甚至连一半都没能完成。失败会带来成长,但你也得知道应该何时停止。我不够厉害,永远也不会那么厉害。空虚感掠过我的胸膛,穿过我的身体。我已经浪费了生命中最好的四年,是时候向前迈进了。
电影《纳尼亚传奇》中的奇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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