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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推荐】陈昌恒 • 白乌鸦 【小说方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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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池文艺圈

和400万人一起品读河池看世界!

陈昌恒

,壮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河池作家协会理事,河池文艺理论家协会理事,都安县文化馆文艺创作员。历任学校工友、19年代课教师、村民委主任、小学校长。曾任大队(村)经销店挑夫工,在煤窑、砖厂、塑胶厂、搬运公司打过工。曾在《广西文学》《三月三》《广西民族报》《当代广西》《新小读者》《少年心世界》《南方文学》《广西党风廉政教材》广西《法治快报》《老年知音》《河池日报》《防城港日报》《桂林日报》《河池文学》等数十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近100万字。有作品获得各级奖项,并入选多个版本。

写在前面的话

这是一部虚构小说,你可以不读,但最好别对号入座。

多年前,红日主席在一次文学讲座上说,一个作者,至少要有一部(篇)叫人记起你的作品,让我像一只下了很多蛋却孵不出一只鸡仔的母鸡一样失落。

2015年初秋,在市里参加文学活动,《金城文艺》副主编文皓先生告诉我,将把我发在《都安文艺》2014年冬季小说专号上的《牛哥》发《金城文艺》秋冬季号。

2016年春节刚过,我接到李约热老师的电话,说田耳教授看我的小说后,觉得创意不错,有改编意向,要到都安与我商谈。田老师是最年轻的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你可知道当时我是怎么激动的?

半个月后,我在三岛湾接到田耳老师的电话,他说爱人出差,要在家照看小女儿,不日到都安找我。那时我也在照顾两岁的外孙,所以感到很亲切。

辈分我是爷他是父;文学他是师我是生。

不料,田老师说的几天,遥远到一年多后的2017年10月28日。那天他来都安给河池作者讲授小说创作技术,自我介绍后,他卸掉我眼中的问号:小说改编项目不能获批,所以不再找你了。第二天早餐桌边,他说小说应该改成中篇。

好久不写小说了,要写中篇,不是一个不会怀孕的母亲要生双胞胎吗?两年后,我用了半个月把小说改了,通过微信发给田老师。十九天后他给我发一条1027个字的微信,肯定我的小说故事比以前好,更趋复杂和可读,但存在的问题也很明显……

我知道田老师给我一千多字的指导的分量,我琢磨着,感到黔驴技穷。

又拖了一年多,2021年2月27日,我用两个星期改好第二稿发给田老师,五天后他回复说小说大有进步,但还有些小瑕疵,还需要加把劲……二十天后,我又把第三稿给他,四天后他看完,说可以给《广西文学》了。

三稿田老师都全读,加起来可是十多万字啊!我曾请求他帮我调整一些段落和词句,但自始至终他只字未动,让我知道,一字一句要亲手打磨,来不得半点侥幸。

后来,我把小说发给李约热老师。我曾多次对他倾诉要发一篇“叫人记住的小说”的心愿。但我给他的小说他都铁面无私,“砍刀”照举。记得四年前,我最后给他发去一篇小说,他毙后回复说“以后有好作品给我”。

短短八个字语重心长……

感谢田耳、李约热两位老师!

我知道这部小说也不足以叫人记住我,但我用心写了。

这就够了!

(陈昌恒)

《广西文学》2021年第8期特约头条

白乌鸦

◎陈昌恒

公鸡弱弱地一声啼,吵醒了牛金。

他拍一下脑门,闯祸了!自己睡在麻月沫堂屋的客床上。昨晚喝多了,依稀记得和麻月沫有过“我嫁你、我娶你”的对话,就不省人事了。他慌了,坐在床沿上抽了九支烟才挨到天亮。麻月沫起床,他问昨晚好像你说要嫁给我?麻月沫说是真的不是好像,你敢娶我就嫁!凭着麻月沫记得是真的不是好像,就说明她酒量比牛金高。牛金说我有顾虑。麻月沫问顾虑什么?牛金说我比你大十二岁。麻月沫说我以为是什么坎,你当干部皮肤嫩。百度里说,那个科学家,娶了一个比他小五十四岁的女孩,恩恩爱爱。城里男比女大二三十岁多得像快递,用车子拉。

昨天凌晨四点,鹰山上的鸟儿刚刚鸣噪,牛金就收到牛伟的微信:哥,麻屯麻月沫的“西门塔尔”母牛“那个”了,你和阿棕去配种一回。后面是麻月沫的电话号码。

哈哈,我和阿棕……牛金心里笑出了声。

阿棕是牛金那头公牛的昵称。牛金知道,他和阿棕这趟差事,是牛伟使的软招。牛金想牛伟你有心让我和你一起干,是我没心再凑热闹了,不是你待我不好。也服麻月沫的母牛逮准时机,给牛伟创造了条件。好在我又不是看到女人脑子缺氧的那种。

牛金和阿棕今天有两起任务,三队有一家比牛伟提前预约,排在上午。中午日头毒,麻月沫这起排在下午,事有先后,舞弊不得。

牛金回村是想当回农民,为乡亲做事。带阿棕给村民的母牛配种是件好事,心里不免小激动。后来他又给自己降压:那么开心,幸福的是阿棕,累的是你!

第一桩事按预期办完,十二点回到家。牛金喂阿棕一抱青草,服侍它午休。牛金很小就上山放牛,谙知牛事,尤其是怎么照顾一头公牛。营养要恰到好处,少则不良,多则“三高”。青草饲料,荤素适量,中少晚饱,和人恰恰相反。白天运动幅度大,不宜过饱,傍晚到天亮反刍消化,营养能量要跟上。

牛金摁亮手机一看,刚好四点,一个钟头的路程,办事和休息一个钟头,六点返回,来得及。

上路吧。他拍了一下阿棕的腰臀。

阿棕是走山旮旯路的命,走在水泥公路上,像老妇人穿高跟鞋,怕地球塌陷,四蹄不敢放开,身子一弓一缩。走山路吧,山路早断人迹,被荒草缝合了。

“明知前路就是威虎山,杨子荣浑身是胆勇向前!”牛金身子发热,哼着不知哪来的词,跟在阿棕后面,像赶着一只大虱子。

玉米刚长出三瓣叶子的时候,牛金以一万零八百元钱从岜独街牛市买来了这头棕色的公牛,取名阿棕。想法是给它料理牛二奶的一亩地后,让它当“志愿者”,帮乡亲们犁地,给村民的母牛配种。政府发给断崖村一百二十八户贫困户每户一头“西门塔尔”母牛,农户嫌人工授精品相弱,不及本地牛彪悍。断崖村已有几户人家养公牛了。牛金也想养一头公牛,让自己先“牛”起来,等争取到一份土地的那一天,再加上这头牛,才算正宗的“农伯”。也有人为牛金担忧,你的阿棕免费配种,肯定供不应求,它吃得消吗?牛金说这风险我考虑过,即使阿棕吃得消,我也超负荷。每天两趟,按约定先后,雷打不动。

买牛的那天,牛金刚把阿棕牵进牛栏,关好栏门来到屋里,牛伟就提一壶红薯酒,一瘸一拐进门来,说想参观哥的牛。他把酒放到饭桌上,敬牛金一支烟,为他点火:哥那晚我没来吃饭,现在来补。牛金说人来就行,我有酒,前天我刚酿一锅糯玉米酒。牛伟一愣,你哪来的糯玉米?牛金说前个月贩子拉一车糯玉米到村里卖,我买了五十斤。

牛金摁亮牛栏的节能灯,带牛伟走进牛栏。阿棕正在吃草,牛伟钩住它的缰绳,把它带到灯下,掰开嘴往里看。他捏捏它的项扇叶,用拃子从头部沿脊骨往屁股量,共十拃,收拃时顺手摸一下阿棕的卵包。接着他提起它的尾抖了两抖,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最后他倒退一步,在它的身侧蹲下,上下打量,表情严肃。他骨子里的那份喜是瞒不过牛金的,论牛经他比牛金差多了。

一头好牛!牛伟最后归纳说。

回屋,牛伟像个主人,把牛金饭桌上的豆角掰了起来,今晚一定在这里吃饭的信号更强烈了。

哥,这段忙于落实茶油种植任务,今晚我们哥俩喝个醉。哥呀你养头牛是想当牛郎,还是自找累赘?你想找事做,就帮我料理点事务,我这种事,用不了你文化的一丁点。要想串村看风景,就拿我的公猪老白去养。带它去配种一回,看一回风光还有五十块钱进腰包。

牛金说回村了,开销不大,我不缺钱。我养阿棕是要帮贫困户的母牛配种的,帮你办事就更不说了。

牛伟呵呵,说哥你低调又爱心强大。

日头回到月亮山顶,才望见麻屯,麻屯已被呼为“蜜陀山庄”。有一位妇女坐在坳口的一块龟状大石头上玩抖音,身边停着一辆“蜜陀山庄·清洁”的绿色电动三轮车,车上懒洋洋地躺着一捆青草。这种车辆山村随处可见,是垃圾清运车,农村公益性岗位的劳动工具。公益岗是政府在精准脱贫攻坚中给贫困户设置的一种临时惠民岗位,他们的工作是割路边草,打扫乡村卫生,清运处理村屯垃圾、护林、维护治安、协助乡村拆除危旧房、给查访的上级带路等,每人一个月四百多元工资。现在几乎是全民领工资,学生有营养餐和义务教育补助,老年人有养老金,贫困户有低保和公益岗位报酬。

妇女凌乱的头发上挂着草屑,黑发里躲着几丝白发。她捋了捋头发,把散乱发丝绾成一束,下颌抬起,胸脯挺拔,造型让夕晖一下子风情万种。接着,她又泥塑般陷在手机里,没意识到一个人和一头牛已站于近侧。

牛金轻咳一声。

她抬头看了牛金一眼,又陷到手机里。

牛金想问她麻月沫的家在哪个位置,见她玩手机太入迷了不好打扰。于是他翻了一下微信,拨打牛伟提供的号码,妇女的手机唱起了李娜的《青藏高原》。

牛金对妇女说我是牛金。

妇女笑着说哦来了,牛伟昨晚对我说了。

他说你的“西门塔尔”“那个”了,我和阿棕来了。我和阿棕?牛金发现自己说话像牛伟一样跑偏,急忙又补了一句,晚了点,这家伙乞丐的命,走不惯水泥路。

现在屯屯通公路了,像我们山旮旯青年仔娶回平原妹,会走顺的,它吃“公益岗”的饭,得下队。麻月沫说。

阿棕在一片草地上埋头啃草,鞭打不动。麻月沫说让它吃一下草,牛见嫩草,不抬头的。

牛金想这老妹说话怎么像迷魂药,提醒自己:淡定,杨子荣!

在牛吃草的时候,牛金坐到大龟石上,偷窥了一下麻月沫,没有那捆草,谁信她是农妇?再给她一张文凭,哪怕函授也行,她和机关办公室里的“美眉”是同一档次。牛金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总睃人家,急忙把目光拽到山下。山脚下不远处的麻屯,数台钩机伸缩脖子,“霸龙”大卡颠簸奔忙,尘飞石滚。山间,山脚,民族特色的凉亭、瓦屋、茅寮依山而建,石头垒砌的屋子,盖上树皮或塑料制成的玉米秆或竹子,还有水泥铸成的木纹柱子围成的路栅,上面爬满葡萄藤。月亮山下,一个人工大水塘已蓄满水,一条回廊蜿蜒于水塘之上。水塘边,有一口和水塘一半大小的石灰坑,石灰坑靠公路的一边,有一面十米左右高的石崖。水塘和石灰坑像一蓝一白、一大一小两只狡黠的眼睛……

“蜜陀山庄”是利用麻屯的山水优势开发的一个集旅游、娱乐、休闲、民俗文化、民族风情、山水风光、养殖、美食等于一身的乡村旅游山庄,是政府靠山吃山、开发有利资源,提高农民收入脱贫致富的大手笔。由丹阳籍大作家“刁江老鱼”撰写景点文案,设计了“美女照镜”“长亭相送”“盼郎归”“石头开花”“情人对歌”“龟寿亭”等多个景点并附美丽传说。就地养跑山鸡、步山鸭、吉利狗、林下猪……有茅寮饭庄、石墙旅馆、野地烧烤、鸳鸯洞穴……

麻月沫今年四十三岁,读过初中,三十一岁丈夫去世。她是贫困户,贫困的原因是房屋不达标。她去年拆了木瓦房,建起砖混结构的稳固房子,等她的母牛生仔了,收入达“八有一超”就脱贫。她的丈夫就是为房而死。那天,丈夫对她说,房子木地板腐烂了,把月亮山前的那棵香樟树砍下来,锯板子,整我们的地板。

和丈夫把树砍下来,扛着大锯子来到月亮山下,埋桩立架,把木头抱上架子。他滑倒在地,一千多斤的木头从他身上碾压过去,压断椎骨,卧床半年就去世了。

阿棕上得很顺。

牛金背对着这对幸福宝贝抽烟,他不看它们的架势,听阿棕叩击地上的蹄声和呻吟,就能猜到它们“办事”的进度。小时候,在山上放牛,他没少和牛四牛伟为这种事打过赌,百分之百赢。麻月沫喊他进屋坐,他木讷。麻月沫递给他半口盅开水。牛们正黏,麻月沫急忙撇开火烧云般的脸。牛金也像灭火一样,把水咕咚咕咚灌到肚里,抽出一支烟哆哆嗦嗦点了,把无名的烦躁化为狠狠地吸,呛得干咳不止……

事毕,麻月沫给牛金一百块钱,说是阿棕的工资,帮它买补品。

牛金说免费服务,我养得起它。

牛金让阿棕陪着母牛吃一会儿草后,就拍它的屁股要打道回府。

麻月沫挽留说吃完饭再走。

牛金说我不饿。

麻月沫说现在生活好了,去哪里找“饿”字。到饭点了,总该要吃饭吧。公牛不要工资,你人又一杯水都不喝,便宜我了。

牛金说都是乡里乡亲,别见外。

既然这样,那你是嫌农民的饭菜不卫生吧?

牛金语塞。心想,自己现在不也是农民吗?不过牛金还是犹豫,说天要黑了,孤男寡女共一屋,会坏你的名声。

麻月沫说谁跟你坏?手不握青蛙,不怕雷公砸!

牛金跨进麻月沫的门槛。

麻月沫招待牛金很简单,一碗芋檬煮火麻汤,一碗黄豆炒鸡蛋,一碗猪头骨汤。麻月沫见牛金喝完一杯酒后没动筷,说是不是菜太油腻了?你们平时不是爱吃火麻菜降“三高”美容吗?牛金说你别信那一套,有腊肉吗?麻月沫问你想吃?牛金说快点煮,越肥越好!

腊肉上桌,挠醒了牛金的酒虫。今晚饭桌边突然坐着两个人吃饭,麻月沫很开心,也开喝了。麻月沫以前不喝酒,丈夫去世后,她酿酒卖,开始酿酒时,喊村里的男人来帮品尝,日子久了不免招来一些闲话。也确实有一些人尝酒又想“尝人”。后来她不服气自己品尝,就有酒瘾了,也慢慢提了酒量。她说,都骂光棍汉以酒当老婆,我们寡妇一醉也睡得不知腰酸身痒。

第三杯见底,麻月沫扬起桃花一样的脸问,听说大哥蹲监狱为的是我们麻屯的苏梦?牛金说不是的,我资助她,人家说我与她“那个”,结果又出了一点事……我不该说这么多,我喝多了,我要回去了,牛金踉踉跄跄走出门……

麻月沫也踉踉跄跄跟出来,拉住牛金,你喝多了,回去不安全……

牛金说我要回去,有阿棕一起不怕……说着倒进麻月沫的怀里。

两人纠缠着趔趔趄趄走向堂屋的客床,轰然倒到床上,牛金喃喃说着胡话:今晚要演电影了……又不停地絮叨,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麻月沫也说胡话了,大不了我嫁给你……

牛金的声音干干的,大不了我娶你……

牛栏里,两头已经不陌生的牛头对着头,默默反刍。

第二天早上,阳光洒满村庄,牛伟才看见牛金赶着一弓一缩的阿棕走进山口。

牛金戴着一顶鸭舌帽回到断崖村二队的那天,天空很不友好地给他个臭脸。

他一路微闭双目,面包车来到村头的龙眼树下,他撑起眼皮,示意司机停车。走下车,山风轻柔地将一股泥土的芳香吹进他的鼻孔。龙眼树上,果子孤单寂寞。他冲着路边狰狞的石头“哧哧”撒了一泡尿。在自己的地盘点射就是惬意,好比喝了玉米土酒。

牛金把鸭舌帽往头上一扣,顺着屯级水泥路进村。拉杆箱的轮子骨碌碌地响,空落落的村子显得尤为空旷。

来到自家侧门,牛金看到一股扭曲的黄泥从石门坎上一直蹿到门楣顶端。他拿起门边的一截竹子拍掉黄泥,一条伤痕累累的沟槽里蠕满白蚁,像一股扭动的白绳。才四年多没来过,你就这么衰。牛金对屋子说。他把手伸过门窟窿,抽开门闩,青冈木的门闩,表层已被白蚁啃罄,只有坚硬的红心固守着门。

牛金进屋。

一只老鼠从他的脚下窜过,冲到芭蕉丛下,跳到丢弃了很久的、四脚伶仃、摇摇欲坠的碗柜上,盯着来人高高抬起两只前脚,揶揄似的摩挲着,抖动了一下唇瓣,像对来人交代完什么后,刺溜钻进了墙窟窿。牛金轻蔑地说没智慧的家伙!进得屋来,他把拉杆箱放在神台前的八仙桌边,用鸡毛掸清除屋里的蜘蛛网和家具上的灰尘,拔掉屋旁的杂草。

牛金二十二岁走出这个屋子去当干部,到今天已经三十三年了。父母去世后,这屋子就没了人影,牛金回来的次数也像羊拉屎一样慢慢少了。当局长后,这间沧桑破败的红砖瓦房每年只喧闹一次,是清明节。那时,朋友同事都要来这里给牛金的祖宗烧香,被牛金拒绝。牛金知道自己有点毛躁,但他更知道,他们想磕头的不是自己祖宗那堆骨髅,是他这个活人。牛金的父母在世时,乡村领导屡次说,牛局,还不早点危改,把旧屋推倒重建。牛金盯着乡村干部问,县国土资源局局长,危房改造指标怎么要法?乡村干部说,牛局,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你一声嗯,明天就可以动工。多谢!毛主席他老人家韶山冲的故居都没有改建楼房,我牛金算老几?

牛金把垃圾码起点燃,回屋打开拉杆箱,整出衣物、证件和一撂高高的荣誉证书。他把几瓶“瑶谷液”酒、一袋八斤重的熟牛腩和两只“阿歪烧鸭”摆在神台前的八仙桌上,点燃香支插入神龛下的香炉。他把裤脚卷到膝盖,匍匐在地,斟酒作揖,撅起屁股,对着神台屏风上的两张遗像哽咽:爸妈,阿金回来了……

爸妈无言。

忙了一阵子,一股困意向牛金袭来,他来到门前的石阶上,蜷缩在睡椅里,默默望着焚烧垃圾升空的浓烟。

他突然想给牛伟打个电话,摸一下衣兜,这才想起,昨晚已经把手机丢进了黑夜。

昨晚,牛金从宜城监狱提前一年释放回到县城,有回家的温暖,也有无处归栖的凄凉:又回到了工作几十年的县城;离婚时把房子给了妻子,妻子是农民,没有工资,如果不给她房子,再没赶上畜牧水产局的渔业专家丧偶,她就沦为贫困户。“苏梦事件”后,那年清明,牛金回断崖扫墓,八叔端详一下牛金,指他的脸说,阿金,你面有菜色,怕不久要吃三号米、豆腐渣哟。牛金知道,吃三号米、豆腐渣就是牢饭。当时他差点发作,看在老人家八十七岁分上,没给他一掴子。断崖自古以来就秉承这样的信条:宁跟贫穷汉,不嫁坐牢男。八叔这么一说,妻子蒙苗又联系到牛金与卫校大学生的桃色新闻,她哪承受得起?

牛金离婚后,有一天麻目给他发了一条微信:牛叔,您在“罗马城”选一套房子吧,楼层朝向,钟情哪就选哪。牛金回“谢了”我不想“落马”!麻目又说那就在创业园要一套廉租房吧。单身自由了,交女朋友连个窝都没有,一个正科级干部像叫花子一样无居所,影响丹阳的形象,哪里像我们断崖的男子汉。牛金说哪里也不去,我就住城郊阳安村堂弟家里。堂弟十年前在阳安买了地皮,起了一层房子,没有装修,他一家人这些年都去深圳打工,房子闲置着。

不到一年,八叔的预言应验了,牛金暂时不需要什么房子了,他住进了牢房。

在百才车站下车,牛金上了趟厕所,在车站前的大榕树下打的,来到阳安堂弟牛南的家。堂弟没有换锁,说明他盼望堂哥早日归来。锁头也像一位守约的人,等着他回来。他往锁孔滴了几滴润滑油,开锁进屋。搞完床铺卫生,他泡了一桶快餐面,吃完洗了个透澡就上床睡觉。

当上县国土资源局局长的那一天,是牛金末日的开始。妻子知道牛金资助一位女大学生老乡,怀疑老牛吃了“嫩草”,与他离婚了,跟县畜牧水产局的一位丧偶的渔业专家重组家庭。牛金的独生女大学毕业到哈尔滨工作,在那个神秘诗意的美丽城市结婚,与母亲视频三次,就跟母亲统一了战线,说爸你太丢人了吧。牛金跟女儿解释,把手机说爆了也没用。她说现在大学生开房眼都不眨,你没个邪念?你挑战妈妈的智商还行,你这是不相信女儿的判断,在挑战大学教育,爸你懂吗?女儿掐断了电话,后来连电话也不接了。

牛金发誓,当局长后,是有姑娘和女人有意投怀,不过她们“眉来”,我没“眼去”。我没有情妇,也没睡过别的女人,苏梦是我扶助的医科大学的贫困大学生!我跟她就是萝卜和葱一清二白……牛金逢人便喊冤。

是的,牛金“进去”跟女大学生没关系。

牛金兼任农民进城创业园管委会主任后的某个周末,麻目叩开了他的门。

麻目是牛金的老乡,断崖村麻屯人,是断崖村继牛金后的第二个大学生。他老爸麻凡十六岁就拿烘干的羊屎到上海当治癌药卖,建起了楼房。后来,又靠贩卖火麻和瑶山黑豆发财。五年前在县城绿岑山放养“八百㟖鸡”时,去响水关电鱼被电死,拉回麻屯,埋在虻坡。

牛金的老家二队与麻屯只隔几座山。是丹阳县的最西端,与大华县的镇东村毗邻。麻目宁南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后,到深圳打过工,做过模具工程师,后回乡创业,成立了“麻鲁建筑设计有限公司”。麻即麻目,鲁即鲁班,这名号够霸气吧。“麻鲁建筑设计有限公司”已经承建了很多工程。丹阳县的“瑶岭河漂流”“布努陀公园”“四岛湾国际旅游区”“陀螺古镇”“刁江上的风雨桥”等,每个工程投资几千万甚至上亿。麻目还有爱心,做慈善,经常捐款和爱心坊的同志到乡村、社区、学校开展助残、助弱、助学扶贫活动,是丹阳县年轻的政协常委,获得过团省委授予“青年扶贫奉献奖”称号。

牛金说不错呀,麻屯那么贫穷落后的角落,能出你这么有志气的精英,大山里飞出金凤凰。麻目说,我们是听牛叔的励志故事长大的,可比不上牛叔的半根汗毛。牛金说麻屯的苏梦也是个有理想的好青年。牛金与苏梦的传言,麻目早有所闻。明知故问您与苏梦很熟?牛金说不是很了解她的情况,她是我资助的对象。牛金感到脸有点烫。牛局爱心爆棚!麻目竖起大拇指。他想,苏梦如果不拒绝我的追求,她是轮不到你去资助的。

麻目大学毕业,苏梦刚刚高考。麻目读大学几年,一时都没忘记山村这位漂亮的小妹。他原以为她与苏梦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珠联璧合是迟早的事。可是他多次向苏梦表达爱意,苏梦没被电到,基本把路堵死了。所以,他想资助苏梦读书,苏梦婉言谢绝了。

最后麻目说明要承包创业园楼房建设工程的来意,丢下麻鲁建筑有限公司资历材料和一盒茶叶就走了。茶叶盒里装有两沓一百元面额的人民币。牛金在那个夜晚一支接一支地抽完一包香烟,最终还是被两万块钱打败。第二天下午,牛金到建行把一万块钱转到苏梦的账号,并微:干女儿,长身体,不要减伙食。努力学习,回报社会。那天是副主任杨相的老婆帮他转的账,杨夫人问,牛局,苏梦是谁?牛金如实回答,所以,这次转账的密级就降低了。有天早上,开完班子会,杨相留下来跟牛金聊天,说牛局您心怀大爱,值得我们学习啊!牛金疑惑。杨相说你省吃俭用,资助贫困大学生。牛金说那是小事。杨相又说我们这些小指头一样大的官,薪饷不高,济贫救危,自己生活也要保障,要有点创收才能渡过难关。什么是创收?牛金问。杨相说那种收入说它白,它又不太白,说它黑,它又不那么黑,灰色吧,对,灰色收入!

自从麻目送钱的那一次以后,牛金被围猎了,他收到别人的钱后开始脸不变色,甚至主动去暗示别人给自己送钱。那些灰色收入或白天或黑夜偷偷流进他的腰包,慢慢地,他的脸开始有了菜色。他知道,他的部下也纷纷效仿他。不久,开始是县国土资源局局长与女大学生的“绯闻”像瘟疫一样在县直单位蔓延,接着泄入大街小巷。紧接着县纪委收到举报信,牛金被“双规”,他供述他一共收受送礼五十六万元,他“中枪”了,他认罪态度好,主动供述受贿行为。因为没有检举揭发他人表现,判了五年,没收全部非法所得。

有人敲窗。

牛金蹑手蹑脚来到窗前,窗下缩有一团黑影。黑影也看到了他,站起来又笃笃敲了两下,悄悄送进通过“技术”处理了的话音:牛局,我是老杨。再变调我也知道是你!牛金心里咕嘟。牛金落马后老杨甩了“副”字。牛金把门打开一条缝,老杨挤了进来,他腋下夹着一个有棱有角的塑料袋,分明装有两条烟。老杨坐定,把东西放到茶几上,塑料袋一头的“中华”字样露了出来。

老杨心疼地盯着牛金,说牛局这几年你受苦了,你白了瘦了苗条了帅了。哥呀有句话哽在我心里,白天戳我,黑夜电我——你不会怀疑是我举报你吧?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是鲁副!你进去半年后,他在一次酒后咬我耳朵吐露。他让我知道,你杨副能变成杨正,有他的一半功劳。唉,人生几何,去日苦多!你也知道,鲁副结婚十年了,爱人像舂槌一样没发芽,年年往省城医科大跑。去年医生说可以做“试管”了。春节刚过,夫妻俩信心满满上省城,到伊岭岩挨追尾……你回来了,是老陆在蓝水湾打太极拳时看见你打的经过那里,这两条烟一条是老陆的……说到“老陆”,老杨把声音压得很低,还多余地环顾一下四周。

老杨要离去时,丢了一句,这年头“灰色”没了。

牛金说老杨拿走你的东西吧!你这不是想让老哥“二进宫”吗?你放心,哥我这只小蚂蚱不会再回锅了。再说要你垫背,还用等到现在吗?我进去了,对不起党的培养,但我对同志问心无愧。这么久了,我什么都记不清了,明天在街上碰面,我也不认识你是什么人,包括老陆他们。

老杨走后,牛金打开后窗户,把老杨送来的烟丢进鱼塘。

漂浮在水上的两条烟像荡悠着的两只小彩船。

一只黑鸭一样的影子跃进了水里,把两条烟救走了……

牛金戴着口罩,来到金满楼超市买了一顶鸭舌帽,到超市边小巷里“妈毛”榨粉店吃了一碗三两加料榨粉。最后,他又回到冠超市一楼移动通信营业厅买一部手机,办一张卡。回家时他在路边报亭买一份《南国早报》和一份《融基广告》。回到家他翻看报上的招工启事,他打算休整几天,光明正大出去找份工作,比如门卫、仓库管理员或中小学生作文辅导老师之类。

一缕阳光透过窗棂,亲切地铺在桌子上。

牛金在布满蜘蛛网的抽屉里找来电话本,查看通讯录。买新手机了,这帮家伙得重录一遍。以前手机的通信录,是他去省城开会约苏梦出来吃饭,苏梦教他录的。

牛金锁定了几个局长的电话号码,逐一拨打过去,都在通话中,现在有头有脸的人对陌生号码敏感了。牛金不服,又用指头一个一个地搜寻电话号码,最后擒到冤家一样,指尖在“班立平”三个字上刹住,咬牙说道“你跑不了!”班立平是以前牛金在“碧桂华庭”小区的邻居,两人关系很铁,是喝酒下象棋钓鱼的不二搭档,平时两人谁有一只猪耳朵也聚伙小酌。牛金曾对班立平说,老班,现在我还是局长,有点小权,你看我能帮你什么?等我退休了——蛇走了鞭打田埂,晚啰。班立平说,我需要的你都做到了。牛金问,我帮你做了什么?班立平说陪我喝酒钓鱼下象棋,胆子再大点,陪我到田头找蛇到山脚打鸟。牛金说蛇是保护动物,不能抓。两人开怀大笑,又干一杯。

牛金拨通了班立平的电话。

喂,哪位?听话音,对方应该是刚呷一口酒,正在嚼菜。牛金说你这个“339”(餐餐酒),今天中午一定也是黄豆焖鱼仔送糯玉米酒吧?

对方说,你吃饱没事做吗——对啊,话音怎么像我的一位朋友?你是——?

牛金说你这个老班呀——电话那头沉默一下,突然喊了起来,你是牛……牛金!……牛……牛大哥。

对啊我是牛金。

哦哦……你打错了。

你不是老班——立平吗?

我不是……对方挂断了。

牛金还冲着手机“喂”了两声。

牛金再拨过去,已是忙音。

月亮像母亲站在梢头,慈祥地端详着委屈的孩子。

窗外,刁江对岸,灯光如昼,吊车摇臂。一条红底黄字的巨大条幅从高高的脚手架上倾泻而下,“苦干巧干,白干黑干,扶贫车间,致富典范”的字样格外醒目。牛金拿不准横幅标语白干黑干是白天干黑夜干的意思,但断定那个戴着红色安全帽,奔忙于工地上的影子一定是麻目。

牛金关心的不是月亮底下热火朝天的场面,而是这间小屋。他想,我现在住的这间屋子,其实比牢房寒酸得多。但是牢房虽好,住的是罪身,这屋子虽次,住的是好人。我坐了几年牢,洗清了罪责,就像一把豁口的刀,回炉锻打,重新淬火。

牛金刚睡个迷糊,电话铃声《铁窗泪》唱起。太快了吧,哪个卵仔已拿到我的电话号码?他接听后传来温柔威严的话音:兄弟,你知道我是谁吧?牛金说知道,你是文体局的陈局。对方说现在四局合一,叫文广体旅局了。牛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陈局说少问两句,你知道的够多了吧!你出来了老妹心里高兴,你进去我们天天想你,盼你早点出来。你要是能管好你的嘴巴,我们仍然是好兄妹……

牛金说陈局请放心,你这是给地球安防盗网,浪费钢铁呀。

那头传来甜得能稀释人的笑声,说老牛你说话依然很文艺哩……

接着又有两女六男排队似的打进电话,除开说着和陈局一样的词,有些人还在电话那头伤心地啜着鼻涕,说我们相信你牛大哥,以后你的吃饭穿衣治病,包在我们身上。

一定有人跟踪我了!挂掉电话,牛金一掌拍在大腿上大发雷霆:我牛金回来了啊!在明处暗处的你们都给我听着,要我的命就来吧……牛金洞开大门,对着呼呼的晚风,把自己张成“大”字,大概站了十多分钟才关门。返身太激动,屁股坐空,倒了个脚朝天,他随手操起椅子砸到墙角,椅子应声报废。妈的,我又没有哪个需要联系,买这个冤家吓唬我,话没说完,手机已飞出窗口,消失在黑夜里。

吼归吼,牛金还是发怵。他打开一瓶“瑶谷液”,一口一口地呷,胆子还是壮不起来。

夜风,从刁江上吹来,兜着妖气。

早上起来,他在窗下捡到了一张伪笔迹的字条:

牛金,你小心点!你小子回来就回来了,你最好装聋作哑,如果多嘴,就割断你的舌头,丢你到刁江喂鱼!!

字条落款当然没有署名和日期,但牛金敢肯定这不是老杨和老陆的“作品”,也不会是已经来过电话的人写的。他掐指数了十多个人,好像个个都对得上号,又好像人人都没沾边,再看看那两个夸张的感叹号,越看越像两枚炸弹……

牛金突然意识到,阳安这间小屋可能很快就要变成自己的葬身之所。如果我在这里被剪,我死事小,玷污了堂弟的屋子事大。家乡的风俗,外姓男女在家里苟合,在屋里发生血光之灾,是最大的忌讳,事发的屋子就沾上晦气,连一个鸡笼都不值。堂弟苦了大半辈子,才在这里买得一块地皮,刚起一层房子,可别毁在我的身上。我不怕死,怕的是死得糊涂,死后还被人家损,说牛金出狱后自杀了,一定是有更大的罪孽怕暴露,一死了之。

我该去哪里?

那天,牛金下车刚在车站厕所里撒完尿,牛伟就接到麻目的电话,说牛金劳改释放了,近段他一定落叶归根。他的回归就像羊群来了一匹狼,管控不好,大家都变成他的“快餐”!

牛伟急忙召开全村队长会议,逢人还特别强调,哪天牛金回来,谁不理会他,谁就见“辣椒”!今年全村危房改造、水柜指标、低保指标少得可怜,谁能摊得上就看表现了。村民知道牛伟的脾气,牛伟嘴里怎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想。经常是,你还得拿他的话反过来揣摩。牛伟是欢迎牛金在村里住下来,还是要把他撵走,这葫芦里的药没弄清楚之前,你别自作聪明。所以,那天乡亲们在地里看见牛金屋旁升腾的火烟,知道牛金回来了,但牵牛的挑担的路过牛金家门的人们,无人敢朝牛金多看一眼,牛金“哥嫂婶叔伯”的招呼,回答的只是“嗯啊”。

牛金估计父老乡亲们服侍完禽畜后,就打着手电筒,带上一包糖果,挨家挨户登门,发烟请人,逢人便重复一句话:我回来和大家一起住了,没有什么好饭菜,今晚请大家到我家吃餐便饭。他把糖果一家一家地散,屁孩们怯生生地望着这位“阿爷”,在得到大人“拿吧”后,才敢接过糖果。早前大人就叮嘱小孩,过几天有个“阿爷”回来,你们不要盯头附尾。

牛金来到牛伟屋前,大门紧闭。八叔告诉牛金,牛伟下队催缴新农合款了。牛金在牛二奶的屋前遇到下队回来的牛伟,堂兄弟俩又握手又拥抱。牛金说,今晚我们喝两杯吧。牛伟说好!我来请客。牛金说我都准备好了,你下次吧。牛伟说不要光请我,全屯一起,庆祝庆祝!牛金说我都请完了,你是最后一个。牛伟打电话给牛四,说四哥等下你组织父老乡亲去金哥家吃饭,一个都不能少。接着,他又对着全屯人喊,牛金大哥回来了,今晚大伙都到他家去吃饭啵。牛金很感激牛伟:够兄弟!

回到家,牛金把蒙满灰尘的餐具洗干净后,信心满满地弄了饭菜,摆了三大桌,但左等右等,牛腩和烧鸭热了三回,连个鬼影都等不到。

山村黑灯瞎火,像一口黑洞。

乡亲们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他们不来,牛伟也该来吧。牛金怏怏自饮了半瓶“瑶谷液”,就上床睡觉。当领导后,已经好多年没在老屋睡过觉了,麻黑的屋里不时窸窸窣窣地响,是白天那个“没智慧的家伙”又踅回了吧,有个伴就不寂寞,管你智慧不智慧。

牛金还没起床,就有人推门入屋,他回家迎来的第一位客人是表哥。他以为表哥是看自己来的,哪知道表哥一张嘴就提借钱。表哥说我的木瓦房变成危房了,危改资金三万块——表哥压低嗓子,他只给二万五千块。我没钱买钢筋水泥灌铸板面,表弟你借给我两万块钱吧。牛金问“他”是谁?牛伟呗!表哥把手捂成喇叭,话轻轻送进牛金的耳朵。钱不是全打到你账号了吗?他怎么克扣?牛金又威严地问。他暗里要你先给他五千块,才给你指标。表哥的话仍然不敢提高半度:表弟,你在外面当官,不知村里的浑水。

这年头,给村干部吐脏水的人牛金见多了,他不相信牛伟是那号人,一定是表哥要借钱的借口。牛金说表哥我哪有钱呀。表弟你是怕我白拿吗?你没钱鬼相信!你给妹仔一大把一大把的。牛金哭笑不得,灌了表哥几杯酒,装了两瓶“瑶谷液”和一包略微发馊的烧鸭,把他打发走。

牛金到山脚下散步。

山村四周茂密的山林里,传来阵阵虫鸣鸟唱。此起彼落的鸡啼声,更增添了山村的宁静。

牛金来到牛二奶的责任地边。

牛二奶的责任地有一半长着齐人高的野草,有一半种着玉米,玉米的“针叶”刚冒出泥土。牛二爷去世了,牛二奶的责任地由她的女儿和乡亲帮料理。牛二奶九十八岁了,但耳聪目明,她一个月前中风,变成了半个植物人,由女儿和村里人轮流照料。牛金小时候,牛二奶经常把他背在背上干农活,牛金读书时,牛二奶没少给他煨红薯、爆米花和零花钱。牛金当干部后,每次回来都给牛二奶买吃的,还不时塞给她一张红“毛头”。起初人们说牛金知恩图报,饮水思源,后来又说,牛金当领导了,灰色收入多,给老人家再多的钱,也不是掏他腰包。

牛金来到牛二奶家,搬一张凳子坐到床前。

牛二奶摸着牛金的头,含混不清地说,孙子瘦多了,头发白多了呀。这几年你躲到哪里去了,没见你回来?

牛金说奶你孙子学习去了。

二奶说孙子啊,有点不对头。这几年你去学习?每年清明,你都不回来给你爸妈烧香磕头。你爸妈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还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就走了。抬起头来让奶看看,你是不是说谎了?你呀,你以为我不懂,你吃“干饭”去了,老婆离开了,女儿不理你了,作孽呀,是狗在我们牛家的坟头拉屎了吧!……唉!回来就好,神仙也有个一差二错的时候。现在变成好人了,回去打听打听哪里有寡妇,找一个过日子!牛二奶把话说完,累得直喘气。

牛金说二奶我回来住了,不当干部了。

当农民也好,吃肉养猪,吃饭种地!

奶啊,当农民?我没有地呀。

傻,要什么地!我缸里的米够你和奶吃两年,腊肉竹篓里有,猪油坛里有,吃完了乡亲们有米有菜!牛二奶后面的话虽然含糊不清,但牛金都能一字一句听得懂。

牛金把一包“玉溪”香烟揣进口袋向牛伟家走去。

牛伟每天来去匆匆。有时候他开车从牛金屋旁经过,朝牛金摁友好的汽笛,停车给他丢根烟,牛金喊他到屋里坐坐,牛伟总是说哥我忙啊,这回你把自己种在二队了,又不是明天就走,时间有的是。

牛金来到牛伟屋前,看见他穿着衣背印有“蜜陀山庄天上风光”的衬衫,提半桶“德林”猪饲料,一瘸一拐走下楼梯来喂“老白”。

牛金听人家说,农户自己带牛伟的“老白”去配种,每次他收五十元,别人家养有公猪配种一次三十元,就是不敢用,哪个不用牛伟的“老白”,你就完蛋,你就别想当贫困户。不是贫困户的,你也别想找他扯个证明盖个章。牛金想,这是哪里有的事,现在物价涨了,公猪配种一次五十元,不贵呀。唉,当村干部不容易呀,报酬低,工作难度大。自己回村干不了什么大事,也要为村民们提高提高觉悟。

牛伟把牛金招呼到屋里,拍拍他的肩膀说,哥对不起,最近太忙了。虽然你比我小,我什么时候都叫你哥。以前你罩着断崖,罩着我。你回家了,断崖和我仍然需要你罩,不必有什么顾虑,就当是提前退休吧!那晚上我正准备到你家去吃饭,收到县里紧急通知,要我到县里汇报“蜜陀山庄”建设工程进展情况。想打电话向你请假,又不知道你的号码。你的情我记着,改天我们兄弟再喝个头热脸红、东倒西歪!

牛伟在撒谎,那天晚上,他蹲在牛金屋子对面的竹林里,看看哪个人去牛金家吃饭。

牛金说我也估计你抽不开身。我没有手机啊。牛伟说明天买一部给你,人没有手机,就等于半个瞎子。牛金说不用了,我又没有什么联系人,那东西用不上。

哥你很快会习惯的,乡亲们很忙,你白天可以在村里溜达溜达,熟悉一下鸡鸡狗狗,晚上串串门聊聊天。等下我拿一台电视机到你屋里去安装,给你做个伴。牛金说不用安装电视机,我一看电视就瞌睡。实际上牛金最爱看《今日说法》。牛伟说哥你有什么要求?只要弟能办到的一定不眨眼地办!对了,那天乡亲们都到你家去吃饭了吧?

牛金说一个都没来,他们忙我理解。

乡亲们也太见外了,都是一家人嘛!也好,你刚回来,火灶都还没落灰,哪个忍心吃你的。牛伟说。

牛金说老弟我来找你有两件事。牛伟说哥别兜圈子了,说吧!牛金说一是轮流照顾二奶,也安排我一个。二是给我分一份土地。关于照顾二奶的事,牛伟说这就不用麻烦你了!这些年二奶用的钱哪一分不是你的。土地嘛,牛伟说哥你想当陶替?玩笑开大了吧?

牛金说你怎么几十年了还叫陶替?那是陶潜——陶渊明。牛伟说,我知道是陶潜,但是他害了我,我就是叫他陶替。说完哈哈大笑。

牛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想当农民种玉米种菜,吃绿色食品,做绿色人类。我这下半辈子铁定跟土地在一起,跟你们在一起了。

哥,我是怕断崖村小水塘养不起你这条大江龙啊。

我真的想种地。牛金重复着他的话。行,有骨气像农民。可是哥你要什么地,现在山村农民都很少有人种地了。

从牛伟家出来,牛金走过龙眼树下,穿过竹林,向鹰山的“鹰囊”地带走去。

一路上,时而听到草苇中传来人语,一会又听到传来鞭炮声。这“鹰囊”山上,每天都有人安葬祖宗,有人祭祖,有人修坟地。鹰囊地带是牛四的责任山,也是牛金牛伟牛四蒙月妹等童年放牛割草的地方。这一片山土多石头少,泥土肥沃,碧草青青。分责任山的时候,因为这里草多柴少,哪个都不愿意领这片山。最后只好抓阄,牛四被抓到了,他当时差点挥起菜刀把手砍了。哪个想到几十年后麻屯搞了“蜜陀山庄”,这块山地变成了黄金。“鹰囊”朝向“蜜陀山庄”,前面风景秀丽,气象万千。“蜜陀山庄”就像一只盛满美味佳肴的金盘子,摆在鹰的面前。这样的阴宅宝地,把祖宗安葬于此,子孙大富大贵。不知从哪天开始,地理公带着有钱人来到这里寻龙点穴。起初只点“龙脉”,每块坟地两千元。随着知名度的提高和顾客的蚁附,山上的哪个地方都变成了龙脉,且坟地不论块而按平米算,每平米高达一千元,是县城“电力花园”房价的五分之一,并且限每块坟地面积不能超过八平米,比办公场地的要求还要严。也有人忌讳谐音“阴囊”,但不到两年,“鹰囊”上仍然长疔般遍地都是坟墓。

有人问八叔,你老也是地理公,当年为什么不看中这片山?八叔也气得胡须倒竖要剁手。

牛四因“鹰囊”牛了起来。但他致富不忘乡亲,说当年抓到鹰囊,哪个料到粪土变黄金,是自己的运气好。这些年他生病,乡亲没少帮过他,现在他不能独享这份福,他把收入的一半交给牛伟分给乡亲们。

人们怕往山上修公路伤了龙脉,公路只开到山脚。所以,修坟需要的石碑砖头沙石,运到山脚下,得让牛运上山。上山路因地制宜,宜人行道则人行道,宜牛车路则牛车路。牛四养了“阿灰”“阿黄”两头高大威猛的牛,打了一副牛鞍和一辆牛车,专事运修坟材料上山。他拍牛屁股喊一声“驾”,就收入一张大红票。

起初牛四是想养两匹马运物资上山,有天“刁江老鱼”对他说,马运货物太没创意了,你们这个村庄居住牛姓,要独辟蹊径,用牛运物资,才彰显文化,一牛到底!

牛四比牛金大四岁,比牛伟大三岁,是断崖村二队的队长。他四十岁到砖厂出了八年窑,吸够了灰尘和煤气,加上烟抽得狠毒,现在人瘦背驼,一步一咳嗽,说话泪涕流,不到六十,已比七十岁的人还枯槁。他有钱后曾拿五万块钱到县人民医院,啪地丢在医生面前,说哪个能治好我的咳嗽,再给这个数。医生说,你的病属于国家免费治疗的慢性病,而现在有了新农合,你住院留医都没花多少钱的,不过你少抽点烟。

牛金回来到现在,牛四没有跟他真正说过一回话,那晚牛伟电话喊他带乡亲到牛金家吃饭,他知道牛伟耍的是什么花招。所以,每次路上相遇或路过牛金屋旁,牛金给他敬烟帮他点火,他的目光总是躲闪着牛金。

“阿黄”,你命真好,现在你和阿灰每天的生活费加起来都一百块了,是当年我和老婆在砖厂十天的生活费。在一棵柚子树下,牛四对着套在架子车里的阿黄说。

这棵柚子树是八叔种的,柚子树下是人们上下山歇脚乘凉的地方。记得孩童时代,有一回牛金上山割草,裤裆“开了门”,他挑着青草回来在柚子树下歇息,他站在坎上,八叔蹲在坎下,八叔说来阿金我们猜码。“来就来啊,八马到啊……”猜着猜着,八叔猝不及防伸手扯一下他摇铃般的小鸟,现在回想还笑卷肚肠。

牛金敬了牛四一支“玉溪”香烟,说四哥我想要一份土地。牛四吐了一口烟雾,看了看烟盒上的牌名,咳嗽两声说,我砖厂老板抽的就这个牌!人活土养,人死土埋,你现今断了皇粮,要一份土地,理由满当。即使你不种米种菜,死了也要埋尸。牛四的话是用喉咙说的。

牛金知道,四哥满嘴死的埋啦,是对他坐牢有情绪,四哥没变,嘴臭心香。当年牛金到乡里当干部,那天下雨,是牛四戴着斗笠,帮他挑行李走过羊肠小路,送他到二十多里外的乡政府。牛金要买两包每包八分钱的“经济”香烟答谢,牛四阻止,说我没文化,当不了干部,断崖二队只有你一人吃大米、面条和肉,不要吃完光拉屎,要争光,不要给乡亲脸上泼粪。

牛金叹了口气,说四哥兄弟没有善始善终,对不起乡亲。牛四说你不要在这里放屁了!怎么不能善始善终,天天吃肉喝酒抽好烟,把身子养燃烧了就玩女人……你要什么地,你明天死了我免费给你一块坟地。

牛四的火熄灭后,说弟对不起。指着不远处“鹰囊”中心地带的一座新坟,说那块地是我免费给牛伟的,是八叔亲自架罗盘点定的,留着安葬他的父亲。防着天天地理公带人来踩踏讲价要买,牛伟堆了一座假坟。牛四咳嗽不止,接着抱着牛金哭了起来,说弟啊我们为你还来不及骄傲,你就报废了,呜呜……

牛金说哥你别哭,我都不哭了呀。这不都过去了吗?我真心回来当农民了,土地是农民的命脉,就像士兵的枪。没有一份土地,我心里不踏实。牛四说那随便划一块地给你不就行了吗?牛金说那怎么行?我不能有半点犯错了,一切依法依规,名正言顺。

冬天到了。

村民的晒坪上晒满金灿灿的冬玉米。这天,牛伟到县城参加步山鸭饲养培训班。月上梢头,开始是牛伟的妻子蒙月妹扛着五十斤糯玉米来到牛金家,接着四嫂、五婶、堂姑妈……用塑料桶的、脸盆的,装着玉米拿到牛金家。她们七嘴八舌对牛金说,你还要什么地?玉米我们给你拿。屯里头到处都是青菜,你爱吃哪一家的就到哪一家的菜园去摘。牛金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几条狗横七竖八在主人脚边躺着,很是温馨。

来人一个个离去后,屋里又出奇的静,牛金感到周身氤氲着一股暖意。满满的一塑料缸玉米就在眼前,他捧起一把玉米闻了闻,眼角湿润了。

这一夜,牛金失眠了,他想拥有一份土地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在县城,牛伟被麻目接到了杨相家,陈局老陆等均到场。杨相问牛伟,这段你没有对牛金露出不满吧?要让他觉得你对他好,然后慢慢逼他离开断崖。不过,离开断崖,他能去哪里呢?他盘在县城不走,对我们造成不利,在断崖,对我们也造成威胁,不管对我们任何人招来麻烦,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扯一藤而拔大串。我估计牛金也不会“咬”,但我们要居安思危,确保万无一失!老陆把一只烟蒂掐到烟灰缸里,说他如果想当疯狗,大不了拼个鱼死虾浮!杨相说,呀呀呀,是不是刚喝红牛?你筋骨屎尿一起过秤,不到九十斤,两排肋骨像变压器,拼个卵。老陆叹道,唉,说一句壮胆,哪敢斗呀,我们像背了鳍的乌龟,兑也兑不掉了。杨相说,进了染缸,想白都没门。不过,我们是要到站的航班,别想离安全着陆不远,要看到降落风险很大。

最后,他们达成一致,找个第三地安顿这枚炸弹……

牛伟刚从县城回到家,就立马去找牛金,说哥你要担当大任了。牛金问什么大任?牛伟说,现在每个乡都有很多贫困农民工在深圳打工,要有个机构一站式为这些农民工服务,比如招工、维权、联络等。县里在深圳市宝安区成立了“丹阳县驻深圳农民工办事处”,每个乡有一个人在那里坐镇,岜独乡非你莫属,你既是岜独乡负责人,又是全县的组长。牛金听明白了一半,如果是早两天,他会考虑,现在,或者说,是昨晚乡亲给他送来玉米后,生做断崖人、死做断崖鬼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所以他说哪里我也不想去。

......

牛金知道,要依规有一份土地,得先把户口迁回二队。

牛四的孙子牛毛放学路过牛金屋旁,牛金从他的生字本上撕下三张纸,写好户口迁移申请书草稿,拿到村完小用老师的电脑打字、打印。接着,他马不停蹄地办理户口迁移手续。

跨进乡派出所办证大厅,警官韦国岭一眼就认出了他,抛给他一支蓝龙香烟,叫声“牛局”,办什么事到前面来。牛金说不急,按先后排队,不搞特殊。十多分钟后,牛金把有牛四签“同意”、牛伟签“情况属实”的申请书通过窗口递给韦国岭。

不足五分钟,韦国岭递给牛金一张盖了章的表,说,牛局你拿这张表到阳安镇派出所,要回同意迁出证明书,然后再回到我这里。

岜独乡离县城不足四十公里,一个钟头的车程。来到县城,牛金到“妈毛”粉店吃了一碗加料榨粉,看时间还早。他到休闲广场公共文化服务中心前面的香樟树下,那里静,他坐在石礅上打一下盹。

牛金来到“领秀城”县政务服务中心,乘电梯来到三楼阳安派出所户籍办事窗口前,抽了号,他刚坐下脱掉鸭舌帽扇风,就看见坐在对面的老陆,四目先是一亮,但很快熄灭。接着两张皱脸肌肉蠕动了一下,便各自扭到一边,望着天花板沉思。

老陆感到意外,“这枚炸弹”来此何干?自首?举报?他注意力放在牛金身上,一时也忘掉自己来这里办什么事。牛金在窗口办事的十多分钟里,老陆感到漫长而煎熬,他佯装把脸扭到一边,用眼睛的余光钳住牛金,不断用纸巾抹汗。

牛金办完事走进电梯,老陆跟进。

牛金走进卫生间,老陆尾随而至。

两人并排撒尿。

来干什么?!老陆盯着墙壁问。

牛金沉默。

到路口——角落“新发现”广告公司——前面的桂花树下——等我,拿两百块钱——买点肉和水果回去。老陆的话像刚学写诗的人一样,满是回车键。

牛金应该听懂,还是没有回声。

撒尿声。

刚说两句话,老陆的尿已经滴答谢幕。他怒视墙壁,继续说,常笑蠢!你听着!你高明,你沉默。沉默可以攻克堡垒,可以瓦解意志。不管怎样,老规矩不变,每人一千,我负责凑,每月十五日二十时按时转账……不要两败俱伤!

牛金看了老陆一眼,吱的拉起裤拉链。

在返回岜独乡的路上,牛金想,为什么出狱了比在里面还担心?老陆四十岁当县交通局局长,人比我小两岁,才几年没见,背驼了,头发全靠染黑,撒尿吞吞吐吐,不比我利索。压力大,风险高,何苦呢!对了,刚才他“常笑蠢……每月十五日二十时按时转账”是什么鬼话?常笑蠢——是经常笑我蠢吗?还是老陆你已经小面积脑梗?现在很多事情就是不按常规出牌。牛金没心多想,反正这些人现在跟我不是同笼的兔子了。

用不到一天,一本猪肝色的新户口本就到手了。牛金赶回断崖村。

晚上,牛金把户口本交给牛伟,牛伟说你看,户口不是解决了吗?牛哥你既然要秉公办事,就马上给村委会写一份申请书。

回到家,牛金戴上老花镜,在稿纸上写道——

尊敬的断崖村民委员会:

本人牛金,1966年生,男,曾任一级主任科员,祖籍断崖村二队,当过领导干部。因为政治学习不够,防腐意识淡薄,违法受贿,服了四年刑。现在刑满释放,我已经把户口转回原籍,我请求分给我一份土地。妥否?

特此申请,敬请审批。

牛金想了想,觉得“防腐”和“妥否”牛伟看不懂,把它们涂了,才工工整整地署上“申请人牛金”和年月日。

没想到来事了,牛金突然在申请末尾空白处龙飞凤舞地签了“同意申请。牛金”,正要写时间,才意识到这不是呈给自己批示的文件,自个苦笑了一下。

天还没有大亮,屋前的竹林里就栖满鸟儿,开会讨论似的吵个不停。

牛金起床后写三句半。牛伟进屋,说哥写文章啊?牛金说不是文章。牛伟一憷:莫非在写举报信?忙凑上来。牛金说写个演唱材料。牛伟说哥书法厉害!牛金说给哥“戴帽”!牛伟说哥呀,你回来几个月了,要一份土地的事情我都还没有搞定。你的申请写好了吗?我帮你拿去找乡里。牛金说你忙我自己来。牛伟说忙我也要帮你办事。

牛伟今天要去乡里开会,顺便做个样子给牛金看。要是让牛金自己去乡里,还不知道捅出什么篓子。我今天带他的申请书去,也是跟乡里交个底,乡府好“看风使舵”。

接着是,牛金的申请书交到乡里已经一个多月了,连个气泡都没有。牛金急了,他拿户口本去找乡府,乡府说申请书牛伟主任已经交到,已呈报县国土局。国土局反馈,这样的事全县没有先例,没有政策依据,也没有参照案例。乡党政办小秘书说,你是伟主任的哥吧,你这个人是不是神经病,劳改回来,怕没有饭吃吗?要什么土地。想要种地,现在村村屯屯土地长满草,你去种吧,你不怕屁滚尿流吗?牛金说不是,我是他弟。你这个小姑娘是喝奶粉、吃烧烤长大吧?

牛金从乡府回来,窝着一肚子气来到牛四家。他晃着户口本把情况告诉牛四,牛四说,昨天牛二奶用手比画了,队里不用划了,她把她的那一亩平土地给你耕种。

牛金说我不想种人家的土地,我要的是一份属于自己的土地。他来到牛伟家,牛伟说哥不急嘛,应该没问题了,只是早晚的事。你拿户口本给我看看。牛伟拿着牛金的户口本端详了一下,指着“职业”栏“非农”两个字说,你户口是转了,但本性(性质)没改。

第二天是街日子,牛金来到派出所,把韦国岭拉到一边去咨询。韦国岭说没有政策规定非农业人口可以转为农业人口。另外,现在准备乡村振兴,乡村大有作为,有些人想投机取巧回农村建房,上面管得很紧。牛金全身的血液都好像被抽空了。

山村。蓝天深邃,皓月如玉。

牛金来到牛四家,说四哥,现在我想要一份土地,比我当年要大学录取通知书还难。

牛四还是止不住他的咳嗽,说弟啊,牛伟最怕的是断崖村有个心明眼亮的人,你当过干部,知法识字,狼窝里来了雪豹,他巴不得你早点离开断崖......

牛金说,四哥不能这么说,别人不信任牛伟兄弟,马转桩不转,我们要立场坚定啊。再说,当年你对蒙月妹没有竞争能力,你也知道,蒙月妹是我让给牛伟的。

牛四咳嗽一阵紧似一阵。

一大早,几辆“丹阳公务”的小车,拽着滚滚的尘土,屎壳郎一样爬上岜独坳,向断崖村迤逦而来。车上坐着县国土文旅农业环保广电宣传精准扶贫攻坚的人,最后一辆奥迪是麻目的座驾。

这一行人来断崖村召开“蜜陀山庄”现场推进会。这个工程是由麻目提议的,现代理念让他发现,他小时候放羊割草、拉屎拉尿、长出的庄稼喂不饱他的山旮旯,其实就是神奇的旅游资源。他在麻屯山山地地走了四天,跌下山洞,利石扎伤了肛门。他土坑、石角落、洞穴地毯式地考察,摸爬滚闻听,拍图片,录视频,发抖音,用了半个月写成文案,由“刁江老鱼”提升后,呈给文旅局的陈局,陈局往上呈有关领导。领导看后拍案叫奇,立马组织有关部门专家实地考察,现场评估。专家组的成员有几位是宁南大学的博导。他们把麻目的家乡赞得唾沫飞溅,还对麻目竖起拇指,说他的理念和智慧是宁南大学的“哥德巴赫猜想”。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吃的所谓麻屯绿色食品“步山鸭”,是昨天刚从宁南高峰坳鸭场运来的。一位教授赞了一阵艾菜泡的鸭汤的味道后,说我认为,这里的野草和树叶天然绿色,很多草药长在阴凉的悬崖底部的青苔上,长年滴水润养,能消炎去暑。当年麻目的父亲拿烘干的羊“黑豆”到上海卖,说是能抗癌,是有科学依据的。可惜他没有直说是羊屎,就像一些广告,玩文字语言游戏,给人造成误导。麻目说我爸告诉人家是羊屎了,只不过他用壮话说,人家听不懂。其实羊吃百草,羊屎是“百样药”不是我爸第一个说的。

大家颔首赞同。

不久,上面就作出了建设“蜜陀山庄”的重大决策。因为是麻目发起和创意,又是他的家乡,这个投资一亿八千万元人民币的工程的建设重任落到了“麻鲁建筑设计有限公司”的肩上。可是,已经动工一年了,因为碰了一些“钉子”,工程进度缓慢。领导很不高兴,已下最后通牒,要在一个月内扫清一切障碍,半年内完工,作为县庆三十周年献礼。

为了这个工程,一年来,杨相和陈局基本平均每个月来麻屯两趟,用他们的话说,“步山鸭”被他们吃了一个排。他们在领导面前立下过军令状,压力山大。

杨相望着窗外朗明的阳光,大发感慨:同志们哟,常言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施恩行善,天有眼见。你们看,刚才天阴着脸,现在一片明媚……他自我陶醉后,才发现车里除了司机,并没有“同志”。他所说的同志陈局,今天跟一位领导同车。杨相抽出纸巾,很绅士地抹了抹嘴巴,自嘲:算是自我感悟自我分享吧!

可是,刚布置好会场,老天爷就噼里啪啦地撒起尿来。推进会虽然不能在阳光下召开,但开会的人都在屋里,屋外的老天爷你有尿你就撒吧。

这雨倒害苦了牛金。他从通往岜独街的山路走回家,他要体验小时候的苦,或者说穿越三十三年前那天赴任的场景。走没多久,雨就吵架一样噼里啪啦地下了,幸好出门时他带了一把伞。

昨天晚上,杨相电话告知牛伟,今天要召开推进会,说牛金如果在家,就喊他参加会议,他会提出很多意见,会给“钉子”户做工作,有利于工作的推进。

牛伟挂了电话,乡长黄德飞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他告诉说明天上午在上街村部的公共文化服务中心举行“扫黑除恶文艺演出”。通知你们村一名文艺创编人员前来观看,说完就挂了电话。

牛伟把两位领导的话品了一下,很快开窍。他来到牛金家,牛金正在修改三句半。牛伟说金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大忙?牛金停下了手里的笔,抬起头来,有点茫然。牛伟说现在开始振兴乡村文化……我能帮你做什么呢?牛金问。你能帮的太多了,写写画画、跳跳唱唱咧。明天乡里举行文艺演出,你去观摩一下,回来组织一个文艺队,像麻月沫这些人都是文艺的苗子……误工补助两百元,明早我用车子送你去。不要用车送,也不用什么补助,这个我喜欢!牛金很开心。

牛金走到半路,看见车队进山,知道上面领导来断崖办事,他觉得回来了解一下“蜜陀山庄”的建设情况,比看文艺演出重要,因此急忙抄近小路,回到麻屯的村部。

他走进会议室时,杨相和县里几个部门的头头都惊呆了。杨相很快镇静,搬椅子给牛金坐下,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火,给那些还没有认识他的人介绍。牛金说,本来我今早去乡里观看文艺会演,突然得到几位领导来看“蜜陀山庄”的消息,我户口已经迁来断崖,是断崖的一个村民,也想为家乡的振兴发一分热……欢迎欢迎,欢迎牛金同志指导工作。牛金还没有说完,杨相就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马上附和,一时间,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来。

牛伟制止正要在协议上签字盖手印的“钉子”户,说大家以后再签字吧……

牛二奶是在凌晨五点鸡啼第三遍时离去的。她已经昏迷四天了,家里通宵达旦坐满了人,轮流守在她的床头,为她翻身喂开水。开始人们来看她,问奶啊,我是某某咧,记得吗,她还能微微睁开眼看一下,接着只能抬一下眼皮,动一下嘴唇,表示认得,慢慢地毫无动静。喂给她开水,“咕隆”跳过喉咙,那是人无咽水的意识了,水“跳坎”了,要走了。人们轮流用棉签蘸着水,润着她的嘴唇和舌头,抹她眼角的泪和嘴角的唾液。

二奶断气后,她的女儿和牛伟的妻子蒙月妹把她抱到地上的席子上,罩上了蚊帐,沐浴更衣。八叔站在石阶上憋了一下气,然后大喊:鸣炮——紧接着,牛伟燃放了三只冲天炮,响声震山动谷。

冲天炮余音尚绕,妇女们便大的小的哭成一片,节奏分明,起落有序,锥心刺骨,她们边哭边数着二奶的好,从她出生数到九十八岁,哭得牛金和男人们也啜鼻抹泪。这场面牛金当局长后就很少亲历,这些年来,屯里死了人,他一般都在死者被安葬后才匆匆回来,吃一餐饭,敬一敬烟,握一握手,散几张安慰的人民币,便又返回县城。

八叔指挥人们将牛二奶入殓。他用竹篾编成了篱席,垫在棺材底部,拿来三片老泥瓦片,作为二奶的枕头,用茅草编了一个小草人,用花纸剪了衣裤穿上,放在她的腋窝下。这就是“小孩”,有了小孩,死去的人到天堂后就不回来找孩子了,孩子们就安康。牛四用三十六枚硬币,在棺底从颈椎起到脚跟止,按照人的骨架结构排列,这叫排“骨状”,在“骨状”上铺了三层大红纸。八叔叠好一张手巾塞到二奶手里,点了“引灯”,敲着手铃,念着入棺经文,把二奶的亡灵引进棺材。接着四个人抬着二奶的尸体安放到棺材中。八叔用筷条插到一包用纱纸包的饭上,把饭包放到二奶的头边。喊了一声“盖棺”,四个人反着手抬起棺盖,背对棺材,把棺材密密实实地盖上了。

牛伟作主请来了道公、师公、吹鼓手,给牛二奶举行了两天两夜的丧礼。出殡那天,女人盖头巾,男人们把锅垢往脸上抹了几抹黑斑,戴斗笠背柴刀,八叔走在前面引棺开路,长长的送葬队伍把她送到鹰山脚下。男人背柴刀,是为死去的前辈斩荆棘割草开路,用锅垢把脸抹花,是做猪做狗也要报答前辈的养育之恩。

二队有个风俗,活到九十岁以上的又没干过坏事的人,还有吃皇粮又善始善终的人,都要在雄鹰山脚下大葬。大葬就是一次性棺葬,不用捡金骨装在金坛里二次安葬了。二奶是二队葬在雄鹰山脚下的第三十二人,牛姓一族从甘肃迁徙到断崖二队,已有一百三十多年,六代以来,有三十二人活到九十岁以上,三十二人都没干过坏事,都享受这个崇高的待遇。大葬在此年岁最大的是第一世祖牛白爷,他活了一百零七岁。

二奶过世后的几天,牛金天天坐到她屋前的石阶上抽烟。牛四每路过一回都说,金弟别太伤心,人总有走的这一天。牛金不语,默默望着鹰山。每一次牛伟路过也说,说得比牛四更直接,哥你心里的疙瘩我知道。牛金看了一眼牛伟。牛伟继续说,哥你一定是想你以后这一天。牛金又看牛伟一眼。牛伟说哥你是二队也是断崖破天荒的第一个当干部的人,到你的那一天,我们破例给你来个轰轰烈烈的大葬。牛金心道,好个“我们破例给你”!好像阎王爷已给你发微信,说你一定走在我的后面。牛金嘴里却说,那我先感谢你了。

不远处,牛四站在菜园边掩嘴像狗吠一样咳嗽不止。

牛金还有一些伤心,而且不比对二奶过世的伤心小。那就是二奶过世后,妻子蒙苗和渔业专家以及女儿也来参加葬礼。蒙苗跟女儿和牛金谈了很多,眼里有悔意。渔业专家不愧是知识分子,心胸开阔,温文尔雅,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西装革履,皮鞋铮亮,开口都是数据和术语,牛金听不太懂,也没兴趣。让牛金感动的是,他说牛哥,你和蒙苗五年多没见了,今晚你们可以单独多聊聊。他盯着牛金,真诚的目光也夹着勇气和痛苦。蒙苗不置可否,牛金也心里一动,但他很快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有什么话我们都在这里聊,今夜我要守灵。

腊八刚过,山村就洋溢着浓浓的年味。乡亲们在地里忙碌着,烧秸秆和杂草的、把农家肥先囤到地里的、翻犁土地的。秸秆点燃后,盖上了泥土,那透过土层的浓烟,送来一阵阵秸秆灰和泥土的香味,那就是磷肥的味道。玉米施放磷肥,玉米秆坚挺抗风,长出的玉米煮的饭含钙高,胜过现在小孩吃的奶粉。

看着备耕备种的乡亲,牛金又想到牛二奶让他耕种的那一亩地。他本来有把二奶的地全部种了的念头,但没有合法的手续,他不敢贸然行事。城里人可能觉得,山里人死心塌地追求一份土地很好笑,玉米青菜豆类可以拿钱买呀。其实,他们无法理解,当耕种者从地里收回自己的劳动果实,放到锅里煮熟吃到嘴里的味道,就像常人无法理解一位渔业专家一个上午呆呆站在一口鱼缸前的那种心情。

可是,牛金要一份土地和要几亩山林的愿望,可能是下辈子才能实现的事了。

美丽的朝霞铺在“鹰囊”上。

牛金扛一把十字镐来到地里。脚下的野草被春风催长着,嫩得你追我赶。这些娇柔的生命,在游人的眼里是景是诗情画意,长在农民的地里是鬼是怪。草根挨挨挤挤,像一颗颗顽固的钢钉铆在地里。他用十字镐一蔸一蔸把草挖起来,干到日当午才挖完。他回家把一碗面条匆匆吃完,来到牛四家,一进门就说,四哥借你的牛把地开行种玉米。牛四说来真的了?牛金说回家差不多一年了,想当个农民,怎么比当年当干部还难?牛四说当农民不难,我们从娘肚里来,身份就是农民了,当然是饱是饿得看你的双手。

牛金说别扯远了,我是来借牛的。牛四说“阿灰”“阿黄”两兄弟在“鹰囊”上轮流拉了三天火砖,肩峰都溃烂了……牛金说四哥我怎么看到你迟迟疑疑,到底怎么啦?牛四咳嗽了一阵后,问牛金要了一支烟,在墙角拿起牛绳递给牛金说,你是逼石头过河。你不要让牛伟看见,以前我听你的,现在我听他的。我本来不想说给你听,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白痴?牛四连连咳嗽,又说我们脑瘫不是?你那块地是石沙地,犁地时沙啦啦地响,牛伟耳聋吗?即使牛伟听不见,明天早上他看见一亩地都翻了新泥,后天我的“鹰囊”山就被开发了。

牛伟怎么是那种人?人家说你也说呀?以前我们仨一同屙尿打饼,你不是这么小心眼呀,现在你是不想给我借牛!牛金把牛绳啪地丢到地上。

牛金来到八叔的屋旁,遇到牛伟从“蜜陀山庄”工地回来,他得知牛金要借牛犁地,牛伟说哥呀,干吗不早对我说,我马上帮你搞定!牛金说牵牛来我自己开行。牛伟说,我来,你也好久不见牛犁地了,你在路边抽烟检阅就行了。

牛伟抓着犁把,踩着犁铧翻出的沟壕,不停地把犁把左右撬动,他的脚步一拐一瘸,使他的肩膀一高一底有节奏地左右摇摆。有时候,他瘸的那一只脚踩到土沟壕里,让他的身子往一边倾斜得更厉害,有时好的那一只脚踩到土沟壕里,他的身子又有一次短暂的平衡,他开行的走姿确实滑稽。不到一个钟头一亩地就开行完了……

然而,牛金的玉米却白种了。

秋天,牛伟刚从“蜜陀山庄”工地回到家,牛金就风风火火进门来,他给牛伟递一支烟,急得把自己的那一支衔反了,火点到了嘴头上。他嗫嚅半晌,也吐不出半个字。牛伟挪椅子给他坐下,说哥别急,发生什么事了啊。牛金说哪个断……断头把……把我的玉米全偷了。牛伟说,有这事吗?他立马拨110,对方“喂”后对话:

韦警官吗?二队牛金一亩地的玉米被偷了!

哪个牛金?

以前的县国土资源局局长。

知道了,刚转入户口的那个。

他种玉米?你神经还是他有病?

我们都健康。

韦国岭你乱说什么卵?牛金爆了粗口。

牛伟用眼睛制止牛金,继续说不是谎报案情,是真的。

玉米大概值多少钱?

一千块。

不够立案,对方好像自语,接着说,有目击者吗?不对,有谁可以证明他的玉米被偷?

我地里全部是玉米空秆就是证据。牛金又插话。

我知道,韦警官说,我想知道的是,或者,哪个能够证明玉米不是你自己收的。

你来搜家呀。牛金从牛伟手中夺过手机。

牛哥,你家里没有,也不能完全排除不是你自己收的玉米。我这么说的目的是,注重证据!不说断崖,就是全岜独乡,自从改革开放以来,没有人偷过玉米,人家晒在晒场上的玉米粒,晚上不收起来,也没哪个看一眼。

那你没到现场调查怎么知道是寅是卯。

我没有说玉米不被偷,我觉得有点奇怪。或者说这件事根本没在断崖发生过。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牛局,你当过领导,你不是不知道什么是主旋律和小杂音,现在要和谐稳定你知道吗?特别是断崖,有响当当的“蜜陀山庄”在那里,不久就是旅游区,旅游区呀我的同志!负面信息多,会堵住客源,影响招商引资,影响农民收入。你这个事我记下,你写个书面报告给我存档,就不张扬了。剩下的事牛伟主任知道怎么办……

牛金哑然。牛伟说,你一亩地,六百斤玉米干粒吧,一千块钱,我给乡民政打个电话,过两天你去办理……

不知道什么时候牛四路过牛伟屋边,他像狗吠一样咳嗽着走远,牛金才看见他弓驼的背影。

春节刚过,乡文化广播电视站站长小赖就改任断崖村驻村指导员,以前他只是一般挂村干部。牛伟告诉牛金,这是分管宣传的钟学愁副乡长亲自决定的,钟乡长知道现在断崖闲着一位老秀才,怕你寂寞,让小赖白天工作,晚上陪你谈文学谈理想搞创作。下段还在我们屯建个农家书屋,给你当图书管理员。你这个有文化的人,再让书一熏,说不定是丹阳的“陈忠实”。

牛金觉得牛伟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了。牛金不当干部,肯定是作家一枚。在断崖小学当代课教师时,曾在县刊《澄江》上发了一篇加标点符号一共一百二十七字的小品文,拿过二元稿费。到县文化局参加过创作座谈会,被作为重点作者培养。后来县文联谭主席每一次见牛金都说,多一位领导,就少一位作家。

有一天,小赖对牛金说,牛伯,中秋节要到了,昨天我到县文广体旅局开会,宣传部马部长亲自到会讲话。领导指示,以后我们麻屯是旅游区,要让游客既看到风景,又看到文化,我们的品牌文化名片就是“断崖山歌”。我们要成立山歌队,马部长钦点你出任山歌队队长。同时,我们要组织断崖中老年文艺爱好者,特别是麻屯的人,成立一支文艺队。马部长还说,以前你在位时,你单位送的年终工作总结是最好的,那都是你亲自润色。

牛金说,小赖,成立文艺队我赞成,但我当队长恐怕难胜任。老牛啊,你谦虚了,你当队长是大材小用,你一定能胜任的。你是不是嫌没有工资呢?牛金忙说不是不是,革命不讲价钱。小赖说等到“蜜陀山庄”开庄了,我们的文艺队也以公司的形式来运作,像东北的二人转,到时候大家都有身价。

这么看来,牛金在断崖的幸福日子已经触手可及。而在县城,杨相他们却愁断了肠。

杨相想,牛金在断崖村一天,即使平静得像一缸酒,也让我们如芒在背。撵他走更不那么容易。从要调他去深圳、开“蜜陀山庄”推进会调虎离山,不给土地山林,到玉米被偷等,都表明招招都是败棋。现在虽然有小赖“人盯人”,但牛金老奸巨猾,不是小赖所能对付的。来硬的也不行。坐一年牢胜走十年江湖,坐过牢的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况且他还有谋略懂法律。别看他装疯卖傻,答应当什么山歌队长,写什么“三句半”,他是在扮演地地道道的“华子良”。

最后姜还是老的辣。杨相坚信,天下没有哪个不被钱弄残,尤其是像牛金这样有“病史”的人。难道监内的教育比监外的学习还厉害吗?我们这些天天学习的人,免疫力都这么差。化敌为友,化腐朽为神奇,让牛金站到我们的队列来。

这个意图很快通过麻目转达牛伟。

牛金好久不检查身体了,这天,他坐牛伟的车来到县人民医院做一次全检。路上牛伟说,哥你以后也该有一部车。牛金笑道,等着八个人抬的那部吧。

除了有一样检查报告结果要第二天下午四点才拿到,牛金身体的各项指标正常,医生说,像你这样年纪有这样棒的身体凤毛麟角。

牛伟顺势对牛金开玩笑,说哥这几年你在“里面”伙食不错,把身体养得有质有量。牛金笑道,你羡慕你进去养几年呗。

身体杠杠的,牛金自然十分高兴。他对牛伟说,我们回家吧,明天那张化验单让苏梦过来拿,拍图片发给我就行了。牛伟说你有五年多不在县城逛了。你孙猴子不出花果山,知道县城变化多大吗?几年来,县城“北展南拓,西进东扩”,建了农民进城创业园、吉尼斯小镇、江滨公园,还有美食步行街……走一走吧。

走了几个地方,来到美食步行街,华灯初上,景色迷离。吃完步行鸭肉和天地一号,他们走过风雨桥,来到“蒙娜丽莎汗蒸馆”门前。牛伟说哥你身体虽好,但也要注意保养,我们不到那地方“养”,我们在这里“蒸”一回吧!

牛伟的诙谐让牛金有了兴趣,说蒸就蒸吧。他们“蒸”了一个钟头,双双来到风雨桥上,牛伟说不错吧?眼光内容很多,牛金读出意思,说那个项目我没“蒸”。牛伟说你看出我的眼神,说明你有心魔。对了哥呀,该找一个伴了……

牛金不语。牛伟说汗蒸服务很火,以后“蜜陀山庄”也上马汗蒸。

那晚陈局在维也纳大酒店开了一间双人房,陈局说总统套间都可以给牛金享受。可是,今夜要让他和牛伟住一起,联络感情,擦火花。牛伟也觉得很有必要,这位本家兄弟落难回村,我们只看到危害和恐怖,没看到积极和可爱。为什么不把他当作上天降贵人于我呢。自己这些年来“事”太多了,虽然村民翻不起浪,但“蜜陀山庄”这个项目,自己被染成了乌鸦,不知哪天挨卵。跟着麻目杨相这帮人共一丘,他们个个都笑眯眯的,但人人都像铁夹,不知道哪天自己的一条好腿也被夹断。牛金如果能辅佐我,如虎添翼不说,就像加了一道保险,矗了一道屏障。牛金知道他们的老底,这是他们的金牌软肋,牛金又读过大学,当过官,有城府他们探不明攻不破的。

牛伟也知道,统战牛金不是易事。人们都以为牛金得过“病”,容易“复发”。作为发小,他很了解这位兄弟,他的犯错是一时糊涂,他的血液和骨髓没有坏。他坐了几年牢,有了很强的免疫力。不过牛伟没有悲观,从兄弟的情感出发,牛金一定会帮自己。因为目前没有迹象表明,牛金知道山庄的猫腻和自己的德行。他帮我,实际是在帮断崖的父老乡亲,实际上是他“将功赎罪”的最好机会。

当然牛伟也知道,牛金参加管理“蜜陀山庄”事务后,会发现内幕的藤藤蔓蔓。但到那时他已经享受到了“福利”,盐水已经抹了水牛嘴巴,尝到了甜头,掉进墨池的白天鹅,不怕你不想当乌鸦。

牛伟撕开了茶几上一包日本豆的封口,往牛金的手掌倒了几颗,递给他一罐“优酸乳”奶茶。说哥我跟你商量一件事?牛金问什么事?牛伟说我们村搞了“

陀山庄”后,事务很多,村里党务材料汇报表格忙不过来,我想让你帮我管理一些事务。牛金不假思索回答,不行,我不是村干,不宜插手村务。牛伟说村务不用你管,你管一些“蜜陀山庄”的事,挂个“干事”,管理工程进度、接待记者等。哥你光养一头公牛志气也太小了吧。“蜜陀山庄”投产后,村民受益很大,你就当帮我这个兄弟吧。

牛金说我先考虑。

第二天牛伟又陪牛金来到医院要化验单,拿去给医师讲解,医师再抬头看了一下牛金,开了一句玩笑,这位同志心肝好!还专门表扬了牛金的肾。

回到家,牛伟得知麻月沫母牛“那个”了,他精心作了安排,牛金怎么不知道这位兄弟的良苦用心呢?

所以才有开头的故事。

那天牛金和阿棕从麻月沫家回来,他觉得比阿棕还累,他睡到日落西山才醒来,吃了一碗素面。昨晚在麻月沫家多吃了几块腊肉,现在打嗝还带股火烟味。他来到牛伟家,说兄弟,前天晚上你在维也纳请求的事我答应你。

牛伟知道“招安”牛金成功,是牛金被麻月沫攻破。他高兴地上前拥抱牛金,他的瘸腿吊起来,两兄弟三足鼎立般稳稳钉在地上。

在县庆三十周年大型广场文艺彩排的那天晚上,苏梦的男朋友很晚才回到家里,脱掉衣服丢到沙发上就告诉苏梦,阳安堂叔家里出了命案。

哪个堂叔呀?苏梦一时脑子转不过弯。

牛金把苏梦认作干女儿,他的堂弟苏梦也喊做堂叔。男朋友说,有一位小伙子在屋里被杀,已经死一个星期了。是一位捡垃圾的大爷在屋外闻到恶臭味,透过窗户看见的。窗户被撬了,他和嫌疑人谁先进屋,是偶遇还是嫌疑人有备而来,目前还搞不清楚。这个没住人的荒屋,又没有什么财物,不知动机何在。死者罗某,二十一岁,一米六五,着装和形象很潮,理着大盖头,头发有棕白黄朱红五种颜色,穿着双色裤腿的嬉皮士裤和双色面的休闲鞋,脖子上挂着一串劣质香樟挂珠,脚踝上文着一个“L”字母。初步查明是阳安人,父母早逝,和爷爷在一块。从他身上搜到两部手机,一部的号码是1917888××××,这部手机机主的微名叫“常笑蠢”,另一部手机的号码是1517739××××。

一个星期前牛金来县城,他要到阳安堂弟家拿几件衣服,他要打的去。苏梦说她没到过堂叔家,顺便去看一看,那里是城乡接合部,风景美环境幽,看看有可能叫男朋友在那边开发区买一块地皮建房,所以她开车送干爸过去。苏梦大学毕业后在康宁医院工作,康宁医院在老街的翠屏山下,是以前丹阳县的卫校。康宁医院专门收治精神病人、精神分裂和抑郁症等精神病患者。康宁医院与看守所仅一墙之隔。两年前苏梦毕业来到康宁医院工作,被在隔壁站岗的男朋友望见,苏梦的气质征服了他,他发誓一定要像逮到嫌犯一样把苏梦追到手,后来他如愿了。去年他调到了刑侦队。

牛金听到苏梦说,堂弟家里出了命案,他想想死者的手机号码,那个手机是他在那个黑夜丢的!小青年被杀那天,正好是他到堂弟家里。他好像被马蜂蜇了一下,神情恍惚,心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小青年是替我去死的啊……

小伙子叫罗鹏,初中毕业后就整天玩手机游戏,买游戏套餐和期货把家里二十多万元征地款挥霍完了。人们看见他天天在牛金堂弟屋边的大榕树下,跷起二郎腿,嘴角叼着烟,边嚼零食边昏天黑地“咚咚嚓嚓”地玩手机游戏。那天晚上,牛金丢到水塘里的两条“中华”被他看见了,他跃到水中把烟打捞上来。第二天晚上,他又捡到了牛金丢出来的手机。

他以为自己遇到了财神。他拿到手机刚刚摆弄,就有电话打进来,声音像校长一样威严。他哪里敢接,正想关机,突然听到对方说“给你钱”。他把手机放在脚边,边玩游戏边听那边讲话,只听见对方讲什么义气、保密、不要乱来之类的话,他怎么也听不懂,最后对方说,以后我们不给你打电话了,如果偶尔打一回,你听就是了,可以不作声,你申请个微信吧,我按月每人凑一千元打给你。十个人,每月一万,每个月十五日二十点按时打给你。不少了吧?你别耍小聪明,留微信转账当证据咬我们,那样你想好死都难。再最后对方骂了一句,妈的你沉默吧!就挂了电话。

小罗虽然没能在短时间内理出那个人的话意,但他的话比数学老师的话容易听懂多了,并且他抓到了关键词:你申请个微信,我们打钱给你!

罗鹏熟练地摁着指头,很快成功申请了一个叫“常笑蠢”的微名。这个微名不知他是笑自己愚蠢,还是笑别人。第二天晚上,他又到那里守株待兔,可惜那个动辄就丢烟丢手机的神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很扫兴。后来,他转弯抹角问了别人,知道那个丢东西的大爷是一个服刑刚释放的局长,很有钱,有美元英镑和黄金。那是人家的,他心里说。好的是,那个来电微名叫“丹阳羊”的人都按月给他转一万块钱,他一下子从一个赊烟抽、赊粉吃的人变成了一个月收入上万的人,而又不伤一根筋劳一节骨。财力强了,他撩了一个妹仔,一直幸福过来。哪知,彩虹只现了几个月。这两个月,那边钱闸关了,财源堵了,女朋友也离他而去了。

很让他有意见的是,一直到现在,那个财神爷再也没现过身。

几个月来,他多次窜到这间屋子翻箱倒柜,除看到老鼠、蟑螂屎外,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佩服这个贪官的聪明。昨天晚上,他又惊喜地看到屋里的灯亮了,“财神”又光顾这间屋子,肯定是来拿钱或者是拿钱来这里藏,如果没有一个女孩随着,他就下手了。

财神坐着那个姑娘的车离开后,罗鹏钻进了屋子,找到的仍然只是老鼠、蟑螂的屎。找完几个地方,一无所获。他竟忘记这是在别人的家里,悠然自得地蜷在沙发里过游戏瘾。

一个蒙面的黑影拿着一根钢管潜进屋里,悄悄地逼近他……

一个想杀人的人,为什么反而被杀了?

现在很多的事情总不跟逻辑走,牛金流汗不止。他打电话问苏梦,像我,要进你那个医院,需要具备什么条件?苏梦说门槛不高,如果你精神有问题,条件就够了。牛金说,有优惠和走后门吗?

苏梦说爸你真幽默!

牛金想,应该是自己多虑了。有些事情本来就没有答案,就像失踪的马航。现在自己是“蜜陀山庄”的“干事”,我虽然掌握一些人的老底,他们也知道我会让那些秘密永远烂在我的肚子里。谅他们不敢把我怎样,那些人不会蠢到我就是导火索、动我他们就引火烧身也不知道。

牛金“干事”当了不久,却听到看到许多事。

这天,他在断崖村垃圾处理场碰到麻月沫。麻月沫问,大哥你当“蜜陀山庄”干事了?牛金说是呀,牛伟忙不过来,我也应该为村民们办点事了。麻月沫说,乡亲们都说你参加管事了就好,就看你能不能像啄木鸟,叮一叮断崖村这棵病树。

牛金说麻老妹你直白点,哥听不懂比喻。

麻月沫说大哥你听我说,你是断崖村出去的大干部,小时候读书你就是我们的榜样了。你和牛伟麻目苏梦是断崖村四个吃公粮的人,是我们的骄傲。我年轻时暗恋过你,现在你虽然犯……麻月沫急忙把后面的话吞下。

牛金说老妹你说近点,别扯太远。

麻月沫说牛伟刚开始当村主任时,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知道什么时候吃了锅垢黑了心肠。冒领群众低保,克扣危房改造资金。他尽找超生户发放危房改造和人畜饮水水柜指标,先套农户同意每户交五千块抚养费(超生费)给他,再落实指标。拨发经费都是全数进农户的账号,农户再领钱给他,把证据抹得一干二净。农户得多得少,比不得好,也不吱声。再说“蜜陀山庄”这个项目,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牛伟两年前到县里开会,就知道要搞“蜜陀山庄”,料到麻屯的土地山林很快会升值。他以养跑山鸡和种火龙果为名,低价租下农户丟荒的土地和山林。等到搞“蜜陀山庄”了,他说他租用合同期限还没到,征收补偿金百分之五要归他,赔偿金表面上是按规定打到村民的账号,暗里他一户一户地收回百分比。他说哪个有意见要找上面,找吧,解决就好,没解决,回头你们一分钱都别想拿。谁觉得委屈,就搬到“七仙女”老乡家园去,不要回麻屯了,到时山庄盈利分红,你们别后悔。

麻月沫还对牛金说,我丈夫死后不久,牛伟来到我家,他酒足饭饱后赖着不走,借着两杯“马尿”,厚着脸皮还要“吃我”。他以为我们寡妇久旱盼甘霖,我不给,说你硬来就告你强奸,他知道我读过书,就只“嘿嘿”两句。看他那一瘸一拐的瘦样,还不够我一拳。他说我丈夫是砍了雷公树遭到灾难的,以后遇到困难他包解决。以前是乡文化站小赖挂我,丈夫死后,牛伟说我困难程度大,脱贫难,他村委会主任亲自挂。他说你不听我,还想吃低保不?麻月沫说我说了这么多,你别说出去。村民说他们是想跟牛伟要回他们的钱,但是如果为了这些钱让他坐牢了,他们宁愿不要钱。

为什么?牛金不解。

还是老话,你和牛伟是我们断崖村的骄傲。我们这里贫穷,过去吃不饱、读书少,能出个官的更少。牛伟再坐牢,我们就抬不起头……

牛金把表哥和麻月沫的话联系起来,再结合回来到现在所见所闻,还有,他“干事”后,发现有一帮人和牛伟联合,冒报土地山林征收面积,还有麻目给一些人的“感谢费”……这些都是他意料之中,但想不到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

牛金来到八叔家,八叔是未来安葬在鹰山的人,他是牛金父辈唯一一个还健在的人,是“村父”的角色,什么大事和大的抉择都经他裁决。他九十三岁了,眼明脑清,能吃能喝能抽。他打过铁、补过锅,铸过犁铧、制过砂枪,他扣动扳机松鼠斑鸠应声落地。他算命、做道公、看风水,他编织手艺、木匠活、石匠活样样精通。他有五男二女,满堂的子孙不是出远门打工,就是在外读书,没一个留在身边。儿孙每次回来,都七嘴八舌劝说你老人家别跟土地耗了,吃香喝辣我们养活你。而八叔他不但把屋旁的地都种个寸土不留,还舍不得丢掉鹰山那边的三亩地,追太阳赶月亮,固执地赶着马穿行在小路上,驮运肥料、玉米、红薯、猪菜、青草……

牛金说八叔,我去喊牛四,我们碰个头。

一阵咳嗽,牛四和牛金一前一后走进八叔的家门。

牛金拍拍牛四的肩膀,说拜托了,您能不能少咳嗽两声。牛四说好——“好”字的下半音又变成了咳嗽。他说你也怕?你信了?牛金说我信了,不怕,但我们要有策略。八叔说听你们放了两个屁,我知道你们在说牛伟。牛金说是呀,我们想办法怎么救他。牛四说他还有救吗?牛四说到“他”,咳嗽就要跟着出来,他按了下去,说你能救得他吗?是不是昨晚没有睡好,还在梦中。别怪我嘴臭,屎壳郎救臭虫哪个信你?牛四强忍着咳嗽,一口气把话说完。八叔说阿四你多咳嗽两声,少说两句,现在起不许说阿金的过去了。他改造好了,回来到现在都在做好事呀。

牛金说八叔,四哥爱说他就说吧,我什么都不计较。我现在要做的是维护乡亲的利益,或者说我要反腐!难道犯过错误的人,改正了,就不允许揭发坏人坏事吗?牛金问八叔,八叔你看呢?八叔问,你揭发他的目的是什么?

牛金说救他。八叔说怎么救?让他坐牢?让他坐牢就能救他?他瘫在床的父亲你去照顾?他多病的妻子和读书的孩子你去养?

牛四跟牛金要了一支烟,牛金又插一支到八叔的嘴里,帮他们点火。三人三张嘴三支烟,浓雾腾腾。牛四咳嗽了一阵说,找事!牛金说,八叔四哥,他家庭有病人需要他是一回事,他犯法得到应有的惩罚是另一回事。你们不知道,他现在处境很危险,现在只有送他进监狱,或者说进监狱后再出来才保他的命。

月华如水,鹰山上不时传来鸟兽的叫声。

牛金默默走在村路上。

牛金、牛伟、牛四、蒙月妹是小时候同放牛羊同挖山毛薯、同上学读书的好伙伴。在那个既饥饿又纯真的年代,每个人都想好好读书,做个好人,能吃饱穿暖就行了。

牛金还有恩于牛伟,说白就是牛金把初恋让给了牛伟。

小时候,牛金牛伟牛四三颗懵懂的心一同爱着蒙月妹,牛四知道牛金和牛伟长得帅又聪明,自己没有竞争实力,平时只偷偷望着蒙月妹发呆。所以,牛金和牛伟在明里暗里较劲,哪个都想得到蒙月妹。蒙月妹心里装的是牛金。

在乡中学读高中时,已辍学在家的蒙月妹挖山货去卖,她上街总是来到校门,给牛金送红薯呀米棒呀烙饼呀,还偷偷把钱塞给牛金。这些年来,牛伟没少跟牛金开玩笑:你牛金是克星,在学校,你总比我先进那么一小步。从小到大我都吃你的“剩饭”。我当代课教师被你挤掉了,你考试分数只比我多二分。参加招干考试,你又比我多一点五分,当上乡土管助理。如果当时我没把那道填空题的“陶潜”写成“陶替”,我就多拿二分,总分就比你多零点五分,今天的牛局是我,而不是你。就连蒙月妹也是你丢了才嫁给我。老子残一条腿是你招的,没有你我就是干部,干部哪用砍柴?不砍柴,腿是不会残的……每次说完,他和牛金就哈哈大笑起来。

夜色朦胧,萤火迷离。牛金来到龙眼树下。

小时候,有月亮的晚上,牛金、牛伟、牛四和蒙月妹就坐到龙眼树下的石碾上。每年龙眼成熟时节,先是月妹踩着牛金的肩膀爬到龙眼树上,紧跟着牛伟牛四也爬上来,他们骑在树丫上,开心地吃着龙眼。长大后,夜晚,牛伟牛四不来了,牛金和蒙月妹来到这里,望月亮数星星看流萤,像热恋的燕子一样呢喃。

有一天,母亲拿二十块钱给牛金去买布来裁制衣裤。牛金上街前来到蒙月妹屋前的葡萄架下,对她说晚霞回到雄鹰山的胸囊上,你就来到龙眼树下等我。那天,牛金买了四米咖啡色“的卡”布,来到龙眼树下,蒙月妹已经坐在石碾上了。牛金把两米“的卡”布放到蒙月妹的怀里,说妈说给你裁一件衣服,这是我给你的定情物。蒙月妹轻轻靠到牛金的胸前,接着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牛金考上乡土管所干部后的那天晚上,牛伟的父亲来到牛金家,在火灶边,他把旱烟管抽得吱吱响,叹气重重。牛金懂得大伯父憋着什么,这件事大伯父私下里多次求牛金,牛金总是说,大伯父,这个我不能答应你。

那晚,大伯父求牛金的父亲劝牛金把月妹让给牛伟。他说牛伟残了一条腿,代课教师又当不到头,以后到哪里要妹仔,我牛大要断子绝孙了。牛金当干部,不怕找不到好妹仔……牛金的父亲为难了,要钱要物都可以,要我的儿媳,这可是割我的心肝呀,怎么能答应呢?但不知怎么回绝大哥。当年牛金他妈是爱大哥的,我患病身体不好,他把牛金的妈妈让给了我。我不能忘本啊——欠债呀,这债现在得要牛金来还……

伯父走后,牛金低头走出家门,大狗“阿黄”跟在后面。那一夜,他睡在龙眼树下。

那天,牛金到乡里上班,牛四帮他挑着行李来到龙眼树下,蒙月妹从路边闪了出来,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的脸上泪雨交加。她拉着牛金的手说,哥,你为什么不要我呀?牛金说月妹我当干部了,我要娶个干部的。牛伟很爱你……月妹松开牛金的手,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牛金,把嘴唇咬出一道牙痕。牛金刚拐过一道山梁,就扑在路边的草丛里哭了起来。牛四说,笨蛋,人家让金子银子,没见过让女人的。

牛金说求你四哥,不要把这事说出去。

牛伟已经两天在“蜜陀山庄”工程建设指挥部没有回家了。他心很乱,让牛金跟他干就是引狼入室。他何曾没有想过,只不过他太自信了,自信牛金会看在兄弟情分上装聋作哑,甚至同流合污。而现在坚持要他投案自首,这段时间牛金天天动员他,死活高低的话都往他烦躁的心里倒。他知道牛金是对的,可是自己现在已经身不由己,别无选择。

他六神无主的时候,就到山庄的茅寮里,面朝县城打电话,多年了,就是天大的事,只要他在那里打个电话,事情就被那边坚强有力的声音化整为零,接着就是打气和鼓励,让他心暖气足。

现在不同了。

这几天,他轮流拨打那几个电话,开始人家接了,不耐烦地说,碰到什么事情自己开动脑筋。后来电话一拨通就被对方挂了。即使接了,也说你打错了!我们从不相识。

只有杨相接了一回。

他对杨相说我要自首。

你想金蝉脱壳?没门。对方说。

那我怎么办?

你不要乱打电话,顶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们有兵马将,众志成城,固若金汤。再个你那个兄弟也不会置你于死地吧?对方最后骂道,妈的,这小子真的炼成了金刚不破之身!

牛伟全身瘫软,他来到“蜜陀山庄”指挥部,告诉麻目。麻目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犯什么错误就接受法律制裁……我们说的话我可是录了音的。牛伟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钻进烟囱的老鼠,进退无门。

牛伟来到了牛金家,牛金发现他的脸已有菜色。

牛金说你来了。

牛伟点头。

牛金发给他一支烟,帮他点火,说我都知道了。刚开始我都不相信。你现在想通了吗?我们两兄弟都坏了!

坏不坏看你。哥呀,你别一根筋了。揭开是茅坑,捂住是酒坛。你不说,什么事都没有。

只能说暂时没事而已,迟早会出事的。并且我一定要说。

哥,他们都答应了,你要什么他们都满足你。

我现在什么都不要,只要干净平安的下半生。如果可能,我还要为断崖的人民做事!兄弟你也累了,我们先喝两杯吧。

牛金弄了个牛百叶伴芋檬炒黄豆,这个菜是目前丹阳县最时兴的牛系列菜谱。丹阳县创新搞了“贷牛还牛”扶贫模式,搞得风生水起,丹阳牛肉通过冷链物流,进入了首都市民的餐桌。现在交通方便了,全县每个村都有牛肉电商,随要随买,可以说是牛气冲天!

干完第一杯酒,牛伟又找到希望,锲而不舍,说哥你要土地山林的事包在我身上,年前搞定。牛金说那个先不议。我想要土地山林,但渠道不光明我是不要的。牛伟说你不急我急呀,关系到新形势下村干部办事效率问题。牛金不言。他们又碰了两杯后,牛伟关不住话了,说哥呀弟想在没醉前跟你说些事,等下喝醉了,话可能乱码。哥我确实恨过你羡慕过你嫉妒过你,甚至想过要你的命。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如果没有你,今天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不乱了,我不会腐败的。应该说当局长的就是我,当村委主任的就是你。

牛金说我真希望那样,但一切都晚了,当村主任也不错啊。这些年你不是年年都被县里评为“优秀村党支部书记”吗?

哥啊你知道这“优秀”怎么来吗?跑断腿累断筋骂断卵换来的!我们大刀阔斧干事,会撕破一些脸皮,损害一些群众的利益,群众不少给我泼污,进你耳朵的话都是流言蜚语,我不怕,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我希望你真金不怕火炼。但是,如果是“废铁”,你就别想侥幸。……牛金把这几天走访得到的情况全部说给牛伟听,牛伟说全是扯淡。牛金说,是真是假你心知肚明,如果你冥顽不化后果会怎样……

牛伟的脸慢慢变青了,说那我怎么办?

自首。

然后?

坐牢!

坐牢?像你一样?

是,坐牢,你坐几年牢,出来后还是好人,你这样下去,从头黑到脚。坐牢的滋味我尝过,但我庆幸我进去早,还有救。就像一个病人,早发现早治疗,别等到下病危通知书……

牛伟一杯接一杯地喝,他边喝边对牛金说,哥,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扳的不光是我,还有那些人……你不当“蜜陀山庄”干事就算了,只要你吃饱喝足唱你的山歌,演你的戏,写你的三句半,爱你的麻月沫。或者你嫌麻月沫年纪大了,我在汗蒸馆里调几个由你选。那晚我们进的那个馆,有几个是我们断崖的美女。还有领导说了,只要你井水不犯河水,你想住断崖,我给你三份土地五十亩林地,林地是麻屯和二队的,由你选,可以把“鹰囊”的一半划给你。还在“蜜陀山庄”起一栋楼房给你。你想好了还可以当“蜜陀山庄”副董事长,每个月发给你五千元工资。你如果想回县城,“香格里拉”“明秀城”“石龙安都”“碧桂园”……你说一声,住在哪里,装修、家具一步到位,如果你想要虚名,可以给你当丹阳县根雕协会主席……

牛金没等牛伟说完,用手势制止了他的话,说有诱惑但我都不需要,我要的是维护群众利益,挽救你这位兄弟。

你为什么不说你盼我早点坐牢,你好跟麻月沫过神仙日子?

牛金说你扯远了,就是救不了你,我也要维护群众利益。

牛伟说好,不勉强,你牛哥高大上!

当晚他们喝了一壶五斤糯玉米酒,喝得人事不省时,牛伟吐出了一堆乱话:“牛……牛……哥,我我贪污的低……低保……保,危房……改……改造资金……救救救济……款款款也有几十万……我家的救济棉被、衣衣衣服……蚊……帐帐帐,够够够装备一个连连连……”

牛金说你喝多了。

牛伟说我清醒得很。

牛金说你终于承认了!

牛伟大喊承认又怎么样,扳倒我,就凭你一个劳改释放犯?你和麻月沫早点生个当大官的孩子,让他来告吧,现在丹阳能告我的人的爹还没有找到他的妈呢!说着扑向牛金。

八叔和牛四听见,以为他们打架了,急忙跑过来。牛伟不停地大骂扑向牛金,他趔趔趄趄,牛金一次次地扶住他。牛伟双眼发红,摇摇晃晃,显得疲惫又无助,最后坐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牛金不由鼻子一酸……

不知什么时候,屋里站满了大大小小的人。说站满其实也就三十多人,除了牛伟的父亲病重不来,这三十多人就是留守二队的所有人了。二队现在户口在册的有一百四十九人,大部分的人出去打工,在外面买房,孩子在外面读书,老人也跟随去照顾孩子或者养老了。

人们进屋不久,就知道牛金和牛伟吵架的原因,牛金和牛伟是二队两个吃国家饭的人,是父老乡亲到哪里都挂在嘴上的骄傲,有什么疑难事情就找他们,有了他们,别人高看二队的人一眼,更不敢欺负。牛金犯错,已让他们心痛不已,牛伟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了。

开始是蒙月妹跪在牛金的面前,接着是八叔、牛四……和所有的不知事的小孩也跪在大人旁边,他们求牛金不要把牛伟的事捅出去。

大家都站起来,我答应你们……牛金泪流满面。

在“蜜陀山庄”办事处,牛伟关机睡觉,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每到饭点,麻目都拿饭菜来敲门喊他吃饭,他一声不应。

他泡了一盒快餐面,刚吃两口,门外响起了摩托车声,儿子来了。牛伟一惊,说牛肥你来干吗?牛肥说爷爷走了,打你电话都关机。牛伟说,你们干吗不早点来找我,牛肥说,阿爷是突然去世的。

牛伟的泪水掉到了快餐面里。父亲卧病在床五年了,他每天早出晚归,很少能给父亲倒水递饭翻身,都由病妻一人照顾。有时候他有一天半日的空闲时间,要照顾一下父亲,父亲就说,你忙累了,你要休息,好好为乡亲干事。

牛伟已经没有力气开车回家,他坐在儿子车后座往家里赶。

他心里翻江倒海:自己当了这么多年村主任,开始竞选,心怀为民大志,不知从哪天起,慢慢地初心泯灭,特别近几年来,一颗贪婪的心迅速膨胀……现在有钱了,不敢用还装穷,儿子读书,妻子和老爷子治病,还假装借钱,借借还还。除了那身“李宁”牌休闲装和那只“红蜻蜓”皮鞋,自己从来没有穿过一件超过一百元的衣裤,鞋子都是清一色的迷彩胶鞋,抽的烟也是最便宜的。每当想到那钱就哆嗦,晚上睡觉都不敢说梦话,怕漏嘴。对不起父亲妻儿,你看这牛肥,三十几岁才得的孩子,人瘦得像韩星,还不敢花钱给他买补品。希望他胖点壮点只能寄托在他的名字上……

牛伟抽泣有声。牛肥说爸你别哭,你整天忙着,别伤身体,没你我和妈靠谁?牛伟哭得愈加伤心。

回到家,牛伟和牛金为老人沐浴,穿上了寿衣。牛伟问牛金,爸去前有什么叮嘱?牛金说,他说你和牛肥她妈身体不好,你又没日没夜地忙村民的事,要我和乡亲们多多帮你。

牛伟请来道公、师公和吹鼓手,开了两天两夜的道场,还给父亲烧了一匹纸马。第三天早上出殡,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传说出殡时下雨是死者伤心,流着眼泪;又有一说是天雨润物,吉祥快乐!牛伟背着柴刀戴着斗笠,一瘸一拐走在抬棺人的前面,他的后面跟着送葬的孝男孝女。

夜,四野黢黑。

门前的池塘里,青蛙突然停止鼓噪,黑夜变得死寂。牛金往窗外望去,一条黑影慢慢沿着池塘边,窜入屋对面的竹林,借着萤火虫的光,走上“鹰囊”山的小路。牛金悄悄跟着黑影上山。黑影来到路拐弯处,转身张望,确定在村里看不到这里了,就拧开微型手电筒,加快了脚步。微型手电筒打开后,牛金才看见黑影扛了一把月刮,脚步一瘸一拐。

黑影是牛伟。

牛金和牛伟保持二十米左右的距离。虽然牛伟有微型手电筒,但他腿脚不便,两人的距离没被拉远。牛金想牛伟上山干什么呢?这“鹰囊”山很难找到超过三米高的坎,牛伟如果要跳崖自尽,也不会选这里。他和牛伟保持这个距离,如果他有异常举动,是完全可以化解和制止的。应是已经进入深山地带,牛伟相信没有“尾巴”,所以一直没有回头,牛金稳稳地没被发现。

他们来到“鹰囊”山腹地,牛伟在他的假坟堆前坐下,牛金躲在一块大石头背面。牛伟连续抽了三支烟,呢呢喃喃说些什么,拧开微型手电筒,放在地上照明,借着手电筒光,他蹲下身,用刮子刨土。刨了十多分钟,他抱起一片盖石,然后抱起一个用红绸包得严严实实的金坛。他把红绸揭开丢到一边,扛起金坛下山。牛金从石头后面出来,藏身在石角落,牛伟来到身边,他顺势把金坛拉到自己肩上,说我帮你扛吧。牛伟惊得大叫一声,滚倒在路边,微型手电筒脱手飞到了草丛里。他蹲在暗处,哆哆嗦嗦地说,你是二奶吧,我错了,我明天就做好人。

牛金说,哥,现在我一定要把你这个“哥”叫回来,我是金弟。

牛伟扑通跪在牛金面前,说弟你救我,这金坛里是八十万块钱,明天你带我去自首……

春寒料峭,山村的夜晚寒气袭人,寒风穿过竹林,发出轻微的吟唱。

牛伟匆匆穿过竹林,来到父亲的坟前,他跪在地上,双手插入新泥,声声吐血:阿爸,儿子对不起你,你磨骨完髓白养我一场,儿子犯了天大的事。我拿的那些钱都是乡亲的钱,我千不该万不该。我拿谁的多少钱,我都张三李四黄五真真切切记在本子里,我已经全部退还给他们。金弟也说这事就这样过去了,那帮人我也不管不怕他们了,我没资格当村主任了,我对不起断崖的父老乡亲……我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我坐几年牢,出来后还是个好人,这样隐瞒下去,我的心永远绞痛。明天我就去自首,等我变成好人回来的那一天,我再来这里看你……

牛伟说完,点了一支烟放在父亲的坟前,又匆匆穿过竹林回到家里。屋里静悄悄的。当村主任后,在这个时候回到家里也是常事,每一次回来,身心都疲惫不堪。今晚不知为何,心情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和以前遇到所有的喜事一样,他把那套“李宁”休闲装穿在身上,把那只右脚穿旧的“红蜻蜓”皮鞋和左残腿套的那只特制皮鞋擦亮。因为他左残腿没有脚,买鞋的时候只买右脚穿的那一只。那天他在县城买“红蜻蜓”皮鞋时,对售鞋靓妹说,我只要一只半价就可以了。靓妹说哪有这样买卖,左脚的这只我们也给你。他说我不用。靓妹说不用也没办法,除非你能找到需要的人把左脚这只买走。

穿完衣裤,他又小心翼翼地剃胡子,修鬓角。做完这些,他又想,是不是把明天的去向告诉妻子?告诉她,她承受得了吗?妻子她年轻时爱牛金,但嫁给我后,也一心爱我。这些年来,我忙村务,家里的一切都是她一人操劳,落下病,以药当饭,但从没有抱怨我。她都说累是累点,能平平安安就好。不能告诉她!那就撒个谎吧。说我去培训,但还不知道判多少年,培训有那么久吗?牛二奶都不信。

也只能说是去培训,等她知道了,慢慢会接受的。他来到妻子床前,妻子安静地睡着……他的身子突然有一股久违的冲动,他要俯下身子去拥抱妻子。最后,他还是只在妻子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然后。

然后扇了一下自己的脸,说坏蛋……

这时,他收到一条微信。他一瘸一拐走出家门,把车开进了寒夜……

第二天早上,农民工发现牛伟死在“蜜陀山庄”的石灰坑里。开始人们以为是一只麝羊,最后是一条露出灰膏外面的秃腿,让人们想到了牛伟。

朝霞把鹰囊染成金黄的时候,三辆警车闪着警灯来到了麻屯。韦国岭带领县公安局刑侦技术人员、法医到现场展开勘验、调查。

一群乌鸦排队在石灰坑沿,又有一些在坑边的椿树上起落,它们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单调的哭腔。它们的叫声,如果不加琢磨地听,觉得毫无美感,甚至让人恐惧和烦躁。但思考,听觉就收到不同的效果,原来它们的叫声是有区别的、吐音收气是有节奏的。也就是说,它们的声音是表达强烈的情感的,议论批评抗议庆祝,当然也有诅咒。而人们听不懂,仅以为它们的声音只是诅咒和报丧。

牛伟身上的“李宁”牌休闲装紧贴着身子,使他的身形显得更加瘦小。前段他告诉牛金,这一套衣裤和那只“红蜻蜓”皮鞋是他唯一穿过的名牌,是第一次评为县“优秀村党支部书记”时,要到县人民会堂参加宣讲会专门买的。十多年了,这名牌衣鞋每年也就穿那么一两次,就是到县城去开人大会或是去领奖。也就是说只有骄傲光荣的时候才穿上。牛金知道,这种衣服今天在县城地摊一套一百五十元,要一火车皮都有。

牛伟倒伏在灰膏里的瘦小的躯体,像一只想努力站起来的白乌鸦。

牛伟被警察从灰膏里拔了出来,抬到石灰坑边的地面上。他的那只被甩飞的特制的鞋也被找到,象征性地放在秃腿边。经初步勘验,牛伟的致命伤在后脑勺,有8厘米×6厘米的陷伤,头骨碎烂,残腿骨折。

牛伟的尸体由法医解剖,结果在牛伟的肠胃里没有发现有毒的食物。他右侧额颞顶部硬膜下血肿,左侧颞枕部混合型血肿,广泛蛛网膜下腔出血。所有伤痕都不具备打斗形成的条件,而在死者的指甲上均未检验出他人的基因检材,综合结论:排除他杀,死因是在石灰坑边摔倒,滚过犬牙交错的乱石,陷入石灰膏里死亡。

第二天,小赖拿着牛伟的十三本工作笔记来找牛金,说这些日记是麻目在村部从牛伟办公桌抽屉里整理出来的。这是我们丹阳脱贫攻坚涌现出的典型人物,冒夜巡查工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小赖说,我要立马熬夜赶一篇报告文学,或者说是非虚构散文。连题目我都想好了——《他用单腿和生命引领乡亲向幸福奔跑》。这篇文章冲着奖项去,我明年申报中级职称正等着荣誉证书。初稿出来,牛叔用您的宝刀斧正,您是第一作者,我是第二作者……

牛金问什么叫非虚构?

小赖说就是不是虚构是真实的,现在的小说都非虚构了。

牛金说无聊,“真实”两个字本来说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故弄玄虚,用了三个深奥的“非虚构”。

最后牛金说,小赖,你什么都先别写。牛伟他现在想的就是早点入土为安。

那以此为原型,写一部小品可以吧。小赖问道。

牛金说由你。

牛伟死后不久,在麻月沫的母牛生产一头可爱的千金的那一天,牛金偷偷地对麻月沫说,我以为和牛千金同来到的还有一个小宝宝。

麻月沫说你想得美,那晚我们都喝多了,什么也没干!

本文来源:《广西文学》2021年第8期,责任

编辑:李约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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