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灰头土脸地从局长办公室出来。
门刚从身后关闭,就听见茶杯摔碎在门上的碎裂声。
站在走廊里等他的小梁吓得一哆嗦,紧张地盯着严冬:“队长,又,挨骂啦?”
严冬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抹掉脸上的唾沫星子,眉头紧皱。
一个月内,剥皮案出现三起,三名受害者,两女一男,分别是26岁女孩,63岁老妇,45岁壮汉。
最近的发生在一周前,尸体被抛弃在市郊垃圾场附近一处水沟中,皮肤被完整地从身体上剥离。
一名拾荒者路过发现,吓得屁滚尿流,更糟糕的是他没立刻报警,反而打电话通知了一个网红。
等严冬带队过来封锁现场,几条视频的浏览量已经几百万。
岚山出现剥皮尸体的热搜已经攀升到第一位。
网红很配合,迅速删了视频,却为时已晚,截图蔓延全网各处。
大家都在传剥皮魔怪又出现了。
岚山本地素来有有剥皮魔怪的民间传说,故事说本地有一种妖怪,夜里跟踪独行人,趁其不备,偷偷击晕后,便将那人皮剥掉。接着,那怪便套着死者人皮继续杀下一个,一直要杀七七四十九个才肯罢休。
严冬是重案队队长,首当其冲,压力巨大。
“三天时间,”严冬左手捂着牙疼鼓起的脸颊,右手朝小梁伸出三根手指,“破不了案,我就得滚蛋。”
“三天?”小梁声调陡然升高,接着像意识到什么,压低声音道:“这是要逼死咱们啊!”
“别说没用的,”严冬打断小梁的抱怨,“三天之后,案子破了,老子请你们上翠庭喝酒,破不了,那就等新队长上任,领你们去翠庭庆祝。不是锁定了几个嫌疑人嘛,挨个排查吧,给队里兄弟们说,这几天就别回家了。对了,那个叫孙——”
“孙述安!”小梁赶紧提醒。
“对对,孙述安,还没放吧?”
“还没呢!”
“拘押时间还有多久?”
小梁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还有仨小时。他不是没嫌疑了吗?”
“不知道,”严冬皱眉,“总感觉这老头身上藏着很多秘密,趁着没到时间,我再和他聊聊。这样,你叫上贺明,去他家里再找找,之前搜查贺明不在,那小子找东西很有一套。”
“好嘞。”小梁应了一声,转身匆匆跑了。
孙述安,身份证上年纪五十岁,但看起来衰老的厉害,目测能有六七十。
脸上老年斑遍布,沟壑纵横,头发花白。
精神也不是特别好,给人一种行将就木的感觉。
之所以被怀疑同剥皮案有关,源自邻居举报。
剥皮死尸事件传开后,局里收到大量民众举报,大多数线索没有任何意义。
唯一算上有价值的就是举报孙述安的这条。
举报人是孙述安的邻居,两人住一个单元,楼上楼下。
当天,孙述安同举报者在楼梯遇见。
正好是个拐角,视野盲区,加上举报人正在专注地盯着手机看,一不留神便同孙述安撞在一起。
孙述安手里拎着的布兜不慎掉落,里面东西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举报人一边道歉一边俯身帮忙捡,都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刀具,弯的扁的,带倒钩带毛刺的……
据举报人说,那些刀具上还沾着黏糊糊的血迹和毛发。
两人各自分开后,举报人越想越不对,便打电话报了警。
严冬随后带人到孙家搜查,自然找出那包刀具。
没错,血迹还没来及擦掉,其中一把刀上还有些棕红毛发。而最后那名被害人,一位叫徐玲红的二十七岁女性,头发颜色就是棕红色……
孙述安苦笑,说自己之前去屠宰场,看了一块牛皮,当场买下来,等着那牛被杀掉,就当场剥皮,你说巧不巧,那牛身上的毛就是棕红色的。
严冬怎么可能信这种鬼话,客客气气地请老孙头回来协助调查,那包刀具也一同被带回局里检验。
很不幸,根据检验结果,孙述安说的没错,刀具上沾染的血液和毛发都不是人类。
对孙述安的摸排也没发现更多疑点。就是一个皮匠,手工制作各式皮具,某条街的边角有一个小作坊,小小的很不起眼,然而在网络,却拥有为数不少的拥趸,以获得他亲手制作的一款皮包,或一双皮鞋为荣耀……
那些陈列在网页上的皮具,看起来除了价格贵得吓人之外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就该直接释放,还要陪着笑脸说一番感谢配合调查的场面话。
但严冬却总觉得姓孙的老头没那么简单,出于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或者说是职业敏感。
就像两个经验老道的猎手,是不是同类一看就知道。
孙老头看起来怯怯懦懦,偶尔敛目收光,却会乍现摄人寒芒。
严冬笃定孙述安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而且极大可能同剥皮案有关。
这是其一,另一方面,孙述安让他感觉混乱。
看上去是老人,而且特别老,似乎一瞬间就会死去的那种老。
却又有一种违和的生命力,仿佛阴和阳,互相演变,老到极致就是新生。
严冬没着急进审讯室,先回办公室,从抽屉里翻出一板甲硝唑片,抠出两颗扔进嘴里。
咯嘣咯嘣嚼碎,拧开保温杯喝口水,将那些苦涩药物混着浓茶咽下去。
脑子里琢磨该怎么审孙述安。
之前已经问过一遍,没找到什么抓手。
没什么准备的话,屁都问不出来。
手机忽然响起,严冬看了一眼,是小梁。
心里一动,难道有新发现?
他接通电话,小梁在手机那头语气兴奋。
“队长,还真找到点东西,卧室床底有个暗格……东西,怎么说呢,有点奇怪,我发照片给你。”
严冬说“好”,挂断电话,心情激动,真是瞌睡来了,有人给送枕头。
几秒钟后,收到小梁发的十几张图片。
严冬点着屏幕,逐个放大。
照片里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破旧的衣服,纱不像纱,麻不像麻,颜色发灰发褐。
最后一张,小梁拎着那张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抻开,有头有脚,有躯干四肢,还有眼洞和鼻孔……
俨然是个人的形状!
人皮?严冬心里激烈地跳了一下。
手机响了一声,有新信息,小梁发的语音:“队长,像不像人皮?”
严冬拨电话过去:“梁,赶紧给顾山送去,让他检验是不是人的,你就在哪儿盯着,跟他说剥皮案的新证据,加班加点也得给我验出来。”
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快速搏动,严冬站起来深呼吸,压下激动情绪,向审讯室走去。
心想,老东西,这次看你招不招!
“孙先生,解释一下吧!”严冬把手机拿给孙述安看。
孙述安脸上血色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额头汗水一颗颗冒出来,下意识用手去摸右侧眉梢。
“解释什么?”孙述安眼睛盯着右侧空气,“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在你家床底下的暗格里搜出来的,你说你不知道。”
“啊!你这么一说,”孙述安打着哈哈,辩解,“我想起来了,好多年了,我说怎么找不到了,没想到放那儿了,是几张油蜡皮。”
“说清楚,什么是油蜡皮?”
“就是一种比较高级的皮子,几百张牛皮里能选出一张,薄、韧、仔细看都能看到毛孔,保留了牛皮最原始风貌,一般的油蜡皮做不到我这么薄,还是早些年我年轻时候的作品,现在年纪大了,做不出来这么好的效果了,谢谢你们啊,帮我找出来。”
“牛皮?”
“对对对……”
“那这张为什么是这样的,”严冬滑到那张被展开的人皮照片,“你见过这样的牛?”
“哈,”孙述安僵硬地笑了一声,短促,像某种夜间鸟类的啸叫,“个人恶趣味,只是做成人的形状而已,其实这很考验拼接技术的——”
“还狡辩——”严冬猛地一声大喝,打断了孙述安的胡编乱造。
孙述安被吓得一抖,目光呆滞地看着严冬,如同被骤然巨响惊呆的羊。
过了半晌,呆滞表情忽然崩裂,他咧嘴笑了一下。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是我蜕的皮。”孙述安说。
负责记录的年轻女警没忍住,发出“噗嗤”一声笑。
严冬扭头瞪了她一眼,女警低头,吐吐舌头。
“不信你可以去检验。”孙述安还在胡编乱造。
严冬扭开保温杯,朝杯盖里倒了一杯茶,端起来喝了一口,挪挪屁股,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行吧,你说说,你是咋蜕的皮,以及你为什么会蜕皮?”
孙述安苦笑,以一种无可辩驳的坚定语气说:“你不会相信的。”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相信?”严冬把嘴里的茶梗随意吐掉。
检查结果没那么快出来,等着也是等着,倒要看看他能编出什么花来。
那还是上个世纪的事儿,我记得那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
我们家是本地有名的大户,你去查岚山地方志也能查到。
我爷爷很开明,预见到西方科学技术会大兴于世,我读完私塾,就花钱送我出去留学。
学校在英国的伯明翰,历史悠久的学府,我读医学。
第二年,参加学校里的登山队,一有时间就跟着社里的前辈到
处爬山。
到大学最后一年,欧洲的山已经被我们爬遍了,于是大家决定前往南美。
我们乘一艘西班牙籍的贸易船抵达南美洲,在当地盘桓一周后,选择了位于智利和阿根廷边境的印加瓦西峰作为我们的目标。攀登之前,为了熟悉当地山脉环境,选了一座海拔四千多米的无名山峰作为演练。
相比目标山峰,那山不高,我们差不多是以郊游的心情去的。
却没想到,快爬到山顶时天色忽变,狂风暴雨席卷而至。
那阵风特别大,我背着登山装备,加上自身体重,差不多九十公斤,一下就被狂风卷起,更不幸的是,脑袋撞在一块石头上,我瞬间就失去意识。
等我再次恢复神智时,发现自己被挂在一处峭壁上。
原来是背包带挂在峭壁上一块凸出的石头上,脚下是万丈深渊,只要掉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我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头疼欲裂,左耳后有肿块,高高鼓起,稍微触碰就疼得要命。
但眼下还不是我担心伤势的时候,山间天气变幻无常,远处天际,浓黑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向这边翻滚,云中紫色闪电翻滚……
可以预见,不久之后,雷雨大风会再次降下,而我只能挂在这峭壁上等死。
几乎是眨眼间,头顶已经被云层遮盖。
就在我心生绝望的时候,头顶阳光忽然从两块厚云的罅隙间射出。
像是神迹一般,一道光线正好射在我脚下不远的一处峭壁上。
我被那光线指引,发现那里的石壁向内凹陷,形成一处可供栖身躲避的凹槽。
距离不远,凭借攀岩经验,我寻找到几处可供踩踏攀登的凸出石块,心里做出判断。
能爬过去,同时,也存在跌落风险。
就在这时,刺啦,身后背包带发出撕裂声。不能犹豫了,我心里迅速做出决定。
此时我手脚悬空,艰难地转过身,匍匐在峭壁上,努力在脚下找到借力点。
好在有两处石棱凸起可供踩踏,身体刚刚站稳,就出了岔子。
背包带没断,那块一直挂着我的石头却哗啦散落,带着一蓬土“嗖”地坠入无尽深渊。
我出了一身冷汗,只要再晚一秒,就会同那块石头一起摔下去。
虽说那处凹槽直线距离不远,但真要过去,并没那么容易。
我和它中间有一条凸起的石梁阻隔,了解攀岩的都知道,在岩壁上这样的障碍,最难翻越。
稳住心神,我一点点地在岩壁上挪移,为了扣住岩石,十根手指几乎磨出血。
终于有惊无险地达到那处凹陷。
几乎在我钻进去的同时,倾盆大雨夹杂拳头大的冰球,被狂风卷着铺天盖地落下来。
“卡拉卡拉”,冰雹砸在岩壁上发出恐怖响声,狂风怒号,自然之力狂暴起来,比任何东西都让人惊惧。
我浑身脱力,躺在凹凸不平的石头堆里,放声狂笑。
笑着笑着,泪水涌出,那是大难不死劫后余生所带来的喜悦泪水。
然而这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情绪平复后,忧虑再次涌上心头。
虽说暂时活下来,但该如何才能求救。
那时候没有GPS,也没有手机,茫茫群山,想要被找到,难度堪比大海捞针。
这一切的前提是我能活到救援找到我。
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有一些食物,就算节省着吃也仅仅够两三日而已。
我爬起来,转头四顾,栖身的这处崖壁凹陷,除了石头就是不知积攒多少年的鸟粪尘土……
等一下,我忽然发现不对,这好像不单纯是个风雨侵蚀形成的凹陷……刚刚风雨如晦,光线昏暗,并未看真切,这时候仔细查看,才发现里面还有比较大的空间,从外面朝里看,黑黝黝的,无法得知里面有多深。
难道是个山洞?我心里激动,如果真是个山洞的话,说不定会有别的出口。
抬腿朝里面走,适应光线后,这才发现,里面的空间大得不可思议。
地面距离洞顶至少有五米的高度,洞壁光滑,像是用什么东西打磨过。
向内走了几十步,并没有气闷感,说明有其它气口允许空气流通。
但眼前一片漆黑,身上有没有照明装备,我只能胡乱张着两支手臂摸索着前进。
大概走了几个小时,路忽然到了尽头,我心直往下坠去。
不甘心,沿着洞壁继续摸索,往右,再次出现一个洞口,心底又生出希望。
难道是岔路?我心想,又往左摸,果然,左侧也有洞口,而且比右侧宽大。
犹豫几秒钟,我选择走左侧更宽大的主洞。
却没想到岔路之后还有岔路,我不知疲倦地奔走在漆黑的洞穴中……
背包中食物和水都已消耗光,但前面的路依然在黑暗中延续。
跌倒、撞壁,头脸和两臂膝盖伤痕处处……
更不幸的是,洞穴中忽然出现一个断层。
我看不见,直直从上面跌落,感觉有三四米高,摔在石地上,我疼得昏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恢复,脸上一片冰凉,摸了一把,是水,从洞顶不知什么地方一滴滴落下来……移动脑袋寻找水滴落的位置,确定后,我张开嘴贪婪地去接那水滴。
有些土腥气,但毫无疑问是能喝的水。
在嘴里攒了一大口,咕咚一口吞下,无比畅快。
解决了口渴,我不得不去面对受伤的两条腿。
我一直避免伸手去触碰,从高处坠下之时,我听到骨头折断的咔嚓声……
心里已经知道会很惨,然而当我摸到时,还是把自己吓了一跳。
两条腿已经折成诡异形状,我本身就是学医的,心里清楚,就算我侥幸能活着逃出这山洞,并恰好被救援队找到,后半生中,也不会再有机会站起来,更何况,这种状况,我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地下迷宫般的洞穴。
绝望从心底蔓延,我原地躺倒,号啕大哭。
可哭又有什么用,还是要面对眼前状况。
期间,也想着与其受苦死去,不如自杀了结性命。
但最后还是无法下定决心,我痛骂自己是个懦夫,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
无奈之下,我只好选择能活一日算一日。
不幸中的万幸,处理骨折等外伤正是我所学范畴。虽然还没正式成为医生,其实已经见习过许多次针对腿部骨骼的复位与治疗,脑子里回想着学过治疗步骤,腿部骨骼组成及位置,我摸索着把两条折断的腿恢复正常形状,确保每一块骨头都在他们在的位置。
剧烈的疼痛使我浑身大汗,体力耗尽
过了不知多久,昏睡和清醒间歇。
饥饿像洪水袭来,不可阻挡。
我伸手无意识地在四周摸索着,忽然右手碰到软软的类似皮革之类的东西。
那时我意识浑浑噩噩,脑子里只有“吃”这个念头,于是用力扯过来,张嘴咬在上面,却根本咬不动,想起背包里有折叠匕首,掏出来割下来一一条塞进嘴里。
那东西咀嚼起来如同皮革,又硬又韧,没什么味道,味同嚼蜡。
太饿了,只是混杂唾液不停咀嚼,就算咬不烂也一点点吞进肚子里。
我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两颊因过度咀嚼而酸痛。
饥饿感渐渐消失,我的肚子也鼓起来。
摸着鼓胀的小腹,我心想这下完了,也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被消化。
转念一想,就算不能也没关系,撑死总比饿死强。
没过多久,头脑昏沉起来,糟糕,难道有毒?
意识陷入混沌,脑海中幻象纷呈,一时回到秋季黄叶纷飞的校园,一时又看到年少的自己被祖父拉着走入书声琅琅的私塾,有一段甚至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巨蛇,在巨大的洞穴中爬行……
等我再次恢复神智,鼓起的腹部重归平坦,同时感觉到身体充满力量。
我大喜过望,那些异物能吃!
唯一问题是提供能量的同时也促使我被幻觉缠绕。
我常常梦见自已以巨蛇的身体在荒古的丛林里爬行,捕食巨大的恐龙形态动物……
只要能活下来,幻觉什么的又有什么重要?
有水,有食物,短时间内便不用担心饥饿。
利用生物体内睡眠——清醒的交替周期,我粗略估算时间流逝。
大约一个半月后,我两条原本已经折断的腿,竟然恢复到可以慢慢行走的地步。
不知道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不仅能充饥,甚至还能提供人体所需的各种营养物质。
我不但没有觉得虚弱,甚至体力充沛到很难感到疲劳,更出乎意料的是视力也获得改善。
或许同一直处于黑暗中有关,我的夜视能力得到提升。
即便没有光线,依然能够粗略分辨洞穴中岩壁、石梁的形状……
我在洞穴中摸索着,找到那些胶皮状异物的源头。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东西堆在那里,像一座山!
我心里无比震骇,涌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要多久才吃得完!
试着朝那“山”上攀爬,越往上,那些东西越坚硬,而且摸起来表面有鳞片状的纹路。
如果非要找个现实中存在的动物对标,那就是蛇,而且是难以想象的巨蛇。
我吃掉的那些东西,并非巨蛇本身,而是它蜕下来的皮!
能够自如行动后,我开始以那处遗蜕为中心,向四周探索。
沿着密如蛛网般的洞穴搜寻出路,一次次划定标记,范围及距离不断扩大……
终于,三个月后,我找到出口。
那是一处位于山腹的岩洞,距离我们攀登的那座山直线距离超过五十公里。
岩洞出口的不远处就有一处村落,我宛如野人一样走进村子。
所有人都像看野兽一样,好奇地围着我看。
我站在那群看起来还没特别开化的土民中,张惶四顾,努力了很久,才找回说话的能力。
然而那些土民根本听不懂我说什么。
于是我被送到距离村庄几十公里之外的镇子上,那里有一位老师能听懂英语。
我和那位女老师简单说明情况,却意外得知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距离上次登山被狂风卷走,已经过了二十三年。
大约有几分钟的时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彻底处于宕机状态。
怎么可能过了那么久?
我预料到自己的时间感知会有一些偏差,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偏差这么大。
仔细回想,似乎在吃掉那些遗蜕之后,清醒和睡眠周期变长,每次睡一觉都会觉得睡得特别舒服,迟迟不愿醒来,而清醒时也会隐隐感觉到精力充沛到迟迟不会出现困意。
我猜那些原本以为只是十几个小时的酣眠,很可能一睡就睡了几个月,否则时间怎么会流逝的如此之快!
我的出现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学院在得知我活着后立刻就派人把我接回伦敦。
这时我才得知,当年那场登山意外,导致了登山队四名队员死亡,失踪的只有我一个。
失踪时我二十三岁,再次回归到人类世界,我已经变成了四十六岁的中年男人。
回到伦敦后,我接受全面检查。
结果却令人震惊,我十分健康,无论从外貌还是各项指标上都说明我还是那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
在他们看来,这是神迹,一个逆转生命的不老奇迹。
他们对我失踪后的经历刨根问底,我事无巨细地讲给他们听,除了那些遗蜕的事情。
其实,除了那神奇遗蜕,我所经历的并没有太多复杂的故事。
毕竟,在他们眼中的二十三年,对我来说,只是几个月而已。
他们贪得无厌,每日来纠缠我。
我无奈,一半为了满足他们那欲壑难填的好奇心,一半处于气恼和戏谑,开始编造一些不存在的情节,什么山洞中的神奇世界,赖以充饥的奇特果实啊之类的。
没想到,他们很吃这一套,简直眼冒绿光,不断地在手中的小本子上写写画画。
那之后有人告诉我,几所科研机构都派遣了考察队前往我失踪的那片山区。
据说是为了寻找一种神奇的永生果实。
至于结果,我并不知道,反正一直也没听说那些考察队带回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被纠缠了几个月,我提出要回国,但他们却并不同意,一直以我身体健康为借口迫使我接受检查和测试,其实我知道他们只是想研究我的身体,以期从中得到二十多年不变老的秘密。
没办法,我只能被迫屈从于他们的控制。
却没想到这一呆就是五六年。
那几年里我被囚禁在医院下辖的一所位于东英格兰诺福克的半开放疗养院中。
可能由于战争原因,忘了说,那时世界正处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
一些医学类的实验并不被重视,有那么两三年,我似乎被遗忘了。
终日游荡在诺福克的乡间,看天空云聚云散。
直到一九四七年,因为某些不知道的原因我被释放。
我猜他们或许根本就没研究出什么结果。
被释放后,我没有立刻回国,一直等到战争结束,我才回来。
孙家已经没了,在我困于山洞的那二十多年里,就已经遭受兵灾,付之一炬。
“后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孙述安摊摊手,伸手吃力地捋了捋右侧眉梢。
“按照你说的,你现在得有一百多岁了吧!”
“差不多,岁月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无非日期的更替而已……”
说这话的时候,孙述安脸上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等一下,你说了这么多,和那人皮有什么关系?”
“哦,对,忘了说,在山洞中吃掉的遗蜕,导致我产生了很严重的后遗症,孙述安停顿,不,应该是一种诅咒,一旦抵达生命中的某个节点,我便会蜕皮,像蛇那样,非常痛苦,骨骼尽碎,一身血肉从老朽的皮囊中挣脱出来,”
“然后呢?”
“什么然后?”
“蜕完皮之后?”
“就会变成我二十三岁时的样子。”
“我还以为会变成小孩子。”
“我被困山洞时二十三岁,为活下去,吞食大量蛇蜕,没想到那东西从肉体层面改变了我。”
“究竟是什么,那东西?”
“不知道,西方神话中有一种生物,叫衔尾蛇,象征永生和循环……”
严冬当警察这么多年,听嫌疑人编过各种各样的谎话,如此离奇的倒是头一遭。
更古怪的是,这么离奇的谎话,他竟然会被带进去。
有那么一瞬间,严冬会有“说不定他说的是真的”的心理动念。
“你不信可以拿我的DNA和那些皮上的对比。”
“这你放心,我们肯定会检测的。”
“唉,”孙述安长长叹气,苦恼揉脸,捋眉梢,“你不知道,我掩藏这么久有多难,现在都完了。”
严冬看着面前苍老的,“按照你故事所说,要开始了?”
“没错,”孙述安挑动皱巴巴的眼皮看他,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唉,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现在的一切,蜕皮后又要重新开始……”
这时审讯室门被推开。
“严队,有情况……”一名年轻警察兴奋地说。
“发现徐玲红了。”细眼警察说。
“放屁,人都死了,怎么发现,等等,你说——”
“没错,是人皮,被穿在身上,人已经抓住了,逃跑时,受了点伤,送武警总医院了。”
“皮扒了吗?”
“扒了,里面是个男的,脸被烧过,特别可怕,浑身光溜溜的,是顺兴屠宰场的工人,叫梁彬。
一问就招了,说是自己干的,怎么杀的人,怎么剥的皮,说的清清楚楚,没跑了,就是他。”
严冬一瞬间有些恍惚,下意识朝审讯室看了一眼:“走,去医院看看。”
赶到医院后,梁彬紧闭双眼躺在床上,看起来似乎陷入昏睡。
严冬看了一眼那张脸,心脏在胸口里抽了一下。
那张脸,怎么说呢,比大多数恐怖片里化的妆都吓人。
“这是怎么了?”
旁边看押的小警察回复:“护士说,这人有晕血症,刚刚抽血的时候晕了。”
“哦。”严冬也没多想,想着等梁彬苏醒过来再审,扭头到楼道里抽烟。
一根烟还没抽完,忽然意识到不对,有晕血症,怎么可能是剥皮杀手。
屠宰场工人?孙述安又常去屠宰场剥牛皮,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隐秘联系。
想到这里,他立刻打电话给局里,让他们先不要释放孙述安。
结果接电话的人告诉他,半个小时前人已经放了,领导的指示。
真凶抓到,嫌疑人自然就没了嫌疑。
严冬气得够呛,在电话里嚷:“赶紧他妈把人给我抓回来。”
“可是,队长,以什么借口啊?”
这一问也把严冬难住了,是啊,抓人也得讲证据,唯一的证据就是床底暗格搜出来的人皮。
正琢磨着,小梁的电话进来,严冬赶紧挂断那边电话,接通小梁。
“队长,”小梁说,“结果出来了,不是人皮,说是某种胶。”
“操,”严冬气得锤墙,“行了,你回局里带人跟着孙述安,人已经放了,我不放心他。”
挂断电话的同时,跟他一起来的警察推开楼道门,说:“队长,梁彬醒了。”
嫌疑人瘫在床上,眼神呆滞,恐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严冬不打算废话,开门见山地问:“认识孙述安吗?”
梁彬似乎没想到会问这个,愣了一下,点头:“认识。”
声音跟拉锯似的,估计是当年火灾时熏坏了嗓子。
“人皮是他给你的吧?”
梁彬摇头,“我捡的,有人把它们放在我门口,写了纸条,说是送我的礼物。”
“它们,不止这一件?”
“一共三件,你不知道,穿着它们,我可以当一个正常人,没人会见鬼似地怕我。”
“为什么承认人是你杀的?”
“我也不知道,”梁彬脸上浮现痛苦神情,“脑子里有很多杀人、剥皮时的画面,我以为是我杀的,可一细想又觉得恍惚,像做梦一样,但又太真实,杀人前的紧张、纠结、痛苦……剥完皮之后的激动、解脱、松弛……我没法细说,甚至不敢再去想,越想越觉得是自己杀的……”
梁彬这番话让严冬想起孙述安讲的那个故事——服食蛇蜕后产生巨蛇的幻象。
难道说梁彬吃了剥皮杀手身上褪下来的皮?
哈,太扯淡了!
严冬强迫自己停止去想孙述安讲的那个狗屁倒灶的离奇故事。
“你怕血还在屠宰场上班?”严冬又想到一个不合理的地方。
“我只是个打杂的,平时根本不进屠宰间,孙老板人很好,看我这幅样子,就赏我口饭吃。”
“孙老板,孙述安?”
“对,他是屠宰场的老板。”
严冬眉头紧皱,有一种深陷网中的感觉。
直觉里孙述安一直像一个幽灵一样徘徊在周边,能感觉到,就是没法直接看到。
这案子目前来看,无论咋么说,嫌疑最大的还是面前这个疤瘌脸梁彬。
杀人动机,证物,口供,要什么有什么。
至于晕血症,谁知道是不是他装的,这种精神类疾病,需要专业机构的评估检测,说不定可能服用药物来克服,这帮丧心病狂的疯子,想脱罪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正想着,手机又在口袋里震动。
严冬接通,走出病房,小梁在那边喊:“队长,姓孙的要逃,我们正在追。”
谁也没想到孙述安会抢了一辆油罐车。
更没想到他会把油罐车从一侧是山崖的路上开下去。
罐车在滚落过程中发生剧烈爆炸,大火燃烧了五个小时才被扑灭。
由于罐里运输的是易燃的油料,车身上手指厚的钢板都被融化,更别提人,算得上尸骨无存。
过后,严冬越想越觉得这事情不合理。
审讯室中表现,孙述安并非疯狂型的罪犯,而且当时警方所掌握的证据连再次拘押都够不上。
他犯不着为此铤而走险,唯一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是孙述安自己吓自己。
这种情况常有出现,嫌疑人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得露出马脚。
在剥皮案的阴影下,孙述安的死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甚至连本地媒体都未曾报道。
最终,剥皮案的真凶被确定为梁彬。
但因为他患有精神类疾病,免于死刑,被送进市郊的精神病医院中看押。
值得一提的是,梁彬犯案之后,去他住处的搜证人员,带回来一些食物,里面被掺入了奇怪粉末。
奇怪到凭借眼下的科技手段,根本检测不出是什么东西。
检测报告厚厚一沓,充满各种化学式和专业术语。
严冬粗略翻了翻就扔到一边。
那之后,严冬很多次想起孙述安其人,以及他讲的那个故事。
并不是抱有什么怀疑,只是单纯觉得孙述安厉害,那么短的时间就能编出这么一大段离奇故事。
孙述安抢油罐车第二天,和她一起审讯的年轻女警察递给他一个折叠成棍状的纸条。
说是在孙述安坐过的椅子的缝隙里找到的。
严冬展开一看,似乎是从一本杂志里撕下来的某一页。
正面讲了一个攀岩人如何在遭遇突发的风暴后,躲避在山洞中艰难求生。
内容和孙述安讲的大差不差。
背面则是一片关于衔尾蛇的介绍类文章。
看完后,严冬像被虚无中的敌人猛击了一拳。
显然,这老混蛋在被拘押后,不知道从哪里搞到这半页纸,然后穿凿附会,给他讲了一个无比扯淡的奇异故事,更可气的是,他几乎差一点就信了。
严冬咬牙切齿地将那页纸撕碎,却又陷入困惑,这人究竟有什么意图。
转念又想,无论有什么意图,都不重要了,反正人都没了。
当年年底,严冬在一个饭局上认识了一个搞地方志研究的大学老师。
不知道怎么聊到剥皮案,又顺带着说起来岚山本地的民间传说——剥皮魔怪。
那位姓潘的老师便侃侃而谈,说据他考证,剥皮魔怪传说最早能追溯到清朝咸丰年间。
源头可能是咸丰年间发生的几起古怪杀人案,地方志里有记载。也是赶巧,当时正值太平天国起义,地方政权崩溃,因此记载的并不清晰,只有寥寥几笔,是真是假都不清楚。
大概意思是,山林中出现残破不堪的尸体,疑为野兽啃咬。
说不通的是,尸体皮肤被剥光,极为恐怖。都说是太平天国的妖人作恶。
之后,又过五十年,大约是光绪年间,剥皮案再次出现。
几个月内,连续发现三具被剥皮的尸体。
据说当时刑部派了擅长追踪的高手来查案,结果历经数月,凶手依然并未找到。
于是剥皮案再次成为悬案。
自那之后,剥皮魔怪传说才被传开,甚至演变成各种各样的离奇版本。
“到了近代,咱们这边没事儿,反而美国那边出了一个剥皮杀人魔,调查很多年,也没抓到凶手,至今还是悬案……再之后就是今年的事儿,我粗略算了一下,每隔五十年,剥皮案就会出现,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这其中有着隐秘联系。”
那位老师的这句话激得严冬脑中神经一跳。
他想起孙述安曾说过,每隔五十年他会蜕皮一次,伴随极大痛苦。
有没有可能也会神智混乱,或者为了发泄痛苦而杀人犯案?
饭局结束,他开车回家,一路上还在想剥皮魔怪和孙述安之间的联系。
如果孙述安就是剥皮魔怪,结合魏姓老师的考证,他可能活了不止一百年,期间有一段时间跑到国外,赶上蜕皮期,不受控制地作案杀人,在大洋彼岸留下剥皮杀手的恶性案件,蜕皮期过后重归故国。
岁月匆匆,下一次蜕皮期再次来临,他可能提前多少年就已经布置好了所有环节,就算真的蜕皮,又怎么可能让警方找到。
他讲的故事未必全是假的,警方在梁彬食物里检测出的未知成分,没准真是孙述安蜕下的皮,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梁彬脑子里塞满了杀人剥皮的诸多细节。
这么说来,那场尸骨无存的油罐车大火未必是意外,或许那也是他蜕皮后转换身份的一种手段。
越想越是觉得恐怖,严冬后背冷汗淋淋,衬衫都贴在身上。
车已经进了小区,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已经不是他能理解的事情。
停好车后,忽然想起老婆让他回去买两个柚子。
只好转身到小区门口那家常去的水果店。
推门进去,严冬请老板给挑了两个,扫码结账,旁边过来一个年轻人把装柚子的袋子拎给他。
他抬头一看,是个陌生的年轻人,二十多岁,身材高挑,眉毛细长,眼睛又清又亮。
他道声谢,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扭头调侃老板:“哟,你终于舍得雇人啦!”
老板“哈哈”一笑,说:“亲戚家孩子,不喜欢读书,送过来体验体验生活疾苦。”
年轻人似乎被老板说的不好意思,下意识伸手捋了捋右边眉梢。
两人又聊了两句,严冬告辞离开。
拎着水果往回走时,他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不对,却又想不到,总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监制:飞酱
主播:赵灵犀/凯先声
编辑:阿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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