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音泠泠纸上春,烟花行迷案费心神  浮粱店04 凄音泠泠纸上春,烟花行迷案费心神  浮粱店04凄音泠泠纸上春,烟花行迷案费心神 浮粱店04

凄音泠泠纸上春,烟花行迷案费心神 浮粱店04

前几回里,小巡警卢磊一结交了义兄陈作新,赚了钱,成了家,得了子,身在乱世而尚未知觉,小日子有滋有味地过了起来。半湘街依然人群熙攘,似与旧日无异,但明眼人自能嗅到乱世的气味……而夏李记烟花行的一场爆炸大火,五人殒命,更让卢磊一预感到:有大事要发生。要问是什么大事?请继续观看作者索文为我们带来的《浮粱店》。

浮粱店里有好茶,好茶招待有缘人,我是卢磊一,一个被阎罗王忘了的人。

上回说到,老蔡殒身帮我报了大仇,收敛是我请段长出面,带着合段的弟兄去的,二毛兄弟贴心,请了收尸人,老陆请了九将头这尊神,聚拢一帮脚行兄弟站墙子(

长沙话,壮声势的意思

),总归要顺顺当当地把老蔡迎回来,现场惨烈,我压着心中澎湃,细细收敛。对方帮里也低调,王联露身负通缉,敞开来闹大了,决计落不着好,引得巡防营进城,一个帮说灭就灭了。

出殡那天,我着孝服、举孝幡,给老蔡风光大葬。他的牌位,进了我家的香火案上,摆在祖父与父亲的旁边。

老蔡三七那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漫天的烽火,老蔡一身精致短打,站在崖边一棵松树下打望。他转过身来,火光映亮的脸庞似乎年轻了二十岁,脏污掩不住一脸英气,他望着我笑,笑容淡定从容,似乎一切都不介心了。

醒来后,我把这个梦告诉了老陆,老陆说做这种梦是好事,说明逝者无怨无碍,可以安心上路。

姚痦子自七月底陪我那夜之后,许久不见人,老蔡的尾七时,他现了身,在老蔡的灵位前烧了几刀黄钱。这些时日,他在善后,江湖上并没有那么单纯,宝庆帮西门香堂不可能凭老蔡一张切结便置身事外,这些日子半打半谈,双方都交了几条人命,前几日才息火。

“你是老蔡嫡传,承了他的衣钵,进我香堂吧。”姚痦子临走时说,“挂个名也行,我得给弟兄们一个交待。”

我让他容我想想,没有立时应他。

九月,我托人弄了个名额,把李鲵送去了习艺所织造科,学门手艺,出来后,可以寻个纱厂去做工。

那时,城里有大批流民、兵痞进城,各段的压力陡然增大,警力不足,小西门段上,杨再力照会了九将头、姚痦子以及段内大小暗处势力并有实力巡防的各大商贾,联防联保,共治平安,遇着流民寻衅,当出手时要出手。警段夜值,也从单人换成了两人,段上出钱,还买了只铳狗(

猎犬旧称

),黄身黑背,毛色油亮。拴在段里,夜间巡街,带着狗去。铳狗刚买来时,满傻子傻乎乎地问:“这是要加菜吗,今日办席?”被杨再力好一顿骂,骂着骂着自己笑了,“狗肉不上正席,你不知道?”杨再力一伸大手,把满傻子拍得一个趔趄,“莫想着吃它了,它来了,就是你弟弟,叫满二。”如此,这条狗便叫满二了。

如此一番动作,小西门警段的治安,在当时的长沙府,算顶好的了。

接着来说卢磊一的故事吧,还是宣统元年,二师兄在葵园先生处当差已九个月,与先生处得亲切,葵园先生如今大门不出了,坐在家里看抄来的邸报,此外,各家的报纸都买来看一看,唯邸报看得叫人心慌,各处闹灾,邸报上倒歌舞升平,还有几处报祥瑞,哄着紫禁城的小皇帝。“先生说乱弹琴,气得又摔镇纸了。”二师兄说。

太平世看乱世,当时不觉险,如今却有劫后余生的后怕,今日的我看当年的卢磊一,只能说这小子福大命大,祖坟风水好,青烟冒得早。

九月底,杨婶家的小杮子不见了,那日西风甚烈,一大早,杨婶出门买菜,小杮子起得早,非要跟着,要跟杨婶去早市逛,吃个炸春卷。杨婶不肯,她又转头求杨再力,杨再力犹在床上,迷迷糊糊听了小柿子申诉,赶忙掏出几角银,给小柿子自去买炸春卷吃,杨再力自己无子嗣,倒把小柿子当亲女儿一般疼,只嘱她早市人多,跟紧姆妈。

待杨再力起床,唤杨婶,无人应,到厨下看,冷火炊烟,两人都没回,杨再力饿着肚子去段上,点过卯,叫卢磊一去外头买碗面来吃,火急火燎地刚扒拉了两口,有街坊来报,家里出事了。

杨婶却是一个人回的,两眼失神,菜篮子也扔了,问什么都不回答,只是愣愣地发呆。

“又被拍花子了?”杨再力上了火,老陆见状,嘱着卢磊一去知会姚痦子,又喊满傻子去知会九将头,段里兄弟散出去,加上山堂、脚行的弟兄,小西门连着码头大索,老陆自去了早市,早市并不远,就在半湘街东边的豆豉园,属进城的菜农、商贩自发形成的,此处地形略复杂,北连唐家湾,南接古潭街,西接半湘街,东连白鹤巷,背街小巷四通八达,丢了个人,属实难寻。

“我们不做这个买卖,这买卖折寿。”姚痦子不敢大意,把事情交代下去,才与卢磊一寒暄,“这些拍花子的,本地应有接应人,临时存货、取货、避险,也要个去处。拍花子无非用药,迷着孩子不哭闹,运出城了,再上手段。”姚痦子沉着脸啧嘴,“一个时辰,找不到就险了。”

卢磊一听得上火,“你就说我该怎么找?”

“急也没用,已把人派出去了,等信吧。”姚痦子皱着眉头,“只是奇怪,丰年里拍花子或者拍拍女娃儿,今年这年景,满街的流民,你看那街边,插草卖孩子的,十个里有九个女娃儿,白菜价,实不必这番大费周章。”

“你话真碎。”卢磊一急得啐了一口,返身就走。

“别急啊,入我香堂,你坐二把交椅,手下人都使唤得,何必我开口。”姚痦子犹自赶在后头接话,“去哪啊,我与你一齐。”

卢磊一再赶回杨婶的南杂店,还未进门,却听一叠声脆脆地叫喊,“磊叔叔!”转头一望,老陆打远处跑来,那怀里抱着的,穿着靛蓝碎花童衣、扎着冲天辫的,不是小柿子是谁?

细细问缘由,小杮子与杨婶进了早市,逛了老半天,终于发现一个炸春卷的摊子,她挣脱了姆妈的手,跑到摊前买春卷,炸春卷的找的铜板,没处放,兜了一前襟。小柿子一手搂着襟,一手拿着春卷,返身找姆妈,却怎么也找不见了。她便自己回来,巷子里拐来拐去,走叉了道,从豆豉园往北,拐进了左右门的巷子里,便有几个在巷中玩闹的小孩要上来抢她的春卷,小杮子哪里肯,高声尖叫护着食,铜板洒了一地也顾不上了,老陆便是听见了喊叫声才寻着她,几个小子见大人来了,地上摸捡了几个铜板,飞也似地跑了,小柿子犹自拿春卷当棍,一面尖叫,一面抽打着空气呢。春卷破了,干笋丝、韭菜、肉丁洒了一地。

卢磊一从老陆手里接过小柿子时,她正在啃春卷的面皮,春卷炸得酥脆,小柿子像个小老鼠,在卢磊一怀里一拱一拱,面皮嚼得嘎嘣作响。

“我们家小柿子是英雄人物,一根春卷打得街混子四散而逃。”姚痦子在一旁伸着只手指戳了戳小柿子的脸。

小柿子皱着眉别过脸去,不作声,默默地将头埋进卢磊一胸前,一嘴的油,都擦在卢磊一的号衣上了。

这边小柿子平安,那头杨婶却不好了,原只是失了魂,杨再力侍候着,着人喊了灵妃庙的庙祝来,收惊收魂,开出了两个银元,勾得老道一蹦三跳地来了,着一身道袍,拿一柄桃木剑,自带一挂鞭炮,未进门就放了,怕是压箱底的炮仗,多年未用受了潮,许多蔫炮儿半响不响的。老道一柄剑从堂屋舞进厢房,在杨婶床前咿咿呀呀地跳,做法,跳了半天,皱着眉停了下来,杨再力守在床边,也发现了不对,杨婶整个人竟似发面馒头般肿了起来。

“你个妖道做的什么法?”杨再力骂将起来。

道人也是一头密密的汗,止了舞焰,半晌才期期艾艾地挤出一句:“邪祟太凶,要不,请灵妃娘娘出马?”

“快去。”

道人也不说价,自去了。

“段长,我说话直,人不管用,请个土菩萨过来,未必镇得住啊。”卢磊一在门外提醒。

杨再力摸着一脸胡茬,宽大的身形挤出厢房,“病急乱投医,胡医生、常医生我都去请了,也不一定能管用,说不得,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了。”

一会儿胡美医生来了,看了半天没看出名堂,道疑似组织炎,给打了一针。

常医生也来了,杨婶腕上已肿得没有落指之处,号了半天脉,常医生一个劲地运气,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怕是歪门邪道,在下医术不精,治不了。”抽身去了。

恰遇姚痦子回来覆命,隔着门远远地望着,牙缝里抽着冷子,“这是邪术,以前老蔡会看的。”众人都默然。

不一会儿,道人请了灵妃娘娘来了,南杂店已经卸了门,四个脚夫抬着尊泥塑菩萨,在屋内一阵舞,进三步,退两步,“娘娘驾到,妖邪退散!”道人一叠声地高喊,直舞了小半个时辰,娘娘退了朝。

杨再力守在床前看,杨婶非但没见好,身子肿得皮肤都透明了。

“这是邪术,治不对法只会越弄越糟。”堂屋屋角一人沉声说道。

卢磊一定睛望去,竟是洪瞎子,依旧一件破道衣,仍戴着那副墨晶眼镜,倚着墙角看热闹。

卢磊一乐了,上前去拉住洪瞎子的手,怀里摸出一个银元,悄没声地递上去,“会看就会治,洪师父帮个忙?”

洪瞎子毫无烟火气地收钱入怀,嘻嘻笑着,“那我便来试一试吧,今日逢酉,除恶破煞。”

杨再力听言,亲自装了一袋烟,恭敬地递上,洪瞎子笑嘻嘻地接了,呼噜呼噜吸了几口,“听闻陆警官有只猴面鹰,还请借来一用。”

等老陆拿猴面鹰的时间,洪瞎子也没有闲着,就在堂屋里开了坛,点上香,香案前置一碗清水,又画了几张符,贴在四方门楣,又着屋内属兔、属猴、属鼠的回避,请段长唤几个属马、属龙的壮年汉子进屋,站在堂屋四角,一般动作,却不见进厢房去看一看杨婶。

“肿在退。”杨再力闪出厢房,惊叫着,“看不出小小年纪,竟是真神仙。”

不一会儿,老陆拎着猴面鹰来了,洪瞎子接过,那个毛球儿鸟兀自恹恹挣扎,洪瞎子打了个响指,鸟儿竟定定地望着他,纹丝不动了。“仙家神兽,该做事了。”洪瞎子手臂一振,猴面鹰扑闪着翅膀飞上了堂屋梁顶,立着,一个头悠悠地转了一圈,咕咕地叫了两声,听到众人耳里,竟说不出的清正平和。卢磊一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胸中郁气。

“哎呀。”厢房里传出一声呻唤,杨婶喊出了声,杨再力喜得蹿了进去。

洪瞎子却快步踅到香案前,并指为剑,指天画地,口中念念,“七尺孤身凫立立,三分往事水悠悠。振衣独上巉岩立,长啸犹惊落水牛。”闭着眼,一跺脚,“恭迎祖师现身除邪。”

但见案前香烛陡然大亮,线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燃,燃到三分之二时,洪瞎子睁开眼,眼中精光四射,剑指在坛前水碗上飞速地划着。

香燃到了尽头,洪瞎子画了最后一笔,收了势。指着那水,“半碗喝,半碗抹身。”见卢磊一要去端水,连忙止住,“叫杨再力来端。”

“师父,这是怎么一回事?”杨再力早已没了踞傲,一脸恭谨,服侍着杨婶喝下水,杨婶便睁了眼,直喊累,似有万斤沙袋压在身上一般,一下消解了。杨再力安慰了几句,请几个婆子给她抹身,自出来陪着洪瞎子,怀里又摸出几块银元塞过去,洪瞎子也省了客套,笑纳了。“福生无量天尊,”洪瞎子笑嘻嘻地,“瞧上了一副真的墨晶眼镜,洋人的东西死贵,如今托您的福,够钱买了。”

“这是《鲁班书》里邪得不能再邪的法门,名唤五雷轰,婶子是得罪了什么人吗?”洪瞎子又复吸上了水烟。

“哪个绝子绝孙的用这法害我婆娘。”杨再力勃然大怒。

“要找人难也不难,练这法的天生缺一门,鳏、寡、孤、独、残,在这些人里找。”洪瞎子撂了烟袋,起身要去,又嘱道,“中了法似病一场,还需寻个名医好生调理,我这上头也稀松,山、医、命、相、卜,这医术,我差了火候。”

“待肿全消了,你且去看婶子背上,应有一个掌印,这便是对家的手段。”洪瞎子一拱手,去了。

杨婶受了一场罪,在床上足足躺了小半个月,问起事因,却一概懵懂,只说去早市买菜,好好地走着,一下就朦了,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杨再力请来名医,好生调理,倒似坐月子。芬儿也被卢磊一派去照顾了两天,回来与卢磊一说私房话,道是给杨婶抹身,看她背上一个黑紫的掌印,好不瘆人。

为此,杨再力私下联络了不少人,又将段里的弟兄撒出去,细细排查,要查出是谁害了杨婶。始终没个了局。

十月初,灿东瓷器行胖子老彭的小儿子去湘江河里游泳,淹死了。那一日也是蹊跷,那孩子十一岁了,湘江河边长大,本是极通水性,那一日他母亲佛前算了一卦,菩萨明示今日有凶,忌出门。大儿子要上学,小儿子极顽劣的一人,读了几年书,不愿再去,从此便在家里玩,做那懵懂子养,平素也还听母亲话,只不知这日是怎么了,躁得很,非闹着要出去耍,被母亲弹压住了,却急得脸通红。终是寻了个空,溜了出去,出了小西门,径往河边去,路上有人招呼,直作没看见,脱了衣下水,便没见起来。老彭请人下去寻,找到了,卡在了驳船底与江底间的缝隙里。

“这是鬼迷了心窍,一心寻死。”结案时,老陆说,“都说多行善事,恶鬼难侵。这老彭平日里极小心的一个人,不能说多行善事,至少没种什么恶啊,没来由地受了这一灾。”卢磊一听着也是唏嘘,他连经两事,但觉这世间事,有许多在常理之外,难作推敲。他心中愈发地敬天畏地,又没来由地想起了老蔡曾说的那句话,“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

十月初的一日夜里,卢磊一在家治席,请义兄吃饭。此时,湖南也作新军改革,各营募新兵,老兵中有优绩者留任,余皆返乡,湖南的军队划入全国统一编制,编成陆军第25混成协,陈作新仍做他的步兵排长,不升不降。那位帮义兄办事的梅馨梅大人,上月赏了陆军步兵科举人,授协军校衔,如今成了兄长在军中的靠山。

这夜是四人吃酒,义兄,二师兄,再加一个姚痦子。谢二表早间送了一副新鲜猪肝、两个猪腰子来,芬儿将猪肝放卤锅里卤了,此时捞出,细细片了,加蒜末、干椒、香油一拌,正是下酒的好菜。李鲵在织造科习艺,仍是回家住,小妮子勤快,回家便做事,见芬儿在厨间,把她赶了出来,独自又整饬了几个菜,一个爆炒腰花,猪腰子去了腥膜,切片,改花刀,腌后加姜辣爆炒,也极下酒;再蒸一碗火焙鱼,鱼是益隆行主母送的,正宗浏阳烘焙方法,洗干净加干椒、豆豉上锅蒸,出锅时点上几滴白醋,鱼肉能嚼出甘甜。家里没青菜了,鲵儿自出门,去隔壁夏记酒馆借了一球白菜,做了个剁椒芽白。

二师兄闲的时间越来越多,只为葵园先生如今轻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著书立说,儒学大家,自有一股我注六经的气度。今年重阳时,杜师父特意做了根白藤木拐杖让二师兄带给先生,先生很喜欢,独自把玩了半昼,戚戚然叹,“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看来不出来做事总是逼不得已,终究落寞。

义兄做了这步兵排长,也依旧是不甚开心,日日买醉,前几日竟在红牌楼路边支了个摊,卖字换钱,桌上一叠纸,半壶酒,边喝边写。义兄写字倒是手稳,字有金石气,很受欢迎,支摊半日,贩售一空,还有大户人家约了去家写,交了订金,义兄悉数收了,这上门的事倒拖着,买家日日来请,义兄日日没空,大把时间都喝了酒,如此看,当差也是稀松,上司也不管他,据他说,营中管带名唤王强,是兵目学堂的前辈,军务上头有些手段,倒治不住他这等兵油子,请了吃过几顿酒,便撂开了手,每日帮他画圈圈点卯。陈作新叹道,都说新军新气象,领头的还是这帮老人,难有振作,暮气沉沉。

“管你也不是,不管你也不是,你这人真难招呼。”卢磊一笑他。

“人生得贱,就怎么都不如意。仙人赠酒,还嫌没有酒糟。”姚痦子在一旁捂着嘴笑。

卢磊一也笑,这个典他隐约有印象,是《笑林广记》中的一则故事。

众人聊了一气,姚痦子便叹,如今这暗处买卖越发难做了,兵痞、流民进了城,无业可做,便自立帮派,与他们抢买卖,真刀实枪地明抢,地头蛇尚需顾着地头,人家把自己当成过江龙了,不必讲规矩,拼的是人多势众不怕死,四处占码头,占了便是他的买卖。短短几月,香堂的生死签抽了几轮,折损了几员大将,做掉了两个为头的新帮首领。“划不来,划不来。”姚痦子摇着头叹,似说一件平常事,纵是江湖人看淡生死,卢磊一在一旁也听得心惊。

“早知该学九将头,早早转行粜米,如今米就是钱,一上船就是银钱万两,哗哗作响啊。”

“你去做罢。”卢磊一哧道。

“如今是晚了,各碓行、米庄都有了下家,连带航运都有人专线维持,买卖已成定势,再往里挤就是夺人饭碗,香堂没这么大臂膀,使不了这么大的力。”姚痦子啧着嘴,一脸不甘,“你看那九将头,如今是春风得意,每日里带个钓竿在西门外河边钓鱼,盯着自家米上船运出去,脚夫行里一半兄弟给他办货,工钱开得高,轮不上的还叫屈呢。”

“听老陆说,他还搭上了日清公司,又多了几分便利。”卢磊一道。

“沾了个洋字便可横行,这哪里还是中国?”陈作新一拍桌子。引得众人大笑,笑他又发癫了。

九将头在河里甩钩钓到一只鲟鱼,足有四十余斤,钓钩未摘,献宝一般抱过来给杨婶补身,这鱼性躁力猛,九将头叫人划着船,在湘江河里足足溜了两个时辰,才出水。抱到南杂铺时,围观的闲人将铺前的街道都挤了个水泄不通。

杨婶身子仍旧弱,拖着病体走出来迎客,看着九将头手里的巨物目瞪口呆,忙请看热闹的脚夫去喊杨再力。“不忙,妹子,我搞得过来。”厨下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老婆子,原来杨再力疼堂客,请了个婆子做家务,婆子夫家姓刘,杨婶唤她刘婆婆,两人处得和气,杨婶倒不把她当下人。却不知杨再力哪里寻来的人物,刘婆婆一脸麻子,力气大得惊人,一手抠鱼鳃来个横摔,把鲟鱼摔晕,提起来便去了厨下。

卢磊一与老陆也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此时也啧啧称叹,道段长这哪里请的是帮厨的婆子,竟是请了个保镖。

人群挤在南杂铺旁,犹不肯散去,却见跟去厨下的九将头戚戚然打里头踅出,手上一根草绳挂着个大鱼头,打眼望见二人,笑眯眯地招呼:“好东西不要,我拿回去架个锅,炖豆腐,香得很咧。”九将头走过来,围观的众人又是哗然,有好奇的弯下腰看那鱼,一条尖吻足有尺长。“弄瓶老酒,咱哥仨喝一壶啊。”九将头要扯老陆,老陆却望着别处,眼神似鹰,手一摆,冲进人堆里,揪着辫儿扯出一个人来,一扫膝弯,那人身一拧,竟抗住了,没倒,犹自与老陆抢着发辫。

卢磊一笑眯眯地赶上前去,似要扯架,双手搭上那人肩,顶膝一撞,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偷钱的生口子。”卢磊一解下捕绳将那人发辫绑上,拖拉着绑在南杂店边的电灯杆上,老陆在旁边叹,“行伍里回来的吧,这些天尽是生面孔,偷钱的老手都没见了。”

再看那人,清瘦精壮的一个青年汉子,吃痛不住,在电灯杆下团成了一只虾。老陆解下警棍,戳了戳汉子:“松手。”汉子望着老陆,眼神冷冷的,不作声。老陆一棍劈在汉子紧攥的右手上,汉子疼得一凛,手松开了,掌心一个明晃晃的五角银。

“缴了赃就放了吧,都是苦哈哈。”旁边有人幽幽地搭着腔,眼光往人群中一扫,四、五个人力车夫站在一旁,为首的甚是魁伟,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浓眉深目,不修边幅,一部大胡子支叉如帚,说话的正是他。

“我若不放呢?”老陆鼻子里哼道,卢磊一拿眼瞥老陆,见他退了一步,脚尖在地上拧了拧,暗地里已摆出沉身应对的架势。

国字脸撂下车走了过来,卢磊一上前一步,挡在老陆身前,国字脸伸手便探卢磊一前襟,斜刺里伸出只手,搭上了国字脸的手,轻轻一带便把力带偏了,九将头那张刀疤脸凑了上来,满脸堆笑:“偶遇是缘,在下九将头,管着西门外脚夫行,赏个薄面,随我去码头吃鱼吧。”九将头搭着国字脸的手,竟成了个拉扯引客的亲热相,另一只手仍拎着那只大鱼头,笑得两条刀疤拧成了麻花,“都给兄弟一个面子。”

柴灶在江边的凉棚里架起,车夫兄弟们坐了一圈,鱼且煮着,不单一个大鱼头,又下了些杂鱼,加上鲜豆腐一起炖,姜蒜佐料倾入,再放些野薄荷叶。九将头又叫徒弟去夏记酒馆打了十斤烧酒,在街上买了十斤卤下水、二十斤粗粮馒头,鱼肉宴贵客,众人吃将开来。

这些车夫们竟似饿痨鬼现世,一个赛一个能吃,筷子夹菜不入碗,一个劲地往嘴里扒拉,伴搭着二十斤粗粮馒头风卷残云就下了肚,鱼却将将熟,吃席讲究鱼到酒止,这里却不一样,鱼刚开吃,酒也刚开喝。

话说开了,原来这是帮漳州兵,籍贯都是浏阳东乡七宝山,今年募新裁换下来的,七宝山名唤宝山,群山环绕,田土稀缺,众人回乡也是无田可种,索性留在了省城。国字脸叫王汝松,因有一部大胡子,军中浑名胡子松,自幼练习巫家拳,一身勇武,在军中做到排长,此番裁换,名册上原本没他,因放不下一众兄弟,他也就跟着回来了。在长沙城里混,身无长技,又举目无亲,铺保都没一个,做工无人保荐,几经转折,好容易搭上了浏阳商会,众人便租了几辆车,接散客。几个月下来,渐渐有些积攒,几人里年纪最小的满弟田二会起意买车,众人便掏出遣散银来打会。

偷钱的便是田二会了,年纪最轻最不晓事,几两遣散银早已用光,发起打会,自己手头又不够,便临时做了这三只手的行当。

胡子松说起来疼心,连喝两碗酒尚且压不下火,把田二会叫到跟前,起身一个暴栗,敲得田二会捂着头大叫。

“当过兵的人,喊什么痛?”胡子松吐了口鱼骨,鼻子里哼道。

“我们是窝囊兵,没上过阵,算什么兵。”田二会捂着头兀自叫唤。一瞬间,凉棚里都静了下来。

“确实没上过阵。”好一会儿,胡子松才自失地笑道,“连年败绩,全国都打怕了,府、县老爷们看到洋大人都似没骨头似的,官不似官,将不似将,兵不似兵,将佐们吃着空饷,克扣我们犹似狼,海上洋船鸣笛,管带大人便喊人关营门,不准将士们出营。”

“我这一世恨,当了几年愣头兵,没杀过洋人。”胡子松切切道。

九将头一顿鱼头席,收了几个漳州兵,胡子松带了五六个弟兄拜在了他门下,领着月饷,做起了维持码头的活计,比大太阳底下供人驱使,着实松乏了几分。

胡子松做人扎实,手下兵听调排,管束也十分得力。只一样,好女色,相好了南城娼馆的一个头牌,每月的月饷存不下,发下来便都送到那处去了。又好喝酒,一顿半斤烧酒作水喝,要喝美了,一天得需两三斤。九将头仰仗他,每月还给他发酒钱,那是工钱之外另算的,也不少。九将头不爱进城,要人督着运米出城的检索,没两月,便将这胡子松派进了城,与卢磊一打商量,向他家租一间房给胡子松住,离着城门近,好办事。

转眼便到了十二月,快过年了,城里的流民不见散去,渐有长驻的意思,合省各处报的米荒也越来越多,湖南米不敷用的消息越传越真。卢磊一回嘴方塘看师父,师父也叹,今年这过年真不比往年,年景萧条,人也不振奋,仿似这天下都恹恹的。

又说大师兄的婆娘前几日省亲回来,道亲家这个年也过得艰难,湘江里的鱼都似匿了迹,今年的鱼产不足往年一半。“莫说他们家,看看我们邻居,上家屋里在卖明年粮,只为过这个年。”师娘端菜上桌,接话说道,“往年哪有这种事?”(

旧时说法,东边为上,西边为下,上家屋,即东边的邻居。

卢磊一听了也心惊,上家屋里徐伯他认识,家境说来比自家殷实,如今也到了这田地,卖明年粮,是将此日当作来日过,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此下策,这般卖粮不看丰歉,买家出价只往贱里砍,通常的价格,都在平年粮价的一半以下。

“我这个家,若不是你们兄弟们维持,也难撑了,哪里还有白米饭吃。”师父啧啧地叹,抄起筷子吃饭,桌上两碗菜,一碟辣椒拌干萝卜,一碗蒸火焙鱼。

腊八过后,腊月初十中午,下河街上的烟花行夏李记炸了,隆隆一声响,便升起滚滚黑烟。爆炸前不久,胡子松一帮兄弟在古潭街口与一帮流民起了冲突,有人亮了刀子,段里的兄弟一齐增援,帮着卢磊一与老陆好容易驱散了,正维持着,听到巨响,扭头一望,下河街上升起了黑烟,老陆遣几个兄弟去求援,与卢磊一掉头便往案发处跑,街上已经乱作一锅粥。

快到下河街时,遇着一个个儿高高的巡警,张目茫然四顾,正是满傻子,老陆跑过去当头一拍。“拍醒你个化生子,”老陆怒目圆睁,斥着几个不懂事的同事,“快去叫救火队,水会也行。”

彼时码头因多租界,已经成立了官办救火队,其余各街,部分仍是水会维持,商户集资供养。老陆将弟兄们散出去,也是个无论水会、救火队,先到先救急的意思。

到得夏李记,已经有人在组织救火了,堂屋内烟尘滚滚,屋内人进人出,在天井里的水缸打水灭火,当中一人,叉着腰正指挥着,卢磊一一看,乐了,竟是义兄。

“大哥你又溜号子了。”卢磊一大声喊道,看义兄脸上乌漆墨黑,尽是炭痕,“犯了行伍规矩,街上又行义举,两两抵消了吧。”

“不要说笑,死了人了。”义兄转头看他,沉声道。

“你们不怕再炸?这可是烟花行。”陈二毛不知几时踅进来了。

“这烟花行里可有规章,商埠里最多有些小样品,炸不起来的量。”卢磊一嗤道,“仓库都在城外,取人烟稀少处,还要圈起来,开水塘,养恶犬。你个生口子,这都不知道。”

四男一女,当场身死,现场一片狼藉,公所派了仵作验看,一个下午便出了结果,爆炸物是个填了火药、细钉的陶瓷酒罐,放在堆在堂屋一角的一堆酒罐里头,炸起来,一瞬间填充物、细瓷片乱飞,兼之引燃了一堆高度酒,屋内人逃无可逃。

“男人们是正常吃酒时被炸翻的,只这妇人奇怪,伤处都在正面,像炸时,正往这酒堆里奔似的。”仵作啧着嘴,只是不解。

“说不得是桌上酒喝完了,来搬坛新的。”卢磊一道。

火既已灭,段内派人守着现场,陪仵作验看,五人身份已厘清,夏李记掌柜夏著清、下河街屠夫王满银、云化堂值事何正秋、太古公司洋船三副何卫生,这何正秋与何卫生是叔侄关系,家都在下河街上。死的妇人,便是夏著清的夫人夏刘氏。

卢磊一与老陆又在街面验看,寻着街坊细细打问,到得夜间,段长召集,在庆丰楼唯一的包间点了一桌菜,边吃边合议,还请来了鞭炮行会的值年首士,一个山羊胡子的老先生,精瘦的身板,鼻梁上挂着副眼镜,颇有几分倨傲。

话说这长沙城里,成熟的各行各业都有行会,发展至今,行会约达百余家,如梨园行、纸行、茶业行、肉行等,成熟的行业还专门设立公所,选出业内领袖,定下行规,平衡度量,保障选品。如卢磊一开的茶庄,便属茶行的本帮,与福建帮、广东帮、江西帮等合属省府茶业公所,每年需交年费,进货需公所派员,验定品质,确认数量,参酌价目。夏李记与半湘街上的益隆行一样,属府内的鞭炮蚊烟行会,拜的祖师爷是李畋,这值年首士,便是行会里每年推举的行会头头,多是选持中守正又有威望的人。

今年的值年首士便是这山羊胡子,化龙池旁崇善里安福行的掌柜胡立泰,浏阳人,在省城经营鞭炮三十余年,颇具威望。

“会不会是业内寻仇。”段长居中而坐,皱着眉先问这胡掌柜。

“行内众店铺一向遵规守义,可竞品,不争抢。便说这新开铺面,开店前必先采访码头,街上原有此店,便需回避,‘相隔上七下八家,远离三对门一隔壁,’倘有觊觎之心,抢行夺市,公同议罚。前年司马桥何盛记压低行价出库存,值年首士带我等公议罚银六十两,罚戏三本。这是写进了行会志的。”山羊胡子圆滑,一番话滴水不漏,先将行会摘了出来,“方才仵作冯大人也说了,这是命案,我鞭炮蚊烟行最是守规矩,行规要守,大清律更要守,行当中三防,重中之重便在这防火上,不单警官按月查验,我们行会里每半月也派员查验一次,大宗货物不放店面,样品间里不能有易燃杂物,不设桌椅,天井中三大缸日日要挑满,厨房需单设,拢共三类十五条,一一验到。”山羊胡子一拱手,摘出行会又再陈情,“命案已出,五人殒命,行中应有哀悼,各店都出些缴费,权作抚恤,行内再出三十元,充作赏格,知警官们公务忙,敝行晓事,还有些心意奉上。还请警官们受累,速速破案,以告慰夏老弟夫妇在天之灵。”轻描淡写、连敲打带吹捧地便划定了各方行事。胡掌柜说完便告辞了。临出门前,又督着上了几个好菜,两瓶好酒,一并会了饭钱。

卢、陆二人,直到胡掌柜离开,才开始陈述案情。“这案子是个醒壳子(

案情明了的意思

),磊伢子你讲。”没了外人,老陆现了原形,一脚踏上椅子,端起碗喝酒。

卢磊一便将这半日寻访,从四邻兼之家里下人打探来的消息到与老陆合计后,说出一篇故事来。这夏李记是家分店,隶属浏阳总店,在下河街上经营多年,所产小烟花精巧,行销海外。铁打的店铺流水的掌柜,这一任掌柜四年前来的,今年三十一,好吃懒做的角色,又有很重的大烟瘾,店内事宜都凭伙计打理,只把着验看一关。有妻夏刘氏,颇有姿色,原是倚门卖笑的角色,被夏著清娶来做妾,前头的正房死了,这夏刘氏便被扶正了。夏著清早被烟土掏空了身子,房事日日放空,夏刘氏耐不住寂寞,便重开这烟花行院,勾搭起了野汉子。夏著清年初得了肺痨,寻遍名医无药可治,近两月已日日咳血。今日这顿午宴,竟是个鸿门宴兼着姨夫局,头一天便把店里伙计丫头都遣走了,中午这餐饭,是在庆丰楼叫的外送。想来是夏著清忍久了,想着人之将死,将妇人与这些姨夫班子拉来垫背,一雪前耻。自己经营着鞭炮行,火药这些都是现成的,再不济,报几箱烟花折损,拆出来的药也足够填充一酒罐的了。

“竟是这样个案情,如此便可了结了?”杨再力饮下一碗酒,啧着舌叹。雅间外传来敲门声,一个伙计样的人进来,报着鞭炮蚊烟行会的名号,轻轻地将一包物事放在杨再力跟前,“胡老爷说了,这是孝敬官长的,赏格另算,大人们辛苦。”说罢便退了出去。

杨再力打开一看,三封银元,每封十枚,银晃晃的七钱二分官造光绪元宝,“这个胡掌柜晓事,给我们送办案的钱粮来了。”杨再力哈哈大笑。

庆丰楼会议,喝翻了几位段内兄弟,老陆也喝倒了,他近来意志颇消沉,逢酒必喝,一喝就醉。老陆的满崽病了,上月去岳州的表婶家住了一个月,回来便发了病,一个月下来暴瘦,皮肤蜡黄,眼珠子都是黄的,肚子肿得老大,坐实了是肝疾,奈何请了城内的大小大夫,药水喝下百把斤,收效甚微。文运街的常医生交了实底,说这种病他之前也看过,是体内有虫,驱不出,如此郁积,只会越来越险。

那夜酒后,卢磊一把老陆安顿在自己家里歇着,打了一趟木人桩,一人坐在堂屋里喝茶歇气,老蔡请的方子他依方抓药,吃过一剂,自觉气劲足了许多。腊月里不再吃了,待来年出了十五,再制一剂,缓缓调理。

芬儿见他不睡,出来寻他,便在堂屋里陪着他坐坐,说说话。

“磊哥哥,晚上不要喝浓茶,会睡不着的。”芬儿温声劝着。

卢磊一笑了笑,摸了摸芬儿的头,芬儿胖了些,着天青色碎花袄裙,身上有些鼓囊。卢磊一不说白天的案子,芬儿却已在街坊传言里听了,跟卢磊一说起,说得直啧舌:“老天爷,几条人命呢,多大的仇恨,要这样做啊。”

卢磊一便将庆丰楼的推断又说了一次,说到末了,卢磊一不由地喟叹,段上办案便是如此,一案发,街坊邻里都是探员,只要不是外人做案,东家一嘴,西家一言,案情便可逐渐拼凑出来。

芬儿听得皱起了眉,歪着头想了半天:“会不会,是这主母夏刘氏做的案呢?”

卢磊一一惊,望向芬儿,芬儿的大眼睛里清澈见底,没有丝毫浑浊。“以身还债,不知道心里有多大的委屈呢。”芬儿切切道,“她是放不下夏家老爷,许是那罐火药摆错了地方,又或摆在老爷身后头,她想换个位置?点燃了的引线,醉酒的人看不见,她一个旁人还看不见?”

“我家太太说过,闲人的口,咬人的狗。街巷听来的未必可信啊,落井下石常有,雪中送炭几稀。这世上多的是恨人有,笑人无。真心换真心的可不多。”芬儿皱着眉摇着卢磊一的手,“磊哥哥你可莫断错了案。”

卢磊一看着芬儿,有些自惭形秽,半晌无言,好一会才摇头苦笑,“这由得我吗?”

芬儿这话,倒是跟仵作老冯的说法别无二致。

今日夜宴上,老冯是最后一个说的,说前还告了罪,道且说说这案的另一个情形,大家听听,最终具结上报,仍以段上为准。老冯说,或许这夏刘氏从良后,心便在夏著清身上了。夏著清不但抽大烟,还好赌,掌柜拿年金并分红,全洒向牌桌都不敷用,便四处拆借,致债台高筑,便要这夏刘氏下海,以身抵债。火药是夏刘氏点的,酒罐堆在堂屋西角,主位在北,离炸处最远,谁想着这些人横惯了,没把夏著清当主人,喝到火热,譬如甲要与乙说话,便要丙让开,换来换去,给夏著清按了个下席,这夏刘氏不想丈夫死,奔出来挪火药,刚走到近前便炸了,所以伤处全在正面,除了脑后一处磕碰,那是被气浪推到墙上磕的。

老冯是个干瘦人,一身邋遢相,身上不着半两肉,下颌几绺胡子略有些仙气样,只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说话倒好眯着眼。“里屋榻上还有一管装好的鸦片,想着饭后吃一袋的人,哪里想要寻死。”老冯说,“再看这妇人,身上染了病了,杨梅大疮烂得深可见骨,许是早已气结,要把这些奸夫们都了结了。要说火药,夏刘氏作为夏李记主母,一样弄得到。”

“那些人身上,有夏著清亲笔画押的欠条。”老冯最后说,“不止一张。”

这案子,段长一合计,仍是定个夏著清欠债无力清偿,遂生歹意,含恨杀人。隐去了通奸一节。横竖都死了,若定夏刘氏为主犯,事涉人伦,又遭非议,不如与前几年胡三夫妇弑父案一般,便宜处置,呈报里无关礼教大防,又不涉逆党,案子便算办得漂亮。

段长又言,这等案子,若放在前些年,勘定了夏刘氏的主犯,纵是烈女杀人,通奸杀夫事实俱在,按律当凌迟,人死当戮尸,死了都不得安葬,一颗头还要挂到城门楼子上去。如今这些刑都废了,再往后,斩首若也废了,那湖南第一刀邓海山怕是要杀猪去了。

“只是桌上摆了五副碗筷,主母不上席,这多的一副碗筷是谁的呢?”堂屋里,卢磊一与芬儿说起来,直摇头,“或者夏刘氏上了桌吧,烟花行子出身,行事本没这么讲究。”为求速结,段长将这一节也隐掉了。还有一些事,卢磊一不敢深想,譬如义兄为何就那么巧,正好赶上救火,这夏李记炸案许多细节,他都没有想透。

可是对于官府来说,它已经结案了,官字两个口,正好有由头,今日杨再力请行会值年首士胡立泰,不过借案敲一笔,他心下清楚,这案不关行会什么事的,胡立泰也清楚,不挑破,该报效时便报效,银钱保平安,元宝通大道。

光绪三十一年,清廷废止凌迟、戮尸、枭首等极刑。宣统二年,资政院副总裁沈家本主持修订《大清新刑律》,将这些刑罚从律法中删除。

这年的过年不比往年,街面上热闹归热闹,是一种不安的热闹。缺米少粮的流民充斥各街各巷,当街抢劫、斗殴时有发生。为一口食,饥民们横起来,比街混子要凶,敢将手伸到滚烫的油锅里捞食;出摊煎粑粑的,和好的面,端起来便喝;前几日,夏记酒馆门口柜上的张口酥便被几个花子哄抢了,跑得慢的一个被拿住,打得扑倒在地,磕得一头血,嘴里兀自嚼个不停。

碓行、米店门口,一开市就拥着人,多是流民讨米,趁着开门讨喜,高呼着老板发利市,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店顶米仓下米的管口。几次巡警驱散不开,吹着哨子喊巡防营进城了,才作鸟兽散。

卢磊一的茶舍,每日一开门,必定有几个人踅进来跪着,都是周边的流民,赶早讨口吃的,不拘好坏,填得肚子就行,如今米价飞涨,家里吃的也有限。李鲵习艺所歇了业,每日半夜起来做糠菜饼子,做一小箩笸,预备着饥民来讨。

初时六七个,后来十数个,卢磊一尚且担忧,这般吃法,糠菜饼子也没法供了,谁料人数却不再增了,总是那十来个,老面孔,家人都啧啧称奇。某日芬儿忍不住,拖了个老妇过来问分明。妇人道这些都是一起逃出来的至亲,遇到个肯得舍饭的恩人,邀集来一起打个饥荒,不敢再往外传,好容易有个固定消饥的去处,人多了,恩人家也抗不住,吃伤了,闭门不舍,他们又上哪要去?

卢磊一听了摸着头笑,原来这些人心里也藏着一番考量。回段上与陈二毛闲话,陈二毛也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也开善堂了。”

“这城里本就有这么多家善堂,何解流民仍旧遍街抢食呢?”卢磊一纳闷,“数一数,同善堂、楚善堂、兼善堂、小补堂、百善堂、云化堂,大小十数家,再加上各寺各庙的粥厂,这许多处,日日不歇,怎么仍是个饥民横行呢?”

“善堂再多,也是僧多粥少,这进城的流民,怕有三、四万众了,排不到的仍不少。”陈二毛一嗤,“再说这善堂也是门生意,广纳善财,多是进了几个董事、值事的腰包,进去容易出来难,个个善堂章程上都写着,施粥要插筷子不倒,那是巡查时做给上官看的,如今你随便挑一家去看看,清汤寡水,就是一锅加了菜叶的陈米汤,照得见人的粥,可喂不饱人。一泡尿撒了又饿了。不另寻些吃的,这种寡粥喝上几日,会得水肿病,靠不住的。”

卢磊一心下也是默然,今日老陆来得迟,他自牵着满二去巡了街,巡到陈记茶馆门口,当街堆了一堆酒坛子,卢磊一过去打问,竟是在卖陈酒。卢磊一在此有股份,店里的事情倒是不问的,好奇心上来,打趣道:“我那义兄是要戒酒吗?这些酒都快十年陈了,他舍得?”

“他那酒虫,杀了他也不会戒啊。”伙计与卢磊一稔熟,嘴上头只是调笑,“前日回来,说这些酒存坏了,喝着没味道,要我们卖了,他进一批好的来。”

“我拿十坛。”卢磊一也笑,看满二在酒坛面前只是嗅,将他扯开了,“晚些送家里去,酒钱后结。”

走到半湘街与古潭街口,谢二表仍旧出着摊,看见卢磊一来,点了点头,架上扯下一个包好的油纸包,踅出来,交到卢磊一手上。“一副新鲜猪肝,拿回去,一半炒,一半打汤。”谢二表道,“我看芬儿近来唇色有些发白,吃点猪肝补补血。”卢磊一赶忙谢过。转身走到对街,将满二拴在门口,自进去跟叶绍棠与主母请安了。

叶绍棠请他吃茶,他大烟瘾是彻底戒了,手中整日抱着个水烟壶,不熄火地吸。主母终于有孕了,心气好了,不似从前整日蹙眉的愁样子,每日在店后天井边的回廊走走路,因是小脚,行动到底不便,肚子稍稍有些鼓,走起来便显蹒跚,脸上倒是时常挂着笑的。

吃茶时,叶绍棠与卢磊一闲话,问起夏李记的案子,卢磊一道已经结案。叶绍棠皱了皱眉。“火药上头还要查一查的。”叶绍棠道,“你们没接触的不晓得,行里的火药,没那么大的威力的。”

卢磊一听得心下一凛。

再回到段上,快到午饭点了,段长着卢磊一与陈二毛去接前老丈人老刘头,段里的伙食仍是他包着,只是街上不太平,怕被抢,送个饭都得巡警护送了。

腊月二十已过,真正往年走了。老陆的三儿子终是走了,没过成这个年。少亡不进祖坟,夜里走的,连夜发丧,埋在了妙高峰下。第二日,卢磊一得了信,带着芬儿上门,好一通安慰,芬儿陪着陆婶好生哭了一场。

腊月二十三,杨婶的南杂店售新,卖自家做的瓜子、花生等一应炒货,都是杨婶架锅加盐和五香料炒的,选品好,炒得好,买卖又实在,每年就卖这几日,生意特别好,说起来,杨婶一直以来有个炒货西施的名号,便是从这上头来的。

店前挤满了人,段长派了卢磊一帮忙维持,不过站在门口应个景,秩序自有帮佣刘婆婆在照顾。刘婆婆膀大腰圆,人前一站极威武,除了不长胡子,比卢磊一还像个男子汉。闷声一吼,众人噤然。

小柿子好热闹,穿着小花袄,戴着狗头帽,上蹿下跳,杨婶让她帮着折油纸包,折了两个,便跑开了。

街坊邻舍也都跑来帮衬,陈记、夏记是大头,瓜子、花生都是店里的常备货,一早赶来与杨婶议定了需求与价目,交了定钱,约了时间取。其余各家,不过买个过年的量,她家还有新炸的花片,摆上台给买家试味,特别脆甜,只此物易蔫坏,需妥善保管,台上摆的打个样,接受预定。

灿东瓷器行的彭掌柜是自己来的,一个大胖子,挤在人群里,好容易挤到前头,站定了,笸里挑了个花生吃,一张白白的大脸满脸汗,笑眯眯地与杨婶招呼:“还是妹子家的炒货正宗,这里头八角、陈皮、香叶放得足,不用剥壳便闻着香了。”杨婶听了只是笑,手下不停,嘴里应道:“您老买几斤?”

“你看着称,包圆了也不在话下。”这话听着就有些轻佻了。眼看着老彭再伸手,卢磊一瞧着不对,正待上前,那只胖手却被人拿住了。

是刘婆婆,婆子看着壮,身子却不笨,出手如电,一把拿住了彭掌柜,手如钢钳,紧紧地夹着彭掌柜的一只右手,拽近了看,似是在确认,一瞬间,卢磊一也看清了,彭掌柜手指尖竟是乌里泛紫。刘婆婆一翻一拧,嘎的一声,将彭掌柜一只右手生生地给折断了。彭掌柜张大了嘴,半天才喊了出来。

南杂店闭了店门,杨婶哄着小柿子进了里间。卢磊一早已经将彭掌柜拧进店里,彭掌柜一堆泥样躺在地上只是呻唤,刘婆婆在一旁凶神恶煞地站着,只等段长来审。

段长黑着脸来的,带着只马鞭,进门也不开腔,甩开马鞭,对着地上的彭掌柜一顿抽,抽得彭掌柜杀猪也似地叫,越叫越哑。

这倒是段长的风格,打完再问。卢磊一看出来了,段长从头到尾只用了鞭,没上手脚,那鞭都是往肉肥处抽,抽得一身皮外伤,杨再力没想要彭掌柜的命,便没有人劝。

一会儿,杨婶从里间出来,看那一堆在地上呻唤的肥肉,啐了一口。

“新寡时,他几次托人下聘,要我做他的妾,我没肯,后来也就消停了。”杨婶幽幽地说,“这么久过去了,没想到还念着我呢。”

杨再力听得火起,又是几鞭子兜头打下。

“我只问你,”杨再力沉声道,“跟谁学的?”

“书先生,跟书先生学的。”彭掌柜在地上有气无力地答着。原来是彭掌柜去年去醴陵进货,遇见一个走方的郎中,不用药,化水便可医人。彭掌柜着了迷,生意撂开,整日里缠着这郎中,好酒好菜地服侍,要拜师。如此纠缠了几日,郎中却不过,问了他年庚八字,道自己教不了,请彭掌柜出二十银元,给他请个书先生,彭掌柜当即掏钱,郎中做了一番仪式,让彭掌柜拜了祖师爷,却不必拜他,彭掌柜神位前赌了咒,禁吃一切有脸荤物,郎中请出一本书,道依书而学,半年便有小成。郎中言明不是彭掌柜师父,不给他挂使徒牌,彭掌柜有祖师无授业师。又道书中技慎学慎用,害了人也与郎中无关,临行前更切切嘱咐,这技艺,害人必反噬。

“果然,九月对我婆娘用了,十月便死了儿。还不消停?”杨再力被彭掌柜气乐了,拿话激他。

“死了儿,她却好好的,我心下愤不过。”彭掌柜躺在地上,嘴里兀自纠纠。

“只一本,应是中册。”一旁的刘婆婆瓮声瓮气地开了腔。(

《鲁班书》分上中下册。

“这可是这城里习此法的大成者,你这回可真是学《鲁班书》遇着写《鲁班书》的了,鲁班门前卖大斧。”杨再力哈哈大笑。

“不学最好,学了就收不住。”刘婆婆冷冷说,“我做姑娘时学的,似背上了一道咒,一世不得脱,十八岁父亲得急病走了,二十岁上死了老倌,二十四岁上死了儿,怕了,宁愿孤寡一世,莫再害亲人。”

刘婆婆蹲下身,看着彭掌柜,像看个小猫小狗,彭掌柜惊得不再呻唤,蜷着身子,畏缩着不敢回望。刘婆婆叹了口气,伸出蒲扇大手便似要打,彭掌柜惊得抬臂遮脸,牵着了痛处,又作呻唤。哪知刘婆婆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拍了一下他的脸,便立起了身。

“限你明日离开半湘街,这长沙城里也不要再混了,另寻去处吧。”杨再力给彭掌柜下了通牒。

彭掌柜踉跄着起身,抬着手要出门,被刘婆婆唤住了:“寻棵槐树下住,每日晨起在树下坐一个时辰,坐满四十九天。”彭掌柜听了直发愣,刘婆婆阴恻恻地笑,“我方才给你下咒了,按我说的施为,能保你的性命,别想着用药,没用的,不出三日,你身上的毛就都掉光了。”

彭掌柜嗷的一声枭叫,扑出门去了。

年近了,喜庆味却不浓。不知道是江风萧索,还是人间凋零,卢磊一每日回家,都背着沉重,逗逗孩子,与芬儿说话,是一天难得的好辰光。他越来越不喜欢将一天所遇说与芬儿听,那些事,无外乎愁苦龌龊,他喜欢看芬儿的天真以及小虫子的笑脸。他也越来越喜欢喝酒,有时候逗着小虫子,心下没来由地发慌,这时局一天难似一天,他想着,哪一天,若是连孩子们看着街面的抢、杀、炸等一应不堪事,都可以波澜不惊,便真的是这世道的悲哀了。

卢磊一隐约觉得时局的方向是在往那处走的,他感到自己如大风大浪中江上的一叶舟,被浪牵引,避无可避。

经了丧子事,老陆越发颓唐。腊月二十七日夜,正当卢磊一与老陆二人夜值,溜号回家几日的陈作新起意,要卢磊一置一顿酒,借住在家的胡子松是个酒坛子,芬儿不过说漏了句嘴,听闻有陈酒喝,他早早地回来了,南城娼馆也不去,坐等开席。

因要值夜,今日这餐,便在段上开,是芬儿与李鲵一起做的,做的一餐蒸菜席,不费油,好整治。做好了装了食盒,由李鲤送到段上来。

蒸菜是芬儿的拿手,浏阳家家户户会做。主菜是一份蒸肉丸,茴饼碾碎了,和五花肉碎搓成丸子,先炸后蒸,入口甜而不腻;再加一份蒸腊肠,腊肠细细切了,加红椒豆椒蒸,咸鲜有嚼劲,最是下酒;又有一碗蒸火焙鱼,一碗蒸茄子,一碗蒸南瓜,一大盆蒸的红薯丝白米饭;做了一个炒菜,一碟豆辣炒寡蛋。此时不比往时,如此已算顶丰盛了。

众人小口吃菜,大碗喝酒,瞬间酒下去了一坛,胡子松喝得兴起,行伍习气出来,便要划拳行令,陈作新便陪他。卢磊一记着值夜,喝得少些,不扰众人兴致,独自离席,打着灯笼、牵着满二去巡街,刚出门走出一段,老陆赶了上来。

路上黑灯瞎火,大户门口有灯笼,发着昏暗的光。仅有的两盏路灯一头一尾缀在路两头,洒下一地昏黄。二人一狗一盏灯,一路向北,走到古潭街口打回转,过了小西门,到了下河街,已是夜深,打更的偷懒,似是没来,夜静得瘆人,连卖夜宵的都看不见。

狗忽然躁动,对着黑暗处叫了起来,卢磊一停下身子,朝路边打望,老陆赶了上来,拉过绳,喝住了那狗,也扭头打望。

路左的商埠,黑洞洞地敞着门,撕落的封条沾连搭拉在门柱上,于夜风中荡起落下。这是夏李记被查封的店铺。“伙计回来拿东西?”老陆说。

“敢撕官家的封条,没那么大胆。”卢磊一摇了摇头,一手解下警棍,攥在手里,一脚踏进门去。

一根黑洞洞的枪管在门后无声地抵上了卢磊一的头,卢磊一头一偏,掌风如刀劈在那人颈上,斜刺里又有一人冲出,身快如电,一记掏心拳打得卢磊一躬下了身,灯笼掉在地上灭了,黑暗中一只大手便搭上了他的颈。

满二蹿了进来,屋外传来老陆又低又急的喊声:“别动手,那个……那个,花冲父。”

“鲁达除。”抓着卢磊一的黑影松开了手,老陆一脚踏进门里,唤过满二,一叠声地告罪,“自己人,误会。”

满二本死死地咬住一名黑影,听到老陆唤,呜咽一声,不情愿地松了嘴。黑暗中一声叹,竟是被咬的黑影发出的,看来被咬得不轻,他竟能扛到此时才发出声响。

“这是做什么?”卢磊一坐在地上,重新点亮灯笼,忍着拳劲未去的腹内翻腾,打望着屋内,竟是许多黑衣人,他们有条不紊地从店后搬出一件件货品,堆到店前来。

老陆牵着满二,立在一旁不语,狗不识人事,满二毛茸茸的身子在卢磊一身上蹭,湿热的大舌头舔着他的脸,兀自亲热。

“段里喝酒不好吗?非得来巡这趟街。”义兄陈作新一脚迈进门来,微光中的脸仍作笑意,似乎在与做弟弟的开玩笑,“寻着今日搬货,就为你二人给我行方便。”

“我猜也是你了。”卢磊一捂着胸腹一通揉,看见陈作新进来毫不在意。

“咦,如何猜到的?”

“我不想去深想,可由不得我不想。”卢磊一定定地看着兄长,沉声道,“夏李记爆炸当日,我们赶到,你已经在救火了,且不说你怎么偏巧那天从营里溜号,又是如何偏巧就撞见爆炸,只是行义举救火这一节,常人的反应应该是避之不及,这可是鞭炮行炸了,谁知道存货几多,会不会有二次爆炸,行里的规矩,外人不晓得。你不是孟浪人,除非你知道,不会再炸。”卢磊一咧着嘴站起身,“前几日巡街,叶绍棠一句言点醒了我,鞭炮行的火药没这么大威力,一酒坛子火药、铁钉,五人当场殒命,这药的配方当与老蔡一样,来自军中。”

陈作新一直默默地微笑着,听着卢磊一说,老陆在一旁静立,似老僧入定一般,唯有满二在众人身下穿来穿去。屋后的黑影们,仍在忙碌着。

“夏李记小烟花行销海外,纸品由上海纸厂订制,烟花运出去,运纸回,会经由店内小仓库短驻,验看后转运。你回店救火,是要确认你的货没被波及吧,这店中是地窖改的库房,铁制库门,比别处安全许多,仍不放心吗?”卢磊一一嗤。

“只是想不到,你和夏刘氏也有染。”卢磊一一叹,“枉我把你当兄弟,还将案情左右都说与你听,谁料到真凶就在眼前。”

“如何我就是真凶了?”陈作新脸上笑出一丝玩味。

“因为你活着,因为你得利。”卢磊一也笑,摇头说道,“这一餐要命饭是你撮着开的吧。”

“由头呢?”

“由头便是债务,只需夏刘氏告诉夏著清,请这几人来,你这个恩客给他清欠,便聚拢了。不然寻常出街,谁出门揣着欠条走的?”卢磊一望着陈作新,眼神发凛,“夏著清事前遣散下人,许是怕被债主们戏弄,在下人前失了威严。五人一席,你在酒热处离席点火,没有人想死,夏刘氏怕是发现了引线燃烟,上前探一探。”

“我这个弟弟好聪明。”陈作新叹道,“那我又为什么要他们死?”

“夏著清,管着进货验货一关,你要运的货随着他的货进来,不能让他看。太古公司何卫生须是运货途中于你有碍,让你下了杀心,至于何正秋,他是云化堂值事,这天下多少暗处银钱经由善堂洗白,我在职中早有耳闻。只是屠子为什么要杀,我不明白,夏刘氏为什么要杀,我也不明白。”

“何卫生帮忙运货,原议定好了价,货没上岸,坐地起价,勒索千两,该死;何正秋管着银钱,手脚不干净,中饱私囊,该死;屠子只是撞上了,去庆丰楼送肉,听说夏李记叫了外送,要来蹭一席,谁知吃了个要命饭。至于夏刘氏,她的死在计划之外,她钟情于我,我弄了西洋药,治她的病。我也不想她死。”陈作新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你不想她死,只为她还有利用价值,方便你运货。”卢磊一越说越气闷,“如今她死了,这一处码头没了,你又得另寻去处,对不对?”

“我们是华兴公司,名即所秉,为大义作前驱,无需儿女情长,更容不得魑魅魍魉。”陈作新的脸在灯影中却有些凛然,他默然地踱到地上的货物前,那是成捆的烟花用纸,陈作新打开一包,从纸堆里拽出一杆漆黑锃亮的长枪,“认得吗?八八式,汉阳兵厂造。”

“偷运军火,谋逆大罪,弟弟抓了我去吧。”陈作新放下枪,双手平伸,似要卢磊一绑他,涎着脸笑,“华兴公司以股票作入会凭据,我的那张给了你二师兄。”

“如今想来,你腾空茶馆的地窖,是为放这些货。胡子松也是你的人吧?那一日就那么巧,恰逢他与流民冲突,合段在那头维持,这边便炸了?”卢磊一不接义兄的话,他要问个明白,“码头、船务、落地都有人,你这货才运得进来,是也不是?”

“是。”门外一声应,胡子松一脚迈进门来,看来已来了许久了,看着卢磊一哈哈一笑,脸上早已没有往日的慵懒神情,“不过我不是他的人,我是会里人。”

“没有谁是我的人,都是会里人,花冲父,鲁达除,你当初说是《三侠五义》对《水浒》,实为我等宗旨后三字倒念,”陈作新收了笑,正色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起共和而终二千年帝制,使天下太平,生民有幸,此为大义。我辈甘作马前卒,纵有牺牲、死难,不惧、不畏、不惜、不退!”

卢磊一听得心下一凛,定了定神,转头看看老陆,眼神中带着疑惑,老陆看懂了他的意思,双手连摆,“我没入会,我跟钱一边的,他帮我赎回进士第。”

“大哥,你说的道理,我不懂,我只在乎家人朋友,大家平安,就是我的安稳。无论是谁坐龙庭,百姓的日子也要过。”卢磊一似泄了力,绷紧的精神陡然一松,浑身只觉绵然,他愣怔了好一会,才艰涩地对陈作新开口,一字一顿,“张师父教过我,心中有所持,虽千万人,吾往矣,是大义,九死无回,是大义;我在他跟前读了一些书,戏文也瞧过一些,我以为‘义不污腥膻’,‘万里孤忠不肯降’是大义,与我一个平头百姓隔得很远。今日看来,我越发懵懂,私心里总觉得,不应以大义之名,使不知情者身陷险境,不应以大义之名,教人枉死。慷他人之慨不是大义,不自知的死,也不是牺牲,大哥,你说呢?”

陈作新立在暗处,看不清表情,他没有回应。

卢磊一收回眼神,转头撞上了胡子松,胡子松的脸色在灯影中晦明晦暗,卢磊一无力地抬手指了指他,“九将头重义,收了你,你不要害他。”胡子松抿嘴一笑,不言声。

卢磊一摇了摇头,走出门去,没有人拦他。他提着灯笼,走得失魂落魄,这一夜的事,激荡着少年心,他不过在用张师父教的格致功夫勉力维持着心神。小街深遂,一街的住户或已都进了梦乡,世道多艰,梦里头应是平静安详的吧。卢磊一不想去段上了,往家走,一盏孤灯,照着脚下的路,周遭是深沉的黑暗,江风阵阵吹来,提灯的身影,有些落寞。

有些事我后来就懂了,有些事我至今不懂,说来也无趣,不说也罢。

旧时迷信,老陆的满崽是夜里过身的,听说是连夜托个做白事的陪着发送上山,悄没声地葬在荒郊野岭。回家时,老陆在前头走,白事汉在后头拿根扫帚扫路,老陆不能回头,迷信说法,孩子死了是小鬼,要让他赶紧投胎,莫再心有挂念,再寻回家路,搅得家宅不安。如此说来,迷信也似人心中的自私,穿透了阴阳。

后来我了解到,那孩子的死因,或许是血吸虫病,老陆的满崽死前,去岳州湖区边的亲戚家玩过,必是日日下水了。此病旧时无方,湖区流行,严重时,一个村接一个村地荒凉,确实是“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解放后,政府对湖区进行卫生整治,把整治此病写进了制度,血吸虫病得到了源头的遏制与消灭。

生活总是向好的,这中间有许多人的推动,他们是当初只顾眼前事、看不分明世道的众生的拓荒者与领路人,他们做的事,当初是我辈看不懂的。

如此说来,我兄长便是那样的人吧。我也承认我是自私的,但是,我不认为我做错了。

今日便说到这里,且待下回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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