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九点,母亲突然杀到了方南山家里。
母亲拿了个保温杯过来,里面是她自己现磨的豆浆,又掏出一盒小笼包。她说你吃个早饭再走。
方南山看了一眼,就说没胃口不想吃。
“不吃早饭怎么行,要得胆结石的。”
方南山一边对着镜子描眉毛一边回:“你不打招呼就直接开门进我家,我被你吓死了。”
“你这个人有毛病哦,大清早不吉利,怎么给你带个早饭还带错了呢。”
眉毛怎么也画不对。方南山决定放弃,先走为敬。
母亲把她喊住了,她说周末你喊上Eric一起吃个饭吧,刚好我们也在北京。
方南山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复。
人真是势利。她父母是最坚定的地域歧视者,方南山刚上大学的时候,母亲就叮嘱她说,你在北京不要瞎找男朋友,北方人不要找,到时候合不来的。方南山从前跟周遇桥在一起的时候,母亲就很不赞成,嫌弃周遇桥是东北的。
现在碰到Eric,地域歧视的毛病倒是一下子就好了,父亲知道Eric是河南人,第一反应是“哎呀河南是人口大省,能考状元太不容易了,说明这个人真是很优秀啊。”
她想跟母亲说,她跟Eric远未走到谈婚论嫁见父母这一步。但她不想说得这么细,她只是说,哎呀他忙的要死,再说吧。
周六,Eric发给方南山一个地址,说这是他朋友家,他们下午在那打牌。
方南山既不想在Eric的朋友面前露怯,又不想让人觉得她很把这场聚会当回事,所以穿了件白T配牛仔裤,T恤上面只有一个小小的品牌名称,脚上穿的是CHANEL的拼色单鞋。全身都是素色,唯一亮眼的就是Eric送的红色的Kellycut。
她到的时候Eric已经在了,他一一给她介绍,做东的是Jason,方南山对Jason不熟,但Jason老婆她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Jason老婆在微博上粉丝不多,却很活跃,主要内容就是炫富,而且炫的很含蓄。晒的是包,讲的是爱。常见文案是“所有的节日都不是为了礼物,而是为了提醒大家不要忘记爱与被爱”,或者是“感恩一切际遇”,所以方南山心里喊她感恩姐。
感恩姐今天是家常打扮,但是手腕上的百达翡丽新款twenty4玫瑰金还是瞩目。
不过,感恩姐虽然审美网红风,却是正儿八经常春藤毕业,家境和职业都很体面,24岁就嫁给了Jason。
另一对Mike夫妇打扮就低调许多,Mike是某APP的联合创始人,老婆是他大学同学,上过一两年班,现在在微博上发各种口红试色合集想当美妆博。Mike几次想分手无奈女友实在是太能忍,最终凭借怀孕领了证。
虽然社交网络上Mike感叹说“长跑十五年,接下来五十年还请多多关照”,但大家都知道两人婚前做了财产公证。
Mike的心理动机也很容易猜想:你已经跟我共享社会地位了,凭什么还共享我的钱?
其余都是一个人来的,他们开方南山跟Eric玩笑,说这是Eric第一个带到他们面前的女朋友,Eric只是笑,对“女朋友”这称呼既不认领也不否认。
其实方南山已经总结出规律,这圈男人只会娶两种老婆,要么是家世学历都一流的年轻白富美,要么是在情商领域发挥到极致的譬如Mike的老婆。她自认两者都不属于。
而且她既不爱社交,也不想打德州。
创业前方南山沉迷过一段德州扑克,很快,她发现创业是一种更深筹更成瘾的赌博,而公司投融资关系跟投资人打交道也是陈百舸负责,就对德扑免疫了。
她开始怀疑,为什么要牺牲一个下午的时间在这里。
正在这时,CC进来了,Eric突然站直,把手搭在了方南山肩上。
Jason正要介绍,CC就说,我们认识的,我投了他们公司,南山还是我学妹。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停留在方南山脸上,装作完全没注意Eric的手放在了哪。
一群人就坐,方南山发现自己居然夹在了CC和Eric之间,她觉得很不自在,于是她主动站起来说我不会打,我先看你们打吧。她一边站起身一边说,你们要吃点什么吗,我叫个喜茶外卖?
Eric虚揽她一把,让她坐下,说不会打有什么关系,我教你。
CC说我来给大家点三里屯那家新开的咖啡吧,然后他扭头看向方南山,说你那次不是说想喝那家咖啡结果人太多嘛。
Eric跟CC一左一右都对她温柔得不得了,而方南山只觉得这俩人肯定不对劲。她不适应这种台湾偶像剧里男一男二为我争风吃醋的剧情,她知道自己的斤两。
局面微微尴尬,感恩姐突然问大家想不想吃醉虾,说杨梅醉虾,刚送来的,现在吃正当时。方南山连忙说我陪你一起去拿,然后溜进了厨房。
方南山若无其事地问道,大家都认识很久了噢。
感恩姐秒懂,说,他们几个大部分都是牌友。只有CC,是Eric在H资本的前同事。
方南山期待地看着对方。
感恩姐这天心情格外好,百达翡丽是昨天刚收到的怀孕礼物,她明白方南山想问什么。
“两人同期进H的,都特别出色,一起升了副总裁。四年前CC因为连续两个案子做的好,晋升了董事总经理。刚好Eric有个被投项目创始人和他特别谈得来,他就跳过去做合伙人了,去年顺利上市。CC今年也升了合伙人。都是很有行情的钻石王老五。”
回到客厅,Eric跟CC各献殷勤,方南山却从感恩姐提供的信息里捋出了头绪。
Eric跟CC同期进H资本,两人当然会构成竞争关系,而在差不多同一个时间,CC升职,Eric出走,这不会是巧合,肯定有过一番暗流汹涌……Eric落败了。
方南山有点理解这俩人为啥如此反常了。
她想起Eric邀请她过来打牌的时候,特意说了句,CC也在。想来Eric是看到了CC最近频频给她留言示好,以为CC在追她,所以故意把她喊来气CC。而CC也不见得对她真有兴趣,他就是喜欢在Eric觉得十拿九稳的事情上横插一杠。
方南山觉得窝火。
一想到Eric把她喊来气CC,却还不肯在朋友面前金口玉言承认一下女友身份,就更窝火。
她一下子想起初中时候,班里最帅的小混混给她写情书,只为了测试一下”好学生是不是也想谈恋爱“。
她甚至厌恶自己的好胜心。如果不是因为“我找的男人也要比别人好”的荒谬念头,她不会跟Eric发展那么久,更不会在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局上。
方南山说我肚子疼,我要走了。
Eric说啊?他表情疑惑,他记得她生理期刚结束啊。
CC说我送你回去?
方南山说不用,我自己叫车就行,你们继续。
离开后Eric给她发过两条微信,先问她有没有到家,又问她肚子还疼吗,方南山都没回,Eric给她打了个电话,方南山没有接,但也没有拒接。她就是任由手机一下下振动。
然后他也没消息了。
方南山给自己点了干锅酱板鸭、小炒肉、双椒蒸鱼的外卖,想了想,又给自己加了份鹅肝炒饭。为了保持体形她已经很久不吃晚饭了,今晚她决定放纵一下。
有敲门声,方南山快乐地去开门,却发现不是外卖,而是她爸妈。
她刚想抗议,她妈就抢先说,我说了我们要来的。方南山一看手机,她妈确实在半小时前说了,只不过她设了消息不提醒所以没看到。
方南山有气无力地抱怨说,我没回复你怎么就来了呢……算了进来吧。
父母很快开门见山,说你问下Eric,明天一起吃个饭。方南山瘫在沙发上,头也不抬地说,我们俩算结束了。
母亲立刻质问她说,为什么分手,是不是你太作了。
方南山一言不发。
父亲说:“我就说嘛,高攀不好的。你这个人,就是眼高手低,其实找个跟我们家差不多的,门当户对,正正好。你以前看不上的那些人,现在都结婚生子,过得很好了,就你还单着。其实你也不想想,你有什么呢,你都31岁了,就一套小房子,还是我们给你买的,你还自我感觉很好。你那个朋友欢欢把Eric介绍给你,我看就是为了看你笑话。”
方南山说,不说了好吗。
母亲象征性地拉了拉父亲的衣角,这动作在此刻无异于火上浇油。父亲的怒气值一下子窜了上来,他说你一辈子都是这样子,自命不凡,父母的话都当耳旁风,我把话撂这里,你这个人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方南山抬头看他,说我点了外卖了,一人份的,你们要不自己出去吃点?
父亲气得五官差点移位,他说方南山,我们是不靠你养的,我们有自己的退休工资。我一直说当个普通人,不求你出色,至少正常。你现在是连底线都没有守住,你不要最后无家无业活成一宗笑话。
方南山怒极反笑:“爸爸,别老想着拿我争回你失去的面子。我不跟你吵是因为我懒得跟你争。但我现在不想挨你的骂了。所以你出去。”
她语气尽力保持温和,但内心并不。
24岁的时候,方南山被部门里的男领导纠缠过,领导是从广州调过来的,妻子孩子都留在广州,因此骚扰遍了部门里的年轻女性。方南山当时还很稚嫩,领导给她发露骨微信,她却还想着不要撕破脸,只是不回复。结果那些微信被领导老婆看到,她一怒之下注册了个微博小号,天天发微博圈她辱骂她,还不忘贴心加上tag:#方南山小三#。
2011年的微博还是熟人社交阵地,流言发酵起来很容易,所以父亲同事的女儿看到了,那个同事又拿着微博告诉了方父。
那天晚上父亲动了手,方南山的眼镜片都被打碎,母亲一边拦腰抱住父亲,一边嚎啕大哭说,方南山你争口气啊。
那是一个很难忘记的场景。混乱、屈辱还有绝望。
她一直觉得从那天以后,她在心理上跟父母做了切割,她意识到他们某种程度上也是靠不住的,那以后她对待父母反而比从前达观了些:你们认可我当然好,但我也不靠你的认可建立自我评价了。
但是今天方南山还是感受到了久违的愤怒。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下了一种诅咒——她想摆脱父母,却无法摆脱他们加诸她的期望。
她知道在长辈眼里,什么融资几轮估值几何都是浮云,期权看不见现金约等于废纸。某种程度可能也是这样。所以她想要拿下Eric证明点什么,但她又要在Eric那里被不经意地轻视。
方南山一生为自尊心而活。刚创业的时候经常要动用人情,有时她拜托熟人做事,对方但凡捏个架子或者流露出一点不情愿,方南山就不想强求了。她不是钝感的人,跟Eric交往过程中,无数次要承受实力不均带来的不愉快……她拖到今天才考虑弃卷,只是为了让父母认错。
此刻她一恨父母把她当做一个产品,只有指手画脚的不满意,从未有过松弛的亲情;二恨自己还不够强,如果她做成董明珠,父母也不敢这样跟她说话的。
父母走后,方南山喊欢欢过来吃饭。欢欢看出她心情不好,就主动找话说,哎呀我觉得我跟老梁有问题,我们俩一个礼拜睡在一起没有搞了……
方南山举起双手投降:“我真的不想听这种细节。”
欢欢看方南山整个人缩在沙发上,知道一定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她看了看方南山的脚,说你脚长得真好,骨感,不像我,肉脚,很多鞋子都不能穿。她又说,我们俩叫个上门美甲吧,夏天到了,涂个脚指甲很好看的。
方南山从没涂过脚指甲,不知要选什么颜色。欢欢在旁边瞎出主意,一会说绿色显脚白,一会说大红色风骚,方南山居然从她的叽叽喳喳中,获得了奇异的平静。
父亲那些话已经不能真正伤害她了,但她承认父亲说了一部分事实——在她生长的那个小城的评价体系里,31岁没有结婚没有发财也没有进入体制内的她,已经是一个失败者,只有在北京她才不是异类。
她刚来北京念大学的时候很嫌弃北京,觉得干燥,觉得冬天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萧条感,十几年后她意识到她只属于北京,它接纳她的野心,它不急着要她认命。
周一上班的时候,方南山气色格外好,好到同事问她周末是不是打了水光针。
她只不过是又想开了一点。
世上有人有那种命有人没有,有人能靠委曲求全获得不属于他的好处,而她不能。Eric今天早上给她发了个“?”,她知道这是在给她台阶下,可她不想下了。
小时候她考砸了试,怕被父母骂就模仿了签名,就这么点事,母亲从不诚实上升到品质败坏,骂完又若无其事喊她吃饭,方南山躲在房间里不想出去,妈妈就说你不要戏唱过头哦。
那种不被尊重的耻辱感这么多年都还跟着她。
方南山想,也许尊严才是真正的奢侈品。她知道自己在婚恋市场上选择正在急剧减少,她知道Eric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她也知道这个年龄收入学历的男女竞争完全不一样……她不太行但也未必不行,但她现在想,不行就不行。
她以前觉得人活着是为了争一口气,她现在想,努力的意义或许还在于可以放弃一些东西。人为刀俎,而她不必非要体会高攀带来的微妙轻视了。
她不是天生就能任性的人,但那么多年过去后,她到底为自己挣来了任性的权利。她安慰自己,我不是徐诗宜,我要亲手赢。
看前面的故事:
被诅咒的女一号
被诅咒的女一号(2)
被诅咒的女一号(3)
被诅咒的女一号(4)
被诅咒的女一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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