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风里,还是在雨里,我都在这里守候着你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这些问题像团浆糊。总之,父亲要出门。
带拉链的敞口尼龙包,便是他的全部家当。里面装有:揉成疙瘩的棉线袜,皱褶打卷的裤衩,草绿色解放鞋,内含虫草的百令胶囊,三块的延安牌香烟,袖口发毛的确良衬衣,半卷撕剩的卫生纸,唔,还有小袋红绿相间的打火机……金钢杂货,包罗万象。
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从门前站牌上公交车,到河对岸的高客站,这趟路以往不知逛过多少遍。进站,身无分文,也无身份证,幸而无人检票,谁也不会刻意去阻拦一个八十三岁、蹒跚而行的老汉上车,说是要回老家。轮到司机和站长着急了,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与老汉展开博弈。拿不出车票与任何证件,却死活坐在车里拖延,耽误班次,直接影响发往市区大巴晚点。亏得站里有认识此老汉的工作人员,经多方耐心打听联络上,正在焦急等待的家人将其领回;
没收其试图携带的行李包,以为就此万事大吉。空手出门的父亲,来到人来车往的大街上,顺手拦辆出租车,报与市名说是回家去。敬业的司机,终于遇上个难得的长途大单,在市区的长街短巷来回穿梭,就是不知道老汉目的地在何处,要在哪里下车。将车停靠路边,狮子大张口,问老汉索要天价车费,同样身无分文的父亲,说东到西,不着边际。面对如此“耍赖”,不知是真糊涂或假糊涂,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其拉到附近派出所,通过征信查询,家人闻讯后,现场好一阵争吵……司机自认倒霉,悻悻而去。
坐车不成就起旱(方言:步行),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父亲的脚步。挎包藏了,就用塑料袋,乱七八糟装一堆,反正尽些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又捆又扎,裹挟为两砣圆不溜秋的包袱,尽管每次都忘装最关键的两样东西——食物和水。当然,如果带上,那就不是现在的父亲。再搜出一根拐杖,将包袱撬在肩头,边走边摇边晃动。活脱脱一副灾民逃荒讨饭的落魄模样。从哪里走?从县城西边的沟里走,父亲是记不得的,那条沟叫西门河。烈日炎炎,又加之路面炙烤,晕倒于沟里,被雷锋式的淳朴山民发现,先是拔打110后是120,半瓶盐水挂后,吃饱喝足屁事莫得回家。到场家人自然受到出警小哥的一番训戒,告知今后需加强监护看管。
看管,还要如何地进行监护?总不能24小时守着他,更不可能限制其人身自由。试过做饭保姆出的馊主意,顺手将门反锁,仍不奏效:不是挥斧头砸,就是用脑袋撞,还担心伤着他自己。脖子上挂过联系牌,自尊心依稀尚存的父亲,嫌碍事屡次扯掉。索性在他的钥匙链上安装了一把GPS定位器,好歹能掌握他的具体位置。但就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转过身他就跑了出去,又无数次将他找回,几乎每天没间断过,上面列举的过程仅属几次典型的出走案例。回家后每次累得吭哧吭哧的父亲,朝藤椅上一躺,连声道:哎呀不跑咧,不跑咧!不出两天,养精蓄锐的他,照例蓄势待发,故技重演:我父亲让我上路哩,我妈喊我回去呢!与自己生身父母团聚,当属人之常情,试想父亲这大年纪,冥思落叶归根,难道非情有可原么?
顺从家翁,是天下第一大孝。父亲毅然决然的要出走,我只好悄悄尾随。带足水杯和干粮,远远地跟在后面,见他依旧用拐杖扛着那两砣包袱,随着身形摇摇摆摆,肩膀上的包袱甩来荡去,视之顿觉寒酸。父亲这次走的路线,是顺着县城前那条大河边的滨江公路,向下游迂回。我觉察父亲方向感很强,他知道那是位于市区郊外的老家。翻过一道山又一道山,越过一匹梁又一匹梁,面前是绵延不断的黄土岗。再穿过岗上荆棘丛生的泥泞小道,在一个四面环山的湾谷豁口停下来,原来这里就是父亲的老家。老家屋里屋外长满人高的杂草蓬蒿,连槽门都被葛藤缠绕着,院里和房内黑黢黢的,木墙木窗木门板,散发着暗褐色幽光和霉腐气息,仿佛鬼屋的灵感,阴森可怖。奇怪的是,这样的房子竟然有人住,我看到了正在忙碌的爷和婆两位老人家。只见我婆佝腰伏在圈栏边喂猪,我爷提着犁头准备下田劳作。这时父亲撵上去接过爷手中的缰绳,牵牛来到山坡上,像个孩童那般欢喜地放牧。忽然,我又看到爷和婆双双挽着胳膊迈出门,向家对面的小山梁进发。梁上布满一座座菱形的小土屋,屋前均为石门石槛石框嵌砌。原本紧闭的石门渐渐开启,缕缕青烟袅袅盘旋,爷和婆就缓缓走了进去。父亲见状忙丢下食草的老牛,双手去拉拽他们的衣角。此刻,石门又慢慢朝拢闭合着,眼看父亲就要被带入土屋,我急得大喊大叫,不知怎么的,他就是听不见。我又抓又挠,三步并作两步前去追赶,一个趔趄,摔了个四仰八叉,只可惜差一步……痛醒了的我,原来是个南柯一梦。
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由于老龄化日趋显著,所以其高发病率、高致残率已成为影响人类健康的重大疾患。阿尔茨海默病,65岁以前发病者,称早老性痴呆;65岁以后发病者称老年性痴呆。是一种起病隐匿进行性发展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在我国据不完全统计,老年痴呆人群已达800万以上(指老年痴呆)。预计我国60岁以上的老人,2030年将达到人口的25%,届时,我国将有1000万以上的老年性痴呆患者,而80岁以上的老年性痴呆患病率将达到30%,即每3人当中就有一位。更令人担忧的是,绝大部分患者就诊不及时,或根本不到医院诊治,生活质量低下,这一现象应引起社会和家庭的关注。调查显示,中国轻度痴呆症患者就诊率为14%,中度痴呆症患者就诊率为25%,重度痴呆症患者就诊率为34%。47%的痴呆症老人照料者认为,病人状况是自然衰老的结果,无形中放任病魔登堂入室。
其实,父亲早在前些年,就有丢三落四遗这忘那的习惯,屡次弄丢过行李,以及包括身份证、医保证在内的各样证件,还时常疑神疑鬼的指责别人偷藏了他的东西,走出家总要反复折返确认防盗门是否关严,拉呱闲聊时,说着说着就张圆嘴巴不知下一句想说什么。一切这些不正常现象,都没有引起家人足够警觉和重视,只当是岁数大了,自然衰老的结果。直到前年一场大病晕倒,大小便失禁,送医院急诊并住院救治后,诊断为脑萎缩、老年痴呆症。自那以后,所有家人在他眼中形同陌路,记不起任何曾经和新近发生的事情,只要走出小区院落,便极有可能找不着回家的路。担心他走失,衣兜钥匙链上套着定位器,鉴于失忆所带来的前车之鉴,身上从不敢给他揣证件和现金。因为证件掉了可以补办,银子丢了哪儿补去?更防备其仰仗钞票作后盾,方便打车胡蹿。
也许如今在父亲的心目中,身边的至亲好像都是对他有妨害的敌人,因为一个都不认识,其记忆反倒对几十年前的事情格外清晰,停留于十几岁甚至更小的年龄。于是他恐惧,他害怕,他忧虑,他要藏匿,他要逃逸,他要去寻求生身父母的保护和庇佑。因而时时刻刻闹着、吵着要回老家,父亲是他的天,母亲是他的地,祖宗是他的神,老家是他的根,而整个故乡则是他魂牵梦萦的图腾。回老家便是要回去朝圣,跟父母团聚嬉戏,那儿才是梦幻的甸园。为了却其思乡的心愿,也是为了试探其真糊涂或假糊涂,家人先后几次用车或间断步行,护送他回到业已荒芜之地。在祖先的墓冢下焚香烧纸祭拜过,在颓废的老屋前凝视抚摸徘徊过,在故乡的山水间伫立徜徉呼唤过,以期唤醒他的记忆,激发他的情感,并拉回现实的那一瞬间。但是,所有这一切的努力,尽管劳累奔波,付出艰辛很多,似乎都是徒劳,都是自以为是,在父亲身上看不到希望。回家后依然如故的朝出跑,要闹着回去,反复出走反复找回,一趟趟的寻踪,一次次的折腾,家人不胜其烦、不堪其扰,神疲力倦。半身不遂的母亲气极之下,呵斥着用棍子打断老父的腿杆,转念一想又道:不行,把这个活祖宗打残了,还得着人伺候他!无可奈何。
任何一个家庭里,如果一旦遇上这样一种病人,无形中给晚辈增添不少拖累,加重额外的负担,也给社会带来诸多问题。简言之,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一份累赘。作为唯一坚守其身边的长子,对此颇多体会,深谙其中的酸甜苦辣。散居异地的弟妹们,各自都有各自打拼的事业,他们建议送二老进养老院,屡次卡壳于母亲的怒怼。也是,长期关注央视法制频道的她,对养老院不时披露出来的负面新闻,心有余悸。母亲焦虑像父亲这种状况,会受到强制约束,难免遭到暴力管制而受罪。于是,一直在进与不进养老院之间犹豫不决、进退两难。而我,囿于良心拷问,在这人间炼狱里继续着煎熬。
每周一语
从今天起,累了就休息,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给自己一个健康的身体。
从今天起,放下执着,少一些胡思乱想,少一些纠结苦恼,保持一颗简单的心。
记得,最好的余生,莫过于身体无病,心里无事。
——来自北叔有约
图:来自网络
编排:洪朝胜|编审:吾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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