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文摘录|
每个人心里都盘着一条蛇,你心门洞开的时候,它蜷缩一团;你心有怨恨的时候,它会蠢蠢欲动,吐出血红的信子来。
□老藤
每个人心里都盘着一条蛇,你心门洞开的时候,它蜷缩一团;你心有怨恨的时候,它会蠢蠢欲动,吐出血红的信子来。这段话是我的搭档齐大嘴说的。去年夏天,我到大平台村挂职,和新当选的村主任齐大嘴聊天,齐大嘴说了这段话,听后我觉得后颈发凉,似乎每一处角落里都蜷着蛇。更可怕的是,我这个从小怕蛇的人,总觉得心窝里盘着一条蛇,每次洗澡一遍又一遍往胸口打香皂,反复搓洗,恨不得把外皮都搓掉。
齐大嘴是个喇叭匠,年近花甲,颈粗肚圆。大嘴是他绰号,人们叫惯了,以至于忽略了他的大号。大嘴这个绰号在当地并无贬义,是指人嘴上功夫好,就像人们称呼齐大嘴的爷爷为齐大喇叭一样,是因为他爷爷喇叭吹得好。齐大嘴没受过专业训练,吹奏时用真气,吹久了,便两腮下垂,双眼外凸,成了俗称的金鱼眼。齐大嘴总是随身背着一个还算时尚的电脑包,里面没有电脑,只有一支小唢呐和一个白钢扁酒壶,小唢呐又叫三吱子,是他吃饭家什,走到哪带到哪,几乎不离身;白钢扁酒壶则是俄罗斯渔夫专用的便携式酒壶,容量不大,可插在猎装口袋里。齐大嘴嗜酒,吹喇叭起兴时,不时会摸出酒壶咂几口。
齐大嘴当选村主任,像一支不靠谱的喇叭曲,滑稽但真实。
我刚到大平台村挂职村书记,村委会换届便遇到了麻烦,因为村里方、石两家养殖大户有宿仇,形成了两个阵营,一方赞成的,另一方肯定反对。正式选举这天,尽管有镇里分管民政工作的副镇长老毕坐镇,正式提名的主任候选人还是落选了,换届流产。其实,流不流产与喇叭匠齐大嘴无关,但齐大嘴和老毕是好朋友,齐大嘴那天在家里喝了几盅,心里觉得有必要到村委会安慰一下老毕。老毕是镇换届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出了这种打脸的事,肯定有王八钻灶坑的感觉。齐大嘴和老毕相识是因为喇叭,老毕一个远亲办喜事请齐大嘴吹喇叭,齐大嘴已经答应了别家,便婉拒了邀请。那家亲戚没辙只好央求老毕出面,老毕便晚饭前坐着皮卡来到齐家,齐家还没吃完饭,老毕说我下乡转了一个下午,肚子饿了,到你这个大名人家蹭顿饭行不行?齐大嘴是个社会人,见镇领导看得起自己很是高兴,连忙让老伴加菜,并搬出成年小烧。老毕说饭菜吃你的,酒喝我的,让司机从车上拿下自己带的白酒,两人喝了个沟满壕平。临末,齐大嘴有点高,舌头打着卷说:从今往后咱就是生死弟兄,用着大嘴的尽管说。老毕便顺口说请他给亲戚办喜事捧捧场,齐大嘴话收不回去了,只好应允下来。老毕远亲办喜事那天,齐大嘴演奏格外卖力,以至于宾客冷落了花枝招展的新娘子,都围上来听他吹喇叭。
见齐大嘴带着酒气进来,老毕没好气地说:你来干啥,来吹《秦雪梅吊孝》?《秦雪梅吊孝》是一支哭丧喇叭曲,闻之令人落泪,老毕这么说显然是没好气。齐大嘴说:大平台没辙了,丢人!老毕叹了口气:满屯子几百人,没个争气的,想矬子里拔个将军都难。齐大嘴道:也不见得,卧龙岗上散淡人还是有的。齐大嘴这么一说,老毕眼睛忽然圆睁起来,他想起前些天发生的一件事,大平台村有两个村民因为一起荒地纠纷闹到了镇里,找老毕断理。老毕站在日头地里解释了半天,纠纷也没解决,碰巧,齐大嘴到镇里找老毕送非遗项目申报表,看到了满头大汗的老毕正在苦口婆心向两位村民讲政策。两个村民家有红白喜事都求过齐大嘴,齐大嘴自信说还能管用,就走过去道:大热天你俩缠着毕镇长干啥?村民说了事由,齐大嘴道:毕镇长的话你们不听,老天的意思总该听吧。两个村民都看着齐大嘴,其中一个问,老天啥意思?齐大嘴说,你俩钉杠锤,三局两胜这就是天意。两个村民谁也不服谁,果然就当着老毕和齐大嘴的面开始钉杠锤,结果输掉的一方蔫头耷脑扭头就走。齐大嘴对赢的一方说,快去拉着人家吧,到小店喝几盅,我和毕镇长也借个光。就这样,地界纠纷化成了小酒馆一席酒,齐大嘴酒量大,把两个村民都灌高了,走出饭店时开始相互扳脖搂腰亲兄弟一样。这件事让老毕对齐大嘴刮目相看,觉得齐大嘴不仅会吹喇叭,摆事还有一套。
齐大嘴说毕镇长你别上火,换不成就不换,镇里不是已经派了书记吗?书记主任一肩挑啥毛病没有。老毕说,现在提倡村民自治,还是有个本地人当主任好。齐大嘴道:我估摸了,村里真没这么个人,村主任大小也是个领导,可不是谁都能当的。老毕说,得!今个是你自己上门的,不怪我,这村主任就你来干吧!齐大嘴一听连连摆手:毕镇长别开玩笑,我一个吹喇叭的都五十九岁了当啥主任,再说明年我就到大连女儿家养老了,你给我套上夹板我咋走?
老毕把齐大嘴拉到面前坐下,给他讲了一大串道理,齐大嘴还是不同意,老毕有些急,双手作揖道:全大平台人都说你能摆事,现在村里遇到这么大的事你不摆,看笑话就那么好受?算我老毕求你行不行,你要不出山,我只好辞职回家养鱼了。齐大嘴是来安慰老毕,没想到会惹火烧身,把自己摆了进去。老毕是副镇长,在村民眼里是大人物,大人物这么高看自己,总该识点抬举吧。齐大嘴思前想后,对老毕说:我干可以,但就干一年,明年秋天我就去大连。老毕考虑的是当下,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当务之急是把换届这台戏唱完。老毕说行,你先救急。老毕问选举会不会有问题。齐大嘴拍着胸脯道:谁要是不选我,等他家有了红白喜事我罢吹。当地办红白喜事都要吹吹打打,而吹吹打打缺谁也缺不了齐大嘴,齐大嘴在十里八村是名气最响的喇叭匠,齐大嘴喇叭一举,这吹吹打打的戏就成了。老毕说,大嘴你是我的救星,我正愁得没咒念,你一来,难题迎刃而解。
事情果然如齐大嘴所料,方、石两大阵营的村民谁都不愿意和齐大嘴过不去。齐大嘴满票当选大平台村委会主任。
地处黑龙江边的大平台村原本是个清代驿站,石家是驿人后裔,当地称站上人;方家是民国早期闯关东的登州府人,尽管在大平台生活年头不少,但对于站上人来说,终归还是外来户。两家的宿仇源自一起命案,这是后话。齐大嘴当选那天,是我正式报到的第三日。老毕找我俩谈话,对齐大嘴交代了两件事:一是要全力支持我这个驻村书记工作;二是要千方百计保稳定,稳定压倒一切。老毕说,我主管民政,大平台的稳定是我一块心病。齐大嘴道:放心吧毕镇长,我会把你心头之蛇给遣走。老毕睁大了眼问:啥蛇?齐大嘴的金鱼眼眯成一道缝儿,道:心病就是蛇造孽嘛。齐大嘴说支持书记工作没问题,司令、二鼻子谁大他心里清楚,保一方稳定虽难,但只要找准按住喇叭眼儿,运足了丹田气,平安曲就跑不了调儿。齐大嘴说:化解方、石两家宿仇是我一桩未了的心事,不惦记都难。老毕问:你还有这么桩心事?齐大嘴说,当然,不过这事要慢慢来,急不得。老毕说:行,你大嘴真行,我没看错人,石方两家宿仇得到化解,大平台从此就太平了。
老毕走后,我问齐大嘴:听说方石两家宿仇很深,是咋回事?齐大嘴从电脑包里摸出酒壶咂了一口,抿抿嘴唇道:陈年芝麻谷子,一笔无头账。
正式上任第一天,齐大嘴一壶五味子茶刚沏上,村民石锁便黑着一张驴脸破门而入,把一条死蛇头往地上一掼,道:我的三道鳞都没了,肯定是方世坤捣鬼。
齐大嘴并不急,让石锁坐下,慢慢道来事情原委。
方世坤和石锁两家都在黑龙江边养鱼。方世坤承包了一道江汊子,江汊子与主航道之间用三层丝网拦住,在叉子里养蛇头鱼。江汊子是大江的胡须,虽短促,却是活水,适合养蛇头。方家的蛇头肉质紧而细,熬汤像牛奶,卖价自然不菲。石锁在江边湿地一个池塘养三道鳞。三道鳞又叫镜鲤,也是吃货喜欢的鱼类,起鱼的日子,鱼塘边大车小辆会排成队。石锁也曾想养蛇头,和方世坤比个高下,但石锁的伯父是个火居道士,伯父说养蛇头是造孽,因为蛇头又叫孝鱼,在道家属四不食之列,石家无论如何不能养蛇头,就养三道鳞。
方石两家各自养鱼,蛇头主供火锅店,三道鳞主供酒馆,两个井水不犯河水,客户大体固定,几乎不存在竞争。去年八月中旬一天,石锁鱼塘起鱼。谁知左一网、右一网,却不见三道鳞上网,池塘里投放的四万尾三道鳞仿佛水遁一样不见了。让石锁几乎要气炸肺的是网里三道鳞没几条,却扭动着不少黑乎乎的蛇头!
蛇头是当地人对黑鱼的别称,因为头像蛇,加之在浅水里会像蛇一样爬行,人们给它起了蛇头的名字。养鱼人最怕蛇头,无论养鲤鱼、鲫鱼还是草鱼,只要鱼塘里混进蛇头那就惨了,不出多长时间,凶猛的蛇头会把其他鱼类吞噬干净。
石锁说自家鱼塘与黑龙江不相连,一个草甸子里独立的池塘,蛇头会从天上掉下来?蛇头出现在鱼塘里,来路只有一个,方世坤的江汊子。
凭一条死蛇头,不能给方世坤定罪,方世坤也不会认账,齐大嘴说这件事村里会调查清楚,他让石锁先回去等信儿。
石锁说,你们告诉方世坤,有本事冲人来,冲着三道鳞去算啥本事!骑驴看唱本,咱走着瞧!
有村民告诉齐大嘴:说石锁在家里磨滚钩。
齐大嘴调查了一番,消息准确。石锁翻出已经生锈的滚钩开始磨钩,并对邻居说,要把爷爷留下的一千把滚钩都磨出来。
石锁的怀疑似乎有些道理。江边养鱼户有五家,唯有方世坤养蛇头,石家鱼塘里蛇头来路很清楚。石锁上访诉求是两个字:赔钱!四万条三道鳞,平均一条二斤,按出塘价算,让方世坤包赔损失。我和齐大嘴说石锁上访好像能站住脚,齐大嘴却不以为然,道:明明是那么一回事,偏偏就不是那么一回事,看看再说,看看再说。
一个屯子住着,石锁的举动不可能瞒住方世坤,这边磨滚钩,那边方世坤则大张旗鼓在江汊子边建起个蛇屋。方世坤对外说蛇屋用来养蛇,专养乌苏里蝮蛇,给辽南一家蛇毒制药厂提供蛇毒原料。方家祖上能呼蛇、治蛇伤,作为方家后人的方世坤养蛇顺理成章,没人怀疑。方世坤江边蛇屋建得极简单,房子不大,四四方方坐北朝南,外面不刷灰,南墙有一扇门,一把铁锁锁着,蛇屋平顶,房脊留有天窗,看上去像碉堡一样神秘。方世坤蛇屋里的乌苏里蝮蛇长啥样没人知晓,但江汊子每隔几十步远,便会发现一个警示牌,上面写着:有蛇禁入,违者自负。这个牌子很管用,方世坤承包的江汊子自从竖起这个牌子,连钓鱼的都望而却步,因为村民知道,乌苏里蝮蛇可是要命的毒蛇。
石锁为了三道鳞的事多次来村委会上访,每次都情绪激动,我觉得齐大嘴该有所动作,但齐大嘴很能沉住气,每次都是不温不火,一双金鱼眼眨个不停。
一次,来上访的石锁嘴里不干不净地走后,齐大嘴点燃一支烟,眯起眼盯着窗台上一只空酒瓶想心事。我和齐大嘴坐对桌,齐大嘴抽烟无所谓,但齐大嘴酒后打出的饱嗝却实在难闻。齐大嘴喝的是当地小烧,这种酒因为没有提纯,喝着辣,酒气臭,对此,我也很无奈。齐大嘴酒后来办公室时,我也会点一支烟,来个以毒攻毒。齐大嘴抽烟总是眯着眼,一副很享受的模样。我曾想,齐大嘴吹唢呐也一定眯着眼,在我印象里,所有鼓弄乐器的人,都喜欢闭着眼摇头晃脑进入某种境界。
石锁的事该研究一下了,我说,可别小事拖大,大事拖炸。
齐大嘴掐灭烟头,仍然盯着那只空酒瓶,道:急不得,瞅瞅再说。
齐大嘴自己说过,化解方石两家的宿仇是他一桩心事,为啥这心事就不上心了呢?我开始怀疑村民关于齐大嘴能摆事的种种说法,村民们说在大平台没有齐大嘴不会吹的曲,也没有齐大嘴摆不平的事。现在,三道鳞、蛇头之争就明睁眼露在那里,也不见齐大嘴出手呵。
你到底有啥打算呢?我怀疑齐大嘴心里没谱,化解村民矛盾不是吹喇叭那么简单。
还能有啥打算,遣蛇。齐大嘴说,心头之蛇不遣走,两家掐架不会停。
你老是提到遣蛇,这个话从哪里来的?我问。
我爷爷。齐大嘴说,小时候爷爷告诉我,遣蛇难,遣蛇难,有了喇叭就不难,找准喇叭眼儿,运气用丹田,蛇不遣走不算完。齐大嘴说出一串顺口溜,让我哭笑不得,这是哪跟哪的道理呵。
齐大嘴的目光一直在窗台的空酒瓶上。我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那只蒙着灰尘的空酒瓶,酒瓶上依稀有模模糊糊的商标,上面写着“三蛇酒”几个红字。不知这空瓶是谁留下的,也不知放在这里多久。
事要从头捋,就像一条河,如果源头不清,会越淌越浑浊。齐大嘴说,现在看起来是三道鳞和蛇头的问题,其实底火在他们祖父那一代身上。齐大嘴说,当年我爷爷和方四平、石栏山是好朋友,知道一些方石两家的旧事。
我爷爷叫齐大喇叭,虽是盲人,心里却明亮,爷爷有很多语录现在村里老人还常常说起。比如爷爷说:人没啥了不起的,眼不如猫,鼻子不如狗,胃肠不如猪,要是再不会听唢呐就猪狗不如。这话听起来糙,但用意不错,让人学会欣赏音乐,至少会欣赏他吹奏的唢呐。比如爷爷还说:蛇有七寸,喇叭有七眼,按住七寸蛇听话,按准七眼喇叭响。
石锁祖父石栏山开烧锅,开烧锅不卖小烧,专门泡制蛇酒出售。石栏山用一种大口白玻璃罐,里面放三条绞成一团的活蛇,然后再灌满烧酒,用蜡封好,窖起来,五年后再出售,价钱自然就打了几个滚儿。黑龙江畔大草甸子湿气重,风湿病患者多,蛇酒专对此症,生意不愁。石家地窖里至今还封着石栏山时期泡制的蛇酒,有人闻讯愿意出大价钱收购,被石锁拒绝了,石锁说爷爷留下的宝贝,不到卖儿鬻女之时,这酒不能卖。
石栏山加工蛇酒,意见最大的是方世坤的祖父方四平。方四平是个蛇医,叫蛇医,不是给蛇治病,而是专治毒蛇咬伤。方四平治蛇伤需要蛇毒,将经过处理的蛇毒涂在清洁后伤口处,蛇伤便会痊愈。什么原理村民并不关心,大家惊奇的是方四平取蛇毒的技法。他通过呼蛇来取毒,村南面江边小龙山上的蛇听他调遣,呼之即来,任他取毒,这么说有点难以置信,但这是千真万确的真事,不少村民都见识过这一奇观。方四平喜欢听唢呐,闲着没事的时候,两人就到小龙山下玩耍,爷爷是盲人,看不到山上有什么,方四平就给爷爷一一介绍。走累了,两人便会到江边吹吹江风,爷爷取下插在后颈上的唢呐,吹几段老调儿给方四平听。小龙山下两个老人看风景、吹唢呐一幕,一直持续到
1957
年。方四平去世前,爷爷去看他,问他咋不将呼蛇绝技传给儿子。方四平说了这样一句话:呼蛇容易遣蛇难,既知如此,何必当初。
齐大嘴说,爷爷和方四平、石栏山都是大平台有头有脸的人物,三个人像三根柱子,擎起了村里的戏台。很可惜三根柱子折了一根,而且三人下一代都不争气,没出息不说,还把父辈的手艺给丢了。自己的父亲不会吹唢呐,石锁的父亲不会烧酒,方世坤的父亲不会呼蛇,整个塌腰的一代。齐大嘴说他问过爷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爷爷不假思索地说:天翻地覆人倒茬。倒茬就是种地轮作,再好的地,也不能连茬种,要隔两年换换茬,这样才能既保地力又多打粮食。爷爷预测隔辈缓苗准不准不好说,但至少爷爷对齐、方、石第三代充满期待。齐大嘴很崇拜爷爷,爷爷从来不放空炮,对于一个盲人来说,他的感应能力为常人所不及,也许三家在这自己这一代,能迎来个倒茬之后的新气象。
我问:方石两家第二代果真都没啥动静?
也不能这么说,方石两家第二代各出了一个人物,齐大嘴说,方家小女儿方小茹和石家小儿子石天翔,这对金童玉女像炸弹一样轰动了大平台。
炸弹?我吓了一跳。
是呵,这个炸弹爆炸后有块弹片一直嵌在我心坎,堵在我心口。
齐大嘴这番话我听起来有点云山雾罩。
齐大嘴说,方小茹和石天翔双双殉情而死,一幕人间悲剧,我每次吹《秦雪梅吊孝》总会想起他俩。
我心里好像有条蛇在扭动,大平台是够复杂的,几十年前就会有这种殉情事件。到这个村子任职,我有一种突然间置身湿地深处的感觉,原来在机关里觉得农村没啥大事,无非是种地、养猪,搞搞村容村貌治理,现在看来问题不那么简单,想把一个村子搞好并不容易,小村庄大社会,看似平静的日子背后,也有可怕的暗流在涌动。
方小茹和石天翔的事等以后我再说,齐大嘴道:我要搞清楚石锁磨滚钩的真实用意。
但我觉得滚钩无非是一种渔具,搞不搞清楚问题不大,当务之急要搞清楚石锁鱼塘里的蛇头是哪里来的,搞清楚了这个问题,才能让石锁息访。我们应该抓紧,不能再拖,我说,老毕担心把事拖炸,我也有这个担心。
齐大嘴说:按不住七寸就下手容易遭蛇咬,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齐大嘴身上的酒气像蛇头的黏液一样擦拭不去。他每天脸挂两团浅浅的酒红,背着个黑色电脑包在屯子里转悠,和每个碰面的人都会唠上一会儿。齐大嘴带着唢呐却不吹,唢呐虽是标配却已成了摆设,背在身上无非是寻找一种感觉而已。我没有听过齐大嘴吹唢呐,曾想请他吹个曲子听听,我以为他会爽快答应,这毕竟是他展露身手的好机会,谁知齐大嘴摇摇头道:当了领导就不能吹啦。我说为啥,他说身份不符,当领导要有个领导的样子。我心里感到滑稽,看来齐大嘴真把自己当干部了。
齐大嘴一双金鱼眼很贼,村里大事小情休想瞒过他。方石两家的事他自然格外关注。一次午后,齐大嘴突然要和我商议家禽家畜圈养的事,大平台有史以来家禽家畜就散养,任它们到草甸子里吃草捉虫,齐大嘴怎么想起圈养来了。我问为啥,齐大嘴便给我讲了石锁家白鹅的事。石锁家养了一只大白鹅,特别通人性,长得像天鹅,齐大嘴觉得那是家鹅和天鹅杂交的后代,比其他鹅高出一大截。可惜了,一只好看的大白鹅,到死都不知道得罪了谁。石家和方家有仇,但两家家禽却没这层隔阂,石家这只大鹅与主人正相反,对方世坤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这只白鹅很怪,只要在村路上看到方世坤,无论隔着多远,都会扇动翅膀热烈地奔过来,像见到老朋友一样用脖颈在方世坤裤腿上亲昵地啄个遍。方世坤也挺喜欢这只白鹅,每次从江汊子回村,都会采几把嫩草喂鹅。大白鹅吃草时,他会蹲下身,抚摸几下大鹅柔顺的羽毛,和大鹅说几句话。说来也奇怪,大白鹅似乎能听懂他的话,每当他说回去吧,免得你家主人不高兴,大白鹅就会停止亲热,转身很绅士地离去。自家白鹅对方世坤的表现被石锁发现了。石锁偷偷跟踪了两回,发现方世坤每次都蹲下来和大白鹅说话,石锁便觉得这事不简单,一定是方世坤给鹅下了蛊。有一次,他看到大白鹅和石锁在一起,便高声吆喝大鹅回家,还当着方世坤的面说,再这么没出息就剁了你!大鹅听不懂主人的话,昂着通红的鹅冠左顾右盼一副茫然。石锁猜想是有原因的,大平台老辈人传说,方世坤爷爷方四平会呼蛇,不仅呼蛇,还能和山狸子、獾和水貂对话。有村民看见方四平在小龙山一株白桦树下作法,嘴里发出奇怪的“喵喵”声,不一会儿,竟有好几只獾跑来围在他周围向他讨吃的。石锁就想,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既然方四平懂兽语,方世坤会说上几句完全有可能,要不自家大鹅怎么会对他那么亲热?石锁还听钓鱼的村民说方世坤能和蛇头对话,站在江汊子岸边吼上几声,就会有成群的蛇头游过来。开始石锁不信,偷偷观察了几次方世坤喂鱼,才发现传言不虚。石锁就想,方世坤和他爷爷一样,属于走歪门邪道的,一定要小心防备,别中了他的蛊。在几次见到自家大白鹅不争气后,石锁下了狠心,觉得大白鹅成了石家叛徒,必须斩断方世坤伸向石家的黑手。
一天,石锁从鱼塘回来,在村口看到方世坤拎着鱼篓在路上行走,他家那只大白鹅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很快活的样子。石锁心里恼,姓方的糟蹋了我四万条三道鳞还没说法,现在又开始打我家鹅的主意,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天晚饭前,他将大鹅一刀给剁了,鹅肉当晚就炖了,鹅头被他趁着夜色丢到了方家门口。早晨,方世坤出门发现了鹅头,用报纸包着来村委会讨说法,说石锁这是找事,杀了大鹅把鹅头丢到他家门口。齐大嘴一双金鱼眼眨了眨道:世坤呐,你心头有条蛇,正往外吐信子呢。方世坤说主任怎么这么说话?齐大嘴道:人家剁自家大鹅怎么就是找事?这鹅头说不准是狗扯猫叼到你家门口的,又不是炸雷子,你怕个啥。方世坤鼻子里窜出一股气:我怕啥,别说一只鹅头,就是石锁的脑袋,我也当倭瓜看。方世坤的话够狠。
方世坤走后,齐大嘴对我说,这个石锁,竟然和一只鹅过不去,何苦呢。
我说好像听你讲过,石方两家结仇是因为蛇,到底是咋回事。齐大嘴泡上一壶五味子茶,在村委会那张油漆斑驳的办公室桌前给我摆起了龙门阵。
方世坤的爷爷方四平是个能人,那时候大平台南面小龙山蛇多,常有赶山的乡亲遭蛇咬,有的因为救治不当丢了性命。方四平一心想学蛇医,到处拜师学艺,后来跟一个苗族大夫学了呼蛇取毒技艺,成了当地半仙儿一样的蛇医。有人看见过方四平呼蛇,他身穿黑衣黑裤,袖口裤腿用布条扎紧,脖子上挂着一个鹿皮包,包里是一些极小的瓶瓶罐罐,那套程序动作如同神汉作法,胆子小的不敢睁眼看。方四平呼蛇并不避人,但要求围观者须在十丈开外,而且不能站在草地里挡住蛇路,要站在石头或没有草的土丘上。方四平找一处避风草密的地方,将草踩倒,用石灰撒成圆圈,留出一尺宽的豁口,然后端坐圆圈中心,用火链点燃一根夹着火绒的草绳,草绳不着明火,却有袅袅的青烟升起,他则嘴中念念有词,闭目祷告。半袋烟工夫,奇迹出现了,周边草丛开始摇摆,接着便有大大小小的蛇从四面八方爬过来。这些蛇围着灰圈绕弯,绕几个圈后便会从豁口处爬进去,纠缠在方四平身上。这些蛇大都是当地一种叫野鸡脖子的蛇,也有乌苏里蝮蛇,它们并不袭击方四平,只是在他身上缠来绕去。这个时候,方四平会选择大一些的蛇,捏住蛇头,让蛇咬住小瓶取毒,取过毒后再将蛇放回。如此这般,一直忙碌一两个钟头才能结束。之后,方四平学几声鹅叫,这些蛇快速离开,遁入草丛。这种作法般的呼蛇让村民惊悚不已,很多年后,当村民从电视里看到印度人能靠一支短笛让眼镜蛇翩翩起舞时,还有人说这算什么,比起方四平呼蛇差远了。
石锁的爷爷石栏山在村里也不乏传说。石栏山以泡制蛇酒为生。石家开烧锅,但因粮食金贵,烧酒产量并不大,烧出的酒都用来泡制蛇酒出售,这实际是拉长了产业链。石栏山泡蛇酒用蛇量大,一般一个玻璃罐泡三条蛇,要趁着蛇活着时灌酒封口。有村民说石栏山泡蛇酒很神奇,酒瓶里的蛇多年不死,有人买了一瓶五年蛇酒回家治老寒腿,开封时发现酒里的蛇还会动。这个传说真假没人考证,但石栏山的蛇酒畅销却是真事。黑龙江边的居民因为地域关系,对蛇酒需求量很大,石家蛇酒供不应求也很自然。
方四平对石栏山泡制蛇酒有意见,因为一瓶酒就要用三条蛇,这让爱蛇的方四平无法接受。方四平专门上门劝过石栏山,说东北天寒地冷蛇生长慢,你这么捕蛇泡酒,银子是赚了,可蛇会越来越少。因为方四平近期几次呼蛇,闻香而至的蛇比原来要少,他担心石栏山如此捕下去,小龙山的蛇总有一天会绝根。
石栏山自然不听方四平的劝告,你呼蛇取毒可以,我捕蛇泡酒怎么就不成?再说,山上的蛇是捕不尽的,鹰抓,獾吃,我石栏山能捕几条?再说一条蛇就能活六七年,与其让蛇老死洞中,不如我来泡酒利用。
方四平说:蛇绝根了老鼠就会泛滥,说不准孙吴热就会回来。
方四平说的孙吴热是一种可怕的鼠疫。伪满时期黑河一带曾经爆发过孙吴热,这是一种因线鼠引发的鼠疫,患者死亡率极高,当年,别说普通百姓,就是有一定卫生保障的驻孙吴关东军鬼子也没躲过这场瘟疫,死者达三成。
石栏山说:你别吓唬我,我逮几条蛇泡酒就能引发孙吴热,谁信?
方四平见劝不动他,索性撂下一句气话:你不听劝,再叫蛇咬了我可不医。之前,石栏山多次被蝮蛇咬过,都是方四平给治愈的。
石栏山道:你不医我就赖到你家去。石栏山知道方四平是吓唬他。
方四平长叹一声,摇摇头走了。
齐大嘴说,方四平劝告不成,就去找我爷爷来劝。
方四平、石栏山和我爷爷是发小,三人本来彼此关系挺好,方四平喜欢听唢呐,石栏山会哼几段小调儿。听爷爷说他们最后一次饭局是石栏山张罗的。满洲国倒台那年,石栏山在江里下滚钩,钓到一条七百斤的鳇鱼,卖了不少钱。别人家有钱盖宅子,石家有钱修地窖,石栏山用卖鳇鱼的钱在自己屋里修了个挺阔气的地窖,说是地窖,其实是个酒窖,主要用途是存蛇酒。地窖完工那天,石栏山找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吃饭。酒桌上,方四平提了个倡议,想把小龙山坍塌的小龙庙修葺一下。这个倡议遭到了石栏山反对,石栏山说你修个庙在那儿,我逮蛇会有忌讳,一边供蛇,一边杀蛇,我左右不是。这次聚会之后,大平台这三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再也没有坐到一起。齐大嘴提起爷爷总是充满自豪,他说爷爷本来能摆平方石两家的事,可惜石栏山走得太早了,人一死,矛盾就成了死结。齐大嘴说爷爷在村里说话有分量,一把唢呐交下了全村人。要知道,在文娱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能听爷爷吹上一曲唢呐独奏《大开门》,那是过年般欢快的事。
爷爷来到石栏山家,到了却不进门,用竹竿在门边杖子上敲来敲去。迎出门的石栏山见状问爷爷在敲什么。爷爷说是吓唬蛇,别人是打草惊蛇,我这是敲杖子吓蛇。石栏山说院子里哪里有蛇,再说有蛇你也看不见。爷爷说我闻到蛇味了,有点腥。石栏山问爷爷是不是想买蛇酒,爷爷说不买酒,是来劝你别逮蛇了。石栏山问爷爷为啥,爷爷说我吹过《白蛇传》,法海逮蛇,把白娘子压在雷峰塔下,遭无数人骂,法海死后变成了螃蟹。你要是这么逮蛇泡酒,怕你也会落个法海的下场。石栏山听后哈哈大笑,说大兄弟你吹喇叭吹晕乎了吧,白蛇传那是戏曲,现实里你见哪条白蛇变成女人了。爷爷说我虽然看不见,但我耳朵好使,我总能听见有风往你家里刮,你小心就是了。石栏山用葫芦装了两斤小烧塞给爷爷,连推带搡把爷爷送走了,他知道是方四平撺弄爷爷来的,心里埋怨方四平多事。
石栏山不怕得罪你爷爷?我说,他家里也会有红白喜事,你爷爷罢吹咋办?
齐大嘴道:石栏山礼数不差,他给爷爷装了两斤小烧,也算给了爷爷面子。爷爷来石家烧锅不久,石家就出了大事。
一天夜里,石家突然遭到无数大大小小毒蛇的袭击,都是野鸡脖子蛇,这种蛇遇到人会把黑绿色的头颈高高扬起来,格外吓人。夜半时分,石栏山听到有风声飕飕刮进来,点灯一看,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家中房梁、灶台、地面、窗台上到处爬满了野鸡脖子。石栏山抄起炕梢的烟笸箩四处扬,蛇怕烟油,黄烟一撒,蛇就会躲避。但这些蛇很顽固,竟然在地窖盖处聚成一球。为了保护家人石栏山连抓带踢,一条条往窗外甩,激战了好一会儿,邻院一只大鹅叫了起来,这些野鸡脖子才突然得令一样纷纷逃窜。石栏山检查了惊魂未定的家人,好在蜷缩在炕头的家人都安全,再看看自身,四肢上竟有好几处咬伤。看到伤口的一刹那石栏山腿酥了,让家人快去找方四平。家人急急忙忙来到方家,非常不巧,因为白天方家儿子定亲换盅,方四平醉酒,睡得死沉,怎么叫也叫不醒。家人连哭带叫了半个时辰,方四平总算被唤醒,带着蛇药赶来石家时,石栏山浑身肿胀已经不治。石家认为这是方四平故意为之,开始对方家心存怨气。石栏山下葬后,他老伴对儿女们说:见死不救,视同杀人,石家后人忘记什么也不要忘记这个茬儿!方石两家由此结下梁子。
齐大嘴摆完龙门阵,皱着眉头道:我本来想研究一下石锁家那只白鹅为啥会对世坤好,谁知道这鹅叫石锁剁了。我爷爷说,当时聚集到石栏山家的野鸡脖子,是因为听到鹅叫才退去的,这里面肯定有文章。
听了齐大嘴讲的方石两家宿仇源头,我觉得作为方石第三代,再纠结这件事没有什么好处,便对齐大嘴说我想把石锁、方世坤召集到村委会来唠唠,让他们把过去的事放下。齐大嘴没反对,懒散地说,要召集就召集吧,只是这俩老小子尿不到一个壶里。结果真让齐大嘴说对了,我定好的时间,石锁、方世坤谁也没来。打电话给方世坤,回答只有一个字:忙。再问石锁,石锁说我一直瞄着方世坤的鱼窝棚,他没挪窝,我去干啥?我由此对齐大嘴有点意见,觉得他办事太拖沓,连召集双方来碰头都不上心。
一天清早,江边的布谷鸟还在叫着,齐大嘴裤腿沾着露水进来了。我问他起这么早干吗。他说看见石锁买了团麻绳回来,那团麻绳不下两百米长,是做滚钩主纲用的。他皱着眉头说,石锁为啥用麻绳,做滚钩主纲完全可以用尼龙绳,脑线都用丝线,主纲为啥选麻绳?
我不知道麻绳和尼龙绳有啥大区别,只觉得两百米的主纲太长了,足以拦断黑龙江。就问:滚钩主纲要这么长?
齐大嘴道:滚钩捕鳇鱼几百米长不奇怪,问题是石锁把滚钩都磨成了带刃钩刀,也不知他干什么用。
钩刀?我脑子里闪现过一种可怕的兵器。
齐大嘴说,我俩去找方世坤,提醒他留点心,不过这老小子挺傲的,怕是听不进去。石锁磨刀霍霍,肯定不是冲着猪羊去的,作为仇家的方世坤如果麻痹,到时候哭都来不及。齐大嘴特别强调:我向老毕保证过要保一方稳定,要是大平台出了娄子,我一世英名将毁于一旦。
我感到好笑,齐大嘴有什么一世英名可毁的?不过,齐大嘴提到的捕鳇鱼我却感到很新鲜。就问他大平台这段江真的有鳇鱼?齐大嘴金鱼眼突然亮起来:早先出过,石栏山就钓到过七百斤的鳇鱼,鳇鱼大呀,小的上百,大的过千。
我说:莫非石锁真想学爷爷钓鳇鱼。
齐大嘴道:骗鬼呢,这个江段出鳇鱼那是老黄历,石锁想钓啥只有他心里清楚。
去江汊子路上,齐大嘴忽然说:书记你是不是觉得我办事磨叽。
我心里一震,我潜意识里的事,齐大嘴怎么能知道,但既然他问,我也不隐瞒自己的看法,就说:眼看一年将满,我是担心你对老毕交不了差。
齐大嘴点点头:是时候找准喇叭眼儿了,要不我这脸上挂不住。齐大嘴对我说过,他去邻村操办红白喜事,人们当着他的面就说大平台风水不好,村民窝里斗,这次换届,别的村都顺利,唯有大平台连个村主任都选不出来,成了笑柄。对此,齐大嘴感到脸上无光,再被请去吹喇叭,他都会约法三章,不能埋汰大平台,谁埋汰跟谁急。
我说,简单问题也不能复杂化,像蛇头吃三道鳞这种事,不难调查。
事情不那么简单,捉奸捉双,捉贼见赃,方世坤不会承认石锁鱼塘里的蛇头是他的,我们也只是怀疑,怀疑不能成为证据。
可是,问题怎么解决呢?矛盾随时有激化的可能。我表现出不应有的焦虑。
还是我爷爷说的那句话,遣蛇。齐大嘴说,当年,我爷爷去看望病在炕上的方四平,问他为啥不把呼蛇绝技传授给儿子。方四平说,呼蛇容易遣蛇难,还是不传为好。爷爷后来对我说,遣蛇难,遣蛇难,有了喇叭也不难,运足丹田气,找准喇叭眼,拱手遣蛇走,相互道平安。我当时问爷爷,为啥是遣而不是赶,爷爷说,遣是送,赶是撵,当然不一样。爷爷的话我琢磨了几十年,在石锁和方世坤这起纠纷上我想明白了,遣蛇和赶蛇区别在于一个礼数上,这个礼数就是一个个喇叭眼儿。
我觉得齐大嘴有点故弄玄虚了,但也不好说破他,就笑了笑道:能看得出来,对大平台你挺上心。
齐大嘴摆摆手说:不上心不中,我一个喇叭匠,生在大平台长在大平台,大平台好歹是自己的家乡。选举前我对老毕说我上任后就做好一件事,化解方石两家矛盾。老毕说你别哨了,方石两家宿仇都变成癌症了,你还能化解。我最讨厌别人说我“哨”,说我能吹可以,谁要是说我能“哨”我就急眼。哨是啥?就是忽悠、泡人、耍嘴皮子,但老毕这么说是在用激将法,我心里明白,我说毕镇长你听着,我齐大嘴从不哨人,大平台不是人为地划出一条楚河汉界吗?我一年工夫就把它填平喽。老毕说这可是你说的,你填平了楚河汉界,我请您吃全鱼宴。我说那你就准备吧,全鱼宴不算,还要两瓶老白干。
我已经摸透了齐大嘴说话的套路,就说:填平楚河汉界的前提一定还是遣蛇吧。我刚赴任时齐大嘴就说过遣蛇,对此我心有疑惑,盘在心头的蛇看不见、摸不着,如何遣?
齐大嘴停下脚步,啊呀,书记你好厉害,把我想说的话给说出来了。
沿着草甸一条泥泞的小路,说话间我俩来到了方世坤养蛇头的江汊子。方世坤像一只猞猁伏在草丛里,正躬身朝江面张望。听到脚步声,回头“嘘”了一声,朝水里努了努嘴。我和齐大嘴蹑手蹑脚走过去,透过稀疏的芦苇望向江面,江水静流,浅水处有两只叫不出名的大鸟立在水中。是鹤还是白鹭?我问。方世坤道:是长脖老等。长脖老等?我听过这个名字,见到真鸟还是第一次。这是一种很奇怪的鸟,静静站在浅水处,一动不动盯着水面。它们在盯什么?我轻声问。方世坤说等鱼呗,要不怎么叫老等呢?我正想再问,忽然一条小野鸡脖子吐着信子爬过来,我触电般惊叫一声跳开了。叫声惊到了江面上的长脖老等,扑棱棱振翅飞走了。再看那条小野鸡脖子,精灵一样钻进草丛不见了。方世坤叹了口气站起道:窝棚里坐吧,外面小咬多。
方世坤身材消瘦,谢顶,目光冷硬,唇上留一道横须,不黑,是棕黄色,这让他看上去很像个二毛子。二毛子是黑龙江边中俄混血儿的别称,在当地较为多见。但方世坤不是二毛子,其祖上是驻守驿站的驿丁。据齐大嘴说,方世坤酒量不一般,没人看他醉过。有一年,哈尔滨来了一个收黄豆的,当时的村书记招待他吃饭,因为酒量小,没喝几杯就被这个大肚子老板给灌倒在炕上。老板很不屑,说你们大平台■,连个喝酒的对手都没有。村主任想到了方世坤,跑到方家求援,方世坤一听二话没说就来到了村委会食堂。大肚子老板看他一副精瘦的模样,牛哄哄地说,来陪我可以,要是喝趴下我收豆子每斤落二分钱。方世坤说:要是把你喝趴下呢?大肚子老板说,每斤涨二分!两人开始对饮。结果两人喝到半夜,不分输赢。大肚子老板服了,说我收粮喝遍北大荒,你是能和我打平手的第一人。第二天收黄豆,价格没涨也没落,方世坤的酒量却从此出名。
方家窝棚呈马架形,里面一铺连着灶台的土炕,几只塑料凳和一个能当饭桌的地平柜,虽简单,却干净。三人在地平柜前坐下,方世坤问:石锁找村里告状了?
齐大嘴感到奇怪,方世坤怎么知道石锁去告状?便装作没事的样子说:不算告状,就是反映一些情况,我和书记来找你就是想核实一下。
方世坤道:想一出是一出,疑神疑鬼。齐大嘴说:他家的三道鳞都叫蛇头吃了,这事不容他不想。方世坤从敞开的窝棚门望出去,往南不到百歩就是石锁的鱼塘,鱼塘是月牙形,四周长满蒲草,远远看去一只只鬼蜡烛矛一般竖立着。再往远处看,就是郁郁葱葱的小龙山。方世坤道:他家的三道鳞被蛇头吃了和我没关系,他是塘我是江,江水不犯塘水。
齐大嘴道:他鱼塘里的蛇头哪里来的?
乘云驾雾过去的呗,方世坤说,亏他还是个养鱼的,竟然不知道蛇头会在雾天飞。
我觉得方世坤在撒谎,便插话道:蛇头鱼没有翅膀怎么飞?
方世坤大概顾忌我的身份,没有直接顶撞我,不卑不亢地说:我在江边养了十几年蛇头,蛇头会些什么我心里清楚。言外之意他比我明白。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对蛇头我真的一知半解。
齐大嘴说:咱先不说蛇头飞不飞,现在的问题是你两家这个误会怎么消除。能不能坐下来聊聊呢?上次书记召集你俩,你俩都不露面,都绷着不嫌累吗?
聊个蛤蟆!方世坤忿忿地说,我宁可和他家大鹅唠嗑,也绝不和石锁说话,石家坏我爷爷名声,又害了我小姑性命,这笔账还等着算呢!我知道石家当年散布的方四平呼蛇杀人之说在村里妇孺皆知,方家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
齐大嘴没有把石锁磨滚钩的事告诉方世坤,那样会激化矛盾,但他提醒方世坤,要留心点江面,因为正是汛期,江水说涨就涨。
方世坤却似乎知道石锁在干什么,将手里的烟头掐灭,立着两眼说:石锁在磨滚钩我知道,他忘了石栏山当年是咋死的了。
我听出了方世坤的画外音,很显然他是做好了接招的准备。
咋地?你想和他硬碰硬?齐大嘴眉心蹙成一个肉疙瘩,方世坤的话让他很担心,站上人好斗,民风彪悍,两家真要是硬碰硬起来,那一定是场涉及多人的械斗。
我不傻,违法的事不干。方世坤很平静。
离开方家窝棚,齐大嘴不忘提醒了一句:世坤,很多事都事出有因,要按住心头那条蛇,别让它兴风作浪。
方世坤扭过头,又聚精会神盯着江面,江面上不知何时又落下几只长脖老等。我对齐大嘴说,方世坤挺喜欢水鸟的。
齐大嘴锁着眉头说,蛇头鱼真的能腾云驾雾?我笑了笑:好像海里有一种飞鱼,但也只是越出水面滑翔一段而已。
我俩决定去石锁鱼塘看看。
石锁的鱼塘在江边一片大草甸子里。鱼塘前身是个靠近小龙山的天然水泡子,里面长满蓝色的鸢尾花,村民给这个水泡子起名蓝湖。农村实行承包后,石锁包下了蓝湖,并扩大水面,把蓝湖变成了一个月牙形的池塘。石锁开挖蓝湖,水中成片的鸢尾花不见了,替代的是茂盛的蒲苇。齐大嘴说蓝湖要是不承包,现在一定是个欣赏鸢尾花的景点,现在却毁掉了。石锁听到村民有这种议论,来找村干部,说那些钢笔水花有啥看头,我包池塘是交了承包金的。村干部就解释道:蓝湖里那不叫钢笔水花,是有名的鸢尾花。石锁就说村里给我弄点种子,我在鱼塘周围种一些就是了。村干部哪有这个闲心,再说草甸子鸢尾花都是野生的,没处弄种子,鸢尾花在大平台从此绝迹。
石锁的鱼塘养三道鳞,与方世坤不同的是,养三道鳞需要投放饲料,石锁个子高,不适合住马架窝棚,他不知从哪里要了一顶民政救灾帐篷支在鱼塘边。帐篷是湖蓝色,有门有窗,四角还固定了拉线,看上去十分牢靠。胡子拉碴的石锁蹲在帐篷前抽烟,看出来心情很不好,面前是一块垫高的磨刀石,磨刀石旁是几把待磨的滚钩,滚钩由钢筋弯成,像秤钩一样。天边挂着幕布一般的火烧云,有布谷鸟在湿地里不时叫上几声,石锁的鱼塘波澜不起,连只水鸟都不见,与方世坤活跃的江汊子对比明显。
来啦!石锁粗门大嗓。与方世坤的矜持不一样,石锁多了义气,他递过两支烟:我见两位去江汊子了,方世坤承认了没?
我和齐大嘴也在鱼塘边蹲下来,接过烟点上。在鱼塘边抽烟是无奈之举,小咬蚊子太多不说,还有神出鬼没的野鸡脖子,抽烟是有效的防护措施。齐大嘴说:兄弟你是养鱼的,你应该知道蛇头会不会飞。
石锁反问:蛇头又不是鸟,怎么会飞?
方世坤说过蛇头会腾云驾雾,今天石锁否定了这种说法,到底谁说得对呢?
齐大嘴说:看你在磨滚钩,咋想起这老玩意啦?
石锁吸了口烟说:去年三道鳞都喂蛇头了,总要想点法子挣钱养家。
齐大嘴笑了笑:咱大平台上次见鳇鱼,还是你爷爷活着时候钓的,七十多年了,再没人钓到过。
只要没灭绝,早晚会回来。石锁说,电视报道抚远渔民捕到条千斤重的鳇鱼,一下子发了。
齐大嘴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抚远捕获鳇鱼不假,但那是乌苏里江,大平台黑龙江这一带根本没有鳇鱼,说捕鳇鱼挣钱,这明显是假话。
齐大嘴弯腰拿起磨刀石边放着的滚钩,钩有小指粗细,弯钩一直到钩刺,被磨出了利刃,用拇指试试刀刃,极锋利。齐大嘴问:滚钩还要磨出刃来?
石锁目光诡异地瞅了齐大嘴手里的滚钩一眼,道:有刃不好吗?
齐大嘴把滚钩递给我,我看不明白,只是惊诧这鱼钩之大,这样的钩,钓老牛、大象都足够了,钓鱼岂不是大材小用。我望着石锁问:这么大的钩?
鱼大,石锁说,小钩钓不住。
齐大嘴道:我要提醒你石锁,你的三道鳞被吃掉和方世坤没关系,我们去方家调查了,方世坤不会把江汊子里的蛇头偷偷放到你家鱼塘来,那样的话,他不也是损失吗?
石锁冷笑一声:方世坤这家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的事也会干,能占一点便宜就觉得自己赚,他见我三道鳞市场好,心里不平衡,就想出了这个下三滥的做法。
你这是怀疑,齐大嘴说,告人家要凭证据。
蛇头就是证据,石锁说,我说过三遍了,证据就在蛇头身上,我调查过,黑龙江野生蛇头没有这一种,在我家池塘里吃三道鳞的就是江汊子里养的这种,叫七星斑,方世坤想赖是赖不掉的。
咋办?你想报复?齐大嘴问。
村里不管我就会报复,以命抵命,以鱼抵鱼。石锁个子比方世坤高,坐在凳子上身体弓成了一只弯虾,看上去像个立体问号。
我心想,以命抵命好理解,啥叫以鱼抵鱼,难道石锁能派只水猴子深入到江汊子里把方世坤的蛇头给吃光?
齐大嘴站起身,拍了拍石锁的肩膀道:听我句话兄弟,别让心头那条蛇胡乱窜,还是早点打发了它好,这样心里会好受些。
石锁站起来,凶着一张脸说:凭啥吃亏的总是我家,当年我爷爷叫他家呼蛇给害死,我小叔叫他家狐狸精给迷住丢了命,我家三道鳞又叫他家蛇头给吃光,这口气我如何吞得下,你说我心头有条蛇,我承认不假,我想说我心头还不是条小蛇呢,是一条过山风大王蛇,恨不得一口将方世坤这老小子吞进肚子里!
你吞了方世坤又能咋样?日子就会好?齐大嘴说,我吹喇叭见过太多死人,死了人,哭一哭,吹个《秦雪梅吊孝》也就过去了,不能让死人拖累活人,你爷爷、你小叔,说不定在阴间和方四平、方小茹成了好朋友呢,活人有啥放不下的。
我咽不下这口气!石锁一只脚踩在磨刀石上,身体前倾,眼里蒙着一层薄雾,古铜色的皮肤泛着油渍,像熏过的腊肉。能看出来石锁一直在郁闷当中,去年一年收入打了水漂,这个损失几乎让他破产。
回村的路上,齐大嘴突然说,书记你能不能向老毕要点钱。
我愣了一下,问:要多少?干啥用?
我想给江边安几个监控,尤其是鱼塘。齐大嘴说。
我心里明白了,齐大嘴挺聪明的。县里公安机关正在实施天眼工程,我说,我和他们领导熟悉,请他们赞助几套设备。
齐大嘴道:眼见不一定为实,有时候,人要借只眼。
齐大嘴上任后,我一直留心他要怎样化解两家宿仇,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我曾换位思考,假如我是齐大嘴我会有什么办法来化解这个宿仇,说实话,我想不出办法来。齐大嘴这次提出了安装监控,让我心里一震,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在城市里已经司空见惯的办法呢。
我心里记着,精心布控,这是齐大嘴使的第一招。
说起方小茹和石天翔的事,大平台许多年岁大的人都会八卦一段,方石两家父辈之仇在此二人。
齐大嘴说,想遣走石锁和方世坤心头之蛇,必须揭开三层谜面,第一层是祖辈的群蛇夜袭石家烧锅这一层,第二层是父辈方小茹和石天翔双双殉情这一层,第三层就是当下蛇头吃掉三道鳞这一层。齐大嘴说三层谜面都有谜底,等找到谜底就是摸和。齐大嘴偶尔也打麻将,摸和就是自摸,赢双倍。
三层谜面我听说过两个,中间一层是第一回听说,两家死对头怎么能扯到殉情上来呢?我让齐大嘴讲讲是怎么回事。
提到这一层,齐大嘴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两只金鱼眼耷拉着道:这是我一桩心事,那时候年纪小不更事。齐大嘴用悔恨的语调,给我讲述了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人民公社时期。方四平的小女儿方小茹和石栏山的小儿子石天翔,被公社文化站双双选拔到黑河地区学习新编二人转。当时推广的二人转曲目叫《红石桥》,曲调流畅,情感表达到位。推广这种新编二人转的目的很明确,是让二人转雅起来。但再怎么雅,二人转也是一男一女边唱边耍,作为搭档的男女双方不眉来眼去这戏没法唱。方小茹和石天翔虽在一个村子住着,来地区学戏前彼此却视同陌路,到了学习班上想不说话是不行了,不仅要说,而且相互排练免不了你推我搡肢体接触。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么怪,没啥联系时彼此天各一方,一旦有了关联,就无法预料往哪个方向发展。学戏三个月,方小茹和石天翔竟然背着家人偷偷好上了,这种好像一粒罂粟种子,开出的必然是毒花。
齐大嘴说,方石两家互不往来的规矩只在大平台管用,离开了大平台,这规矩就没了约束力。很快,在学习班结束时,方小茹和石天翔已经如胶似漆不可分开。二人转这个东西催情作用不可小觑,过去一般都是两口子搭档对唱,放任裂大膘也没啥,但其他搭档对唱就不同了,一开始面红耳赤,时间一长,感觉就唱出来了。他俩唱二人转我和拉三弦老白给伴奏,三弦一直拉,唢呐只在高潮时候吹,我嘴上不吹,眼睛便盯着台上,冷不丁我就看见他俩有小动作,我看见石天翔在舞扇时,用扇子划过了不该划的地方,我看着心里一惊,差点吹错了调儿。石天翔长得好,是哥四个中最顺溜的一个,三个哥哥,包括石锁的父亲都给人歪瓜裂枣的感觉,唯有石天翔最标致。方小茹也长得俊,细高挑,身段像水曲柳,长发简直就是一匹湿透的黑缎。与妹妹相比,方小茹的三个哥哥也长得很随便,但三兄弟脾气和酒量都大,遇到两家对垒时,个个敢抄家伙。应该说方小茹和石天翔挺般配,但他俩不能好,他俩要是好上了,两家男人就会打群架,方小茹和石天翔也知道这个道理,只能偷偷摸摸地好。
真正发现方小茹和石天翔偷偷相好的是拉三弦的老白,老白四十多岁,是远近有名的情种,有人说他太色,看一眼大姑娘就能让人家怀孕,可见他的眼光有多么淫荡。老白经常和方小茹开玩笑,说唱新版二人转没啥意思,唱《十八摸》《月牙五更》才过瘾。老白还有个怪癖,喜欢摩挲女人用品,方小茹的演出服就是他坐车时常常下手的物品。方小茹有点烦他,对石天翔说担心老白弄脏了演出服,石天翔就想着调理调理老白。老白怕蛇,一见到蛇腿肚子就抽筋,很多人知道他这个毛病。一天,公社组织汇演,大队拖拉机拉着宣传队去八里外的公社,路上,石天翔把不知从哪儿弄的一条绿色软塑料蛇放在了装演出服的袋子里。拖拉机在乡村土路上摇摇晃晃,半睡半醒的老白便把手伸进了袋子里,大概摸到了一根软软的东西,拽出一截低头一看,吓得“妈呀”一声就抽了过去,蛇也被他甩到了石天翔身上,石天翔顺手抓起假蛇,远远地抛到车下草窠里。老白缓过神儿来,眼珠子转得就有些慢,那天晚上伴奏,手里的三弦有点鬼哭狼嚎,好像被野狼追着一样急迫。从这以后,老白再也不摸不明之物,正应了那句话,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老白发现方小茹和石天翔有事也很偶然,因为有一次夜里演出结束,农村茅房远,方小茹竟然不顾忌老白在场,叫石天翔陪她去方便。老白就对我说,哪有大姑娘去茅房让男人陪的?我说那有啥,晚上去茅房多吓人,天翔在外面等着就行了。老白坏笑一声,道:你咋知道天翔不会进去。我当时觉得老白这人不地道,就想汇演那天石天翔咋不放条真蛇在袋子里。
我很不解,都七十年代了,方小茹和石天翔还怕什么呢?大队、公社都会给他们做主,大大方方恋爱就行了呗。
对我的疑问齐大嘴并不认同:农村不像城里,两家不来往是祖辈遗训,方小茹和石天翔没那个胆子破规矩。
方小茹和石天翔最后还是出事了,齐大嘴说,一次到邻村演出,我看到演出后方小茹到屋外呕吐,当时年纪小,不明就里,后来经老白点拨才明白,方小茹是怀孕了,是妊娠反应。我想他俩一定是吓坏了,那个时候医院管得严,做人流这样的事不可想象,两个可怜的年轻人承受了怎样的压力不好说,但方小茹病倒二人转演不成了。方小茹怀孕一事是大队赤脚医生迟大舌头透露出去的。方小茹偷偷找到他,让他想办法打胎,为此还给迟大舌头买了两瓶花园圆曲。迟大舌头收了酒,开的堕胎药却不好用,眼看着方小茹就要显怀了,再找迟大舌头,迟大舌头说,你回去顿顿吃荸荠,方小茹吃了一星期荸荠也不好用。迟大舌头怕方家三个好斗的儿子找他算账,就先来到方家向方家人说了方小茹怀孕的事,结果,就在迟大舌头说出消息当天,土豆窖惨案发生。
齐大嘴仿佛回到了过去,鼻尖有些泛红,深深喘了口粗气,接着讲述下去。
我记得是腊月二十四,那天下午,方小茹到我家找我,她给我一个小木盒,对我说,这里面有一样东西,将来方石两家和好那一天,把这个东西当面交给两家主事的人,一定要三头会面当众打开。方小茹给我这个小木盒时眼圈有些红,她说:你答应小姑,一定按小姑说的去做,迟大舌头误我,你不会,你吹的喇叭干净透亮。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一直暗恋方小茹,尽管她大我几岁又长我一辈。方小茹不仅长相好,而且二人转能唱出万种风情,她一开腔,我就觉着自己双脚离地在云里飞,能为方小茹做点事我心甘情愿,我接过小木盒,用力点了点头。方小茹说你发誓,要不小姑不放心。我就说,我要是不按小姑的话办,出门遭蛇咬。方小茹这才走了,走出几步,又反身过来,抱着我亲了一下我的脸。那是我第一次被女人亲,还是我暗暗喜欢的女人,当天晚上我失眠了,两眼像电灯泡,把天棚照得雪亮。第二天一早,我独自跑到江边,对着大江吹了一遍《红石桥》,把江面雪地上一只狍子给吹得驻足许久,我想,狍子也能听懂唢呐。
从江边回来刚吃过早饭,街上就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老迟家的土豆窖让人给揭窖门了。在当地农村,土豆白菜是一冬的蔬菜,谁家土豆窖如果三九天被揭了窖门,里面的土豆便会冻,一冬天的菜便没了着落。老迟一到土豆窖就慌了神,说窖里有两千斤土豆呢,谁这么缺德!他下到窖里察看,片刻,窖里传出“妈呀妈呀”惊叫声,迟大舌头水耗子一样惊慌失措从窖口爬出来,说:快快快找大队干部来,窖里死人啦!大队干部急匆匆赶到,派民兵下到窖里,把死人拖上来,一男一女,男的是石天翔,女的是方小茹。说到这里,齐大嘴眼圈红了,两只金鱼眼变成了两只油桃,他说:说实话我很伤心,两人本来不应该死,他俩要是不死,恢复高考肯定能考出去,谁知道他们都让心头的蛇给缠死了。从方小茹出事那天,我开始喝酒,每次喝高了,都会看到方小茹在面前问我:小姑交代你的事咋样了,这一问,我就会酒醒。
是意外还是寻短见?我问。
这是个谜。齐大嘴说,公社公安人员说是两人下到窖里幽会,一氧化碳中毒而死;老白说是自杀,小茹和天翔看到方家兄弟摩拳擦掌准备到石家闹事,怨恨迟大舌头多嘴,特意选了迟家土豆窖来殉情。但方家坚持说是石天翔见色起意,强奸不成杀人灭口,石家则说是方小茹作风不正,引诱石天翔下窖结果双双丧命。两家闹得不可开交,一度在大队院子里形成对峙态势。
那么,方小茹让你保存的小木盒呢?那个东西应该说明问题。我觉得齐大嘴这个时候该出来说话。
齐大嘴摇摇头:我答应过方小茹,要按她说的话办,两家没和好的时候,这木盒不能拿出来示人。
那么,木盒里到底是什么呢?我有些迫不及待。
齐大嘴再次摇摇头,道:我不看,有好几次想打开,一抬头却发现方小茹就悬在半空望着我,我急忙把木盒包好放回箱子里,再看,方小茹不见了,我之所以想了却这桩心事,就是想把这个小盒子交出去,我快六十岁的人了,揣着个秘密是不小的负担。
小盒子里能是什么呢?我觉得应该是方小茹遗书之类的东西。
齐大嘴说,等到三头会面那天吧。说完,他揉了揉眼睛对我说,书记呀,你没听过方小茹唱二人转,你要是听了,你也忘不了她。
我很不以为然,对二人转我一向敬而远之,因为这个地方戏曲表达情感过于热情奔放,与我性格差异太大,但从齐大嘴的眼神里我能猜得到,方小茹一定很美。
老毕来大平台调研。齐大嘴请他在家里吃饭,叫我作陪。
老毕下乡从来都是自己带酒,一种用小烧泡制的药酒,老毕说酒里有人参、蛤蚧和锁阳,是县里一个老中医配的。老毕用一个十斤装白塑料桶装酒,就放在吉普车后座。在齐大嘴家一坐下,老毕就拎出了酒桶道:喝酒自带,不犯错误,下酒菜别多整,炖个蛇头、拌块豆腐就中。
老毕和村民关系很近,他不装腔作势,也不占村民便宜,大家提到老毕,都夸他是厚道人。吃饭时,老毕突然问:大嘴呀,你那桩心事咋样了?
齐大嘴道:期限一年呢,别急。
老毕看看我,又把目光投向齐大嘴,问:大嘴你说说,方石两家矛盾咋就成了你的心事。
我知道齐大嘴不会说小木盒的事,就替他道:齐主任到外面吹奏唢呐,总听到外面人埋汰大平台,作为大平台人,心里堵,所以消解方石两家的宿仇新恨,让大平台太平起来就成了他一桩心事。
老毕喝了口酒,摇摇头:别蒙我,皮裤套棉裤,里面有缘故,我估计还有别的猫腻。不过你不说我也不多问了,我听治保主任到镇里反映,说石锁在家磨滚钩,为啥?
齐大嘴点点头:是有这码事,石锁听说下游抚远渔民捕获了千斤鳇鱼,就翻出滚钩来磨,说要钓鳇鱼,弥补去年三道鳞歉收损失。
听说他还买了麻绳做主纲,说道不小呢。老毕啥事都知道,麻绳的事他怎么知道我和齐大嘴都很奇怪。
知道为啥用麻绳吗?老毕问。我俩面面相觑,这个问题齐大嘴提出过疑问,但没有答案。
作法。老毕很肯定地说,过去萨满巫师作法,都用麻绳,麻绳一旦浸了猪血鸡血,就能捆住看不见的东西,所以传说中小鬼到阳间锁人要用麻绳。
我吃了一惊,再看齐大嘴,他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很虔诚地望着老毕。我忽然明白了,齐大嘴当时一大早来告诉我石锁买了麻绳时,就知道这麻绳的用处,只是不明说,大概怕我批评他搞迷信。现在老毕把话说破了,他没有必要再隐瞒,就惊讶地说:毕镇长也知道这个,我听爷爷说过,麻绳是有灵性的,一浸血就变成了索魂绳,妖魔鬼怪都能捆。老毕道:农村的事说到底还是一种说道儿,说道儿通了,一通百通,说道儿不通,做多少工作也白费。齐大嘴一拍大腿,毕镇长说得真好!农村的事根子就在一个说道儿,说道儿就像一条蛇,盘在人的心头,人为啥会皱眉头,就是蛇在抽筋。
我对齐大嘴把什么都往蛇上扯有点不以为然,端起酒杯敬酒,说你俩懂得真多,一根麻绳有这么多说道儿。
老毕喝酒实在,和齐大嘴能喝到一块。两人推杯换盏,菜没吃几口,酒却下得快。老毕说镇里分工他负责大平台稳定,他知道大平台是个定时炸弹,说不准哪天就会炸,所以他一听到石锁方世坤的名字就格外警惕,总觉着这两人会惹大麻烦。齐大嘴说,你放心,我和书记能按住他们俩的七寸。老毕说,三道鳞的事到底和方世坤有没有关系,要好好调查,给石锁一个信服的答案。我和齐大嘴都表示关系不大,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说鱼塘里的蛇头是方世坤投放的,再说,方世坤真这么干会损失很多蛇头,何苦。
老毕点点头,又说了一个难题。近期石锁到镇里上访,说方世坤建在江汊子的蛇屋是违法建筑,要求拆除,这件事你们要妥善处理。
蛇屋属于违建是肯定的,齐大嘴说,但他建在江边草甸子上,不是耕地,也不是宅基地,又不碍着其他村民,我和书记商量,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免得激化矛盾。再说要是强行拆除这个蛇屋,一旦方世坤不配合,把成千上万条乌苏里蝮蛇放出来,后果不敢想象。
可是,按规定要给举报人一个答复,老毕说,这件事你们处理好,我要求就一条,别让石锁越级访。
饭吃完了,老毕脸色绯红,说让我陪他到村里走走,不让齐大嘴再跟着,说三人一块不像散步,一看就是检查工作。
我知道老毕有话想对我说,就陪他在村里转。大平台村村容村貌一般,像个缺少梳洗的村姑,但格局还算整齐,街道平直,民居多是砖房。正是晚饭时间,街上不时飘出饭菜的香味,因为齐大嘴家畜家禽圈养的方案已经落实,除了土狗,再无鸡猪上街,街面利索了不少。老毕很高兴,夸大平台有了新变化,下一步要创建文明村。突然,老毕停下来问我:你发没发现村子里少了一样东西?我举目四顾,少什么呢?农村就是这个样子,几十年一贯制,物是人非而已。我摇摇头,不知道老毕说什么。老毕背着手,目光朝面前一排民居的房顶望过去,喃喃地说:少了炊烟。
我恍然大悟,是的,现在农村做饭改成了液化气和电,已经很少有人家在夏天烧柴火做饭了,从街上走过,自然看不到过去的炊烟。
千百年来离不开的烟囱成了摆设,老毕说,你不担心吗?将来很多东西都会成为摆设。
我觉得老毕的话很有忧患意识,与其说这是他的担心,还不如说是一个农村干部对未来的思考。炊烟一直是人间烟火的象征,炊烟不再,带来的不仅仅是伤感。
老毕说,我要单独和你说件事,大平台村民纠纷,一定要用软刀子解决。
我不明白老毕这话的含义,怔怔地看着他。老毕又补充了一句:感情上的事通过感情解决。
我明白了,老毕是希望我工作注意方法。
回到齐大嘴家,齐大嘴正在鼓捣一支唢呐,明天邻村一个村支书给老母亲办丧事,想请他给吹吹,他不能拒绝,红白喜事在当地是天大的事,人家开口相求,也说明看重他的技艺,他只好破例去吹一回。
老毕问:大嘴你收徒弟了吗?
齐大嘴摇摇头,年轻人没人学,再说现在屯子里也没有年轻人,空了。
老毕担忧地问:你将来不吹了,这唢呐在大平台是不是也就没了。
齐大嘴道:不会的,有些技艺需要轮茬,隔辈传。
我和老毕都知道这是一句假话,因为齐大嘴就一个女儿,已经远嫁大连,女儿的两个孩子都在大连上学,将来工作生活在城市里,没人回来吹唢呐。
老毕在上车离开时,对齐大嘴说:你说的话我记着呢。
我也记着,齐大嘴道。
老毕看了看夕阳西下的村路,自言自语道:本来就日薄西山,还窝里斗。说完上车走了。
看着缓慢驶离的吉普车,齐大嘴忽然说,老毕心头有条蛇,一条大蛇。
我没接话,老毕心头的蛇,是不见的炊烟吗?
为了让石锁别再告蛇屋,我和齐大嘴再次来找石锁。
石锁戴着草帽,在一个“勇闯天涯”的广告伞下磨滚钩。石锁磨钩很卖力气,像木匠在木方上使刨子,哗啦哗啦,动作幅度夸张。见到我俩石锁停下来,抬起头说:来啦,坐。我们在马扎上坐下,齐大嘴道:石锁你磨滚钩很卖力气。
石锁说:对付大鱼,钩不快不行。
石锁的鱼塘水面平静,不远处有个垂钓者在挥竿。齐大嘴问:鱼塘对外开放垂钓业务了?这可是镇上发展农家乐提倡的。
石锁嘴撇了撇:开放啥!人家是县里来钓鱼的客户,到江汊子那边一看,有蛇禁入,就不敢去了,到我这里和我商量,说就是图个乐子,钓上鱼来可以按斤付钱。我说啥钱不钱的,咱大平台人还没都掉到钱眼里,你钓吧,钓到三道鳞就放回去,钓到鲫鱼、鲶鱼、蛇头,统统拿走,分文不要。
石锁能说出这些话,让我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一个普通村民能为大平台对外形象着想,说明骨子里深爱着这个村庄。
齐大嘴说:其实,世坤也从来不阻止人去江汊子钓鱼,村里与他签订的承包合同也有这一条,村民垂钓自由,只是钓到养殖的蛇头要放生。
石锁冷笑一声:谁敢去,江汊子到处是乌苏里蝮蛇,不是野鸡脖子,那蛇毒性大,别说咬人,就是咬上老黄牛一口,也足以致死。
我觉得石锁这话有道理,方世坤这么做显然有些过分,他竖的牌子比电网还管用,本村人、外来人,谁都会躲得远远的。齐大嘴点点头道:我们去找世坤,让他管好蛇屋,一定不能把蛇放出来,否则出了人命他要负责。
他负责■!石锁说,我爷爷被蛇咬死,方家负责了吗?对方家不能客气,就要以牙还牙。说到方世坤,石锁气不打一处来,开始翻陈年旧事。
方世坤有不对的地方,大伙都能看到,齐大嘴说,你老石通情达理,不会像他那么犟,你今天让外地人在鱼塘垂钓,说明你顾大局、识大体。
齐大嘴一表扬,石锁倒有些不好意思,把磨了一半的滚钩放到篮子里,指了指远处江汊子边的蛇屋说:他建了个蛇屋,啥手续也没有,养些剧毒蝮蛇,我到镇上把他告了。
齐大嘴说:方世坤那个蛇屋的事,你就别再去告了,即使拆掉也要等到蛇冬眠的季节,现在要是拆了,那些蛇还不得爬得满地是。
他养蛇就没安好心,他爷爷呼蛇他养蛇,他家上下都和毒蛇有关。石锁愤愤不平。
你举报是正确的,蛇屋确实是违建,齐大嘴说,可是现在米已成粥,你要是在他打地基时举报就好了,我们可以阻止他施工,现在咋办?就像妇女,孩子已经超生落地了,你还能掐死不成?
石锁道:我不想给村里添麻烦,就是看不过方世坤无法无天。
齐大嘴给石锁递上一支烟,小声说,蛇屋的事你就当个屁放了吧,不看方世坤,还要看我和书记面子,昨天毕镇长来大平台,为蛇屋的事把我和书记好顿尅。
石锁有点不好意思,点着烟吸了两口,道:你们知道我不是对你俩,今天你们来找我,我也不能不给面子,好了,蛇屋的事先放着,三道鳞的事我可等不及,都一年了,总该给我个说法。
齐大嘴很会做思想工作,当交谈遇到解不开的疙瘩时,他会巧妙地转换话题。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老石呀,听人说你祖父泡的蛇酒你当宝贝待,给多少钱都不卖,有这回事?
石锁最希望别人和他谈蛇酒,因为这是石家祖上的光荣。齐大嘴一问,石锁立马来了精神,眼睛一瞪:当然,爷爷留下的蛇酒,我怎么会卖呢?爷爷的蛇酒摆在家里就能治风湿,你看看我们老石家人,谁得风湿了?你再看看方世坤和其他江边养鱼的那几个,哪个不成沓往家买风湿止痛膏?
这是啥道理?齐大嘴顺着他话往下说。
当然有道理,酒在地窖里放着,会慢慢挥发,我家放酒的地窖就在里屋睡觉的炕沿下,隔几天我就会打开窖门透气,你知道吗?每次打开窖门,满屋子都是酒香,酒香也能醉人,在我家炕上睡一觉,就像喝了一盅蛇酒,自然不会得风湿。
我被石锁的话吸引了,他的话使我想到了南方一个盛产名酒的小镇,那里一年四季飘着酒香,听说周围许多流行病在这个小镇从没出现,说明空气中的酒气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插话道:窖酒散发酒味有道理,尤其用陶器窖藏,酒能像人一样呼吸。
石锁没想到我这个书记会肯定他的话,便对齐大嘴说:你看看你看看,有文化的大干部就是不一样,我说给毕镇长听,毕镇长说我哨,我有啥哨的,爷爷泡的酒就在地窖里面,几十年没挪过地方。
齐大嘴没有点头,问:咋证明那些酒是你爷爷泡制的?
石锁很神秘地一笑:爷爷每罐蛇酒都带着贴,用毛笔在红纸上写着年份,有的还写着蛇的来处。
真的?齐大嘴兴奋起来,一双金鱼眼变成了牛眼。
我蒙你干啥。石锁说,我爷爷有文化,留下的文字之乎者也,我们都识不全,地窖里最早的一罐酒标着民国三十年,最后一罐酒是爷爷被方四平害死那天的,酒罐上红纸黑字写得很清楚。
泡酒不是为了卖吗?为什么要收藏起来呢?我有点不解。
卖当然是卖的,我听父亲说,爷爷留下的蛇酒都是他从前没见过的异形蛇泡的,这些蛇毒性多大估计爷爷也拿不准,所以不会马上卖,怕卖出去把病人给喝坏了。
异形蛇什么意思?齐大嘴也是第一次听说。
爷爷说过,医不三世,不服其药,蛇有异形,损益必分,异形蛇就是那些花纹特殊、双头或短粗的蛇,这样的蛇不常见,有啥说道儿爷爷也拿不准。我爹说他年轻时看到地窖里一个玻璃罐里泡着一条双头蛇,酒都泡成了酱红色,那罐酒后来因为密封不严酒全飞了,双头蛇连骨架都没剩下,只剩下一个空罐还在窖里。
齐大嘴趁热打铁,接着石锁的话说:哪天能不能让我俩开开眼,见识一下你家地窖。
石锁扭头看了我一眼,有些为难:我家地窖从不让外人进。
你别为难,不让看就算了,我说,年份蛇酒毕竟是你家祖传宝贝,秘而不宣也能理解。
齐大嘴却说:好东西不给人看,就像珠宝藏在暗地,你把文物一般的蛇酒让我们见识一下,我俩也好向镇里、县里做个宣传,说不准你爷爷就成了非遗名人,你石锁也就成了名人之后。
石锁忽然看着我问:我要有了名气,再去告方世坤,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石锁马上转到上告事情上,这让齐大嘴苦笑不得,但齐大嘴很会说话,道:当然不会一样,名人说话是放二踢脚,普通人说话是放小鞭,现在名人结婚离婚生孩子和谁吃饭都是国家大事,而咱们再大的事也没人搭理,有出名的机会你得抓住抓紧。
石锁脑子还清醒,嘴撇了撇:你别忽悠我,我听书记的。
我想了想,告诉他如果能把大平台失传的蛇酒宣传一下,对提高大平台的知名度有好处,说不准可以开发一个经济项目。
石锁道:好吧,等我回家收拾一下,请你们过去。
我心里一颤,实地侦察,这是齐大嘴用的第二招。
(节选)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19年第10期)
END
《长江文艺》2019年第10期
责任编辑|楚风
老藤|
老藤,本名滕贞甫,
1963
年生于山东即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现任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党组书记。出版长篇小说《战国红》《刀兵过》《腊头驿》《鼓掌》《苍穹之眼》《樱花之旅》,小说集《熬鹰》《黑画眉》《没有乌鸦的城市》等多部,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谈古求今说儒学》。曾获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战国红》获中宣部第十五届“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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